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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一段有關氣味的記憶

而今,令我最難以忘懷的,莫過於外婆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了吧!

    穿著陳而不舊的衣服,微駝的身軀,蹣跚的背影,戴著一副厚重的老花眼鏡,滿頭蒼桑的白髮,儼然是一位睿智的老人,這是我對外婆的記憶。而她身上的味兒,是淡淡的海洋香氣,甜甜的,綿綿密密的,彷彿在一只翠玉琢成的酒殤裡,盛滿著微溫的清淡閒適,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又如同在一川清澈的小溪中,灑滿了傲人的色彩,生活頓時變得豐富有趣,這就是伴我走過童年最美好的味道。

    太陽的影子藏匿了十個冬天之後,我正值弱冠。在猛冽的寒冬摧殘下,外婆因急性感冒被送進了急診室…。醫院陰沉灰暗的白牆綑綁了溫度,面無表情的醫生雕鏤了時間,一刻鐘的等待竟陷落成一條筆直而深長的峽谷,深得望不見盡頭,長得望不見邊。病床邊的儀器吱吱嘎嘎,床下的人心滴滴答答,家屬在床邊自成了一個比冬天更冷冽的氣團。原本好好的外婆,原本身型豐腴的外婆,原本笑口常開的外婆,怎麼? 突然間,鑲滿了冷冰冰的導管,彷彿一隻遭蜘蛛絲綑綁下待宰的獵物。怎麼?突然間,頭上擠不出任何一根的白髮,如同一片美麗的綠洲,霎然縫成了漫天飛沙的荒漠。而雙頰呢?原本豐潤通紅的雙頰呢?怎麼狠狠地釘出了兩個偌大窟窿,還蔓延出了一塊塊如世界地圖似的醜陋黑斑?

    昔日外婆特有的香氣呢?唉─更別說了,醫院冷冰冰的氣味,滲滿了我的嗅覺,溢滿了我的血管,侵入了我的腦門,像針似的─ 猛然插入了我的肌膚,是疼痛的,心裡更是難受,逼得我滾燙的身軀,在銀白的月色中打滾;在寂寞中咆哮;在萬丈深淵中怒號;在沒有光線的深海中熔化。在模糊和逐漸失焦的雙眼中,我被冷漠轟成了千瘡百孔…。

    從前與外婆相處的種種記憶,不停地在腦海中播放,我好像坐上了特快車,身旁的景物快速地飛離,伸手想抓住卻抓不住的無力,只得像隻無助的落水狗,不停揮舞著疲憊的雙臂。好像是場非常真實,卻又虛假得可笑的夢境,列車行駛得越來越快,你要駛向哪裡?我著急地問。隨著列車急速推進,身旁美好的事物一一消磨殆盡,歡樂的事物一一啃噬完結,而一點一點與外婆相處的時光呢?是不是如一壺赭紅玫瑰色的血腥瑪莉,一飲而盡,無法挽回?

    不捨? 真的,看著您孱弱的軀體被硬生生地釘在病床上,宛如是一具瀕死的活標本,少了靈氣,更顯得憔悴不堪。不捨,真的不捨,怎麼以前的滿滿元氣,都遭到了病魔的放逐;怎麼以前的宏亮嗓音,都遭到了病魔的禁錮。坐在外婆身邊,該堅強的我,卻不爭氣的掉下淚來。我不甘心!難道到外婆就這樣走了?就僅僅這麼一點點行囊?我連能為您盡些力的地方都沒有嗎?我真的好不甘心,為什麼我看到外婆飽受疾病的摧殘,我卻顯得如此無能為力?渺小得如此可笑?

    外婆,妳能不能等等?我還沒跟妳說完我身邊發生的趣事;外婆,妳能不能等等?我還沒跟妳分享我的新朋友。外婆妳能不能再多停留一會兒?不要走得如此的匆促,如此的突然…。我會更努力,努力不遺留下任何空白,努力地在相簿中擺放更多您的身影…;我會更努力,努力不遺留下任何遺憾,用心地在每次聚會中,拷貝更多您的背影…。我溫熱的手掌緊握著妳業漸冰冷的手,心跳頻率加快,血液焦慮得原地打旋,「外婆,我在這裡啊! 妳聽見了嗎? 外婆!外婆!」

    我知道,時間狠狠地解剖了我,樂此不疲地解剖了我。視線迷濛,我只好用微笑收集勇氣,我只好用勇氣終結悲傷。在外婆成仙的那一夜,雨,春天新來的暖雨,把夜織在大地上,細細地織出一條黑色地氈,地氈上還繡了一個拙劣的人影,人影焦急地把髮絲流放到最靠近天空的地方,妄想染成風的顏色;人影淪陷於天空的自由、風的狂妄,及那逝去的童年氣味。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時間有計畫地下了詛咒,風乾了黝黑的鐵蛋,也風乾了老人佝僂的身軀,而薄如蟬翼的軀殼終將凋零成一培碎土。

    是土的氣味,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我的神智在外婆下葬的墓園中甦醒,芳草的氣味扛滿了一肩,一肩甜蜜的安心感。「春天了。」您說。在溫暖的土裡發出輕鬆愜意的聲音,聲音婉轉悅耳如黃鶯出誕,「是啊,不想挽留的冬天總會走的。只不過,怎麼想挽留的人卻也…走了呢?」就好比您的影子,深深烙印在我腦中,可是影子…卻仍只是一只沒有溫度的影子啊!

    春天來了,唱一首歌吧,「外婆的澎湖灣?」您柔聲地問,將自己的氣味磐成了一座世界上最美的海灣,我把樂譜輕放在您的墳前,也黏在我心中屬於您的那個窗格,靜靜的,我拿起了長笛吹起一整夜的寧靜,將夜的孤單吹離,將雲的寂寞吹散。我真的喝了太多想念和寂寞冰釀成的酒,但喝多了,卻異常地清醒。我緩緩地拾起地上為您準備的一束鮮花,「好香~」您說,我亦拾起了我的眷戀,將遠方的海揉成一片破碎的藍,輕插在您墳前不遠處,「這樣您就可以聞得到海洋的味道喔!」我悄聲對您說,我輕捧著海上浮雲的倒影,捏上幾撮戀人的腳印,給天地沐上您最喜愛的海洋香氣…。

    您知道嗎?我好想您眸光的清澈和身上的香氣。您知道嗎? 我好想您背影的蹣跚和身軀的微駝。您可曾知道? 有時候,距離真的可以很遠,尤其是熟悉之後的陌生,握住之後又乍然抽離的那種,遠得望不見盡頭,望不見邊。外婆,親愛的外婆,您能否將您和我的夢織成一塊,一塊一整晚的溫馨和感動。我不能自私地奢望留住您,或許,歡樂可以是我想念您的一種方式。當淚圍攏過來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能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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