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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


  苑苑的花,接碧連天,蔓延到遙遠的邊緣,與清澄的天,與蒼茫的夜,連接成一色。
  蔓珠沙華,彼岸的牽引之花,被拘鎖的亡魂茫然前行,無奈抗拒,只有在擎了這一枝嬌柔不堪折的花,才會混沌之中看見前方的路,才會明白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才會明白,一切皆已不可扭轉。
  連天的花,如世間最柔弱的女子。
  被他給予世間最仔細的照顧。
  他是這弱水邊的護花之人。
  世上所有亡魂,都追隨這花而來,因為每一朵花開之上,都有精魂在舞蹈,翩躚如同最纖細的精靈,跳出最華美的舞蹈。
  他終日在弱水邊看護這連天的花,引來弱水之水,一朵一朵澆灌,和著自己的鮮血,滋潤每一朵花上的精魂。
  還有他的靈魂。
  靈魂碎片,鮮血流轉,他早已忘記了當初是為了什麼,來到這片繁華得讓人恐怖的花田。在有亡魂經過的時候,默默地摘下一朵花遞過去,減少來魂的茫然之苦。
  摘下自己心血和靈魂的苦痛,在沒有日夜分別的黃泉路上,連綿得有如這一片無盡的花田。
  
  二
  每一位魂都只會默默地接過花,一掃眼中的空茫,然後或喜,或悲,或麻木,或愴然,卻都是默默地,默默地跟隨鬼差,繼續前行。
  又來了魂魄,鬼差遠遠地,懶洋洋地,叫他:「來魂了——賜花——」
  他分開茂盛的花莖,走過來,順手從身邊摘了一朵花。嬌美的紅花,單薄的花瓣,團團抱在一起,纖長的莖,在那個人的手上,華麗地跳躍著,彷彿見到自己的情人般雀躍。
  他遞過那朵花。
  那個魂伸手接了,然後輕輕地用一副輕柔的聲音問道:「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他呆了一下,放了手上那棵花莖,轉過身去,伺弄他的花。
  魂帶著一些茫然,停留了片刻,被鬼差帶走了。
  舉著那枝花,彷彿提著黑夜裡的燈籠。
  
  那是唯一的一個,會跟他講話的魂。
  過了很久,他才停下手裡的事情,看著魂過去的方向,久久不語。直到被下一個魂來到時鬼差的呼喚驚醒。
  有時間的話,他也會停下來想,他該怎麼回答那個魂,那個叫做金希澈的魂。
  他叫什麼名字呢?
  久了,也就漸漸選擇了淡忘,看著那些花朵雀躍舞蹈,彷彿看見自己的情人一般。
  只是在偶爾空閒的時候,會覺得有點淡淡的惆悵。  
  遠遠地,他就認出了這個魂。
  沒有什麼太過特別,只是淺淺的一抹螢光色,被鎖鏈牽著,飄蕩跟在鬼差身後。
  卻就是那樣認出了,就是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的魂。
  是一百年前,還是幾十年前,曾經輕輕地問過他一個問題的魂。
  帶著一點輕輕的期盼,又帶著一點想要逃避。
  他分開蔓延纏繞的花莖,從中挑了一朵分外華美的花朵,擷了長長的,分外柔美的莖,輕輕地遞了過去。
  魂看著他,帶著茫然,接過那枝花:「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他一驚,望向他身後的鬼差,鬼差笑得很神秘,待那魂問完了自己的問題,又等待了一陣,才帶著那魂前行。
  
  三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魂,怎麼前世和今生,都叫一樣的名字。
  魂問那個問題越來越頻繁。
  也就表示著他的陽壽,是越來越短。
  他總是在接過花的時候,輕輕地問他一句:「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最近的一次,是在陽世時間的一天前,他才來問了一次。
  卻又看見了他。
  飄蕩著,跟在一雙鬼差的身後,以一個嬰兒的形態,飄過來,用短胖的手,接過那朵花,微笑著問他:「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他遞過那朵花,看了看那個可愛的嬰兒,依舊轉過了身,卻依稀猜到了什麼,看著花朵的時候,聽見魂嘆息著離開,突然有了悲傷的感覺。
  那是在那些魂上才能看到的感覺。
  卻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悲傷之中,有一種與情緒重逢的喜悅。  
  卻又看見了那魂,卻是以非人的狀態,跟在鬼差的身後,分明已不會說出人聲,卻還是固執地劃出痕跡,問出那個問題。
  「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直到,某日,鬼差嘆息著走過,身後不必鎖,那魂緊緊地跟著,飄到花田旁邊,用觸鬚接過那枝花。
  他這次是蜉蝣的狀態。
  他看著他,不認識,於是問鬼差,這是什麼?
  鬼差嘆息:「這是蜉蝣,朝生暮死,嘆息之間,一生盡過。生靈之中,生命最短。」
  他依舊沒有回答,轉過頭時,卻不禁掉下了一滴眼淚。  
  立刻就有了鬼差,帶了鎖鏈,急急地奔過來。
  鎖了他,準備帶走。
  他有些愣,於是忘記了給自己摘一朵花。
  行走不知時日,腦中儘是茫然,於是一直充斥著被鎖前的那種情緒,於是一直流淚。
  一滴一滴地灑在來過的路上。
  連綿的蔓珠沙華,雀躍地舞蹈著的精魂,也都停止了舞蹈,看著血和魂魄的主人,開始流淚。
  漫天的悲傷。
  
  四
  他被帶到了判官面前,前面跪著那個魂,已經脫了蜉蝣的形態,以一種他從來沒看見過的樣貌,卻是他最熟悉的樣貌,跪在他的旁邊,垂著頭,嘴角帶著一絲笑容。
  看見他來,看見他流淚,於是伸出手來,替他擦掉眼淚。
  眼眸之中,儘是溫柔。
  判官看著他:「你已經想起了流淚,也該墮入輪迴。」
  前面那魂急急地抬頭,看著判官,欲言卻不能說,又急急地轉頭回來看著他,眼神之中儘是悲切。
  他有些茫然,雖然隨著眼淚的不斷掉落,有些甜蜜或者苦痛的片段也漸漸出現在腦中,卻依舊連不成片。他是種花人,多久的時日以來,遞給無數的亡魂牽引之花,卻忘記了給自己一朵。
  「……可是……」
  他發出聲音,帶著一些迷茫,看著判官,也看著在自己前面那個魂。
  「可是……我還欠他……」他指了指前面這個魂,「我還欠他一個回答。」
  判官筆鋒一指:「金希澈,有無牽引之花,你都沒有忘記過,何不把花還給種花人?」就可以讓他連接起那些破碎的記憶片段。
  那個叫金希澈的魂,擎著手裡那枝花,溫柔地微笑,將花遞給他:「木頭,給你。」
  他有些呆滯地接過花,回憶撲天卷地而來。
  「金希澈,你自願成為弱水引渡之人,何不拿起槳來?」
  判官手一指,那朵花上立刻飛出兩枚花瓣,變成兩支木槳,躺在金希澈身邊。
  金希澈攤開手來,指尖一滴水珠,晶瑩地打著轉兒:「……我還欠他一滴眼淚。」
  
  五
  同墮輪迴。
  只有一世,他們會再度相逢,他會還他那個答案,他也有機會還他那一滴眼淚。
  卻只有一世。
  他會永墮輪迴,而金希澈,在經歷這一世之後,將成為孤寂弱水之上永遠的撐渡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拉起那個孤苦的魂,他一次又一次地甘願減少自己的陽壽,直到後來情願自己墮入六道中最低賤的畜生道,只為了能夠保留自己的記憶,能夠減少見面的等待。
  那個叫金希澈的魂感覺到了他的碰觸,轉過頭來看他,微笑著,卻已開始流眼淚。
  他突然覺得,眼前這抹飄渺的魂,彷彿在一瞬間盛開了,似乎在熠熠發光,美過那些用他的血和魂魄澆灌的蔓珠沙華。
  他張了張嘴,想要告訴他,他問了他千百次的那個問題,他終於想起了答案。
  魂溫柔地制止了他:「欠著我,我們還有一世的時間。」
  他溫柔地看著那個魂:「希澈,欠你的,我會還給你的,用一輩子的時間。」
  
  六
  他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語言和陌生的街道。
  心中帶著一點急噪,一點渴望。
  煎得他只想不停地邁步,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尋找。
  直到某一天,他在公司的走廊上碰到了一個人。
  火紅色的頭髮,粉紅色的衣服,修長的身形,帶著一點傲慢,站在牆的陰影裡。
  他看著這個人,慢慢地經過,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
  在經過那片陰影時,那個人突然說話了:「我叫金希澈,你叫什麼名字?」
  多年的焦躁,多年的渴望似乎都是得到瞭解脫,他微笑著,雖然看不清楚那個人的容貌,微笑著,禮貌而溫柔地回答,彷彿是醞釀了數百年的答案終於有了出口的時機:「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韓庚,以後請多多指教。」
  故事,已經開始。
  或者說,故事,不曾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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