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聽說我要去登那座雪山且要翻越到山的那一邊去尋找傳說中的淚湖時,一個個臉都變得像那山頂的冰雪一樣蒼白。
我知道,我們都為那個傳說而著迷,只不過我牽掛著的是淚湖中的那個小女孩怎麼樣了,而他們相信的,是誰若去翻那座雪山,誰就再也不能回來。他們是為我的生命安全擔憂,可我放不下那個也許還在流淚的小女孩。當然,也是很想去看看那與這個已使我活得有些膩煩和疲倦了的世界所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也許那兒能找到我一直苦苦尋求的生之意義,使我能洗去某些在日復一日不經意間所積下的塵埃及那層死皮囊。
吉啟的阿母拉著我的手,叫我千萬別做這樣的傻事。她說神的旨意是我們人所無力改變的。使我意想不到的是我要去尋找淚湖之島那個女孩的事竟驚動了他們族長。
慈祥的老人抱著一本已發黃了的厚厚的書來了。他向我解釋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及書中的記載。書曰:“雪山是這個世界的斷層,淚湖雖仍處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但那已不同於我們這個世界了。早已習慣於這個世界中一切的大人喪失了找到去路的能力,也很難在那存活下來,小孩雖還未呼吸到塵世的氣息,可畢竟是小孩,靈魂還未形成,還是一片空白,所以,這兩個世界是不通的。在此,告戒后人,還是安於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你想翻越,只是徒勞。”
可我還是執意要去,幾天前從武漢和吉啟一起來到他的家鄉,不僅因為我對他們少數民族風俗與文化的濃厚興趣,更因為他給我講的淚湖之島那個小女孩的故事。我不想就這麼返回學校。我說那一切的不同與阻隔都只是形而下的,但我堅信人與人的靈魂可以交流。
原以為族長會搖著頭,嘆息地離開,想不到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孩子,我相信你!有你這句話,你就已擁有了可以去也應去的權利了。而我們只是平凡人,那條路是等著你這樣的人去踏過且留下腳印。我支持你!”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族長年輕時也去登過那山,只是未找到淚湖而已!
我帶著族長的鼓勵及全村人的祈禱出發了。感覺自己所漫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生命的美麗,雖然是在這已幾十年沒一個人再踏過且有著這麼一個有幾分可怕的傳說的荒山野岭中前行,可我卻並不害怕也並不孤獨。在我的身后有全村善良的人在守望著我,在為我禱告,在等待著我平安歸來。而在我的前方,有一個流淚的女孩,一個我迫切想給予她安慰、關愛、友好和溫暖的女孩。哪怕我的今生就這麼在這條路上成了歸宿,我也不遺憾,因為村民的純朴與善良已給了我在塵世中最大的溫暖。我說過,生活在城市那個喧囂的世界,我已有些疲憊和失望了,我的心其實早已想到了遠離,只不過那時找不到去處,找不到歸路。而對死亡,似乎又不該那麼迫不及待,畢竟,那時我還未找到我所深愛的那個真實世界,我不能為這一輪回留下遺憾,我該為我的生命負責,也該為這個雖並不美好但還是會有新生命的世界留下點什麼,所以我該去追尋,該盡量使自己走得遠些。
離開了人群才發現自己並非真的喜歡孤獨的生活,之所以常常想著遠離人群也只是因為不信任,因為害怕那份靈魂的不相溶吧!小王子是一個真誠而勇敢的孩子,他敢喊出他很寂寞,他願意去尋找朋友。而我們,同樣是寂寞的,卻不願講出,我們也同樣渴求朋友,卻只會冷傲地遠離。
在通往淚湖的那條路好長好長。那一路我也走得好艱難,只是當走過后,那份苦,完全可被忽略不計。面對那些困難時,以前所學的那些知識統統派不上了一丁點兒用處,靠的只能是我的身體力行與精神的力量。我感覺自己是走在遠古時代聖潔而溫柔的土地上的牧師。至於在那一路上所遇到的具體困難,在此就不寫了。那些對於生命來說算不了什麼,也不是我所津津樂道的,那只是我在塵世脫落的一層繭。
當我走到了一個湖邊時,我想我已走到傳說中的淚湖了。眼前的一切都如傳說:湖面一片蒼茫,天空死一般的昏暗。
黃昏時,奇跡出現了:太陽突然出來了,確切地說,是落日,然而那落日卻成了一切生命的萌發。那是我所見的最美的風景!就在出現了落日的那一刻,湖面的迷霧,蒼穹的昏暗都消失了。淚湖其實很小,只因為天空中有那麼濃的迷霧籠罩著而使人誤認為淚湖浩渺無邊際。淚湖的中央果然有一座小島,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小女孩的存在,強烈地渴望去她那兒而停止,不,應該是終止她的孤獨,她的淚水,她的無助!
落日把我身后的雪山照成了一溜緋紅,像誰平和的微笑。就在我準備向小島游去時,突然,在極短暫的那一瞬間,落日滑下去不見了!漆黑的夜,降臨了,令我欣慰,甚至是驚喜的是夜空中雖沒月亮,卻有滿天的星星。在我們那個世界,早已沒了星星的存在,確切地說是看不到了星星存在的世界。在這兒,我似乎是一下子回了我的童年。在我的記憶中,只有童年時見過星星,后來,當街市的燈光越來越輝煌時,星星就不再出現了。有了這些星星的存在,小女孩也許能得到一絲安慰吧!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待是一件使人激動卻又難熬的事,雖然我已有許久未睡了。可我還是不能躺在這湖邊睡一覺,因為我得等待落日。我害怕我一覺睡去而錯過了時間而使這兒的天空成了永久的昏暗,使這兒的世界永遠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就坐在湖邊唱歌。湖邊離小島並不遠,我相信小女孩一定能聽到。
當落日再次出現時,我就立即向小島游去,與落日賽跑。我的身體浸在水中,一直在想的是小女孩那雙流淚的眼睛。我實在太渴了,也就喝了一口淚湖的水,很苦澀的味道,只是喝過后卻有一絲清涼的甜味。
當我游至小島時,湖邊真的有一個小女孩!她正在湖邊汲水,對於見著小女孩,我一點也不驚異,她未被我這個陌生的來客嚇著。只是令我不解的是,小女孩並沒有流淚,而是對我友好地笑了笑。
自從離開了朋友吉啟那個純朴、善良的村莊后的一切,我知道我是真實地進入了那個傳說里。一切都是那麼吻合,可是,傳說中的女孩是流淚的,她怎麼會有那麼美的微笑?!難道是傳說里還埋藏著另一份真實?!
女孩汲了水就準備朝島上走去,我問她能否做我的朋友,能否接受我的到來,她對我點頭表示同意了。只是在那一刻,她的眼中出現了兩滴晶瑩的淚珠,但沒有滑落下來。我有些慌了,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女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仍是笑著說:“我不是難過,而是高興,是感動。”當時,我並未理解女孩的話,更不明白她當時的心情。
我跟在女孩后面。她的頭發很長很長,一直拖到了地上,可是土地沒有弄臟她的頭發,因為島上沒有任命值物,當然那是沒有泥土的緣故。島上被潔凈的石子覆蓋著,小的是沙子。女孩的頭發是灰白色的,在我看來,那是最美的顏色,最美的頭發。她沒有穿鞋,而是打赤腳,我也把鞋脫下提在手中,這並非因為我還需要它,本想將它扔向淚湖,可我不忍讓它玷汙淚湖的潔凈,打破淚湖的平靜。當我赤腳踏在上面時,是極柔軟的感覺,是我軀體的重量已消散了,還是這島上的沙石不是冷硬而是柔和?
我望著女孩的背影,她像一位在沙漠中跋涉的苦行僧,又像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只是她又是那麼虛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何況她還得提那滿面滿面的一桶水,她瘦小的身軀根本就承載不起。我知道,支撐她走下去的,是來自她精神的力量!那使我很難過,卻又很感動。我走上前去,對女孩說:“讓我提吧?”
“我心領了你的幫助,但我自己的事還是得我自己來做。”女孩說。
我不解地說:“可我們是朋友呀!朋友就可以分擔彼此的重壓。”
她說:“是的,朋友是可以在精神上共享和共存,可人生的路,還是得自己走,他人無法代替,哪怕是親人也沒辦法。你在我身旁,已給了我鼓勵,也因為你的存在,我也忽略了水的存在,也就忘記了它的重量。事實上,你已經幫了我呀!只不過這用形而下就無法解釋罷了。”
我明白了,她正是我要尋找的女孩,正是那個清醒地活著的女孩!
女孩把我帶到了島中的一個小洞內,一個僅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個人的小洞。洞內種著一株同樣有著幾份虛弱的百合。當小女孩把那滿滿一桶水都注入百合那塊沙地時,那朵還只是一個花骨朵的百合張開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口。
女孩給花澆了水就帶我爬上洞外不遠的一個沙丘上,我們一起坐在沙丘上看天上的繁星,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女孩說:“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我很想聽!”
女孩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故事:
“在一個牧場上,住著一位很慈祥的母親,當然,她還有一個位天真的女孩。每天日出,女孩就跟著母親趕著她們的小羊羔去草地上放牧,每天日落而歸。母親會唱很動聽的草原之歌。有時候,小女孩和伙伴玩兒去了,母親就會唱歌以喚女兒回家,女孩就會快樂地飛回到母親身邊。每天夜里,母親都會和女兒一起坐在星空下給她講童話故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孩的母親沒有再和她一起坐在星空下,而是告訴她‘孩子,你一定要做一個堅強而快樂的人,世間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和朋友,你要記住你是上帝的寵兒,他會永遠愛你,賜予你幸福!’然后女孩的母親就去了很遠的地方。
女孩每天都跑到山丘上去唱歌,就像她以前和伙伴玩兒去了母親就唱歌喚她回家一樣。只是她唱歌卻並不能把母親喚回家,而且她的歌聲也不動聽,她一歌唱就會流淚。
雖然母親說過世間的人都是女孩的親人和朋友。可是那些大人都太忙,太忙,沒有人可以顧及到她的存在。即使偶爾有人停下來問女孩幾句,也不過是嘆息著說一句‘可憐的孩子’然后又匆忙地離開。那些孩子有他們自己的游戲,沒有誰會聽她歌唱,也沒有誰明白她為什麼要唱歌,僅因為他們的母親都沒有去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僅因為他們有他們的家,有他們從一出生就未曾擊破的安穩生活。女孩的心中只有母親,只有那個星空,她似乎已厭倦了那個沒有淚水的人群。
可流淚是孩子的特權,大人似乎是不流淚的,這也注定了女孩將永遠是一個孩子,盡管屬於她的時光仍在流駛。女孩,似乎成了那個無事可做的人,人們看到她流淚就只會說她是一個很悲傷很悲傷的孩子。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她的淚水是源自對母親的思念與懷念及一份濃濃的愛與感動。同時,也是因太熱愛生命,甚至來自一份自已活著的幸福感,盡管那幸福伴著的是一份落寞與無助。沒有誰和她交流,但她堅信她的母親能聽到她的歌聲,就如母親每夜都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一樣。
后來,女孩為了覓得完美與永恆,她沒日沒夜地在屬於她的那個生命之圓上奔跑,她不能當自己像母親一樣也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時還未為自己也為這個世界創造什麼。
於是,女孩不再哭泣了,她要救贖靈魂。這時她才發現她每天所踏上去的那座山丘已變成了一座孤島,全是沙石的孤島,她所流的淚已蓄積成了一個湖,她已被她的淚水困在了孤島之上,她已回不到人群中去了!而世人,也無法來到島上,誰若見了那湖水,就會變得很傷心,很傷心。人群是不喜歡悲傷存在的,所以所有的人都不再靠近淚湖,盡管它有著奇麗的風景,也盡管淚湖的實質並非悲傷,而是蓄含這個世界上最美、最珍貴的情感,可凡人無法領悟。女孩不忍因她的淚湖傷到世人,於是祈求上蒼用高高的雪山將淚湖圍住,而且通過陽光將淚湖的水蒸發成濃霧,這樣,人們就再也看不到淚湖,也就不會悲傷了。
女孩想到了西西弗斯,想到了終年推一顆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推巨石的期限是永恆,女孩無法擁有永恆的時光,但她可以追求靈魂的永恆。於是女孩分分秒秒都在提淚湖中的水去灌溉島上的一株百合,同時又以喝淚湖的水來維持生命。時光,在她那兒成了一個時間旋渦,當時光在她那兒過了一天時,淚湖這外的那個世界已流駛了一年。”
我沒有問她故事中的女孩是否就是她自己,因為我知道對於昨天的自己,今日的那個講故事的人已成為觀眾了。
我只是問:“女孩雖然與人群隔離了,卻因長久的觀望而仍把他們看得很明白,她很愛很愛這個世界,可為何要禁錮自己一生而不去尋找朋友呢?!”
“這得看宿命的編排了,當然,相逢只是形而下的一個結局而已。那並不影響那份求渴求朋友的心情及曆程,對嗎?能見到你,是我形而下的幸運!”女孩說完起身,又對我說,“你已成了我的朋友,刻入了我的生命里,能和我一起去汲水嗎?”
“我很樂意!”我說。
我們一起走到湖邊。我這才發現已是白天了,天上的星星已隱去,只是湖面上的霧似乎已變淡了許多。
我們一起抬了一桶水,一起為百合花澆水。女孩那麼深情而專注地望著那朵百合花,有一種淡不的憂傷和珍愛。當我們澆完整桶水時,百合花從容地盛開了!那麼聖潔而平和的美。
女孩說:“我的花兒盛開了,你看,我的花兒在你的澆灌下盛開了!”
我正準備說那全是她自己的功勞時,她又說:“把它採來吧!”
也許是我太愛這位朋友了,所以在她說出這句話后我不假思索地就照辦了,而在后來回憶起時,我真的后悔呀,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當時要是沒有採下那朵百合花,又將會是怎樣的一翻生命跡象呢?然而對宿命來說,沒有如果可言。
當我採下百合花時,我發現女孩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也是在這時,落日出現了。我和小女孩又爬上了那個沙丘,一起看落日。這次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默默地看落日,目送落日歸去,我們都能感受到隱含在其中的憂傷。
當落日從西方雪山上沉下去時,女孩的臉變得無比蒼白,在我的眼前漸漸模糊。我使勁地睜開眼睛,卻還是看不清女孩的存在了,我想我是太困了,最終,我失去了知覺。
夢中,女孩仍是微笑著對我說:“我有些擔心你看著我消亡會有些難過,所以還是在夢中向你道別,我也要去我母親那個很遠很遠的遠方了,但我會帶著對你的記憶及對這個世界和生命的熱愛。朋友,為我高興吧,死既是生的歸宿,也是生的最高境界,而我生的圓滿全是在你愛心的幫助下才得以完成,若不是你的出現,我還得在島上把淚湖中的水一直提下去。是你,解了我生命里的咒。”
我只是喊著:“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要做你的朋友,我要和你一起看落日。”
女孩說:“那就讓我活在你的夢里吧!雖然我去了遠方,但你該明白我們並未分離。”
接著,她又說:“我先走了,希望你好好繼續今生的路!”
這時候,我突然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陽光火辣辣地射在我身上,我的淚湖,我的石沙島,我的迷霧,我的落日,我的星星,最為重要的是我的朋友——小女孩,都不見了!難道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然而我的手中還拿著那朵虛弱的百合花,不,她不再虛弱了,因為她已被風干。
尾聲
我真的不想停筆,多麼希望能將這個故事一直寫下去呀!可是小女孩已經走了,因為我的拜訪而終止了她的生命。我卻不知這是對還是錯,是對生命的救贖還是毀滅。突然想起海子的詩“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難道,這也是唱出了女孩心中的歌聲嗎?死亡的那一刻是幸福的閃電?小女孩最終欠缺的僅是一個對她生命的觀者?而我,卻為她創造了去死的條件?塵世的幸福,終歸只屬於塵世之人,我唯一知道的是小女孩將她的生命停留在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個瞬間的幸福里,定格在了她永遠的孩子的童話中。
寫於07年11月11
19:35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