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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紅燈(中篇小說)

青燈•紅燈(中篇小說)



當年,十八歲的表姑出嫁時的排場是出了格的風光。
時令正值立夏後的三日,南風和煦,長空萬裡,纖雲不掛,似清水洗滌,一片湛藍。山野上碧草青青,滿目蔥蘢。尚未發育成熟的那稚嫩淡黃的樹葉兒,在微風中搖擺著它柔柔的身子,飄散著一股清爽淡雅的鮮潤樹汁氣味,令人心曠神怡。正待揚花的麥穗兒清油油的聳立著,綠綠的麥芒齊刷刷的刺入陽光中,顯示出一派剛勁茁壯的生命力。花斑翠羽黃尖嘴的“青谷翠”鳥,不時的從麥叢中撲楞楞的飛出,身影一閃便消融進了綠樹叢中,宛轉清脆的鳴叫聲,從一片片微微晃動的樹葉下傳出。一支用紅綢纏裹的楸木扁擔,抬著鏤刻有牡丹花開,蘭草茂盛,鯉魚跳龍門的圖案,油漆成紫紅色的座椅條凳,梳妝台桌,上面系著大紅的綢結;一層層的紅被花褥,一摞摞一年四季分明穿用的棉衣棉褲、夾褲夾襖、單褲單褂的邊角上,縫墜著一串串的染成紅殼的花生、紫皮的栗子、圓大的紅鈴棗,隨著扁擔的上下顫悠,有節奏晃動著的搬運奩妝的隊列,迤邐而行,約有一公裡長。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懷抱銅鏡的英俊後生,锃亮的鏡面照著前方,在絢麗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光芒萬丈,像征著一對新婚的人兒前程無限的光明。
一頂繡龍刺鳳,五彩繽紛的八抬大轎,顫悠悠的緊隨其後。十二個轎夫一路上輪流換班。他們都穿著一色的青褐色的褲子,海昌藍的對襟汗褂兒,腳上白色的布襪子外蹬青幫白底的大躔鞋。手執石榴紅色的綢子彩球的領班,不時的在大轎前後奔走著,一會兒大喊:“小心,上招——”一會兒喊:“注意了,左手靠,右手靠——”這頂花轎要翻過兩道山嶺,越過六個村莊,在午時以前到達馮家屯。
豪華氣派的迎親隊伍,吸引了所過村莊的大男小女,人們紛紛林立在街道上翹首觀望,自發的形成了一道頗為壯觀的夾道歡迎的姿態。在花轎每經過一個村莊時,兩個手端大銅臉盆的中年婦人,向人群散揚小圓火燒和糖塊,裡面摻有數塊白花花的銀圓,紛紛揚揚的火燒、糖塊,在人們的頭上像雨點一樣嘩嘩地落下,孩子們尖叫著,女人們歡笑著你推我搡地搶成了一團,形成了一個歡快熱烈的場面。搶到銀圓的孩子,滿臉喜悅的交到娘的手中,他的娘便走到花轎的近旁,大聲祝願說:“祝轎中的新娘,百年和好,大福大貴,早生貴子。”
專門有兩抬四層的大食盒,抬著火燒、糖塊在所有經過的村莊裡散揚。人們目送著花轎的漸漸遠去,無不帶著羨慕的神情,爾後便生出了一番贊嘆:
“誰家娶了這趙財主的獨生閨女,簡直是得到了一個聚寶盆。”
“婆家是嶺北的馮家,也是四外鄉裡首屈一指的富戶。”
“真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天生的富貴命。”
大紅花轎停在了巷口上,離午時還有一刻多的時間。紅日當空,清潔的巷道上已經鋪上了紅地氈,直直的通向高懸著大紅燈籠、彩球飄蕩的朱紅大門前,在綠樹青枝的掩映下顯得特別的醒目。表姑夫馮祈福,一身的海昌藍色的綢緞衣褲,胸前斜披著紅綢帶,戴著大紅花,周身洋溢著情不自禁的喜悅之色。不時地問旁邊的大哥和二哥:“哥,快到時辰了嗎?快了吧?”
“你急啥呢?四弟呀,這離天黑還早著呢?”看到他性急的樣子,大嫂走過來和他開了個玩笑。表姑夫那白白的鴨蛋臉堂騰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表姑相中表姑夫馮祈福,是在馮家屯唱村戲的戲台上。馮家屯是個有著一千多人的大村子,每年進入冬季的農閑時節,就開始排演大戲,即京劇。馮家是村中的首富,每年都拿出一筆數目可觀的大洋,支持村民們演出自娛自樂的大戲,圖個鄉親們的一團樂哈。可馮家有一條祖傳的家規,明令規定馮家子弟概不許染指其中,只有在台下當觀眾,拍手叫好的份兒。這有兩個傳統的觀念,一個是當戲子不如流,“戲子王八吹鼓手”是下九流的行當,不能與之同流合污;二一個是怕唱了戲,門裡日後出假官。你在戲台上扮演帝王將相,風光無限,形像逼真;文狀元武壯士,倜儻瀟灑,惟妙惟肖,讓看戲的人們擊節叫好,把現實生活中後輩人的官運顯貴之氣,在戲台上作為替身現世演變了。為此,民間有許多傳說,某某人家幾代人詩書傳家,本來可中舉人取進士,榮光耀祖,簪纓不絕,結果他家的二少爺被一個戲子所迷,棄家出走唱了戲,演了殺妻滅子的負心狀元陳世美。後人在科場上屢試不第,以一個秀才的名份,終老一生。
可到了表姑夫的老爹這一輩,對演大戲是鐘情有加,心向往之,躍躍欲試之態有增無減。但森嚴的家規,難違的祖訓,使表姑夫的老爹來了個曲線從業——學習起了拉胡琴。顫弓調弦,音符指法,待要拉得好弦斷碼子倒。熱情高漲的吱吱啦啦地拉了一年多,後來到城裡請了一位稍有名氣的琴師給觀摩了一下,琴師看了看他的手指,沉吟了良久,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大公子,你要是自娛自樂拉著玩玩可以,真要是在場口上操琴伴角唱戲,恐怕挺難的。你雖有靈性,心機聰明,可無奈手指太短太粗,缺乏天質,不如改學司鼓。”從此他掌起了鼓板,成了場口上的音樂指揮。
表姑夫在家排行第四,年齡最小。人長的眉清目秀,十指修長,指頭尖尖,一看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七八歲時,從學堂裡放學回到家來,老爹一不問他的功課如何?二不看他的毛筆字寫得周正不周正,便教他識戲譜,說戲詞板眼,講解京胡的弓法入門,從此拉京胡成了表姑夫的第二學業。
公元1946年的春節,人們過得格外隆重。小鬼子投降了,抗戰勝利了,不再顛沛流離,飽受戰火的驚擾,人人揚眉吐氣。馮家屯中斷了七年之久的村戲,今年又恢復開演。村中的老琴師已經過世,表姑夫馮祈福脫穎而出,操琴出台。
正月初六日,天氣晴和,陽光溫柔。四外山鄉的看戲人,紛紛向馮家屯湧來。賣米粥的、花線布頭的、捏面人的、吹鼓當的、蘸糖葫蘆的、算卦相面的,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各種聲調的叫喊聲交相互應,此起彼伏。女人們拖著大兒帶著小女,呼名喚姓,惟恐被擁擠散了。男人們有的推著木腳的獨輪車,上面墊鋪著花被褥,一邊坐著老爹,一邊坐著老娘,車把上掛搭著紅花包袱,裡邊盛著點心或白面饃饃,前面拉車的孫子,有些害羞的低著頭。有的懷裡抱著孩子,性急的一步三回頭的不住催促著那,邁著尖尖的小腳姍姍挪動的老婆:“快點走呀,快開場了!”
表姑夫過了這新年才十八歲,第一次作為琴師出台,既興奮又有些緊張。今天他穿了一件深藍的緞面長衫,黑呢子的禮帽,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絲的圍巾,腳上穿一雙锃亮的牛皮棉鞋。顯得神情瀟灑,一表人才。表姑的姥姥家是馮家屯的東頭張家,早在戲台的最前邊占好了位子。表姑穿了一件火紅的絨布大氅,頭上圍一塊桃紅色的羊毛圍巾,一條粗黑的長辮子,斜搭在高高隆起的胸前,彎彎的柳葉眉下,忽閃著一雙水靈靈的丹鳳眼,袖珍的小腳穿一雙繡有鳳凰牡丹的花鞋。白白的圓臉上輕施粉黛,兩個腮蛋上略施胭脂,顯得粉紅白潤,特別的醒目。一些眼饞的小伙子,不住的在她的身後亂竄游,惹得一些老婆們直叫罵:“大正月裡吃螃蟹多了不是,橫亂的瞎闖啥?”
首場戲是《別窯》,薛平貴的“一馬離了西涼界——”的導板。表姑夫心沉氣定,弓法張弛有度,指法嫻熟自如,將這段過門拉得清脆嘹亮,婉轉悠揚,如行雲流水,清音繞梁,響徹了整個劇場。喧鬧的人群一下寂靜了下來,人們都屏聲靜息的傾聽著這悠揚的胡琴聲。幾年來大家聽到的是劇烈的槍炮聲,哭爹叫娘家破人亡的悲啼聲,滿目屍骨遍地,鮮血橫流的殘酷景像。一聽到這優美溫馨的胡琴,一股愉悅舒緩的感受蕩過了心田,像清風拂去了久積心頭的沉雲,如干裂的焦土地上流過了一波波清澈的甘霖。台下不約而同的爆發出了一陣叫好聲。表姑夫有些感激的往台下望了一眼,正好與表姑那含情脈脈的傾慕眼神相碰撞。雙方都為各自容貌風度所傾倒,表姑夫頓覺心頭一震,一股莫名的熱浪湧向了頭來,臉上熱辣辣的似有火苗噴出。持弓的手和滑弦的指,情不自禁得打了一個顫。執鼓板的老爹洞察秋毫,兒子要面臨冷場丟醜的境地,立刻大聲咳嗽一聲,表姑夫一瞥父親,只見他滿面怒容,手中的鼓板加大了勁力,聲音比平時高了三分。表姑夫立刻收回了心猿意馬,專心地拉了起來。一個“回龍”,格裡嚨格裡格——台下又是一陣山呼般的叫好聲。可一個美麗的倩影闖進了表姑夫情竇初開的心地,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不停在他的心頭上忽閃著,稍一松懈,他就要走神……
“午時已到,大禮開始!”隨著主婚司儀悠揚的喊聲,一身紅妝的表姑架出轎來,一條紅綢帶牽在了一對新人的手中,沿著紅地氈向大門緩緩走去。鞭炮齊鳴,青煙裊裊,碎紅遍地。


婚後的表姑,夫妻倆形同並蒂的蓮花,戲水的鴛鴦,如膠似漆般的親密。每天晚飯後倆人牽著手兒,相互說笑著,走向院後自己的新房中。坐在床沿上臉對著臉兒,洋溢著甜蜜的笑意。表姑夫輕搖著蒲扇,清涼的微風拂著表姑的劉海,不停的在她白亮的前額上晃動。兩個人相互對望著、沉寂著,明亮的油燈不時地爆出閃亮的燈花。表姑抬起白嫩的手指,輕輕的一戳表姑夫的額頭撒嬌地說:“你光看啥?說說話呀?”
表姑夫憨憨一笑,把表姑的小手順勢緊緊地握住:“我沒得說呀!越看你,心裡越癢癢呢”
“哪裡癢癢,我給你撓撓”表姑一下把手伸到了表姑夫的胳肢窩裡,表姑夫最怕撓癢癢,便倒在床上笑縮成了一團。夫妻倆晚上親親熱熱睡得很早,清晨卻纏纏綿綿起得極晚。
老爹望著他們的親昵背影笑著說:“真是投了緣法”
老娘白了丈夫一眼半嗔半怪的說:“比你強,知道媳婦中用”
可過了不久,表姑夫不經意間的一件小事,引起了爹娘對倆人過度的親密產生了警覺。夏末秋初的一天,陰雲密布,天昏地暗,綿綿細雨落地無聲。表姑夫從床上一覺醒來,朦朧中看到暮色沉沉,竟錯把中午飯當成了晚飯,便將大門牢牢地關上了,夫妻倆上床睡了覺。外出歸來的老爹,被關在了大門外,氣惱地拍叫了好一陣子朱紅色大門上的銅環兒,才被覓漢聽到。老爹查問了半天,才知道是表姑夫干得好事。老爹沉吟良久沒有作聲,待別人散去後,憂心忡忡對老伴說:“四,這孩子戀床呢,色氣是刮骨的鋼刀呵,任他下去可不是好事……”
“那,那你和他好生說說這裡邊的要害,你們都是男人呵”老伴經過提示,不禁神色凝重,為兒子擔心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細雨稍停,但天空仍舊濃雲壓頂,霧氣蒙蒙。表姑夫的爹對他說:“四,幫我料理一下這個月的日用帳目。”
“中呵”表姑夫痛快地答應了一聲,跟著爹走進了面東的帳房屋。老爹帶上老花鏡念著數字,表姑夫麻利的用算盤劈裡啪啦的計算著,不消半個時辰便清結完畢了。待表姑夫以為事情完結,起身欲往自己的新房走去時,爹卻一臉沉重的神色叫住了他:“待一會,我有話要對你說。”
表姑夫滿臉疑惑地打量著爹,以為自己做錯了啥事,不禁有些不安地問:“爹,我是不是有啥地方錯了?”
“不是”爹有些無可言狀地搖了一下頭,欲言又止地回答。
“那……那是為啥?”表姑夫站在地上用一雙疑慮的眼睛望著老爹。
“四,你太年輕,著是的戀床了,不是件好事要改改,以後生兒育女,撫養成人,這日子還長著呢……”爹把話說得很含蓄,臉上帶著會意的笑容。
那時的表姑夫閱歷尚淺,不理解“戀床”的含義。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這幾天下雨,閑來無事,我是在床上睡得多了點,可家中也沒有大些事情要做的呀?”
“嗨,我的傻孩子,爹是說你和你的媳婦桂枝的事要有節度”爹白了一眼聽不懂他的話中含義的兒子,進一步挑明了話題。
“為啥呢?是不是桂芝有對不住你二老的地方呵,俺倆人沒有什麼過結呀”表姑夫有些急了,認為媳婦在不經意間得罪了二老,因此來向他問事的。
“嗨——我的乖兒子,你還是找你的娘去說吧,怎麼就這般的不解話?”爹礙於尊顏不可再深說下去了,長嘆了一聲作罷。
雨過天晴,山青樹翠,清風徐來,天地為之一新。男人們抗著钁頭、鐵锨到坡裡去看被雨水浸澇的莊稼。表姑坐個馬扎,在天井中那棵高大的楸樹下,用青絲納鞋幫。閃亮的銀針拖著青絲,在藍布鞋面上翻來覆去,發出“絲絲溜溜”的滑順的聲響。濕漉漉的土地,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潮氣。楸樹枝上一只黃鸝在揚著黃茸茸的頭,尖黃的嘴,撅著黃灰色的尾羽歡快的鳴叫著。不一會,她的婆婆邁著纖纖的小腳,手裡搖著蒲扇,滿臉堆笑地來到他的跟前。
“四家,正好沒別人,咱娘倆說點悄悄話吧”婆婆的一只手溫柔地攥住了表姑穿針引線的右手。
“娘,有啥話您說吧,我用心聽就是了”表姑停下針線仰臉望著她說。
“看到你和祈福情投意合,我這做娘的心裡很滿足呢,可夫妻倆床上的事,不能光由著男人,這男人的精血是有數的……”婆婆笑談中帶著關切和認真。
表姑的臉一下紅了,頭深深的低了下去,一只手把古銅色的頂墜取下來在掌中玩弄著。她回娘家時,娘也曾這樣囑咐過。“他晚上來,一上床就熱好的不得了,兩口子的事,我……我怎能不讓……”表姑聲音低低的,委婉的辯解。
“桂枝,娘是過來人,你們是我的孩子,娘的這番心意全是為你們好,咱娘倆沒別的意思。我問你一句:你們一黑夜幾回?”
“兩三……三回吧”表姑羞怯的回答。
“淨在作踐身子,要親命呵?”娘不由得叨嘮了一句。
婆婆沉吟了一會,叮囑道:“以後,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兒來。看你村東那個癆鬼大叔,三伏天都穿著棉襖棉褲,瘦得七分像人,三分像鬼。他咋弄的?年輕時在大連,下窯子逛妓院,頭牌的窯姐一馬雙跨,中下癆症,老來受罪沒人能替。桂枝,娘的心思你懂了嗎?”
“娘,我懂了”表姑沉重地應了一聲。
晚上一家人吃過了飯後,表姑慢悠悠的刷碗洗筷,表姑夫還像往常一樣坐在凳子上等她。看到表姑慢悠悠的樣子,不禁催促起來:“桂枝呵,今晚是怎麼了?快著點。”
“你先走一步吧,我還要刷鍋刷盆呢”表姑回過頭來笑著說。
表姑夫不言語了,走到院子裡在黑影裡哼著京戲詞,來回的邁著步子,還是在等著表姑一塊回屋。表姑不住的偷偷向外張望了一下,見表姑夫依然在耐心的等著她,便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加快了刷鍋刷盆的速度。
粉紅的蚊帳放了下來,明亮的燈火吹熄了,夫妻倆擁摟著說起了悄悄話。這時,表姑夫的老娘,悄悄地蹲伏在了他們的窗下,聽起了這小兩口的的牆根。
“你別來了,今天咱娘說過我了,不能由著你的性兒,傷精耗血,成了村東的癆鬼大叔,我對娘替你隱瞞了兩回呢”表姑說。
“一看到你的這身白肉,心裡就發癢呢,不來回我睡不著覺。”表姑夫的話音裡透出一股垂涎勁。
“那你答應我,咱一夜就一回”
“中——”表姑夫顯得有些急不可待。
“你干一天活兒,挺累的了,我在上面”表姑嬌羞的聲音。
“行嗎?”
“咱試試”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後,傳來桂枝陣陣嬌嬌的喘息。
“哎呦,還真舒坦——”表姑夫愉悅的輕聲喊叫著。
表姑夫的娘回到自己的屋裡,對著老伴長嘆了一口氣說:“別怨人家媳婦,咱孩子天生的這塊料,以後再想別的法子吧”


秋風蕭殺,山枕寒流。國共兩軍在膠東半島開仗的消息一陣接一陣的傳來。凄厲尖叫的飛機,從村莊的上空不斷的呼嘯而過,深更半夜,遠處的山野上傳來斷續的槍聲,戰爭的陰雲又籠罩在了人們的心頭上,驚懼、憂慮的神色掛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縣保安隊抽拔壯丁了,其中一個名額攤到了表姑夫家。本來像馮家這樣在當地有影響的殷實之戶,本不該攤上。原因是縣保安隊一個姓方的中隊長,是他們的鄰村,馮家有三畝上好的土地和方家的地畝相毗鄰,方家為了占有這塊他們垂涎良久的土地,借此機會把壯丁的名額攤到了馮家。並叫人傳話說:“只要馮家願意拿地畝做交換,壯丁的名額可以從馮家免除。”
那三畝平整的土地,異常的肥沃,號稱馮家的“糧食囤”。馮家人自上而下,沒有一個能接受這個交換條件的。“不就是到五裡以外的老鴰崖當壯丁嗎?本鄉本土,又不是背井離鄉,我去!”表姑夫的三哥,一位膀大腰圓,膂力過人的漢子,激憤之余,自告奮勇的要求道。
“這……這”爹娘有些遲疑起來,表姑夫的三哥,在家中是覓漢長工們的領工,他一旦走了,家裡挺舍手的。
此時的表姑已有身孕,老中醫先生也曾建議夫妻倆要隔床一段時間。表姑夫看出了爹娘的心思便說:“三哥,家裡的事多,離不開你,還是我去吧”爹娘點頭應承,表姑夫當壯丁的事兒,馮家就這麼定了。
表姑夫要離開家的那天清早,天氣有些陰沉,白霜滿地,清冷的寒風,吹卷著地上干枯的樹葉子,嘩啦啦地翻卷到一個個靠牆的角落裡,相互瑟瑟抖動著。馮家人要吃一頓團圓餃子,表姑低著頭,使勁地拉著風匣,灶中的火舌不時“呼呼”地竄出來舔著灶沿,映得她的雙腮特別紅潤。大鍋裡的清水“嚶嚶”的鳴叫著,像個吃奶的嬰兒找不得母親的奶頭,發出的那種令人憐惜的哼嚶聲,一團熱氣徐徐地冒向屋笆,寬大的廚房裡充滿了一股濕漉漉的水腥氣與灶火的燎煙味。表姑夫蹲在表姑的身旁,兩個人都沉默著。
“我替你拉一回兒,你歇歇吧”表姑夫關切地說。
“不用了——”表姑沉悶地回答。
“桂芝,我……我倆回屋再玩一會兒吧,我想得慌……”表姑夫的手一下按在了表姑鼓脹豐碩的乳房上,悄聲的要求說。
“你……你,這晴天白日的胡亂想些啥?難怪爹娘願意你離開家去做壯丁呢”表姑急忙向左右環顧了一下,掙脫了按在她乳房上的那只溫熱的大手。表姑夫嘆息了一聲,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出了廚房。
過了不大一會兒,三嫂子走進廚房對表姑說:“四妹子,娘有事叫你呢,我來燒火”
表姑走進堂屋,婆婆笑著白了表姑夫一眼,意味深長的說:“桂芝呵,祈福今日要離開家了,你們倆到屋裡再說會兒話吧”
表姑的臉一下紅了,點了一下頭,跟著表姑夫走了出來。剛到自己的屋裡,表姑夫迫不及待地將表姑抱了起來……
老鴰崖是個三面環河,一面臨著深溝的大村子,四周全是數丈高的土崖頭,像大海中聳立的孤島。只有東面一座兩孔的石拱橋可以進出,易守難攻。深深的河溝裡長滿著挺直細壯的白楊樹,成為老鴰們的天堂。方中隊就駐扎在這裡。
表姑夫來到保安隊,只進行了一天簡單的立正、稍息的隊列訓練,連槍把子都沒摸一下。第二天便派他跟隨臉上有一刀疤,人稱“疤臉”的一班長,到西山一帶的村莊催糧催款,負責記帳過秤。
天剛蒙蒙亮,一行十幾個人踏著地上的白霜,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縮著頭,聳著肩,無精打采的出了村。要不是有肩頭上的長短不齊,新舊不一的大槍,一定被人看作是一支流離失所的逃荒隊伍。河溝白楊樹林中的貓頭鷹叫成了一片,尤其是那“哈哈”的笑叫聲,讓人的頭皮一奓奓的,心頭一陣陣的發毛,脊梁骨上麻嗖嗖的。隊伍拖拖拉拉地走到臥虎山跟時,看似平靜的山腳上突然一片火光閃耀,“啪啪啪——”一陣排槍居高臨下地橫掃下來,渾然不覺的隊伍,像快刀切裁的高粱秸紛紛搖搖晃晃,在掙扎驚叫中,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隸屬八路軍的縣大隊,早已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了埋伏,恭候多時了。
表姑夫被當場打死了,一顆子彈從他的前胸穿過,在後背上炸開了一個小碗大的窟窿,殷紅的鮮血浸透了他的青布對襟棉襖,臉上的表情還遺留著死前異常的驚恐狀。這一天,永遠銘記在了馮家人的心頭上——公元1947年農歷10月初9日。
站著出走,躺著回來的表姑夫,用一副木板抬子抬到了村頭上,馮家一年兩季打麥碾谷的場院屋子裡。嚴霜出毒日,這日的天空是少有的晴朗,蒼天出於憫憐似的,清冷的寒風竟一絲沒有刮起,顯得平和溫良。表姑夫的爹娘望著眼前的情景,恍然如夢,一下癱倒在了地上,兩手不住地拍著大地哭叫著:“我的四呵——我的兒呵——娘好糊塗呵——糊塗呵”
兒子的突然死亡,才使馮家人猛然醒悟過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那三畝上好的土地和一個人的性命,一個家庭的悲歡相比較起來,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可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往往卻是這樣,在危害沒有出現之前,把金錢和財帛看得高於一切,一旦經過了危害,體會了其中的痛苦,方知生命的珍貴,親情的濃重,從而陷入了無盡的悔恨中。
表姑夫死亡的消息,表姑知道的最晚。她坐在新房的床沿上,呆想著表姑夫和她分別後的這第一夜是怎麼度過的。她自己是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才睡了過去,可一覺醒來摸摸身邊空落落的,冷清孤寂的感覺又湧上了她的心頭,於是睡意全無,浮想聯翩到了天亮。因此,吃過早飯後,感到頭裡有些昏沉,便回到屋裡歇了。
時近中午了,還沒有聽到嫂子們喊她做飯的聲音。感到有些蹊蹺,便向前院走來。奇怪了,整個家院裡聽不到一點人說話的聲音,所有的人像突然蒸發了一樣。廚屋的門敞開著,堂屋的門半閉著,幾只老母雞在屋旮旯裡、方桌下亂刨、亂啄,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馬棚裡的棗紅馬子和大青騾子,不住地打著響鼻,尥著蹄子,晃動著嘩啦啦的韁繩在要草料。
“大嫂——二嫂——三嫂——”依次喊了個遍,沒有一個應聲的人。
表姑懷著疑惑的心情,向外出的大門走去。朱色的大門緊閉著,她用力晃動了幾下,外面卻上了一把鎖。這是咋的了?一股不祥的念頭滾過了她的心頭,家裡到底出了啥事?坐在院中的板凳上,一件件的在心裡仔細猜想著。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二嫂、三嫂回來了,神情沮喪,兩眼紅腫,像家裡死了人般的陰郁。進得院來一眼看到她,神情一楞,二嫂的口張了幾張話沒出聲,眼淚先嘩的流了下來。抽抽噎噎地說:“四妹子,你……你快去看看吧,四弟祈福中……中了槍……槍。”
“啊——”猜想不到的意外,使表姑一陣暈眩,當即在地上踉蹌了幾步。她被兩個嫂子架著胳膊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村頭的場院,進入她眼簾的竟是一副窄小的木板抬子,上面一塊寬大的黑布覆蓋表姑夫的屍首,頭南腳北的放置著。她那顆一路上還“咚咚”跳動的心,一下變的冰涼僵硬了!兩眼一黑,天塌地陷般地墜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淵中。表姑沒有像她的公婆那樣:“我的兒呵——”一聲尖叫昏了過去。而是呆呆地站立良久,猛得一下掀開覆蓋屍體的黑布,捧起表姑夫那蒼白冰涼、毫無知覺的臉,大叫著:“祈福呵祈福,你會這麼快就沒有了?才一天半的時光呀!你是不是睡著了?喝醉了?你怎麼舍得我就死了?你不能呀——這都是真的嗎——”
表姑叫喊著,將臉緊緊地貼在表姑夫那毫無表情的臉上,一動不動地伏在他僵硬的軀體上,兩眼直勾勾的望著那張毫無血色的干青臉龐,胸脯一鼓鼓的,大口的喘著粗氣。待了半天才干嚎了一聲:“我的天呀,你害煞我了,你活著時候為啥待我那么好呵——”
家裡人擔心表姑過度的悲傷,會影響到剛懷孕不久的胎兒,一群嫂子們擁上來勸慰她。大嫂說:“四妹子,當心肚子裡的孩子,為了祈福的這塊骨肉,你也要挺起身子來,咱們姐妹一塊過下去呀……”
表姑慢慢地止住了干嚎,從表姑夫的屍體上爬起來,兩手輕輕地撫摩著自己的肚子,哭叫了一聲:“我那苦命的孩子,你一生下來就見不到爹了——”淚水像飛流直下的泉水滾滾跌落。
表姑當著全家老少的面,莊重地立下了兩個誓願:一是至死不再改嫁,為表姑夫守節一輩子;二是表姑夫現在不能出殯,丘棺在此,等到孩子七、八歲懂事時再出殯,並在這裡蓋一個小院落,她將住進來陪棺。她的第二個誓言,馮家人有些不同意,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是讓表姑夫入土為安。表姑一改往常的溫順,毅然決然地說:“不行,那我就一塊死,讓你們馮家出個雙棺殯!”
公婆無奈,看著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兒媳婦,想到她從今往後將青燈黃卷,孤雁伶仃,守寡一輩子,還要撫養一個遺腹子,這命運也夠不幸的了,便應承了下來。
表姑夫用兩寸厚的白茬楸木棺材裝殮起來,放到了場院的兩間屋子裡,頭西腳東,僅有的一個小小的木格窗口,用石塊壘堵了起來,兩扇板門緊鎖著,屋子裡終日黑洞洞的,棺材的前頭放一個小長木凳子,一個黑瓷碗中倒滿了黃黃的豆油,用白布條搓成的燈芯放在了一側,燃著豆粒大的昏黃燈火,搖搖晃晃弱不禁風,屋子裡充滿了一股忽明忽暗的幽靈之氣。
第二年春天,馮家在這裡蓋起了一個小院落,三間主房北屋,兩間西屋,一間為廚屋,另一間是進出的大門過道,面向西南的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卻極少的開啟。與丘棺的兩間小屋,分成了前後兩進院落,靠北屋西山的一條過道前後相通,這是預備將來出殯時抬棺用的。表姑一個人挺著個大肚子住進了院子,每個月的初一、十五日,她都到院後的屋子裡點上四柱高香,坐在棺前和表姑夫說上一陣子,憋在內心的委屈、思念的悄悄話兒。
春末夏初,山楂花開的時節,溫熱的太陽下,地面上裊裊升騰的氧氣,在空中隱隱約約地閃動著它燃燒的焰火。它蒸騰的人兩眼昏花,周身的發困犯乏。燥熱的空氣,使表姑夫的屍體開始膨脹腐爛。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棺材不時的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仿佛表姑夫睡醒了覺,用頭撞擊開棺木要走出來似的。渾黃的濃水,順著棺材縫隙涓涓瀝瀝的往外流淌著。人肉腐爛散發出的那種尖厲獨特,使人難以形容的刺鼻的腥臭味,彌漫了整個村頭。特別是在悶熱的中午,讓人聞上一口,立刻惡心的喘不過氣起來,繼而周身打顫,嘔吐成一團。
粗長的白蛆爬滿了棺材蓋,又成堆成蛋的滾動下來,沿著板門下的縫隙,像一條扯不斷的白線往外蜿蜒爬行著;成群的紅頭綠身的蒼蠅,在門口處紛紛揚揚的“嗡嗡”亂叫著。表姑在這終日的惡臭中,泰然處之。每當白蛆洶湧外出時,表姑用黃表紙折迭成元寶形狀,在丘棺的小屋門前點燃焚燒,鄭重地說:“祈福呀,你別在惡心我了,還嫌我過得舒坦嗎?”白蛆便漸漸的鑽入了土中,門縫內不再往外爬行了。
當滿山遍野的麥子開始溜黃色的時候,表姑在這充滿腐臭的院子裡,生下了一個白胖的小子,起名復生。每天的晚上,表姑在孤寂的的青燈下,深情的望著臉膛酷似表姑夫的兒子,不住的和他說著悄悄話:“復生,復生哎——你是娘的心頭肉呀,是娘這世上最親的人兒了,快快長,快快大,大了替娘分憂擔愁……”
復生這孩子極少哭叫,吃足了奶水後,總是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屋笆,蹬著一雙肉敦敦的白嫩的小腿兒,像有一個無形的人,在暗中不停的逗他一樣,自個兒樂呵呵的,很少聽到他的哭叫聲。人們都說,這孩子肥頭大臉,面帶福相,從小體貼娘的甘苦,將來一定大有出息。
表姑對復生給予了厚望。


表姑夫丘放的靈柩,沒有像表姑期待的那樣,等到兒子復生七、八歲的時候,能摔盆打瓦,舉幡領喪,在三班鼓手那黃銅喇叭,輕巧的嗩吶,低沉的橫簫,吹奏的凄婉的哀樂聲中,表姑夫的棺槨裝殮在青龍盤繞、黑圍黃帶的龍頭輦架裡,被人們前呼後擁地抬往墓地,出一個隆重的大殯。
復生三歲時,一場名為土地改革的運動,在村中轟轟烈烈的展開了。馮家名副其實的地主成份和被八路軍擊斃的敵偽家屬的雙重身份,使馮家成為新政權下,一言一行都受到嚴厲監視的社會最地層的人家。
深秋時節,鄉公所的一個口頭的命令,馮家便急急忙忙的在一天之中,將表姑夫那經時光的浸染、屍水的浸透、白蛆的漫爬,而變得暗黃的丘棺草草地抬到墓地埋葬了。秋風蒼涼,黃葉飄落,表姑夫那赤裸的棺木,迎著西下的陰沉陽光,被村民們默無聲息地抬往蕭條的曠野時,表姑悲感交集,一下撲倒在地上,大聲哭喊著:“我的夫呵,你的命好苦——苦——”苦字未吐,一只涼涼的手掌,猛得捂在了她那大張的嘴巴上,那個悲切悠長的“苦”字,便被生生的咽到了腹腔中,變成了一陣低沉的嗚咽。她婆婆嚇得臉色干黃,驚恐地望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那兩個鄉公所的人。雙膝癱跪在表姑的面前哀告地說:“求求你了俺那親姑奶奶,少哭兩聲吧,千萬別再給咱家惹禍了,咱折騰不起了呀!”說完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表姑悲怨的壓低了哭聲,望著漸遠的暗黃的棺木,兩手使勁地拍打著硬地,低沉地叫了聲:“我的長天啊——”便一下昏厥了過去……
可表姑沾了這死人的光,她寬敞的院子在決定被瓜分時,全村人沒有一家敢要的,都說它裡邊住過死人,有一股鬼氣,怕住不服。表姑和兒子復生因禍得福,沒有被掃地出門,依舊安然平靜地住在這所顯得空蕩蕭索的大院裡。
表姑夫出殯後第七天的一個上午,天高雲淡,陽光和煦。表姑盤做在屋門前的蒲席上,給復生做棉襖。“啪啪——”一陣急促地拍打大門的聲音,讓表姑心裡一驚。平常她家除了本家的嫂子們偶有來往外,村裡人幾乎沒有一個敢來串門的。今天這突然的敲門聲,心中不免有些驚奇,便高聲衝著大門問:“是誰呀?”
“趙桂枝,快開門,我們是鄉公所的,來找你有事!”一個中年婦女在門外說。
表姑慌忙起身,緊了緊扎腿的青帶子,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頭發,撣了撣身上粘連的棉花絨子,有些忐忑不安地打開了兩扇黑漆的大門,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表姑認識這個女的,她是鄉公所的婦女主任,姓華,有人叫她華大姐,也有人叫她華主任。說一口與當地人不同的膠東官話,長得人高馬大,皮膚微黑,圓盤臉,齊耳的短發,說起話來粗喉嚨大嗓門,簡潔清脆,並打著形像化的手勢,顯示出快人快語的性情。上翹微翻的鼻孔邊,長一顆黃豆粒大的黑痦子,特別的醒目。當地人背後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叫:“母小子”。
這男的十分面生,四十來歲的年紀,清瘦高挑,白淨的長臉上散落著幾顆麻點。穿一件漿洗的有些泛白的中山服,左上角的口袋上插一支鋼筆。頭戴一頂銀灰色的鴨舌帽,淡淡的眉毛下,一雙大而圓的眼睛,極有神采,臉上泛著和善的微笑,給人一種文雅莊重、親切和藹的感受。傍邊停一輛當地人極少見到的半新腳踏車,這腳踏車吸引了村中一群六、七歲的小孩們,相互嚷著看“洋車子”。隨著表姑開啟大門的“吱悠”聲,擠在一起看“洋車子”的孩子們,驚懼的一哄而散,邊跑邊喊:“快跑呀,鬼宅裡開門了,小心別沾了鬼氣——”
“華主任……任,你找……找我……有啥……事嗎?”表姑有些急促不安地問。
華主任習慣地向耳後攏了一下頭發,笑著說:“別緊張,沒啥子大事 ,這位是地委藝術館來的梁作家,專程來采訪你,想把你的身世和經歷寫成文章。”
表姑似懂非懂,自己的身世和經歷與這個素不相識的梁作家有什么相干?我一個婦道人家的事,寫成文章有什麼用?
華主任和梁作家跟隨表姑踏進大門時,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稍微有些緊張的同時,又有些涉險般的神秘感。他們踏入的畢竟是一所在社會上傳聞已久,一個年輕貌美的孤寡女人居住的鬼宅。
梁作家懷著一種神秘的心理,很仔細的查看著表姑居住的這所院落,特別到後院中,表姑夫丘棺的小屋子裡觀察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厚厚的牛皮紙封面的本子上,記下了一行行的文字。然後,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與表姑看似隨便的拉起了家常呱兒。梁作家是沂蒙山區人,口音與表姑自小生長的地方有些相似的語氣,鄉音便成了一條溝通心靈的紐帶,雙方在你問我答的言語中,增添了一種親切感。表姑的心地裡,產生了一種對親人傾訴衷腸的念頭,便把自己與表姑夫相親相愛和表姑夫死前死後的過程講述了起來。
梁作家邊聽邊記,並不時的感嘆一下表姑命運的不幸。院中那棵高大的榆樹,在時來時停的的秋風中,扭動著軀干,一片片青干或枯黃的榆葉,不時的飄飄蕩蕩地落在他們的頭上和懷中,幾只家雀鳴叫著,在屋檐和樹枝上飛來飛去。
梁作家在馮家屯住了七天,凡是能了解表姑的人家,他都去和他們談過了話,並徒步沿著表姑出嫁時的道路走了一個來回。一番深入的了解後,一個醞釀成熟的創作意圖,在腦海中形成了。他要創作一篇轟動社會、震撼人心的力作,並暗暗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素材,興奮不已。
梁作家在離開馮家屯的前一天,帶著自己擬定好的寫作藍圖,來到了表姑的家中,向她慢慢的解說起自己的寫作思路,並動員表姑一定要按照他的這個思路,勇敢的去選擇今後個人的幸福生活。這思路是:文章重點寫表姑,因出身於封建剝削階級的地主家庭,從小深受封建禮教的束縛,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親出嫁。丈夫不幸死後,不到二十歲人,就甘心為死去的丈夫,徇情守節,陪一口棺材中的腐爛死人過了數年。就在這豆蔻年華的表姑,屈服於封建禮教的壓力,萬念俱灰的相伴著青燈,斷送自己美好青春和旺盛的生命時,霹靂一聲震天響,新社會帶來了新曙光。通過教育學習,表姑一下覺醒起來,毅然與舊道德傳統作了徹底的決裂。勇敢的與當年她家的長工馬夫、翻身後成為村民兵小隊長的“劉飄晃”相親相愛,走上了一條新的人生之路……舊社會把活人變成鬼,新社會把活鬼變成了新人!
這個叫劉飄晃的長工,是從北邊黃河那一帶,來此討飯的一個女人的孩子,七八歲了還光著腚,表姑的公婆可憐他們母子倆就收留在了村裡。這孩子長大後,身子骨非常單寒,而且兩眼不大好使,一到天黑就看不太清路,人們俗稱的“雞眼”。因此,走起路來老伸長著脖子,使勁地挺著頭,瞪著一對黑眼珠小,白眼珠大的眼睛,深一腳淺一腳的像個醉漢,所以得了個“飄晃”的外號。要推車,瘦弱的兩臂缺乏力氣,論挑擔,雙肩削聳,兩腿單細的沒有點骨勁,整個一四面不出塊料的石榴木貨色,只好鍘草喂牛馬驢騾。村裡的新政權成立後,一時沒人願意出來做事。因為馮家雖然劃為了地主,可不是惡霸,在村裡一向很有善緣,誰也不想當莊當院的做恩將仇報的事兒。工作隊便三番五次的動員,單門獨戶又獨身一人的劉飄晃,讓他出來當了民兵小隊長。活了將近三十歲,才體會到當了“東家”說話算數的滋味,整日飄飄然,有些忘乎所以了。
表姑怔怔地望著興高采烈的,沉浸在自己意境中的梁作家,兩眼裡漸漸的溢滿了哀屈的淚水。等梁作家說完後,幽幽的對他說:“你是念過孔孟聖賢書的文化人,作書寫文是替聖人立言,流傳後世,講究個忠義悌孝,貞節操守,你怎麼憑自家的心地去度別人心腸呢?你要一意這樣做,我只有死路一條……”
梁作家聽後怔了半天,無言的嘆了一口氣,頹喪地合上了那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本子。臨走時用十分惋惜的口吻說:“可悲的心態,可憐的命運,最可惜了一個現代白毛女的絕好題材。”


時代的變遷,改變了表姑依靠婆家供養而獨守空院的寂寞生活。她邁著那纖纖的三寸金蓮走出大門,在自己名份下的田地裡,開始了力所能及的勞作。
開始出頭露面的表姑,深知一個年輕的寡婦,在世人心目中的偏見,因此出門下地,走街過道,從不穿鮮艷醒目的衣裳,終日裡一身藍灰兩色的衣褲,給人以沉重冷峻的感覺。看到積壓在櫃箱中,那一摞摞娘家陪送的紅綢綠緞的花花衣裳,在眼饞的無法控制的情感驅使下,便在夜深人靜或閑暇無事的時節,緊關上大門,穿戴齊整,站在梳妝台前,自己左顧右盼的欣賞一番,然後在院中來回的款款走動,甜笑著問剛會走路的復生:“寶貝疙瘩,娘穿得好看嗎?俊不俊呀?”不懂事的復生,只給娘一個天真的笑意。
九月深秋的一個黎明時分,表姑特意起了一個大早,在村中的小石碾上,碾新收下來的黍子黃米。紅棗木的碾管芯,隨著表姑蓮步的邁動,發出一陣陣有節奏的“吱悠”聲。涼涼的秋風刮得街面上枯草敗葉“嘩啦啦”的直響,碾棚旁邊的住家中不時的傳出“汪汪”的狗叫聲。望著牆上懸掛的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勞累的心緒中,產生了一股冷清和孤寂。如果有丈夫在該有多好,兩個人邊說笑邊推著碾子,既不冷清也不感到勞累……辛酸的淚水不由的奪眶而出。停下腳步,在碾旮旯裡撩起衣襟擦著眼淚,不時地擤一下鼻涕。
“誰這麼早呀——”一個女人的驚訝問話聲,使表姑吃了一驚。
“是……是我哩……”表姑忙不迭的嗚咽著回答。
“四嫂子……你怎麼了?是不是……”這女人是表姑在五服上的堂弟媳。
“我……我又想起了你四……四哥”表姑不禁小聲的抽泣起來。
“四嫂子,我當是你被那個姓劉的私孩子給糟蹋了呢,你托了我四哥的福”堂弟媳望著表姑悲切的樣子,不但不去安慰一番,反到有些羨慕的這樣說。
“他個死鬼,我托他的啥福?菜豆腐還得我自己去做呢”表姑有些不悅的說。
“你雖然背個有死鬼男人的名聲,人都怕鬼,都不風你不雨你。我……我被你家那個劉飄晃的私孩子,都糟蹋了兩回了。第二回在村頭的場棚裡,他像個餓馬虎一樣,連咬帶掐,完了之後,給我腚溝裡抓上了把麥糠。我在家掏洗了一夜,三天都不敢走路,到如今還紅腫呢?”堂弟媳邊說邊流著眼淚,一把退下了海昌藍的大腰夾褲。昏黃的油燈下,只見白皙的兩腿間,皮肉腫脹的有些發亮,因為衝洗搓動過度,細細的皮肉滲透出了斑斑血漬。堂弟媳家被劃成了富農,堂弟又當過兩年的保長,是村中重點的專政對像。
“大會小會的說咱們是剝削階級,等吃坐穿,天地良心,過個大年做鍋細豆腐,俺那省細的公爹都不讓喝上碗鮮豆汁。這攢來攢去的攢了個富農成份,活受煞罪了。真讒你有個鬼男人庇護,不受欺辱。這正南正北的人家,怎麼淪到這個地步,真生不如死呀!”堂弟媳系著褲腰帶哭訴著。
表姑望著碾棚外灰蒙蒙的夜色,報曉的雄雞在一聲接一聲的傳來。她臉色冷峻,兩眼中透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光,使勁的咽下了一口唾沫,右手抹了兩下眼角,將那晶亮的淚珠擦去。又抬手替堂弟媳擦了擦眼淚,鎮定的說:“妹子,千萬別尋短見,撇下個無娘的孩子,到了陰間也不安生。我公婆好心當了驢肝肺,收養了個白眼狼,早知道這德性,還不如趕出村子活活的餓煞他利索。”
“對了,自打那個姓梁的作家走後,劉飄晃又在打你的主意了,有人見他經常在你家的大門外轉轉”堂弟媳提醒說。
表姑看了一眼碾盤上的黃米,心中一動忙說:“妹子,你快和我推碾,碾下這黃米,我就能治煞這個小狼種,叫他死在咱們的前頭,省下再禍害咱們這樣的姐妹。”
“你……”堂弟媳有些不解的看著表姑,對她的話有些將信將疑。
“我娘家的嬤嬤說給我的一個秘方”表姑滿有把握地說。兩個女人誰也不再言語,狠勁地推著石碾“吱悠悠”的飛轉起來,小腳的後跟踩的地面“噔噔”直響……
過了沒幾天,表姑刷淨了水甕,讓侄子給他挑了三擔清涼的井水,她一遍遍地淘洗著黃米,浸泡著紅紅的大鈴棗,要悶她嗜好的黃米糕。下晌時分,薄霧輕繞,細雨霏霏,天氣有些昏暗。表姑在廚屋“呼呼噠噠”地拉著風匣,爐膛中那竄動的火舌,映照著她那紅撲撲的臉膛,猶如桃花盛開,滿臉胭脂。大鍋中的騰騰熱氣,似輕柔的白練,一股股的飄出門口,與屋外的霧氣融為了一體,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黃米糕的清香。不知為什麼,表姑一向緊閉的大門,今下晌沒有搭關插閂,兩扇大門半開半閉著,像在期待著什麼似的。
就在表姑剛剛停火,拿下頭上粉紅色的手巾,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細汗時,大門“吱格”的響了一聲,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院子裡響了起來。
“四嬸嬸,今晚上識字班開會,你得去參加”劉飄晃站在廚屋的門口,伸著細長的脖子,透過蒙蒙的熱氣一臉淫笑的對表姑說。劉飄晃雖然叫表姑嬸嬸,可年齡僅比她小兩歲。因為當初主僕的關系,東家人的輩分比覓漢長工要高一格。
表姑從鍋台後站起身來,把毛巾搭在了烏黑的頭發上。上身的夾襖只系了下邊的一個扣子,長長的大襟耷拉著,露出了白白的脖子和上身那件短袖的花布衫子。衣袖挽到胳膊彎,兩只白皙的手臂,被爐火烤得白裡透紅,像水靈靈的胭脂蘿蔔。一雙挺大聳立的乳房,鼓得小衫緊繃繃的。深深的紅潤乳溝間,流著一串串晶亮的汗珠兒,似一顆顆閃亮的珍珠,從一匹光滑的錦緞上滑落。
表姑周身洋溢出少婦成熟的神采,讓劉飄晃痴迷的近乎目不轉輪,半張的大口幾乎忘記了合上,一絲涎水悄悄地流淌下來,像豬八戒見到了貂禪女。表姑看到他那副要吃人般的貪婪相,臉色一紅,急忙撩起了衣襟系上了扣子。
“知道了,吃過了晚飯我就去”表姑答應了一聲。劉飄晃緊跨了一步,一下拉住了表姑的衣裳,咽了口唾沫,干咳了一聲,用沙啞低沉的語調哀求說:“四嬸嬸,我……我好想你,我想吃你的奶……”
表姑一把推開了他扯著衣裳的手,冷冷一笑說:“看你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想吃奶,萬一叫人碰見,還不讓人笑話煞,我悶的黃米糕,待一會你吃糕吧。”
劉飄晃巴不得找個理由,多在表姑的跟前待一會,一聽要讓他吃糕,便忙不迭地點著扁長的腦袋連聲說:“中中,我吃我吃。”
表姑從廚桌下拿出了一個白淨的大瓷碗,又抄起了一把黃澄澄的銅飯鏟。揭開楸木鍋蓋上遮縫的絨布,表姑吹了吹有些發燙的手指,猛得一下掀開了鍋蓋,濃重的熱氣翻騰著漲滿了整個廚屋,一股濃烈的米糕香氣與大棗的甘甜氣息撲面而來。大鐵鍋中黃燦燦飽漲的米粒,像堆積的碎金,黃澄澄,金燦燦,分外的晶瑩耀眼。表姑吹拂著臉前的熱氣,用銅鏟子鏟起了一大塊,放在了大碗中,粘粘的黃米糕緊緊的貼在了鏟子上,表姑用力翻攪了幾下,才絲絲連連地拔出了鏟子,將冒尖的一碗米糕,端給了劉飄晃:“香甜著呢,快吃吧!”
劉飄晃哈著腰干笑著說:“四嬸嬸做得米糕真香呀”雙手捧過了大碗。灼熱的米糕很快把大碗炙得滾燙,只走了兩步燙得兩手生疼,忙不迭的放在了地上,使勁地甩著兩手直叫喚:“好燙好燙呀——”
這時表姑隨即彎下腰,抄起水瓢從水甕裡舀出了一瓢清冽的涼水,倒在了一個搪瓷盆裡。“你事忙,我給你用涼水拔拔”說著把大碗中冒著熱氣的米糕,倒在了涼水中。
從涼水中再次盛入大碗中的米糕,表面上泛著一層淡白的顏色,溫度降下了大半。劉飄晃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拉著。不大一會工夫,一大碗米糕送下了肚。他打了一個飽嗝,撫弄了會肚皮,干笑著往表姑的跟前湊。“四嬸嬸,你……你真俊……”
“飄晃,我知道你心裡想得啥?今天不行,你選個好日子再來吧”表姑沉著臉對他說。
“中、中啊!”他意想不到表姑竟這樣的痛快,興奮的吧嗒著嘴,一步三回頭的向大門外走去。前腳剛一邁出大門,表姑就“咣當”一聲關上了。回到廚屋中,看著鍋台上的那個大瓷碗,又看了一會大鍋裡熱氣騰騰的米糕,揀起大碗使勁地扔在了天井中,“嘩啦”一聲稀碎了。
劉飄晃哼著小調,姿悠悠的回到隊部,不大一會兒,感到肚子裡一陣滾燙的熱浪泛起,五髒六腑像跌進了滾燙的油鍋,酷熱難當,喉嚨裡幾乎要噴出火焰來,淋漓的大汗從毛孔裡擠壓著一樣往外直冒。他扔掉了帽子,脫光了上衣,赤裸著干瘦的身子,一瓢瓢的往嘴裡灌著涼水,後來干脆從頭上嘩嘩地往下澆了起來。肚子裡似有一塊通紅熾熱的鐵塊,烙燙著他的心尖子,不由的使勁抱著肚子,兩眼一翻“咕咚”一聲到在了地上,天旋地轉,沒命的在地上打滾翻跟頭,凄厲的尖叫著:“我那親娘哎——疼煞我咧!”
滿屋裡的人用驚懼的目光看著忽然反了常的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誰說了句:“他剛才到村西寡婦趙桂枝家來,是不是帶回鬼來了?”話音剛落,滿屋裡的人都害怕死鬼纏身,立刻一哄而散。
劉飄晃疼痛難忍,突然爬起來像支利箭一樣,奔向了村頭兩丈多深,漂浮著一層碧綠浮萍的大灣,毫不猶豫的一縱身“咕咚”一聲跳了下去。在碧藍冰冷的深水中,低沉地喊了幾聲含混不清的話後沉沒了。激蕩的水面慢慢恢復了平靜,飄蕩的浮萍又重新聚攏在一起,覆蓋了水面……
對劉飄晃的突然死亡,村子裡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心術不正,欺負人家孤兒寡母,恩將仇報,遭到了死鬼纏身的報應;有的說,他強暴表姑時受了驚嚇,得了“黑漢瘋”;也有的說,他欲火燒身,行房時中了涼……
因為牽扯到孤男寡婦說不清道不明的桃色事情,鄉公所深怕影響政府形像,只做了簡單的詢問,壓下不讓再提講了。
一個月後,議論消彌。堂弟媳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悄然來到表姑家。她興奮地攥著表姑的手:“四嫂,想不到你還是個穆桂英哩。能吃的黃米糕怎么就要了這個私孩子的小命呢?”
“你煮過雞蛋嗎?剛出鍋的熱雞蛋在涼水裡一泡,緊接著拿出來,外皮是涼的,裡邊還是滾燙,待一會裡邊的熱力往外一散,拿都不敢拿哩。這黃米糕粘性大,吃熱多,在涼水裡一泡,吃到肚子裡後,這熱力從裡往外一攻,薄薄的肚腸經起這樣的滾燙嗎?不死等啥?”
“哦——”堂弟媳心領神會的應了一聲。四外村裡的花心男人,對表姑的容貌垂涎三尺,可生怕沾上要命的鬼氣,都敬而遠之。


隨著兒子復生的一天天長大,表姑的心中又添了一塊心病!
復生的生長發育和常人不同,光見身子發粗,卻不長個頭,是一個勁的往橫裡長。矮矮的個子,粗脖子粗腰粗大腿,白皙的大臉上,團團眉下,厚厚的肉眼皮,“嘿嘿”一笑雙眼擠成一條肉縫,活脫脫一個彌勒佛。而且生性遲鈍,怕見生人,張口說話就紅臉,一緊張就結巴講不成話,所以整天不出門。八歲了才上一年級,每天還得表姑親自領著手送到學校的大門口。在學校裡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兒,就捂著臉蹲在牆旮旯裡,小聲的哭泣起來。老師和同學們圍在他的身邊一遍遍的問他:“馮復生,你怎麼了?怎麼了?”
他吭哧半天才說:“我……我想俺娘了”同學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肉丸子”,十一歲了才升上三年級。有次,老師讓同學們把家長的姓名寫在一張紙條上,復生是全班最後一個上交的。老師一看就哈哈的大笑起來。姓趙的“趙”字沒有了“×”,“桂”字只寫了木字的偏旁,“芝”字干脆劃了個扁不拉幾的大O。老師溫和地說:“馮復生,你娘叫什麼名字?”復生尋思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趙……趙桂芝”。
“可你怎麼寫成‘走木圈’了?”
“老師……師,我……我不會寫……寫芝……芝字,就劃了個圓圈”於是,同學們給他編了個順口溜:“肉丸子走木圈,圓悠悠的像鱉蓋,咕咕碌碌到天邊”。當這順口溜一遍遍的穿進表姑耳朵的時候,心頭上滾過了一陣陣的悲涼,她含辛茹苦,卻有著滿腔的希望,那就是將來的兒子能像丈夫那樣,出落個機靈溫情,而又儀表堂堂的男兒。可眼下漸漸長大的兒子,讓她多年的期望,變的飄渺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緊抱著坦然入睡的兒子,悲咽的痛哭了一場又一場,嘴裡不停的重復著一句話:“復生呀,咱娘倆的命怎麼這麼的苦呀!”
初秋時節,寒意漸涼。學校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要停課投入到大煉鋼鐵的運動中。復生要隨同學們一道到二十裡外的黃石嶺鎮去做坩堝。學生們排著長隊,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離開村子時,復生一步三回頭地哭叫著:“俺要找娘,叫俺娘和俺一塊去……”表姑站在村頭,滿臉的淚水,無奈的看著復生嗚咽著漸漸的遠去。
由於掛念著兒子,表姑連晚飯都沒能吃好,焦躁的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然後走到院子裡,仰頭看了看天空,初秋的夜色陰沉沉的,黑黑的濃雲遮住了藍天星光,大地被包圍在一片陰暗中,天地渾然一體。她橫下心來,緊了緊扎腿的青帶子,換上了雙半新跟腳的鞋子 ,將油燈中倒滿了油,放在一個用牛皮紙糊成的燈籠裡,披上了件淺綠色的大襖,鎖上了大門,向二十裡外的黃石嶺鎮走去。走出村頭,一個人沉入夜色的海洋中,孤寂和寒涼吞沒了她。秋風吹動著田野裡那即將成熟的棒子、高粱半枯的葉子,發出陣陣“嘩啦啦”的聲響;螢火蟲閃著綠瑩瑩的光,像幽靈一樣在她的周圍飛來蕩去;不知名的秋蟲,在草叢中發出一聲接一聲,單調細微的鳴叫。隨著表姑手中那只昏黃的照不到寸遠的燈籠的移動,胸中那顆驚懼的心在狂跳不已,自己“咯噔噔”的腳步,是那樣的清晰沉重,像背後有個人在追她。
當表姑吃力的登上黃石嶺時,看到了山嶺下,一股白熾的火舌在上下竄動著,將周圍映照的一片通紅,那就是煉鐵的地方!一路上驚恐不安的心稍有松弛,加快了下嶺的步伐。
十幾個村莊的小學生們,在高高的煉鐵爐周圍做坩堝。黑暗中不知是哪個學生猛然發現了不遠處,表姑提著的那盞昏黃的,在沉沉黑夜中慢慢移動的燈籠,有些驚懼地說:“看,鬼火——”
所有的學生循聲望去,都不約而同的住下了手中的活兒,瞪起一雙恐怖的眼睛望著漸漸走來的“鬼火”。有些膽小的女學生,不由自主地向人多的地方靠攏。表姑慢慢地走進了光亮的地界,使勁地擠了擠被亮光刺激的有些發花的眼睛,手中的燈籠顯得暗淡無光了。這時一陣涼涼的秋風吹來,燈火閃了一下“噗“的一聲熄滅了。她尋子心切,迫不及待的向一群學生們奔去。
“鬼火”的驟然熄滅,一個身披綠襖,頭發零亂的人影突兀地奔了過來,學生們立刻發出了一片驚恐的哭叫聲:“有鬼呀!鬼來了——”
凄厲的驚叫聲引來了四五支雪亮的手電光束,像利箭一樣向她射來。“是我,我是馮復生的娘——”表姑一下蹲在地上慌忙的叫喊著。
“媽×的,你這個地主婆,不在家好好的改造,半夜三更來這裡搞什麼破壞!”隨著一聲怒罵,腰間被重重的踢了一腳。“我的娘呀——”她慘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立刻有七八個男人站在了她的身邊。
這時學校的郭校長領著復生趕了過來,對正在厲聲怒罵,一手攥著手電,一手握著腊條杆子的獨眼男人說:“王主任,她是我們學校學生馮復生的娘,一個寡婦……”
王主任高高舉起的腊條杆子,在空中停頓了一下,便徐徐的垂落了下來,緊歪著頭,一只黃黃的眼珠子怒瞪著,用鼻子使勁的哼了一聲說:“要不是郭校長說話,今夜沒這麼便宜了你,不綁起來游街,也要大會示眾!和學生們一塊干活去!”人們對獨眼王主任,今晚心慈手軟的舉動頗感意外。後來人們才知道,他也是隨娘改嫁的苦孩子,從小飽受了欺凌,對孤兒寡母之類的人,有些同病相憐。
復生四年級沒讀完就下了學,因為年紀小,生產隊裡就安排他跟老宋叔放牛。他對牛比人有感情,整天笑嘻嘻的拿根光滑的小木棍,給花犍、黃犍、黑犍、小犍捋肚皮,拿鱉虱。老宋叔死後,他成了生產隊的正式飼養員,年復一年的與牲口在一起,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青草氣息和牛身上的腥臭味……
馮復生三十五歲的那年秋天,集體解散了,又分田到戶了,也結束了他樂此不疲的飼養員生涯。依然是娘倆過日子,仍然是住在愈發破舊的小院裡。可表姑已經頭發花白,那滿臉的皺紋,像干透的核桃殼兒,高挑的腰肢變得彎曲起來,一雙干瘦的手,由於過度的勞作,變得皸裂粗糙,青筋暴突。夜深人靜的時刻,她又在為兒子復生以後的日子犯愁……
不久,表姑出人意外地抱養了一個女孩,這個孩子是縣城北郊的一對夫婦遺棄在醫院的。給她起名時,表姑說:“這孩子命不濟,生下來就沒了爹娘,又來到俺這個窮家,就叫苦妮吧”
家族中的許多人,對表姑抱養苦妮的舉動表示不屑,說她頭發長見識短,抱個男孩將來成家立業,復生可老有所養,養個女孩,辛苦一陣子早晚還是人家的人,真是自討苦吃。可表姑卻理直氣壯地說:“現在都爭要男孩,我上哪裡去抱?就是抱到個男孩,我和復生的這點本事和家當,以後怎麼能供他上學,拿什麼給他蓋房子說媳婦?這苦妮大了,出了嫁,有了家,復生老了也就有了依靠。我當輩子的事兒都顧不了自個,還操心什麼下輩人呢?”


    苦妮像一顆異樣的種子,跌落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開始頑強的生根發芽了。在表姑那雙干瘦的手和蒼癟的胸膛上,經受著春天的飢荒,夏天的潮濕和蚊蟲的叮咬,秋天大田裡的勁風與熾熱的陽光,冬天無法抵御的寒冷。她柔弱的身子,在老天一年四季無情變換的臉色中,搖搖晃晃的生長起來。
苦妮穿著破舊,長期的營養不良,臉色終年像干枯的菜葉般的瘦黃。可越長越顯得明澈的丹鳳眼中,流露出的靈性,給人一種與同齡的孩子有所不同的感覺。許多外地來村中出售貨物的人,看到她時都不禁問:“這是個外地人的孩子吧?”
苦妮喜歡到鄰居家去看電視,同齡的伙伴們看過之後,一味的模仿電視中的打鬥動作和說話的腔調,而她非常留意電視裡,那些女孩們的發型和衣著打扮。今天把自己黃黃的頭發梳成麻花辮子,明天又在頭頂上扎成了朝天的小刷兒,再天又在兩個鬢角上挽成蝴蝶結。沒有胭脂口紅,就用大紅的紙片,在清水裡中一蘸,然後將紅色塗在自己兩個臉蛋和小巧的嘴唇上。對美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和向往。
十歲那年,田野裡的麥穗剛溜黃色,久旱無雨,溫熱的東南風吹得空氣干燥,大地泛白,樹葉低垂。表姑下地去了,苦妮放學後,在廚屋裡用漆黑的燎壺燒水。“苦妮,快來吧,《花仙子》開演了!”鄰居的女孩在牆外高聲喊她。
苦妮急忙應了一聲,急促的往窄小的爐膛中塞放了幾把柴禾,就飛跑著出了大門。日本花仙子那美麗的衣裳,靈巧的嘴巴,善良的心地,緊緊的吸引住了苦妮的眼睛和心思。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聽到大街上有人厲聲的高喊:“失火了——快救火呀——”
天空中一股濃黃的煙霧翻騰著向四鄰滾撲而來,空氣裡彌漫著濃重干澀的嗆人燎煙味。街道上眾人的跑步聲、焦急的喊叫聲、擔杖鉤兒擊打鐵筲的叮當聲響成了一片。鄰居女孩的娘,慌張地推開自家的門,將鐵筲一下插在水甕裡,一抬頭瞥見了還在心無二事,目不轉睛地看電視的苦妮,顫聲說:“苦妮呀,你家失火了!”
當表姑從坡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時,便一腚蹲在了地上,兩眼一陣發花,險些暈了過去。兩間過道廚屋,三間低矮的北屋成了一片黑黑的廢墟,一根根橫七豎八的檁條,還在冒著裊裊的青煙。半晌表姑才緩過氣起來,馬上四處搜尋苦妮,忙不迭的問:“俺那苦妮呢?苦妮沒事吧?”
嚇得臉色發黃的苦妮,驚悸的走了過來,不安的叫了聲:“嬤嬤——”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表姑抱著苦妮哭叫了一聲:“俺那蒼天啊,俺娘仨的命怎麼這樣的不濟——”
望著這不幸的孤兒寡母之家的慘像,全村人一致停下手中的農活,有麥秸的出麥秸,有檁條的拿檁條,用了五天的時間,在舊屋基上蓋起了三間簡陋的草屋。沒有搓泥的四面牆壁,裸露著一層層青黑的石頭,形同一個原始的洞穴。洞開的門窗口,沒有木料制作板門和窗扇,窗口用化肥袋子釘了起來,門口吊掛著一塊暗色的舊塑料布。廚屋和住處合並在了一起,一天三頓飯,屋子裡黑煙繚繞,屋笆屋梁上飄蕩著一片,搖搖欲墜的黑黑的塵網,在陣風的吹拂下,飄飄蕩蕩,像蝴蝶飄飛,似流蘇搖晃。
秋末冬初,鎮政府專門成立的催收提留拔釘子戶工作隊,在苟副鎮長的帶領下,進駐了馮家屯。全村只有表姑這一戶沒有交上。
“他媽的,生產責任制分田到戶這麼多年了,窮是自己沒有本事,和政府耍洋熊不交提留,她是爛甜瓜,老子我今天就是老母豬,看我哈喇了她!”苟副鎮長挽了挽袖子,手提電棍帶領七八個青壯年闖進了表姑的屋子。
苟副鎮長一步跨進屋子後,用怒目橫掃了一眼,便一下子泄了氣。除了屋當央放一張污垢斑駁的八仙桌和兩把斷了後背的椅子外,直通通的三間房屋裡,靠東山牆安放著一張破床,靠西山牆支著一盤土炕,上面鋪著一領黝黑的葦席,一個個破洞上坦露著一層泛黃的麥草。苟副鎮長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氣,轉頭走出了屋子,小聲的自語道:“這是不是越過了時空隧道,回到了萬惡的解放前?這情景是當年上初中時課本上讀過的呀!”
他低著頭考慮了半天,對站在一旁的村長說:“這樣辦吧,把馮復生娘倆的戶口,在村裡注銷了吧,這樣可以少交兩個人的提留,我們兩頭都省心。”
“找個什麼理由呢?該不能說他娘倆都死了吧!”村長兩手一攤,有些為難的說。大家一聽都笑了起來。
“對頭,就找這個理由,就說死了,把他倆變成活死人得了!”苟副鎮長點頭定奪。
待苟副鎮長領人走後,村長衝著他的背影說:“這只兩根腿的狗,今天算是辦了點人事哩!”


    由於家境貧困,苦妮剛滿十五歲就輟了學。經一遠房親戚的介紹,到離家二十裡的縣城東部,一個修築橋梁工地的伙房裡幫著做飯。
在遠離鬧市,相距村莊甚遠,有百十號人的工地上,滿眼是黃土、沙子、水泥、鋼筋。苦妮那清瘦窈窕的身影,水靈靈美目流盼的丹鳳眼,清純而又秀麗,成了工地上眾人矚目的一支鮮花。
有天,來工地查看工程進度的“王大鱉”總經理發現了她。少女天然的清純氣質,讓王總呆楞了半天,微笑著說:“山花意自嬌,這身段可惜了一個跳芭蕾舞的好苗子……”
六月到了,陰雲低垂,細雨綿綿,工地暫時停工。苦妮回到家後,神情疲倦,不想吃飯,光想躺在床上睡覺,並不斷對嬤嬤說肚子裡悶漲的很。表姑一邊給她沁紅糖水喝,一邊數落:“都成大閨女了,吃東西別再沒涼沒熱的……”
直到三天之後,苦妮的症狀沒有絲毫減輕的跡像。表姑這下才真正急了,她披著一個白色的化肥袋子,踏著滿街的泥水“呱唧呱唧”的跑到了村東頭的衛生室。那個四十多歲的鄉村醫生,不太情願出門,可礙於有點親戚的關系便來到她家。問過了苦妮的症狀後,用一雙驚異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苦妮一下,疑慮地說:“我給你摸摸脈。”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搭在她平放的手腕上。隨著脈像的搏動,緊皺起了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微笑著說:“四嬸子,苦妮這病,你還是和她到縣醫院看看吧,我看不准哩”
“啊——”表姑有些心慌了,在她的心目中,到城裡的大醫院看病,那就是天大的病了,忙問:“不是要命的大病吧?”
“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到婦科給她看看……”
一輛破舊的農用三輪車,迎著霏霏的細雨,吐著濃黑的油煙,在泥濘的村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滿身泥漿的表姑和苦妮走進了醫院的大門。
“你……你懷孕了,都四個多月了,去做人工流產吧!”中等身材,三十來歲的縣醫院女大夫,望著稚氣未脫的苦妮,大口罩上方僅露出的眼睛中,充滿了驚異的神色,用有些輕蔑的口吻說。
“啥?這不是真得吧?俺苦妮才滿十五歲呢?”表姑一下癱在了地上。
“還有臉說,你沒生過孩子,你這媽當的真好哩!”大夫轉過臉衝著表姑揶揄道。
“俺那天呀,苦妮哪有媽?我是她嬤嬤”表姑傷心的哭訴了起來。
表姑的悲苦境遇,引起了婦產科醫護人員的同情和激憤。五十來歲的馬護士長,素有“慈母護士”之稱,是這小縣城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市級政協委員。她以自己的良知,有限的能力,要替這家素不相識的孤兒寡母伸張正義。
馬護士長把苦妮叫到了一個小房間裡,問起了事情的原委。苦妮吞吞吐吐地告訴她:第一次是王大鱉用車拉她去了外地,先洗了個澡後,在一個小飯館裡,給她買了一碗羊肉湯,三個肉火燒,就和她住進了一家賓館……
馬護士長的眼淚唰的一下流了下來,憐憫的撫摸著她的頭:“我那可憐的孩子呀——”區區一碗羊肉湯,三個肉火燒,就把一個天真幼女一生的貞操奪走了!王大鱉你為富不仁,毫無人性,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她抑制不住滿腔的激憤,連夜寫了一封控告信,第二天親自送到了縣委的主要領導手裡。
一個星期後,王大鱉以誘奸幼女罪被羈押。


這王大鱉是縣城中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本名王二鰲,在農村老家高考落榜後,接替了在市政工程隊的父親而進城的。
因為這裡屬於內地,離沿海有幾百裡地,對海中動物知之甚少,一個蝦米有幾條腿都沒數算過。關於鰲,究竟是個什麼形狀的海物,幾乎沒有人見過,加上該字是個生僻字,許多人都念成王二鱉。開始在工地上做測繪員,因頭腦機靈,能說會道,且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被抽調到了工程隊辦公室。他是當年縣城第一批公職人員下海經商的人,目前是一個工程公司的總經理,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董事長。因為腰纏萬貫,財大氣粗了,人們習慣性的給他長了一級輩分,叫成了“王大鱉”。
他對當今社會,人生處世的“三有”之說,一度在圈內廣泛流傳。即一要有權,二要有錢,三要有關系。如果一個人在這社會中,三有不占其一,那就是苟活在世,行屍走肉而已。他最崇拜的人是年輕時代的張學良,少帥時代的張學良,年輕有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被他垂愛的女人,剛走進張公館時,哭哭啼啼,滿腹的悲怨。可第二天走出張公館時,眉開眼笑,喜不自禁,流連忘返。為討女人的歡心不惜一切。
王大鱉被抓後,他的老婆谷月紅開始為他活動打點起來。這王大鱉成功的背後,有老婆谷月紅的一半功勞。她當年作為知識青年下鄉時,是知青點上第一個招工回城的人。一年後,從一名工地上的攪拌機手,提升到了工程隊的後勤保管員。
王大鱉來到辦公室後,這個誠樸英俊的小伙子,吸引了不少姑娘的芳心,谷月紅也是其中之一,但王大鱉最看不好的就是她。雖然谷月紅人長的挺漂亮,也很會說話,可言行舉止中,流露出一種風騷勁,因此她的口碑不太好,人們背後議論她褲腰帶扎不緊,有“腰饞症”。可谷月紅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大言不慚的說:“王二鰲是我的,誰也占不了去,我相中的人,沒人能爭得了!”
果然。星期一的早晨,王二鰲照例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了辦公室。剛一站腳的工夫,谷月紅也緊跟了進來。他手裡提一袋水煎包,笑盈盈地問:“二鰲,你吃了早飯嗎?”
王二鰲臉一紅,邊回答:“吃了吃了”邊急忙的向門外走,有意躲避她。谷月紅緊趕了兩步,把門“咣”的一下緊關上了,用身子依在了板門上,擋住了王二鰲的去路。一本正經地說:“二鰲,我相中你了,我要跟你!”
“不行!”王二鰲因心裡反感,毫不猶豫的回答。
“你不行,我行——”谷月紅輕輕的一笑,用堅定的口氣回答。說著一下解開了粉紅色的短袖褂子,將緊身的小衫往上一提,露出了雪白的肚皮和飽鼓鼓的奶子,一步步的朝王二鰲走來,繼而雙手往腰間一抄,淺綠色的長裙,脫到了腿彎處,艷紅的三角褲醒目的呈現在了王二鰲的眼前。王二鰲心驚肉跳,冷汗橫流,一下趴在桌子上求饒似的直說:“小谷,谷月紅,你……你,別這樣……萬一……一被人看見……”平時能說會道的他,都驚恐的口吃起來。
“我就是要讓人看見,你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這就喊人!”
“我……我答應……應……”王二鰲哭了起來。他一生理想中的那風花雪月,激情浪漫的戀愛,不到十幾分鐘時間,就這樣簡單的結束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王二鰲不理會谷月紅。谷月紅既不生氣更不煩惱,從衣服鞋子到牙膏牙刷,她全都自己包了。心裡說:“我就是冒著熱氣的大鍋,你王二鰲是鍋蓋,早晚你得給我蓋上!”
第一次上床後,王二鰲才改變了對谷月紅的看法。寂靜的夏夜,柔和的燈光下,谷月紅拿著王二鰲的手,撫摸著自己光滑的肚皮說:“都說你們男人心胸開闊,肚子裡能撐船。其實,你們男人的心眼最小,嫉妒心最強。董卓和呂布為了一個貂禪女,相互殘殺,明末的吳三桂為和李自成爭奪陳圓圓,竟引領清兵入關。劉備才是真正的男人,他怎麼說的?”谷月紅把臉貼在王二鰲的腮上問他。
王二鰲疑惑地搖搖頭說:“我哪裡知道?”
“噓——還是搞文字,寫材料的,連《三國演義》都沒讀好咧!劉備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老婆就是南牆上的泥皮,脫了舊的換新的。對一個女人的初夜,你這大男人要一輩子耿耿於懷!你摸摸我這裡哪裡少了?有人胡說我,褲腰帶子扎不緊,其實我只和公社書記睡過一次,還不是一夜,僅二十三分鐘。將來你有本事升了官發了財,在外搞女人,我決不嫉妒,決不干涉,可有一條,不許帶到家裡來……”
王二鰲沉思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命裡造化呀,我是孫悟空,你就是如來佛,看來今輩子是跳不出你的手掌了!”谷月紅聽後,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天香大酒店”金碧輝煌的貴賓廳裡,當三瓶王朝葡萄酒倒干,另一瓶XO開啟時,谷月紅從身邊的小鱷魚皮包中,取出了三張銀行卡,分別遞給主管這個案子的西城公安分局的汪局長和他的兩個同伴:“咱們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多說客套話了。這次難就難在醫院那個姓馬的政協委員身份上,請你們多幫忙,二鰲出來後,我們再重謝三位。”
汪局長喝得雙腮發紫,伸手接過了卡,自然大方的裝進了口袋後,三角眼一瞪說:“政協委員算個老幾?,一年不就是幾天的說話時間?給她個棒槌到當針認起來了。她說大鱉是誘奸,我說這個閨女是賣淫的!人嘴兩扇皮,什麼叫道理?在老子的地盤上,我們就是道理,倒著說話才是道理。”
“好,明天就按汪局的指示辦,就說她是個賣淫女,量她一個冒著土腥氣的莊戶把子,翻不了天。這樣不但不給她賠償錢,還得以賣淫罪罰她的款!”
第二天,苦妮從醫院中,被帶到了西城分局。當她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走下車時,與一個眼淚汪汪,正在向外走的中年婦女走了個對面。中年婦女對苦妮無意間的一瞥中,不由驚叫了一聲:“綾子——”
苦妮搖了搖頭低聲說:“俺不叫綾子,叫苦妮。”中年婦女用一雙驚訝的眼神,打量了她好一陣子,轉頭奔回了汪局長的辦公室。她是汪局長的姐姐,兒子逃學上網,在網吧中搶劫錢物,被派出所抓了。不一會兒,汪局長走出了辦公室,將嘴上那剛點燃的香煙“呸——”的一下吐掉了,口裡不住的對身後的姐姐說著:“不可能吧,不可能,你可看好了?”
汪局長走進屋子,上下打量著畏縮在牆根的苦妮。的確,苦妮的長相與他的外甥女綾子大臉變了個小臉,身材和當年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輕聲地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十五”苦妮有些囁嚅的回答。
“你娘叫啥?”
“俺從小沒有娘,俺嬤嬤說,俺那個娘把我生下來,就把我扔在醫院裡不要了”苦妮說著眼睛裡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
“閨女,我……我就是你的親娘啊——我這苦命的孩子啊!”汪局長的姐姐再也忍不住了,這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呀!撲上去抱住苦妮大哭起來。
“媽那個×,王大鱉拿不上五萬塊錢的賠償費,我叫你蹲上五年大牢”汪局長臉色一變,使勁的一拍桌子大聲說。事情的瞬間變化,讓站在一旁的辦案人員,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王二鱉乖乖的賠上了五萬塊錢,另外又交了五千元的罰款,才解除了羈押。令許多人關注的這起誘奸幼女案,在“正進一步審理”的解釋聲中銷聲匿跡了。
谷月紅用寶馬車把王大鱉接回了家中,夫婦倆躺在棕色的真皮沙發中,一時相對無言。谷月紅忽然嘿嘿的笑了起來,看著王大鱉變得青灰的臉色說:“你今次玩得這個妮,檔次高的很,平均幾千元錢一次?”
王大鱉苦笑一聲,卻答非所問的說:“五年前,我們公司在承建郵電大樓時,甲方的林工程師,對周易術數頗有研究。在一次喝酒時對我說,人一生中交三個朋友就夠了。一個是醫生,他能對你的生命健康有保障;第二個是律師,他能對你的事業發展有幫助;第三個是具備正義感的記者,他通過輿論能擴大你的影響,萬一有法律不好解決的事情,通過輿論的監督解決,最慎交的是警察。當時我還不服氣,我說有幾個警察朋友,玩得相當的投機,彼此到了一種心照不宣境地。林工微微一笑說,到時你當心翻臉不認人這句老話。今天應驗了!”
“你別在怨天尤人了,這叫自作自受,人家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呢”谷月紅搶白了他一句。


經受了人流痛苦煎熬的苦妮,似乎一下長大了。決定開辦一家洗頭房,表姑知道後,是一百個不同意。她說:“憑個大閨女家,叫那些黑白醜俊,老的少的男人們亂碾咕,日後怎麼嫁人,你爹復  生後半輩子,還得靠你來養活呢?”
苦妮說:“嬤嬤,你正想差了,自我出了這個事兒,全縣上下都沒有不知道了,在世人的眼裡,我是標准的破鞋一個。改變我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錢!有了錢,就有人來向我求愛,任我挑選,任我驅使。如果就這麼規規矩矩的活下去,咱倒貼錢給人家,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做人,我爹他這後半輩子,有個好嗎?”
表姑理屈詞窮,無言相對,只好答應。苦妮找到她的親娘後,表姑難受了好幾天,她害怕長大了的苦妮,因為家裡貧窮而離去,十幾年的心血白費了。苦妮的親娘第一次和表姑相見時,表姑不顧年邁和尊長,“咕咚”一聲跪在了苦妮親娘的跟前,哭泣著說:“我知道你們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領走苦妮就一句話的事。可你們看在我一個孤老婆子,從小把她一把尿一把屎的拉扯大不容易的份上,別丟下她這個從小孤苦的爹就行了!”
苦妮的爹娘忙說:“大娘,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千萬別往孬處尋思,你就是她的親人,俺從心裡感激你哩,這苦妮的爹,就是俺的親大哥……”表姑不安的心稍有松弛。
苦妮在與公安分局相鄰的“繁花路”上,開辦了一家名為“酷妮”洗頭房。因為安全系數大,生意十分的紅火。
一年後,苦妮又在車水馬龍的車站附近,租了一所三層樓房,開辦了一個“賽金花洗浴休閑中心”。並極富創意的設計建造了八個豪華,不同民族風情的房廳。招募的服務小姐,身著本民族服裝,按民族風情習俗接待客人,所以極富吸引力。據說許多的外地人,晚上開著車,從百裡之外慕名而來。
表姑被苦妮接到了城裡,可她住不慣樓房,睡不慣席夢思床,執意回家。苦妮把那三間簡陋的草屋,翻蓋成了四間前後出檐的大瓦房。暗紅色的大理石大門,高大美觀,為全村之最。大門的上方,懸掛著兩只圓筒型的大紅燈籠。
復生比以前更胖了。閑暇的人都時興養狗、遛鳥,可他喜歡養牛,便買了一頭小黃牛,喂養的膘肥體壯,毛色溜光。傍晚時分,牽著小黃牛,挺著個大肚子,晃著光禿禿的腦袋,到田間小路上去溜達。微笑著用一把小梳子,不時的梳理著小牛光亮的黃毛和蓬松的尾巴。
表姑已經停止了大田的勞作,雪白的頭發,梳理齊整,身著整潔板挺的衣裳,整日獨自一人坐在大門口,呆望著院外一片片靜靜的田野和遠處蒼茫起伏的山巒沉思。頭頂上方那兩只大紅燈籠的影子,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晃動著。從她門口經過的人們都說,這兩只大紅燈籠和城裡苦妮的休閑中心門前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苦妮門前的燈籠裡安裝了燈泡,一到夜裡紅光四射,格外的鮮艷醒目。
村裡的人們,看到表姑終日沉默的樣子,為了驅除她的寂寞,不時的來找她閑聊,有人勸她說:“別老坐著,你也去串串門,找人拉拉呱。”
表姑輕輕地搖著頭,望著頭頂上在微風中飄蕩的大紅燈籠說:“這閑日子過得挺丟人的,沒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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