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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玄彩斷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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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彩斷章·青

  

  又出現了,又出現了!司徒錦倒提柳葉彎刀,不停地猛烈轉身向四下張望,披散的頭發狂亂地甩動著,口中喘著的粗氣在寒冷的黑夜裡瀰漫成白色的煙霧。
  靜悄悄的,似乎螞蟻爬行的聲音都可以聽清楚。筆直的官道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她司徒錦,青色的衣裙,惶恐的神情。
  不,一定有什麼東西再跟著自己!司徒錦的腿在顫抖,握刀的手也在顫抖。她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一道青色的影子在跟著她、纏著她、鎖著她,不然,她又怎會感到那一陣陣襲來的深切的寒意?
  「師父,是您嗎?」鼓起勇氣,她微啟乾澀的嘴唇,喃喃地道。
  回答她的是冰冷的死寂。
  
  司徒錦還記得,二十七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六歲的她在母親的要求下瑟縮在家中早已無米的破米缸中,透過缸壁上的一條縫隙,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殘暴的官吏向吱呀湧風的木門外拽去——去充軍!丁男不足,再征丁女!
  母親不從,哭喊著求官吏放開她,可官吏只是不理,母親急了,在官吏手臂上狠狠一咬。官吏大怒不已,抽出佩刀向母親劈了下去……然後她便看到母親的鮮血染紅了門前的雪地。一時間,她嚇得哭也哭不出,直到官吏走遠,她才大放悲聲,哭著哭著,不知不覺中竟已蜷縮在缸底睡著了,睡得沉沉,直到她瘦小的身軀感受到一個溫暖的懷抱。
  「娘!」她本能地喚出了聲,卻發現一個青衣女子正抱著自己,清瘦的臉頰、微黑的膚色,約莫三十歲上下,一雙冷冷的丹鳳眼中流露著幾許憐惜。
  「你是誰?我要我娘!」身處一個陌生人的懷抱,她不禁又驚又怕。
  「你娘不會回來了。」
  「我不要你抱,我要我娘抱!」她在青衣女子懷裡掙紮著,固執著不相信那句可怕的話。
  青衣女子鬆開手,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向地面墜去,驚恐之下便要大叫,可還未待她叫出聲,青衣女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抱住了她,她連衣角也未曾沾到地面。
  她不再掙扎,只是驚訝至極地凝視著青衣女子,她知道當時自己的眼神中一定寫滿了欽佩。
  「跟我走吧,」青衣女子道,「有了我這等功夫,才不會被官吏欺壓。當你天下無敵了,還有誰敢欺負你麼?」
  她小小的心霎時間歡悅起來,天下無敵……這位青衣姑姑要教自己天下無敵的本事啊!
  青刀女俠司徒勝收了一個徒弟,她為她起名「司徒錦」。
  
  司徒錦緊握著柳葉彎刀,展開輕功沿著官道又是一陣疾奔,明顯地感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緊隨著她,無聲無息,卻是真切地存在著的。恐懼,無比地恐懼,她猛地停住腳步,咬了咬牙,迅捷無倫地一轉身,恍惚有一道青影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依然是冰冷的死寂。
  
  十八年前一個傍晚,太陽剛剛隱下群嵐,東方的天空在朗月映照下泛著淡淡的青。
  司徒勝的丹鳳眼角已有了魚尾紋,眼神還是冷冷的,卻散發著喜意。
  十五歲的司徒錦傍著師父坐在湖畔的柳蔭中,嫩綠的柳枝拂過她們的發梢,她望望師父烏雲般的發髻,再摸摸自己枯草般的黃髮,有些羨妒。
  司徒勝把一本書放在纖瘦的指間把玩,唇角挑起一個與她眼梢一樣的弧度。幾隻飛燕藏青色的身影掠過湖面,湖水微微蕩漾著靛青的波痕。
  司徒錦知道師父手中的是什麼。「武林盟主」——哪個武林中人不渴望被冠以這樣的名號?更何況司徒勝是赫赫有名的青刀女俠,又怎能不想被矚目一回?但在得到武功秘籍——《橫掃千軍》之前,司徒勝沒有動過爭奪武林盟主之位的念頭,與那些前輩名宿相比,她的功夫還差得遠。
  注意到司徒錦正痴痴凝望自己手中的秘籍,司徒勝一笑:「阿錦,你就不要練了,太過傷身。」
  司徒錦想反問師父您為什麼要練,終究硬生生將話吞了回去。
  心中一陣難受,師父不允許自己練《橫掃千軍》。其實,當武林盟主,也是她遙遠的一個夢想啊——天下無敵。
  《橫掃千軍》是青冥老人窮畢生之力編寫的深奧武功。司徒勝師徒雲遊四方,前些日子路過一片翠竹林,林中一泓碧水寒潭邪氣得緊,二人正欲繞道而行,卻聽到低低的呻吟聲從潭邊傳來。
  師徒二人救了被潭水之妖擊傷的青冥老人一命,他誤至寒潭邊驚擾了潭妖的好夢。真是好運氣,她們救人時,潭妖沒有再度露面。
  當時青冥老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傳他衣缽,中了潭妖的妖法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卻武功盡失,他擔心自己命不久長,便索性將《橫掃千軍》傳給了青刀女俠。「橫掃千軍」,顧名思義,便是修習此功之人可以應對千軍萬馬,端的是厲害非常。「當世再沒有武功可及得上它!」青冥老人堅定的聲音彷彿仍在司徒錦耳邊迴響,然而她卻完全忽略了青冥老人對師父說的另一句話:「修習此功弊端太多,老朽已詳細寫在扉頁上……究竟練還是不練,你自己要慎重定主意。」
  「我一定要天下無敵!」司徒錦在心底對自己道。
  
  司徒錦喘著粗氣,頹然坐倒在地,嘶啞著嗓子斷斷續續自語道:「是誰,出……出來啊……」
  恍惚間,淡淡的青色朦朧著纏繞上她的身、她的魂,她的心狂跳著,實在不敢再坐下去,手一撐地,撐起痠痛的身軀,向前狂奔,絕不回頭。
  身後的靜夜,仍舊恢復原本的死寂。
  
  十八年前銀裝素裹的冬日,無月無星的除夕夜,似乎天地間的一切都那樣沉重。司徒錦望向天空,在心底默默給自己打著氣。
  司徒勝這些日子來正苦練《橫掃千軍》,疲倦的她總是睡得很沉。這給了司徒錦可趁之機。她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掠進師父房內,探手輕輕取過那本秘籍,然後掠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中,她掌了燭火,深吸口氣,在昏暗的燭光下鄭重地翻開書頁……扉頁上幾行大字讓她心頭一緊——
  師父說得不錯,傷身……修煉《橫掃千軍》,意味著每月將體會五臟六腑撕裂般的劇痛,還有就是修習之人必須保持童子****之身,否則,將功虧一簣。
  司徒錦咬了下唇,沉吟。真的,是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但,跟天下無敵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
  她迅速攤開筆墨紙硯,抄寫秘籍。然後,在曙光來臨之前,將秘籍送回師父房內。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中,司徒錦瞞了青刀女俠,夜夜抄寫,終於得到了《橫掃千軍》,開始在暗地裡修習。司徒勝由於自己忙於修習,並未注意到她的徒兒在武學造詣上突飛猛進的變化。
  
  司徒錦將柳葉彎刀舉過頭頂,強大的內力灌注雙臂,然後猛地在空中虛劈了兩刀,凌厲的招式險些斬到了她枯黃的亂發。
  畢竟什麼也沒有斬到。
  然而她似乎聽到有誰「啊」地慘叫了一聲。
  一向泛青的柳葉彎刀此時彷彿多了幾絲讓她心悸不已的顏色,縷縷的紅……血跡!
  她再度狂奔。
  藏青的天空,又是一片死寂。
  
  司徒錦不敢去回憶半個月前那個流淌著寒意的夜,藏青的天空猶如一大塊綢布,若有若無地繡著幾點寒星。
  司徒勝雙鬢染霜,司徒錦枯草般的黃髮依然乾澀地很。汴州豐樂樓一間雅間中,身著青衣的師徒二人相對而酌,竹葉青的香氣流淌著、瀰漫著。
  司徒勝一雙丹鳳眼中冷氣很淡,她喚夥計取大碗供她飲酒,手腕一翻便喝下滿滿一碗,一點兒也不在乎那澄澈的液體是上好的竹葉青。
  司徒錦仍是用小酒盅啜飲著,心下忐忑不安。不久前,在剛剛結束的三年一度的武林盟主大會上,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師父用《橫掃千軍》力克五湖四海的武林高手,一舉奪得「武林盟主」這個至尊的寶座。她極為高興,帶司徒錦來豐樂樓飲酒慶賀。
  可「天下無敵」的,還有她司徒錦啊!
  一幕幕往事從眼前滑過:衣衫襤褸的母親被官吏一刀劈死;十五年前武林盟主大會被汴州江家好手摔落台下;拚命練功師傅仍不滿意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烈日暴曬中練功昏厥,醒來時身上竟已有蒼蠅在叮咬……太多恥辱、太多苦痛,太多過往讓她不堪回想;太多付出、太多努力,天下無敵的仍不是自己。她不可能上擂台挑戰師父的,施展《橫掃千軍》拚鬥的二人,結局只有兩敗俱傷。那,倘若再等三年參加下一次盛會,師父難道會把武林盟主之位拱手讓給自己嗎?不大可能。更何況,她已等不及了,三年,太遙遠了!
  不行,一定要天下無敵!
  地上的空酒壺愈來愈多,司徒勝仍在飲著,青色的衣襟上浸染了些酒漬。司徒錦盯著她醉意朦朧的丹鳳眼,她從未見師父醉成這般模樣,大喜之下,毫無青刀女俠平日謹慎凌厲的處世之風。
  若想取得武林盟主之位,她只有這樣做……必須這樣做!
  她下定了決心,不,下定了狠心!
  青刀女俠司徒勝醉了,一部分是由於竹葉青,更多的,是醉倒在天下無敵的喜悅中。
  司徒錦盯著師父如泥般趴在桌上的身軀,現如今已是最好的機會,手指慢慢在刀柄上合攏,心腸已是硬如鐵、鋒如刀。
  一道淒厲的青光閃過,牆壁上霎時間噴灑上了鮮紅的液體。那雙丹鳳眼再也不會睜開,親眼瞧一瞧她一手帶大的徒弟阿錦!
  司徒錦用綴著流蘇的帷幔仔細擦淨了柳葉彎刀,還刀入鞘,若無其事地走出雅間,關好門,鎮靜自若地走出豐樂樓,青色的裙角隱隱有幾點血跡,隨著她的步伐,一蕩、又一蕩。
  
  司徒錦施展《橫掃千軍》中的高明輕功,身形閃爍不定,忽快忽慢,忽疾忽緩,這等功力,天下無人能及。
  但,那道青色的影子似乎寸步不離。好幾次,司徒錦幾乎感受到了那雙丹鳳眼的冷意。
  半個月來,她一直躲避著,試圖躲避那緊跟不放的青影。
  她怕。天下無敵的司徒錦,只怕那一道青影。那道青影,是來取自己性命的麼?
  「師父,是您麼?」司徒錦心中想著,卻不敢開口問詢。
  
  天空漸漸褪去了青色,東方露出魚肚白。朝陽灑在司徒錦毫無血色的面頰上,她感到那徹骨的、由青影帶來的冷意一絲絲從皮膚中析了出來。冷汗濕透她單薄的青色衣裙,晨風吹來,她打了個激靈,心中一凜——內功精湛的她連這一點小風都經受不住了嗎?
  「嗆哴」一聲,司徒錦幾近虛脫的身子再也握不住刀柄,柳葉彎刀墜在地上,泥土的顏色混著青色,卻夾雜了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
  司徒錦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是一陣猛烈的跳動。雖然刀不在手,但她的整條臂膀清楚地感受到豐樂樓頭那個清寒的夜,柳葉彎刀直劈入司徒勝的脖頸,柔軟遇上堅硬、熱血沾上冷刃,那種百感交集讓她再也無法釋懷。
  師父,自己為什麼要殺師父?!天下無敵,真的讓她不擇手段?
  那道青影沒有放棄糾纏司徒錦,不停地出現擾亂她的心神。她將內力提到極致,狂奔,彷彿這樣就可以甩掉青影。
  從早到晚,司徒錦幾乎沒有停止過奔逃。《橫掃千軍》帶來的反應,讓她五臟六腑時而如千刀攢刺,時而如萬蟲齧咬。青影,似乎沒有再跟上來。
  夜幕徐徐降臨,藏青的天空是可怕的死寂。
  不遠處有影影幢幢一小片房屋,司徒錦奔近一看,只見癲狂茅草隨風舞,不見半點人煙。是一座荒村。
  她漫無目的地在村中走著,視線被一座保存尚好的建築吸引,似乎……是座小廟。
  她走了進去,從袖中取出半截蠟燭,用火刀火石引燃了照明。
  地上的灰塵能有寸許厚,供桌下結有連片的蛛網,供桌上早已沒有半點貢品,一個真人大小的泥塑像立在桌後,五官有些模糊不清,大概是觀音菩薩。
  也許自己該好好拜一拜菩薩了,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洗脫她的所有罪孽,淨化她骯髒的念頭……助自己天下無敵。
  司徒錦跪了下來。荒村破廟中,跪在那尊菩薩像前,籠罩她的燭火忽明忽暗。
  拜完菩薩,就可以免受青影糾纏,放心大膽地參加武林盟主大會,做「天下無敵」。她心裡這樣想著,口中唸著「求菩薩保佑」。
  一連念了十八遍,她才放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然而,她剛剛平順的呼吸隨著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凝固。
  她好像看見,那一尊菩薩像的模樣在改變,衣衫,怎麼緩緩成了她再熟悉不過的青色?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青影從破舊的菩薩像上剝落,滑過供桌繞著她的身形遊走,帶著冷徹骨的寒。
  她擺脫青影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
  「天下無敵,你真的天下無敵麼?」司徒錦彷彿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對她這樣說道,她簡直可以看到那女子的容貌,丹鳳眼,一襲青衫與這道青影一模一樣,衣角揚動著、飄忽著。
  司徒錦頹然坐倒在地上。弒師……之罪……青影……「我不是天下無敵……」她夢囈般地自語著,心思恍惚。她不是天下無敵……她敵不過這道青影。長安徐氏鏢局武林盟主大會,仍然只是她遙遠的夢想,再也無法實現的幽夢一場。
  悔恨,無盡的悔與痛……她敵不過的。
  青影依舊纏繞。司徒錦緩緩抽出柳葉彎刀。
  她已無力再與青影纏鬥了。她終究屈服了,自己本就不是天下無敵。
  「師父,弟子這就來……」司徒錦渙散的眼神追隨著那迷離的青影,喃喃地道。
  柳葉彎刀閃過一道青光,在破廟裡格外耀眼。
  地上積澱的灰塵中多了一灘暗紅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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