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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語(連載中)

[武俠小說]《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語(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一回   東陽太守

明朝弘治年間,湖北東陽有位太守,每每見了來告狀的人,就告訴他:「明天來。」日子一久,人們都開始都揶揄他,於是當地流傳「東陽太守明天來」的諺語。其實告狀的人往往是一時氣憤,過了一晚,怒氣平息;或受到親朋好友溫言相勸;或對方主動道歉而怒氣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大張旗鼓,熱熱鬧鬧查案而自以為英明洞察,破案連連,帳面上記錄輝煌的太守,他更受朝廷重視。

「明天來」本名林天來,三十出頭,個性爽颯,骨骼奇偉;神情嚴肅,不怒自威;辦案一絲不苟,抓人六親不認。

某日,林天來巡視公務畢,返回官府,看見一個小差役丁一睡著了,林天來輕拍他的肩,問道:「你家裡是否發生事情?」丁一當值睡覺被上司叫醒,不慌不忙,揉揉眼睛,答道:「家母重病。」林天來道:「你家中還有什麼人?」丁一回道:「家兄奉命守邊,至今未回。」林天來點點頭。隨後立即暗中派人訪視,果如其言,於是隔日他派一名總管事務的人去丁一家打理需要協助之事。

眾人疑惑林天來見手下當值睡覺,不但未責罰,還主動關心。林天來向眾人解釋:「我公廳裡哪可能有人敢當值睡覺?這個人一定是極度煩憂,使他如此,所以我憐憫他,查明原因,再幫助他。」眾人嘆服。

丁一比林天來小十歲,單純憨直,全無心計;他方頭大臉,厚唇細眼,身材短小,粗手粗腳,但結實精壯,孔武有力。

    這日林天來見丁一站在樹下,動也不動,眉頭深鎖,若有所思。林天來請他入內堂,問道:「看你悶悶不樂,是否有心事?」丁一道:「我弟弟丁二奉命守邊,臨行前把自家養的三頭母牛寄存在朋友張進處。他一去五年,三頭母牛產下小牛共十七頭。」

林天來又問:「總值多少?」丁一道:「算起來要值八十兩以上。」林天來心想:「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丁一續道:「我弟服役完畢,回到家鄉,向張進要回寄存的牛,這時,那三頭母牛已死去兩頭、剩下一頭。至於那些生下的小牛,張進說並不是我弟的牛所生,當然沒有理由交還。我弟與張進爭執再三,張進就是不肯讓步。」

    林天來心道:「像張進這種地方惡霸,狡猾奸詐,無賴成性,丁一單純質樸,絕非對手。明天且看我的手段。」微一沉吟,已有計較,叫丁一與其弟明午再來。

翌日中午過後,林天來派手下蒙住丁一兄弟的臉,來到張進家,大呼小叫,比手劃腳,說是追捕偷牛賊。林天來喝道:「大瞻張進,竟敢於上月夥同盜賊,強行進入丁家,偷牛三十頭,窩藏自家,快快從實招來!」張進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鎮定,恭敬問道:「大人說哪裡話,小人規規矩矩,清清白白,又怎會犯下搶牛罪刑?」丁一踢翻身旁小椅,叫道:「大膽盜賊,竟敢頂撞官府?」林天來用力拍桌,大喝:「你是吃了豹子膽嗎?」聲若洪鐘,面紅耳赤。

張進一見林天來如此聲威,嚇得渾身抖索,但他確實未曾盜牛,叫他如何自認?

林天來笑道:「好,你把家裡的牛全部趕出來,本官要一一查看牛的來源。」

張進領著林天來一行人到牛棚,心中疑惑。林天來道:「既不招供,把他的同夥賊押上。」張進驚懼不已:自己從未行搶,何來同夥?

只見兩個差役押著一個人走出來,那人頭上籠著一件灰色布衫,兩手反綁,垂頭喪氣,正是丁二。張進辨認不出那人是誰,心想:「糟了,這賊不知從何而來,一定會誣賴我。」怕賊人栽贓,這才趕緊跪下求饒,承認剛才說的全是瞎話,願意老實交代,道:「這是丁家的牛,跟我無關。」林天來大聲呵叱道:「既是丁二的牛,為何在你住所?」張進道:「稟大爺,小民家那十多頭牛,確非偷盜而來,是小民一位朋友丁二,他寄養的母牛所生。」林天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張進越想越不妥,深怕被連累,脫口而出:「我沒還他。」

    於是林天來叫手下拿掉丁一兄弟臉上的布,道:「可以還給丁二了吧!」接著又判道:「你為丁二養牛五年,操勞辛苦,也應有所補償,留下五頭,其餘全部歸還丁二。」

張進唯唯,心想這個太守雖然生氣,但還是很公正,無話可說,心服口服,只得將母年牽出。
正當張進轉身打算繼續牽出其餘小牛時,那母牛或許是受到剛剛一陣紛擾,受到驚嚇,忽然向林天來猛衝。母牛體型極為壯碩,牛角約有手臂粗,嘶喘一聲,牛蹄飛奔,勢如瘋虎,眾人全嚇了一跳,萬萬想不到看似極為溫訓的母牛會突然發狂,但見牠猛向林天來疾撞而至,眾人全都來不及反應,眼看林天來。

那母牛完全定住,牛角與林天來不到一寸距離。眾人看著牛角,看著牛頭,看著牛身,看著牛尾。

牛尾被丁一單手抓住,奇的是牛尾竟未被拉斷,這景象比起丁一在千鈞一髮出手,更加奇特。

眾人連喝采聲都來不及響起,林天來淡淡讚道:「好。」又道:「我們回去吧。」氣定神閒,竟似完全未發生任何事,眾人更加嘖嘖稱奇,不知該稱丁一神力,反應奇快;還是林天來鎮靜若斯,如如不動。

張進還清牛隻,林天來與丁一回官府,至內堂,林天來自櫃中取出一紫帶,以帶束髮。又取出七把劍,四長三短,劍身烏沉,不露鋒芒。丁一負手而立,默默觀看,不發一語。林天來道:「我有一手功夫,想演練一下。」

丁一尚未答話,但見林天來左弓右箭步,左手持短劍,右手握長劍;瞬間變換右弓左箭步,在院子裡舞了起來,騰挪跳躍,輕捷瀟酒,四長劍上拋迴旋,三短劍周身纏繞,四劍如一劍,三劍則劍光分明,嗤嗤有聲。丁一只覺劍風越來越強,劍光耀如閃電,橫削則嘯聲尖銳,旋舞則弧光成圓,直劈則劍影狂洩。此時七劍縱橫交錯,越來越快,無分長短,丁一只聽得耳邊嗡嗡之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舞了一頓飯的工夫,林天來擲劍在地,七把劍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林天來滿身大汗,回頭對丁一道:「你拉住牛,展現了你的力量,剛才我試了試你的膽氣。」劍氣蒸散,劍音繚繞,劍影迴旋。林天來將劍收回櫃中,緩緩說道:「這少林絕學玄天十九劍,我每練一次,便覺其博大精深,深不可測。」

丁一自入室中,未發一語,他從未見過林天來使劍,亦不知他身懷絕技,更別說是聽聞玄天十九劍。林天來又道:「我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允嗎?」態度竟然甚是謙和。丁一微微一驚,忙道:「大人請說。」他不問何事,也不覺林天來身手之奇,更不問玄天十九劍來歷。
林天來面色凝重,隨即說起玄天十九劍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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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武學淵源深厚,菩提達摩面壁十九年,創玄天十九劍、天罡二十一掌,將兩套武功親自謄錄於三尺見方羊皮上,分藏東側太室山,西側少室山,成為少林寺鎮寺之寶,。其時少林有十八尊者,為天下第一高手,九人在東,九人於西,負責看管武功密笈,並傳授弟子,使之薪火相傳。但兩山各練劍掌,互不交流。直至每年九月初九重陽,東西兩山在大雄寶殿舉行武藝較評,由東西十八位尊者各指派一名得意門徒兩兩對打,九戰中先取得五勝之一方,才得以一窺對方武功密笈。勝之一方九位僧人可閱覽對方武功密笈,但僅能自練,不得傳於他人。至於自練可達多深境界,那就全憑個人資質造化。比武前在大雄寶殿立下毒誓,絕不將對方武功密笈再傳他人。

玄天十九劍每一式又分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路劍法,每路劍法又有十九變招,繁複絕倫。天罡二十一掌則完全相反,每一掌四句口訣,每句四字,至簡無比。然其剛猛足以裂石斷木,陰柔則惑人心神,隔空傷人於無形。唯兩套武功均需循序漸進,玄天十九劍需自第一劍練起,其後進展越慢,但威力越強。天罡二十一掌亦然,第一掌乃入門之功,若此關不過,終生無望練成。

兩山眾僧恪守達摩師組遺規,各練劍掌,少林絕學深不可測,若精通其一,天下無敵。
百年前,河南發生大瘟疫,嵩山少林寺也不能倖免於難,寺中僧人多人染病而亡,眼看一僧傳一僧,越來越多僧人不治倒下,其時住持無奈,只得公告:欲還俗者自便,待瘟疫過後,再作道理。但僧人修行之心堅定無比,無一人還俗返鄉。

屋漏偏逢連夜雨,太室山與少室山竟同時發生大火。大火連燒十天,古木植被,亭臺殿宇,無一倖存。達摩親撰之少林絕學,再也無人見過。

但僅僅一年之後,江湖流傳有非少林之人學會這兩套絕不外傳的武功,有人看見兩派幫會惡鬥,其中一派首領使出全套天罡二十一掌;也有聽說只會玄天十九劍入門式,繪聲繪影,眾說紛紜。又過了一年,竟有人看過那兩部武林至高無上的武功,達摩親撰密笈,並宣稱早在大火之前,密笈已被盜。

藏於兩山的密笈,雖說不上戒備森嚴,但在武功至高絕倫的十八尊者保護下,無意銅牆鐵壁,誰又能將之盜走?只可惜瘟疫來襲,十八尊者難以倖免,先是太室山三尊者病死,其後少室山五尊者圓寂,僅月餘後,太室山又有四位尊者不敵瘟疫,而少室山二尊者也病逝。瘟疫持續了半年,天降暴雨,連下十七天,第十八天大雨甫歇,雷聲大作,一道閃電擊中太室山古木,迅速引發大火,熊熊烈火又蔓延至少室山,連燒七天七夜後,瘟疫也停了。

雖經瘟疫與大火,少林寺幾全毀,總算太室山與少室山各有二尊者倖存,少林絕學不至湮滅,但達摩親撰密笈已不復見。

*  *  *

雖是百年前的往事,但由林天來娓娓道來,丁一亦覺驚心動魄。只是不知林天來為何會少林不外傳之玄天十九劍。林天來既不說,丁一自然也不會主動問,只是奇道:「達摩祖師既然創出武功,何不統一全部傳授?卻要分藏少林二山?」林天來道:「想是為了精進武藝,競爭比較,互相考量,也許更能激發習武之人勇猛威武之氣勢。」丁一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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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道:「那天你拉住發狂牛尾,這是力道的表現。隨後我演示玄天十九劍,雖然只是第一式,但你不動聲色,這是你的膽量。力道、膽量均備,我真高興我眼光精準。」

丁一謙謝,他話極少,不管是被人冤枉或是讚美,都是一樣。

林天來道:「我想託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允。」丁一尚未答覆,林天來道:「我必須先跟你說,我昨日所使玄天十九劍第一式,只是劍招,沒有心法配合,也是枉然。所以耍起來很好看,卻無法防身,更不能傷人。至於我如何學會這玄天十九劍第一式,此劍法是我曾祖父所傳予祖父,但據我祖父說,我曾祖父也只會這一式。玄天十九劍素為少林不外傳之武林密笈,為何我曾祖父會其中一式?這意味若不是少林密笈已外流,就是少林高手將不外傳的少林絕學傳授他人。不論是哪種可能,後果均極重大。我祖父臨終前,最大的心願便是要我查明此事。」

丁一默然。林天來又道:「少林寺發生大火,達摩親撰密笈下落無人知曉。現今少林住持是八無大師,他是我最景仰佩服的人物,我也立願,最好能找到遺失傳的少林絕技密笈,歸還少林。」頓了一頓,又道:「我想,玄天十九劍雖可由太室山九尊者口傳,說不定其中有尊者早已重新錄寫,妥善收藏,以防萬一。但是,我總以為,若能找到達摩真跡,奉還少林,也算美事。且如果尊者自錄副本,那就有可能被盜,我實在很擔心少林絕學落入奸徒手中,貽禍武林。」眼望遠方,若有所思良久,又道:「一個月前,我接到訊息,城東的田老闆,有名的大善人,他手上可能握有玄天十九劍達摩手跡劍譜與心法。」

林天來面色越來越凝重,丁一奇道:「大善人田老闆?」林天來道:「正是,想必你識得。」丁一道:「田老闆樂善好施,無人不知。每次農作欠收,他都叫家僕每天煮兩大斗米,燒魚羹一大鍋,擺好瓦缽和木匙,供大家任意取,從朝廷命官到穿簑衣的村野農夫皆可自取,不受拘束,就像是大街上的公共食堂似的。是他?他怎麼會有達摩祖師的劍譜?」

林天來道:「嗯,這也是我要查明之處,先說上個月,城西的金老闆家裡遭竊,……」
丁一微微一怔,隨即道:「金老闆?田老闆金老闆,他們一住城東,一住城西,一個樂善好施,一個慳吝聞名。」

林天來道:「正是。那天夜裡,金老闆正在清點他的金元寶,忽然一個又臭又髒的乞丐翻牆而入,直接走進金大宅的內堂,與金老闆撞個正著。金宅圍牆高聳,那乞丐竟能輕鬆翻過,可見也是個練家子。金老闆雖然捨不得金元寶,但更不願自己被傷害。只好任那乞丐拿了幾錠金元寶。第二天清早金老闆隨即報官;而一到正午,有人通報乞丐在城裡賭錢,我帶了二名差役,迅速逮捕歸案。但我十分不解:乞丐既公然搶了金元寶,又公然賭錢,不但不逃,好像故意被我逮到。」

由於丁一並未參與那次緝捕乞丐,所以不知詳情。但對於乞丐大膽搶寶,卻大意被捕,似是故意,也像挑釁,又是訝異,又是疑惑。

林天來續道:「沒想到我還沒問案,那乞丐一口承認,也願意歸還元寶。我速審速決,命人在他背脊上打了二十棍棒。但差役打下去卻好像打在繃緊的皮鼓上一樣。一打完後,乞丐神色自若,渾不覺痛,大搖大擺,走出衙府。這使我更加疑心,他是個不簡單的人,便暗中叫一個差役劉東山跟著他。乞丐出了衙門,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劉東山恨他公然偷盜,故意被捕,似乎極度輕蔑官府。於是就用彈弓打他,正中他的後腦勺。乞丐開始時好像沒有察覺,連打了五發彈子都打中了,乞丐這才模摸被打中的地方,不疾不徐道:『這位官差,別再開玩笑了!』劉東山知道奈何不得,也就不再打彈弓了,直接回來向我報告。」

丁一除了訝異疑惑,又多了一份驚奇。他心想,這位乞丐跟林天來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林天來表情卻轉為嚴肅,道:「沒想到第二天,乞丐竟然到官府來,要求私下見我。我請他進來,他就直接告訴我,他在前一天要搶金老闆元寶,就已經先去探查地形,翻牆入內,無意間聽到兩個人說話。猛一看,正是田老闆。兩人說話聲音極低,但乞丐還是聽到了,田老闆手中有達摩祖傳少林密笈。我又問了當時對話和情形,乞丐述說清楚,宛在目前,非常確定,一再保證。」

丁一眉頭深鎖,奇道:「乞丐為何來官府告知大人此事?」林天來道:「他說,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大秘密,目的就是希望我保護田老闆,但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透,他愛金元寶,難道不愛武功密笈?我很擔心乞丐會向田老闆下手,以他的詭異身手,確實令人難以防範。」丁一道:「這的確是。」

林天來又道:「這乞丐特地偷元寶被我抓,引起我注意,來跟我碰面,又表明想藉我之手保護田老闆。他的心機,實在深不可測。我猜他若自己想偷寶,就根本不會來跟我說這個大秘密,要我保護田老闆。因為這樣一來,不是增加自己偷寶的難度嗎?」

丁一「嗯」了一聲,只覺這位林天來心思細膩,分析透徹,條縷分明,十分佩服。

林天來又道:「我一直有個心願,想找回少林的鎮寺之寶,達摩祖傳少林密笈。一方面,這是我先人遺訓,查明少林不傳密笈是否已外流,我自當完成;另一方面,下個月就是少林寺開山一千年,我找回此寶,獻給少林寺住持八無大師。」

丁一道:「也可防止武功密笈落入奸人之手,遺禍武林。」林天來道:「正是。我既然得知行事怪異的乞丐與此事有關,更不能坐視不管。再說,以田老闆善名遠播,我保護他,也等於是保護那些他將要救濟的貧苦人家。但是,這也是我的為難處:我既不方便直接去找他問清楚,不能讓他有被我興師問罪的不好感受,會壞了他的名聲;也不能四處打聽,如此一來反而會惹出風風雨雨,畢竟身懷少林寺鎮寺之寶,那非同小可;更不可召他到衙門內就審,這樣與他在地方上的聲望和地位太不相稱了。」丁一立刻站起,道:「我進田老闆家,暗中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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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一喜,也即站起,道:「我想低調查明此事,也曾考慮過私下問他少林寶物之事,但他必會奇怪,我是怎麼知道,說不定直接否認身懷異寶,那就會更加複雜。你個性質樸,從不多話,反應又快,洞察人心。且力道、膽量、見識均備,真是我低調查明此事的最佳人選。」丁一道:「就是不知要如何進入田老闆家,當個家僕。」林天來笑道:「我已有安排,請勿掛心。」

    天色已晚,林天來要丁一先返家休息。

隔日午後,林天來在內堂看訴狀卷子,開米店的魏力求見,林天來歡喜迎入。魏力拱手道:「大人,上次田老闆託我代為幫他找的長工,不知有好的人選可以讓我帶去嗎?」

林天來道:「田老闆急公好義,人所共知。他家缺長工,我自然要幫的。尋覓多日,人選已有,是我熟識的一名差役。」魏力喜道:「既然是大人所熟識之人,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就是不知這位差役,家裡是否同意他從公職轉為一個民家裡的長工?」林天來道:「他叫丁一,母親擔心差役工作太危險,一直希望他另謀出路。我也跟他母親提及,田老闆願意給的錢比他現在每月的奉餉多三成,母親同意讓丁一轉去幫田老闆。」魏力道:「好。那就照當初所言,下月初一開始,告退了。」快步離去。

林天來隨即召丁一前來,道:「剛剛那位麵店老闆魏力,跟我算舊識。魏力已經跟田家做了十多年生意。田老闆家裡的長工,由於年歲已大,體力不堪負荷,已經告老還鄉。田老闆委託魏力代為尋找可靠的人,我已經和魏力談好,你下月初一就過去。」

丁一既不開口發問,臉上也毫無表情。

林天來往前一步,輕拍了丁一的肩,溫言道:「你從不多話,個性逆來順受,質樸剛毅,實在是助我低調查案最佳人選。你的力量、膽識、判斷,都是我親自考驗過的,我很放心。田老闆身懷稀世珍寶,勢必引發覬覦。但他善名遠播,我實不能直接問他的私事。再說,我想低調行事,不願招搖,多生枝節。最重要的是,我想完成先人遺願,把少林寺鎮寺之寶找到,並在下個月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前歸還。」

丁一點點頭。林天來又囑咐道:「你安心去吧,小心翼翼,態度謙和,說話謹慎,做事勤快,每十天回來找我一次即可。」

幾天後丁一就準備好,他職位低,也談不上交接,一切從簡,在初一那日,進入田老闆家。第一個月前十天平靜無事,到了月中,某日下午一名差役忽然急忙來報:「田老闆家的糧倉起大火!」

林天來命兩名差役同行,火速趕往田老闆大宅,其糧倉為獨立建築,未和大院相連。林天來自大宅後門入,只見大火已被撲熄。圍觀民眾手中皆有水桶,全身濕透,顯然齊心協力,奮力滅火。林天來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辛苦了。」邊說邊快步進入糧倉,但見磚牆全黑,屋頂橫樑落地,原先堆放要發給窮人的白米,全部付之一炬。林天來往前跨一步,乎覺踢到硬物,低頭一看,是焦黑門版,但門版下似乎有東西。他移開門版,赫然看到丁一,全身焦黑,已被燒死多時。

在場民眾都感大驚,火剛滅,誰也沒有開始收拾,卻給太守大人自己發現了。林天來又是憤怒,又是惋惜,他不願丁一屍身泡在水中,命差役運回官府。原想留下訊問田家人火場原因,但極度痛心丁一之死,決定先隨差役回官府。於是下令所有人等不准移動糧倉任何物,保持原狀,直到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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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回到官府,在後院獨自檢視丁一屍身,見他雙眼直瞪,死不瞑目,痛心至極,將他雙眼闔上。尋思:「丁一才到田老闆家沒多久,為何會如此?大火雖烈,以他力氣,覺不至於來不及脫逃。」越想越疑惑,扳開丁一下巴,沒有任何灰燼。他更覺不安,命人立刻找了兩口豬,一口殺死,一口卻未殺,然後把它們同時放在一堆些草裡燒。
火熄滅後,發現殺死的那頭豬,嘴裡沒有灰塵。而未殺的那頭豬,活活燒死,嘴裡嗆有許多黑灰。林天來眉頭緊皺,更加憤怒,暗想:「原來丁一是被人害死,我若不查出真兇,誓不為人。」他雖極度震怒,還是細心把丁一焦黑的衣服打開,發現丁一肋骨盡斷,是被人下重手震死。

林天來悲不可抑,淚流滿面,對空發誓:「好兄弟,我一定會為你報仇。」丁一雖是他下屬,但林天來與他私交甚好,一方面是因為丁一個性單純,再則是因為林天來於公務閒暇之時本來就與下屬私交甚篤,其目的在於活絡感情,慰問平日查案辛勞,因此頗得下屬信賴,上司誠摯交心,下屬查案當然奮不顧身,個個爭先。

林天來命人即刻通知丁一母親,並囑咐手下務必協助喪葬事宜。隨即快馬前往田老闆家。只到半路,忽然見到麵店老闆魏力慌慌張張迎面急奔而來。林天來順手攔下,還沒開口,魏力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人……不……不好了,出事了……我剛剛送麵粉去給田老闆,他……他家僕說,說他……他死了。」林天來大驚,大聲問:「田老闆死了?怎麼可能?時麼時候?怎麼死的?」

魏力喘口氣,道:「我確實不知,但田家已開始準備喪事,我只想快點報官……」林天來不等魏力說完,逕向田宅而去。

林天來快馬來到田家大宅,這次他從正門進入,田老闆住的地方為「府」,府外有兩座轅門,三座大門,牌樓高聳,一側門牆刻以石雕山水,另一側門牆則是佛像彩繪,頗為典雅。左側大門的牌匾上寫著「積善之家」四個大字,右側大門匾上的字為「必有餘慶」,兩座門內各有東西朝向房屋數十間。林天來凝視兩匾八字良久,陷入沉思,隨後跨步進入大廳。
大廳陳設極為簡單,兩張椅子中間有個小茶几,上有盆栽。這樣的組合共三組,位於東、北、西。角落有兩盆蘭花,地上也極乾淨。林天來首次來到田府,心想:「田老闆樂善好施,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沒想到竟然儉樸如此。」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男子從右後側通廊走進大廳。那人極為清瘦,約略三十歲,留著山羊鬍,頭戴小圓絨帽,胸前掛著算盤,他一見林天來即說:「大人安好,我是帳房廖動,請大人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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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動引著林天來走過左後側通廊,來到田老闆陳屍處,但見該房只有一頂布帳、一條布被、一張蓆子,還有一個竹匣當枕頭。桌上擺著筆墨硯台,還有一塊翡翠鎮石。
    林天來道:「我甫得知丁一葬身火窟,立即趕來。在路上遇到麵店老闆魏力,告知田老闆不幸身亡。仵作與四位差役已火速前來,不時便到。請借一步說話。」  

    他不願在書房詢問,妨礙仵作,與廖動來到書房隔壁的小房。林天來道:「田老闆是否和人有財務糾紛?或是因為錢財而跟人結怨?」

    廖動道:「老爺樂善好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沒有和人有什麼糾紛,至於財物,老爺更是沒放在眼裡。」林天來道:「就你所知,最近這段期間,有無可疑或不尋常人等進出田家?」廖動想了一會,道:「上個月初吧,有個人跑來,一開口就向老爺要五萬兩。」

    林天來奇道:「什麼?一開口就要五萬兩?什麼人?」廖動道:「那人好像是個道士,我還清楚記得,那天他來的時候,穿著一件破爛黑布長衫,腰間匝著一條銅條腰帶,那腰帶足足有三寸多寬,上面還鑲飾著八個帶扣版,他一隻腳穿著靴子,另一隻卻光著腳板走路。」頓了一頓,又道:「那人說,再過不久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要五萬兩幫老爺佈施。這數目大得嚇人,而且他拿了錢,是不是真的拿去少林寺,也讓人懷疑。再說此人態度又十分傲慢,渾身酒味,說話粗率,很不客氣。老爺雖不把錢當錢,但一開始也遲疑:到底要不要給呢?」林天來點點頭,又問道:「後來呢?田老闆沒有給錢?」

    廖動道:「老爺們這些家僕集合起來,要我們每人說說看。我說:『當然不能給,這傢伙獅子大開口,沒大沒小,膽大包天,根本是瘋子,老爺不必理他。』老爺再問其他幾個家丁,幾乎是眾口一詞,看法與我相同。老爺聽後很生氣,大聲說:『你們跟了我這麼久,還不了解我嗎?我看此人不簡單,一開口就向我要五萬兩,可謂氣魄超凡。哼,他敢要,我就敢給。』說完,命我立刻付給那人五萬兩。此事立刻傳遍全省,老爺名聲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各地賢能之士,綠林大盜,山寨野王,販夫走卒,商賈巨富,爭先恐後投奔老爺,願效犬馬之力,而且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再向他提出什麼非份過當的要求。」

    林天來幽然神往,遙想田老闆豪氣。又問:「你身為田家帳房,近日可有異常交易?或是可疑的鉅額帳目進來?最近家裡是否有任何財物短少的情形?」廖動道:「老爺對錢財數目總是沒概念,也不在乎。有廟裡和尚,庵座尼姑來化緣的,老爺一概大方給錢。甚至有同行做生意賠了錢的,他也常幫助周轉。」林天來道:「跟田老闆借錢的人很多,這些人都有還嗎?」廖動道:「有的有,有的沒有。老爺常常外出做生意,遇到別人還他錢,隨手收下。晚上借住客棧,銀子隨便放在床頭上,有人拿去用了,他也不問。有時候倒是別人問他:『你的銀子是不是少了?』老爺會笑著說:『銀子本是活物,大概自己長腿跑了。』對於財物豁達大度,率皆類此。」廖動說完,頻頻搖頭,不知是可惜了銀子,還是對田老闆的闊氣頗不贊同;更透露出不捨的傷感與遺憾:田老闆因出手闊氣而惹來殺機。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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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二回   富豪之死


    仵作與四位差役來到,林天來命仵作仔細檢視田老闆屍身,完事之後並且需至後院剛被燒毀的糧倉勘查,越仔細越好,不得有誤。

    林天來又問:「是誰發現田老闆遇害?」廖動道:「是廚子萬刀一。」林天來道:「立刻請他來。」語氣有一股威嚴,急迫而有力道。

    不久,萬刀一匆匆來到,三十多歲,身形俐落,向林天來拱手,林天來微一點頭,心中忽然覺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眼前之人怎麼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見過他的!」但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道:「你把發現田老闆遇害經過說一下。」萬刀一道:「是。老爺生活規律,每日午後均要在書房看書,或是看一些帳冊,主要是村里有哪些人需要白米。老爺有食用點心的習慣。我今天為老爺準備的是包子,一進書房,就看到老爺躺在地上,我很震驚,趕忙過去,但怎麼叫就是叫不醒,一探鼻息,全無呼吸,我以為老爺太過勞累,暫時昏厥,但仔細一摸,老爺面部、全身已經沒有熱度,我還是不死心,抓了老爺的手,又大叫幾聲,再一搭脈,老爺連脈搏也沒了。這時麵店的魏力送麵來,我趕緊叫他先報官。他為了送新鮮麵條,所騎之馬是有名的快馬,我叫他立刻上馬,通知官府。」

    這時仵作驗屍完畢,急忙面見林天來,道:「稟大人,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林天來急道:「竟有此事?」仵作道:「完全查不出死因,目前止能推斷,也許是自然死亡。」林天來道:「好。辛苦了,你派人將田老闆屍身先運回府,待我回府中,再作處理。確定沒有問題後,再通知田家領回。」仵作告退。

    林天來轉而問萬刀一道:「你是田家廚子,田老闆最近食量可有異常?身體狀況如何?是否有宿疾?」他一聽經驗最豐富的仵作也勘不出死因,已經有點心急,連問三個問題。

    萬刀一道:「老爺向來胃口不錯,從不忌口。身體也很好,我進田家以來,還沒幫老爺煎過草藥。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宿疾。」林天來尋思:「如果被人下毒,仵作一定看得出。難道是吃了什麼造成暴斃?」問道:「你幫老爺準備的最後一餐是什麼?」萬刀一道:「是老爺最愛的飯焦粥。我是用隔夜的陳飯與鍋巴共煮,又叫泡飯。燒灶以稻草為燃料,將稻草紮成把,入灶燃燒。飯燜熟後,灶裡尚有餘燼,再以稻草一燎,飯起鍋後,鍋底留下薄薄一層金黃的鍋巴,就是飯焦,剩熱撒棉糖食之,既焦且脆又香甜,老爺生前最愛的就是飯焦粥。」一想到不能再做老爺最愛的飯,不禁哽咽。林天來亦覺憮然,輕拍了萬刀一的肩,道:「今日最後和田老闆談話的是哪位?」萬刀一道:「是本宅管家韓業,他極為能幹,反應特快,應該可以說是老爺最信賴的人了。」林天來道:「請他速來一見。」萬刀一應聲而去。

    不多時即見韓業到來,林天來見他如此秀氣,要不是方才萬刀一說管家是位少年,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看似「少女」模樣的十多歲男孩管家是田老闆最信賴的左右手。不等他開口問安,即問:「你是最後和田老闆說話的人,他跟你說了什麼?言辭之間,神情是否有異常?」韓業微一躬身,道:「老爺要我先到海山鏢局,跟總鏢頭包海山約定時間,因為老爺要親自託海山鏢局送一件禮物到少林寺。」

    林天來輕噫一聲,暗想:「進入重點了。」一想到自己最關切的少林寺失傳已久的鎮寺之寶果真重現江湖,連平日如此穩重鎮定的他都不禁微微一震,顫聲道:「快說!快說!」

    韓業道:「老爺說,下個月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有個寶物想獻給少林。但是由於太珍貴了,他怕如果由他親自送,沿途恐遭歹人攔截,平白可惜了寶物,所以老爺要我找鏢局押送到少林寺。我找了本地最大,押鏢經驗最豐富、保鏢實力最強的海山鏢局。前天我和總鏢頭包海山約好時間,是老爺昨天親自與包海山洽談的。結果包海山一聽寶物內容,認為難度太高,不敢接,要老爺另請高明。」

    林天來心道:「這就是了,堂堂少林鎮寺之寶,達摩手跡,這一路送到少林寺,即便多麼隱密,但路長變數多,難保不出問題,其間干係太大,難怪連最好的鏢局也不敢接。」為了確定,還是問道:「田老闆要送什麼寶物給少林寺?」

   韓業道:「是一塊古玉。」

   林天來「啊!」的一聲,驚問:「是什麼樣的古玉?」韓業道:「是一塊很小的玉雕,只有核桃大小,雕成一艘船。雕的是『三聖泛西湖』,船從頭到尾長約八分多一點,不到一寸。」林天來越聽越驚奇,道:「三聖泛西湖?一艘船的全部內容可以用一顆核桃大小的玉就刻好?」韓業道:「老爺看了玉雕,更覺這是天下珍寶,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畫工,依照雕刻內容,完完全全畫在一幅大捲軸上。大人請跟我來。」

    二人快步走出小房,經過另一段長廊,來到一座小軒前,小軒四周以葡萄架圍起,葡萄架下是一個人工鑿的魚池,方圓約丈餘,均以紋理縱橫的大理石交錯拼成。韓業推門而入,林天來一見,不禁一驚。

    牆上掛著寬十六尺,高九尺的捲軸。一艘大船,船中間寬敞之處是船艙,上有蓆蓬覆蓋,船側開有小窗,左右兩邊各四扇,共八扇,開窗後透體中空,船頭坐著三人,中間一位神態莊嚴,氣度非凡,安詳舒靜,正是釋迦牟尼,袒胸露乳,仰首昂視,神情自若;右側是地藏王菩薩,露出左腳,手持弦月形如意玉,上面有七個小孔,象徵通明之意;左側是觀世音菩薩,露出右腳,右臂支著船沿,左臂掛串念珠,珠子一粒粒地都可以數。三聖後方則是一尊披著金色袈裟的彌勒佛,右手以拇指拈著食指及無名指,彌勒佛右方有仰面躺臥的韋陀菩薩,菩薩腳下有兩隻獅子。韋陀菩薩左側有二位釋梵天女,後有琉璃屏風、雲錦七色帳,帳內一桌,桌上置金杯蓮形香爐、沉水香蓮心椀、沉水香玉壺。船尾橫擱著一槳,左右各有一名船夫。右邊的盤著髮髻,左手扶著橫木,右手摸著腳趾,似乎在呼叫什麼;左邊的則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撫著一個爐子。爐上又有茶壺,其人表情專注,在聽茶壺聲。

    林天來既是驚訝,又是佩服,不知是佩服畫工細膩,還是佩服雕刻之人如此鬼斧神工。

    韓業手指船的背後,道:「大人請看,那塊寶玉,上有題名『弘治丁亥春日東陽兆品諭刻』,字跡細如蚊子腿,但墨色清楚,勾劃極細;又刻上篆章一方『天下第一巧手』,朱紅鮮亮。總共一船有九個人,八扇窗,有蓆篷,有槳,有爐子,有茶壺,有文卷,有念珠各一,又有對聯,上聯『無動無靜,無生無滅』,下聯『無去無來,無是無非』八字都是篆書。而這些全都刻在不足一寸長,橄欖般大小,形狀狹長的玉上。」

    林天來「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韓業又道:「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是少林寺方丈八無大師的法號由來。老爺更堅信這是應該送到少林寺的寶物。尤其下個月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老爺希望寶物早日送到八無方丈手中。」林天來問道:「現在這珍寶在哪?」韓業道:「已經不見了。」林天來大驚,尋思:「殺人奪寶,這是再明確不過,看來沒有強行進入痕跡,門窗也完整,難道是自家人所為?」   

    韓業拿出一個木盒,約只有手掌大,做工粗糙,林天來打開一看,空空如也。韓業又道:「老爺平日就是把寶物放在這盒裡。」

    林天來心中疑點更多,問道:「這收藏寶物的小木盒,平時都放在哪?」韓業道:「寶物收的地方,本來只有老爺知道。就在不久前,夫人跟我說,老爺把珍寶放在他的一個小丫鬟方伊伊的房裡。我是剛剛去她房裡拿出來給大人看的。」林天來奇道:「寶物怎會放在小丫鬟房裡?方伊伊人呢?」

    忽然門外一個冷冷的女子聲音說道:「方伊伊這個賤婢,殺人奪寶,潛逃出宅,不見蹤跡。可見一切她早有預謀,哼!忘恩負義的東西,枉費我們一家人待她如此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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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轉過身,見門口站一中年婦人,眉心有一鮮紅色胎記,約米粒大小,身形微胖,全身槁素。韓業道:「夫人。」田夫人一揮手,緩步走近,道:「你先下去吧,我來跟大人說。」韓業躬身而退。林天來一拱手,道:「夫人請節哀。」

    田夫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雙唇緊閉。林天來又道:「方伊伊來歷如何?田老闆為何要將珍寶放在她房裡?她失蹤多久?這一切,尚請夫人詳細說明。」田夫人嘆了一口氣,眼神望向遠方,彷彿是不願回想這段往事,又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先夫近年好佛,尤愛玉雕、針織,大多是佛像與佛經刺繡。」

    林天來心想:「怪不得他對橄欖大小的玉如此珍愛,還找最好的畫師畫成巨幅圖像。」

    田夫人又道:「先夫常到名山佛寺,一方面是參拜,靜心清念,一方面也是謝神,讓他發跡,成為一方富豪。去年初春, 先夫至四川探訪老友,回程時路過慈庵堂,見其典雅素拙,確有一股威嚴,深深喜愛。便進入參拜,並佈施香火。見一女子,約十七、八歲,正在大殿刺繡,在一尺長的絹上,用絲線把『法華經』七卷全部繡在上面,每個字比一粒小米還要小,而一筆一畫格外分明,比頭髮還細,就連後人對經文的題跋注解文字,也都一字不漏地一起繡了上去。」

    林天來道:「這女子便是方伊伊了?」

    田夫人道:「正是。她爹娘不知怎地,同時罹患怪病。雖遍訪名醫,終不得而解。方伊伊心急如焚,日日焚香祝禱,踏遍了各寺廟。後來有人見她如此孝心,給予指點,說是兩老人家業報現前,若能於峨嵋出家為尼,則能化解兩老業障。方伊伊隻身上峨嵋。無奈峨嵋派正值年度齋戒,暫不收女眾。方伊伊一片孝心,急於出家,倉皇之間無暇細想,二話不說直接找了峨嵋山下的慈庵堂,要求剃度出家,落髮為尼。兩老雖極為不捨,但仍拗不過女兒的一片心意,只得勉強答應。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兩老還是因病過世了。」   

    林天來聞言憮然,田夫人續道:「先夫見方伊伊外貌清秀,雙眼清澈,明亮靈動,便布施香油錢,要她還俗,讓她跟在身邊服侍。方伊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深得先夫喜愛。」林天來察言觀色,見田夫人口裡雖說「深得先夫喜愛」,但咬牙切齒,恨意濃厚。他心中不禁懷疑:「看來田夫人對田老闆把方伊伊帶進家門一事,極度不滿。說不定平日視方伊伊為眼中釘,百般刁難。若果真如此,田老闆看在眼裡,想必更覺不捨。或許雖因嚴妻淫威,不便多說。但私下多所照顧,自不在話下。田老闆將珍寶託放方伊伊房裡,一來認為無人會注意到一個丫鬟,二來自認最平凡之處,即為最安全之處。」沉吟良久,又問道:「夫人何時發現方伊伊失蹤?」

    田夫人恨道:「這賤婢平日還算規矩,她的命是先夫救的,她有幾個膽子敢不告而別?我因為親戚家裡有事,出門三天,中午回來,就已找不到她。我只恨養虎貽患,未能將她早日掃地出門。」

    林天來又道:「依夫人之見,寶物確實是方伊伊拿走了?」田夫人道:「當然。殺人奪寶,罪證確鑿。」林天來卻不以為然,暗想:「方伊伊大可偷了寶物而逃,何必殺田老闆?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獨自殺人?莫非田宅另有幫兇?但幫兇是何人?是否已和方伊伊一起逃走?還是獨自潛逃?」一時之間,自是難以明白這許多疑點,只得道:「多謝夫人,請多保重身體。」

    田夫人泫然而泣,道:「先夫宅心仁厚,樂善好施,無人不知。今遭此橫難,萬望大人伸張天理。未亡人先此謝過。」說著便欲下拜。林天來雙手扶住田夫人,道:「夫人請放心,若不破此案,我自請退職,歸鄉到老,終生不再接任官職。」田老闆德高望重,名震江湖,林天來認為這樣一位眾所景仰的大人物身亡不只是市井小民的損失,更是朝廷的損失,林天來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立誓破案。田夫人收淚道:「未亡人先謝過。」

    林天來心想:「該不該問她知不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寺鎮寺之寶?此寶非同小可,田老闆會不會連枕邊人也隱瞞?田夫人離開三日,一返家其夫就遇害,其中疑點,時機巧合,實在讓我更加困惑。」他本來希望丁一進田家後,可以查到蛛絲馬跡,沒想到丁一被殺,連田老闆也遇害;原先設想的少林珍寶,要海山鏢局託送,竟是寶玉。林天來此時已覺事不單純,所以決定還是先別問,以免又多生事端。於是溫言道:「夫人不必多禮。我想再到失火的糧倉,以及貴府四處詳細檢視一次。」

    田夫人道:「大人請自便,治喪事宜千頭萬緒,恕不相陪。」說完即告退。

    林天來走到後院,天色已晚,倒塌樑柱,焦黑磚牆,在些微夕照中,更透露出一股蒼涼。林天來愈覺悲憤,心想:「是我害了丁一,他是否查到了田老闆什麼秘密?」又想:「兇徒下手如此殘忍,怎可能是田家人所為?還是盜賊入侵田家,丁一抗賊而死?」更想:「若是尋常盜賊,怎可能一掌震死丁一?既震死丁一,為何放火燒糧倉?」沿著圍牆,走到大宅前門,牽了馬,緩步而行,打道回府。

    此時天色雖已全黑,但這路是林天來熟稔,加上心中不斷思索不解謎團,並未注意路旁狀況。過了一座石橋,右方一片濃密樹林,忽傳來悉悉疏疏的聲響,林天來微一警覺,知道那並不是風聲,更加警惕,心想:「樹林裡有些東西。」忽見不遠處兩道紅光,猶如兩道閃電,忽隱忽現,忽強忽弱,忽暗忽亮,忽分忽合,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彎如弦月,忽直似巨木,忽如蜻蜓點水,忽似魚躍水面,忽微曲而驟伸,忽將進而退頓。他更是心驚,大喝:「何方毛賊?敢作弄本官?」

    樹林一片沉疾,林天來繼續趕路。前行不久,忽聽見林子有拉弓射箭之聲,林天來抽出腰間短劍,凌空劃了三招。這三劍劃出之後,樹林全無動靜,似乎連一片落葉落地之聲都能聽見。

    林天來微微一笑,正欲前進,接著箭就連珠般射來,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全是箭。林天來趕緊以劍撥擋,但聽得噹噹噹噹噹噹連六響,地上全是斷箭。林天來大喝:「大膽妖孽,搞什麼鬼怪?有種現身,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算什麼好漢?」

    樹林又恢復一片寂靜,烏雲遮月,林天來看不到眼前三尺。忽破空之聲嗚嗚作響,一彈丸飛來,林天來右手接住。不料彈丸一顆又一顆,共計六顆,左前右前、左後右後、正前方、正後方,六大方位連珠般向他擲來,林天來手忙腳亂,慌張中還是左右手各接住三顆。他以為沒有了,忽然一顆雞蛋大的彈丸,從空中旋轉直下,林天來發出雙手裡的彈丸還擊,大小彈丸在空中互相撞擊,火星四濺,迎風撲來,從林天來的面前飛落,他的頭髮眉毛都燒著了。

    林天來又驚又怒,但敵暗我明,不吃眼前虧,策馬離林,直奔了一里多,放緩而行。又想:「看來這案子越來越不簡單,誰在跟蹤我?誰知道我在查案?這人跟丁一之死有何關係?跟田老闆遇害又有何關聯?田宅的田夫人和其餘家丁,接下來會不會有危險?」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益發困惑。

    快到太守府時,前面有一小橋,林天來勒馬躍起,想跳過去,誰知這馬大概是方才受到亂箭與彈火驚嚇,一時膽怯,反而往後退去。林天來勒馬三次,馬三次後退,他辦案不順,丁一橫死,怪案連連,樹林遭襲,受人恐嚇,一怒之下,彷彿全身怒氣集中爆發,拔出配劍砍下馬頭,自己步行過橋回府。
   
    回到官府,林天來隨即檢驗田老闆屍身,既無外傷,也無異狀,心想:「田老闆六十五歲,身強體健,為何突然暴斃?」通知衙役請田夫人領回屍身。

    他回府後滴水未沾,更無心進食,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在廳內來回踱步,思緒如潮:「那乞丐來府親口告訴我,他親耳聽到田老闆告訴金老闆,自己擁有少林寺鎮寺之寶。田老闆究竟從何得知?乞丐又為何特地來告訴我?但是田老闆握有的重寶竟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是塊玉。那乞丐知不知道田老闆有玉?他到底是何方人物?我要去哪找他?」轉念又想:「依常理推斷,田老闆如果沒有達摩手跡,他絕不會跑去跟金老闆自承,田老闆個性雖豪邁闊氣,很顯然不會笨到刻意高調,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手握重寶,此事若傳揚出去,不知有多少風風雨雨。」思緒漸漸釐清:「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寶物的,只有乞丐和金老闆。乞丐難尋,我先去找金老闆問清楚。」旋即又想:「不行。我不能當面找金老闆對質,直接訊問,多添變數,是非必多。我得趁今夜摸進金宅去。」主意既定,頗覺踏實,又感到振奮,頓時更加精神奕奕。隨手拿了乾糧充飢,喝一口茶,換上一席黑色勁裝,榻上盤坐,閉目養神,運氣練功。

    子時將盡,林天來自榻上彈跳而起,大步出府,辨明金老闆大宅方位,施展輕功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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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來到金宅正門,躍過大門側牆,門內是一大池,池中用青石砌成一條船,長約十多丈,寬五、六尺。林天來穿過池子,北面又有一座亭子,高好幾尺。再走十步,見一府,府後有花園,入門有亭子一座,亭畔有花椒樹二株,樹冠半畝見方,園中花木草樹繁盛,夜風襲來,馨香可人。

    繞過亭子往北,疊石為山,綿延不斷。此時大宅雖無燈火,但明月高掛,假山盆栽歷歷分明,清泉環繞。林天來極目四顧,都有花園,壘石鑿池,窮奢極麗;樓台亭樹,逶迆相屬,不難想像平日各個府院,各種女官僕佣充斥,一片聲色狗馬。

    再往前走,只見一間大屋,無任何造景,屋內卻是燈火通明。林天來好奇心起,繞到側邊,見旁有大樹一株,隨即躍上,一看屋內,大吃一驚,差點站不穩而落下。屋內寬敞,僅有一床,床尚無任何枕頭被褥。中央一圓桌,上有一壺茶、一個茶杯,一婦人背對他,好整以暇正坐著翻書。林天來疑竇大起:「金老闆人呢?他的家丁哪兒去了?此婦人又是誰?」其實林天來對金老闆並不熟稔,只知他以慳吝聞名,對待家僕是出了名的刻薄,至於有無妻妾子嗣,林天來一概不知。

    正想著,忽聽西首一輕響,三名壯漢已躍上屋頂,三人均灰衣灰褲,一人持刀,一人拿劍,一人揹弓。林天來一驚,但見其中一人快速揮了左手,又有三人自對面躍上屋頂,衣著各異,但均以黑巾蒙面,手持各類器械,在月光下竟閃閃發亮。三彪形大漢肩寬肉厚,踏上屋瓦卻全無聲響,輕功之高,由此可見。

    六人在屋頂,兩兩相對,東首三黑衣大漢由一人領頭,其餘二人在其左後與右後方,西首三灰衣人亦成此排列,就像一「米」字。林天來心道:「在樹林裡偷襲我的,想必是這六人。看來這六人無論偷襲或攻擊,都是以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為位置。」

    其中一黑衣漢輕輕掀開一片屋瓦,他怕屋內婦人察覺,只掀一小角,似是探看屋內景象,隨即向其餘五人一揮手,那五人緩緩點頭。

    林天來暗忖:「不好!他們要暗算那婦人。」此時六人四處張望,像是在確定什麼,又好似在尋找什麼。林天來更是驚懼,深怕被發現,伏低身子,更加蜷縮,不由自主往右側樹葉極密茂的樹枝跨去。這一移動,看清了屋內婦人側臉,林天來差點從樹上跌下。

    是田夫人!

    此時已過三更,夜風寒峭,忽爾烏雲遮月,林天來背脊一陣涼,不禁打了個咚嗦。再看田夫人,只是端坐,完全沒動桌上的茶,好像完全不知情,依舊專注看書。

    沒多久,又一片屋瓦被掀開一小角,一灰衣人往下探視。林天來心急如焚,心念電轉,苦思應付之道。

    但見田夫人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慢條斯理拿起茶壺往杯內倒茶。這時又有一黑衣漢掀開一片屋瓦,田夫人輕啜了一口茶。接著,其餘三人都掀開一片瓦。林天來焦急萬分,心道:「我保護不了田老闆而使他遇害,難道我連他遺孀也未能保護?」又急又怒,然蒙面人手中亮晃晃,已是尖刀在握,林天來欲出手相救,已是不能。

    田夫人喝完杯中茶,放下茶杯,幽雅輕柔。右手順手在杯子邊緣運勁扳了一小塊,然後左手還是拿書閱讀,只見她右手不停拈下杯屑,隨即往上彈出。彈了幾次,熄燈離屋,身形快速掩沒在黑夜中。

    過了半晌,林天來不見有任何人接近,輕輕躍下樹。過了良久,無任何動靜,他微覺奇怪,屋頂六人為何一動不動。

    又過了許久,屋頂還是全無動靜,林天來隨手檢了石頭,丟上屋頂,只聽得石塊撞擊屋瓦聲,又恢復一片寂靜。

    林天來跳上屋頂,只見那六個彪形大漢俯臥,動也不動。他大奇之下,伸手探了其中一黑衣人鼻息,再把脈確認,原來那人已亡。林天來看了周圍,暗想:「其餘五人也一樣,不用看了。」他把身旁黑衣人翻過來,仔細驗屍,發現身體無任何外傷,林天來疑惑更甚,百思不得其解。

    忽烏雲散去,皓月直射,林天來見六人眼皮均有細微破皮,他以手指掰開眼皮,低頭細看,見雙眼僅瞳孔微有血點,原來是被田夫人彈起的杯屑射穿,貫腦直過,瞬間死亡。他萬萬想不到這場黑夜惡鬥竟如此快就結束,而且田夫人心地之狠,勁力之強,手法之奇,殺人之速,實為生平未見。田夫人身懷絕技,竟是如此強的高手,林天來伏在屋頂,心中怦怦亂跳,動也忘了動。
   
    過了良久,林天來躍下,回到官府。

次日清晨,朝廷下令:東陽太守林天來全力偵辦此案,各地方衙門必要時全力支援人力物力。田老闆遇害,死因未清;丁一被殺,真兇未逮;金老闆與方伊伊失蹤,下落不明,當然引起朝廷重視。

午後,林天來再度回到田家大院,在門外呼喊數聲,毫無回應。逕自進入,豈知全無一人,索性一間一間屋子勘查過去,整個大宅空無一人,原先的家丁、僕人、帳房、管家、廚子、田夫人,全不見蹤跡。

走過中庭,再往前走,但見一個獨門別院,四面為牆,漆成粉白,牆外一株綠楊,樹枝柔嫩垂蔭,院內有精美房子三間,中間是堂,左右各一室,右室擺著床葫帳供人休息,左室則牢牢鎖著。林天來從門縫裡看,室內箱籠畢備,似是女子閨房,但灰塵頗厚,蛛網糾結,顯然久無人居,冷冷陰森之氣,令人毛髮直豎。

林天來又呆在原地,極目四顧,心想:「正所謂樹倒猢孫散,看來這裡已經查不到有用的線索。」走回前門,正欲離開,忽見遠方樹下一少年,坐在石頭上。走近一看,是田老闆的管家韓業。林天來有些詫異,想起昨日他應答如流,思路清晰,很是讚賞。韓業見林天來走近,隨即起身,哽咽道:「大人,我……我……」林天來拍拍他的肩,溫言道:「沒關係,坐下來,慢慢說,沒事了,你慢慢說。」心中許多謎團,恨不得立即全解。

韓業道:「昨日大人離去後,夫人命我至小舖添購白蠟燭,我才出大門,就被六人圍住,三人灰衣灰褲,灰布蒙頭;三人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林天來「噫」了一聲,腦中又浮現田夫人辣手滅六人的慘景。韓業又道:「我一看即知,是絕跡江湖已久的六血門。六血門都是六人集體行動,從不落單。專門打劫富人,六人衣著極好辨認:分做兩組,三人以灰布蒙頭,身穿灰衣灰褲;三人黑巾蒙面,黑衣黑褲。」

林天來讚道:「不想你年紀輕輕,見識倒也廣博,實屬難得。」韓業畢竟是少年心性,被朝廷命官讚美,心中竊喜,略帶靦腆,隨即恢復嚴肅,續道:「我也只是只知其名。但我家鄉有一玩伴,少不更事,曾加入其門。該門對於叛逃者,處以極刑。我曾親眼見一叛逃者被抓回,他的身服被剝光,從頭到腳繞纏上棉紙,澆上麻油,外面再塗上松脂白蠟,宛如一枝巨大的蠟燭然後倒豎在地上,用火點燃。剛開始,他還能呼喊,慘叫不絕,如同鬼哭;等到燃到大腿時,喊叫聲漸漸微弱了;到小腹時,便再也叫不出來了,但是偶爾還叫一聲;到心坎時便一命嗚呼了。」

雖從韓業口中得知六血門行事風格,林天來還是頗感震驚,頓了一頓,認為不宜說出六血門已被田夫人「滅門」慘事,轉而問道:「六血門的人圍住你,跟你說什麼?」韓業道:「其中一黑衣人,手一揮,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倒在這樹下。我趕緊回到大宅,卻是空無一人。」林天來「嗯」了一聲,正要詢問,韓業道:「我覺得奇怪,他們擄我而去,為何沒有傷害我?既無拷問,也不加害,是何用意?」語氣平緩,並無心有餘悸之狀。林天來暗暗稱奇,問道:「田家甫遭大禍,你又被惡人所擄,但我看你既不氣急敗壞,也不怨天尤人,卻還是心平氣和,委實不易。」心念一動,道:「韓業,你是否有親人可投靠?如果沒有,不如暫時先跟在我身邊,我需要幫手。」初見韓業,林天來對他眉清目秀,氣質清新,頗有好感;後來見他被擄釋回,平心靜氣,沉著自若,更覺不易;再聽他詳述六血門行事風格,見識廣博,調理分明,更是欣賞,於是興起愛才之念,不忍他流落江湖,埋沒天賦。

韓業伏地便拜,喜道:「大人,承蒙收留,恩同再造。」林天來亦覺欣慰,道:「不必多禮,快起。」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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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三回   撲朔迷離


二人回官府,短短幾日,府內上上下下對韓業見聞廣博,涉獵廣泛,應對進退,謙遜有禮,同聲稱讚。

這日午後,一名差役急急來報:「啟稟大人,官印忽然找不到了。」

林天來大怒,正要發作,韓業一見,不急不慌,道:「稟大人,請聽我一言。」林天來道:「快說!快說!」韓業道:「大人不妨不動聲色,案件自會解決。」林天來奇道:「案件自會解決?竟有此事?」韓業道:「是。請大人備十桶大水,置於庭院周圍。」林天來不知韓業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但他看來十足把握,態度冷靜,只好依他。

到了半夜,手下的人來報:「失火了!」林天來命人將水桶直接滅火,迅速熄滅。結束後不久,官印已經不知不覺被放回來了。

林天來召韓業來,喜道:「你怎知官印一定會失而復得?」韓業道:「這無非是胥吏之輩偷去私蓋文書契據,做點手腳。大人緩一緩,他用完了還會偷偷送回來:若追查得緊迫,他為了逃避罪責,就會把官印扔進水裡火中滅跡。」

在場官員聽了,對於韓業鎮定處事,不自亂陣腳,都極為佩服。

就在眾人散去後,韓業一躬身,道:「大人,請容稟告一事。」林天來知他在府內已有「萬事通」、「韓萬卷」的雅號,微一擺手,示意無須多禮,溫言道:「請直說無妨。」韓業道:「本府雖說不上龍潭虎穴,但戒備森嚴,閒雜人等,如何知曉官印存放之處?即便知曉,又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盜走?」

林天來道:「或許如你所言,是不肖自家人拿去偷蓋什麼文件。」韓業搖頭道:「大人請隨我來,便即知曉。」

兩人來到官印收放處,只見抽屜之鎖安好無恙,木櫃門上赫然三個大字:「雲中手。」

林天來喃喃的道:「雲中手,雲中手,這……這是天下第一神偷!我一直想會一會他,沒想到他已經先找上門來,很好。就算他不來,我也要找他,現在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此時門外一名差役稟告:「大人,我被這雲中手打傷!」林天來回頭一看,是劉東山,日前有一乞丐偷金老闆元寶,被廷杖後釋回,劉東山恨其公然偷盜,還故意被捕,大搖大擺進官府,受完廷杖安然無事,又大搖大擺大步走出,極度輕蔑,全不在乎。於是劉東山暗中跟監,用彈弓打乞丐,乞丐卻安然無事。

林天來極為關切,道:「你被打傷?要不要緊?可看清打你之人模樣?」劉東山恨恨的道:「怎麼沒看清!就是那個乞丐!他一定是記恨我在他背後用彈弓打他,懷恨在心,挾怨報復。」林天來「啊」的一聲,原來天下第一神偷雲中手扮成乞丐,偷遍江湖,一來乞丐容易裝扮,二來乞丐人數眾多,萬一失手,混入人群,如滴水入大江,無跡可循。隨即又想:「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天下知道少林珍寶的人,就是雲中手。」又想到官府被人這樣輕鬆來去進出,如入無人之境,面子倒也掛不住。

韓業道:「這天下第一神偷,每次作案後,都會在原處留下『雲中手』三字,而且最常扮作乞丐,因為這樣最不引人耳目。」林天來,心念一動,急道:「卻不知府內有誰和這天下第一神偷交過手?」

劉東山道:「僅有一人,但已退職。」林天來抓住劉東山肩膀,道:「何人?何時?何事?」劉東山道:「是一名獄卒,史易包,年僅四十。上個月忽然以家裡高堂老母年邁為由,自請卸職還鄉。至於他與神偷詳細過往情形,實無人知曉。據說,多年前他曾經有重大失職,讓一名重刑犯逃掉了。」林天來「啊」的一聲,劉東山又道:「傳聞他目前還住在城外的山裡,偏好竹子,宅前有一大片竹林。」

朝廷直接令林天來全力偵察此大案,所以他也無須告假,或再審理他案,直接出府,往城外奔去。

走了大約三十里,只見一座亂石堆就的高山,四周一片翠綠,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獸跡,山下有一條崎嶇狹窄的碎石路,通向山谷深處,再遙望谷底,亂花雜樹之中,隱隱約約露出一個小村落,林天來順著山路進了村,但見村中房舍不多,都是茅屋,意境甚是幽雅。景色雖美,無心觀看,他心裡還是念著案子:「田夫人究竟是何來歷,竟有如此身手?」想起那晚她輕描淡寫之間連斃六人,兀自心有餘悸。又想:「她那晚為何要去金老闆家?屋頂六人是衝著金老闆而來?還是田夫人?如果六人是來殺田夫人,為何不去田家而知道她會在金老闆家?而金老闆呢?他怎麼也消失無蹤?該不會也遇害了?」

走進村裡,見一大院,門朝北面,門前垂柳拂地,院內桂花飄香,夾雜著一叢叢竹子,幾聲鳥鳴錯落其中。林天來心道:「就是這了。」正要開口叫門,只見一老人形象頗為狼狽,頭戴緒樹皮製的帽子,手持老葉木做成的拐杖,一副鄉巴佬的樣子,緩步而來。他見到林天來,想把帽子扶正,不料竟弄斷了帽帶,想彎腰拱手作禮,誰知又把衣襟撐破,連臂肘都露了出來。後來他乾脆蹲下去弄那幾乎露出腳趾的鞋,誰知那鞋也早已朽壞,藏起了腳趾,又露出了後跟。他見了林天來訝異神情,笑道:「此中之樂,非外人能知也,林大人快請進。」

此人正是史易包,雖只四十之齡,但髮鬚皆白,望之卻宛若七十。笑道:「大人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若我所料不錯,應是為了田宅大案而來。」

林天來見史易包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一語道破自己來意,心中一凜:「田宅兇案,小丫鬟方伊伊和寶玉尚未尋獲,發生不過十日,已傳遍江湖。」見史易包一派天真,質樸自然,便道:「前輩客套,萬不敢當。我有一事要請教。」

史易包道:「但有所知,必盡其言。」林天來肅然道:「這次案子太大了,田老闆善名遠播,遭此橫禍,小丫鬟方伊伊失蹤,連要送給少林的寶物也不見了。而金老闆失蹤至今,會不會與田宅之案多少也有些關係?我很擔心他也已經遇害。」

史易包「嗯」了一聲,眉頭緊皺,若有所思。林天來暗自思量:「六血門會不會是因為早已得知金老闆有少林珍寶線索,而在田老闆遇害後,早一步去金宅,想逼供寶物下落,但卻被田夫人滅門?金老闆是否因為得到風聲,提早走避,躲避六血門向他以酷刑逼問?六血門處決叛徒的方式固然殘忍,但田夫人在彈指間就以杯屑連斃六人,更是匪夷所思。」不過他認為金老闆為人刻薄寡恩,慳吝成性,平日得罪江湖人士,不知凡幾,他的失蹤究竟為何,實屬難料,此刻不宜提及,所以隱去不言。

林天來又道:「我一直以為田老闆手中的寶物是達摩手跡,沒想到是一塊寶玉,那是一顆核桃大小的玉,上面刻了三聖泛西湖。只有田老闆的小丫鬟方伊伊知道所在。」

史易包點頭道:「那塊玉雕工細膩,天下無雙,又叫天下第一寶玉。」林天來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寶玉……天下第一寶玉……」史易包續道:「大家認為方伊伊殺了田老闆,帶著寶玉逃走,也很正常。」

林天來不以為然,田老闆屍身是他親自仔細檢驗,全身上下毫無外傷,若說方伊伊是女孩子,喜愛寶玉,偷偷佔為己有,那還有可能;但殺田老闆,把自己逼上絕路,那是萬萬不可能。

只聽史易包又道:「這麼說來,田老闆手中有兩件至寶。一是天下第一寶玉,一是少林寺的鎮寺之寶,達摩武功秘笈真跡。」

林天來道:「正是。實不相瞞,天下第一神偷無意間得知田老闆有少林鎮寺之寶,後來又來衙府故意告訴我。」史易包道:「現在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如果要找少林鎮寺之寶,不妨先從這位天下第一神偷下手了。他雖主動告訴你大秘密,要藉你手保護少林寶物,但他會不會先下手,倒也難說得緊。此人亦正亦邪,忽善忽惡,可好可壞,實在是江湖第一讓官府頭痛人物。」

林天來道:「此言極是。」史易包又道:「其實,神偷會去故意去找你,透露這個大秘密,是為了報答田老闆之恩。」林天來奇道:「報田老闆的恩?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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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易包道:「田老闆是田家第四代,原先並不富有,只是開個小舖,以轉手零售古董玉器為業。一天晚上,正要關門休息,忽然聽到外面院子有人呻吟喊痛。他探頭察看,原來是白天在刑場被官府用大杖處死的小偷。小偷衣服破爛,血跡斑斑,但神智清楚,聲音微弱,緩緩說道:『請這位爺台……這位爺台,求你大發慈悲,先扶我起來,要不然被巡邏的差役發現,我就真的沒命了。』田老闆將他扶起,邊走邊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小偷道:『我本來氣絕了,沒想到天黑後又甦醒過來,只要……只要有點水喝,就能活過來。』

「田老闆慈心頓起,一時不管會有何後患,就將小偷扶進內堂,至於此人為何『死而復生』,當下也未多想。小心為他解開原本綁在身上的粗麻繩,然後在一張床上鋪了軟席,讓他躺下。又叫妻子來,為他洗傷口,餵他喝水,煮了清粥,讓他住下,這件事無人知曉。
「過了半個月,小偷身上的傷口結痂;又過了半個月,能下地行走。田老闆給了他些路費,趁黑夜親自送他逃出城,田老闆做了這事,卻連小偷的姓名、住所都沒問,時間一長,他自己也淡忘了。

「五年後,忽然有一天,有一個大富商騎著二十一頭騾子,帶著一批從人,販運八千疋布來到城裡,那些著名的大盤商、中盤商、市場經紀人、零售業者,全都爭著迎接他,極盡奉承,全力討好,想攬下這筆大生意。這位富商卻到處打聽,逢人就問:『田老闆還住這嗎,我想讓他為我賣這批貨。』眾人都嘲笑他,因為田老闆的小舖,其財力連一千疋布也買不起。最後富商出價一百兩懸賞能為他引見田老闆之人,才終於讓人把田老闆給找來了。

「田老闆問名原委,推辭道:『這位大爺,如此盛情,我心領了。實不相瞞,我的家財不多,大爺這麼大一筆交易,應該另外找城裡財大勢大的商人來做。』富商搖搖頭,笑道:『這筆生意我就只看上你,你儘管幫我找你信得過的盤商,把貨賒給他們,契約給我。』田老闆只好按他的要求,接下了這筆生意。

「在當地住了幾天,富商忽然吩咐田老闆:『我要離開了,跟你做生意真是痛快。』田老闆道:『大爺此行風塵僕僕,恕我眼拙,來不及迎接你。但請讓我辦一桌酒席,為你送行。』富商喜道:『甚好。但請只招待我一人,別邀其他盤商,我不喜見外人。』田老闆欣然同意。

「翌日,富商來到田老闆家,請田老闆邀其妻子出來共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富商突然站起,問道:『兩位仔細看看,還記得我嗎?我就是五年前你們救活的那個囚犯啊!』田老闆仔細端凝,啊的一聲,說不出話來。富商又道:『我平生專門搶劫財物,縱橫天下,來去自如,從未失手。那次失手被抓,算是栽了跟斗,才一得手就被抓了。』田老闆道:『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從沒想過得到什麼報答,你這番舉動,未免太過。』富商搖頭道:『恩公說哪裡話?我本來必死無疑, 多虧你相救,才保住這條命。這麼大的恩德,怎能不報?行善施恩的人,固然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不過受了恩惠的人,即使捨命相報,也是心甘情願的。』田老闆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富商續道:『蒙你們夫婦再生之恩,我離開你家的那一天,就指天發誓:從今以後,我不再殺人偷竊,只要再得了一筆錢,拿去報答田老闆,我就不再做賊了!幾天後,我無意間得知海山鏢局要保一批貨上太行山,只有一個三流武夫護鏢。我搶了他,從此以後,當了商人,專做販賣。現在我發達於濟州汴州一帶,房屋田地,多不可數。今日特意販運這批貨來報答你們二位的大恩,賣布的契約我就交給你本人,你可以用這筆收入來擴充生意,置辦產業,今天就是向你們告別,以後我不再來了。』說完迅速拜辭而去。

「田老闆望著一大筆契約,眼看離去的富商,怔怔出神,欲推辭已來不及,想收下又覺不妥,而哪裡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得了這筆財產之後,他舉家搬到湖北,迅速致富,家產萬貫,當地人都稱他為田老闆。」

林天來默默聽完,既不發問也不打斷。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失手被捕,受刑不死,竟然死而復生,堪稱奇遇。所以他得知田老闆有寶,算準會引來大風波,也只有你這樣熱心又正義的好官,才護得了他,所以他故意說給你聽,希望你能保護。」

林天來嘆道:「可惜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不但田老闆不幸遇害,連原先要送到少林寺的珍寶也不知下落。而且,我懷疑天下第一神偷可能將田老闆要送還給少林的達摩手跡偷走。」史易包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天下第一神偷看中的東西,從未失手,至於得手之後會不會大意被捕,那就難說了。」林天來嗯了一聲,正欲開口進一步詢問,史易包道:「田老闆如果真有達摩祖師手跡,那雲中手雖要你保護珍寶,自己也可能先下手。畢竟少林寺鎮寺之寶實在太過珍奇誘人,我推測他很難不心動。」林天來緩緩點頭稱是。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故意告知你,田老闆有達摩祖師手跡,要你保護。若你不願、不能、不及保護少林寺鎮寺之寶,天下還有誰能將寶物送到少林寺?」

林天來忽然大驚,道:「天下第一鏢局,海山鏢局!」頓了一頓,彷彿自言自語說道:「田老闆管家韓業說,曾經到海山鏢局託運天下第一寶玉,鏢局婉拒。想來那少林寺的鎮寺之寶畢竟太過貴重,田老闆當然是親自出馬,與海山鏢局交涉。」

史易包緩緩點頭,道:「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田老闆一定會藉海山鏢局把少林珍寶歸還。」林天來嘆道:「沒想到,田老闆卻因此惹禍,海山鏢局會不會殺人奪寶,也很難說,總之就是脫離不了關係。」史易包面露憂色,道:「現在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不管雲中手是否先下手,此人飄忽不定,極難掌握,除非他找你,否則你找不到他,只有從海山鏢局下手。我認為,達摩祖師手跡應該還在海山鏢局。」

林天來「嗯」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他知道江湖規矩,若運送這種大寶物,通常鏢局不會受託後即送,一方面需低調,等到關於此寶物的風聲全部消散,二方面則是勘查路線,安排鏢師。他更清楚:這些江湖走鏢客,對衙府官員是能避則避,一方面他們本就低調行事;一方面衙府裡總有害群之馬,專對鏢局拿長取短,所以有些走鏢客對衙府很反感,懷有敵意。
史易包道:「不知大人下一步有何計較?」林天來道:「你所言極是,我必須立刻到海山鏢局,問明田老闆是否請託鏢局,將達摩祖師手跡送到少林的所有細節,田老闆到底說了什麼,弄清了這一點,對於寶物目前下落,以及雲中手有沒有對寶物下手,鏢局運送寶物進度,甚至是否殺田老闆而將少林寶物佔為己有,都可以有更明確的掌握。」史易包道:「這些事弄清了,田老闆死因,方伊伊和天下第一寶玉的去向,也可一併釐清。」林天來道:「正是。」心中卻有另一股更堅定的聲音響起:「連丁一被殺,田夫人來歷之謎也可以解開了。」

牢記海山鏢局去向,拜別史易包,林天來即刻上路。一想到此次到了海山鏢局,所有問題都可解決,不禁全身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加快腳步,雙眼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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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鏢局位在海山谷,林天來經過一天一夜時間,第二天天亮時終於到達。只見山峰險峻,古木參天,風景奇特,如詩如畫。沿著山路走,曲折通幽,雲霧撲面,露水沾衣。一路上看見各種珍禽野獸,奇花異草,見所未見。再往前走了半天,有一處平原,眼前豁然開朗,家家高門,巨宅燐次,廣園毗連,道路和橋梁,都是瑪瑙玉石鑲成。又繼續前行,見遠遠樹林中露出一座金色大院,白牆紅瓦,絢麗多彩,兩側珠塔,玉樓高聳。原以為此間無人,但見路上行人逐漸多起來,不論男女,服裝華麗。

林天來步子慢慢減緩,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前是一座莊院,金沙鋪地。泉水流淌,氣象壯觀。門外有壯漢十人,左右侍立,對林天來完全視而不見。

忽聽屋內一少女嬌叱一聲「全部退下!」聲音不大,但充滿威嚴,十壯漢連應聲都沒應一聲,自兩側迅速退下,無影無蹤。那聲音又道:「大人請進,我家主人有交代,所以我已在此恭候多時。」

林天來更無懷疑,進入廳內。偌大的廳內陳設卻極簡單,與屋外所見截然不同。僅有一人站立,背對門口。林天來心道:「這便是請我進來的女子了。」那女子緩緩回過頭來,對林天來一笑,道:「大人連夜趕路,遠道而來,辛苦了。」林天來吃了一驚,一時之間,竟沒回禮。

但見那女子腦袋像石臼,眼睛深凹,身材笨重,樣子極蠢,骨節粗壯,鼻子翹,喉嚨鼓,頭頸肥,頭髮稀,沒有腰身,長著個雞胸,皮膚墨黑如漆。總之,要多難有多難看。

那女子名叫包離春,是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其醜天下無雙, 因為醜名遠揚,只要一提起「海山女」,幾乎無人不曉,她的本名倒沒人再叫了。

林天來正欲開口詢問,包離春道:「我家主人適巧外出,上武當山,有急事。他臨走前交代我將一件東西給大人。」林天來疑惑更甚,忽見門外一人進來稟報:「有個黑衣男子,自稱包海地,知道今天是主人過六十歲生日,特來祝壽。」包離春吩咐道:「讓客人進來。」林天來心道:「原來今天是包海山壽誕,他卻外出,真令人不解。」

來人容貌雄偉,穿著寬袖的黑衣服,青絹纏頭,手握一根齊眉棍,烏黑發亮,大步走到廳裡。他身後緊隨二名童子,年紀都是十五來歲,各人身揹一把寶劍。走在最後的是個風華絕代的年輕女子,身穿淺橙色緊袖碧羅衫,腰間圍著繡帶,帶子下垂過膝,淺紅色吳綾褲,微微露出新鞋,雙腳細小,形如菱角。手提一隻筐,筐裡頭盛滿紅色壽桃。那女子道:「久聞海山棍法名震天下,今日特來領教。」林天來心中一驚:「怎麼有人祝壽兼討戰?顯然來意不善,若這批人故意生事,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包離春接過壽桃,也不道謝,淡淡一笑,道:「我家主人日前已出發前往武當山,各位來得真不是時候,待我先招呼客人,再獻醜切磋如何?」言語中似乎十分有把握。

一行人很快退在旁側,林天來即刻問道:「包姑娘,田老闆曾經託付令尊送一件寶物到少林,請問寶物還在否?你是否知其詳情?此事牽連過大,請姑娘務必說清楚。」他因有外人在,且來人似乎充滿敵意,所以不願提及少林寶物是達摩真跡。

包離春拿出一個繡花錦囊,道:「大人請看。」

林天來接過,打開錦囊,倒在手中,不禁「啊」的一聲,是破成兩塊的玉,玉雖破,一看就知道是在田老闆宅裡所見,畫在牆上的寶玉圖,他雙手將兩塊破玉接合,確是三聖泛西湖,雕工精細絕倫的天下第一寶玉。他大為驚訝,心念電轉:「終於讓我見到這天下第一寶玉,但是竟然已經破了。」

黑衣男橫棍大喝:「你們鏢局為何打破天下第一寶玉?」二位女童僕「唰唰」抽出寶劍,橙衣女則完全不動,冷眼觀看。

包離春尚未回答,身後快閃出一人,那人身形不高,面孔黝黑,長著鬆曲的鬍子,肩寬體壯,腰粗得一個人無法合抱,什麼都比一般人大一倍,就像兩個男子並排綁住。身穿短褂短褲,全身都是補丁,胳臂和大腿青筋浮現,盤節糾結,如蚯蚓粗。

林天來一怔,他見過此人二次!有一次他回衙府,見一人在衙門外遊玩,只十八、九歲,力氣卻其大無比,雙手把門口一對重達百斤的石獅子提了就走。林天來見了,叫他回來,他又提著石獅往回走。又有一次,林天來看到一位江湖賣藝的老頭下令用二頭驢拉一根橫木,叫此人在後面挽住橫木,老頭又叫手下鏢師用力鞭打二驢,驢拚命向前,竟不能拉一動一尺一寸。林天來對他有如此大力很驚奇,生平從未見過力氣比他更大的人,沒想到在海山鏢局又看到他,而他成為鏢局的鏢師。

包離春拍手笑道:「包三叔,你想領教我家主人的海山棍法,我叫本鏢局力氣最小的鏢師跟你較量較量。他是叫古大力,人稱『海山雙絕』之一的『絕無僅有』。」

包海地笑道:「海山鏢局的海山棍法,分為海叉棍與山叉棍,海叉棍有海不洋波、苦海無邊、名聞海內、翻江倒海四套;山叉棍有日薄西山、水窮山盡、千山萬水、山崩地裂四套,每套四四一十六變,共一百二十八式。我倒要看看,你海山鏢局一個小小鏢師會幾式。喂,大個子,你的棍呢?連棍都沒有,使什麼海山棍法?」

古大力面無表情,默默走到庭院,選一株碗口粗的柏樹,雙手握住,搖了一搖,幾片枯葉稀疏落下,他吸一口氣,跨穩馬步,「啪」的一聲,將柏樹拗斷。除了包離春,眾人大驚,雖見此人體形即可推知其力大無窮;但力大如此,委實可畏可佈。   

包海地見了,也暗自心驚,但既已下場,如何退縮?一招「苦海無邊」,直攻過去。但聽得悶悶「啪」的一聲,包海地手中之棍已斷成兩截,雙手又痛又麻,虎口被斷棍震得全是血。

原來古大力揮動手中柏樹,他力氣大到極點,速度也是快到極點,打斷了包海地手中之棍。二位女童僕手持利劍,與包海地以鼎足之勢分立古大力前、左後、右後方。古大力不願傷她們,手持柏樹,原地旋轉。

林天來只覺勁風撲面,連桌上茶碗都輕輕發出清脆喀啦聲。再看女童,手中利劍全斷兩截。

包離春高叫道:「我家主人確實去了武當山,你們請回吧。」那橙衣女子還是不發一語,看了林天來一眼,率眾離去。包離春又道:「大人,兄弟鬩牆,家族內鬥,讓你見笑了。他是我叔叔,我爹爹的三弟,我家晚輩都稱包三叔,那橙衣女子是他獨生女。」頓了一頓,心想林天來關心的不是這些事,趕緊道:「我家主人去武當山之前,知道你一定會登門拜訪,所以命我一定要將這玉交還給大人。」

林天來道:「這玉是田老闆親送來貴鏢局?」包離春道:「所有託標事宜,都是由我爹親自接見,這玉確是田老闆送來,但為何會破,小女子實在不知,爹爹交給我繡花錦囊時,我不敢打開。直到大人方才取出,我才知寶玉已破。我也不知田老闆交到爹爹手上時,寶玉是否完整,也不敢過問。」林天來點頭,暗想:「原來田老闆命韓業託送天下第一寶玉,鏢局婉拒後,田老闆後來又跑一趟,親自交涉。可見寶玉不是方伊伊所偷,那她到哪去了?寶又是誰摔破?田老闆親自跑一趟,想必是為了請託鏢局運送達摩手跡到少林寺。」

包離春道:「請大人收下寶玉。」

林天來緩緩搖頭,道:「這玉原是田老闆之物,日後有機會可請貴鏢局歸換田家即可。」他心知田家大宅發生如此慘案,海山鏢局不能不知。這田老闆遺物,還是該歸還田家。

包離春道:「既然大人如此吩咐,小女子照辦便是。」林天來神情凝重,道:「田老闆除了託送寶玉,還有託送什麼東西?」包離春道:「這點無人可知,凡是來請託敝鏢局,都是我家主人親自接見洽談的,小女子從未見過田老闆本人。」

林天來推想包離春或許是因自覺相貌醜陋,自尊極強,不願見客,當即轉換話鋒,改口道:「不知鏢頭是何時啟程至武當?何時返谷?」包離春道:「大人來得不巧,我家主人昨夜匆匆啟程,並未告知何時返谷。待我家主人自武當返谷,敝鏢局會立刻派人至太守府稟告大人。」

林天來眉頭深鎖,道:「近日鏢局是否有什麼人來生事?或是運鏢過程與人結下樑子?」包離春道:「回大人,敝鏢局在江湖走鏢,向來是戰戰兢兢,全心全力護鏢送鏢,我家主人行事低調,以和為貴,江湖朋友一聽說海山鏢局,向來是稱讚的。」林天來知道雖然總鏢頭包海山不在,鏢局仍很多鏢師可保護鏢局,而包海山居然在自己壽辰前往武當,必是極為緊急之事。然包離春不知原由,再問下去也是於事無補,便道:「一切請小心,告辭了。」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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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四回   千驚萬險


    包離春道:「不知大人是否要在敝處用簡餐?」林天來道:「這倒不必,多謝了。」包離春又道:「是否需要古大力護送大人出海山谷?」林天來笑道:「這也不必了,我循原路出谷即可。」

    包離春又客套了幾句,林天來上路。他心中一直掛念案子,仔細想了一遍,疑點重重,本以為此次來到海山鏢局,一切謎團可解,未料包海山去了武當,寶玉已碎,更添疑竇。唯一收穫,是確定了方伊伊不是如田夫人所說,殺人奪寶而棄家出走。

    林天來心中反覆思考,未料已錯過出谷路,走到另一條岔路上,他渾然不知。況且進谷時也是滿腦子案情,根本沒用心去記路徑。

    不知不覺又來到一座大莊園,從門口到廳堂一路上燈火輝煌,結彩懸球,廳堂週圍掛著錦鍛,幾十個奴僕,部穿著鮮盛的服裝,見了林天來,垂手肅立,目不轉睛。這時已經是三更天,室內鋪著氈,掛著幔,燈燭輝煌。林天來心中沉吟:「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搞什麼鬼?」他因查案不順,怒氣漸升。

    再往前走,見一大殿,牆瓦都塗飾著厚厚的大紅油漆,所有的門檻都用黃銅包裹,上下都雕著龍紋,飾以金彩,金光燦爛,耀人眼目。地上鋪的台階,無論高低,是一色漢白玉,殿身尤其高壯闊大,樑棟都塗以赤金,畫著龍鳳,光耀射目。四壁用彩色畫著龍虎獅象,氣派非凡,富貴顯赫。

    忽聞門內馬嘶聲,進入一看,庭院一匹駿馬,馬上鞍蹬齊全。林天來懷疑是誰家走失的馬,再仔細看,卻隱約有個繡囊。解開來看,裡頭有一瓣蓮花,上面有一行小字,字跡娟秀,似是女子所書:「欲解案情,騎至即發。」卻不署姓名。林天來冷笑一聲。只見駿馬幾次點頭跪地,好像勸他快上馬的意思。林天來跨上馬背,馬立即向東南方奔馳。

    也不知道跑出去多少里路,到了一個地方,只見蓮花池一個連著一個,像帶子一樣,到了第三個池子旁邊,馬停住腳步,昂首長嘶,不再前進。眼前一座高大宅第,他正面對著紅色大門,聽到裡面有人說道:「來了。」門就打開了,有個小丫頭招呼他說:「請進。」林天來慢步往裡走。到了內室,只見燭光熒熒,發出碧光。繡室內垂帳中有呻吟嘆息的聲音。小丫頭走向前去說:「到了。」接著聽見一陣風鈴聲,帳幔慢慢打開,有個美麗的紫衣女子坐在床上。

    她緩緩抬起頭,輕輕的道:「大人,方伊伊沒有偷天下第一寶玉,這案子可以不用再查了吧?」

    若換做他人,林天來早已大怒,但不知怎地,對這位輕聲細語、不卑不亢的女子,他就是無法發怒。溫言道:「方伊伊下落未明,本官十分掛念她安危,若姑娘知其下落,還望告知。」心道:「況且不只方伊伊,達摩手跡、田老闆與丁一離奇死因、田夫人來歷、金老闆失蹤五大疑點尚未釐清,怎可停止辦案?」

    但聽得紫衣女子嘆了好長的一口氣,過了良久才道:「大人,小女子有一言相勸……」

    話未說完,「砰磅」一聲巨響,門窗破了八扇,一巨漢手持粗大鐵棍,站在門口,粗聲道:「包姑娘有令,別再耽誤大人行程,否則後果自行負責。」語氣平平,充滿威嚴,正是古大力。

    紫衣女子頑皮笑道:「我偏要耽誤。」古大力一怔,深深吸一口氣,全身骨節咯咯作響,隨著氣行路線,骨節也一節連著一節「喀喀咯咯」一路響過去。隨即舉棍直攻,這力道便是一匹馬也足已被掃倒在地。林天來驚呼:「別傷人!」卻見那紫衣女子左足輕輕踏上鐵棍末端,右足在古大力額頭點了一下,輕輕巧巧落在門外。她向古大力扮個鬼臉,道:「既然有你保護大人,也不需我獻醜,不玩了。」輕飄飄躍出牆。林天來正要進一步詢問,她輕柔曼妙身影已消失盡頭。

    林天來望著紫衣女子倩影,心中迷團更甚,怔怔出神,不禁嘆了口氣。回過神來,只見古大力額頭上有一腳印,正是紫衣少女方才所踏。他想笑又不敢,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嘴唇緊閉,強忍住笑。

    古大力道:「大人,海山谷名稱雖好聽,但危機重重,外人一進來,其實很危險的。」林天來「嗯」了一聲,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古大力道:「我們總鏢頭之所以選在這裡落腳生根,就是看上海山谷的險惡環境。」

    林天來見古大力質樸真誠,很是歡喜,見他外貌體型與丁一極為相似,只是太壯碩,好似兩個丁一並排綁在一起。想起丁一之死,心中又是一慟,柔聲道:「你怎麼會來海山谷,跟在包海山總鏢頭手下?」

    古大力道:「我從小力大無窮,一人幹十人的活也沒問題,以前我跟的主人,都是江湖賣藝的,總是因為我勤勞,自願幹活多,又從不抱怨,對我很看重。有一次,總鏢頭拉五百斤的煤回海山谷,經過一處大土坡,下坡時騾子瘸了腿,車子快要翻了,我恰好從旁經過,看了之後馬上在後面用力拽住車,慢慢下坡,安全送到海山谷,面不改色。主人知道後非常驚奇,很佩服我力大如神,就叫我跟著他做事。」

    林天來讚道:「你的神力,真是絕無僅有的。」古大力又道:「有一次,鏢行的人押送一批布匹去京城。途中遇到強盜來搶,二位鏢師上去戰鬥,都敗下陣來,一死一傷。當時我手裡沒有武器,情急之下,拔起路旁一棵小榕樹,橫掃過去,強盜們無法抵擋,都被活捉,從此總鏢頭就叫我專門押鏢販布。」林天來道:「想來總鏢頭對下人很好。」

    古大力道:「不錯。總鏢頭慷慨好客,對待下人如自己家人,還為我特別定製了一根精鐵棍子,長一丈二尺,重八百斤。我使棍既無師授,也無棍法,只靠一股勇力橫掃過去,無人能擋。我把鐵棍放在車後,普通人要八個才能抬得動它,而我單手拾起,就如捏一根草,盜賊們都不敢來招惹我。」

    林天來笑道:「原來如此。『海山雙絕』之『絕無僅有』的大名從此威震江湖。」明白古大力只是以氣力取勝,心念一動,隨即正色道:「使棍不是以力氣大小取勝,一根丈二的棍棒,手握中間,前後各露出五、六尺;手每移動一寸,棍棒兩頭就等於伸長了一尺,面對敵首要側身,你雖然是防備七尺遠的進攻,實際上只需注意七寸之地。這是因為,你的手只在上下左右六七寸的範圍移動,所以用力集中,握棒牢固,如此一來,對方打你,無機可趁;你打對方,卻極易成功,不懂箇中道理的人白白使用猛力,力氣耗完了,心裡就膽怯,所以會失敗。」他於公務閒暇之餘,喜讀武功寶典,一是興趣,二是健身。見古大力似乎未能掌握使棍要旨,不禁出言指點。

    古大力卻似完全沒聽見,道:「大人,谷中其實處處危險,很多人走進來,還不一定,……嗯,還不一定,……找到路出去。」

    林天來笑道:「很多人走進來,還不一定活著出去,你想說這個吧?」他遇到越難辦的案子,越是興致勃勃,精神奕奕。傲心頓起,昂然道:「多謝關心,我這就回府了。」大步走出,加緊腳步。

    古大力望著林天來遠去背影,完全無語,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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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已亮,林天來走了大段路,見路旁一樓閣,甚破舊,前有一牌坊,斑駁蛛網,青苔橫生,凋零殘敗。樓閣外有牆圍起,中間鑿一水池,池子數十丈見方。林天來走進,坐在池邊,緩緩閉上雙眼,舒緩近日緊繃情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聞到一股檀香味,輕淡幽遠,但聞之神清氣爽。正疑惑著,背後被人一推,跌進一個幾丈深的坑裡。

    他抬頭看天,這坑足足有十丈高。再看四周,穴內有穴,內穴就像一個倒扣的大鍋,三面石頭尖利,前壁削平,高一丈左右,壁上長滿青苔,光溜無比。外穴不看還好,一看極度震驚:是兩隻小鱷魚,閉眼休息。

    林天來試著努力爬出洞,都摔下來,他繞著四壁,徬徨無措。忽一陣冷風吹來,一隻大鱷魚從壁上緩緩爬下,口裡銜著一頭麋鹿,餵食兩小鱷。牠見到林天來,就停住不動,接著朝四面看看,不但沒有撲爬向林天來,反而把剩肉拋給他,意思是也叫他吃些。然後領著小鱷魚,進內穴中睡覺去了。林天來想:「這鱷魚不傷害我,是由於吃飽不餓,到明早牠一定會吃我。」也不敢睡,抽出隨身短刀,全身緊繃,不敢大意。

    等到天亮,鱷魚未碰他,而是爬向內穴深處,不見蹤跡。

    折騰兩天一夜,林天來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睡了好半天,被一條冰涼之物驚醒,林天來急向右滾,迅速避開。定神一看,是條繩索,縛著盛飯的筐子垂下來。林天來餓壞了,拿過飯就吃,吃完飯繩子又提上去了。到了深夜,氣憤到了極點,悲嘆怨恨,滿肚子冤屈無處訴說。累到極點,又沉沉睡去。

    半夜醒來,他發現有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枕在他的脖子上,伸手一摸,怎麼濕濕黏黏,定神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是個鱷魚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立即起身,再仔細一看,是那隻大鱷,睡得正熟。原是那鱷魚吃下一條狗,狗肉熱性,因此牠像喝醉酒似的睡著,嘴角還流著白沫。林天來看著鱷魚,心裡琢磨:「他沒有害人之心,還跟我躺在一起,我如果趁他睡死了,殺了他,這可不算什麼英雄好漢。」再說自己也沒把握殺鱷,說不定一刀沒刺死,鱷魚受到攻擊,野性大發,更加危險。

    走到內穴,仰望著屋頂,林天來坐在石頭上,又把案子想了一遍,他時而閉目,時而低頭,想得入神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的環境。

    回過神來,忽然看見一樣東西像飛鳥似的落下來,感覺來到了身邊,原來是一個女子,用手輕輕拍了他肩膀,說道:「想來你一定很驚怕,但有我在,用不著發愁。」聽這聲音,他知道是昨日遇到的那個紫衣女子。女子說:「讓我救你出去。」便把一匹絹在他的胸膊間接連繞了幾道,纏縛得緊緊的,絹的另一頭繫在她自己身上,然後縱身一躍,騰空飛出了坑洞,在洞口遠處落地。

    林天來見過之前她避開古大力的輕巧武功,萬萬沒料到她竟是身懷絕技。只聽她說:「大人,請先回府吧,這案子方伊伊沒有偷寶玉,也沒有殺人。」頓了一頓,似乎難以措辭,又道:「包離春自然會派鏢局的鏢師保護你出谷。」說完不見蹤跡。   

    林天來回過神,眼前一條九尺大鱷!他驚魂未定,連退三步。再仔細一看,口中含著一隻人手,自肘而斷,鮮血猶滴。那鱷魚完全不動,彷彿泥塑。林天來走近二步,俯身過去,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是金老闆的手!錯不了,他右手無名指上有雞蛋般大的金戒指,那金戒指做工之細,天下無雙。」

    那鱷魚忽然轉向,往沼澤緩緩爬去。林天來大驚,想留下鱷魚,又無法可用。正在此時,眼前一巨大身影,正是古大力。林天來大叫:「古大力!來得好!快!快!快幫我留下鱷魚!」

    古大力被林天來忽然一叫,再看鱷魚口中有一隻斷手,想都不想,抓起鱷魚尾,對準沼澤旁一株松樹,猛甩過去。但聽得「啪」一聲,葉子如雨落下。古大力手抓尾巴,仔細一看,鱷魚還是叼著斷手。古大力裂開大嘴,大喝一聲,把鱷魚往沼澤旁的巨石直甩過去。但聽得更大的沉悶「噗」一聲,隨後又聽到「喀啦喀啦」二聲,那鱷魚已全身癱軟,彷彿無骨。古大力嘴角微揚,似是對自己的巨大力道感到滿意,再一看鱷魚頭,嘴裡還是叼著斷手。

    正懊惱,忽然後方一聲音:「大哥,讓我試試我的金剛拳!」

    林天來回過頭,看見又一壯漢,不禁一愣。原來是「海山雙絕」的另一絕「命不該絕」麥鐵拳。

    一見此人,林天來隨即想起:三年前審過的案子,一群惡霸到處欺凌人,被他判以重刑。
    壯漢名麥鐵拳,四川人,自小父母雙亡,舅舅扶養長大。當地流賊猖獗,麥鐵拳舅舅被地方惡霸抓獲,逼他交錢。其實他家連米都沒有,又從何交起?惡霸才不管,不交錢財,橫刀殺人。

    麥鐵拳當年才十五歲,躲在後面,看到情況緊急就跳了出來。騙惡霸道:「我知道錢藏在什麼地方,我帶你們去挖!」惡霸丟下舅舅,跟著麥鐵拳取財寶去了。在惡霸的監視下,麥鐵拳這裡挖個洞,那裡刨個坑,哪來的錢?  

    惡霸察覺這小子是在騙人,怎能放過他!麥鐵拳哭著央求道:「其實並不知道有什麼財寶,只是怕你們殺我舅舅,才出來騙你們的,我情願代舅舅死。」惡霸聽說被這個小孩子騙了,暴跳如雷,一刀就把麥鐵拳砍倒,揚長而去。

    麥鐵拳的舅舅找到他,察看他的傷情,只見頸骨斷了,咽喉沒斷,還有氣呢。就把麥鐵拳揹回家。養傷八個月,傷口才真正癒合,不過他的腦袋從此歪了。再也正不過來。

    又過了半年,舅舅生病,向金老闆舉債治病,欠了大筆帳務,不久過世。麥鐵拳無法償還,金老闆又逼價甚急,不得已自願給對方當奴僕。

    到了金家大院,金老闆待他非常苛刻,每天叫他舂米,並且嫌他舂得太慢,不准他用杵,只能用拳頭,還規定每天必須舂米一斗,若米舂得不乾淨還要被鞭笞。麥鐵拳萬般無奈,只好忍氣吞聲,賣力工作,即使稻芒刺痛皮膚、雙拳滲血,也不喊疼。起初,他的典期為三年,期限到了以後,由於仍無人贖回,遂廢止契約,水遠為奴。此時他因每天用拳舂米,兩拳肌肉盡創,骨堅如鐵。

    一次,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親自壓鏢,途中見麥鐵拳力大無敵,驚為奇人,立即向金老闆重金挖角,金老闆只要有錢賺,自己的腎也賣了,當然樂於同意。

*   *   *

    古大力道:「麥鐵拳,你來得正好,這鱷魚不知咬斷誰的手,你快抓住,讓林大人帶回府。」

    麥鐵拳雙眼一瞪,凌空跳起,別看他手腳粗壯,這一躍竟越過了林天來頭頂,林天來抬頭一看,只見兩個宛如虎頭般大小的巨大拳頭在空中急速落下,林天來也不禁往右跨了半步。

    「波」的一聲,麥鐵拳落下時伸出雙拳,狠狠往鱷魚頭打落。鱷魚緩緩閉上雙眼,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隨即再也不動了。林天來正要走近,麥鐵拳伸手去拿斷手,卻怎麼拿也拿不出。原來他這一拳力道過猛,鱷魚上下齒顎完全密和,無縫無隙,除非鱷魚自己開口,否則任憑力氣再大,天下再無一人可自鱷魚口中拿出斷手。

    麥鐵拳搔搔頭,喃喃的道:「這該如何?」古大力正要說話,林天來道:「不要緊,先這樣吧,」話未說完,那鱷魚忽然睜開眼,快速爬入沼澤,不見蹤影。原來鱷魚裝死,三人反應過來時,早已潛入沼澤深處。

    林天來極度扼腕,懊惱道:「可惜沒抓住,不然的話,把斷臂取回,找個高明大夫,說不定可接回。」麥鐵拳道:「莫非大人識得此人,知道是誰的手?」林天來道:「那是金老闆的手。」

    麥鐵拳「啊」的一聲,他剛才站在鱷魚另一側,所以一時之間沒有認出右手金戒指,道:「 大人,我這邊看到的斷臂,是被撕扯下來,如此嚴重外傷,金老闆多半已失血過多而死。如果斷口切平,或許還有機會可以接起來。」

    林天來暗自佩服,自嘆弗如,心想:「麥鐵拳外形粗獷無比,心思竟是如此細膩!」又想:「金老闆雖然慳吝成性,刻薄寡恩,但卻落得如此下場,死無全屍,命喪鱷魚口,令人欷噓。」

    三人即刻往出谷小路而去。古大力道:「對了,二弟,你怎麼來了?」他兩人被包海山收羅,以兄弟相稱。麥鐵拳道:「是包姑娘特地命我保護林大人。原來林大人在海山谷這短短幾天,江湖起了大波瀾。」林天來眉頭一皺,古大力急問:「出了什麼事?」

    麥鐵拳道:「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魔已經來到湖北!」

    林天來、古大力齊道:「毒魔已經來到湖北!」林天來臉上微微變色,似是欲言又止,不禁加快腳步。

    古大力、麥鐵拳對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聞其名,其餘並不知詳,更何況自己只是奉包離春之命保護林天來,更不多問。

    三人一路無語,林天來心事重重,面色凝重,田老闆大案未解,現在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他隱隱約約覺得,兩事必有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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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海山谷口,天色已晚,麥鐵拳道:「大人是否需要我們護送回府?」林天來道:「這就不必了。」古大力道:「大人英武勇猛,想來也不必怕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是身子貴重,還有重大案子要查,還有多少小百姓要靠大人申冤,含有很多人間不平事等著大人去伸張正義,請保重貴體,無須作無謂犧牲,白白被傷害了。」

    林天來萬萬沒想到古大力如此粗人,竟有如此窩心話語,看他說得如此誠懇,心下大為感動:「古云人不可貌相,誠哉斯言!這兩人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包海山眼光如此銳利,收羅兩人,絕非因為力大無窮而已。」淡淡一笑,道:「那毒魔要傷我,未必有這麼容易。」話才說完,忽然聞到一股淡淡檀香,隨即一個沙啞聲音在背後傳來:「嘿嘿,我倒真想看看容不容易。」

    三人大驚,此人竟可一路隱隱相隨而完全不被知覺,三人對於他如何出現,全然不知。身手如鬼如魅,思之令人不寒而慄。再看其人,四十多歲,面色深黑,雙頰凹陷,輪廓深邃,似非中土之人,頭髮捲曲,雙眼瞇成一線,明明是睜著眼,卻好似閉目好像睡著了。

    麥鐵拳大怒:「來者何人?膽敢在海山谷撒野?還對太守大人無禮?」大喝一聲,右拳直攻,猛打過去。

    那怪人「嘻」的一聲,不避不閃,左肩看似就要結結實實受了這一拳,卻又輕輕一斜,巧秒閃過,臉上表情充滿輕蔑。古大力抄起鐵棍,橫掃怪人頭部,怪人右手食指與中指輕扣,在古大力左腕一彈,古大力的鐵棍差點脫手。那怪人更不答話,右手劃了小圈,往林天來額頭拍去。

    這三招一氣呵成,快速絕倫,閃得極快,攻得極妙。其實古大力與麥鐵拳雖力氣極大,罕有人敵,但若論招術精妙,那可是萬萬不及。林天來只覺額頭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了一下,隨即聽那怪人哈哈大笑,用沙啞聲音說道:「你別再查案了,好好休息吧。」飄然而去,不見蹤跡。

    麥鐵拳本欲急追,古大力道:「別追了!」其實他心知肚明,怪人身手怪異,就算追上,憑著力大無窮也拿他無可奈何。轉而問林天來道:「大人可受傷了?」

    林天來額頭滴汗如雨,全身發冷,道:「快,快到太守府,幫我找韓業,雇一輛大車;還要最健壯,最有耐力的雙馬,快找韓業來,快去快回!」說完倒下,全身彎曲,雙膝碰頭,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拉緊的機弩。
   
    韓業火速趕到,謝過古大力,將林天來安置大車上,看了這症狀,喃喃的道:「這是毒魔下的毒手!」古大力看林天來不斷扭曲,只好將他綁在鐵棍上。但林天來中毒之後身體一直自彎,竟把繩子繃斷。麥鐵拳見狀,找了牛筋與麻繩,浸油後,再與古大力聯手,把林天來綁在鐵棍上。若不這樣做,只恐林天來沒被毒死,就脊骨折斷而亡。

    林天來甫中此毒,全身會捲成一圈,在地上不斷轉圈,痛不欲生,無藥可解。然此毒毒性極怪,中毒隔日之後,每日僅有子時發毒。

    回府之後,韓業細心照護,林天來日間意識清楚,但每日子時一到,飽受此毒之苦,且毒發後全身虛脫,疲軟無力,須調養一天。經一天休息,又是一陣毒發,苦不堪言。林天來認為此毒如此斷續發作,身受之苦,比直接毒發身亡更折磨人。

    這日差役忽來稟告: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下山,正前往本府!

    原來八無在少林寺聞知田老闆受害,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太守林天來為了查案受傷,少林珍寶據傳聞已落入奸徒之手,種種傳說,繪聲繪影,此案與少林寺相關重大,全因田老闆手中有少林寺鎮寺之寶而起,現在田老闆死因未明,毒魔重出江湖,辦案的太守因此受重傷。八無認為責無旁貸,為了協助查案,平息事端,將少林寺僧務託交達摩堂首座後,親自下山,從河南風塵僕僕,一路直奔湖北。

    這晚子時,林天來毒發後,坐在床沿休息,召韓業來,溫言道:「你博學多聞,天下無雙,告訴我多一些這位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的事,我想多了解。」韓業說起八無方丈,其中最令人動容,乃是「剌血寫經」。

    許多高僧剌血寫經,這是修煉,一種極高境界的自苦自磨。少林住持八無方丈,自十三歲出家,已歷二十七年刺血,寫了五百卷彌陀經、一百卷金剛經、一部法嚴經,雖形骸似槁木,血枯骨立,卻仍誦唸佛聲,屢屢不絕。在剌血寫經過程中,需搭配佛號聲,是血寫佛經的一套儀式,即每書一字,必三作禮,三圍繞,三稱佛名。以繁重刺血寫經的儀式,造成自身肉體極端痛苦,以堅定信仰,柔軟本心,精進道業,體悟佛性。

    林天來喃喃的道:「這位八無方丈,其悲心與願行真是曠古所無。」默想其法號八無「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更覺其人道德高尚,境界高深。

    韓業又道:「八無方丈自十年前開始,每年十二月初一在大雄寶殿內舉行『書福』盛典:包括祈福、書福、送福、迎福四步驟。祈求蒼天賜福,神天福佑。」

    林天來道:「真是一代宗師。為眾生祈福,讓人好生景仰。卻不知祈福、書福、送福、迎福四步驟是如何運作?」

    韓業道:「初一清早,天未破曉,方丈在方丈院誦畢金剛經,隨即到六祖殿拜佛,這是祈福。再到後殿用一丈二的大毛筆,在四尺見方的雲龍大紅朱箋紙上寫一個大的福字,這叫書福。然後將這個福字保存在大雄寶殿內,叫留福。至此,可算龍天諸佛已把福氣降下,這叫第一大福。方丈出六祖殿,再進二祖庵,書寫第二個大福字,並將這整個福字帶回方丈院,懸掛羅漢堂上。從這天起,要天天到六祖殿漱芳齋,在一尺四寸見方的大紅朱箋紙上反覆書寫福字,一直寫到當月二十五日為止,用這些福字為天下百姓祈福。第二年正月初一,八無方丈早起,趕至二祖庵禮佛後,至大雄寶殿取回去年十二月初一日寫的那個福字,是謂迎福。回到方丈院內,把迎來的福字懸掛於六祖殿內,叫受福。最後再寫一個福字懸掛於二祖庵,至此典禮完畢。」

    林天來肅然道:「方丈大師心心念念,為天下蒼生祈福,此大悲心,大慈心,此恆心毅力,為佛教為眾生,真是一代大宗師!」

    少林寺位於河南,河南與湖北並不遠,又過了五日,八無到府。

    林天來一見,心中一凜:「原來少林方丈竟然如此年輕!」八無心中也頗為訝異,暗忖:「久聞東陽太守林天來辦案如神,破案連連,沒想到如此年輕!」溫言道:「大人身子是否安好?這些日子辛苦了。」

    林天來嘆道:「這毒太過凶猛,白晝還好,就是每日子時發作一次,全身宛如在地獄中。」八無道:「依我所見,此毒恐將日久愈深,愈難治癒。勸大人及早就醫。」林天來道:「找了高明的大夫,無一人會驅毒。」

    八無道:「若我所料不錯,世間只有一人可解此毒,他是人稱一帖神醫的祈一帖。」

    林天來喃喃的道:「一帖神醫……一帖神醫……」這時韓業送上清茶,八無謙謝。林天來道:「韓業,你可坐於此位。」說著向桌子一指,韓業在八無對面坐了下來,他知道林天來要借用他廣博知識,有他參與研商治傷對策,應可省事不少。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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