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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捉弄你 作者: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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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捉弄你 作者:決明

做人果然不能太驕傲
不然踢到鐵皮的時候會特別痛──
他,號稱「活動醫院」、「宇宙無敵強密醫」
竟然會敗在一個平常到極點的整型手術上
把人家本來長得還不錯的小姐整成了斜眼歪鼻!
為了彌補自己這個萬分之一的「錯誤」
外帶重建自己一落千丈的「無敵密醫」名譽
他把「病患」帶回自己家就近觀察診療
卻發現這位小姐有嚴重的認床毛病!
好吧,他這回就好人做到底,買整型送陪睡服務
讓出半個床位給這位整型失敗的小姐
還附送陪睡玫瑰美形男一名
包準讓她安安心心,一覺到天明……

  第一章

  唐虛懷在大雨中奔馳。這場雨下得又大又急,嘩啦嘩啦打濕他全身,一頭向來梳得整齊油亮的發糊粘在他臉上及頸後,黑色醫生袍底下的西裝已經凌亂不堪,襯衫透出底下的古銅膚色,領帶扯得失去原狀,整個人看似狼狽,卻無損那張雕刻般俊顏及頎長身軀組合而成的賞心悅目。

  皮鞋踩過水窪,噴濺起水花,然而對一個渾身濕透的人來說,再多那麼一些些的濕漉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只專心一意地追逐——追逐前方那抹跑得恁快的小小身影。

  「等等!」他追著大吼,可是小小身影不等人,遠遠的將他拋在後頭。

  怎麼跑這麼快?!

  唐虛懷繞進巷子,長腿一跨,踩過矮圍牆,一躍而起,抄捷徑到前頭去堵那條只顧著低頭狂奔,莽撞得猶如尾巴被點了火的牛只,完全不理會週遭情況的身影。

  他的時間抓得剛剛好,當他從巷子竄出,展開雙臂正好迎面抱住撞進他懷裡的身影。

  「別再跑了。」唐虛懷氣喘吁吁地說。從脫離學生時代後,他就沒再做過這麼費體力的事,此刻大口大口地呼吸,氣管和鼻腔都吸進了雨水,嗆得胸口很不舒服。

  被迫貼在他濕透胸膛上的身影也很喘,抽氣之間還隱約夾雜著哭泣聲,只是在滂沱雨聲中變得模糊。

  「你弄壞了我的臉……」細瘦的手臂使勁隔開兩人的距離。

  「那你也犯不著跑給我追呀。」唐虛懷好不容易順了氣,才有精神和被他雙臂牢鎖的身影周旋。

  「你弄壞了我的臉!」回應他的,就只有這句指控。

  「我知道,我弄壞了你的臉。手術的風險,我在動刀之前就分析給你聽過了,整型這種事,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無論技術多好的醫生,至少都可能會有百分之二的失敗率,就連我這個自詡無人能及的醫師都有萬分之一的不確定性……」這種時候還是要先替自己辯護幾句,雖然他知道自己理虧。

  「而你那萬分之一的不確定性全部都發生在我身上!」她低頭,只用發渦面對他,哭啞的聲音低低吼著。

  「呃……」沒錯。

  在她之前,他操刀的手術沒有失敗過,無論是隆鼻、墊下巴、削骨、割雙眼皮,成功率百分之百,而現在——隆鼻,失敗;墊下巴,失敗;削骨,失敗;割雙眼皮,更是失敗中的失敗……所有的失敗情形都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老實說,他沒有失敗的經驗,不知道如何安撫及面對受害者,才正想生澀地平復她的激動,她給的反應卻是哭著跑掉,讓他自責到只能追著她跑了三條街,中途還有好幾次差點被車輾到及追丟了她,全憑鍥而不捨的毅力支持他到現在!

  「梁宛歌小姐,我很抱歉,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將臉弄回原狀。」他有這個信心,但顯然她沒有。

  「我絕對不再讓你碰我的臉!」她摀住自己的臉,十指巴住小巧的臉孔,生怕他毀得還不夠徹底,要將她殘存的皮相再弄壞。

  「你別對我完全喪失信心,給我補償你的機會。」他知道一個人在拆掉繃帶後,發現不但沒得到自己預期的整型效果,還看到歪掉的鼻、垮掉的眼皮、不對稱的臉,會受到多大的打擊,也難怪她會這麼絕望。

  「你動手術之前也是這麼自信滿滿的要我相信你呀!」她真的很信任他,把一切都交給他全權處理,結果呢?她得到的竟然是那萬分之一的失敗機率!

  人果然不能太自傲,踢到鐵板時會特別特別的痛!唐虛懷這次深深領悟到了。

  「我說過,手術是有風險,不過我不會這麼遜,同一種失誤還犯兩次。」曾經自豪本身醫術到狗眼看人低地步的他,現在只能勉強挽救自己的公信力。

  指縫稍稍打開,一隻被淚花及雨霧浸濕的骨碌碌黑瞳,在手掌後頭懷疑地打量他,然後指縫又合起來,用行動表達對他的不再信任。

  唐虛懷動手扳開她的手指,讓她的食指及中指分開成字型,一雙微腫的眼再也無處遁逃。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一。

  「你的眼睛還有救,雙眼皮拆線重縫。」

  再撥開她併攏的手掌,露出不挺不直的泛紅鼻樑。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二。

  「那支歪掉的鼻子只要取出人工硅鼻骨,就可以重新矯正。」

  「不要看——」雖然雨霧讓視線變得不清楚,她還是不喜歡自己那張歪斜的臉孔暴露在任何人眼前,但她敵不過男人的力氣,只能任他抬高臉蛋,讓淅瀝的雨打在臉上。

  「至於下巴,我再幫你墊一次。」

  那是他的失敗作品之三。

  「……萬一又失敗怎麼辦?」她的口氣很絕望,完全不認同他嘴裡說來輕易的補救方法。

  真是個好問題,依照他平時過度自大的習性,應該要回她一句:「在我手下沒有任何一個失敗品!」,不過,在她身上偏偏發生了令他感到汗顏的失敗紀錄,就算他還有自信,恐怕她也不會相信。

  「還是你賠我一筆錢,我去找別人試試看,說不定還有救……」她提出建議。

  「不行!」他立刻否決。

  「為什麼?!」她又不會獅子大開口坑他幾百萬,更不會要求什麼精神賠償,只是要「合理」的重整補償費罷了。

  「向來只有我替其他整型醫師收爛攤子的份,從來沒有別人替我收尾的紀錄!」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侮辱!他唐虛懷擺不平的case,沒人敢保證能擺平!

  「爛攤子?那是在說我嗎?!」梁宛歌忘了要擋住臉龐,對他的形容詞感到錯愕。

  是誰把她弄得像個失敗品,五官沒有一處是對稱的?以前的她充其量不過被歸類為長相平凡的女孩,現在卻淪為連「平凡」都構不著邊的……爛攤子?!

  太傷人了!

  「那只是比喻,不是人身攻擊,而且製造出爛攤子的人是我,我比較需要反省。」

  反省?!反省不應該用這麼傲然、隨性的態度,至少要謙虛、懺悔、表情苦惱一點吧?

  「那你就好好反省,不要再讓這種『爛攤子』發生在其他女人身上,我幫你將所有萬分之一的失敗機率都用完了,希望接下來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女人能成功。」

  她掉頭要走,卻又被捉回他面前,兩人繼續站在人行道上淋雨,他與她,都濕得找不到半處乾爽。

  「既然你已經把我這輩子的失敗機率都用完了,就更應該信任我,這次一定能讓你變成理想中的漂亮模樣。」

  「……」她沉默了久久,才回道:「我不想連你下輩子的失敗機率也先透支來用。」

  「妳真的完全不指望我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她還不是只有被蛇小小咬一口,而是整張臉都被整壞了!「你開張支票給我,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是在你這裡整壞掉的,你還是可以對外宣稱自己從沒失手,我不會揭你瘡疤的。」她很認真的與他商量。

  「不,我說我要自己負責,不假他人之手。」她方纔的話分明就是在暗指他不敗的名號是自己封的,說不定被他整型失敗的人不少,只是全被金錢擺平,讓他得以繼續號稱整型界最傳奇的密醫,欺騙其他無辜小羔羊。

  「我也希望你負責,你可以算算我去別家重新整型所需要的總金額,開張現金票給我。」這樣的負責,她就心滿意足了。

  唐虛懷的手指爬梳過自己的黑髮,似乎對於說服她這項工作感到力不從心,濕淋淋的髮絲淌著水珠,和著雨水滴滑在她臉上,他動手抹去她頰邊的水——或者也有方才邊哭邊跑的淚痕,但是雨勢越來越大,擦也擦不完,加上她突然連續打了兩個噴嚏,他當下拉著她往騎樓下躲雨。

  「你……你現在是打算找個地方開支票給我嗎?」梁宛歌被他拉著跑,才問完,一件又濕又重的黑袍迎頭披來,罩住她的頭臉。

  好半晌,她才知道他是在替她擋雨,她被攬在他的衣服與胸膛之間,貼著他又濕又粘的襯衫,本來被雨給淋得又濕又冷的身子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一時之間,她忘了要掙扎。

  「我不想和你在大雨裡討論事情,我的車停在隔壁巷子,有什麼事上車再講。」真是慶幸他今天找不到停車位,不得已之下只好將車子停在離診所相當遠的地方,這下反而方便他們躲雨。

  「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得夠明白了。」她必須要伸長頸子才能看到高出她許多的他,雨不再打到她身上,反倒是他,看起來真像滾到大海去浮浮沉沉好幾回的水鬼,一個好看的水鬼。「照理說,要補救一張失敗的臉不是比一開始的整型還要困難嗎?我現在既不纏著要你補救,又不麻煩你做白工,你只要爽快點個頭,就可以丟掉我這個燙手山芋,難道你是捨不得開支票嗎?」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開支票給你——我願意用金錢賠償你精神上的損失,但是我堅持第二次替你動刀的人,一定要是我,這是身為醫師的驕傲。」他不吝嗇金錢,為的只是搶救自己的名譽。

  「那身為受害病患的我,是不是也可以擁有病患的驕傲,堅持不讓你再碰我的臉?」她咕噥。

  「別這麼怕我,我沒有你想得這麼差勁。」他指的是開刀技術。

  「我就是因為沒有把你想得太差勁,才會來找你動刀。」她投去一瞥,將沒說出口的話用眼神補全——然而也就是因為沒有把你想得太差勁,才會淪落到今天進退不得的地步。

  唐虛懷看到了她的指責,卻沒立場替自己說話。

  唉,在她面前,他的權威一落千丈,要爬起來還真困難,他只好小退一步。

  「如果我第二次又失敗,我保證第三次我就不堅持什麼醫生的驕傲,不單單全數整型手術費加精神賠償,我還可以推薦幾個不錯的整型醫師給你。」幾個失敗率比他還高的醫師——在業界,他是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除他之外,要找失敗率萬分之一以下的還真困難。

  「你當我的臉是畫布,畫壞了還可以不斷塗塗改改嗎?」還第三次咧!

  「我不會讓你有第二次機會哭著跑開的。」

  梁宛歌剛才還不斷告誡自己,不能再因為他過度自信的表情而信任他,可是此時此刻,心裡卻又小小的動搖……這個男人太適合用那張臉騙人了,他的眉宇之間只有滿溢的傲氣,那是一種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並且毫不懷疑他有什麼事情做不到的自信。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點頭信任他,因為她很擔心第二次手術過後,那支本來只是有點歪的鼻子會變成掀蓋式的鼻樑,用力擤鼻涕時還得從衛生紙裡撿回掉下去的鼻子……

  梁宛歌收回始終仰頭覷他的視線,要是再多瞧他一眼,她絕對會二度被他拐騙,再一次躺上手術台任他宰割。

  「你的車子停好遠。」她選擇不正面回應他的話,抱怨道。

  「你現在才知道你跑了多遠的距離嗎?」這段路不過是她從診所跑出來到他抱住她為止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快到了,我記得就在那家7-11前面。」他指著還有一分鐘腳程遠的綠色大看板。

  抵達他車子旁,唐虛懷打開車門,將她塞進前座。

  「我會弄濕你的椅子——」

  她沒來得及說完,唐虛懷已從另一邊車門進來。「我也會。」別忘了,全身濕透的人不只是她。

  按下暖氣,他探身在後座尋找可以擦乾彼此的東西,勉強找到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衫和好幾盒加油送的免費面紙。

  「快擦乾。」襯衫和面紙都塞給她用,他自己則只抽了三張面紙擦頭擦臉。

  「你要不要換上這件干的襯衫?」她小心翼翼拈起干襯衫,不讓自己正滴著雨水的手弄濕它。

  「這句話是我想問的。你要不要換上襯衫,至少舒服一點,如果你不要的話,拿它擦頭髮也好。」

  她怎麼可能在他面前換衣服,那襯衫的下場當然是淪為毛巾擦頭。

  「我是比較建議你換上,因為現在的你如果感冒了,會很麻煩。」

  她一臉問號,用眼神在探問她會有什麼麻煩。

  「感冒的症狀不外乎咳嗽、喉嚨痛、鼻塞流鼻水,你那支鼻子會很辛苦。」他解答疑惑。

  「我如果用力擤鼻涕的話,它會斷掉嗎?」

  「斷掉是不會,會更歪。」他善盡醫師的告知義務。

  梁宛歌當下決定換上那件剛才拿來擦頭髮而略微濕掉的襯衫,雖然同樣是濕的,但是它怎麼樣都比她身上這件完全濕透的衣服來得有御寒效果吧。

  她用了一整盒的面紙貼在濕衣上,再套上他的襯衫,用最快的速度將裡頭那件濕透的衣服從袖口拉了出來,上半身是比較乾爽一點,但內衣及下半身都還是濕得發冷。

  「還是找個地方讓你洗澡換衣服吧。」

  「嗯。」為了她的鼻子好,她也不堅持了。

  車子發動前行,雨刷左擺右擺,規律地刷掉阻礙視線的傾盆大雨。

  「回妳家?」

  「不行,我現在變成這樣,不能回我家。」被她家人看到會嚇壞他們的,況且她整型的事情是瞞著他們進行,才不會在這種時候回家去討罵。

  梁宛歌一手小心翼翼用面紙摀住受苦受難的鼻樑,不讓它有機會傷風感冒,另一手則是攤在暖氣出風口取暖。

  「那回我家。」

  她楞了一下,「沒有更好的選擇嗎?例如旅館?或是你的診所?」

  「不順路。」簡單明瞭的答案,清楚扼要的拒絕。

  「隨便你了。」看他那副土匪樣,大概從小到大都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抗拒他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效果,索性別白費唇舌。

  「這麼好說話?那第二次動刀的工作也交給我——」他打算趁勝追擊。

  「隨便你了。」梁宛歌應得隨口。

  好吧,她承認,她不小心又瞄到他那張驕傲自負的臉,心裡很好奇為什麼他在失敗過後還能無損自信,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的傲慢?

  「真的?」

  「先說好,你只剩這一次的機會,再用掉就沒有了。」她面向車窗外,看著雨中即景。

  「我絕對不會再失敗。」

  她已經算不出來這是今天聽到他第幾次的保證了。

  「老實說,我比你更希望你不會再失敗。因為要付出最大代價的,是我那張可憐兮兮的臉。」本來就不出色,再被他玩壞下去,就真的一無可取了。

  糟糕,鼻子好癢,好像快流鼻水了,這是感冒的前兆嗎?

  梁宛歌不敢去揉鼻,只能小口小口呼吸,並且一蠕一蠕地抽動鼻翼,企圖用這種方式止癢。

  「鼻子癢?」

  「嗯。」鼻音很重。

  「我看看。」

  「喂!你在開車耶!」看到他準備湊到她面前,梁宛歌急忙提醒。她可不想才剛經歷過整型失敗,緊接著等待她的卻是車禍身亡的不幸,要死也要美美的死,她絕對不要帶著一張歪臉上天堂!

  「我當然知道我在開車。」事實上,他已經將車子暫時並排停車之後才湊過來。「有點紅紅的,是不是剛才你哭過的關係?還是你邊哭邊跑時有不小心抹到它?」

  「我怎麼可能會去注意這種事?」她忙著哭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去注意自己有沒有去弄到鼻子?!「歪掉了嗎?」

  唐虛懷搖頭。就算歪掉,也跟她有沒有揉到鼻子無關,罪魁禍首是他的手術失敗。

  「我可不可以樞它?真的很癢。」

  「動作輕一點應該沒關係。」

  「怎麼樣的動作才叫輕?」她伸出食指,正要樞向鼻尖,卻有根長指搶先一步抵在她鼻尖,修剪整齊的指甲輕輕的、慢慢的在她鼻上搔動止癢,她的視線完全集中在那根長指上。

  「你變鬥雞眼了。」唐虛懷笑著提醒她。

  「你的手指……」

  「在示範什麼樣的動作叫做『輕』。懂了嗎?」

  「懂。」梁宛歌戒慎地將身子往椅背靠,避開他的長指,自己用手掌摀住鼻尖,看起來像是打算自己來,實際上卻是不讓他碰。

  被他這麼一樞,鼻子反而更癢了。梁宛歌抿抿嘴,覺得鼻心開始發熱,而且就像導火線一樣,將熱度整個蔓延開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身子不再覺得冷,反而暖暖熱熱的。

  她猜,她臉紅了吧?

  因為他剛剛靠得好近,她眼睜睜看著他幾乎快要貼在她鼻尖,用他的手、用他的眼、用他的氣息,讓她不知道該將視線擺在哪裡,好像多看他一眼,就會被動搖,但卻又忍不住想注視……

  她透過車窗凝覷坐在一旁的他,從窗玻璃的反射中發現他也在看她。

  真討厭,她向來習慣將頭髮撥到耳朵後來,因為她全身上下就屬那對耳殼最漂亮,他一定也看到她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吧……

  她甩甩頭,勉強讓幾根髮絲撩落耳旁,藉以擋掉一些耳上的紅暈。

  最討厭是他突然笑出聲,一點也不懂得掩飾,好像在嘲笑她舉止幼稚及狼狽。雖然想問他笑什麼,但又覺得問了只會得到讓她更無言以對的答案,最後她還是決定選擇他笑他的,她繼續裝傻。

  車窗外,雨還在下,但是陽光也從厚厚雲層中掙脫束縛,透下一些些燦亮光線,將天際的陰霾一掃而空。

  輕輕灑落的光芒穿過車窗上的水滴,每顆晶瑩的水珠裡都有道小彩虹,而同樣映在玻璃上的,還有唐虛懷那張越笑越有深意的俊顏。

  第二章

  唐虛懷的車子停在一棟高級公寓前,三層樓的建築還算清爽大方,最頂樓似乎種植著各式紅紅綠綠的花草,她喊不出名稱的翠色籐蔓爬滿半面的樓牆,神奇的是公寓週遭沒有半片落葉,清掃得相當乾淨。

  第二層和第三層的陽台上也有不少景觀植物,紫紅色的波斯菊,白色的滿天星、綠色的黃金葛,點綴著生生不息的活力。

  公寓外圍則是由手工竹籬圈成一方獨立天地。

  她發現這棟公寓的正面外觀和尋常公寓沒什麼差別,但是由側面去看,會發現它非常的「深」,幾乎是三、四棟屋子的加總。

  「你住這裡?一個人?」

  「分租的,我的房間在那裡。」他指著三樓某扇窗。

  「唯一沒種花的那間?」果然很像他的風格。

  「對。你先別下車。」唐虛懷打開車門,淋著已經變得稍小的雨來到她的車門旁,紳士地替她服務,並且攤開右臂,等待她鑽進黑袍裡躲雨。

  梁宛歌沒辜負他的好意,彎低身子——事實上這個動作是多餘的,以身高來說,她只到他的胸口——鑽到他右側,讓他替她擋雨。

  「謝謝。」

  不可否認,他這個舉動使她感到體貼,像是展開羽翼將人納入其間,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奔到大門口,梁宛歌才更覺得屋子佔地不小,手工竹籬所圍繞的,不只是房子主體,還有一片寬敞的草皮、一泓人造水池、一個小型兒童公園——溜滑梯、蕩鞦韆、翹翹板、沙堆,一應俱全。

  唐虛懷看出她的好奇,「屋子裡有小孩,那些遊戲設備也是我的『鄰居』親手做給孩子玩的。」

  「你分租的房客有多少個?」手工真巧,那鞦韆還綁在大樹下,看起來就讓人好想爬上去晃兩下噢。

  「最多三十八個,現在大約九個。還在下雨,不能去那邊玩。」他又看穿她對蕩鞦韆有極大興趣,但很抱歉,他必須打破她的幻想。

  「那是小孩子的玩具,我才不會想搶著玩。」她臉上有被看透的窘狀,「房東還真愛錢,把一棟房子的經濟效益發揮到極致,每個月光收房租就夠了。」

  他笑而不答,掏出鑰匙,還沒插入鑰匙孔,大門已經應聲而開——

  「先生!」一名年約四十出頭的婦人在門後喚道,他們兩人都還沒踏進屋子裡,一條乾爽的大浴巾已遞上來,「你怎麼淋得這麼濕?快進來、快進來——」

  「玉玲姊,家裡有什麼熱湯熱茶嗎?」唐虛懷將大浴巾整個包在梁宛歌身上,自己才脫下濕漉漉的黑袍,玉玲姊立刻接了過去。

  「我可以馬上煮熱湯,姜母茶好不好?保暖。」

  「你敢喝姜母茶嗎?」他問向梁宛歌。

  「不敢。」她可以容忍姜拿來當佐料,反正不吃可以挑掉嘛,但她無法接受將一大碗熱辣辣的玩意兒灌到嘴裡。

  「那韓式泡菜鍋呢?敢吃嗎?那喝起來也很暖噢。」玉玲姊溫婉和善地提供另一選擇。

  梁宛歌點點頭,也道了謝。

  「玉玲姊,我先帶她到三樓去洗澡,等會兒再下來。」

  「需要我向貞夢拿一套衣服借給這位小姐嗎?」玉玲姊瞧見梁宛歌身上那件過大的男性襯衫,好意問道。

  唐虛懷瞄向梁宛歌,她不懂他在打量什麼,卻聽到他接著說:

  「貞夢的衣服太小了,雅惟的可能會合身一些。」他一邊說,一邊將她往右側的大樓梯推著走上樓。

  「那位……是和你分租房子的鄰居?」

  「是呀,叫她玉玲姊就行了,她很熱心。」

  「她看起來像管家……」而且超像書裡面伺候豪門大少爺的老管家,通常還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頭一眼就超討厭女主角,用盡心機要為難人,趁少爺沒注意時凌虐可憐兮兮的阿信女主角;另一類則是媲美聖母瑪莉亞,所到之處,處處光明燦爛,偶爾還有悠揚的聖歌圍繞左右,此類管家還可能隱藏一個身份,就是大少爺的親生娘——

  「玉玲姊不是管家,只是她很容易主攬這些事,我倒覺得,她像這間屋子裡的媽媽。」

  「那……什麼貞夢,呃……惟什麼的,也是這裡的分租房客?」她剛剛不小心瞄了客廳四周,短短一瞥就瞄到至少五個人,真熱鬧。

  「沒錯,都是。」

  「你的鄰居都是女的?」她停頓下腳步,足足等了五秒,才再朝上一層階梯跨。

  「沒有,一樓是女人的天下,二樓則是男人的,嗨,豪哥。」他們正巧上到二樓,唐虛懷和一個撐著枴杖的男人打招呼。

  「先生。」叫豪哥的人也是用尊稱回應他。

  從方才聽見玉玲姊喚他「先生」,梁宛歌就覺得奇怪,一般鄰居應該會在「先生」前頭冠上姓氏,例如唐先生才對,再熟一些就叫名字了,哪有人用「先生」這種尊崇的叫法在和普通鄰居打招呼的?

  她心中納悶,跟著唐虛懷繼續往上走。

  「那三樓呢?」全天下人種不過就分男跟女,一、二樓都平均分配了,三樓住些什麼人?

  「三樓是我一個人的專屬地盤。」他回頭對她咧嘴笑,「我就是你口中那個愛錢的房東兼屋主。」

  「……你這麼缺錢嗎?」

  他的回應還是笑,沒有辯解。

  到了三樓,她簡直是踩進另一個天地,並不是三樓的裝潢多麼富麗堂皇,而是三樓和一、二樓的風格差別頗大。一、二樓給人的感覺比較明亮,不過相當普通,三樓卻帶有太重的「唐虛懷」味道。

  挑高的屋頂沒有壓迫感,但必須讓人仰高頭才能看到懸在上頭的燈飾,這點很像他,她每次看他時也有這樣的感覺。

  站在原地,遠遠看過去,才真的目測到這棟房子有多寬敞,除了主廳外,運用傢俱為裝潢的設計還區隔出不少空間,像主廳旁的大窗戶邊就有間采光極佳的和式風味書房,再過去是吧台。

  「洗完澡再仔細看,再楞下去你的衣服都快乾透了。」唐虛懷將她帶到浴室。「乾淨的衣服我會幫你掛在門上。」

  「噢。你也要趕快換衣服,你的情況沒比我好到哪裡去。」她好歹還在他的黑袍裡躲了一陣子,又換上他的襯衫,要是說誰會染上感冒,前頭也還有他排著,輪不到她。

  「我到二樓去洗,你洗完就直接到一樓去喝湯。」

  「好。」

  在別人家洗澡,梁宛歌當然沒打算悠悠哉哉泡熱水澡,隨便沖洗出暖意,不再讓身子被濕意糊得難受就好了,她這輩子洗最短時間的澡就屬這次。

  唐虛懷將衣服掛在門把上,意思意思敲兩聲提醒她時,梁宛歌已經洗好了,套上乾爽的衣服,再將大浴巾包著濕發,一步步走到一樓,在經過二樓時,豪哥正坐在地板上削木頭,一旁還有張半成品的小木椅,看到她下樓時,他專注地瞅著她,她回他一個僵硬的笑,但隨即想到自己的臉孔現在歪斜到不適合露出笑臉來嚇人,只好匆匆頷首,小跑步下樓。

  「你怎麼洗這麼快?泡菜鍋還沒好哩……我先泡杯茶給你喝好了。」玉玲姊尷尬地看著手裡還沒來得及退冰的魚板,她才在熬鍋底而已,梁宛歌就洗好了澡,看來只好先用熱茶墊底。

  「溫開水就好了,不用麻煩你泡茶。」梁宛歌不希望因為她的緣故,讓玉玲姊要多加忙碌。

  「不麻煩、不麻煩!妳先坐一下。」玉玲姊回到廚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杯熱紅茶。

  「謝謝你。」梁宛歌雙手接捧過來。

  這時,玉玲姊才算完全看到她的模樣。

  「你也是先生的病患嗎?」玉玲姊問。

  梁宛歌知道她是注意到她不端正的五官了。「……算是。」

  「你是因為在別個庸醫那兒整壞了臉,所以才來找先生求助的吧?」玉玲姊眼中流露出好同情的眸光。

  「呃……」庸醫?真好的形容。她看得出來玉玲姊對唐虛懷非常尊敬,要是她向玉玲姊坦白那位整壞她臉孔的庸醫正是她的偶像,恐怕有損別人的美夢,所以她婉轉乾笑。「算是。」

  「你放心,先生一定能讓你變回漂漂亮亮的模樣,全部交給先生吧,沒有先生辦不到的事,我等等拿些先生手裡整出來的大美人照片給你看,你就會相信先生的技術真的非常非常的棒——」

  接下來五分鐘,玉玲姊全用在歌頌唐虛懷的豐功偉業上,還抱來好大一迭的病歷資料,讓梁宛歌看看整型前與整型後的改頭換面。

  雖然知道隨便探看別人隱私是很缺德的事,但是梁宛歌的好奇心足夠掩埋所有仁義道德,讓原本只打算瞄幾眼的她到後來變成一頁一頁仔細看——

  「她……她不是那個最近竄紅的玉女歌手嗎?原來她也是整型的!天呀,為什麼她的鼻子可以弄得這麼挺、這麼直?」而她的鼻子卻是歪的!不是都出自於同一個人手下嗎?

  翻頁。

  「咦?這不是那個每次罵人都罵得特別狠的女立委?!她的胸部居然是做出來的?!我一直很敬佩她的身材耶……」 A cup爆漲到F cup,好猛。

  再翻頁。

  「這個整型前後也差太多了吧!」驚呼。

  再再翻頁。

  「……原來唐虛懷有本事做到這樣,為什麼獨獨就在我身上失效?」低聲埋怨的梁宛歌一連翻了好幾份手術難度比她高幾十倍的案例,唐虛懷都處理得相當漂亮,讓她不得不去猜測,他在替她動手術時,腦子裡到底在分心想什麼呀?

  「先生很厲害吧?他沒有整壞過任何一個人的臉或身體,成功率百分之百,無論你之前遇到的庸醫有多差勁,絕對都不能與先生相提並論。」玉玲姊很努力的向她保薦唐虛懷。

  「噢。」

  梁宛歌瞟見唐虛懷下樓來,還是一身西裝外加一件詭異的黑色醫生袍打扮,頭髮半濕,在他手中毛巾的揉弄下稍稍凌亂,玉玲姊笑笑地回到廚房顧湯,他則在她身邊坐下。

  「我一定要先說——不准把我的檔案放在這裡面。」梁宛歌轉向他,義正辭嚴道。她可不想以後玉玲姊又拿這一大堆資料來吹捧唐虛懷的本領時,她自己淪為當中唯一被指指點點的失敗品。

  「你希望我銷毀自己失敗的紀錄?」

  「我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範本——唐醫生,你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把我整得跟這個女人一樣歪鼻腫眼噢,拜託你了。」她拉高聲音,假裝自己是另一個要整型的人,指著臉龐央求道。

  他朗笑,「我會特別把你的資料鎖在三樓的抽屜裡,沒有人能去翻來看。」除他之外。

  那就好,不然按照玉玲姊這麼熱絡的性子,說不定每個上他家喝茶的人都有機會翻到醫療「秘」字檔案。

  她又翻看了好幾頁,心裡的疑惑越升越高。

  「可以麻煩你解釋一下,這五大本厚厚的成功案例裡,偏偏就只有我一個人失敗,是我體質的關係,還是你那天動手術時不專心?」她想知道自己成為萬分之一機率的倒楣鬼到底該怪他還是怪自己。

  「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可能……我那天在發呆。」

  「你在把我的臉像切牛排一樣切開時,說不定我的臉正噴血噴滿地,而你——在發呆?!」梁宛歌難以置信。

  「你的整型都算小手術,是不會噴血噴滿地的,隆鼻不過是由鼻孔內的切口植入人工硅鼻骨到鼻樑內,傷口很小,割雙眼皮和磨骨都不會血濺五步。」

  「那不是重點,而是你竟然在手術過程中發呆?!」簡直不可原諒。

  「我只是說『可能』,而不是我真的在發呆。」他用的是不確定句吧。

  「那麼,請問當時你『可能』在發呆些什麼?」梁宛歌想知道他腦子閃過的念頭有哪些。

  唐虛懷撥順半濕的發,交迭起長腿,半側身的模樣,豪邁中不失優雅,一雙湛藍藍的眼珠子,鑲嵌在帶有西方深刻輪廓及東方膚色髮色的面容上,望著她思忖。

  梁宛歌挑挑眉,等他賞個答案。

  「我在想,你為什麼會想來整型?」他把問題又丟回去給她。

  「不就是為了變漂亮嘛。」她喝著熱紅茶,說出公式化的答案。

  「我除了是個整型醫師外,還身兼精神科醫師,在替你動手術前的幾次面談中不難發現,你不是那種單純為了想變漂亮而躺上手術台的人。」說話的同時,他抽出一張黑色燙金名片及紫色名片,上頭分別印著他的兩種醫生身份。

  他的專長便是從談話舉止中去分析一個人的個性,這是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本能及敏銳。

  她雖然不特別漂亮,細細的眉、小小的眼,但還算有自信,就連現在臉蛋被他搞得像張五官沒畫正的人物草圖,還能維持優雅在喝紅茶,畫面稱不上美麗,但也不突兀。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她在乎外貌,不單單是為了美麗。

  「你不用把我想得太清高,真抱歉,我就是膚淺到認為外在美絕對比內在美重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在看到你整壞我的臉時,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只能哭著跑出你的診所?」梁宛歌一點也不在乎會如何被看待,游移的眼瞟著好幾個躲在門後偷瞧她的人。她長得很奇怪嗎?不過就是五官歪了嘛,做什麼好幾雙眼睛都不放過她?

  他還是看出她有所隱瞞,企圖雲淡風輕帶過他的問題。

  「你只是突然嚇到,不知所措吧!因為你後來的反應都非常穩定,看得出來整型失敗對你的打擊並不如預期。」唐虛懷撐著腮幫子說。

  「我生平頭一次被整壞臉,不知道什麼才叫預期中的反應。」不是哭個幾聲就好了嗎?

  「至少不會只是指控我兩句,說我弄壞了你的臉。」

  「我下次會多一些肢體動作,例如翻桌呀、砸招牌,或是用椅子砸破你的頭這一類。」謝謝他的教導。

  「沒有下次。」他正色道,他不會拿這個開玩笑。

  「喔。」她也衷心希望沒有下次,不過他的表情太認真,讓她不敢多反駁,就隨便回他一個字好了。

  「湯來了!」玉玲姊端著兩碗燙手的熱湯小跑步出來,香味及熱氣頓時飄散開來。

  「玉玲姊慢慢走,跌倒就不好了——」梁宛歌話才說完,轉角處突然衝來一個小黑影,直直朝玉玲姊的腿上撞過去!

  「囡囡!」唐虛懷奔過去阻止,但已經來不及,踉蹌絆跌的玉玲姊手上兩碗湯拋飛出去,梁宛歌反應最快,包在頭髮上的大浴巾一扯,立刻往小黑影——她看到那是一個小女孩——身上罩。

  灑出來的熱湯大部分餵了牆壁和地板,但還是無法避免地淋在玉玲姊手臂上,所幸小女孩被厚浴巾包住,減少被滾燙湯汁噴濺到的範圍。

  「玉玲姊!沖……沖脫泡蓋送!沖脫泡蓋送!快!沖脫泡蓋送!」梁宛歌捧住玉玲姊兩隻手,不斷地念著處理燙傷的五字訣,拉著她就要往水龍頭沖。

  「不用不用,我沒事。」玉玲姊還笑得出來,輕輕握住梁宛歌的手,安撫地拍拍她。

  「什麼沒事!你手上的湯還在冒煙呀!」梁宛歌一急,聲音也跟著大起來。

  「我的手是假的,對冷熱根本沒感覺,就算是雙手放進泡菜鍋裡煮也不會受傷的。」玉玲姊笑道,動手抹掉兩手上的熱湯,像在擦汗一般。

  「呃?」假的?

  「囡囡,過來道歉!」唐虛懷喚住披著浴巾準備跑掉的小女孩,小女孩回過頭,抿抿嘴,倔強的不發一語,看了三人一眼,掉頭就往二樓跑。

  「囡囡!」他喊,但小身影已跑得不見人影。

  「先生,沒關係啦,反正沒受傷就好,我先拿抹布來擦地,等會兒再重新盛碗湯過來。」玉玲姊替囡囡莽撞的行為緩頰,用圍裙抹抹手,站了起身。

  「我幫你……」

  「我來就好。」玉玲姊婉拒梁宛歌的好意,「你跟先生到沙發去坐著吧。」

  梁宛歌看著玉玲姊輕哼著曲兒離開,臉上的困惑只增不減。

  「……她說手是假的,是什麼意思?」她求助於唐虛懷解答。

  「義肢,玉玲姊因為意外導致雙手截肢。」他淡淡帶過,沒打算進一步說明是什麼意外。

  「原來如此……可是她的動作看起來和平常人沒什麼差別。」甚至比平常人還要靈活。

  「那對義肢是很精密的機械手臂,外包防火仿真皮,一些生活上基本的動作都不會有問題。」

  「來來來,喝熱湯。」這次玉玲姊端出整鍋湯,不過她走路的速度放慢許多,還左右瞧瞧會不會有人又突然衝出來——幸好沒有,她總算安全的將泡菜鍋放在桌上,舀好湯,遞給唐虛懷及梁宛歌。

  這下,梁宛歌真的確定玉玲姊完全不怕燙——當她看到玉玲姊沒用任何抹布阻隔就捧著那鍋還在冒泡的湯。

  「快趁熱喝。你們兩個淋了一身濕,不知道會不會感冒,來,快喝。」

  「那個叫囡囡的小女孩也是你的房客嗎?」

  「當然。」香辣的泡菜鍋湯頭真是好喝的沒話說,才入喉,就覺得身體都暖熱起來。

  「你的屋子好熱鬧,真多人。」像現在,光一樓就有三個房間門邊縮躲著三個人在看他們。

  「我也不想看到這麼多的人,這間屋子當然是住越少人越好。」唐虛懷的音量不小,完全沒有掩蓋這種趕人的口吻,梁宛歌瞄了在場其他人,他們的表情都沒有太大變化。

  真奇怪,哪有房東對房客說這種話的?要賺人房租也該擺出和善一點的嘴臉吧。

  「先生,要不要我順便下些面,讓你們加在泡菜鍋裡吃?」玉玲姊臉上的笑意還是很溫柔,完全沒受到唐虛懷的話影響。

  「好呀。」他還真有些餓了,追著梁宛歌跑三條街,是得補充一些熱量,她也是。

  唐虛懷一個應諾,玉玲姊立刻又忙碌起來,燒開水、下面。

  「……」梁宛歌骨碌碌的眼朝四周流轉一圈。

  「沉默什麼?」他以肘輕碰她。

  「玉玲姊事實上是你的妻子吧?」

  正在喝湯的唐虛懷嗆到,猛咳嗽。

  「你在胡說什麼?」好不容易順了氣,他立刻反問她何來這種怪想法。

  「她的態度簡直把你當成天,一個女人會把一個男人當成天般尊敬,除了父親外,另外一個勉強有機會上榜的身份就是丈夫了。」而唐虛懷的年齡絕對構不到父親,理所當然只能讓她聯想到另外那個囉。「還有……囡囡是你的女兒吧?」一個聯想甫成形,另一個聯想緊接著冒出來。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他給她一個假笑,「貞夢和雅惟還是我的大小情婦哩。」

  他一說,躲在房間門後的三人倒抽涼氣,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先、先生,你別開這種玩笑呀!」砰,關門。

  「是、是呀,我和貞夢哪有……哪有那個資格?」砰,關門。

  「……」砰,關門。

  第三道沒附加任何言詞的關門聲,大概是在抗議自己沒被點到名。

  「她們是在害羞。」以女性的直覺,梁宛歌有這種強烈感覺。

  她不意外他的房客會暗戀他,光以外表來看,唐虛懷很吃香,生得人模人樣,用來騙小女生最合適。

  她不相信唐虛懷沒有半點感覺,他又不是遲鈍的人,面對女孩子的放電,他會沒接收到才怪,可是唐虛懷的處理態度似乎是以不變應萬變,不點破、不講明,粉飾太平——是因為這樣才能安撫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眾多美人兒嗎?

  「我和她們的關係不像你想的。」

  「是噢?」她擺明不信。

  「她們住這裡都是有目的的。」

  「我知道。」目的不就是為了他這個美色嗎?

  「你的眼神在說你不相信。」

  「事實上,你也不用跟我解釋什麼,這是你的私事,我是旁觀者,無從置喙,你愛在自家建個後宮,一樓藏些美嬌娘,一樓藏些俏孌童也不干我的事,我沒興趣探人隱私,你繼續放心的玩下去好了。」只是她嘴上說著,人卻捧碗往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上移動,不再跟他並肩而坐,呼嚕嚕吃著泡菜;只用斜眼瞄他。

  「我有這麼淫亂嗎?」又是美嬌娘又是俏孌童,想要他精盡人亡也不是這種玩法。

  「我不知道,問你自己囉。」當事人還來問她這個無關者,真好笑。

  梁宛歌才喝完半碗湯,鼻尖已經冒出薄汗,果然泡菜鍋很袪寒,她不敢動手去擦鼻上的汗,怕弄傷歪鼻,只能用小手搧呀搧。

  「要是每個住進我屋子的人都淪為我的玩物,那麼你又該怎麼定義你的地位,嗯?」他沒放過她,端著碗,硬是要擠坐到單人沙發的扶手。

  已經很熱了,做什麼還一直靠過來呀?梁宛歌用眼神瞪他。

  「我?我只是進來洗個澡兼討碗熱湯喝的路人甲,你不用費心照顧我。」她吃完泡菜鍋就會自動走人。

  「你不是還要動第二次整型手術嗎?」

  「是呀,你要跟我約時間了嗎?」她想摸出記事本,才想到她的皮包忘在唐虛懷的診所裡,那時忙著跑出他的診所,壓根沒留意到自己的家當。「你講吧,我記在腦子裡就好,等時間一到,我會自動上你的診所報到。」

  「不用上診所,我們就在這屋子裡動手術,你也不用走,就留到動完手術後再離開,所以,恭喜你要在這裡住下來,從路人甲淪為我的收藏品之一。」他的表情,還真的將電視劇裡無惡不做的惡人臉給學得十成像。

  梁宛歌怔了一下下,「什麼?」

  唐虛懷放下手裡的碗,長指挑梳著她半濕髮絲,將那些頑皮不聽話的鬈翹給一根根撫平。

  「我沒跟你說嗎?這裡除了是住家之外,更是一棟——最居家式的豪華醫院。」

  第三章

  梁宛歌總算有些懂他的意思了。

  這棟公寓是他家,也是他的密醫醫院,他是房東兼主治醫師,而玉玲姊他們則是房客兼病患,這個事實是晚上一大桌子的人圍著吃飯時她才發現的。

  十幾個人一塊用餐,感覺就像在吃宴席一樣,她偷瞧大家,台面上除了唐虛懷看來最正常之外,幾乎清一色都是身體有病痛或殘疾的病人——當然也包括她這個整型失敗的女人,其餘的不是面色蠟黃到毫無血色,就是吊著點滴出來扒飯,再不然就是吃到一半,突然把手呀腳的拆下來往旁邊丟。

  「她是梁宛歌,從今天起,也會住進屋子裡,大家多照顧了。」唐虛懷簡單向在場所有人介紹她,可惜時間抓的不夠好,在她正啃著油膩膩的雞屁股時,大家的目光全掃向她。

  「……大家好。」梁宛歌只好趕快放下雞屁股,尷尬地向眾人打招呼。

  唐虛懷依序替她一個個介紹眾人的名字,梁宛歌大概只記得起一半,另外一半根本是右耳進左耳出,她心裡不禁暗想,別這樣考驗她的記憶力好不好。

  「梁小姐,你就放心在這裡住下來,大家都很好相處,你會喜歡這裡的。」玉玲姊挾了好幾樣菜到她碗裡,其中包含好幾樣她不敢吃的菜,她還是只能客氣地全數接下來。

  「嗯,我想我一定會的。」梁宛歌笑得很可親,模仿玉玲姊體貼人意地挾菜,將自己碗裡不敢吃的東西全往唐虛懷碗裡放。

  「你怎麼跟囡囡一樣,越營養的食物越不吃?」唐虛懷當然知道她的用意,否則丟進他碗裡的,不會全是些青椒塊、蔥末和魚皮。

  聞言,梁宛歌和囡囡同時抬頭看著彼此,兩人碗裡都只有肉。

  「囡囡,不是跟你說過嗎?青菜一定要吃完,不可以挑嘴——」玉玲姊挾了三大塊的青椒到囡囡碗裡,兩隻眼睛盯著要她吃下去,囡囡小小的臉蛋苦苦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蠕蠕唇,心不甘情不願地捏著鼻,將青椒塊嚥下,連咬都沒咬。

  「需要我也用這種方式逼你吃青菜嗎?」唐虛懷作勢也挾來一塊青綠綠的青椒,在梁宛歌面前晃呀晃的。

  「那招只對五歲以下的小孩有用,抱歉,二十五歲的我不吃這一套。」她還是挑她喜歡的食物入口。

  「我以為偏食是小孩子才有的權利。」

  「小孩子總是會長大,討厭的食物還是討厭。」這跟年齡大小無關好不好。

  「梁小姐,飲食要均衡比較好,青椒是蔬菜中含維他命A、K、最多的,而且還有鐵質,對女孩子是最好的,而且你知道嗎?它的維他命B比番茄多,維他命C又比檸檬多,是非常不錯的蔬菜,更神奇的是它還含有硅元素,硅元素是什麼你知道嗎?它是促進毛髮和指甲生長的重要元素,多吃的話,就能滋養髮根和強化指甲,它還有胡蘿蔔素和維他命D,可以增進……」玉玲姊開始對她分析青椒的好處,哩啪啦一長串的句子丟出來,而且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求求妳,快吃吧!不然玉玲姊可以針對青椒這樣食物歌功頌德十分鐘以上——整桌子的人都用視線在懇求梁宛歌聽話,千萬不要忤逆玉玲姊。

  唐虛懷和她咬耳朵,「玉玲姊以前是營養講師,她可以一整堂課都針對青椒這項食物來講解,唯一讓她閉嘴的方法,就是順從她的意思。」

  他一臉遺憾,挾著青椒到她嘴邊,挑挑眉,要她為大家捐軀吧,否則這頓飯,耳根子是不可能清靜。

  「以中醫來看,青椒性溫味甘,開胃消食,治腸胃脹氣、散寒除濕。青椒用油炒不但維生素不會流失,還更能提高維他命的效果……」玉玲姊還在說。

  梁宛歌無奈張嘴,叼下唐虛懷筷子間的青椒,臉上的厭惡實在是太明顯了,比方才囡囡的表情還要誇張,好幾個人都忍不住偷偷笑出聲。

  「好女孩,這樣就對了嘛。」玉玲姊心滿意足了。

  梁宛歌嚥下沒咀嚼的青椒塊,連灌兩碗湯才沖掉殘留的青椒味。

  飯桌上的氣氛並不凝重,眾人都偶爾插來幾句毫無頭緒的話,東拼一句、西湊一雙,話題沒有範圍,扯到外太空再回到海底兩萬哩,一頓飯下來,讓梁宛歌對大家都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王貞夢,二十二歲,女,慢性白血病患者,過分嬌小的身材有些像未發育的小學生,但模樣清清秀秀,笑起來很靦腆。

  高雅惟,二十七歲,女,全身性紅斑狼瘡患者,頭上戴著包頭帽,眼睛大大的,水燦燦的很漂亮,左右兩頰都有朵蝴蝶似的紅印,或許出於自卑,她總是壓低頭,不想讓別人注視那些紅斑。

  阮玉玲,四十歲,女,雙手截肢,也就是玉玲姊,梁宛歌目前為止最熟悉的人。

  陳俊豪,三十二歲,男,正是梁宛歌在二樓遇到的那位「豪哥」,沉默寡言,拄著枴杖,行動有些不便,但從眾人言談中無法得知他的其他情況。

  方立忠,三十五歲,男,胃癌初期患者,吊點滴出來扒飯的人就是他,食物方面有許多限制,玉玲姊替他煮了特別料理,偏偏他的筷子老是越過楚河漢界,想偷挾他不能吃的菜。

  楊依倫,十五歲,男,梁宛歌不知道他在跩個二五八萬什麼的,永遠只用鼻孔瞪人,除非唐虛懷跟他說話,他才會少少的、但又不失尊敬地回話,至於對其他人,好像多說一句話就會髒了他的嘴似的。據說,他是個先天性心臟病患,雖然有點壞心,但是梁宛歌還真想瞧瞧他捧心的模樣,沒辦法,他的外型太像日本傑尼斯美少年了,比在座任何一個女性都要好看。

  周君,五十歲,男,五十歲是從大家嘴裡聽到的年齡,實際上梁宛歌目測他的年齡是七十歲……巴金森氏病患。

  曾欣怡,三十歲,女,她大概就是那時第三道關門聲的製造者,暗戀……不,是明戀著唐虛懷,因為一頓晚餐的時間裡,她是盯著唐虛懷猛吃白飯,好像她真正垂涎、真正想吞下肚的菜餚就叫「紅燒唐虛懷」似的。從外表看來,梁宛歌看不出她是哪號病患,充其量只覺得她的臉色比紙更蒼白。

  囡囡,五歲,女,自閉症患者,從頭到尾,梁宛歌沒聽到她說任何一個字,有時那兩片粉嫩的唇蠕動著,好像嘴裡銜著話,但到後來,還是以沉默取代一切。

  最後一個是唐虛懷,目測約二十九歲至三十一歲,男,無法以肉眼辨視他有沒有什麼潛在的病症,有一點自大、有一點驕傲……修正,很自大、很驕傲,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好講話,實際上卻很固執,為達目的可以纏人纏到讓人受不了。有張好看的臉、一對藍寶石般的眼,她猜,他有外國人的血統,至於是哪國人混哪國人的血統就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那副外表騙死人不償命。慣穿黑色醫師袍,有點像漫畫家手塚治蟲筆下的怪醫黑傑克。身為醫生,穿白袍不是比較專業而且聖潔嗎?雖然他穿黑袍非常的好看,讓頎長的身材顯得更俊挺……

  「對了,梁小姐……」

  「叫我宛歌就行了。」她笑著對玉玲姊說,對於這樣和善的人最沒有抵抗力了。

  「好,宛歌。我替你整理好房間,就在一樓走道算過去第五間,你要是有缺什麼物品,別客氣,跟我說一聲。」

  「雖然唐醫師好意留我住下來,不過,我還是自己找住的地方,等唐醫師願意替我動手術時,我再過來就好……」

  「這裡空房間很多呀,別見外,你就好好住下來,在這裡,先生也比較能就近觀察你的手術情況,若有突發症狀,他也好立刻幫你治療,再說……」玉玲姊又開始說教,彷彿不順從她的意,就得要有耳朵被念到流膿的覺悟。

  「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梁宛歌這次學乖了,以最快的速度打斷玉玲姊。

  「那就好,我還可以替你燉一些有助於傷口癒合的藥膳,相信對你會很有幫助的。」玉玲姊又滿足地笑了。

  「反正你也不敢回家讓家人看到你一臉慘狀,就安心住下來吧。」唐虛懷補上一句。

  「我實在很不喜歡你形容我臉部情況的形容詞,也不想想是誰弄成這樣的?」一臉慘狀?好像一直在強調她的五官被人重新洗過牌,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似的,而且他唐大少似乎忘了,是他一手造就她的面目全非好不好!

  「是我。」唐虛懷也不諉過。

  餐桌上突然沉默,緊接著是一聲聲倒抽涼氣的聲音——在場九個人掉筷的掉筷,灑湯的灑湯,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臉上愕呆的表情。

  「先生,你說……是你……是什麼意思?」玉玲姊好不容易擠出問句。

  「剛剛梁小姐那句話也很奇怪,什麼叫做『也不想想是誰弄成這樣的』?」曾欣怡也接著開口,白慘慘的臉色彷彿梁宛歌說出多驚人的話,讓她嚇白了臉一樣。

  「這兩句話接起來講很怪呀……」王貞夢嘴裡唸唸有詞,試圖找到這兩句話之間的關聯性,但是怎麼念就是饒舌。

  「你們可不可以重新說一次剛剛那兩句話?我在想,是不是我沒聽清楚……」高雅惟同樣一臉不置信,聲音有些抖、有些哽,身旁的陳俊豪、方立忠只能附和地猛點頭。

  應觀眾要求,重播一次。

  「也不想想是誰把我的臉弄成這樣的?」女主角念出台詞。

  「是我呀。」男主角對戲。

  又是一陣杯碗筷匙乒乒乓乓的落地聲。

  「他們很受打擊耶。」梁宛歌看著大家的臉色由白到青,再由青到黑,每個人都合不上嘴,她湊近唐虛懷耳邊嘀咕:「沒想到他們這麼挺你,這種失敗的打擊,他們演起來比你還要敬業。」

  「他們很信任我。」所以不相信他會有失手的時候。

  「看得出來,所以一聽到事實,每個人都不能接受。」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可能是宛歌的體質不適合整型,對藥物過敏才會失敗的……跟先生沒有關係吧?」頭號死心塌地的忠臣——玉玲姊強擠出笑,替唐虛懷尋找失敗的借口。

  喂喂喂,明擺著就是醫生技術不良,怪到病患體質做什麼呀?!

  「我看說不定是動手術時,梁小姐在那邊扭來扭去,才會害先生把她的鼻子弄歪呀!」二號死心塌地的忠臣——王貞夢也有她的一套看法。

  喂喂喂,她那時因為心情太緊張、太怕痛而要求全身麻醉,人都不知道昏死到哪裡去,還有辦法扭來扭去噢?太瞧得起她了吧!

  「明明就是她本身長得醜,怪先生做什麼?誰知道她在整型前那張臉是不是根本就扭曲變形,現在才再將自己天生的失敗賴在先生身上!」說話又賤又毒又不留情的當然不做第二人想,除了楊依倫那個屌痞子外,還會有誰?

  最氣人的是全桌子的人竟然都同意了楊依倫這種混蛋論調!

  她雖然長得不漂亮,但好歹活了二十五年的鼻子還是端端正正,雖不挺,但很直,是遇上了唐虛懷才會變成這樣,如今倒淪為全是自己活該倒楣囉?

  梁宛歌沒對任何人「善意」或「惡意」的批評多做回應,只是淡淡挑眉瞄向唐虛懷,她很聰明,不會在這種敵強我弱的劣境中白目開口,她若是反駁,肯定會被同桌九個人仇視到死,只因她污蔑了他們心目中的天神——唐先生。

  沉默是金,在這時候要全力實施。

  唐虛懷接收到梁宛歌的暗示,她在威脅他,最好別讓她再聽到這些話,否則她會立刻掉頭走人,再一次跑著讓他追。

  唐虛懷清清嗓,「大家都別胡說了,這次手術的失敗,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梁小姐是受害者,基於對自己無能的自責及對梁小姐心靈傷害的補償,我千求萬求才求得梁小姐再給我一次機會。」他也不是蠢蛋,被她一瞪,自然知道該說哪些話來消火。

  「先生……」九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對他滿滿的同情及更多的信任。

  「到底是被下了什麼迷藥呀?一個一個全拿他當珍寶一樣看待……」梁宛歌咬著筷子,細聲嘟囔。

  特別是吃完飯,她主動舉手要幫忙洗碗時,窩在廚房奮力和一大迭碗盤作戰,九個人當中就有七個人偷偷跑到她身邊,對她催眠唐虛懷好、唐虛懷妙、唐虛懷唐虛懷呱呱叫,要她放心將自己的生死全交到唐虛懷手中,說什麼唐虛懷做不到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做得到,要是她改找別人整型,只可能會把已經很慘的臉整得更加面目全非,還有人直接不客氣地說,如果不是唐虛懷,說不定她整型失敗的情況會更慘,連五官都分辨不出來哩,所以還好她遇上的是唐虛懷,要她心存感激、謝天謝地——

  梁宛歌只有一個結論,這棟屋子裡的人都好奇怪。

  她無力無力再無力地搖頭。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不,這棟屋子裡特別多。

  

  「睡不著呀……」

  認床超嚴重的梁宛歌從床上坐起,手錶上的時間顯示在兩點十五分,也就是說——她已經在這張床上翻滾了三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了。

  她很明白自己通常只要離開家裡那張床、那個枕頭,絕對要準備失眠一整夜,她早在每一次的畢業旅行中驗證了殘酷事實,從來沒有例外,一次都沒有。

  「起來喝杯水好了……」

  她龜行地走出房間,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吵醒人,到廚房倒水,沒想到水一下肚,淹死一堆瞌睡蟲,精神反而更清醒。

  「去外面散散步好了……」越消耗體力,人越累,應該就越容易睡吧?對於自己的認床癖瞭解得十分徹底的她,只能消極地自欺欺人。

  踏出屋子,關上大門,梁宛歌才後侮呻吟。

  好!好極了!

  她沒有這棟屋子的鑰匙,就算她散步到腳斷掉,也沒有辦法回到床上去睡呀!

  「只好等明天早上再說了……」現在也不能按電鈴吵人,她很清楚睡得正好眠時被挖起來有多令人咬牙切齒。

  白天下了許久的雨,幸好晚上雨停了,否則她的處境會更可憐。

  「對了!蕩鞦韆!蕩鞦韆!」突然想到庭園裡有玩具,她沮喪的心情總算稍稍恢復,雀躍地跑到大樹下,不顧木板上還殘留著雨水,一屁股坐上去。

  鞦韆不是用精緻牢靠的鐵鏈懸吊著,而是手腕般粗大的麻繩纏在樹幹,坐板也只是一塊簡單磨亮的大木板,相當陽春,但坐起來很實在呢,唯一的缺點就是鞦韆應該是為了囡囡量身訂做,所以麻繩不敢收太短,小孩坐起來安全,大人坐就顯得絆手絆腳了。

  梁宛歌很克難地讓鞦韆晃起來,一開始聽到麻繩和樹幹摩擦的恐怖聲音還很擔心自己的體重會壓斷鞦韆,但來迴盪了五次,發現鞦韆的堅固程度遠超過她的想像,一顆懸著的心也松放下來,開始大玩特玩。

  越蕩越高、越蕩越高,梁宛歌在夜風裡享受難得的童趣。

  晃到最頂點,就能看到三樓那處沒種花的窗戶,梁宛歌引頸望著,鞦韆卻先一步像鐘擺,將她向後拉,她輕輕歎息,不過下一秒,鞦韆又回到頂點,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再度出現。

  這麼晚了,他還沒睡嗎?還是……他會怕黑,所以要開著燈睡嗎?

  是沒人規定一個又高又帥的男人不能怕黑啦,只是和形象不太符合。

  晃高。看到窗戶投映著黑影,是他。

  蕩低。眼簾又失去他的蹤影。

  晃高。看到窗戶被打開,也看到唐虛懷叼著煙,往她的方向瞟過來。

  蕩低。兩人的視線又被樹影擋住。

  「你還不睡,偷偷跑來玩鞦韆?」白天就知道她很垂涎這項玩具,只是他沒料到她的偏執能支持她在深夜兩點多爬起來蕩鞦韆。

  「我認床,睡不著。」她晃出來,回他這句話,身影很快又消失在樹影下。

  「我拿顆安眠藥給你。」

  「我認床癖超嚴重的,一顆安眠藥根本沒效。」包準她還能睜眼清醒到天亮。

  「你在那邊晃呀晃的,也不能包準讓你睡著,而且晚上這麼冷,不怕感冒?我告誡過你了,感冒對你鼻子的殺傷力很強。」更何況,她竟然只穿一件短褲和圓領無袖上衣在玩鞦韆。

  他說話時,梁宛歌又被鞦韆帶回最低點,他等了等,沒等到她再晃出來,不由得更探身往窗外瞧。

  「梁宛歌?」

  慢慢的,她從樹下走出來,抬頭。「你說的對,我應該要照顧好我的鼻子。」

  她那副認真的表情讓他想發笑。

  「要是真不想睡,上來陪我熬夜好了。」

  他叼煙的模樣很迷人,勾勾食指在引誘她。

  「……你在忙什麼?整晚不打算睡噢?」

  「跟你有關的事。」

  「哦?」她被挑起了興致。「跟我有關?」

  「上來再說吧。」

  「你沒發現我被關在屋外嗎?我忘了自己沒有屋子的鑰匙還跑出來散步。」纖肩輕聳,對於自己犯的小錯避重就輕。

  「接著。」唐虛懷沉笑地拋下一串鑰匙,梁宛歌直覺合掌去接。

  好吧,不能在外頭多吹風,上樓去看看他在忙什麼吧。

  梁宛歌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從一大串鑰匙中試出大門那支,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地往三樓走。她直覺不能驚動一、二樓的大家,否則讓他們看到她爬往三樓禁地,恐怕又要指控她企圖染指他們的「寶貝」。

  腦子裡突然冒出九隻《魔戒》裡的Gollum(咕嚕),陰寒寒冷澈澈的聲音在喊著——

  My precious……

  「在笑什麼?」唐虛懷站在樓梯口,看她走得又慢又捂嘴在笑。

  「噓。」別問,到三樓再開口。她打出來的手勢是這麼說的。

  進到他的地盤,她才敢大口喘氣。

  「不過爬了三層樓,有這麼喘嗎?」今天追她跑了三條街都沒見她這麼累。

  「不是喘,是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呼吸。」她先深吸一口清新宜人的芬芳空氣,再把鑰匙還到他手上。「我怕被樓下的人發現我偷溜到你房間,亂棒把我打死。」

  「有這麼誇張嗎?」

  「我本來也以為沒有,不過今晚吃飯時他們的表現及對你的呵護,我不想冒這種險。」誰知道那群死忠的親衛隊會不會很偏激呀?

  她跟著唐虛懷走到和室小書房,發現他還在看書。

  「你不睡就在看書?」這種事情不是只有考生才要盡的義務嗎?

  唐虛懷繞到廚房,泡杯牛奶給她。

  「重新查一些關於整型的資料。」

  「是為了我?」捧著好燙的牛奶杯,她撅嘴吹了吹,小口喝著。

  「是為了你沒錯。」

  「說實話,我的手術失敗是不是讓你很受打擊?」她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座墊拿來靠在背後。

  「當然,你的手術對我來說,應該就像是剪指甲那麼簡單,毫無風險、不准失敗,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說難聽點,你是我的污點。」

  「污點呀……好嚴重的指控,不過對我來說,你是個學藝不精的庸醫,所以我不介意當你的污點。」他與她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的不是。

  「你的指控也不比我委婉到哪裡去嘛。」學藝不精的庸醫,真狠。「不過這是個很新鮮的形容詞,我這輩子頭一次被人如此稱呼。」

  「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說是污點呀。」彼此彼此。

  「而且還是我把你變成這樣的,你說的對,我是學藝不精的庸醫。」

  梁宛歌聽他這麼一坦白,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你也沒這麼差啦,先前我就是看到同事在你診所整型的效果很好,才會甘願放棄保險一點的大醫院,而找上你這個沒牌的密醫。」

  辜負她的信任才是唐虛懷今晚一直無法釋懷入睡的主因。

  他沒有失敗的經驗,不清楚是不是每一次失敗都會有這樣的情緒——一種很氣自己的無能、很氣自己讓她哭著跑走的驚慌;一種……心裡懸宕著什麼,想補償、想挽救、想盡心盡力、想從頭再來。

  「你別露出這麼歉疚的表情好不好?你這樣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你耶。」罵也不能罵,吼也不能吼,尷尬的人反倒換成了她,明明是她比較需要被安慰吧。「反正你下次動手術就認真、專心一點,不要再發呆,手術要是成功了,我不再是污點,你也不是庸醫,我們兩個就當做第一次手術失敗這件事不存在嘛,你不說,我不說,樓下九隻Gollum也不可能說,你的名譽安全無虞——」

  「Gollum?」

  「My precious……」她模仿《魔戒》中的Gollum五官和聲音,學完後自己又笑了起來。「對他們來說,你就像那只魔戒一樣,precious。為什麼他們這麼尊敬你呀?」

  「或許因為我是他們的主治醫師。」

  「這麼簡單嗎?」她突然輕輕打個哈欠,不是因為話題無聊,而是覺得眼皮有些酸澀,是不是被他整壞了眼皮的後遺症?眼皮好重……她甩甩頭,才繼續陳述她的觀感:「他們很信任你,也很保護你,甚至……愛你。」

  「因為一樓的全是我的地下美嬌娘,二樓則是我豢養的俏孌童嘛。」他拿她之前說過的話回她。

  「是是,整棟屋子都是後宮,你是縱慾過度的野皇帝,還好我現在在三樓,不是美嬌娘也不是俏孌童,嘿。」手裡端的牛奶還沒喝完,她卻喝不下了,揉揉眼,眼睛一閉竟然沉重到張不開。

  盤著的雙腿自然而然伸直,努力變換成最舒適的姿勢。

  瞇瞇的眼好像還看到唐虛懷在說話,在說些什麼……說些……什麼……

  唐虛懷一手拿起差點傾倒的牛奶杯,將它抽離她的手,不敢相信前幾秒還在那邊玩著模仿Gollum的她竟然……

  睡著了?

  「不是說有嚴重認床癖嗎?那現在睡成這副德行又是怎麼回事呀?我連一顆安眠藥都沒用哩。」他失笑,朝她右頰輕拍,她整個人就往右邊倒下去,他快手攬住她,不讓她用正面僕上榻榻米,否則那張剛整壞的臉又要再添「撞傷」。

  抱起她,往自己的床移動,將她安置在上頭,她小腦袋在他的枕頭上動了動,他以為是認床的本能讓她辨別身處陌生環境,但是她沒有清醒的跡象,抽動的鼻翼也不再嗅蠕,似乎接受了他的味道,頭顱又擺回原位,緩緩陷入軟軟的枕心,越睡越沉。

  唐虛懷只手撐頤,這個角度看她的視野最佳,他伸手擰擰她微歪的鼻樑,還是沒吵醒她。

  「認床?認我的床嗎?」他笑,緩緩接續兩人最後聊的話題,她還沒聽完他準備反駁她的話呢——

  「你現在在三樓,而且是在縱欲野皇帝的龍床上,怎麼會覺得自己是唯一例外呢?」

  不知道她聽到他的回嘴,又會怎麼堵回來呢?

  第四章

  貪睡的下場,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去浸油鍋、躺劍山。

  梁宛歌覺得自己真的深深體驗到這一點。

  好吧,是她自己失算,因為她完全沒料想到自己竟然會在唐虛懷的床上睡著,將嚴重的認床癖拋到腦後,直到唐虛懷叫醒她下去吃早餐,她頂著一頭亂髮,又一身輕簡睡衣從三樓下來,才看到九隻Gollum正瞪視著她,每雙眼裡似乎都對於她擅闖三樓禁區顯得情緒紛擾——不解、忿恨、難以置信,五味雜陳,冷暖只有梁宛歌自知。

  就算她跟唐虛懷是清清白白,在那些眼神裡也已經判了她淫婦的死刑。

  「睡得還好嗎?」

  偏偏唐虛懷又在這種時候開口,拋出來的問句又甜又膩,她不相信他沒發現九隻Gollum已經快瞪穿她了!

  還是……他故意的?

  「唐醫師,謝謝你昨天特別幫我看診,打擾你休息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想經過昨天那麼仔細又認真地商榷過整型的問題,接下來的手術一定會非常順利。」梁宛歌故意這麼回答,想讓那九隻對她昨天夜宿唐虛懷房裡的印象扭轉往正途,表明她與他,只辦正事,絕對沒有任何不規矩。

  他皺皺眉,努力、用力、盡力在回想她說的點點滴滴,只是唇邊自始至終都噙著笑。「不過昨天沒聊兩句你就睡著了,沒有什麼仔細又認真商榷這回事呀。」

  梁宛歌這下更肯定唐虛懷是故意,不,惡意的!

  「雖然我睡著了,但是我相信唐醫師你一定沒有浪費時間,應該花了整夜在鑽研醫書,一直到天亮對吧?」梁宛歌軟拳再推回去。

  「沒有噢,你睡著沒多久,我也跟著睡了。」他四兩撥千斤又推回來,還睡在同一張床上。

  「你就是想看我被Gollum啃得皮肉不剩嗎?」她咬著貝齒,臉上的笑容變僵,壓低腦袋,只讓他一個人瞧清她的咬牙切齒及鐵青臉色,像貓兒在他耳邊低狺著問。

  「你沒必要這麼害怕,別忘了,在這屋子裡我才是老大,Gollum還得看我的臉色過活。」在他沒下令Gollum們把她生吞活剝之前,誰也不敢妄動。

  「是,那就請老大你高抬貴手,別再捉弄我這個小女子。」

  「情不自禁呵。」

  捉弄她是情不自禁?真是個壞傢伙。梁宛歌嗤之以鼻。

  最讓她無法諒解的是,她竟然給足了他機會捉弄她。

  對!她到現在還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在他房間睡到不省人事,她不是有嚴重的認床癖嗎?!她應該要睜著眼,和他相看鬥嘴到天亮,結果呢?她連自己什麼時候睡著都糊里糊塗,他抱她到床上去,她也沒醒。

  奇怪,這不像她呀,她是那種只要待在陌生的環境裡,一絲絲陌生的味道、一點點不對的床鋪軟硬度都會讓她渾身不舒服,想睡著,根本是天方夜譚,何況還是睡熟……

  難道是因為她昨天玩鞦韆玩得太累,以致於累到沒體力去發揮認床癖?

  再不然,就是那杯牛奶有鬼,她不得不懷疑他杓進杯子裡的奶粉根本是安眠藥去磨成的吧!

  「你的眼神好像在懷疑我什麼?」識人是唐虛懷的專長,一個挑眉、一個眼神,他都能猜對百分之八十。

  「懷疑你昨天把安眠藥粉當奶粉泡。」

  「天地良心,明明就是你自己玩得太累,才會眼一閉就睡死,還怪我?」之前的兩句話,他的音量只界於兩人間的嘀咕,這一句又恢復成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

  玩得太累?八隻同時從碗裡抬起頭,而年齡最小的那只則是完全聽不懂這種會讓人誤解的成人用語,還在專心對付她面前那一盤討厭的醃醬瓜。

  「我是玩蕩鞦韆玩得很累。」既然要講就講清楚!多補幾個字是會累死他嗎?!

  「咦?有人會誤會我講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唐虛懷用著「只有心術不正的人才會想歪」的眼神環視眾人,讓他們一個個羞愧的低下腦袋,認真扒稀飯,藍眸再回到她身上,笑意同樣濃重。

  「你這傢伙……」天生就是來造孽的嗎?

  梁宛歌心裡有預感,接下來的日子會因為他而變成熱熱鬧鬧——

  果然,在下一個小時,唐虛懷上診所去替人動手術,而她被玉玲姊帶到房間去耳提面命一番。

  「宛歌,一般來說,先生的三樓是不可以隨便上去的,我們的活動範圍就只能在一、二樓,絕對不行去打擾先生的生活。你剛來,所以不知道這種不成文的規定,我現在慢慢告訴你,你要記在心裡,先生替我們看病雖然是不分時間,但基本上盡量不要在晚上麻煩到他,懂嗎?」

  「這是唐醫生所訂的規定嗎?」

  「不是,但是是我們住在這裡的人都養成的默契,沒有先生允許,絕不踏進三樓。我明白你很擔心自己臉部整型的情況,但是大半夜去請先生幫你看臉,難道你不擔心先生累壞嗎?」昨天講話還溫柔客氣的玉玲姊,今天一改常態,義正辭嚴了起來,看來是對她夜宿三樓頗為不悅。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有這種默契。」也不知道他們竟然保護唐虛懷到這種地步。「我會注意的。」

  「還有,無論你有多喜歡先生,都不能用心機纏著他、賴著他,先生對任何人都很好,很容易讓女孩子誤解,但那是他心地善良,我們是有求於他的病人,就要謹守病人與醫生的關係,除非是先生明白表示要追求你,否則你最好控制好自己,明白嗎?」

  心地善良?玉玲姊嘴上在說的人和她現在想的人是同一個嗎?

  「相信你也看得出來,貞夢、雅惟、欣怡都心儀先生,但是她們也很清楚自己該自制,不讓這種單戀的感情造成先生的困擾——我剛才說先生主動追求你才可以,但是我想我還是必須將話說在前頭,不要以為先生對我們好就是有什麼特殊意義,事實上他對你對我對任何人都沒什麼不同,先生早就有愛人了,你如果見過先生對盼盼小姐的疼愛,你就會懂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了。」

  梁宛歌沒說話,靜靜在聽,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原來他有愛人了呀?盼盼小姐……聽起來就像是個可愛女孩的名字,要配得上他的人,當然也不能太遜色,是吧?

  像他那樣的男人,沒有愛人才奇怪吧?她不驚訝的,一點也不……

  只是,突然覺得有些想笑,覺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場鬧劇,也慶幸自己還沒踩進鬧劇裡……

  「玉玲姊,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真的對唐醫師沒什麼遐想,老實講,我連他是什麼個性的人都不清楚,怎麼可能會心儀他?而唐醫師的眼光應該不低才對,我這種女孩子他不會看上眼的,瞧,我的臉還是歪的呢!他又不是瞎了眼,再怎麼挑也挑不到我的。謝謝你告訴我,我以後不會擅自爬上三樓的,對不起,給你惹麻煩了。」梁宛歌雙手合十,好抱歉好抱歉地笑著祈求原諒,玉玲姊本意也不是想為難她,立刻就拉過她的手輕拍。

  「你能明白最好,玉玲姊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有義務告訴你,省得到頭來受傷害的人是你,別像以前——」她突然噤聲,像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以前?」

  「沒什麼、沒什麼。我要削些水果,你要不要吃蘋果?還是柳丁?」玉玲姊已經轉開話題,梁宛歌知道再問也沒意義。

  「蘋果。」

  「好。我等一下端到客廳,一塊來吃。」玉玲姊走出她的房間,梁宛歌笑笑目送她,等房間只剩下她一人時,她才發現自己完全笑不出來。

  「什麼嘛……說得好像我會死纏著唐虛懷不放似的,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打算纏上他呀,明明就是他自己追出來,也是他勾手指要我上三樓的……好吧,我唯一犯的錯就是太容易被他牽著鼻子走。結果沒人去罵他那個壞傢伙,反而教訓我,這不是本末倒置嗎?還不如叫唐虛懷自己檢點些,有女朋友的人了,就別對其他女人好,博愛這名詞,他已經喪失了將它發揮到極致的資格,還搞什麼一視同仁的手段呀,真是的……」

  那種男人就是因為被太多人疼寵著、保護著,才會不懂得何謂分野,才會不懂得……怎麼別太隨處散佈過盛的賀爾蒙,招蜂引蝶。

  粉拳朝枕頭上一捶。

  「幸好我沒有被他騙到,還沒變成他的Gollum……」

  哼。

  

  一連幾天,唐虛懷發現不對勁。

  「梁宛歌又去睡了?」他問著坐在客廳看電視的眾人。

  「嗯,她說很睏。」楊依倫在啃著大蘋果。

  唐虛懷舉腕睨表,才晚上八點不到。

  「她這幾天都是這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唐虛懷站起身,準備去敲她的房門。他最近有好幾個大手術在忙,比較沒時間待在家裡,雖然不能趕上和大家一起吃晚餐,但也還稱不上早出晚歸,可是總覺得……好久沒看到她了。

  「先生,宛歌說,因為她要花比較多的時間才能睡得著,所以八點上床,大概要十一點才有辦法睡熟,她特別拜託大家別去打擾她。」玉玲姊將梁宛歌的理由重申一遍:「要是她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睡意又被敲掉,她絕對又甭睡了。」

  唐虛懷頷首表示有聽到,坐回沙發間,只是忍不住將視線一直瞄向她的房門。

  「那就別去吵她了。」

  才怪!

  半夜十一點,唐虛懷在梁宛歌門前貼耳偷聽,他放心不下,除非親眼見到她「沒事」,否則今晚失眠的人就換成他了!

  夜闌人靜,屋子裡沒有其他雜音,讓聽覺變得敏銳。

  不聽還好,一聽就發覺裡頭傳來呻吟,一聲比一聲淒涼,一句比一句哀怨,幽幽的,像死不瞑目的女鬼,飄抖著固定台詞——

  「我……睡不著……睡不著……好痛苦……睡不著……」

  唐虛懷喉頭一緊,幾乎是立刻掄緊拳就朝她房門使勁捶打!

  「開門!梁宛歌!開門!」砰砰砰砰!雜亂無章的敲門聲,巨大而響亮,在靜夜裡格外嚇人,將滿屋子的人都吵醒,每扇門都打開了,獨獨梁宛歌的門沒有動靜。

  「梁宛歌!不要逼我踹門進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奪命連環敲。

  「先生,這麼晚了……你找宛歌做什麼?」王貞夢睡眼惺忪地問,不過唐虛懷沒空回答她。

  「梁宛歌!」

  喀,門鎖彈開,拉開縫隙,梁宛歌四分之一的臉孔就躲在後面。

  「你要做什麼?」口氣一點都不好,不單單是被人打擾的怨氣,還有更多他不是很清楚的冷睨。

  唐虛懷不確定自己在她臉上看到的大片陰影是因為屋子裡燈光都關弱的緣故,還是她的黑眼圈已經滿佈整張臉。

  「出來!」

  「你在叫狗嗎?!」她拒絕聽話,將門縫縮小為八分之一。

  唐虛懷一掌卡進縫隙間,也阻斷她關門上鎖的可能性。

  「梁宛歌,你幾天幾夜沒睡了?!」臉色真差!

  「我每天都有睡!我現在也要睡!我差一點點就能睡著了!你不要來吵我!」梁宛歌一根根扳開他卡在門縫的指節,要將他關在門外,她是不介意夾斷他的手指,不過她怕被九隻破門猛毆,所以只能消極抗拒。「你三更半夜來打斷別人睡覺做什麼?!你不知道我很困嗎?」

  「睡覺?!別告訴我你剛才呻吟的那些全是夢話!」他的力道終是比軟綿綿的她更勝一籌,健碩的身軀擠進門內,將她倒彈大退兩步,她想再推回去,但為時已晚。

  「我哪有呻吟什麼!」

  「我睡不著、睡不著、好痛苦、睡不著!」他一字一字還給她。

  那些話根本就是她咬著棉被低吟出來的,要是不小心從她房門外走過去,壓根不可能會聽得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你偷聽?!」

  「我貼著你的房門偷聽。」他不但沒有羞愧,反而還補充她沒說全的話。

  「你!你要做什麼?!」梁宛歌什麼話都來不及罵,身子已被唐虛懷扯出門外,半攬半拖地往階梯上走。

  「到我房裡去睡!」

  「我為什麼要到你房裡去睡?!」她扭掙得像只小蟲子。

  「為了避免你死於睡眠不足的嚴重認床癖!」唐虛懷將她攔腰一頂,架在肘彎間,像扛一袋沙包般,任憑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阻礙他的決心。

  「玉玲姊,救我——」梁宛歌快手揪住楞呆在一旁的玉玲姊,想藉以挽救頹勢,只是十指還沒捉緊她的睡衣,立即就被唐虛懷拉開長距離,害她只能在半空中揮舞著無助雙手。

  「誰都不准開口求情!全回房間去睡!」唐虛懷一吼,自然沒人敢上前替梁宛歌說半句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帶上樓梯,消失在轉角。

  這次他們親眼目睹,誰說唐虛懷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至少他們看到,唐虛懷對梁宛歌是完全不一樣的……

  梁宛歌絕望得沒再掙扎,掛在唐虛懷的膀間,讓他一階一階往上爬,她清楚,掙扎也沒什麼效果,只要唐虛懷露出那種不容商量的堅決,就代表著無人能左右他的決定,再加上……如他所猜測,她真的已經好幾天沒睡了,就算每天八點就準時上床就寢,她還是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看著床頭的時鐘一分一秒過去,想睡,卻又不能睡,好困,卻又半困半清醒,她苦熬好幾天,精神和體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根本搾不出力量來對抗他。

  她的身子像被上下輕輕搖晃,一種恍似搖籃的柔緩頻率,搖呀搖、蕩呀蕩,像在雲頂上隨著清風擺盪,她享受地閉起眼,接下來身子被拋到床鋪上,任人如何擺佈她也沒有知覺。

  梁宛歌進入最深層的睡眠,彷彿前幾天的失眠全都只是假象。

  唐虛懷本來以為他還得經過一番暴力壓迫,才能讓梁宛歌乖乖躺在床上,他甚至挽起袖子,準備好和她廝殺一場。將她拋上床後,他將她翻回正面,長腿朝她纖腰左右箝制,打算先下手為強,卻只看到一張睡得毫無防備,正憨憨打著貓兒似微鼾的睡顏。

  「梁宛歌?宛歌?」他俯在她身上,連喚她兩聲,還是沒反應。

  她的睡顏讓他不忍再吵她,她看起來好安寧、好滿足,在他的床上平穩酣睡著。

  真奇怪,明明是張微微歪曲的臉孔,為什麼……還是讓他一瞬也不瞬地挪不開視線?他來來回回望著,每看一分,就多專注一分。

  有點可愛,窩在被鋪裡,像是陪睡的玩具熊,擺在床上就讓人禁不住想攬在懷裡。

  他放軟身子,撥開她臉龐凌亂的髮絲,滑觸著柔膩的肌膚,傾身靠近她,熱唇貼上光潔額心,灼熱的鼻息噴吐在她劉海間,搔弄兩人的皮膚上,梁宛歌似有所感地淺吟了聲,他扣住她的腦袋,幾乎是想吞下那麼吸引人的聲音,但他沒有,以額抵額,長指抵住她的唇,不是要阻止她再逸出淺吟,而是要亙阻他自己的衝動。

  他只能勉強先用手指代替嘴唇,品嚐著她豐唇的芳美,緩緩摩搓。

  「這種事,要兩個人都清醒才好玩,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現在……先放過你好了。」

  打擾她補眠,不是他的本意,否則他特別借床給她就失去好意了——雖然他拉她上樓的態度像極了強搶民女的惡霸,但是他真的是因為捨不得看到她那麼可憐兮兮在床上又翻又滾卻無法入睡。

  他拉來棉被蓋住彼此,噙笑,抱住軟軟的她,將她塞靠在最貼近心臟的胸口,她滿意吁歎,更窩近沉穩脈動處,讓那令人心安的節奏陪著她入睡。

  

  「窩囊!真窩囊!我竟然抵抗不了他房裡的那張床?!」

  梁宛歌正在將一大堆蔬菜切丁,一邊剁洋蔥一邊飆淚,像在發洩她對自己的不滿,剁剁聲不絕於耳,切完洋蔥換切青椒,只是這回更忙碌了些,因為她必須一手輕捏鼻翼兩側,不能捏壞自己的鼻,又不能讓青椒味竄入鼻間,另外一手全權負責下刀。

  剁剁剁……

  「居然還睡到不省人事……就算真的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也不能毫無戒心吧?要知道禽獸是不會寫在臉上的……」

  洋蔥丁、番茄丁、青椒丁全丟入大碗裡,另外再拿出個小碗,將剩下一小部分的洋蔥及番茄放進去,獨缺青椒,分別在兩個碗裡倒入大量的沙拉醬及起司丁,用筷子下去攪拌。

  「而且一定要記住,那傢伙已經名草有主了耶!我這輩子最不齒的就是第三者、狐狸精,無論有多完美的借口,我都絕對不會接受一個身邊已經有人的男人!」呀,忘了加碎鮪魚,她趕緊從冰箱拿出鮪魚罐。

  二十幾片的吐司平均放在餐盤上,她均勻塗上番茄醬及自製的披薩料,而其中幾片則是抹上不含青椒的醬料,那幾片當然是她自己要吃的,所以她背著眾人特別製作兩種料,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她自己的那幾片自製吐司披薩是沒青椒的,嘻。

  可惜,她的陰謀,有人躲在廚房門外瞧得清清楚楚。

  梁宛歌的裙襬被人扯了扯,她低下頭去看。

  五歲的囡囡仰著腦袋瓜子覷她,那只為惡的小拳還揪在她的裙角。

  囡囡那張粉雕細琢的小臉蛋上寫著——我看到了。

  「妳看到了?」

  囡囡認真點頭。

  「你想用這個威脅我?」

  囡囡堅定點頭。

  「小妹妹,你會對玉玲姊他們揭穿我的吐司披薩裡沒有放青椒?」然後害她被玉玲姊數落到耳鳴?!

  會。囡囡點頭如搗蒜。

  「那麼你想怎麼樣?」

  囡囡拿了一片白吐司,遞向梁宛歌。

  「……你也想要這種沒放青椒的披薩料?」

  囡囡超認真超堅定地點頭。

  「差點忘了你也是青椒痛恨協會的會員,我是會長,你是副會長。」原來是有人想和她一起當共犯呵。

  囡囡戒慎瞪著她,梁宛歌好笑地看出小臉蛋上寫滿——你敢對我說教,我就去告狀,如果我一定得吞下青椒,你也絕對不會好過的。

  「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啦。」梁宛歌挖了一大匙沒加青椒的披薩料,抹到囡囡手捧的白吐司上。「我有什麼好說教的?我自己都不吃了,有那個臉教訓你嗎?再說,一個人一輩子不吃青椒又不會營養不良,我有個朋友是所有青菜水果都不碰的,偏食到只吃肉,還不是長得漂漂亮亮的。噓,不要跟任何人說噢。你喜不喜歡鮪魚?多給你一點。」

  囡囡還是點頭,只是這次那張小臉蛋上有漸漸綻開的淡笑。

  「只吃一片夠嗎?我多烤一片給你——當然也是不會有青椒的。」她問,一手已經再拿過吐司,將所有剩下的料都加到要給囡囡的吐司上。

  「嗯。要多一片……」

  梁宛歌回過頭,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她想再試探一遍。「我還可以幫你偷偷放兩片培根在吐司裡面噢。」這次,她直勾勾地看著囡囡。

  「……三片。我喜歡培根。」短短的指頭比出代表「三」的手勢。

  囡囡肯跟她說話了?住進來這棟屋子也有一段日子,她卻是頭一次聽到囡囡銀鈴般清甜的童嗓。

  「我也喜歡培根,這一大條的培根我們一人一半好了,我還喜歡起司噢,你呢?」

  「嗯。一人一半。我也喜歡……起司。」

  「那我們兩個人的吐司披薩就偷偷加很多很多起司下去,噓,秘密噢。」梁宛歌一臉準備帶壞小孩的笑意,伸指豎在紅唇前。神奇的是,那笑容,在囡囡臉上也同樣浮現。

  「秘密。」小巧精緻的嘴唇前也豎起短短食指,「噓」的很認真。

  唐虛懷在門外看到的就是大女孩小女孩嘿嘿直笑地噓過來噓回去,讓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梁宛歌和囡囡合力將吐司披薩送入烤箱,接著就是等待香噴噴的自製披薩出爐。

  當!

  「好了好了!你很餓了吧,我先弄給你,你去冰箱拿鮮奶出來配披薩好嗎?」

  說完,梁宛歌用小盤子盛兩片吐司披薩,囡囡則是小跑步去抱鮮奶瓶。梁宛歌正要替囡囡將盤子端到飯桌上,一轉身,就撞見唐虛懷雙臂環胸,不知在門旁站了多久。

  「唐醫師,早。」梁宛歌瞟開眼,連瞄都不肯再瞄他,繞過他,快步走向飯廳。

  「你怎麼這麼早起?我一睜開眼,在床上沒找到你,還以為你翻到床底下哩。」睡那麼少,能補這些日子的失眠嗎?

  「玉玲姊說她一大早要先去辦事,昨天晚上就先詢問過誰能替她幫大家弄早餐,我在這裡住下來,不做些什麼也很過意不去,所以自告奮勇做早餐,一定要早起。」梁宛歌有問必答,只是她說的每句話都是背對著他,擺明敷衍。「今天吃吐司披薩,這道料理用不上什麼煎煮炒炸的功夫,就是把配料切一切,拌拌沙拉、撒撒起司,味道不一定多美味,但也不會難吃到哪裡去。這盤是囡囡的,你別吃錯了。」

  「你幹嘛一直背對我?」

  「我忙呀。」像要輔助自己說的話,下一秒,梁宛歌又鑽進廚房去拿其他的吐司披薩,只差沒從額上抹幾顆辛勤的汗水來點綴。「囡囡,拿鮮奶出來後去叫大家起來吃早餐好不好?我來幫你倒鮮奶。」

  囡囡將超大罐鮮奶放在桌上,又咚咚咚咚跑到每個人房裡去叫人。

  「我來幫你——」一盤吐司披薩塞到唐虛懷手裡,阻斷他要說的話。

  「快吃,吃完了好去診所上工。」梁宛歌沒在他身邊多做停留,繼續將其他早餐送上桌,並且替每個人斟鮮奶。

  「梁宛歌。」

  唐虛懷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停下腳步,終於肯抬頭看他,他仔細打量她,從眉從眼從鼻,沒有一處放過,在挖掘她一早反常的行徑。

  「……是因為你昨天晚上發現我偷吻你,所以你才一大早就老大不爽擺臉色給我看?」

  該不會是她那時沒睡熟,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還是她在氣……他昨天沒吻得更徹底一點?

  「你昨天晚上偷吻我?!」

  梁宛歌驚呼,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駭人的事情,她不知道他偷吻的部分僅止於額頭,以為他吻的是嘴唇,她捂著嘴,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整張臉漲得紫紅,幾乎快能擠出一缸子血。

  「原來你不知道?那就表示這不是你生氣的主因,那麼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起床氣?」

  「誰在跟你說這些?!說!你真的偷親我?!」梁宛歌沒閒情逸致和他閒聊,她所在乎的、所愕然的,只在於這件事。

  不用聽到他肯定或否定,他唇邊那抹貓兒偷腥的笑弧已經說明答案。

  梁宛歌死盯著他的唇,想像他昨夜就是用那裡吻著她,她竟然半點意識也沒有,任他胡作非為,用如此……親暱的方式,兩人靠得很近……

  她覺得自己像燃燒起來的木炭,臉頰透著難滅的赤紅。

  拳心一握,她必須讓滿腔的怒焰有處可發,而教訓眼前的始作俑者將是她最好的出氣方式——

  「你沒有聽說偷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嗎?!沒本領讓女人心甘情願點頭,就玩陰的?!你無不無恥、下不下流、齷不齷齪呀?!」她臉蛋紅嫩得好比熟透的蘋果,罵起人來的氣勢稍嫌不足,讓唐虛懷不痛不癢。

  「我同意最前頭那句,偷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所以他昨夜才會什麼都不做,等待的果實才是最甜美的,他可不想吻一個沒反應的女人,接吻這種事還是要你情我願,或是你推我拒有樂趣些。

  梁宛歌氣焰沖天,將唐虛懷狠狠推後好幾步,使他重心不穩地撞上門框。

  「那麼你更應該同意這句話——有女朋友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

  第五章

  「賤男人,那是在說我嗎?」

  唐虛懷撫顎沉思。梁宛歌那時凶狠的目光的的確確是賞給他的沒錯。

  你沒有聽說倫襲睡死的女人是最孬的男人嗎?!

  嗯嗯,他也覺得偷襲睡死的女人,不能讓她嘗到渾身酥酥麻麻的高超吻技,不只是孬,還是不體貼的男人。

  有女朋友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

  嗯嗯嗯,他完完全全同意,要偷襲也該偷襲自己的女朋友,去對別的女人下手根本不是什麼狗屁魅力的表現,不過是彰顯自己的用情不專……等等,她那句話是指著他的鼻頭罵的,他什麼時候冒出女朋友來了?

  或是她口中的「女朋友」可能是口臭的另一種代替詞,所以她的句子改寫就成了「有口臭還去偷襲其他睡死的女人是最賤的男人」……呃,不太通順,有口臭還去偷襲任何一個睡死的女人都是最賤的男人,不應該局限在第三者身上。

  再不然,「女朋友」還有其他的涵義是他還沒能悟透的……

  「先生,你的手機響了。」高雅惟將咚咚叮叮作響的手機遞到正支頤發呆的唐虛懷面前。

  三魂七魄勉強回來一半,伸手去接,不過沒什麼興致去看來電顯示。

  「唐。」他以姓氏取代「喂」。

  挑高的濃眉驀然收緊,眉心皺起數道緊結,沉默的程度讓眾人投注視線,連今天輪到在廚房洗碗的梁宛歌都不自主關掉水龍頭,不讓水聲妨礙聽覺,並且對墊著矮凳在幫忙擦碗的囡囡比了個「安靜」的手勢,身子傾了大半邊,就是想多聽清楚客廳裡的動靜。

  「盼盼,你不要哭了,好,別哭……我聽了會心疼的,我馬上到,馬上,等我。」

  隱隱約約,梁宛歌聽到唐虛懷這麼說著,用那種心急如焚,恨不得飛奔到「盼盼」身邊的焦躁語氣。下一聲再聽見的,就是唐虛懷開門出去的聲音。

  裙角又傳來輕扯,梁宛歌低頭望進囡囡有關心也有困惑的小臉蛋。

  「怎麼了?」梁宛歌強扯著笑問。

  「你……很難過。」

  「我?」梁宛歌再度扭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繼續沖洗碗盤。「沒有呀,難過什麼?」

  「……你的臉,難看。」囡囡要講的是臉色。

  「我的臉難看是因為唐醫師的失手,我現在在等他大人有空閒時再替我動手術。」唐虛懷看起來頗忙——哼,「盼盼」一通電話來,他還不是放下所有的雜務,急忙忙的衝去會佳人。

  「不是……臉色。」

  「囡囡,你擦的速度比不上我囉。」梁宛歌從一開始和囡囡一塊料理十幾人份的碗盤時就邊洗邊玩,兩人要拚她洗得快還是囡囡擦得快,現在藉以轉移五歲小女孩的注意力,只可惜這個五歲小女孩平時沉默歸沉默,卻也不是如此好打發。

  「王貞夢她們聽到先生接盼盼小姐的電話時,就是你現在這種臉色。」這是囡囡說過最長的句子——她們,包含了王貞夢、高雅惟、曾欣怡三人,而用全名稱呼她們,是因為她不喜歡她們。

  梁宛歌被一個五歲小女孩暗喻她露出一副失戀的嘴臉,她當然聽得明白,也能想像王貞夢她們那種表情有多失落,但是她無法想像自己的臉孔也鑲上那樣神情。

  王貞夢她們面有病色,雖憔悴,但適合憂鬱的柔美,要換成她,眼腫鼻歪的,一點美感也沒有,還是別太為難她自己的皮相。

  「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王小姐她們臉色不好,是因為她們喜歡唐醫生,看到他和女朋友通電話,心裡不高興,我又沒有,一點也不在乎他和盼盼小姐親親愛愛。」梁宛歌聳著肩,滿口不以為意。

  「……你在硬撐。」童稚的臉孔說出不合乎年齡的話。

  「我才沒在硬撐。」

  「妳有。」

  「我沒有。」梁宛歌沒注意到自己開始像個小孩,和五歲的囡囡吵起沒營養的架。

  「妳有!」

  「我才沒有!」

  「妳就有!」囡囡也很堅持己見。

  「臭囡囡,你才五歲耶,不要教訓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我的人生歷練是你的五倍,我說的話也比你準確五倍,這是年齡大的人享有的特權,小孩子就是要乖乖聽話,我現在說——我沒有在硬撐,你只能回答『是』,小孩子不可以太叛逆,不然長大就沒出息噢。」梁宛歌用卑鄙的恫喝手段對付小女孩。

  「說謊的小孩才不乖。」囡囡背出大人最愛在小孩耳邊叨叨唸唸的「兒童法規」,所以她現在的誠實值得被摸頭誇獎。

  「……囡囡,我懷念你之前的安靜。」

  「辯不贏我就叫我安靜是大人慣用的可恥手段。」

  「天呀,我現在才發現你事實上是個牙尖嘴利的傢伙耶,大家都沒發現你這一面,對不對?」這個小孩有當律師的才能。

  囡囡撅起嘴,「我才不喜歡讓別人發現。」她討厭那種指指點點的目光。

  「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這是你和我的小秘密。」依她來看,不只玉玲姊沒看到囡囡的特質,連唐虛懷也不清楚吧。

  「好,那我也幫你保管一個秘密,這樣公平。」伸出小指要打勾勾。

  「秘密?」

  「你也喜歡先生的秘密。」咧笑。

  這個精明的臭小孩,五歲的智商果然不能小覷。

  梁宛歌不想再重複之前「你有」、「你沒有」的無聊爭辯,只能無力搖頭,承認自己敗給囡囡了,隨她去說好了……

  她……找不到話反駁,唉。

  「囡,你有沒有見過那位盼盼小姐?」她不是在探測敵情噢,絕對不是,她……呃,只是好奇。

  「沒有,先生沒帶她回來過……」

  「這麼神秘?」保護得這麼仔細?

  「可是先生對她很好……常常弄些東西送她。」囡囡擦盤子擦得滋滋有聲。

  「什麼東西?」她不是在乎噢,絕對絕對不是,她……呃,還是好奇。

  「像一些美白的藥水、活膚的化妝品、抗痘的貼布……」囡囡扳指在算。

  「很會討女人歡心嘛。」梁宛歌皺了皺鼻,讓歪歪的鼻樑更扭蹙,忍不住酸他一、兩句:「他們認識很久了嗎?」她不是想挖人隱私噢,絕對絕對絕對不是,她……呃,就是好奇嘛。

  「我住進這裡之前就認識了吧。」囡囡小心翼翼將盤子放回置物櫃。

  「你住進這裡多久了?」

  囡囡攤開短短五指。

  「五年?」原來認識這麼久了,甚至於更早吧?那麼感情也相當穩定,不容任何人介入——可是他還偷吻她,果然是個賤男人,對不起盼盼小姐,難怪有人說,七年之癢已經不符合現實情況,五年就癢了,哼。

  「你的臉,又難看了。」囡囡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完全是實況報導。

  「始作俑者還不是那個姓唐的。」無論囡囡指的是她的臉歪得很難看,還是她的臉色鐵青的很難看,追根究柢都是唐虛懷搞出來的!

  「我們沒有人敢跟先生問任何他的私事,不過你問的話……他會講。」小大人的模樣又出來了。

  「我才不想問。」

  「逞強。」

  「我對他的感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唯一百分之百確定的是,他喪失了招蜂引蝶的基本人權。

  

  砰砰砰砰——

  深夜,寂靜,熟悉的時段,熟悉的奪命連環敲。

  梁宛歌雙耳分別塞了一團揉圓的衛生紙,整個人埋在枕頭底下,枕頭上方還捂著一層棉被,棉被外加蓋一條大浴巾,浴巾上又迭了三件牛仔褲,還是阻擋不住門板上的隆隆巨響轟進耳膜。

  「可惡……」又來了!

  砰砰砰砰——

  沒人教過他,半夜三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別人睡眠是很不道德的嗎?何況……還是一個前幾個小時才從女朋友的溫香暖玉裡回來的男人,現在卻在敲另一個女人的房門,更是不道德中的不道德!

  梁宛歌悶不吭聲,不想理會越敲越大聲的噪音。

  「梁宛歌!」

  敲門還不夠,還要吠吼她的名字。

  「先生,宛歌可能睡了……」

  對對對,好玉玲姊,這種時候就靠你發出正義之聲了。

  「她睡著了才有鬼。」

  哼哼哼,你又是哪兒來這麼大的自信?!

  「玉玲姊,鑰匙。」

  「先生……這不好吧?沒經過宛歌的同意就開門進她房間,這樣是侵犯隱私……」

  對對對,好玉玲姊,你一定要堅守這個原則!

  鏘鎯——這是掏鑰匙的聲音,一整串的鑰匙。

  鏘咚——這是鑰匙落入敵手的聲音。

  玉玲姊,你太沒有節操了吧……好歹也要等你那番義正辭嚴的回音消失再掏鑰匙吧?

  鑰匙入洞,門把被扭開,日光燈一亮,緊接著她渾身上下的所有贅物都被拋丟到床底下,純白的床上只剩下她像做般趴在床上,還算勻稱的美腿在短褲底下一覽無遺,還算纖瘦的手正捂在雙耳,一動也不動,裝死。

  「別假睡了,起來。」

  死也不要。

  「梁宛歌。」

  少囉唆,不要就不要。

  心之俳句還沒咕噥完,梁宛歌已經被打橫抱起,這下子連裝死也毫無用武之地,她要是再一動也不動,等於默許唐虛懷直接抱她回三樓。

  「你真的很過分。」梁宛歌還是屈服於現實,睜開眼瞪他。

  鼻前飄過他剛浴沐過的皂香,她忍不住皺眉,那種皂香明明就是女孩子才會喜歡的,一個大男人根本不可能用,她不由得想像他在盼盼小姐家極可能鴛鴦共浴,同用一塊香皂……

  討厭的味道,梁宛歌任性地閉氣,不肯多吸半分皂香。

  「過分什麼?」

  哼,她裝死而他裝傻嗎?梁宛歌開口,「你的舉動讓我非常困擾。」講到「非常」兩字還必須加重語氣。

  「噢?」濃眉挑了挑。「我只是擔心你又認床失眠,好心帶你到唯一睡得著的床上。」抱她上樓的腳步沒有遲疑。

  看來某人是對自己的行徑沒半分反省。

  「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能有個好夢,你應該做的事情是盡快安排我動手術,將我弄回原樣,我就可以回自己家裡那張軟床好好大睡三天三夜,相信這樣比每天被你狂敲門又綁到你的床上來得更好。」

  「我最近比較忙。」

  「是噢?」哼,忙,當然忙,要忙著約會嘛。

  「我安排下星期二先替你弄回原先的臉,如果你還要再整型,要先等一段時間,等你的傷口恢復才能再弄。你認為你能撐到下星期二之前都不睡覺嗎?」

  「就算是如此,那也是我的事,以一個整型醫生來說,你管太多了。」反正她差不多也想到了再睡不著該怎麼處理,大不了拿本字典敲昏自己,照樣能換來一夜好眠。

  「你今天講話好沖。」

  「……並沒有。」她否認。

  「像吃了一罐辣油似的。」他都快能嗅到嗆人的味道。

  梁宛歌別開臉,討厭被看穿。

  「……我不要去你的房間。」她突然冒出這句話,雙手更撐住樓梯扶手,將兩個人卡在二樓往三樓上去的階梯不動,唐虛懷是可以用蠻力拉扯她,但下場有兩個,一個是扭傷她的手,一是她整個人因過度掙扎而摔下樓,他只好將她放在台階上,自己也跟著坐在離她兩階遠的地方。

  「你的道德觀裡,完全沒有將男女授受不親這一條列在裡面嗎?」梁宛歌巴在扶手旁,牢牢抱住。

  「你是山頂洞人嗎?這種古老的話也敢說?」說出來不怕被他取笑噢?

  「所以你淫亂到不知道你有義務為女朋友守身就是了?」

  「我從來沒背叛過女朋友。」這點他很自豪。

  「我想你對於背叛這兩個字的定義和正常人非常不一樣。」說不定他認為跟其他女人上床做愛也不算背叛,但在她的觀念裡,精神外遇就已經是殺千刀的死刑了,別說抱著別的女人去睡他的床,就連多看別的女人一眼都該死。

  「那麼正常人對背叛的定義是什麼?」他很好學地反問。

  「至少,有了女朋友的人,不應該再對其他女人放電。」這是最最基礎的定義!

  還好那個「其他女人」定力很夠,沒受他的俊美所蠱惑,不然要是被他電成,說不定一被抱到三樓床上後,就自動脫衣躺平,準備讓他雙手合十,大喊一聲「開動」哩!

  「照你的觀念看來,我是屬於正常人。」他同意這點,所以他有資格歸納在正常人。

  好,也許他不認為他是在對她放電,是她自己想偏了,誤會他的眼神和舉止都已經超出了尋常朋友的界限;誤會他每次望著她時,藍眸裡閃動的炙焰是代表著什麼。一切都可以當成誤會,然而她必須再多教導他一些觀念——雖然將他訓練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優質男朋友也輪不到她獨佔,但是為了那位叫盼盼的無辜女孩好,她還是要說。

  「一個有了女朋友的正常人,不應該抱著其他女人到床上睡,即使你是為了治她的認床癖也不行!萬一女朋友在床上發現一根不屬於她的頭髮,一定會和你吵得天翻地覆,就算你認為借床給女人,只要沒做什麼壞事情就不屬於背叛,但是女人通常無法忍受這種事,就好比你看到盼盼小姐床上也躺著另一個男人,她雖然告訴你,她和那個男人清清白白的,但是你看在眼睛裡,不會覺得很憤怒嗎?將心比心,你做何感想?」對不起,盼盼小姐,先借你來當例子,請別介意。

  「盼盼?」怎麼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而且還冒出更奇怪的例句?唐虛懷背靠著牆,面向她。「盼盼床上有另一個男人?這沒什麼呀,我今天去找她,她床上的的確確躺著另一個男人。」

  「你一點都不生氣?!」等等,他一定是誤會了她的舉例。「我說的男人不是那種零歲以上,幼稚園以下,還來不及長成獸性的小男孩,而是大男人,這樣你也無所謂?」

  「我講的也不是零歲以上,幼稚園以下的小男孩呀,那個男人看來有二十六、七歲吧。他躺在盼盼床上還滿天經地義的。」

  「天經地義?」這是一個男朋友該說的話嗎?

  經過這幾句交談,唐虛懷已經摸透了梁宛歌腦子裡在想什麼,還有他為何被封為賤男人的始末。

  「黑盼盼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床上躺的是個男人或是只大鳥,都不是我能管的。」唐虛懷的表情在笑,尤其看到梁宛歌突然大鬆口氣的臉色。呵,非常的可愛,她自己一定沒發現。當她擱在胸口的手無意識地拍拍心窩時,他笑意更濃。「所以,我床上躺了誰,盼盼也管不著。」

  「……可是你不是對她很好?你跟她說話的口氣好溫柔……」

  盼盼,你不要哭了,好,別哭……我聽了會心疼的,我馬上到,馬上,等我。

  我聽了會心疼的……

  這種溫柔的語氣,說他和黑盼盼沒關係,她真的不相信。

  「我把她當囡囡在看待,忍不住就像對小朋友說話一樣,她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讓我常常在幫她打針時,還會拿糖哄她別哭哩。」

  不知怎地,他說得這麼簡略,她竟然選擇信任他,是因為他臉上沒有半點心虛,還是他眼神清澄的像湛藍湖水,不帶雜質?

  「好了,你還有什麼男朋友應該學習的觀念及應盡義務,再繼續開導,我洗耳恭聽。」全天下最乖巧聽話的學生都比不過他此時此刻的態度。

  「……盼盼小姐不是你的女朋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說出來全變成笑話。」最後頭那句只淪為嘀咕自語。

  唐虛懷從階梯站起身,拂拂西裝褲,雙臂朝她攤開。

  「那麼,現在我可以抱你上樓了嗎?」

  第六章

  梁宛歌呆呆看著頭頂那盞刺得她眼痛的燈,有點像從唐虛懷的床上眺望天花板的感覺——那天被他抱回三樓,她睜眼到天亮所看到的景象。

  「我只是去替盼盼出急診,她床上那個男人整個背燒得焦黑,她很心急,如此而已。」

  唐虛懷那時是這麼補充的。

  事實上他不用多說,她根本就沒有懷疑,所以聽得漫不經心。

  「我不是那種有了女朋友還會去招惹別個女人的賤男人,放心。」

  她那時背對著他,聽到他的安撫,她有些好笑地在心裡回道:關我什麼事,我放心什麼?卻又不得不承認,當她相信黑盼盼之於他只是個朋友,她確實覺得呼吸順暢許多。

  她討厭她與他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女人是很容易受暗示的動物,只要一些些特殊對待或是特別眼神,都會讓女人陷入幻想的情境,她隱約能感覺他對她是有不同於其他人之處,但是又不願意馬上胡思亂想地編織虛無的戀愛夢,她不希望哪天聽到他口中說出:「我把梁宛歌當囡囡在看待,哄她就像哄小孩子睡覺。」

  那種下場很慘吧。

  尤其是掏了心肺,才發現自己誤會了他的意思,打擊更大。

  要嘛,就請乾乾脆脆的,直言說明他對她的捉弄是何用意,如果純粹想吸引她的注意,那麼他成功了,但如果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覺得有趣,那麼就請滾遠一點,她對這種行徑十分不齒。

  「放鬆心情,麻醉藥生效後就當睡一覺補眠,等你醒過來,就會變回小美人一枚。」刺眼的燈光間,加進了唐虛懷的俊臉,他俯望她,彎著腰,雙掌撫捧著她的臉。

  梁宛歌躺在手術台上,等著讓人切鼻劃臉地料理第二次。

  「……睡一覺醒來也不可能變成小美人好不好。」這麼困難的要求,加諸在她身上,不如一刀劃斷她的脖子,讓她重新投胎比較有效。

  「當然行,把歪掉的硅鼻骨拿出來,再把雙眼皮拆線重縫,下巴骨再削得潤圓,就是小美人了。」

  「……說得好像我整型前就多美似的。」她自己長什麼模樣,她自己最清楚,要構得著美,還有待加強。

  「你醜嗎?」他反問,彷彿她問的問題有多好笑。

  「你瞎了嗎?」她堵回去。

  唐虛懷雙手長指輕輕滑動,讓梁宛歌有著被撫慰的舒服感覺,麻醉藥開始侵蝕她的神智,她瞇著眼,視線裡的他逐漸變模糊。

  「你記不記得你上我診所時,我問你希望整型到什麼地步,你回了我什麼嗎?」

  梁宛歌沒再回答,因為她在麻藥的作用下,失去意識。

  唐虛懷卻沒有因此閉嘴,他在她唇上輕啄,她睡著了,他也不想偷襲,所以只是淡淡刷過。

  「你說,『你覺得怎麼樣算美,就怎麼樣下刀好了』。」

  他記得她說這句話時,根本就不在乎他會怎麼動手,當時他就很好奇,她的反應一點也不像其他上門來求變、求美的女人,盡力告訴他哪裡哪裡要削小一點、哪裡哪裡要墊高一些、哪裡哪裡要割得仔細,反而全權讓他處置。

  她硬要他在已經覺得美的臉上再動手術,她絕對猜不到,他拿著手術刀在手術台旁發楞了多久,想從眼睛下手也不對,想料理鼻子也不對。

  他找不到下刀的地方,但又一定要動手,猶豫不決的結果,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覺得當你踏進診所,臉上洋溢淺淡的無所謂和無趣,抿嘴說著好像不關自己的事,心不在焉聽我解釋手術的過程和注意事項,那副模樣……最美。」

  

  「嗨,梁宛歌,好久不見。」

  梁宛歌站在浴室鏡子前,和久違的「正常」臉孔打招呼,鏡子裡的臉蛋回她一個眼熟的笑容。眼皮沒再一隻鬆垮、一隻浮腫,鼻樑回復原有的筆直,雖然不挺,但總比鑲在臉上是歪的好,唯一有改變的地方就是她的下顎,修飾得比她天生的下巴還要漂亮,讓她的輪廓變得更精緻。

  可見唐虛懷還是有幾下真本事的。

  胡亂撥撥頭髮,梁宛歌打開浴室門,門外坐著囡囡嬌小的身影,雙臂環著膝頭,將自己抱成一顆小球,那雙水燦的童眸直勾勾盯著她。

  「囡?你坐在這裡做什麼?」梁宛歌蹲下身子,和囡囡保持等同的高度。

  「你的臉恢復了。」

  「是呀,好看嗎?」

  「普通。」

  梁宛歌以指輕彈囡囡的額心,「小孩子嘴巴要甜一些啦。」不然怎麼討人喜歡?

  囡囡撫額呼痛,撅嘴瞪她,抱著雙腿的童臂收緊了些。「因為你的臉弄好了,所以你要走了,對不對?」

  「應該吧,唐醫師說要等上幾個月再動整型手術比較好,這段時間我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裡呀,我有我的家人和工作要顧,騙他們說要到國外出差一個月已經是極限,再不回去就會被他們懷疑了。」所以她打算明天晚上就回家,等唐虛懷訂下整型的時間,她才會再來。

  「每個病好的人都會離開這裡,我知道。」囡囡的神色雖然是「我懂天下無不散的宴筵這道理」,但語氣很明顯就是不開心。「先生說這裡是醫院,來來去去是很正常的……」

  「可是你捨不得我,對不對?」

  囡囡臉紅想反駁、想否認,但違心之論就是說不出口,蠕蠕小嘴,抖動的程度像是隨時隨地就能「哇」地大哭。

  「……你一定要走嗎?不能……留下來?」良久,囡囡囁嚅問。

  「我會回來看你的,我每個星期都帶你出去玩,去遊樂園、去水族館,你有沒有去過動物園?」看到囡囡搖頭,她接著說:「好,我們也去動物園,然後我偷偷帶你去吃垃圾食物,我們一人一桶炸雞,狂吃到飽,那天拒吃任何青菜,好不好?說不定我還可以帶你到我家過夜,星期天再送你回這裡,星期六晚上我們就可以躺在床上聊一整夜。」

  「說得這麼美好,一定是騙小孩的……」這種手段她從小被騙到大,騙到已經不會那麼輕易再像個蠢小孩,歡呼幾聲就任大人擺佈。

  梁宛歌偏頭想了想,靈光一閃。

  「好吧,就先讓你透支一些好處囉!囡,我們今晚一塊睡,怎麼樣?」

  「可以嗎?」

  「當然可以呀。」

  「可是妳不是要和先生睡?」這樣哪有她睡的位置?

  梁宛歌差點仆倒在地,這種話從五歲小女孩口中聽到,實在是會讓她這個二十五歲的大人嚇出一身冷汗。

  「囡,呃……這個、我……不是,他睡覺,呃,就是睡覺——」她像個僵硬生銹的機器人,每個字都發聲艱難。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囡囡嘟嘴。

  梁宛歌深深吸氣,「總、總而言之,今天晚上是我們兩個女人的lady's night,所有男性生物都滾一邊去。妳要不要跟我睡?要就去拿你的枕頭到我床上噢。」

  「嗯,要!」囡囡總算笑開了臉,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間,抱著小枕頭再跑出來,牽著梁宛歌的手,難掩蹦蹦跳跳的雀躍腳步。

  梁宛歌發現囡囡喜歡人的方式很像頭幼貓,不讓人先走近她,除非她允許,而她一旦願意接納你,就會膩著你不放,彷彿安全感相當微薄。

  一張單人床,要擠下一大一小的女孩並不是太困難,不會讓人擠得不舒服,反而像是窩在一塊兒取暖般親近。

  「然後,大野狼就說,嘿,我要從哪一隻小豬開始吃呢?就是你就是你,你看起來又肥又軟,咬在嘴裡一定非常非常的美……味……」

  說故事的聲音慢慢停下來,因為聽故事的小孩睡著了。

  要強求一個五歲小女孩徹夜不睡和她聊天,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囡囡已經硬撐了好久,超過一個小孩子該上床睡覺的標準時間,也難怪沒聽完故事就已熟睡。

  梁宛歌拉高棉被,蓋到囡囡的肩膀,囡囡依在她身邊,腦袋瓜子已經沒躺著她自己的小枕頭,完全橫越到梁宛歌枕上。

  梁宛歌看著床頭的鐘,差不多到了唐虛懷固定上門來打擾她的時候了,她有先見之明,所以今晚沒鎖門,讓唐虛懷沒有借口以敲壞她的門板為己任,吵醒囡囡。

  腳步聲停駐在門前,她不用去看也知道門外那傢伙正一手握住門把,一手高高舉起,準備在確認門把上鎖時就會用盡力量狠敲下來,絕不留情。

  不過情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只用了一成力就轉開喇叭鎖,整個人踉蹌半步滑進梁宛歌房裡,立刻被輕噓聲給制止發言權。

  「囡囡睡著了。」梁宛歌先發制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睡?」很快進入狀況的唐虛懷壓低聲音問。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囡囡這麼粘人。

  「因為我明天就要回家,她好像很捨不得我,那表情看起來像快哭了,害我也好難過,所以我提議讓她和我一塊睡,兩個人多相處些時間。」她回得也很小聲。

  「那我呢?」

  梁宛歌失笑地看著此時說話口吻和表情都很失寵的唐虛懷,拜託他別露出如此酸澀委屈的模樣好嗎?「你別和囡囡爭這種丟臉的待遇噢。」羞羞臉。

  「我不會爭,但是我要求公平對待。」唐虛懷來到床邊,抱起囡囡。

  「你要抱她去哪裡?」

  「她睡熟了,不會發現你沒在旁邊,所以讓她回她自己的房間睡。」他的態度根本就像一個想和老婆獨處溫存的急色老公,卻發現兩人的小孩大刺剌佔著他這一家之主的床位,妨礙他「疏通慾望」,所以一心想把小孩給丟出房間。

  「不行!要是她半夜醒來或是隔天睡醒,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自己床上,她會氣我騙她,而且我也不打算騙她!」梁宛歌跟著下床,一把攀住他手臂,不准他妄動。「囡囡是個很纖細的孩子,一旦失去她的信任,要她再重新接納,必須要花三、四倍以上的時間才行,我喜歡她,不想讓她對我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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