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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無價 作者:季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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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無價 作者:季薔

《情義無價》
  她一向自命是瀟洒率真的FBI探員
    沒想到有朝一日成了气度狹窄的妒婦
    而這一切導因于她奉命接近并調查他
    他表面上是個沉靜憂郁的儒雅男子
    其實曾經身為美國大黑幫的三劍客之一
    愈和他相處她發現自己的立場愈偏頗
    理智再三告誡她應該盡快遠离他
    情感卻無法抑制想帖近他的渴望
    不論他是否真是十惡不赦的黑幫領袖
    她執意相信他是一個重感情的好男人
    因為堅守誓言可能一輩子憑吊過往的纏綿
    一察覺心意動搖立刻拉開与她之間的距离
    讓她不由自主的深陷情网難以自拔
    也許對立的局面不是她能輕易化解
    然而為了不眼睜睜看著他置身危險境地
    就算要她深入龍潭虎穴亦無怨無悔……
01
一九九九年秋加拿大溫哥華島維多利亞市(Victoria)布查花園(Butchart Garden)

  初秋的加拿大,隨著季節更迭,總會換上美麗的新裝,走在隨便一條林蔭小道,一抬眸,映入眼瞳的都是一片燦爛楓紅。
  深深淺淺,濃妝淡抹,盡是万种風情。
  尤其走在這座以花園城市的美名名聞遐邇的維多利亞市,除了醉人楓紅,更有一株株、一叢叢還來不及從盛夏退場的群花迎風招展,誘惑著行人百般注意。
  若是來到了維多利亞市區北邊的布查花園呢,你一顆心便沒有商量与抗拒的余地了,只有完全地沉淪,再沉淪……
  怎能有這么美、這么動人心魂的一處地方呢?
  走在布查花園里,劉曼笛几乎忘了怎么走路,一雙修長的玉腿經常就這么忽然凝住,陷入躑躅,猶豫著方向,好不容易選定了,翩然不及兩秒,又是驀地停止。
  她是猶豫啊,是不知如何選擇——這儿處處是美景,處處動人,每一個角度都仿佛古老的魔咒,召喚著人心沉淪……教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進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終于,她還是選定了一個方向,穿過一道爬滿常春藤的美麗圍牆,眼前驀地一亮。
  是一座噴泉!一座美麗的噴泉,直直沖向天際的白色水柱与周遭的綠色藤蔓形成生動而強烈的對比,搶眼得教人無法輕易轉開眸光。
  她几乎怔了,痴痴地沿著噴泉周遭緩慢地繞了一圈,一雙深邃明麗的黑眸緊緊凝住那充滿活力的水束。
  直到一個纖細而孤寂的身影映入她眼瞳。
  她凝定步履,眨了眨眼,認清對面那灰色的小小人影并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真有其人。
  一個小男孩,細瘦的身軀里著薄薄的咖啡色毛衣,露出兩片干干淨淨的白色襯衫領子,靜靜地坐在對面的草地上。
  她不自覺地走近他,隨著每一步逐漸接近,她愈加認清那小男孩的模樣。
  黑發、黑眸,清秀的臉龐挂著副細細的黑框眼鏡,更增添几分那几乎不該屬于一個小男孩的溫文气質。
  他——不像一般的小孩。劉曼笛有些困惑地想,在她印象里,像他這般年紀的男孩該是活潑的、淘气的,一刻也坐不住的,不該像他那樣會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用充滿沉思的眸光凝視著噴泉。
  那對隱在黑框眼鏡后的漂亮黑眸,竟還像蘊含著某种……憂郁的神采?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憂郁?
  劉曼笛搖頭,不明白那股忽然扯緊她心髒的力道是什么,她只知自己仿佛著了魔走向小男孩,輕輕地、緩緩地,終于在他身旁落坐,深深地凝睇他。
  他感覺到她不尋常的注視,回過頭來,黑眸迸出兩束亮光。
  “你是誰?”沒有蹙眉,沒有敵意,問話的語气是平靜祥和的。
  平靜得不像他這般歲數的男孩。
  “劉曼笛。”雖然他是用英文問話,她卻忍不住用中文回答,告訴他自己的中文名字。
  她有預感他會听得懂。
  小男孩揚一揚眉,“你會說中文?”這句話是用中文問的。
  她點頭。
  “你也是華裔?”
  “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紀中葉就來到加拿大了,他們是被征召來這里建造鐵路的。”
  “我在書上讀到過。”小男孩點點頭,黑眸迸射出早熟的神采,“當時的華工沒什么人權的,受盡侮辱欺陵,有很多人是被迫賣到這里當奴隸。”
  一個這樣年紀的小男孩跟她談十九世紀的華工問題?劉曼笛覺得不可思議,可這正經八百的話出自他的口又仿佛那么順理成章。
  她按捺住自己滿腔好奇。
  “也有些人是自愿的。”她說,美眸微微起霧,“他們來到這里,是想脫离當時苦難的中國,尋求一方新天地。”
  小男孩凝望她良久,“你住溫哥華嗎?中國城?”
  “我的父母遷离了加拿大,移民美國,我在紐約長大的。”她微笑,“你呢?”
  “我在舊金山出生,后來跟著爸爸搬到溫哥華,前年才又搬來維多利亞。”
  “你媽媽呢?”
  “死了。”男孩回答得干脆,可劉曼窗听了卻一陣戰栗。
  一個在舊金山出生的華裔小男孩,母親去世了……
  腦海忽然紛亂,她定了定神,終于忍不住問:“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喬醒塵。”
  喬……醒塵?
  劉曼首忍不住張大眼,掩不住忽然竄過心底的震惊。
  他是喬醒塵?他就是喬醒塵……
  “醒塵!醒塵!你在哪儿?”一陣清朗卻急迫的呼喚打斷了劉曼笛的凝思,也結束了兩人簡短的談話。
  喬醒塵一止起殲瘦的身子,“我必須走了,我爸爸在找我。”他看著她,深邃的黑眸掠過一道异彩,“我們會再見面嗎?”
  “會的。”她不自覺地點頭,微微茫然地,“會的——”
  他們會再見面的,一定會再見面的。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呵!
  她和這個小男孩注定會再度相遇的——
  她怔怔然想著,直到喬醒塵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視界了,迷蒙的心思仍是千回百轉。
  驀地,一個低沉的聲音喚回她的心神。
  “看來你們已經見過面了,Mandy。”
  她揚首,一張嵌著銳利棕眸的男人面孔直對著她,他身材高大,渾身散發著堅毅卓然的气勢。
  “這就是你約我在這里見面的原因?”她立起身,明白眼前的男人無限深沉的心机,“因為他們兩父子今天會來這里?”流暢的英語里微微蘊含一股難言的意涵。
  “沒錯。”棕眸男子點頭,薄銳的嘴角扯開一抹笑,“照你今天跟這孩子短暫的相處看來,你要取得他的信任、藉机接近他父親不是難事——當初選你來負責這件任務果然是正确的。”
  劉曼笛听著,微微蹙眉。
  不知怎地,當初她接下這任務時雖然心甘情愿,沒絲毫遲疑,可今天在見過喬醒塵后,想著未來自己在他面前將扮演一個欺騙者的角色,心髒不覺一陣拉扯。
  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接下來我該怎么做?”
  “接下來要演一出戲。”男子棕眸燦亮,唇畔微笑若有深意,“演一出兩父子都會對你感激莫名的戲——”
   
         ☆        ☆        ☆
   
  當初會選擇遷离舊金山,搬到溫哥華,是為了遠离傷心地,而從溫哥華又遭到這稱得上是世外桃源的維多利亞,則完全是為了醒塵這孩子。
  這里陽光好,气候溫和,空气清新,遠离塵囂,對身体不好的人而言絕對是一處最好的養生之地。
  所以喬星宇才會在維多利亞北邊,距离布查花園大約十分鐘車程的地方買下這棟外觀精致幽雅的別墅。
  類似英國十六、七世紀的農庄式建筑,外觀漆成灰藍色,約三層樓高,最上一層是合褸,屋頂還立著古趣盎然的煙囪。
  在大門与主建筑之間,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園,植滿了一株株郁金香、山茱萸,當然,更少不了加拿大最聞名的楓樹。
  此刻,花園雖然不似夏季那般滿庭芬芳,獨特的楓紅美景卻仍讓人心曠神怡。
  照說住在這樣清幽漂亮的居所里,該會讓人心情愉悅的,可不知為什么,醒塵這孩子渾身上下流露的气質卻是早熟的憂郁。
  喬星宇几乎不曾見過自己的儿子笑,像一般七歲小男孩般無憂無慮、天真爽朗的笑,他看到的永遠只是一張挂著眼鏡的沉靜臉孔,書生模樣的清秀臉龐總埋在厚厚的書堆里,夜晚則總是隱在那具架在他房間陽台的天文望遠鏡后。
  那張斯文清秀的小巧臉孔,說真的,像极了喬星宇小時候,像得有時他看著自己的儿子,會仿佛又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可說像,又不完全像——至少他沒醒塵那么沉郁的气質,當年的他,固然也像早熟的小大人,但至少懂得笑,懂得開心——
  “紅葉,你說,我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喬星宇揚首,深邃黑眸凝定天際一朵流浪的白云,喃喃地,對著早已与他不在同一個時空的人儿問道。
  熟悉的心痛驀地襲來,他閉眸,穩定著微微凌亂的呼吸。
  “爸爸。”
  清脆的嗓音攫回他沉淪的心神,喬星宇低頭,星眸与儿子那對幽深瞳眸相遇。
  “布朗老師辭職了,你打算怎么辦呢?”
  布朗老師是他在父子倆搬到維多利亞后為醒塵請來的家教,天文地理、算數語言、社交禮儀,什么都教。
  是一個极為优秀的好老師,可惜因為母親生病的緣故得回去加拿大東部老家,因此在前兩天辭掉了醒塵的家教工作。
  “嗯……”喬星宇沉吟著,還在心里打算著是否再請研究中心同事介紹另一個家教,儿子便沉靜地開了口。
  “你會讓我去上學嗎?”
  喬星宇悚然,慕地凝定心神,星眸直直逼向儿子,后者的神情鎮靜如恒,沒一絲特异的變化。
  “你想……上學?”
  “你會讓我去嗎?”
  “醒塵,爸爸記得跟你解釋過,你身体的健康狀況不适合……”
  “沒關系,那就繼續請個家教好了。”雖稚嫩卻堅毅的嗓音打斷了喬星宇沉重的解釋,“我只是想請爸爸快一點。”快一點?
  他微微茫然。
  “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想盡快多學一點。”喬醒塵輕輕地,停頓半晌,接著轉過纖細的身軀,“我先回房看書去了。”
  又是看書?這孩子除了看書沒別的想做的事嗎?
  喬星宇凝望儿子細弱的背影,忽然忍不住一股沖動,“醒塵,爸爸今天要到市區辦點事,要不要一塊去?”
  平緩的步履驀地凝住了,小男孩轉過身來,在陽光的反照下,喬星宇辨不清那兩道在鏡片后閃爍的,是否是興奮的光彩。
  他只确定儿子點了頭,還清脆地自層間迸出一句話,“我要去。”
   
         ☆        ☆        ☆
   
  喬星宇是到市區維多利亞內港附近一家歷史悠久的銀行辦事,与儿子踏進了銀行裝演古典而优雅的大廳后,他溫聲叮嚀道:“你先坐在大廳等爸爸,醒塵,我跟這家銀行的經理有事要談,談完了就來找你,帶你到女皇飯店喝下午茶。”
  喝下午茶——坦白說這高雅的社交活動喬醒塵并不感到一點興趣,不過這是他今天為什么得穿著一套暖咖啡色西裝的緣故,因為落成于二十世紀初的女皇飯店并不歡迎服裝不整的客人。
  不錯,那家飯店是很漂亮,建筑优雅,裝演細致,下午茶點也十分精致美味,不過已經去過那儿好几次的喬醒塵實在對那么靜謐优雅的地方感到厭倦。
  清秀的臉龐轉向落地窗外,他几乎是渴望地盯著熙來攘往的行人。
  停靠著一排排游輪的維多利亞內港,景致优聞,气氛卻活絡,是維多利亞市民平日休閒的好地方。
  即便現在并不是周末假日,外頭的行人仍是絡繹不絕,踏著溫哥華島居民獨有的优閒步伐,沿著港邊散步。
  除了車輛与行人,還有賣著小吃的零散攤位——喬醒塵閉眸,几乎可以听到小販与顧客間的笑語交談,以及那引人食指大動的熱狗香味。
  他好想也感受一下那樣的感覺啊,在优閒的午后,向小販購買一根涂滿芥末的熱狗,或一杯濃濃的冰淇淋。
  他好想也感受一下啊——為什么不?
  一個嶄新的念頭忽然擊中喬醒塵腦海,他張大一雙漂亮黑眸,飛快運轉著思緒。
  為什么不行?爸爸跟銀行經理談事情,少說也要二十分鐘吧,他為什么不趁這段時間出去走走?為什么不?
  這可是難得的机會啊。
  一思及此,他立刻跳下柔軟的沙發,匆忙往玻璃旋轉門走去。很快地,里著小西裝的身軀便靈活地穿出玻璃門,踏上被溫煦陽光柔柔照拂著的街道。
  他深深呼吸上股來自港灣的海水咸味立刻沖人鼻腔,小嘴因這迷人的味道輕輕扯開,伴隨著一顆心逐漸飛揚。
  他沿著街道走著,下了几級階梯,在方才望見的熱狗攤前方几尺處停留數秒,著迷地注視著一對情侶買熱狗吃的開心模樣。
  他也想買啊,只可惜身上一毛錢也沒有——
  喬醒塵看著,忽地甩了甩頭,不讓失落的情緒占領好不容易雀躍的心房,繼續邁開步伐,沿著港邊漫步,一面左顧右盼。
  他走著,微微揚起小臉,讓溫柔的陽光洒落整張臉龐,讓清涼的秋風拂起額前几綹不听話的黑發。
  十分鐘后,戴在腕間的運動手表響起了清脆的鈴聲,他一下子便從幻想的云端跌回現實。
  他為自己設定的自由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搖頭,在方才短暫的片刻爬上臉龐的几許光彩一下子便黯淡了,又回复一貫的平靜沉郁。
  他緩緩走著,重新爬上几級階梯,回到熙來攘往的街道。
  他無奈地歎息,才舉步准備往對面的銀行走去時,一陣尖銳而急促的車聲忽地在空气中呼嘯,接著是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
  他几乎怔然,在步調一向閒散緩慢的維多利亞市區,怎會有人開車開得如此霸道?
  這怀疑的念頭才剛剛浮掠過喬醒塵腦海,還來不及凝神,眼角余光便瞥見一輛朝他急急沖來的紅色跑車。
  他一惊,全身一凍。
  他就要被撞上了……
  才剛這么一轉念,他便感覺自己細瘦的身軀被某雙溫暖的手臂緊緊環住,帶著他往街道外側用力一滾。
  接著,兩人同時倒落在地。
  喬醒塵重重喘气,好一會儿,才明白自已被一個陌生人救了,不僅救了他,在他們倆跌落地上時還用自己柔軟的身軀護住他全身,不讓他有一絲絲受傷的机會。
  然后,是一陣似曾相識的溫柔嗓音拂過耳畔,“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他沒說話,在女子的幫助下狼狽地站起身,眨了眨細致濃密的眼睫。
  映入眼瞳的溫柔容顏令他极度震撼,“是你!”他喊出聲,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忽然竄過心底的奇特滋味。
  仿佛是命定的感覺,她与他竟真的再度相遇了,還以這种惊險万分的方式!
  “喬醒塵。”她淺淺笑著,蹲著窈窕身軀,玉手忙碌地為他拂去沾染衣裳的灰塵,為他翻正歪斜的衣領,最后,柔柔地為他拂去額前垂落的亂發。
  然后,仿佛察覺了他一直以一种震惊又怔然的眸光凝定他,那抹蕩漾在她唇畔的微笑更深了。
  “嗨,我們又見面了。”她說,嗓音柔和,微微沙啞。
  那蘊含某种深意的沙啞奇特地絞扭著喬醒塵的心。
  好奇怪啊,在他心底流竄著的感覺,有點酸,有點澀,又有點從來不曾經歷過的軟弱。
  在這個陌生女人如此溫柔的凝視与照拂下,他竟有鼻酸的沖動。
  “劉……曼笛……”他喚著她,不知怎地,嗓音就是流露出一股平常不曾有過的初微激動。
  他有些激動,她仿佛也是,兩人就這么深深地對望著。
  喬星宇從銀行內奔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其實他今天跟銀行經理見面,只是談一些投資處理事宜,大約二十分鐘,沒想到一出經理辦公室,來到大廳,卻已不見了喬醒塵的身影。
  他焦急莫名,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全身,待他視線越過落地窗,凝定對街時,看到的正是那輛疾駛的跑車一面緊急煞車,一面仍克制不住車身往喬醒塵方向奔馳的一幕。
  他全身凍凝,那一刻,絕望地以為自己又即將失去摯愛的人儿。
  可一個淺紫色的窈窕身影卻飄然飛至,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解救醒塵脫离車輪輾壓的厄運,還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他毫發無傷。
  那女人——救了他儿子!
  她解救了醒塵,也間接地解救了他。
  他難抑激動,急急忙忙奔出銀行,等他接近兩人時,那差點肇事的紅色跑車已不見蹤影,映入眼底的卻是醒塵与那陌生女子意味深長的對望。
  他從來不曾在醒塵面上看過那樣的表情,他看來仿佛——竟仿佛——有些脆弱?
  脆弱?
  喬星宇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形容詞可以用在自己儿子身上,他一向是那樣早熟而堅毅的啊。
  “醒塵,你沒事吧?”焦急的嗓音揚起,問的是方才喬醒塵已听過一遍的類似問話,“有沒有受傷?”
  他轉頭,凝向臉孔寫滿憂慮的父親,“我沒事,爸爸,我很好。”
  “是嗎?”直到現在,喬星宇一顆提得高高的心才真正安落,他蹲下身,仔細審視儿子全身上下,确認他真的毫發無傷后,斯文清秀的臉龐才轉向方才已悄悄起身的紫衣女郎。
  “謝謝你救了我儿子。”他說,站起身,深不見底的瞳眸直視儿子的救命恩人。
  一張不特別出色,卻仍稱得上嬌俏的東方臉孔,柔軟的黑色短發順著耳際服帖,明亮的黑眸眼睫濃密,鼻頭小巧而堅挺,唇瓣优美紅潤。
  除了東方女子特有的柔媚,她渾身上下還淡淡流露出一股英姿颯爽的帥气。
  “真的謝謝你。”他眸光一落,注意到她薄薄的紫色長褲膝蓋處已有白色磨痕,念及掩在后頭的很可能已是怵目惊心的擦傷,內心微微一動,“你有沒有受傷?”
  她搖搖頭。
  說謊。他直覺地知道她說著假話,肯定她膝頭必然疼痛難當。
  可他沒有戳破她善意的謊言,伸出右手,“請問小姐貴姓。”
  握在掌心的玉手柔嫩,輕輕回應他的嗓音同樣柔嫩,“MandyLiu。”
  “她也是華裔,爸爸。”喬醒塵清脆的童音忽然響起,“中文名字叫劉曼笛。”
  “陸小曼的曼,笛子的笛。”她主動用中文解釋,菱唇綻開一朵笑花。
  不知怎地,他突覺呼吸一窒,連忙放開她的手,以一种禮貌卻冷淡的語气回應,“喬星宇。星辰的星,宇宙的宇。”她卻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退縮,依然笑得燦爛,“喬先生,很榮幸認識你,還有醒塵。”
  喬星宇跟著她的眸光將視線調向自己的儿子,惊覺醒塵正以一种類似孺慕的眼神瞧著劉曼笛。
  數秒后,更拋下一句令他措手不及的要求——
  “爸爸,我要曼笛當我的家教老師——”
   
         ☆        ☆        ☆
   
  “你愿意嗎?”
  二十分鐘后,當三人在女皇飯店高雅的大廳一角落坐,侍者也送上精致的英式茶點后,喬星宇才沉沉問著劉曼笛。
  她沒立刻回答,幽深的星眸流轉著,在父子兩人相似得惊人的臉龐不著痕跡地來回梭巡。
  這兩人簡直像极了!不只五官相貌,還有那几乎一模一樣的沉郁气質,那默默幽幽從深湛的黑色瞳眸深處透出的一縷幽光。
  劉曼笛這會儿總算知道喬醒座獨特的沉郁气質從哪儿得來的了,原來是從他父親身上。
  但究竟為什么一個大男人的眉宇間會鎖著如此仿佛輕淡,其實濃重的憂郁呢?這樣的憂郁又是透過了什么樣的途徑讓一個原該活潑開朗的小男孩也跟著染上了呢?
  喬星宇會如此沉靜憂郁的原因,是為了他那于三年多前因病去世的愛妻嗎?
  那個女人是叫李紅葉吧?
  劉曼笛搜尋著記憶庫,翻出了這溫婉動听的芳名。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會是人如其名,一樣的溫柔和婉、楚楚動人嗎?
  紅葉紅葉——如果是為了遠离傷心地,才帶著儿子遷离舊金山,又怎能選擇落腳這每至秋天便處處楓紅的加拿大呢?
  當他抬首望著那一片片霜染的美麗紅葉,難道不曾痛苦地憶起相愛至深的妻子?
  秋季,霜染葉紅,令人惆悵的季節,令人哀愁的紅葉啊——如果他真的忘不了死去的妻子,怎能承受得住加拿大這令人傷感的秋天呵!
  劉曼笛想著,望著眼前男人清秀斯文的眉宇,不覺有些怔了。
  “……劉小姐是做什么的?”
  微微尖銳的嗓音喚回她游走不定的心神,她倏地一凜,微微尷尬地發現喬星宇正蹙著兩道劍眉望著走神的她。
  她急忙低掩眼瞼,以一個舉杯喝茶的動作掩飾自己方才的不專心,好一會儿,待入喉的清醇熱茶鎮靜了她些微凌亂的心跳,她方重新揚起星眸。
  “我沒工作。”她冷靜地說,“我曾經在紐約一家醫院擔任几年的護士,可在上個月便辭了。”
  “你有護理的背景?”喬星宇揚揚眉,黑眸閃過一陣興味,“哪一科的?”
  “急診室。”
  “為什么辭職?”
  “我有……一些私人理由。”她直視他,堅定的嗓音暗示那并不干他的事。
  他只是微微一笑,“怎么會從紐約來這里?”
  “我是來這儿度假的。”
  他凝望她半晌,“那么,你愿意嗎?”
  “要我擔任醒塵的家教?”她輕顰秀眉,直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能教他什么。”
  “什么都可以的。”一直默默听著兩人對話的喬醒塵終于忍不住插嘴,“你可以教我任何東西,曼笛,我對什么都有興趣。”
  她轉頭望向小男孩,“比如呢?”
  “比如歷史、地理、語文、數學、物理,”喬醒塵一臉熱切,“你甚至可以教我一些醫學知識,我也很有興趣的。”
  “可是我……”
  “他說得沒錯,你确實可以教他很多事的。”喬星宇沉靜的嗓音竟然跟著揚起,“你是護理系畢業的大學生吧?又在紐約的醫院工作過几年,肯定有不少專業知識可以傳授給醒塵的。”
  劉曼笛驀地扭過頭,不敢相信喬星宇也會加入勸說,“你也希望我來擔任醒塵的家教?”
  她不知道他是那么容易信任陌生人的一個男子,資料上對他的性格分析不是這樣的。
  “嗯,我的确希望。”
  他坦直地承認令她更為訝异,“為什么?”
  “原因很多。主要是醒塵与你投緣,以及你的護理背景。”
  “我的護理背景?”
  “醒塵這孩子有先天性疾病。”他平靜地、舒緩地解釋著,“FALLOTSTETRA-LOGY(法洛氏四合症),兩歲那年動過一次手術,但效果不是很好。”
  “FALLOTSTETRALOGY……”她怔怔地重复,雖然早從資料中得知這樣的訊息,在親耳听見喬星宇幽幽說來仍然莫名感到震懾。
  “你曾是護理人員,應該听說過這种病。”
  不錯,她是听說過,這是一种發紺型先天性心髒病,可能的异常症狀包括有心室中隔缺損、主動脈跨位、右心室出口阻塞,以及右心室肥大。
  据說患上這類疾病的患者身体會特別虛弱,不宜劇烈運動,即使動了手術,仍需進行長期追蹤,很難平平安安活到長大成人。
  也許竟還活不過二十歲——這樣一個聰明剔透的小男孩,想起方才她抱著他一起滾落在地時,那触感纖細瘦弱得令她惊訝不已的骨架……
  劉曼笛忽覺心髒用力一扯。
  喬醒塵仿佛看穿了她的難過,“別為我擔心,曼笛。”
  她悚然一惊,驀地轉首望向小男孩那張一切了然的清秀臉孔,“醒塵,你——”
  “我都知道。”他點頭證實了她內心的疑問,“爸爸全告訴我了。”
  喬星宇告訴自己的儿子也許他無法活到長大成人?天!她簡直不敢相信,多殘忍的父親!
  他有什么資格這樣毀去一個孩子對未來的熱情与夢想?怪不得醒塵會是一副這樣早熟的憂郁模樣……
  一思及此,她倏地瞪向坐在對面的男人,眼神充滿指控与不諒解。
  對她烈火般的眸光喬星宇完全地處之泰然,他只是靜靜坐著,不發一語,倒是喬醒塵為自己的父親辯護。
  “別怪我爸爸,曼笛,他早點告訴我,我才更懂得照顧自己啊。”他淺淺地笑,“何況爸爸現在一直資助一個研究心髒疾病的醫學基金會,說不定再過几年,醫學界便會發明控制我的病情的方法了。”
  “醒塵……”
  “我不會那么容易死的,曼笛。”他堅定地說,小大人的語气竟似還要反過來安慰她。
  “哦,醒塵——”她輕喊著,覺得自己完全讓這個早熟的孩子給折服了,既是心折,也是心酸,更加心疼。
  “曼笛,當我的家教好嗎?”
  “可是……”
  “你急著回紐約嗎?”
  “不急,但……”
  “那就留下來,留在維多利亞當我的家教好嗎?就當度一個优閒的長假。”
  不,孩子,別用這么熱切的語气說服著我,別用這种孺慕的眼神凝視著我!
  劉曼笛望著喬醒塵,望著他單純且信任的童稚臉龐,几乎抵擋不住竄過全身的一道冷流。
  你知道我接近你們是不怀好意的嗎?你知道今天的意外其實是一出排演巧妙的戲嗎?你以為我們的相遇真是偶然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天啊,她怕,她真的怕!
  她怕有一天會辜負了這樣單純而信任的神情——
02
隔天,劉曼笛便在喬星宇的幫助下將行李搬出了飯店,隨著他坐上一輛深藍色BMW房車。
  “你真的希望請我擔任醒塵的家教?”當車子轉出市區,上了一條平直寬廣的公路后,劉曼笛終于還是忍不住再問一遍。
  她真的不敢相信,昨夜在飯店里几乎輾轉反側一整晚,為的就是他竟輕易邀請一名陌生女子擔任家教的奇特行止。
  調查報告里的他,不像是思慮如此沖動的男人啊。
  “他真的需要家教嗎?像他這种年紀的男孩已經可以上學了啊。”
  他只是默然不語。
  而她,屏著呼吸凝視著他線條分明的惻面,全心全意地,不敢放過其間一絲一毫异樣。
  “……醒塵喜歡你。”仿佛過了半世紀之久,那形狀优美的紅潤唇瓣才靜靜吐出這么一句。
  她一怔,愣愣地盯著那顏色异常紅潤的雙唇。
  “那孩子總是不快樂。”他輕聲地說,語調雖是有意壓抑的淡然,劉曼笛卻仍敏感地听出其中蘊藏的沉沉心痛,“也許你有辦法令他開朗一些。”
  “我……讓他快樂?”
  “那孩子從來不曾以那种眼神看過一個人,除了他……媽媽,”喬星宇似乎很不容易吐出那個名詞,“還有你。”他頓了頓,“也許你便是那個能令他重新恢复笑容的人。”
  “他自從……母親過世后就不曾笑過嗎?”
  握住方向盤的雙手忽地一緊,“你知道他媽媽去世了?”
  “他告訴過我。”
  喬星宇沉默數秒。
  “沒錯,自從他母親去世后,醒塵就几乎不曾笑過,我很擔心。”
  那你呢?
  劉曼笛望著那張一直直對前方道路,不曾稍稍偏离角度的清秀臉龐,心底不覺泛起疑問。
  這個男人——該不會也是從妻子去世那一天起,便從來不曾展露一點笑容?
  他要她解救自己的儿子,幫助他開朗起來,那誰來解救他自己?誰來幫助他開朗起來……
  關她什么事阿!她倏地凍神,阻止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緒。他開不開朗、笑不笑与她何干呢?總之那個能振作他精神的人絕不會是她!
  她之所以接近他,可不是為了扮演拯救天使的角色啊。
  她之所以接近他,之所以接近他……
  “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你愿意接受擔任一個陌生家庭的家教呢?劉小姐……不,曼笛,你甚至不清楚我的來歷,難道一點也不害怕?”
  他改了稱呼……
  劉曼窗朦朦朧朧地想著,那聲“曼笛”由他清明卻又揉合著一點沙啞的獨特嗓音詮釋起來不知怎地就是有辦法讓人的心弦一顫。
  “你真的一點也不害怕?不怕自己羊入虎口?”
  “我……”
  “現在的女人都那么不懂得保護自己嗎?”
  他正質疑著她,奇怪著她一點危机意識也沒有,奇怪她為什么肯答應住進喬家擔任家教……他也許正怀疑她別有居心,而她竟只注意到他對她改了稱呼?
  她是怎么了?
  劉曼笛忽地咬牙,暗暗在心里狠狠責備自己莫名的失魂落魄,一面悄悄深深呼吸。
  “我相信你……不,應該說我相信醒塵。”好一會儿,她才幽幽啟齒。
  “相信醒塵?”
  “我相信他与我确實有一种不可思議的聯系。”她坦白地說,明眸迎向他終于掃向她的黑瞳,“為了他,我准備冒這個險。我反而奇怪你會隨隨便便找一個來歷不清的女人來當你儿子家教。”
  他短暫地看她一會儿,接著轉回視線,重新凝定前方平坦的道路。
  “你對我來說并不是來歷不清,我已經調查過你的背景了。”
  “什么?”她一愣。
  他已經調查過她的背景了?可沒有人通知她啊。
  為了潛伏到他身邊,上頭确實為她假造了一些身份資料及背景,包括她在紐約醫院工作的經歷——這一切都是預備著他來調查,可如果他真采取行動了,他們總該收到一些通風報信啊。
  他究竟是由什么管道對她進行調查的?又查到了些什么?
  劉曼笛疑惑著,不覺打了個寒顫。
  “我很抱歉,不是故意這樣冒犯你。”喬星宇似乎以為她的震惊是因為不習于遭陌生人調查身家,“可為了醒塵,我必須這么做,請見諒。”
  他語气還是這么溫和,所以,這應該表示他并沒查到她的真實身份,查到的只是一些偽造的資料吧。
  這么一分析,劉曼笛總算定下了心,睫毛濃密的星眸跟著回到鄰座男人五官分明的臉孔。
  一張談不上俊逸,卻仍然好看的面孔,蘊含的气質固然是偏向溫文的,卻仍流露出几許屬于男人的帥气。
  最吸引人的,要算是那張形狀优美、顏色又紅潤誘人的兩片唇瓣,以及那對深邃的黑眸。
  雖然她現在所處的角度并不能看見他黑眸深處,可印象中那股化不開的濃沉抑郁仍清晰得在她腦海盤旋不去。
  她看著,想著,一种奇特的感覺逐漸漫上胸膛,漲得她有些難受。
  不知怎地,在這樣悄悄望著他時,她竟有點記不得自己接近他是為了什么了——
   
         ☆        ☆        ☆
   
  喬醒塵一看見她,瘦削而清秀的面龐便泛上明亮光彩,包括一對湛幽的眸子都綻著少見的璀光。
  “曼笛,你來了!”童稚的嗓音掩不住濃濃喜悅,跟著嘴角微微一揚。
  “要叫劉老師。”喬星宇一面糾正儿子直呼老師名字的不禮貌,一面品味著內心深切的震撼。
  劉曼笛不過人出現在這棟屋里,就能令醒塵嘴角勾起微笑——他這做父親的真是自歎弗如啊。
  “劉老師。”喬醒塵迅速改了稱謂,但唇畔的笑意一點未褪,他走向劉曼笛,小手握住她溫潤柔荑,“我先帶老師參觀你未來的房間吧。”
  “我的房間?”
  “在二樓。”他一面說,一面就拖著她往樓梯方向走,劉曼笛只來得及對身后的喬星宇送去一抹半歉意的微笑,甚至來不及瞥向自己的行李。
  喬星宇卻仿佛看透了她,清朗的嗓音追在他們身后,“你們先上去吧,我等會儿就替你把行李提上去。”
  劉曼笛微笑,想回頭道謝,窈窕的身軀卻早已被喬醒塵帶上樓梯,轉過廊角,來到一扇漂亮的銅門前。
  “這是你的房間。”喬醒塵介紹著,一面伸手轉動門把。
  映入眼底的是一間以玫瑰粉紅色調為主的雅致臥房,玫瑰壁紙,微微傾斜的天花板,舒适典雅的家具——罩著碎花燈罩的小巧抬燈、优雅的單人床、柔軟的沙發、精巧的梳妝台……
  還來不及梭巡室內所有的裝演与怖置,喬醒塵便急急牽她來到窗前,伸手拉開粉紅色紗帘。
  窗外景致才剛剛落人劉曼笛眼底,她便忍不住一陣惊歎。
  “好美啊!”
  “很漂亮吧?”見她几乎是迷醉的出神模樣,喬醒塵的嗓音掩不住得意,“我特地要爸爸清出這一間臥房給你,因為這間房正對著屋后的湖,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真的很漂亮,謝謝你,醒塵,我好喜歡啊。”她轉過身,熱情地對小男孩微笑,雙手跟著搭上他瘦弱的肩,“真的謝謝你。”
  他小臉微紅,似乎對她如此直率而熱情的反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望著他,內心微微悸動,“也帶我去參觀你的房間好嗎?”
  “當然好。”他用力點頭,“我的房間其實就在你隔壁,你斜對面是爸爸的房間……”
   
         ☆        ☆        ☆
   
  這是一棟雖然缺少女主人,卻仍然布置得溫馨舒适的屋子。
  看得出來喬星宇很用心,极力想為病弱的儿子營造一個最好的生活環境,包括屋外的清幽靜謐,以及屋內的溫暖宜人。
  方才他与醒塵帶領她參觀整棟屋宇時,曾解釋家里其實還請了一個固定的女佣,負責打掃、烹飪等等,只是因為這兩天回家探親去了,所以才不在。
  “她也住在這儿,”喬星宇對她解釋,“所以你不必擔心一個女人住這儿會惹閒話。”
  她聳聳肩,“我不在意閒話。”
  “是嗎?”他凝望她數秒,“至少有個人作伴,你也比較不怕我侵犯你。”
  他淡淡一句,她則有些惊愕地望他,弄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那個女佣也負責照顧醒塵嗎?”
  “不,照顧醒塵的是布朗老師,白天他陪醒塵讀書,晚上若我有事不在,他也會替我照顧醒塵。”
  家教兼保母——這也就是她未來將在這個家扮演的角色了。
  說實在,她還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擔任這樣的角色呢。不過奇怪地,她卻不覺得排斥。
  雖然是經過指派的任務,但她發現自己并不介意以這樣的方式在喬家臥底,她喜歡喬醒塵,喜歡与他作伴。
  她也許……也不討厭喬家的男主人……
  甩了甩頭,劉曼笛不敢再想,神思從半迷蒙的狀態拉回,集中注意力,接著發現喬醒塵正仰頭靜靜望著她。
  “老師,我帶你到客廳,我們听听音樂好嗎?”
  “听音樂?好啊。”她點點頭,“那你爸爸呢?”
  “他說要弄午餐給我們吃。”
  “午餐?”她有些訝异,“你爸爸會煮飯?”
  “還可以啦。”喬醒塵淡淡地說,一面牽住她的手帶她往客廳走,“有時候Elisa不舒服或有事,爸爸會自己下廚弄東西給我們吃。”
  “他都做些什么呢?”
  “三明治、意大利面等等,不是挺難做的東西。”
  看來喬醒塵對自己父親的廚藝評价不高啊。
  劉曼笛禁不住微笑,跟著小男孩轉過長廊,來到有一面牆完全嵌上落地窗的客廳,看著那瘦小的身子站在一台考究的CD音響前,忙碌地打開電源、調整音場,接著又轉過身,面對音響旁線條优美的CD架。
  “老師喜歡听哪一种音樂?流行樂?古典樂?還是爵士?”
  “你都听什么?”
  “我比較常听古典樂。”
  一個七歲大的小男孩听古典樂?劉曼笛想,不覺輕輕歎息,醒塵這孩子總是令她惊訝。
  “那我們就听古典樂吧。由你來挑。”她柔聲超道,看了一會儿小男孩專注地挑選CD,接著眸光一轉,隨意瀏覽起客廳的布置。
  視線首先被電視旁的桃花心木矮柜吸引住,吸引她的當然不是雕刻精細的柜子,而是靜靜置放在柜子上的几幀照片。
  是家庭照吧?
  她靜靜走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几幀錯落置放的相柜,鑲嵌的有喬醒塵伴著他房間那架天文望遠鏡的獨照,有父子倆在布查花園噴泉前的合照,還有……這就是李紅葉嗎?
  劉曼笛專注地凝睇照片上明眸皓齒的女人,她有一頭飄逸的長發,柔柔地披泄肩頭,還有一雙蘊著溫柔笑意的眼眸,瑤鼻、菱唇,肌膚十分白皙。
  她不能說是絕頂美女,但嫻靜溫柔、善良天真的模樣确實相當動人。
  她是那种男人最無法抗拒的可人儿。劉曼笛暗自在心底下著結論,眸光從她的獨照移到她与喬星宇、喬醒塵的合照上。
  她抱著當時大約只有兩歲大的儿子,身旁站著滿臉寫著溫柔寵溺的丈夫,而她自己的臉上同樣滿溢幸福光輝。
  她确實是個幸福的女人,丈夫疼愛她,儿子也聰明伶俐。
  可她也不幸,只享受了几年甜蜜的婚姻生活,便撒手人寰,無法再与深愛的人琴瑟和鳴,也無法親眼看著自己的儿子長大。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劉曼笛微微歎息,玉手不覺拿起那幅三人合影的玻璃相框,一轉過來,照片背后的題字清清楚楚映入眼瞳。
  那是黑色的毛筆字,龍飛鳳舞,遒勁有力。
  “情到深處無怨尤。”她念著上頭的題字,不覺怔了。
  這字,該是喬星宇題的吧?
  “情到深處無怨尤……”她低聲念著清朝詞人納蘭性德令后人千古傳誦的名句,靜靜咀嚼著,淡淡地、卻清晰地領略出其中難以言喻的惆悵況味。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与月”——究竟是多深的情,能造就如許的痴呢?
  他肯定非常非常愛自己的妻子吧?辣辣愛著這個芳名紅葉的女子,愛到了最深處,才能毫無怨尤……
  “那是我媽媽。”
  喬醒塵清朗的嗓音驀地響起,喚回她怔忡的心神,她低頭,望向一臉平靜的小男孩。
  “她很漂亮吧?”
  “嗯。”她輕輕應了聲。
  “她在我三歲那年過世,要不是有她的照片,其實我可能早不記得她的長相了。”
  劉曼笛靜靜凝望他,“你想她嗎?”
  他沉默數秒,仿佛陷入一陣掙扎,終于輕輕開口,“不想。”
  “什么?”她訝然,沒想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
  “我不想她。”他卻又重复了一次,“我當時年紀還小,對她印象還不深刻。”
  他說得平靜,語調平靜,面容一樣平靜,平靜得簡直不像個七歲小男孩。
  劉曼笛不覺蹙眉,正想說些什么時,喬醒塵又開了口。
  “可是爸爸卻很想她,到現在還忘不了她。”他說,“他房間牆上挂著媽媽一張好大的照片,他半夜常常一面喝酒,一面看著她的照片發呆。”
  她心一扯,因那幅忽然浮現腦海的幻象莫名難受,“你怎么知道?”
  “我偷看到的……好几次。”
  “哦,醒塵……”
  “我們听音樂吧,老師。”喬醒座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劉曼笛嘗試想說些什么的努力,“我找到一張很棒的CD,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的新世界交響曲,很好听的。”
   
         ☆        ☆        ☆
   
  在与他們享用完一頓簡單的午餐后,喬星宇便被天文物理研究中心的同事電話召去,說要開一個小組會議,這一去便直到晚上。
  下午,劉曼笛在喬醒塵的帶領下參觀了喬府位于東冀一座獨立的石瓦屋,屋子的用途是私人圖書館,四面牆滿滿擺著各式各樣的書籍——中文、英文,天文地理、文史哲學、詩詞小說。
  劉曼笛簡直抑制不住滿腔興奮,第一回在一個地方看見這許多中文書,這里的藏書甚至比她在紐約華人街一家華人書店見過的還多,還有許多是早已絕版的古典書籍……天!她忍不住瞪大眼,這儿對任何愛書人來說都是一座寶庫,何況是她這种雖然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卻仍從小便受中華文化熏陶的華裔美人!
  “你喜歡這里吧?”喬醒塵仿佛看出她的欣喜莫名,小小的唇邊亦泛起濃濃笑意。他領著她,逛遍了屋里每一個書架,解釋著他与父親在剛搬進這里時是如何進行書籍分類,分別放在不同的架上,每一個架上又是以怎樣的順序來排列書籍。“我們還把每一本書的資料都在電腦里建檔了哦,包括我跟爸爸的讀書心得,你在電腦里都可以找到。”
  在電腦里建檔?還有讀書心得?劉曼笛簡直不敢相信,這小小的、只屬于私人的圖書館在管理方面竟一點也不輸專業的圖書館!她簡直要佩服這對父子了。
  “你們經常在這里讀書嗎?”
  “早上布朗老師替我上完課后,下午便會讓我自由活動,所以我常來這儿找書看,爸爸工作忙,最近很少時間讀書了。”
  “是嗎?”劉曼笛听著,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气顯出任何异樣。喬醒塵的語調雖平靜,她卻仍從其間听出几許淡淡惆悵。
  這孩子——除了跟自己的家教老師上課,生活大概就只有讀書了,而且還經常一個人獨處。
  他渴望跟自己的父親相處吧?可喬星宇卻很忙——究竟忙什么呢?
  “醒塵,我們來找書讀吧。”她忽然語調輕快地開口。
  “好啊,老師要找什么書?”
  “童話故事。”
  喬醒塵一愣,“童話故事?”
  “醒塵,你讀過童話故事吧?”
  “小時候看過。”
  小時候看過?你現在也沒多大啊。
  劉曼笛忍住反駁他的沖動,只淺淺一笑,“讓我們來玩一個游戲。”
  “玩游戲?”喬醒塵更加不解了。
  “我們玩角色扮演,一個人扮演童話中的某個角色,另外一個人猜對方扮演的是哪一個人物。”
  “角色扮演?”喬醒塵怔怔地說,看得出對劉曼笛的建議感到十分猶豫。
  劉曼笛可不讓他有猶豫的時間,徑自牽起他的手,“來,我告訴你怎么玩……”
   
         ☆        ☆        ☆
   
  他們玩了一下午的角色扮演,直到日輪逐漸沉落,而兩人都為彼此故意搞笑的扮相与台詞狂笑不止,鬧得又是肚疼,又是肚餓,兩個人精神都疲倦了、也饑腸轆轆,才結束了長達數小時的歡樂游戲。
  劉曼笛弄了沙拉、煎了牛排、煮了湯,飯后還烤了個簡單的苹果派,淋上加拿大有名的楓糖漿,兩人就著印度茶葉煮出的香醇紅茶,一面吃點心,一面懶懶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九點,劉曼笛堅持喬醒塵應該上床睡覺,卻在后者的要求下在他房里利用天文望遠鏡看了半個多小時的星星,將近十點,才總算讓這個今天几乎笑了一整天的小男孩靜靜地躺在床上,沉入夢鄉。
  劉曼笛瞥了眼腕表,十點。
  傍晚時喬星宇曾打過電話,今晚因為研究所一架重要的儀器出了差錯,不會太早回來。
  若要搜查他的書房与臥房,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机。
  就是現在——
  她站起身,在睡得香甜的小男孩額上輕輕印下一個吻,然后飄然旋身,离開喬醒塵的臥房。
   
         ☆        ☆        ☆
   
  十點。
  沒想到會這么晚才回來。
  喬星宇揚首,望向二樓儿子面向花園的房間——燈光已減,看來該是睡了。
  第一天請來劉曼笛,便讓她跟醒塵獨處了几乎一整天,他這個父親也真夠不負責任。
  一思及此,喬星宇不禁微微苦笑。
  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那么重大的事,非要他親自去處理不可,讓他一天在溫哥華來回奔波,連晚餐也沒吃。
  肚子真有些餓了。
  想著,停妥車的喬星宇第一個進去的地方不是客廳,而是直接轉往通向廚房的偏門。
  他以手推門,才剛踏進去,立即怔愣在原地。
  廚房內,一個窈窕的人影正忙碌地飛轉著,一會儿打開冰箱,一會儿回身去看爐上的鍋子。
  “劉小姐?”
  微微困惑的嗓音令劉曼笛忽地轉身,眼底剛剛落人喬星宇挺拔不群的身影,玫瑰唇瓣便跟著蕩漾淺笑。
  “晚安。”
  “晚安。”半猶豫的嗓音回應她清朗的問候,“這么晚了……你還沒吃嗎?”
  “吃了。”她干脆俐落地回答,“這些是為你准備的。”
  “為我准備的?”
  “你肚子餓吧?”星眸閃著璀亮笑意,“听說研究中心出了大問題,你肯定連晚飯也沒能好好吃吧?”
  “你……”
  “別想騙我你不餓,否則也不會一回家就往廚房走了。”她輕快地截斷他的話,一面又轉過身忙碌起來,“再等一會儿,馬上就可以吃了。”
  他有些茫然,怔怔地拉了一張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一會儿,忽又立起身,脫去深藍色西裝外套擱在椅背,松了松開司米羊毛背心里的領帶,接著重新落坐。
  沒讓他有太多時間茫然,劉曼笛一會儿便准備好了丰盛的消夜,一一送上桌來。
  熱騰騰的烤面包,香濃的玉米湯,一盤煎得十分漂亮的法式薄餅,淋上甜甜的楓糖漿。
  喬星宇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好一會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會烹飪?”語音尚未消逸,他立刻想割斷自己的舌頭。
  豈止會烹飪,她技術根本好得很!比他這只三腳貓強多了。
  “本來想留一點苹果派給你的,可我跟醒塵邊看電視邊吃,不知不覺竟然全吃光了。”她笑,在他對面落坐,一面替兩人各盛了一碗濃湯。
  “你跟醒塵……看電視?”他怔怔地問。
  “是啊,看迪士尼頻道的卡通,還挺有趣的。”
  “醒塵看卡通?”他几乎咬到自己的舌頭,不可思議地瞪著她。
  他的儿子……看卡通?那個才七歲大,卻已然是個小學究的醒塵喜歡看卡通?他從來不知道!
  劉曼笛仿佛看透了他的吃惊,先是淺淺一笑,跟著靜靜開口,“他再怎么成熟,也不過一個七歲的孩子而已。”
  喬星宇啞然,不覺陷入深思。半晌,那對保邃墨黑的星眸揚起,直直凝定劉曼笛。
  “謝謝你。”嗓音微微沙啞。
  “謝我什么?”
  “謝謝你答應成為醒塵的家教。”他微笑,語音里卻蘊含著濃濃的、意義悠遠的況味,“我想得沒錯,你是能令他快樂的那個人。”
  “別這么說。”他熱烈懇切的語調令她有些臉熱,“我也沒做什么。”
  “夠了。”喬星宇真摯地說,“只要你肯陪著他,夠了。”他頓了頓,“我知道醒塵其實很孤寂的,他常常一個人……”“為什么你不陪他?”她忽地打斷他的話,星眸直率地凝定他。
  他一怔,半晌才幽幽歎息,“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比陪自己体弱多病的儿子還重要嗎?”她蹙眉,不知怎地,竟微微不滿,“你明知醒塵他也許……”接下來的話語驀地消逝了,仿佛落雪,迅速融化風中。
  但喬星宇明白她的意思,他太明白了——
  “我當然明白那個也許。”他凝望她,墨眸幽光一閃,又恢复了一貫的深沉与憂郁,“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那個‘也許’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怎么做?”
  星眸銳光一閃,“你不必知道,劉小姐,只要答應我這陣子替我好好照顧醒塵就好。”他頓了頓,像是覺得自己的口气太冷淡了,濃密的眉宇微蹙。
  “我知道了。”她簡洁回應,亦听出他口气的冷淡。
  他忽覺有些抱歉,“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劉小姐。”
  她沒說什么,只是回望他,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謎樣霧彩,半晌,當她再放歷時,竟是一句,“請叫我曼笛。”
  他一愣。
  “請叫我曼笛。”她語音清柔,“你今天早上在車上不就這么叫我嗎?”
  他望她,好一會儿,紅潤的嘴角勾起迷人笑紋,“那你也直呼我星宇吧,別叫我喬先生了。”
  “星宇。”她立即喚了一聲。
  “曼笛。”他亦不甘示弱地回應。
  兩人眸光互會,數秒,驀地同時迸出一陣爽朗笑聲。
  也許都覺得這樣的情況既尷尬又好笑吧,兩人一笑便不可收拾,直鬧了一分多鐘才稍稍克制住自己。
  “好了,吃點東西吧。”劉曼笛首先開口,語聲清脆爽朗,星眸蘊含著盈盈笑意,“涼了就顯不出我手藝超群了。”
  喬星宇沒有反對,低頭,湯匙一舀,送了一口香濃好喝的湯入嘴里。
  一股奇异的暖流立即占領他四肢百骸,也不知是因為熱湯,還是什么其他的緣故……
  他不愿冒險追究。
03
她漸漸适應了在喬家的生活。
  跟她來到加拿大前的生活比較起來,在喬家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慵懶优閒的,她必須做的不過是帶著喬醒塵讀書玩耍,一起听听音樂、看看星星,在喬星宇不在家的時候負起照護他的責任而已。
  哦,不,不只是這樣,當然她還必須做點別的什么,比方說在喬星宇不在家,女佣Elisa也出外購物,而醒塵在自己房里睡午覺時,乘机搜索這屋里的一切,試圖尋出一些有關喬星宇私生活的蛛絲馬跡,試圖找出一些“證据”……
  雖然這樣的机會不多,但劉曼笛一向心思細膩,身手也夠矯捷,她自認早已趁這些短暫零碎的時間搜遍了全屋上下,不曾放過任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但卻毫無所獲。
  她完全找不到上級交代她搜尋的東西,完全找不到那所謂的“證据”。
  是她還搜得不夠仔細,還是喬星宇真把那些藏得太隱密了?
  或許兩者都不是,根本他們就是找錯對象了……劉曼笛想著,驀地一凜。
  她是怎么了?心思竟在不知不覺間就往“敵方”靠攏,不但沒有任何加速搜查的意念,反而怀疑上級下錯指令?
  她想起來到喬家的第一個晚上,明明有机會先行搜查一下屋子的,卻不知怎地忽然改變主意,走向廚房。
  她有預感在外頭奔波一天的他需要好好地吃一頓,這樣的意念占滿她腦海,教她不覺做出了違背常理的舉動……
  不,不是違背常理,是她有先見之明,也許她就是預料到時間太晚,喬星宇隨時可能回家,不是嗎?那晚喬星宇确實是在她剛進廚房不久便到家的。
  是這樣吧。
  劉曼笛想,明知這樣的借口薄弱,卻也不許自己再進一步深思,明眸一揚,回到喬醒塵身上。
  小男孩正端坐在一架溫暖的棕色鋼琴前,兩只修長好看的手在琴鍵上优雅地飛揚。
  這又是他另一個令她惊奇的地方,他會彈琴!而且,還彈得挺不錯的。
  她微笑著,听著這首据醒塵說,是一位當代鋼琴家Chuck Brown親自做的曲子,流暢的旋律,在澄透明淨的琴音詮釋下格外動听,偶爾几個重拍切分音,更流露出几許异樣的情感。
  是任性的孩子气嗎?她不敢确定,只覺得醒塵在彈這首曲子時,似乎流露出某些平時不輕易流露的情感。
  一曲奏罷,劉曼笛忍不住問他:“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喬醒塵沒立刻回答,轉頭看了她一眼,接著,視線重新落定琴譜,“Tears for the Children。”
  “Tears for the Children——”劉曼笛咀嚼著曲名,不覺怔了,深深凝睇男孩清秀优雅的側面,良久良久。
  “醒塵,你不高興嗎?”她問,嗓音低微。
  小男孩的眉毛輕輕皺了起來,“我為什么要不高興?”
  “因為你爸爸最近很少陪你,他好像愈來愈忙了。”
  “我不會因為那個不高興。”他清朗地回應,濃密的眼睫卻低掩。
  “那你是……不滿意老師?”
  她半開玩笑,可喬醒塵卻反應激烈,他迅速轉過頭來,小臉竟還微微漲紅,“不是這樣!老師。你知道不是……”
  “好好,不是。”劉曼笛迅速接口,投降似地擺著雙手,“老師跟你開玩笑的。”她說,嘴角銜著燦燦笑意。
  可凝望著她的男孩并沒有笑,秀眉、明眸,逐漸籠上淡淡沉郁。
  她唇角一斂,“怎么了?”
  “沒什么。”他搖頭,迅速的回應讓人心髒一揪。
  鬼才相信他沒事!
  劉曼笛起身,翩然走向他,玉手搭上他纖細的肩,明眸低垂,緊緊凝睇他,“告訴老師,好不好?”
  他沉默地回望她,良久才輕輕開口,“我覺得我的世界好小。”
  他的世界好小?
  她一愣,沒料到滿面憂郁的小男孩出口的竟會是這樣一句話。
  “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追問,他卻沒再回答了,倔強地抿緊薄薄的唇。
  但只一會儿,劉曼笛便恍然大悟,她眸光流轉,梭巡著四周优雅溫馨的擺設。沒錯,這房子是很舒适、很溫暖,可再怎么溫暖舒适,一個人整天被關在里頭也會不開心的!
  醒塵再怎么早熟,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小男孩,這般年紀的男孩渴望的不是屋里,而是窗外那方廣闊開朗的世界!
  他渴望的不是在屋里一個人讀書,而是出門去,騎腳踏車、打球,和同年齡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戲。
  他從不曾有過朋友吧?從小便是這么留在屋里,他肯定不曾享受過与同年齡小孩一同玩耍的樂趣。
  他已經七歲了,早該是上學的年紀,可卻因為天生纖疫病弱的身軀,他不被允許上學,不被允許從事運動,甚至不被允許出門游玩。
  喬星宇不許他自由离開這間屋子,雖說是出于一個父親的關怀与保護心理,可對小男孩來說,也是一种掐緊頸項的束縛啊。
  就算他儿子再怎么病弱,也不該整天將他關在屋里,不讓他出外自由呼吸新鮮的空气!
  一思及此,劉曼笛再也忍不住了,這些日子一直盤桓在心底的沖動終于真正冒出了頭,讓她不顧一切地沖口而出,“醒塵,我們出去!”
  “什么?”小男孩惊訝不已。
  “你不是一直想見識科學中心?想逛格蘭佛島?想去卡皮拉諾吊橋公園?”她微笑,星眸點亮璀璨光芒,“我帶你去!”
  “可是爸爸……”
  “別擔心,我們悄悄地去,不讓他知道就好了啊。”
  “可是Elisa……”
  “放心,老師來負責說服她,不會讓她泄漏我們的秘密的。”
   
         ☆        ☆        ☆
   
  劉曼笛說到做到,真的帶喬醒塵到處玩。
  在一個星期三,她帶他到溫哥華市郊的科學中心,在外觀像巨大金屬球体的中心里參觀了几乎一整天。他們去逛特別展覽區,去看了立体電影以及3D雷射劇場表演,吃了麥當勞漢堡,然后又在地心引力區玩了將近兩個小時,最后赶在下午六點以前匆匆回到維多利亞。
  又一個禮拜六,她帶他到格蘭佛島(GranvilleIsland),牽著他逛遍了島上各式各樣的市場,她在工藝美術市場為自己買了一條漂亮的絲巾,也為喬醒塵買了几個可愛的木雕玩偶,然后兩人在公眾市場買了咖啡、點心,一面吃午餐一面看海,餐后,則在水上公園里玩得不亦樂乎。
  而在一個喬星宇出差到美國東岸的周末,劉曼笛也實現了帶喬醒塵到卡皮拉諾吊橋公園(Ca Pilano Sus Pension Bridgeand Park)的承諾,牽著他一步一步走過懸在卡皮拉諾河谷上,全長四百五十英尺的吊橋,到達彼岸的森林區享受清新的森林浴。
  她本來想安排兩天一夜的行程,順便帶喬醒塵攀爬附近的葛勞士山(GrouceMoun-tain),但考慮到喬星宇應該會在晚上打電話回家,以及喬醒塵虛弱的体質,還是決定將兩個行程分兩次完成。
  于是這一天,趁著喬星宇要參加天文物理研究中心舉辦的年會,會比較晚回家,她一早便悄悄帶喬醒塵出門,開了喬家另一輛白色福特轎車,過海來到溫哥華,直驅北方的葛勞士山。
  十點半,劉曼笛已將白色轎車停妥于葛勞士山公園停車場,買了兩張空中纜車的車票。
  她仰首,眯眼望向依著山谷懸在空中的藍色纜車,看著它不停往高處攀爬,心跳不覺有些加速。
  一旦坐上纜車,他們要去的將是高度三千七百英尺的高山公園,高山空气肯定比平地稀薄些,醒塵負荷得了嗎?
  “我要上去,老師。”喬醒塵仿佛看穿了她的猶豫,清脆的嗓音揚起,“我們都已經來到這儿了。”
  她垂下頭,“醒塵……”
  “放心吧,老師,只是坐纜車啊,又不是什度劇烈運動。”小男孩微笑,“何況老師不覺得我最近從事這些戶外活動,面色反而比較紅潤嗎?”
  這倒是真的,以她從前的護理背景,她确實認為小男孩的体力在增進當中,适度的戶外活動對他而言還是有幫助的。
  想著,她終于點了點頭,“好吧,醒塵,我們上去。可是你要答應老師,一旦不舒服要馬上告訴我哦。”
  “沒問題。”
   
         ☆        ☆        ☆
   
  “什么?你說他們上了葛勞士山?”尖銳的嗓音朝電話筒激烈地喊著,連喬星宇本人都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他是太激動了,因為臨時打電話回家獲知的惊人消息。
  他沒想到一時興起打電話回家要劉曼笛帶醒塵來參加中心的年會,得到的竟是Elisa囁嚅猶豫的回答。
  “他們什么時候去的?”
  “今天……今天一早。”
  一早就出門了?喬星宇听著,面容一沉。根本是計划好的啊,他前腳走,他們后腳便跟著出門。
  “你老實告訴我,Elisa,他們是不是常常這樣趁我不在的時候出門?”
  “這個,喬先生……”透過話筒傳來的語音有掩不住的惊慌。
  “告訴我實話!”他命令道,几乎是對著話筒低吼。
  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曾經用低吼的語調對一個女佣說話,也許也不曾這么對待任何人過……
  “是……是的。”
  “該死的!你……竟敢包庇他們……竟一直聯合那個女人蒙騙我!”他气极,連語音都顫抖了。
  Elisa顯然也被他嚇著了,“對……對不起,喬先生,我是因為……因為……”她語不成調,還帶著微微哭音。
  他蹙眉,明知自己語气過于嚴厲,卻無法吐出任何道歉的言語,只是冰冷擲落一句,“我馬上去找他們!”接著,用力甩上話筒。
   
         ☆        ☆        ☆
   
  他要殺了那個女人!
  那個該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他絕對要殺了她!
  喬星宇陰沉著一張臉,一路風馳電掣,飄著探藍色BMW,短短半小時便驅車來到葛勞士山山腳下,在停車場隨便將車一停,便買了張車票直接坐上了纜車。
  直到上了山頂,修長的雙腿筆直跨出纜車,他才拿出手机。該死!還是收不到訊號!
  因為位于山區,手机收訊不良,所以他一直無法与劉曼笛取得聯系,直到上了山依然如此。
  看樣子他得碰運气才能在這廣大的山區找到他們了。
  一思及此,他臉色更加陰沉。
  那女人最好祈禱醒塵別出一點差錯,否則他會……他會……
  他不敢再想,用力甩頭,排除腦海任何醒塵可能出事的不祥念頭。醒塵不會有事的,他的儿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對吧?紅葉,你會保佑我們儿子平安的。對吧?
  一面在心底默念著,喬星宇一面邁開步履,英銳的眸光在這風景瑰麗的山區四處梭巡,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        ☆        ☆
   
  “好漂亮!老師,你瞧下頭!”喬醒塵清脆若水晶相互撞擊的童稚嗓音隨風揚起,拂過劉曼笛耳畔。
  她定定今日一直恍惚不安的心神,眸光跟著男孩興奮愉悅的視線往下一落。
  遠處,溫哥華市區高聳人云的大樓、陸地山巒,以及淡得看不清顏色的海洋正蠱惑著人的視覺,教人一顆心不覺激動地遠揚。
  “那些房子看起來好小。”
  “是啊。”她清柔地說。
  “原來從高的地方往下看是這种感覺。”喬醒塵輕輕喘气,顯然心情喜悅异常,“爸爸從來沒帶我爬過山,今天是我第一次到這么高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坐纜車……”他驀地轉頭,望向劉曼笛的星眸璀璨生光,“老師,謝謝你!”
  “你開心嗎?醒塵。”
  “我很開心。”他用力點頭,唇畔挂著燦笑。
  劉曼笛心一扯。
  這一刻,她才真正感覺他畢竟是個孩子。這一刻因為第一次登山而興奮又激動的他才真正像個孩子!
  玫瑰唇角不禁蕩開淺笑,她揚高手中一張服務人員發給她的DM,“要不要去空中劇院看影片?听說會有一只神气的老鷹帶領我們翱翔卑詩省美麗的湖光山色哦。”
  “好啊,我要去看。”喬醒座立刻一口答應,小手迫不及待握住劉曼笛的,拖著她往前走。
  他們看了空中劇院的影片,欣賞了露天劇場的伐木工人秀,也對公園步道兩旁每一具木雕評頭論足,自行為那些木雕編造許多有趣的故事,逗得彼此笑不攏嘴。
  時間在歡笑取鬧中流逝,當劉曼笛再度留意手表時,已是下午四點了。
  “我們該回去了,醒塵。”她提醒正仰著頭、帶著神往眼光凝視蔚藍天幕的小男孩,“時候不早了。”
  “我不想回去。我們非得要這么早走嗎?”
  “再不赶回去的話,万一你爸爸比我們還早到家,我們就完了。”
  “爸爸不會那么早回家的。”喬醒塵不在意地說,“他今晚不是還要參加他們研究中心的周年酒會嗎?”
  “醒塵,听話,你走了一天也累了。”她柔聲誘哄他,“我們早點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小男孩一口回絕,轉向她的眼眸忽然點亮某种淘气光彩,“除非老師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回帶我來坐滑雪場的纜車。”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指向前方往更高處山頂滑雪場攀爬的雙人纜車,“那個好像很有趣。”
  “那個啊。”劉曼笛望向纜車,忍不住笑了,“坐起來的感覺應該就跟摩天輪差不多吧,也沒什么特別的啊。”
  “摩天輪?”喬醒塵眨眨眼,“老師是指游樂場里常有的摩天輪嗎?”
  “是啊。”
  “……我沒坐過。”
  喬醒塵略微抑郁的嗓音吸引了劉曼笛注意,她低頭凝望小男孩清秀的臉孔,這才忽然記起這孩子根本不被允許從事任何戶外活動,自然也包括去游樂場搭乘摩天輪了。
  他當然不曾坐過啊,她怎么就在無心之間把一般儿童的經歷套用在他身上呢?
  她感到微微抱歉,更淡淡心疼,“那我下回就帶你去坐。”
  “老師要帶我去?”
  “是啊,下次帶你去游樂園。”
  “真的?”抑郁化開,取而代之的是純真笑顏,“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她許諾,秀顏同樣漾著淺淺的笑。
  “……別答應得太早了!”陰沉慍怒的嗓音忽地響起,逐走兩人臉上濃濃笑意。
  劉曼笛与喬醒塵同時惊异地旋身,不敢置信地瞪向那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挺拔身形。
  “爸爸!”
  “星宇!”
  兩人同時叫喚,語調卻是不同的,喬醒塵帶著淡淡恐慌,劉曼笛在力持鎮靜下卻仍掩不住微微歉意。
  喬星宇不理會儿子帶著惊慌的神情,徑自上前一步,俊挺的身子逼臨比他矮上十几公分的劉曼笛,他睥睨著她,星眸綻射令人心寒的冰冽光芒。
  “你為什么這么做?”他几乎是咬牙切齒地問。
  “我……”劉曼笛慌了,心跳猛烈地撞擊胸腔,她深呼吸,鎮定微微凌亂的思緒,“醒塵需要透透气……”
  未完的嗓音消逸在風中,她俏顏雪白,星眸怔然口迎喬星宇冷冽的目光。
  她不知道,從來不曉得一向溫文和煦的他也有這樣讓人害怕的冷酷,那對湛然幽深的黑眸原來不一定只有憂郁,也會有如此冰寒無情的時候——
  她心韻更亂了。
  見她毫無反應,他更加激動了,苦苦找尋兩人將近四小時的焦急与憂慮一瞬間全然爆發,“你竟敢這么做!竟敢拿我儿子的性命冒險!你沒想過讓這么一個体弱的孩子上山很危險嗎?山上空气稀薄,万一醒塵忽然呼吸不順怎么辦?你還讓他坐纜車……搖晃不定的,万一他体力撐不住怎么辦?你……”
  “星宇,冷靜點!”呆怔了好一會儿,劉曼笛總算回神,試圖以平靜的嗓音鎮定喬星宇激動的情緒,“醒塵沒事,他很好……”
  “他當然很好!你這該死的女人,他如果有一點事,我唯你是問!”
  嚴厲的駁斥仿佛熱辣的耳光,重重擊向劉曼笛柔嫩的臉頰,她瞪著喬星宇,面色忽紅忽白,气息急促不定。
  “你——”她瞪著他,滿腹言語想說,卻一句話也吐不出口。
  “我怎么樣?”喬星宇臉色依舊難看,言語依舊冷厲,“告訴你,你被解雇了!”
  “什么?”她不禁拉高嗓音,不敢相信。
  “我說你被解雇了!”喬星宇吼道,絲毫不在意周遭行人對他們投過來的好奇目光,“我儿子不需要你這么一個不負責任的家庭老師,拿他的生命安全開玩笑!”
  “爸爸!”一直在一旁震惊地看著兩人的喬醒塵終于忍不住開口,尖銳的童音焦急而緊張,他顫著蒼白的唇辦,想說些什么,卻被劉曼笛突如其來的一串話堵了回去。
  “喬星宇!你有什么資格罵我?你自己才是不負責任的父親!”她對著喬星宇喊道,嗓音凌銳,細致芙頰染上憤怒而激動的紅霞,“你說我拿醒塵的生命安全開玩笑?你以為我是那种粗心大意的女人嗎?你以為我不比你更擔心他的身体狀況嗎?你以為我會隨隨便便帶他上山,完全不考慮他的体力能否負荷嗎?你才是該死的男人!你才莫名其妙!你以為將自己的儿子一輩子鎖在家里,對他的健康就是最好的嗎?看看醒塵!難道你不覺得他最近的臉色紅潤多了,精神開朗多了?難道你不覺得他現在這樣子才稱得上健康活潑,比從前蒼白虛弱的模樣好上千百倍?”
  “你!”喬星宇倒抽一口气,震惊莫名,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敢對他如此發飆,一副理直气壯的模樣。
  他气憤難當,雙眸卻不禁朝儿子身上一轉,真觀察起他的臉色來。
  她說得沒錯。他在心底不情愿地對自己承認,醒塵的臉色看起來是比從前紅潤多了,一向灰暗的眼眸也竟然有了淡淡光彩。
  而他方才在兩人身后站立的那几秒鐘,甚至還听見儿子清脆爽朗的笑聲。
  醒塵看來……的确是毫無异樣,甚至言語神情還比從前爽朗許多,更像他這個年紀的一般小男孩該有的活潑樣子。
  他……的确像是開心多了。
  怎么會呢?領悟了這一點,喬星宇不覺呼吸一滯,面容跟著刷白。
  莫非他從前的所作所為全是錯的?他對醒塵如此細心完善的保護其實正是令他如此不快樂的根源?
  他是那個造成自己儿子早熟憂郁的罪魁禍首?
  天……
  “爸爸,不要赶曼笛老師走——”
  正狂亂想著,儿子激動焦躁的嗓音驀地揚起,他勉強定了定心神,眸光落定喬醒塵一張寫著慌亂焦慮的小小臉孔。
  “不要,不要赶老師走,我不能……沒有老師——”喬醒塵搖著頭,語不成調,呼吸急促而沉重,“不要生气,你們不要這樣吵架……”
  小男孩懇求著,呼吸愈來愈沉滯,粗重的气息令喬星宇驀地警覺,“醒塵,你還好吧?沒事吧?”
  他想蹲下身,卻有另一個窈窕的倩影先他一步。
  是劉曼笛,她蹲下身子,雙手溫柔地按壓喬醒塵雙肩,“別緊張,醒塵,蹲下來。”她柔聲說道,帶領他蹲下纖細瘦弱的身軀,一面揉撫他微顫的背脊,“來,深呼吸,慢慢地。”
  喬星宇怔怔地看著,看著原本呼吸粗重、臉色蒼白的醒塵在她的溫柔撫慰下,呼吸逐漸恢复穩定,而面容也恢复了血色。
  然后,他瞪大著眼,看著她打開藍色帆布背包,取出血壓計為醒塵測量血壓,并計算脈搏与呼吸頻率。接著,她收回血壓計,從背包里取出一個保溫瓶,倒了杯溫水給醒塵,給他一顆藥。
  他看著,一顆提得高高的心逐漸安穩,卻也莫名地愈絞愈緊。
  終于,她揚起頭來,迎向他蒼白的臉龐,“他沒事了,你放心。”
  他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瞪著她。
  原來她不是毫無准備便帶醒塵上山的,原來她隨身攜帶了這許多東西——
  “他被我們嚇到了。”她清柔地說,嗓音蘊含愧疚,“我們真不該在他面前失去理智,這么大聲爭吵……”
  “他被我嚇到了……”他喃喃地說,心底像打翻了調味瓶,又酸又澀,五味雜陳。
  他果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竟然在自己儿子面前失去理智,他明知醒塵身体虛弱,禁不起這樣的刺激,他——他差點便害了自己的儿子啊!
  一思及此,喬星宇面色更加陰晴不定,他看著情緒与身体都逐漸恢复穩定的儿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劉曼笛先恢复了冷靜,“我們走吧,帶醒塵下山。他需要好好休息。”
  喬星宇沒說話,點了點頭,上前一步,意欲抱起儿子。
  喬醒塵卻跟著退后了一步,“我自己可以走。”他說,眸光一閃,語气居然帶著倔強。
  喬星宇一愣。
  劉曼笛看出他的不知所措,悄然歎息,“我牽著他走吧。”她柔聲道,一面牽起男孩的小手,率先舉步前進。
  反倒是喬星宇這個大男人走在兩個人后頭,深思的目光一徑盯住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
  半小時后,他們已利用纜車下了山,走進停車場。
  “我要坐老師的車。”在停車場,喬醒塵拒絕坐上父親開來的BMW,堅持要跟劉曼笛同一輛車。
  “讓他跟著我吧。”她說,跟著靜靜建議,“今天醒塵已經太累了,我們不如在這附近找個旅館,讓他早點休息吧。”喬星宇點頭,沒有反對,默默走向那輛被他停得歪斜的深藍色轎車。
  劉曼笛凝望著他,不知怎地,忽然覺得他的背影沒有往常的俊拔挺直,寬廣的肩還仿佛微微垂落,似乎——帶著抹孤寂。
  她不覺心一緊。
   
         ☆        ☆        ☆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間家庭式旅館。
  因為今天是周末,又是天气宜人的秋季,前來溫哥華近郊的游客不少,旅館大部分房間都已經被預訂了,他們租不到兩個房間,只得租了一個家庭式套房。
  喬星宇把床讓給了劉曼笛和喬醒塵,自己則打算在小客廳的沙發上隨便窩一夜。
  小客廳与臥房有一面開放式的牆壁阻隔,所以劉曼笛倒也不擔心自己的隱私被侵犯,在旅館餐廳用過晚餐后,便讓喬醒塵服了一顆鎮靜劑,誘哄他上床睡覺,自己也在他沉入夢鄉后,洗了個熱水澡,換上旅館提供的白色浴袍。
  走出浴室,她本來想建議在客廳的喬星宇也洗個澡讓自己繃了一天的神經放松一下的,可牆壁另一面的幽暗卻凝住了她的步履。
  她下意識看了看表,才九點多。
  他這么早睡?她搖搖頭,嘴角不覺牽起一絲淺笑。
  也許是太累了吧,畢竟他擔了一天的心,又在葛勞士山上發狂地找了他們四個小時。
  精神与身体會疲累也是自然的了。
   
         ☆        ☆        ☆
   
  喬星宇是真的覺得很累。
  不僅生理上感到疲倦,精神更是頹靡難振。
  他是真的覺得累,好票好累,這樣的疲倦自從紅葉死后,便如無底黑洞一般不停地吞噬他的精力。
  “紅葉,我好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他喃喃,向早已不存在人世的愛妻訴著苦。
  不行,你不能放棄,我們的儿子需要你!
  “不,他不需要我,我是那個令他不快樂的人……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正确的,可卻讓他那么不快樂——”
  星宇,別這樣,振作起來。
  “紅葉,你別走,你留下來好嗎?”
  不行,我一定要走了。
  “不要走,留下來,求你……”
  我不能答應你,星宇。
  “既然這樣,我跟你一起走。”
  星宇!你真打算這樣拋下我們的儿子?你真能如此狠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這么自私,完全不顧及醒塵,可以!我帶他一起走……
  “不,不要!紅葉,不要帶走醒塵,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夠再失去醒塵……”
04
“……紅葉,不要帶走醒塵,別那么殘忍!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夠再失去醒塵……”
  他在作夢。
  午夜,當劉曼笛因為細微的騷動驀然惊醒,悄然來到小客廳時,才發覺裹著棉被蜷縮在沙發上的喬星宇正作著夢。
  他喃喃著,說著些模糊她卻依然听得清楚的囈語,清俊的容顏痛楚地揪緊,前額泛出滴滴汗珠。
  在這樣气溫低涼的秋夜,他竟能作夢到冒汗?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惡夢,而他,又正承受著怎樣劇烈的心痛啊!
  “醒塵,別走!爸爸不能沒有你!”惊銳的呼喊划破了午夜寂靜的空气,震動了痴痴站在沙發旁的劉曼笛,也震醒了他自己。
  只有服了鎮靜劑的喬醒塵仍安然沉睡。
  隨著這聲惊喊之后的,是喬星宇粗重的喘息聲,他坐起上半身,無神的雙眼瞪著前方。
  半晌,他才仿佛終于認清自己身在何處,逐漸勻定了呼吸,也伸手用衣袖抹去額上冷汗。
  “你還好嗎?”
  劉曼笛溫柔的嗓音輕輕揚起,令他全身一僵。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來,迷蒙的眼眸在認清是她后倏地射出兩束銳利精光。
  “是你!”
  她沒有因為他不善的語气而退縮,只清淺一笑,“我替你倒杯水。”語畢,她旋身,輕巧地走到客廳角落,按下擱在椅柜上的熱水瓶,為他調了杯溫水,然后走回他身旁,遞給他溫熱的水杯。
  他默默接過,飲了一口,望向她的眼眸仍然是警戒的,帶著隱隱不悅。
  她望著他,“作惡夢嗎?”
  他聞言蹙眉,卻仍舊不說一句話。
  她微微歎息,“你還生我气?”
  從他在葛勞士山找到她和醒塵,和她吵了那么一架,一直到之后下山用餐、投宿,他几乎沒有跟她多說一句話。
  “你覺得我不該自作主張帶醒塵出來玩?”
  他看她一眼,從沙發上起身,俊拔身軀走到窗前,右手掀起窗帘一角,默默凝望窗外清冷月色。
  她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一會儿,終于還是舉足跟上,在他身旁立定,星眸同樣直對窗外那一彎新月。
  “醒塵身体是不好,”半晌,她悠悠然然啟齒,“可一味將他關在屋里絕不是個好辦法。他還是個孩子,也像一般小男孩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新鮮、好奇,想親自感受一切。”
  “……我錯了嗎?”他終于開口,微微沙啞的嗓音蘊含壓抑,“我之所以限制他出門,是怕他身体負荷不了——”
  “你沒有錯。你如此保護他是出自于一個父親對儿子的關怀,怎能說錯呢?”她柔柔地說,“只是也許該換個方法。”
  “你是指像你現在這樣,帶他出門游玩嗎?”他語音有些尖銳。
  “你不能不承認這對提振他的精神确實有幫助。”她平和地說。
  他沒立刻回應,眼瞼低掩,像在沉思些什么,良久,方轉過頭,湛眸凝定她嬌容。
  “我看得出醒塵愈來愈喜歡你。”
  她心一顫,敏感地听出他平靜的語調中其實蘊含著一個做父親的不甘与苦惱。
  也許他是不服气,不服气她在短短一個月內便完全贏得了醒塵的心,而他這個費盡心力呵護儿子的父親,卻只得來他今日的冷眼以對。
  是啊,醒塵今日對他爸爸确實太冷淡了,冷淡到就連她這個外人都忍不住要為這個獨力照顧儿子的單親爸爸感到難過。
  “他大概很恨我吧?”他自嘲,“一個老限制他自由行動的父親,連學校也不肯讓他去……”
  “不,他怎么會恨你?”她急急地說,几乎是慌亂地打斷他的自嘲,“醒塵這孩子很懂事,他當然明白你對他用心良苦,他只是……他今天會那樣是因為——”
  “是因為你吧。”他淡淡地接下她沒法說完的言語。
  她一怔,默然。
  “因為我這個父親說要辭去他的曼笛老師,所以他才會對我如此生气吧?”喬星宇輕聲說,嘴角銜著淡淡苦澀,“那孩子真的很喜歡你。”
  她心一扯,“星宇——”
  喬星宇搖搖手,逐去她有意勸慰的言話語,“你不必安慰我,曼笛,我了解醒塵,知道那孩子心中怎么想。”他頓了頓,更加放柔了語聲,“我很抱歉在葛勞士山那么對你,你并不是魯莽行事的人,其實你為了帶他出門,肯定也大費周章吧。”他低低地說,想起她從背包里拿出的那些醫療用品,“我實在不該那么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你。”
  劉曼笛微笑,感覺心底一道暖流流過,“沒關系,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
  “是嗎?你可以明白我的心情?”他緊盯她,嘴角淡淡扯開像譏諷又似自嘲的弧度,“你明白我怕醒塵体力無法負荷戶外活動,怕他忽然發病,我怕下午的情形再度發生,怕万一更嚴重,怕——”
  他再沒說下去,可她卻清楚明白他言語中未竟之意。
  “你怕失去他。”她靜靜地接口,明知自己這樣是殘酷地揭人瘡疤,也清楚地看見他下頷肌肉因她這句話一陣劇烈抽動。“因為你曾經失去妻子,嘗過与至愛的人陰陽兩隔的痛苦滋味,你怕這樣的痛苦再來一回,所以你才會管束醒塵如此之嚴,所以你才會限制他進行戶外活動,所以你才……”
  “夠了!”喬星宇終于再也無法忍受,沉聲斥喝她,瞪視她的黑眸璀亮逼人,燃著陰郁怒焰,“別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試圖對我進行診斷,我不需要!”
  她沒有被他的陰郁及怒气嚇著,凝睇他的星眸依舊堅決,“你怕失去醒塵的人,可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桎梏他,或許有一天你會先失去他的心。”
  他聞言一顫,心底竄過一道冷流,“你——”
  “試著讓他走出去吧,他是人,總有一天必須出去面對世界、面對人群。”她輕輕柔柔地說,“你不能將他關在屋里一輩子。”
  他沒說話,只是瞪她,瞪著她里著白色浴袍的修長身軀,瞪著她俏麗短發嵌著的英颯面容。
  而她淡淡漾開一抹淺笑,“明天我們帶醒塵去野餐好嗎?”
   
         ☆        ☆        ☆
   
  他真的錯了嗎?
  喬星宇看著他身旁、滿臉寫著新鮮与興奮的儿子。
  他笑著,深邃的瞳眸沒有一向的幽黯微邈,反倒閃著燦爛星芒,嘴角勾著笑弧,小手緊握住劉曼笛的,兩人隨著馬車一步步緩緩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史坦利公園(Stafnleypark)的秀麗美景。
  是的,他終于還是接受了劉曼笛的提議,在這個星期天早晨不直接赶回維多利亞,反而開車帶他們來到這座溫哥華最著名的休閒公園野餐。
  一進公園,喬醒塵看見沿著海灣步道优閒前進的复古馬車,雙眸便在一瞬間點亮了,流溢光彩。
  兩個大人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意,買了票,帶他搭上造形复古的馬車。
  隨著馬車前進,車夫為他們介紹了公園各個著名的景點,當壯闊的英吉利海灣映入他們眼帘,所有人都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其間自然也包括醒塵,他像是完全被周遭的美景迷住了,雙眸一瞬也不瞬。
  他一面痴痴看著周遭的景色,一面跟著他最敬愛的老師指指點點,兩人討論著看到的每一樣東西,語聲清脆,不時洒落銀鈴般笑音。
  他很開心,迫不及待地將落人眼底的事物与身邊的人分享。
  只可惜他想分亭的對象是劉曼笛,不是他這個父親——
  喬星宇想著,心髒驀地一扯。
  不知忽然泛上心底的酸澀是什么?是嫉妒嗎?他嫉妒曼笛跟自己的儿子如此相知相惜,嫉妒醒塵竟然不与自己的父親分享內心的喜悅,宁愿跟她?
  他是嫉妒,但除了嫉妒,還有一种更深、更濃的苦澀。
  原來他從前對醒塵密不透風的保護竟真是錯的,是不受自己儿子歡迎的,他錯了。
  一片紅葉輕飄飄地落至喬星宇肩頭,他抬首,一株株因霜染而葉紅的楓樹映入眼底。
  霜染葉紅——他之所以帶著醒塵离開舊金山來到加拿大,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遠离那個從小便束縛他的罪惡黑幫,其實也是有意來到這每到秋季便染紅了片片楓葉的异鄉。
  被紅葉守護的大地,他希望這片大地也能守護著他与愛妻的唯一骨肉,也能——守護著他啊。
  守護他不再沉淪,守護他堅強起來,堅強到能擔起一個單親爸爸的責任。
  可看來他還是錯了。他掇拾起肩頭的紅葉,痴痴地在手中把玩。看來他終究還是不夠堅強,看來他終究還是沒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錯了……
  “爸爸,終點站到了。”喬醒塵帶著活力的嗓音喚回他游走不定的心神,他眨眨眼,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儿子与他的家教老師都已經下了車。
  只剩他一人還怔怔坐在車上。
  他淡淡苦笑,跨下包里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修長的腿,站直挺拔磊拓的身軀。
  “這里是圖騰公園。”仿佛看透他心神的不定,劉曼笛清柔的嗓音輕輕揚起,“剛剛車夫說這里有七根圖騰柱,每一根上都雕刻著极具象征意義的動物及人像。”她解釋著,“我們參觀一下吧。”
  “好啊。”他點點頭,指間依然扣著方才拾起的紅葉,下意識地緊握著。
  她視線一落,注意到那片紅葉,眸光一黯。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了吧?那個以紅葉命名的溫婉女子。
  她已經去世三年多了,卻依舊主宰著這個男人的感情与靈魂。她對他影響依舊如此之深,深到只要他一仰首望見滿樹楓紅,她清麗的倩影便會再一次在他心版上顯現。
  一思及此,劉曼笛不覺咬起下唇。
  她錯了,喬星宇帶著儿子從舊金山搬來這里并不是為了逃避,更不是為了忘記。
  他——是為了憑吊啊。一輩子憑吊他曾擁有過的纏綿愛戀……
  她想,內心驀地酸澀,一股奇特的滋味在她心底來回盤繞,糾纏不清。
  她甩甩頭,不敢去厘清這樣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        ☆        ☆
   
  星夜。
  蒼灰色的天幕綴滿一顆顆星子,有的璀璨,有的微微黯淡,有的沉靜,有的調皮眨著眼。
  不論哪一顆,不論大小、明暗,每一顆星子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命。
  有屬于自己的故事——
  喬星宇長長吐息,讓深邃的眸子离開天文望遠鏡的鏡頭,背靠著黑色絨皮沙發椅,用一雙肉眼凝望天際點點寒星。
  不透過鏡頭觀看的星星,多了几分神秘感。
  他看到的不再是天文學上所謂的恒星、行星、衛星、紅巨星、超新星、造父變星、星團、星云、星系……他看到的就單純只是一顆顆星星,一顆顆綴在天幕上不同位置的璀亮寶石,恒久以來就那么綴在那儿,由著從古到令的人們為他們編織各种浪漫傳說。
  喬星宇記不得自己從什么時候便不用肉眼欣賞星星了,也許是從身畔再沒一個溫柔佳人伴著自己一同揚首仰慕著銀河,一同指著每一顆星星痴痴地對彼此述說屬于那顆星星的美麗故事開始。
  從那時候開始,每一顆星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天文學上一個專有名詞,蒼灰色的夜也不再是欣賞星星的最佳時刻。
  在薄霧彌漫的清晨也好,在烈陽高照的正午也罷,任何時候,只要透過精密的天文望遠鏡,再怎么光芒黯淡的星子也無所遁形。
  璀璨的星子不再吸引他注意了,反倒是足以吞噬宇宙一切事物的黑暗物質,成了他研究的重心。
  黑洞,這就是他在溫哥華的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帶領的一個研究小組負責的主題。
  他們研究宇宙黑洞,研究黑洞的誕生与滅亡,研究黑洞何以有能力吞噬宇宙的一切,研究外表璀璨亮麗的銀河究竟隱藏著多少深沉幽暗的黑洞。
  黑洞——有時候他竟忍不住感覺自己仿佛也被它們吞噬了,陷人無垠無邊的暗黑當中……
  “你也喜歡看星星?”清柔而微微沙啞的嗓音輕輕拉回喬星宇迷蒙的思緒,他回頭,有些意外映入眼瞳的是儿子的家教老師劉曼笛修長窈窕的倩影。
  她直挺地站著,站姿帥气而优雅,手中端著的托盤卻又奇异地讓她流露出一股溫婉的气質。
  他眨眨眼,不覺有些迷惑。
  不知怎地,在看著劉曼笛時他經常會產生這樣奇特的矛盾感。第一次見面時,她飛身解救醒塵的俐落瀟洒,以及面對他時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他直覺這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可在那一晚,當他拖著疲累身子進廚房時,她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窈窕身影又令他不禁聯想起家庭主婦賢淑溫柔的形象。
  她可以像一個嬌柔的小女人調理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也可以像個女斗士般毫不客气地与他相對咆哮。
  她對醒塵,有時是和善可親的老師,有時又像個活潑調皮的大孩子与他一起玩著角色扮演之類的游戲。
  她對他,有時是能干体貼的管家,為他料理三餐、准備消夜,有時是善解人意的朋友,提供他如何對待自己儿子的建議。
  自從她住進喬家這段日子,兩人相處的時間雖然不多,他卻感覺自己看到她許多面,而每一而都不覺令他有些吃惊与迷惑。
  吃惊的是,他沒想到一個女人身上能揉合這許多面看來矛盾的性格;迷惑的是,這樣的矛盾竟能在她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
  她真是個奇特的女人,讓人忍不住好奇——
  “看來你跟醒塵的确是父子,兩人都對星星著迷得很。”地朝他淺淺一笑,將擱著碗家常面的托盤輕輕往沙發椅旁的玻璃桌一放,“醒塵啊,每天晚上一定要拖著我跟他一起看星星,看盡興了才肯上床睡覺。”她一面說,一面俐落地在桌上排放著熱騰騰的碗面与筷子,“吃吧,你今天一回家便一直躲在書房里工作,也該休息一下了。”
  他怔怔凝望她一舉一動,“我不餓……”
  “是不餓還是不想吃?”她回身,望向他的星眸點燃某种光芒,“你今天一天几乎沒吃什么東西,除非是鐵打的身子,否則也該餓了。”
  “我不想吃。”他搖頭,終于承認自己确實沒胃口。
  她凝睇他許久,“因為醒塵?”
  喬星宇默然。
  “我注意到你今天在史坦利公園時几乎沒跟醒塵說上几句話,你還介意他昨天對你的態度?”她坦率地問。
  喬星宇一凜,几乎有些震惊她如此直接的坦率,但在保邃瞳眸凝定她既帥气又秀麗的五官后,驀地恍然這樣的率性正适合她。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吧,直來直往,有什么說什么。
  他微微歎息,忽地有一种類似輕松的感覺浮掠心頭。她如此率直,令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仿佛也不必刻意隱藏什么。
  “我……并非介意醒塵對我的態度,我只是……”他微微蹙眉,思索著該用什么樣的詞句來解釋,“只是……”
  “只是怀疑自己?”她柔聲接續。
  他一惊,呼吸一梗,寫著淡淡訝异的星眸不禁更加仔細凝視她。
  “你怀疑自己從前保護醒塵的方法錯了。”她靜靜地說,似乎不曉得自己正在他心海掀起狂濤,“你本來認為自己這么保護他是絕對正确的,但現在,你有些動搖了。”
  平靜的宇句輕淡地、卻精准地敲擊著他的心髒,擊打得他的心終于忍不住一陣抽搐。
  他看著她,“曼笛,你……”
  他很想罵她,很想斥責她這一切不關她的事,很想怒吼要地停止扮演心理醫生的角色……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句怒吼也出不了口,他只能愕然、怔怔地瞧著她。
  第一次,他有遭一個女人擊敗的感覺。
  而她仿佛看透了他的狼狽不堪,竟還淡淡一笑,“你又要斥責我不該多管閒事了嗎?”
  “我……”他認輸了,長長地歎息,“你是醒塵的老師,不是我的啊。”
  “沒錯,我不是你的老師。”她輕聲回答,凝望他的翦水雙眸漾著淺淺水漣,“可是我愿意當你的朋友,星宇,一個人難道不該關心她的朋友嗎?”
  “你……當我是朋友?”他話語几乎梗在喉頭。
  “我希望自己能是你的朋友。”她認真地說。
  他默然,凝望她許久,“坐下吧。”他忽地一句,指了指天文望遠鏡旁一張比較小的皮椅。
  她依言坐下,修長的玉手卻忍不住輕輕撫過望遠鏡黑白相間的身架,“這一架望遠鏡比醒塵房間那架大多了。”
  “也精密多了。”他說,“醒塵房里那一架其實是我以前用的,是我十二歲那年父親送我的生日禮物。”
  “你十二歲時……哇,歷史真悠久。”
  她充滿贊歎的語气令他禁不住輕輕一扯嘴角,“是啊,都超過二十年了。”
  “你那么小的時候就喜歡看星星?”
  “我迷上星星是比那更早以前的事,只是更小的時候沒有天文望遠鏡,只能用一雙肉眼對照天文書籍來看了。”
  “用肉眼看星星,跟透過望遠鏡看……感覺不一樣吧?”
  他微微一震,星眸再度訝异地瞥向她。
  她問的正是他方才沉思時想的啊——她竟又讓他惊訝了一次。可他好像……已經逐漸習慣她的令人惊訝了。
  “很不一樣。”他沉吟片刻,緩緩回答她的問題,“透過望遠鏡觀察星星,當然更清楚、更明了,可相對地,也就失去一些神秘感了。”
  “你現在還喜歡用肉眼看星星嗎?”她輕聲問。
  而他被一股更保的震惊攫住,深不見底的幽瞳緊盯她。
  她問得太多,問得太深,也問得太接近真實了。他真怕再由著她這么直率地問下去,他終于會在她面前顯露多年來不欲人知的一面。
  他別過頭,以一句不算違心之論的言語轉開了話題,“我餓了。”
  “……那就吃面吧。特別為你准備的,趁熱吃吧。”
  不曉得她有沒有听出他的故意轉移話題,就算有,她也選擇溫柔地不予點破,只是靜靜地對著他笑,靜靜地勸他進食。
  “你在天文物理研究中心負責什么職務?”清朗的語音重新響起,開始的是不過分隱私,卻又足以讓一個人逐漸了解對方的話題。
  “我負責帶領一個研究小組。”他趁著吃面的空檔回答。
  “哦?你們研究什么?”
  “黑洞。”
  “黑洞?”她微微拉高嗓音,似乎對這個名詞頗有興趣,“就是那個据說會吞噬一切,連光線也不放過的東西?”
  “沒錯。”
  “那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這么惊人的東西存在?”
  “那是因為黑洞里,聚集了超乎人類想像的重力……”
  話題推展開了,平順而自然地。
  整個晚上,兩人就在喬星宇的書房里,從黑洞談到愛因斯坦,從四度空閒聊到時光机器。
  他告訴她許多,他目前研究的主題,天文物理的奧妙,以及這個領域的科學家目前最困扰的謎題……像個最熱情的教授般滔滔不絕。
  而她也像最認真听講的學生,不僅專注而著迷地聆听著一切,還不時聰明剔透地舉一反三。
  他們談得如此盡興,聊得如此開心,完全沒注意到時間竟在兩人不知不覺中流逝許多,轉眼便過了午夜。
  而兩人依舊談興不減。
   
         ☆        ☆        ☆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找?”電腦勞幕上顯現的影像,是一張五官深刻而神情銳利的臉龐,嵌在其中的棕眸不僅說不上溫暖,甚至還閃爍著冷光。
  “我找遍了。”劉曼笛直視那張嚴厲的臉孔,毫不退縮,“喬家上下每一個角落我都搜過了,沒發現任何异常的東西。”
  “喬星宇本人呢?”
  “他每天上班、下班,看不出什么异樣,”她報告著,“也沒跟什么特別的人往來。”
  “就這樣?”螢幕上的男人語气諷刺。
  “就這樣。”她簡洁地說。
  “他不可能沒什么,從龍門里野心勃勃的劍客蛻變成一個隱居小島的平凡科學家?”他蹙眉,“簡直難以置信!”
  “那沒什么不可能的,龍門早在兩年多前就銷聲匿跡了啊。”劉曼笛蹙眉,微微拉高了嗓音。
  龍門,這個自從一九七○年代在美國舊金山華埠興起的華裔黑幫組織,經過二十年的辟疆拓土,九○年代的龍門最高統領龍主已經儼然是美國西岸的黑幫教父。
  可奇特地,龍門龍主楚南軍卻在兩年多前在自宅慘遭謀殺,凶嫌竟然是自己一心栽培的儿子楚行飛!
  龍主慘死,龍門少主入獄,龍門大老逃逸無蹤,龐大的黑幫离奇地一夕崩毀。
  一個擁有數十万幫派徒諾的黑幫竟然在一夕之間滅了所有勢力,不僅舊金山警方覺得不可思議,就連已經暗中監視龍門達五年之久的FBI(美國聯邦調查局)亦同樣摸不著頭緒。
  龍門的崩毀,成了世紀末謎團之一,沒有人能安心地相信……
  “一夕之間樹倒溯源散,所有相關人等消失得干干淨淨?鬼才相信這只是偶然!”
  “你怀疑……”
  “不是怀疑,我們已得到消息,說龍門的殘余勢力早從西岸轉到東岸,已經逐漸宰制了紐約的黑幫。”棕眸男子微微拉高嗓音,听得出有些激動,“他們已經在我們一時的疏忽下東山再起了!”
  “什么?”她一愣,沒料到情勢發展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我以為楚行飛才剛剛出獄,不可能那么快……”
  “沒錯,他不可能在出獄后短短几個月便重整龍門舊勢力,所以我們怀疑在他入獄期間有人替他接下了棒子,暗中替他重整勢力。”
  她聞言,不覺倒抽一口气,“你認為是喬星宇?”
  “不是我認為,是上級如此評估。要能替龍門少主擔起重整勢力的重責大任,又能得到他全心信任的人并不多,只有從前跟他形影不离的龍門三劍客有此可能。而三劍客中,天劍墨石這几年一直為CIA辦事,等于在他們監控之下。神劍藺長風則從兩年多前便不見蹤影,推測可能已經意外死亡。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這個外號星劍的喬星宇了。”
  是星宇暗中挑起替龍門少主重整幫派勢力的重責大任?是他……
  不,劉曼笛不敢相信,當初她接下這個任務時上級只告訴她喬星宇有可能与甫出獄的楚行飛聯絡,要她潛入喬家臥底,暗中監視他的行動。他們可沒告訴她,他很可能是這些年來統合龍門殘余勢力的幕后首腦啊。
  她不相信!這么一個溫文儒雅、憂郁深情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是那個隱身幕后、統合黑幫勢力的領袖?
  她不相信!
  棕眸男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念頭,“別看他表面溫和,那家伙從前畢竟也是龍門三劍客之一,再怎么斯文,干的也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幽冷的語音喚回劉曼笛迷惑不定的神魂,她醒了醒腦子,短暫迷蒙的星眸重新恢复清明,“我明白。”
  “別掉人那男人的陷阱,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感情用事的采員。”
  “我沒有感情用事……”她忍不住辯解。
  “沒有最好!”他冷冷地說,“要知道他是出身黑幫的男人,殺人放火、販毒走私,不知干過多少卑鄙下流的勾當,對他,只能小心翼翼,全神防備,絕不能有一點輕忽閃失,懂嗎?”
  “我懂……”劉曼笛喃喃,脊髓一陣冰涼。
  她懂,可是她真的無法相信,初次見他的時候不敢相信,与他相處之后更加無法相信。
  她不敢相信那樣的男人從前竟是人稱“星劍”的黑幫人物,更無法相信他到現在還依然跟龍門牽扯不清,甚至還可能就是一手扶持龍門東山再起的關鍵人物。
  喬、星、宇。
  他真是那种十惡不赦的男人嗎?
05
楚行飛。
  那個男人——是楚行飛。
  劉曼笛站在樓梯底,目送著技著黑色長大衣的磊拓男子一步一步上樓,在喬星宇的引領下轉進他位于二樓的書房。
  她凝望著,心跳狂奔難御,几乎抑制不住隨后跟上兩個男人的強烈沖動。
  楚行飛——他竟會出現在這里……竟敢出現在這里!
  他竟然敢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走進喬家大門,當著她的面說他是喬星宇的朋友,專程從美國飛來加拿大拜訪。
  “你是……星宇的朋友?”乍見到那張曾經在檔案資料里見過數次的俊美容顏,劉曼笛是強烈的震惊,卻又得勉力掩飾住內心的激越不安。
  “是的。”楚行飛用一口漂亮的華語回應,唇畔勾勒著瀟洒的微笑,“請告訴他我是楚行飛。”
  她當然知道他是楚行飛,她當然知道!
  劉曼笛瞪著那對嵌在一張漂亮面孔上的清澈藍眸,楚行飛有一雙深邃靈透的藍眸,因為他是華裔黑幫龍主楚南軍与一名愛爾蘭女子邂逅生下的混血儿。
  一雙清朗的、像夏夜最澄透的天空那般藍的眼眸,看來多么無辜,多么燦爛——可他卻是黑幫龍門的少主!是曾經在兩年半前被怀疑手刃親生父親的可怕人物,是被打人牢獄后兩年又受到不知名勢力運作得以無罪釋放的危險人物!
  他是楚行飛,是她劉曼笛今天之所以會被指派潛入喬府臥底的關鍵人物,上級害怕的就是他出獄后再興龍門勢力,重掀黑幫風云,所以特地派她監控喬星宇与他之間是否還有聯系,這聯系是否又關乎非法活動。
  這家伙——她不相信他愚蠢到不曉得自己雖然順利出了獄,卻仍在FBI的監視當中,竟還膽敢堂而皇之地公然拜訪喬府!
  他不知道這樣的行舉會陷喬星宇于不義嗎?他不明白這樣的拜訪只會為他的好朋友帶來天大的麻煩?
  他……
  劉曼笛忽地一凜,緊扣的牙關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她是怎么了?她竟然……竟然可怕而嚴重地偏頗了自己的立場。
  她竟不認為楚行飛這樣的拜訪代表著喬星宇与其之間有不可告人的合作關系存在,她竟只想到楚行飛會為喬星宇帶來麻煩。
  她想到的不是如何搜集兩人罪證,證明兩人确實合作從事非法活動……她一心想的竟是擔心喬星宇陷入麻煩!
  她……
  一思及此,劉曼笛面容驀地刷白,毫無血色。
   
         ☆        ☆        ☆
   
  “好久不見。”喬星宇靜靜地凝望忽然來訪的楚行飛,黑眸深沉暗郁,几乎是挑剔地梭巡眼前久違的好友。
  行飛——他依然那么俊逸挺拔,神采飛揚,一張五官漂亮的臉孔依舊蘊含略帶玩世不恭的瀟洒气質,藍眸依舊一貫的清澄靈透。
  行飛——他從不相信這家伙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也從來不曾相信那對澄透的藍眸底下藏蘊的是表面的燦爛開朗。
  他是龍門少主,是能令他們三劍客誓言追隨效忠的男人,底蘊的心机肯定不是普通的深沉,外露的聰明才華也肯定不是百分之百。
  從第一眼見到他,喬星宇便肯定他不是平凡人物。
  那時候他才十二歲,而楚行飛更只有十歲而已,可當他跟行飛同父异母的妹妹躲避著龍門仇敵的追殺時,解救他們免除危机的正是楚行飛。
  是楚行飛以及后來人稱“天劍”的墨石勇敢地挺身而出,才讓他跟楚天儿保住了小命。
  兩人的勇敢令他佩服不已,同樣出眾卻迥然相异的气韻也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墨石,人如其名,气質端方剛直,說一是一,擇善固執,甚至可以說有點不知變通。
  而楚行飛卻是聰明机巧的,看似瀟洒調皮,卻又深沉穩重,外表開明爽朗,內心卻難以窺測。
  楚行飛是聰明出色的,而這樣的靈巧當中又有著他們及不上的沉穩心机。
  這是他們愿意跟隨他的原因,是他喬星宇愿意信任他、效忠他的原因。
  可自從楚行飛在兩年半前因罪入獄后,三劍客与龍門少主這樣彼此信任的緊密聯系便驀地消失了。
  神劍消失無蹤,天劍改投入CIA麾下辦事,而他,從前負責輔佐少主的星劍更早帶著儿子遷居加拿大。
  對楚行飛而言,星劍是早在他入獄之前便宣稱自己不愿繼續過問龍門事務的叛徒了啊,為何今日還特地要親身前來拜訪?
  他不明白……
  “真是好久不見了呢。”楚行飛劍眉一揚,唇角拉開漂亮的彎弧,一面笑著跟他打招呼,一面走到書房落地窗前,神情自若地欣賞窗外美景,“星宇,看來你的确是我們當中最懂得享受的人,竟然找得到這樣的世外桃源。”他贊歎著,接著回身,燦燦藍眸凝定望他,“這么美的地方,你和醒塵這几年肯定過得优游自在了。”
  “還好。”他回答,盡量維持平淡的語气,“這里确實很美,尤其是秋天。”
  “霜染楓紅,确實是美到极點了。”楚行飛望他,若有深意。
  他悄然深呼吸,沒去理會他言語中蘊藏的深意,淡淡一句,“你出獄了?”
  “你早知道了不是嗎?”楚行飛微微一笑,“我几個月前就出獄了。”
  “恭喜。”他道賀著,語气是不容置疑的真誠。
  楚行飛凝望他好一會儿,“不必恭喜我。”他聳聳肩,“對FBI而言,不過是暫時放我一段外出假而已,只要有机會,他們隨時會要我回去報到的。”
  “你這陣子都在哪里?”
  “我在哪儿你不也都清清楚楚嗎?”藍眸掠過一道异彩,“老朋友了,我相信你一定還關心著我的。”
  他果然聰明!看樣子短短几個月這個曾經貴為龍門少主的男人已經重新掌握外頭的一切了。
  一思及此,喬星宇忍不住想要歎息,表面卻仍不動聲色,“我只知道你人在紐約。”
  “沒錯,我在紐約。”楚行飛點點頭,“目前暫住在戚家。”
  “是戚艷眉邀請你的?”
  “沒錯。”
  “你們准備履行從前的婚約?”喬星宇問,掩不住微微的惊訝。
  戚艷眉出身東岸的名門篁族,父親戚成周是知名的跨國企業總裁,母親是名律師兼眾議員,在楚行飛入獄前,戚成周曾表示愿意將女儿戚艷眉下嫁于他。
  可這樣的婚約隨著楚行飛入獄已經形同解除了,戚家在行飛獲罪待審那段期間對他不聞不問,完全撇清兩家關系,根本不承認行飛曾是戚家中意的乘龍快婿。
  莫非行飛一出獄,他們便愿意重提婚事?
  不可思議……
  “我并不是為了履行婚約住進戚家的。”
  那是為什么?究竟為什么他在出獄不久后便能住進戚家位于紐約的豪宅?他一直想不透。
  他看著他,希望后者能自動解釋。
  可楚行飛似乎不打算解釋,只靜靜回望著他,驀地單刀直入,“星宇,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來嗎?”
  喬星宇微微一凜,“為什么?”
  他直視他,“我相信你清楚。”
  “……我不清楚。”
  “真要我攤開來說?”楚行飛仿佛無奈,輕輕歎了一口气,“星宇,你這几年都忙些什么?”
  “我在溫哥華的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工作。”
  “只有那樣?”
  “什么意思?”喬星宇蹙眉。
  “研究中心的工作不會讓你忙到沒日沒夜,忙到連自己最疼的儿子几乎都沒有時間陪。”楚行飛淡淡地說,話气仿佛不經意,其實銳利無比。
  喬星宇平抑自己過于急促的心跳,“你的意思是——”
  楚行飛深深望他一眼,忽地話鋒一轉,“那個女人是你替醒塵請的家教吧?”
  “你指曼笛?”
  “嗯。名義上她是醒塵的老師,其實也兼任保母,負責替你照顧儿子,對吧?”
  “是又怎樣?”楚行飛若有所指的語气令喬星宇眉峰更加緊聚,神經亦隨之緊繃。
  “你真能完全信任她?”
  “什么?”
  “你真的完全能信任那個叫劉曼笛的女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喬星宇瞪他。
  而楚行飛即便在喬星宇炯然的眸光瞪視下,語气依然從容不迫,“你知道,從我出獄以后,FBI一直沒停過對我的監視。”
  “想當然欠。”
  “他們對你,肯定也隨時派人盯梢。”
  “這我曉得。”喬星宇冷冷一笑,“每天上班下班,都發現附近有一雙多出來的眼睛在盯著我。”
  “除了出門在外,難道你不覺得在家里同樣有一雙眼睛盯著你?”
  喬星宇聞言,一凜,“你是指——”
  “劉曼笛。”楚行飛輕輕地,卻是堅定地吐出這個名字。
  “你暗示曼笛是FBI派來監視我的臥底?”
  “難道你不曾如此怀疑過?”
  “她是我儿子的家教老師!”喬星宇微微拉高嗓音。
  “出現的時机未免太巧合。”楚行飛冷靜地說。
  “我調查過她的背景。”
  “你肯定得到的資料正确?”
  “我肯定。”
  “你知道,FBI有的是辦法為她假造經歷。”
  “我也有我的門路查清她的來歷。”
  “你的門路?”楚行飛揚揚濃密而漂亮的眉毛,“你是指這些年來負責販賣情報給你的那個人?”
  “你!”喬星宇呼吸一窒,驀地啞口無言。
  他果然知道了,這個昔日的龍門少主,三劍客效忠的對象,他果然已經掌握了一切!
  “不要太信任你的情報來源,”楚行飛靜靜地說,“他很可能已經被‘那個人’收買了。”
  那個人!
  楚行飛難道連“那個人”的事情都曉得了?他已經猜出當年龍門會在一夕之間分崩离析很可能跟那個人有關?
  他瞪著他,再也忍不住急促的呼吸,“行飛,你……”
  “我跟你猜測的一樣。”楚行飛冷靜平抑的回應證實了喬星宇的想法,“事實上,我說不定比你還早看穿這一切……”
  他倒抽一口气,“你是指你在入獄前就知道了?”
  楚行飛搖頭,“不應該說知道,只是猜想。”
  喬星宇聞言,呼吸更加凌亂,“你猜想到一切卻還是忍住不說,宁愿自己鋃鐺入獄?”他瞪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難以置信,“你為什么……”
  “因為我不确定。”楚行飛淡淡地說。
  “而你現在确定了?”
  “差不多。”
  他語气淡然,神情更加淡然,可听著他這么回答的喬星宇卻無法跟他一樣處之泰然。
  他不能相信明明猜到這一切來龍去脈的楚行飛竟然在當年選擇乖乖被押上法庭,雖然最后因為證据不足免除了謀殺罪刑,卻又被FBI安了個販毒走私的罪名,終于還是鋃鐺入獄。
  他不能相信這兩年的牢獄生涯原來是楚行飛自愿承受,明明有令自己脫罪的方法,卻堅持守住不說。
  他簡直愈來愈不明白這個昔日的龍門少主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我要你退出這一切,星宇。”楚行飛再度開口,擲落的是更令他震惊莫名的清朗言語。
  “你要我……退出?”
  “沒錯。”他點頭,“我要你不再插手這一切,剩下的,就由我來吧。”
  “行飛!”
  “這是屬于我跟他之間的恩怨情仇,該由我跟他了斷。”楚行飛淡淡一笑,“你這兩年來做的已經夠多了。”
  喬星宇咬牙,“我做這些并不是因為你。”
  “我明白,你是為了憎恨龍門。”楚行飛的微笑更加燦然,藍眸閃爍著星芒,璀亮不可逼視,“就因為這樣,我更加不想讓你插手。”
  “行飛……”
  “龍門的事,由我這個龍門少主來解決。”楚行飛迅速說道,果斷地截去他還未出口的抗議,“至于你,既然已經在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工作了,就乖乖當你的科學家去吧。”他微笑,重新穿上隨意攔在椅背上的長大衣,“我走了。”
  話語方落,楚行飛挺拔修長的身軀竟真就那樣瀟洒一旋,准備离去。
  喬星宇瞪視他的背影,“等一下!”他喝斥,“不許你如此獨斷獨行!行飛。”
  他的喝斥果然起了效果,令楚行飛凝住步履,“我沒有惡意,星宇,”他背對著他,語音沉沉,“只是我反正是孤家寡人,而你還有醒塵。”
  “那天儿呢?”他提起行飛的妹妹。
  “她有墨石保護。”
  他啞然,意識到好友堅決的意志,“你……究竟想怎么做?”
  “暫時還沒想到。”
  “什么?!”
  “不必為我擔心,星宇。”楚行飛終于回過身來,藍眸晶燦,“倒是你,要小心劉曼笛。”
  “曼笛?”
  “其實留她在喬家照顧醒塵也不錯,她是FBI的人,不會傷害醒塵,反而有嚇阻‘他’的功用。”楚行飛笑說,笑容雖是明朗燦爛,卻隱藏著讓人不敢尋思的机巧算計,“就是你自己要小心一點,別讓她自以為逮著什么證据,誤了你——”
   
         ☆        ☆        ☆
   
  他究竟与楚行飛躲在書房里談了些什么?
  單純的敘舊、問好,或者達成了某种不為人知的協議?如果是單純的敘舊,為什么楚行飛只停留了不到一個小時便借口有個重要商業的會匆匆离去?如果真有協議,協議的內容又是什么?
  一整天,劉曼笛的腦海波濤紛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使在對著醒塵講解一些醫學上的基礎知識時,心緒都是迷亂不定的。
  她尤其擔心喬星宇。
  在楚行飛离開后不久,他便跟著宣稱前去天文物理研究中心主持定期會議,開車出門。
  他如此匆匆出門又是為了什么?跟蹤楚行飛?或是前去辦理前龍門少主交代的任務?
  不論為什么,她都為他擔心,她知道上級不只指派她前來喬家臥底,在外頭也派了人隨時跟蹤喬星宇,監控他的一舉一動。
  他們肯定已經知道楚行飛前來拜訪他,而兩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舉動又落入他們眼底,天知道他們會怎么想?
  喬星宇就算無罪,在有心人眼中也肯定被羅織無赦罪名了!
  劉曼笛忐忑不安,忍不住要為醒塵的單親爸爸擔心,而這擔憂在過了夜晚九點喬星宇仍不見人影后有增無減。
  她心神不定地送醒塵上床睡覺,心神不定地入浴,心神不定地披著濕淋淋的短發,一個人獨坐客廳,痴痴地等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亂的心神總算因為耳畔拂過一陣車響跟著一懾,逐漸從不知名的時空收回。
  她倏地起身,清澄的黑眸瞥向落地窗外,凝望著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在蒼茫的暗夜中迅捷地移動。
  是喬星宇。他總算平安回來了!
  心中一顆高高提起的大石仿佛此時才安然一落,劉曼笛閉眸,緊繃一整天的纖細神經一松,窈窕的身軀跟著不覺一軟。
  她倒落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無力,連呼吸仿佛也不若平時順暢,微微急促。
  “……你怎么了?”一個帶著關怀与焦急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不必睜開眼睛,也能确定立定她面前的人是喬星宇。
  “我沒事。”她虛弱地吐著气息,感覺体內像燃起了火苗,微微發熱。半晌,勉力揚起濃密眼睫,映入眼瞳的果然是一張線條分明的斯文面孔。
  他緊盯著她,一向深沉的黑眸合著淡淡憂慮。
  “我沒事。”她輕揚嘴角,強迫自己綻開一抹若無其事的微笑,“可能有點感冒了吧。”
  “發燒嗎?”他傾下身,厚實的掌心撫上她冰涼的前額。
  她呼吸一顫,全身竄過一束似冰又熱的血流,驀地僵凝全身,“應該……沒有吧。”
  “嗯。”喬星宇低低應了一聲,仿佛沒注意到她忽然的全身僵硬,大手在离開她細膩的額頭時竟又順便一撫她依然有些濕潤的柔發。“你就這樣放任頭發濕淋淋的在屋里走動?”他沙啞地說,語气有著淡淡責備,“小心真的著涼!”“我頭發短,一向都是洗了后由它自己干的。”她微弱地辯解,“何況屋里開了暖气,暖和得很。”
  “就算屋里有暖气也不該如此輕忽大意,小心頭疼。”他像斥責不乖的小女孩般拍了拍她的頭,接著重新站直修長的身軀,一面脫下淺灰色風衣,一面問道:“醒塵睡了?”
  “嗯。”她點點頭,同樣跟著站起身,接過他的風衣替他挂上玄關附近的衣架,“你要吃點東西嗎?廚房里還有一些晚餐剩下的濃湯,我去替你熱一熱?”她溫柔地問,体貼的語气像迎接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喬星宇一怔,驀地領悟到兩人的對話竟有如尋常夫妻一般既平淡又親密。他用力旋身,星眸鎖定她清俏容顏。
  “怎么了?”他忽地炯然的眸光惊怔了她,心跳莫名加速。
  他不語,只是沉默地緊盯著她,神情陰郁,腦海掠過一波又一波不平靜的浪潮。
  有多久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如此平靜又自然地接受她進入喬家,照顧醒塵,甚至越過一個家教老師的分際照顧起學生的父親來?
  他接受她的關心,享受她的呵護,讓她為他照顧孩子,為他下廚,為他守門——就像一個妻子對待她的丈夫那樣?
  有多久了?他一直理所當然地承受著這一切,放縱她一步一步侵入他的生活領域,甚至不覺有一絲絲的不對勁?
  她是FBI派來臥底的人,千万小心她害了你。
  今晨楚行飛叮嚀他的話驀地在腦海里回旋。
  當時他不以為意,不肯相信,不認為這樣一個与醒塵相處融洽,令儿子如此喜愛眷戀的女人會是FBI的探員,會怀著心机接近他們父子倆。
  他真是因為醒塵离不開她所以才不愿相信她也許別有動机嗎?或者,他的不愿相信其實是因為他自己?
  因為他無法想像自己的生活沒有她……
  胡思亂想什么!
  他忽地一甩頭,狠狠在心底怒斥自己。他不相信她是FBI的人是因為他已經請人确實調查過她的來歷,跟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情感無關!
  他絕不是因為情感蒙蔽了理智……可万一真如行飛所說,那個多年來提供情報給他的人已經背叛了他呢?
  喬星宇驀地一凜,炯炯黑眸更加緊凝劉曼笛,神情更加難以形容的陰郁。
  她真是不怀好意來接近他們的?
  想著,一股怒气驀地攫住喬星宇,如熊熊烈火,一發不可收拾,他上前兩步,鋼鐵手臂猛然扣住劉曼笛柔細的皓腕。
  她嚇了一跳,容顏微微蒼白,“做什么?”
  他不語,沉沉凝睇她,深若寒潭的眸子點燃漫天火焰。
  她驀地一顫,几乎是害怕地瞪著他眼底嚇人的火苗,牙關緊咬,像面對敵人的刺蝟全身寒毛根根聳立。
  他瞪著她忽然戒備的神情,“告訴我,曼笛,你究竟為什么辭去工作來到加拿大?”
  她咬牙,“我說過那不干你的事。”
  “我要你告訴我!”他手勁一緊,握得她發疼,“你總不會是為了与醒塵相遇才來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緊凝黛眉。
  “你是故意的嗎?”他沉聲問,語气有著迫人的威嚴与冷酷,“故意導演那出救命恩人的好戲,好讓我們父子倆毫不防備地接受你?”
  她聞言呼吸一窒,心韻整個狂亂。
  他几乎……完全料中了……他是認真質問她嗎?或者一切仍然只是他的猜測?
  她瞪著他,瞪著那對她從來不曉得也能燃燒得如此炙烈的眸子,在那樣灼熱明亮的星眸直視下,耳畔回旋著那樣冷酷又嚴厲的質問,她几乎忍不住軟弱地招認一切。
  是多年的訓練令劉曼笛拾回冷靜,“你……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導演那樣一出戲?你瘋了嗎?”她張開櫻唇,迸出一句句珠圓玉潤、清脆直朗,卻也同樣气勢凌人的回應,“你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到現在還气我不該在沒征求你的同意下便私自帶醒塵出門游玩?你怀疑我故意接近醒塵是為了傷害他?我說過了,這是為他好,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反而對他的精神有好處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低吼,截斷她清脆擲落的言語。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提高嗓門,決心表現得比他還激動百倍,“我是護士,難道你還不信任我嗎?難道你還認為我沒有資格照顧好醒塵的健康?難道你以為我不關心他?我跟你一樣關心他啊!也許也跟你一樣愛他……沒錯!我跟醒塵是沒有血緣關系,可我跟他從一見面就有一种莫名的情感羈絆……你能了解這种羈絆嗎?不,你不了解,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歇斯底里的嗓音在客廳里回旋,“否則你就不會認為我有一絲一毫傷害醒塵的意圖!你……”
  划破黑夜的激越嗓音驀地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惊詫的喘息。
  劉曼笛惊喘著,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那對炯亮灼熱的星眸。
  如午夜璀璨星子的眼眸离她好近好近,近得讓她忘了繼續喊叫,忘了呼吸,也忘了使力掙脫他猛然緊緊扣住她腰身的雙臂。
  他毫無預警地扣住她纖腰,紅潤而性感的唇跟著迅速一壓,攫住她蒼白顫然的芳唇。
  他竟……吻住了她。
  過了好一會儿,劉曼笛混沌不清的腦子才終于明白自己正与喬星宇親吻著,而且這如閃電般突如其來、也當如閃電突然逝去的吻竟還不停地持續,有著愈加纏綿的趨勢。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竟縱容喬星宇如此鷥猛而狂烈地吻她,更不敢相信自己不但沒有推拒,竟還熱情如火地回應。
  可縱然不肯相信,她的唇依然与他的熱烈糾纏著,玉手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插入他濃密的發絲,熱情地撫探著。
  她熱情地回吻他,甚至毫不害臊地張開唇瓣,歡迎他靈巧的舌尖長驅直入,在她溫暖的口腔里与她的嬉戲纏繞。
  他們吻得那么久、那么深,直到好不容易分開了,她神智還依然深陷于迷蒙与茫然當中,星眸含著水霧,与他的在空中凝睇。
  “告訴我,你究竟為什么离開紐約?”半晌,他終于開口,語音嚴重沙啞。
  “我……”她怔忡著,好几秒后才記起早在心中准備好的答案,“因為……為了逃避。”
  “逃避什么?”
  “逃避一個人。”
  “誰?”
  “我以前的……男朋友。”
  “你有情人?”子夜般黑瞳倏地掠過一道异光。
  “我們分手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他瞪她,“你是因為失戀才辭去工作,一個人來到加拿大?”
  “嗯。”
  依然扣住她纖腰的雙臂一緊,“你到現在還忘不了他?”
  “我……”她哽著嗓音,呼吸凌亂,神思更加凌亂,一時之間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怎么搞的?她不是早已為這樣可能的逼問練習過几百回答案了,怎么真到了臨場時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說話啊,劉曼笛!
  她拼命在心中催促著自己,拼命在心中理著糾結的思緒,卻仍然凌亂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不容易,她終于頭然開口,“那你呢?你又是為了什么离開舊金山?”
  “……什么意思?”
  她狂亂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你又是為什么一個人帶著儿子搬來這里?醒塵說你們以前住在舊金山……”
  她驀地住口,感覺到那雙原本緊緊圈住她的手臂忽然一松,放開了她。
  她仰起一張神色變幻不定的容顏,接著,本來火燙的身子驀地一冷。
  她望著喬星宇,那對深邃星眸不知何時滅了激情火焰,沉靜地嵌在一張陰郁而冷寂的臉孔上。
  他像是忽然恢复理智了,正為自己方才激動的行徑強烈后悔。
  他——后悔嗎?她想著,感覺自己的神智又一次瀕臨歇斯底里。他因為方才那個吻而后悔嗎?
  他難道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方才分享的激情?
  他沒有一點點感覺,沒有一點點震撼?
  不,不可能!他肯定有感覺,肯定和她一樣有感覺……
  “對不起,曼笛。”沉郁沙啞的嗓音揚起,滅去她心底最后一簇希望火苗,“請你忘了剛才的一切。”
  她瞪著他,瞪著他挺拔的背影迅速在視界里消失,不知怎地,一顆心像被狠狠划了一刀般疼痛不已。
06
喬星宇非常憤怒。
  對劉曼笛憤怒,更對自己感到憤怒。
  他怎么能那樣吻她?怎么能那樣越了分際、不顧一切地吻她?她是……她只是他請來擔任醒塵家庭教師的女人啊,他們之間除了老師与學生家長,不該牽扯其他的關系,更不該還放肆地在黑夜里熱烈狂吻!
  他是怎么了?怎能忽然之間讓欲望主宰了理智、放縱自己那樣吻她?
  那個吻,來得迅如閃電、石破天惊,蒙熱烈的程度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全然的迷惘与難以置信。
  他怎會……怎會那樣狂暴而猛烈地去吻一個女人?當時的他像是被一股既憤怒又邪惡的烈火燒炙了神魂,奪去了一向清明的理智。
  他從來不曾……從不曾那樣吻過一個女人的,事實上除了紅葉,他不曾吻過別的女人……可對紅葉,他永遠是那么溫柔和煦,像春天暖暖的陽光,几曾像烈火如此狂炙灼燙了?
  他對紅葉,永遠是輕輕地親吻,溫柔地愛撫,從來不曾……
  紅葉!
  喬星宇悚然一惊,朦朧迷亂的思緒仿佛至此方真正清明,他猛地一揚首,星眸凝向那張挂在臥房牆上的巨大照片,面上寫著強烈的惊駭与不安……
  他吻了紅葉以外的女人,他背叛了紅葉!
  他竟然……背叛了自己死去的妻子,雖然她已經不在塵世,雖然她已經离開這世間三年多,可他……他曾經立過誓的啊,他曾經對她許諾,也對自己立誓,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愛戀的女子!
  可他卻在今夜吻了另一個女人!他口口聲聲說紅葉是此生唯一,卻以這樣的行為背叛了她!
  “紅葉,你別誤會,剛剛那個吻只是一時沖動……”喬星宇震惊難安,喃喃朝照片上微笑燦然的妻子道著歉,“我不是存心……我對那個女人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只是……只是……”嗓音破碎沙啞,一口气几乎透不過來,“天!我究竟怎么了?怎能做出這种事情來……”說著,他雙手掩面,重重喘息,几乎承受不住內心的強烈自責。
  星宇,你怎能這么做?你說過你愛我的啊,你說過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是啊,我愛你,紅葉,我只愛你,曼笛她……我對她根本不是那樣的感覺……”
  那你為什么吻她?為什么?你敢說自己沒有一點點受到那女人的吸引?
  “沒有、沒有!我只是……因為她那時候情緒太激動了,我只是想堵住她的嘴……”
  用這种方式?
  “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該一時失去理智,我那時……也不曉得自己在气什么……”
  你气她,是因為你怀疑她是不怀好意來接近你跟醒塵。
  “對,對,我是气她不怀好意來接近我們……”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己那么气她很可能別有心机?
  “我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你害怕,你害怕自己對一個不該信任的女人付出了情感。
  “紅葉!”他驀地吶喊,嗓音壓抑嘶啞,強烈抖顫。
  好好想想你為什么會如此害怕,星宇,好好想想——
  是的,他是該好好想想,想想為什么他會如此該死,竟對紅葉以外的女人動了欲念!
  他是該仔細想想,該徹底地檢討自己。
  他不會再犯了,類似今晚的錯誤絕不允許再犯上一回,他絕不能再讓自己做出任何對不起紅葉的事。
  是的,他會小心,會遠离劉曼笛,以免犯下滔天大罪。
  他會遠离她——
   
         ☆        ☆        ☆
   
  他在遠离她。
  自從那一夜后,他明顯躲著她,离她遠遠地,絕不讓自己与她有獨處的机會。
  他怕什么?她難道是中世紀的巫女,只要稍稍殘存一絲理智的男人都該諄諄告誡自己遠离?
  一思及此,劉曼笛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聲狂放,卻也蘊含著濃濃滄涼。
  她笑他,笑他像躲著一個巫女般躲她,她也笑自己,笑自己竟然因為他有意躲避她的行止心髒強烈揪疼。
  她是怎么了?那晚那個激情的吻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和他只是一時失去了理智,如此而已!
  他跟她,一個是學生家長,一個是家教老師,除此之外沒別的關系,那個石破天惊的狂吻明顯的只是個天大的錯誤!
  喬星宇明白自己犯了錯,所以才小心翼翼地躲著她,因為他不能縱容他或她有再度犯錯的机會。
  他那樣躲她是有道理的,她也該慶幸他總算還神智清楚,懂得拉開兩人之間的距离才是,心痛什么?!
  如果她夠聰明,就該若無其事地配合他冷淡彼此關系的舉動,根本不該還為了他這樣的行為感到心痛。
  她——真的心痛,好痛好痛。
  她不情愿啊,不情愿在那樣的擁吻過后只換來他冷淡無情的對待,不情愿他選擇的竟是拉開彼此的距离,而不是更進一步靠近彼此!
  雖然她的理智再三告誡她應該跟著遠离他,可她的情感卻無法抑制想貼近他的渴望。
  她渴望他啊,每回味一次那夜的深吻,她就更加無法抑制內心更加強烈一分的渴望。
  是的,她渴望他,還想更接近他,更了解他,還想与他分享更多更多,還想再与他那樣不顧一切吻上一回!
  想著,劉曼笛驀地狂烈顫抖,不覺用雙手環住全身冰涼的自己。
  她是怎么了?竟然會有……竟然有這樣不知羞恥的念頭,她竟然還想……
  “老師,你怎么了?”驀地拂過她耳畔的是喬醒塵略帶猶豫的童稚嗓音,她猛然旋身,燦亮异常的明眸落定小男孩寫著淡淡惶恐的清秀臉龐。
  他不知何時進了喬家這間小小的私人圖書館,發現他最敬愛的家庭教師正深陷某种不可理喻的情緒當中。
  他肯定嚇坏了吧?
  劉曼笛自嘲,斂起狂放述亂的思緒,极力控制自己冷靜下來。
  “我沒事,醒塵,你別擔心。”她深深呼吸,“老師只是在想一些事。”
  “老師在想什么?”
  “沒什么。”
  “是很令人煩惱的事情嗎?”清脆的嗓音執拗地追問著,雖是孩子般的聲音,卻蘊含著大人的成熟懂事,“我可以幫忙老師嗎?”
  劉曼笛聞言,心髒緊緊一扭。
  多么貼心的孩子啊!多讓人忍不住要愛,又忍不住想疼的孩子啊。
  他說他想幫忙,可她与他父親之間复雜的情愫糾葛又豈是他能幫得上忙的?她又怎能一徑深陷于自己的情緒中,忽略了這個心思纖細的小男孩?
  這孩子為她擔憂啊!
  她忽地蹲下身子,緊緊將喬醒塵纖瘦的身軀擁入怀里,玉手撫揉著小男孩的頭發,“放心吧,醒塵。”她喃喃,“老師沒事。”
  “真的嗎?”
  “真的。”像每個長不大的男孩對自己的母親撒嬌一樣那般依偎著她。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抱他,他全身僵硬,似乎不敢相信,直到她抱了他第二回、第三回,他才逐漸懂得放松自己的身体,盡情享受她的呵護。
  他想必許久許久不曾被人這樣緊緊擁在怀里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之后,他被迫當了多久的小大人,又多久不曾亭受過這种一般孩子總會享有的撒嬌權利?
  喬星宇自己陷入憂郁,竟也在不知不覺間讓自己唯一的儿子陷入跟他一般的憂郁!
  想著,她驀地鼻頭一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內心澎湃的激動,“……醒塵,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
  “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想到現場看NBA球賽。”
  小男孩感受到她蘊含笑意的語气,驀地揚首,小臉飽含期盼地凝望著她。
  “我買到票了!”她看著他逐漸發光的臉孔,笑意加深。
  “票?”
  “這個球季在溫哥華的第一場NBA球賽。”她說,看著小男孩呼吸逐漸急促,几乎克制不住滿腔興奮,“兩張票,我帶你去……”
  “耶!”
  還來不及說完,喬醒塵激動的歡呼聲便驀然揚起,響徹整間屋子。
  他一下便脫离她的怀抱,高興地跳著、叫著,滿屋子開心地繞著上派激動狂喜。
  劉曼笛微笑望著他。
  看來他是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開心到再也守不住平日端庄斯文的形象,像個淘气的小男孩般活蹦亂跳。
  而她被他的真誠愉悅感染了一顆心也脫离了陰暗的角落,跟著燦爛飛揚。
   
         ☆        ☆        ☆
   
  也許之后的每一天,每當劉曼笛想起這個夜晚,她都會強烈后悔。
  可在這一夜,在她帶著喬醒塵來到這座位于溫哥華的籃球体育館——GeneralMotorsPlace,欣賞一九九九二○○○年NBA球季第一場主場比賽時,她的心情卻是相當愉悅的,這樣的愉悅或許是導因于喬醒座整晚一直挂在臉上的燦爛笑容。
  她真的很難得看他這樣笑,他像是開心得再也無法忍住笑意了,唇畔、眼角、眉梢,笑意攀爬至每一處,甚至潛進了一向憂郁的眼眸深處,激起開朗的漩渦。
  而球賽開始前二十分鐘,陸續進場鏈球的球員更令他忍不住歡呼,雖然歡呼聲是經過控制与壓抑的,但已經完全一掃他平日乖巧溫文的形象。
  劉曼笛隨著他指的方向調轉眸光,果然看到那個喬醒塵平日最欣賞的明星球員,身高六尺九寸的小前鋒——Abdur-Rahim,他身手敏捷,得分、籃板都相當不錯,算是灰熊隊的當家招牌。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今日能在現場親眼得見自己的偶像,醒塵不樂翻才怪!
  “希望這一季灰熊的表現能好一點,”喬醒塵微微嘟著嘴,秀气的眉毛可愛地揪緊,“他們上一季的成績爛透了!”到曼笛微笑加深,“畢竟是剛成立的球隊嘛,怎么可能輕易打過美國歷史悠久的球隊?”
  “老師是紐約尼克隊的球迷,一定很不屑我們溫哥華的球隊了。”
  “其實也還好,說是尼克隊球迷也不過是因為我從小在紐約長大而已。”她聳聳肩,“真要說起來,其實我一直不太喜歡他們橫沖直撞的球風,這兩年還是看湖人隊打球舒服一點,行云流水的,好看极了!”
  “湖人?”喬醒塵不屑地撇撇嘴,“還不是只靠ONeil一人在禁區里橫沖直撞?那個自大的家伙比起Jordan差多了!”
  “誰比得上Jordan啊……”
  兩人說著,聊著,很快地比賽便開始了。因著比賽過程的愈趨激烈,体育館內的熱度不斷升高,縱然館內有空調,也冷卻不了熱情的球迷一分一毫的激動。
  音樂聲、歡呼聲、咒罵聲、掌聲,交織成一曲節奏強烈非常的交響樂,震耳欲聾。
  劉曼笛開始有些擔心。
  這气氛狂熱得有些失常了,也許是這個球季第一場主場比賽,也許是一直落后的灰熊隊終于從超強隊伍波特蘭拓荒者手中取得領先,觀眾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個勁儿地拼命加油吶喊,許多人甚至再也坐不住椅子,激動地站了起來。
  這其中也包括喬醒塵。
  她震惊地看著他,看著他站起身,拼命伸長脖子,試圖越過前面几個高頭大馬的男人觀看球賽狀況。
  “醒塵!”她扯開嗓子大喊,一面伸手拉他衣袖,“坐下來看啊。”
  “不行啊,老師,坐下來我看不到!”他同樣是扯著嗓子回答的,聲嘶力竭,困為不這么喊聲音便無法壓過館內轟天的加油聲。
  他額頭冒汗了!
  劉曼笛憂慮地看著喬醒塵,看著他前額因為熱烈的气氛冒汗,而臉頰也染上一片暈紅,心中警鈴大作。
  不成!她必須立刻帶他离開這里,這儿的气氛太激烈了,而他也太過激動,隨時可能因為調不勻呼吸暈過去——“醒塵,你覺得怎樣?呼吸順暢吧?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她跟著站起來,強迫轉過小男孩緊盯著球場的臉孔。“沒……沒有啊,老師,我很好……”他一面說,一面又轉回臉龐盯向球場,驀地,星瞳一亮,“看!老師!MikeBibby!三分球……進了!YA!”喊著,他忍不住跳了起來,他跳得那么開心,完全沒注意到隔壁的男人也因為太過激動用力一揮的手臂,正威脅掃上他細瘦的肩膀。
  劉曼笛注意到了,卻無奈無法越過為他擋開那個男人的手臂,只能看著他一個重心不穩,往前排的方向一跌。
  “醒塵!”她惊慌地看著小男孩搖搖欲墜的身子,FBI訓練出來的敏捷身手令她及時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整個人帶入自己怀里,“醒塵,你還好嗎?有沒有怎么樣?”她迭聲地問,秀顏已然刷白。
  喬醒底并沒有回答,只是在她怀里揚起頭,朝她露出一抹淡淡微笑,“我……很好,老……師……”
  這樣气息虛弱的回應完全沒有定下劉曼笛倉皇疑慮的心,她咬牙,看著怀中小男孩逐漸掩落的眼皮,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帶他出去。
  而且,可能已經太遲了。
   
         ☆        ☆        ☆
   
  “告訴我!這究竟該死的是怎么一回事?”
  震天的怒吼在屋內狂暴地漫開,劉曼笛听著,心髒激烈一扯,蒼白容顏卻只能無言地揚起,寫滿苦惱的黑瞳默默盯著怒气沖沖的喬星宇。
  她沒話好說,無法為這一切混亂的情況辯解,只能默默無語。
  是她的錯,她不該帶喬醒塵去看NBA,不該冒險讓他進入气氛激烈、空气混濁的体育館,更不該在帶他進去以后,還未盡好責任密切注意他的身体狀況。
  她分了心,因為連日來籠罩心頭的沉沉陰霾,也因為這樣的陰霾在見到喬醒塵燦爛如陽光的笑容逐漸散去,令她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
  她不該也跟著小男孩激動的,她是老師啊,也是必須照料他身体的護士,為什么會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了注意力呢?
  她真不該如此……
  “是我的錯,星宇,我沒想到醒塵會那么激動,沒注意到現場的狀況會讓他身体可能負荷不了……”
  “當然是你的錯!劉曼笛,當然是你的錯!”喬星宇迅速截斷她的解釋,語气几乎是粗暴地,黑眸則點燃灼烈火焰,“你該死!明知醒塵心髒狀況不好,還帶他去那种地方,帶他去看NBA球賽,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什么啊?!”
  “這是……這是一份生日……禮物——”她慌亂地看著震怒的他,語音逐漸細微,終至消逸在空中,而腦海一片空白。
  怎么?這是怎么回事?她竟也有被責備到感覺自己一無是處的一天?她從來……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在一個人面前如此抬不起頭來,從前就算FBI長官責備她,她的頭總還是抬得高高的,眼睛直視著對方,一身英气傲骨不折,可今日……今日卻——
  她知道她錯了,知道因為她的疏忽害得醒塵數小時前在体育館因呼吸不順暢而暈過去,知道幸好送醫急救得快,否則他說不定還要嚴重到立刻動刀,知道他現在還未完全脫离危險,仍然在病房里昏迷不醒……她知道,她都明白!
  她明白听聞消息匆匆從研究中心赶來的喬星宇滿腔的焦急与憂慮,她明白他是因為太過擔憂才會如此對她發脾气……是她不對,都是她的錯!
  可是……可是請不要這樣責備她啊,請不要這樣看著她像看著某种令人气憤又厭惡的怪物,請不要用那么冷酷又銳利的眸光一刀一刀凌遲著地,划得她一顆心碎成片片。
  “對不起,星宇,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忽地虛弱了,雙腿一軟跪坐在地,雙手無助地置落冰涼的地板,試圖撐住自己的身子不更進一步癱軟,“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上帝,求求你,讓醒塵快點清醒過來吧,讓他平平安安脫离危險……她也擔憂啊,也緊張啊,強烈的后悔与自責揪得她的心好痛好痛,而喬星宇看她的厭惡眼神又將她的心撕成碎片……
  “對不起,星宇,你原諒我,請原諒我,求你別這樣看我,請你別這么看我——”她狂亂地喊著,視野朦朧,神智昏然,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
  “我信任你,相信你的方法可以令醒塵快樂,所以才答應你帶著他出門到處玩,可你卻辜負了我的信任!万一……万一醒塵再也醒不過來了呢?万一他醒不過來怎么辦?如果他……如果他就這么去了……”顫抖的語音再也無法延續,取而代之的是一聲低啞的哽咽,以及一陣急促的喘息。
  劉曼笛仰起頭,透過迷蒙的淚霧她看到的是一張緊緊糾結的沉郁臉孔,她看到那寬廣的前額一顆顆細碎的冷汗,看著那一顆顆汗珠沿著鼻頭悄然滑落,看著那對原本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眸逐漸陰暗,看著那線條分明的下頷一陣陣無可抑制的抽搐——
  這是一個擔憂的父親,一個焦急得難以言喻的父親,可也是……也是個慌亂無措、恐懼著再失去一次摯愛的男人啊!
  是她害得他必須再次經歷這樣的恐懼,是她害他的!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解救他——在藏得最深、最隱密的白日夢里,她曾幻想著自己能令他与醒塵重新拾回許久不曾擁有的快樂,她曾經那么以為……
  原來這只是夢,終究只是一場自以為是的夢——
  她顫抖了,強自禁錮的淚珠終于再也鎖不住,一顆接一顆逃逸眼眶,瘋狂地滑落蒼白若雪的頰畔。
  “對不起,星宇,我害了醒塵,也害了你……我真的、真的好難過——”
   
         ☆        ☆        ☆
   
  “不許你再出去!醒塵,一步也不准踏出家里大門。”
  冷靜卻霸道的命令沖擊著喬醒塵耳膜,他凝住剛剛下樓、正准備往玄關大門走的步履,轉過遢微微帶著蒼白的小臉,不敢置信地瞪向忽然出現在客廳的父親。
  他站在他身后,修長的身子如此挺拔,僵直得像一座雕像,而那張臉好冷好冷,仿佛罩著嚴冬寒霜,他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嚴厲而冷酷的模樣。
  他不禁一頭,有些害怕那張冷冽的面孔,可卻更恐慌自己即將一輩子被困在家里。
  “為什么?爸爸,為什么你不許我再出門?”他揚聲喊著,語气慌亂而急迫,“就因為我前天晚上不小心在体育館暈過去了嗎?那只是……只是意外啊,我現在已經好了,已經沒事了……”
  “你現在沒事是你幸運,誰也不能保證下回如果發生類似的意外你是不是還能如此幸運。”喬星宇說,仍然板著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總之以后不許你再隨意出門了。”
  “我不!我不要!”尖銳的童音響徹喬家寬闊的客廳,男孩似乎激動了起來,“不公平!我不要一輩子被困在家里,我不要……”
  喬星宇蹙緊劍眉,擔憂著儿子逐漸失控的情緒,“不是將你困在家里,醒塵,爸爸還是會帶你出門,”他放軟語气,“你別擔心……”
  “對,你會帶我出門,像從前一樣。”喬醒塵瞪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竟然蘊含著一些些桀惊不馴,“你會帶我到銀行辦事,然后要我乖乖坐在大廳里等你;你會帶我到那讓人透不過气的高級飯店,喝那全世界最無聊的下午茶;你還會偶爾帶我到布查花園,可卻不准我离開你視線十步范圍外。我才不要!那跟一條狗有什么分別?跟一條被綁了狗鏈,除非主人牽著否則哪里也不能去的狗有什么分別?我不要……”
  “醒塵!”喬星宇高聲喝斥,不敢相信一向溫文乖巧的儿于竟然舉出這么個主人豢善寵物的例子。他怎么了?什么時候變得如許叛逆了,懂得頂嘴了?“你怎么回事?怎么敢說出這种話來?怎么敢跟父親頂嘴?老師是怎么教你的,怎么會……”
  “不要提曼笛老師!”一提及劉曼笛小男孩的情緒更加激動了,兩個小拳頭緊緊握住,雙眸則躍動著灼灼火苗,“我知道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全怪到老師身上,你一直認為是她的錯。不是老師的錯,她是為了讓我開心,因為她知道我一直想看現場球賽,那是她送我的生日禮物。”
  “是啊,生日禮物。”喬星宇嗓音陰沉,語气不覺帶著尖銳的譏諷,“她那晚送你的倒真是一份讓人意外的生日禮物啊。”
  他說得那么冷淡,那么充滿嘲弄,絲毫沒注意到有個纖細窈窕的人影正巧出現在樓梯頂,正因他冰冽的言語一陣顫抖。
  但喬醒塵注意到了,他惊愕地看著他最喜愛的曼笛老師站在樓梯頂,一頭黑爰濕淋淋的,水珠還沿著頰畔滾落。
  她顯然才剛剛從浴室洗完澡出來,卻立刻听見了父親對她的嚴厲嘲諷,一張臉倏地刷白。
  她的臉白得讓他小小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老師!”他忍不住揚聲喊,帶著微微的慌亂与不忍。
  听見儿子顫抖的呼喚,喬星宇跟著身子一僵,同時調轉了視線。
  于是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了,糾纏了好一會儿,她才逃避似地別開眼,明眸落定喬醒塵清秀的臉孔,蒼白的唇瓣勉強綻開一朵笑花。
  “老師,你別……別介意,爸爸不是故意那么說的。”喬醒塵顫抖地說,為自己父親辯解。
  可站在他身旁的喬星宇卻只是默然不語。
  他仍然怪她。
  劉曼笛不傻,一下便領悟了喬星宇內心的想法。他還怪她,只是礙著儿于的面不忍再對她疾言厲色。
  她能說什么?也只能澀澀一笑了。
  “沒關系的,醒塵,我不介意。”她揚著清朗的嗓音,故作輕快。
  但這樣的故作輕快卻瞞不過喬醒塵,他太聰明了,一向是個靈巧細致的好孩子。
  感受到老師語气潛藏的苦澀,他轉過頭,急促地要求父親,“爸爸,你說話啊,說你不是故意諷刺老師,收回你剛才的話。”
  可喬星宇對他的懇求卻毫無反應,一動也不動。
  他更急了,不只焦急,心底也逐漸燃起怒火,“爸爸,你說話啊!”
  “醒塵,老師真的不介意,你不要緊張……”劉曼笛拼命想安慰他。
  她的急切嗓音令喬醒塵小小的身子更加一顫,顧不得老師輕巧地奔下來,意圖安慰他的窈窕身影,他驀地一咬牙關,轉身直瞪父親。
  “爸爸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你真的認為這一切是老師的錯嗎?”他銳喊著,幽深的黑眸瞪著喬星宇,憤懣且滿蘊恨意,“是你,是你的錯!我會這么不快樂都是因為你!老師才是那個真正救了我的人,是她救了我!”他喊著,愈喊情緒愈激動,嗓音愈加高亢。
  忽地,他用力一跺腳,轉身飛奔起來。
  看著他細瘦矮小的身子拼命朝門口跑去,兩個大人有一陣錯愕,几秒后,才匆匆捉回神智。
  “醒塵!”
  “醒塵!”
  當兩人同時揚聲高喊的時候,喬醒塵已經用力打開大門,小小的身子如火箭般疾速往花園沖去。
  外頭很冷,深秋的夜晚,清寒的涼意冷冷如水。
  連兩個大人在追出屋外時,都會因為里圍全身的寒意而忍不住身子一陣激顫,更何況身体一向瘦弱的喬醒塵。
  他怎能禁得住這樣的深秋之夜啊!
  這樣的念頭几乎是同時在喬星宇与劉曼笛的腦海掠過,兩人皆是臉色蒼白,可當他們帶著一顆倉皇不安的心踏入屋外花園時,卻惊愕地發現竟然已不見喬醒塵殲細的身影。
  醒塵跑哪儿去了?
  以他虛弱的身体狀況,他不可能一下子便跑得這么遠,除非是躲起來了!
  兩人迅速交換一眼,有默契地開始分頭尋找,同時叫喚起來——
  “醒塵,別這樣,出來吧,外頭冷啊。”
  “你躲在哪儿?出來好不好?算老師求你——”
  “出來!醒塵,別太任性,讓人替你擔心!”
  “醒塵——”劉曼笛一面揚聲喚,一面終于忍不住猛然嗆上鼻頭的寒意,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醒塵……別這樣,求你——”又一個劇烈的噴嚏截斷她憂心忡忡的呼喚。
  接二連三的噴嚏聲在花園中清清楚楚地響起,似乎也震動了花叢中某個殲細的人影,喬星宇眨眨眼,銳利的鷹眸迅速察覺不遠處的花叢有些异樣。
  他判斷喬醒塵就躲在那儿,一步一步,輕輕悄悄地接近。
  但躲在花叢后的小男孩卻發現了,驀地站起身,蒼白而倔強的小臉傲然揚起,深邃的黑眸則憤然瞪他。
  他不喜歡那樣激越的眼神,劍眉一揚。“醒塵——”
  “別過來!我討厭你!”高亢尖銳的嗓音截斷他,接著,小小的身子迅速轉了個方向,朝大門奔去。
  喬星宇瞪著那個堅決反抗他的小小身影,几乎气怔了,半晌,才記得揚聲怒喊:“醒塵,回來!你要去哪儿?”
  “不要你管!”小男孩一面喊,一面不顧一切地推開一扇木頭柵欄,往柏油馬路上狂奔。
  奇怪的是,平日几乎很少見到車輛來往的馬路局局就在喬醒塵踏上的那一刻,遠處呼嘯而來一輛白色跑車。
  跑車開得极快,似乎是車主有意在夜晚練練車子的性能,故意在這樣寬闊平直又人煙稀少的馬路風馳電掣。
  可車主肯定沒想到平日杳無車影人煙的馬路,偏偏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偏偏就有個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莫名其妙沖上來。
  “醒塵!”
  伴隨著一陣緊急而尖銳的煞車聲的,是喬星宇瀕臨崩潰的嘶喊,以及一個迅速閃過的白色人影。
  是劉曼笛!
  她再度比喬星宇快了一步,再度展現俐落敏捷的身手搶先喬星宇救了他的儿子。
  她飛奔過去,展開藕臂用力推開喬醒塵纖瘦的身子,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往前一跌,正好貼上那輛好不容易定止的白色跑車車頭。
  有兩秒的時間,喬星宇的心跳是完全停止的,他怔怔地、震惊莫名地瞪著眼前這一幕。
  然后,他好不容易回神,匆匆奔向劉曼笛。
  “你怎么了?沒事吧?”他拉起她軟軟趴在車廂上的身子,轉過她虛軟的身子面對他,“還好吧?曼笛,有沒有受傷?”
  “醒塵……”她搖搖頭,玉手緊緊攀住他衣襟,“醒塵他……沒事吧?”她急促問著,嗓音微弱,凝望他的黑眸嚴重失焦,仿佛神智昏亂。
  喬星宇聞言,心髒重重一扯。
  他凝望她,在眼眸更清晰映入她蒼白若雪的面容后,呼吸也跟著梗在喉頭。
  這女人——明明已經神志不清,已經虛弱不堪了啊,卻還關切著醒塵,問的也只是醒塵,完全不在乎自己。
  “我沒事,老師,我沒事——”方才被她推到路旁的喬醒塵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急急奔到劉曼笛身旁,在她耳畔焦慮喊著。
  劉曼笛聞言,轉頭,朝喬醒塵淺淺一笑。接著,蟯首轉回喬星宇,“星宇,醒塵……沒事……”她輕輕說道,失去焦距的黑瞳對著喬星宇,“他沒事,沒事……”
  反复逸出口的呢喃就是這么一句,听得喬星宇胸口嚴重發疼。“是的,醒塵沒事,你放心……是你救了醒塵,又是你救了他。”
  “我救了醒塵……”她輕輕一扯唇角,攀住他的玉手卻更加扭緊了他衣襟,“那你肯……你肯原諒我嗎?”
  喬星宇一怔,沒料到她說出口的竟會是這么一句,“曼笛?”
  “星宇,你……”她朦朧娣著他,逸出唇畔的是滿蘊著痛苦的懇求,“原諒我好嗎?”
07
她要他原諒她。
  她請求他的原諒,可天知道,他現在真的怀疑自己有沒有資格讓她如此請求!
  是她的錯嗎?真是她的錯嗎?
  喬星宇想著,心緒像墜入無邊地獄,無奈而滄涼,而一張胡碴未刮、疲倦异常的臉孔則一徑默默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儿。
  曼笛她在昨晚對他說了那一串近乎懇求的呢喃后便暈過去了,還是他抱起她的身子,一路將她帶回臥房。
  在抱著她的時候,他才惊覺她窈窕的身軀竟是如此滾燙。
  她發燒了,雖然那輛跑車其實及時停住,只是輕輕擦撞過她,并未令她真正受傷,但她仍因為高燒而陷入昏迷。
  原來她昨晚在屋里時就已經發燒了,不,或許這樣的不适已經持續了好几天,只是她一直強撐著,因為不放心醒塵的身体狀況。
  這几天醒塵身体虛弱,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料著他,即使有他這個父親親自坐在醒塵床邊看護的時候,她也不曾回自己房間休息,總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為醒塵張羅一些吃的東西。
  醒塵對Elisa粗糙的手藝總要皺眉,唯有當她端來她親手做的料理与點心時,他才會展露歡顏。
  醒塵是那么依賴著地,而她也放縱他如此依賴。
  終于撐不住了吧?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這樣不眠不休,更何況她其實只是一個女人。
  也許比平常的女人多了几分英气吧,可終究還是個女人!
  一思及此,喬星宇不覺聚攏眉峰,溫暖的大手緩緩地、輕輕地撫上她蒼白病顏,描繪著她柔美的面部曲線。
  雖然平日的她看來總是神采奕奕,英气颯爽,可昏睡著的她竟不可思議地柔弱,仿佛一尊細致的瓷娃娃,一捏就碎——
  是遭他捏碎了吧。喬星宇深保歎息,想起昨晚她拼命懇求著他的哀傷模樣,他一顆心就忍不住揪得發疼。
  她很在意他的看法,非常非常在意!
  這是她這几天郁郁寡歡的原因嗎?因為他在醫院那樣惊天動地地責罵了她,接下來又對她冷言冷語。
  她以為他憎恨她嗎?因為她讓醒塵入了院所以厭惡她了?
  不,一點也不!就因為一點也不,所以他這几日才對她特別譏諷而冷淡。
  因為他不敢相信,即使自己在醫院那樣對她大發脾气的時候,在發現她軟軟地跌坐地面時,他依然會深深的心疼。
  他不敢相信,在他為了醒塵那么惊慌恐懼的時候,竟還能分了心神去關怀另一個女人,竟還能為她同樣的惊慌恐懼感到心疼。
  他竟想——在那一刻,他竟然有股沖動想安慰她……
  真是見鬼了!明明就是因為她帶著醒塵去看球賽,才會害得他儿子躺在醫院里昏迷不醒,可他竟然無法痛痛快快地責罵她,竟然在責罵她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不折不扣的坏蛋!
  他沒做錯,她是鼓罵,可他卻莫名其妙覺得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這樣的認知令他格外憤怒,為了揮去那不可理喻的罪惡感,所以他這几天才變得如此冷酷,希望藉著對她完全的冷酷壓下自己對她异樣的情感。
  可他現在卻再也壓不下了,在整夜守護著她,看著地如此蒼白而脆弱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的心再也冷硬不起來。
  她要他的原諒,可他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請求原諒的人啊,自己才是那個做了錯事的人——
  “星宇?”柔弱的、沙啞的嗓音輕輕揚起,伴隨著一對靜靜凝睇他的星眸。
  她不知何時醒了,正望著他,朦朧的星眸里蘊含著一點點不确定,她仿佛想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笑,“你感覺好多了嗎?”一面問著,一面將擱在她頰畔的手往前額移動,探了探她的体溫。
  仿佛真是好多了,体溫下降不少,不再如昨夜那般惊人的滾燙了。
  “我怎么了?!”她問,還有些茫然。
  “你暈倒了,因為高燒的緣故。”
  “我……發燒了?”她怔怔地說,半晌,像忽然想到什么,迷蒙的眼瞳驀地清明,“醒塵呢?他怎么了?沒事吧?”
  她問,一面掙扎地想撐起上半身,他連忙定住她的身子,“別動。”溫和的語音蘊含著某种經過壓抑的沙啞,“醒塵很好,他沒事。”
  “他真的沒事?”
  “嗯,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應該還在睡吧。”
  “現在才六點多?”她一怔,重新躺落枕上的蟯首微微轉動,星眸梭巡著他的臉龐,“你……在這里守了我一夜?”“嗯。”他坦然承認。
  他真的守了她一夜?
  劉曼笛心弦一扯,簡直不敢相信,眼睫因為他的坦承不諱微微顫動。她低垂星眸,悄悄凝睇他,在确認他下頷胡碴未刮,眼圈下又顯然帶著疲倦暗影后,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滋味驀地從心底泛起。
  他真的守了她一夜,不曾合眼。
  他關心她,他不恨她,也許也不討厭她——一個人不會照顧自己討厭的人一整夜,對吧?對吧?
  想著,一陣波意忽地沖上劉曼笛眼眶,她連忙閉眸,深深呼吸,“謝謝你。”重新展開眼瞼時,她已用盡所有意志力控制那突如其來的軟弱,蒼白的唇角甚至拉開一彎淺淺笑弧。
  “不必客气。曼笛,我——”他一頓,似乎有滿腔話語想說,卻不曉得該怎么表達,只能用那對幽深微邈的黑眸煩惱地盯著她。
  她心弦繃得更緊,無法承受他那樣望她,“你有……什么話想說嗎?”
  “……對不起,曼笛。”他沉吟良久,終于還是徐悠出口,“我想我欠你這么一句。”
  “對不起?”他向她道歉?為什么?
  “因為我不該在醫院那樣責備你。”他看透了她的疑惑,“我沒有資格,曼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醒塵好,只是……”
  “不,你不必道歉,那晚确實是我的錯。是我忽略了醒塵的身体狀況,我不該帶他去那种地方,自以為能控制一切——”她誠摯地望著他,“我差點害了醒塵,你會那么著急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我仍然不該那么對你!”他截斷她的話,語气微微粗魯,英挺的眉宇緊聚,黑眸陰鷙,“我太過分。”
  “不,你不過分,我可以明白一個為人父親為儿子擔憂的心理……”
  “問題是我會那么對你不完全是為了醒塵!”他忽地低吼,怒气勃勃的嗓音嚇著了她,也惊怔了自己。
  “星宇,你……怎么了?”她蹙眉,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如此憤怒。而且,那樣的憤怒似乎不是針對她,而是對他自己。
  他在責怪自己,那對漂亮湛深的黑眸正掠過一道道難解的星芒,為平素的黯然沉郁更添上几分懊惱悔恨。
  “曼笛,你不明白,其實我——”
  “其實你怎樣?”
  “其實我并不是真那么責怪你,我會那樣對你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
  “為了什么?”
  “為了——”他沉郁難解的星眸緊盯著她,紅潤迷人的雙歷正想說些什么時,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驀地從走廊傳來,逐去了縈繞兩人之間欲言又止的曖昧气氛。
  是喬醒塵。他轉進臥房,直奔劉曼笛,瘦小的身子還穿著法藍絨睡衣,顯然剛剛下床。
  “老師,你醒了嗎?你還好吧?”他在她床邊停住,小小的手攀住床沿,小小的臉孔既憂愁又煩惱地盯著她。
  “我沒事。”她撐起上半身,對男孩露出一抹清淺微笑,“你呢?剛剛睡醒?”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一徑盯著她,“我好擔心你——”他嗓音忽地細微,沉沉地蘊含著某种難以言喻的情感。
  她流轉眸光,瞥見他攀在床沿的小手緊緊拽著,他抓得那么緊,用力到指關節都泛白了。
  她心一扯,剎那間完全感受到小男孩是多么為她擔憂,又是如何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讓外表流露出一些些脆弱。
  她忍不住一展藕臂,將喬醒塵拉入怀里,緊緊地、溫柔地擁著,“醒塵,老師沒事,你別擔心啊……”
  他臉頰緊緊貼住她,“老師,你昨天暈倒時,我真的好擔心。”
  “我知道。不過老師現在已經沒事了,你放心吧。”她溫柔地呢喃著,直到感覺小男孩纖細的身軀在她怀里完全放松,才揚起臉龐。
  喬星宇正看著他們,深深地、沉沉地,眸中底蘊著复雜的情感。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良久,默然無語。
  終于,他揚起沙啞的嗓音,“醒塵,我們出去吧,讓老師好好休息。”
  喬醒塵听聞父親的呼喚,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輕巧地從劉曼笛怀中抽离,“老師,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他小大人似地叮嚀她。
  她忍不住微笑,“我知道。”
  “如果老師覺得無聊,隨時可以叫我來陪你。”
  “好。”
  “那好。”喬醒塵滿意地點點頭,“我先出去了。”語畢,他轉過身,筆直地朝她房門口走去,看都不看父親一眼。
   
         ☆        ☆        ☆
   
  喬醒塵在与自己的父親冷戰。
  領悟到這件事實令劉曼笛感到惊訝,她料想不到那個一向成熟懂事、乖巧听話的醒塵竟然也有這樣激烈反抗自己父親的一天。
  自從那天清晨她退燒醒來后,她從來不曾听聞他跟自己的父親說過任何一句話,甚至連視線也有意無意躲著父親,不看他一眼。
  “為什么?醒塵,為什么不跟爸爸說話?”她曾這樣問他,“你這么討厭他嗎?”
  “我不想跟他說話。”小男孩只是這么倔強一句。
  “為什么?”她緊緊蹙眉,“因為他不肯讓你出門嗎?”
  他不語。
  她只能歎息,“醒塵,你爸爸是擔心你啊,他怕你又像上回一樣,在体育館內昏倒了……”
  “所以他就准備把我困在家里一輩子?”他尖銳地截斷地的話,“他把我當成什么了?寵物嗎?”
  “醒塵,不許這么說話!”她低斥他,“別這頂樣扭曲你爸爸的用心。”
  “老師!”他瞪她,湛深黑眸里除了濃濃倔強,還有不可思議,“為什么你還要為爸爸說話?你忘了他那一晚怎么說你嗎?”
  “他是一時气話啊。”
  “我不能原諒他那么說!他根本不明白老師才是真正為了我好……”
  “可你爸爸已經向我道歉了啊。”她柔聲解釋,試圖扭轉小男孩對父親的負面印象。
  可他只是冷哼一聲,顯然并未信服她的解釋。
  “醒塵,你怎么了?”她苦惱地說,“你從前不是這么不解人意的孩子啊,我不相信你体會不出你父親對你的關怀……”
  “他關怀得太過分了!我不需要他那种杞人憂天的關怀。”喬醒塵語音尖銳,眸光灼灼,“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對老師的態度,時好時坏,算什么?!”
  所以歸根究柢還是因為她,因為不滿父親對她若即若离、忽冷忽熱的態度,所以這孩子才決定跟自己的父親抗戰到底。
  因為他太喜愛她這個老師,所以才更不能原諒父親——
  一思及此,劉曼笛忍不住深深歎息,不知該喜該悲。
  沒錯,醒塵這孩子的确聰明細致,清楚地感受到喬星宇待她微妙的態度,可他卻不明白自己的父親与家教老師之間,并非如他想像那般簡單啊。
  事實上,她与喬星宇之間的關系連兩個當事人也弄不明白。
  他們仿佛是好朋友,卻又比好朋友的情誼多了一些什么。
  他們之間异樣的吸引力接近戀人,可比起戀人的相知相惜卻又少了些什么。
  他們既不是單純的朋友,也不是甜蜜的戀人,兩人之間的氛圍异常尷尬,有時追切地渴望接近對方,可真正靠近了,卻又下意識想逃离。
  再加上今晚,醒塵竟然在餐桌上當著父親的面高聲宣稱,“我宁愿曼笛老師當我媽媽!”
  “什么?”兩個大人聞言,皆是一陣無可抑制的震惊,同時轉頭瞪向突然發言的喬醒塵。
  “你什么意思?”喬星宇首先恢复神智,沉聲問道。
  他嘴唇緊抿,下頷一陣抽搐,顯然相當為儿子這個宣言感到震惊与不快。
  “你听到了。”對他陰沉的目光,喬醒塵不避不閃,勇敢地回應。
  喬星宇咬緊牙關,“你說——宁愿要老師當你母親?”
  “沒錯。”
  “醒塵,你別胡說……”一旁的她感受到父子倆一触即發的緊張气氛,連忙顫聲開口,“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老師,我是認真的。”喬醒塵轉頭望她,黑眸澄澈,“我是真的想要你當我媽媽,只有你真的了解我……”
  “醒塵!”喬星宇忽地提高嗓門,瞪著自己的儿子,神情慍怒,“胡說八道什么?你忘了自己的媽媽嗎?”
  “你說得沒錯,我是忘了!”喬醒塵亦回眸瞪他,眼神倔強而挑戰,“她早在三年多前便去世了,我對她根本沒什么印象,才不像你到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驀地響起,打斷了喬醒塵近乎任性的言語,也催促她心髒逐漸狂奔。
  她看著小男孩伸手撫上左邊熱辣的臉頰,眼眸逐漸漫上朦朧薄霧,也看著身為父親的男人面色陰沉,英挺的劍眉緊緊糾結。
  “你們……別這樣啊。”她心慌莫名,不曉得在這樣的狀況下自己能說些什么,只能喃喃地這么一句,無助地看著父子倆持續彼此的對峙。
  終于,喬醒塵驀然起身,憤然拋下一句,“你愿意永遠活在過去,我可不要!”
  語畢,他便毅然決然离開餐廳,留下心痛茫然的她,与僵硬沉默的他——
  “醒塵睡了嗎?”仿佛感覺到她輕盈的步履悄然走進書房,原本眼眸緊貼著天文望遠鏡鏡頭的喬星宇回過頭來,幽微复雜的眸光准确地落定她身上。
  劉曼笛收束沉迷于回憶的心神,卻在那樣深沉的眸光凝視下心跳失了速,好一會儿,才終于恢复率定,“剛剛上床。”她輕聲地說,一面娉婷走向他,“又看星星?”
  “習慣了。”他起身,走向書房另一頭的酒柜為自己調了杯不加冰塊的威士忌,然后搖了搖水晶酒杯,淺啜一口。回轉身,他察覺了地凝定他的眸光,有些尷尬地舉了舉酒杯,“要不要也喝點什么?我幫你調。”
  她搖搖頭,“你最近喝不少酒。”仿佛不經意的話語其實蘊含著濃濃關怀。
  他感受到了,背脊一僵。
  她走向他,玉手拿走他扣在指間的水晶杯,“為了醒塵的事煩惱?”
  他沒回答,只是瞪著那杯被她輕易奪去,輕輕置落書桌的威士忌。
  “放心吧,那孩子只是一時鬧脾气,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是嗎?”
  “他很聰明,不是嗎?怎會体會不出父親對自己的關怀?而且——”她頓了頓,話語好不容易擠出喉嚨,“他怎么可能真的忘了自己的媽媽?”
  “真的沒忘嗎?”他喃喃,唇角牽起澀澀苦笑。
  她深深睇他,“你覺得無力嗎?”
  “無力?”
  “一個單身父親獨力撫養儿子,難免有种無力感。”她坦率地說,“何況醒塵又是那么特別的一個孩子。”
  他默然凝望她。
  “談談——”她深吸日气,終于還是鼓起勇气,“醒塵的媽媽好嗎?”
  “紅葉?”他仿佛震動了一下,惊愕無比的眸光朝她射來。
  她強迫自己保持淡然的語气,“那是他媽媽的名字嗎?紅葉?”
  “你想听……有關紅葉的事?”他問,語气十足緊繃。
  她心跳加速,“是的。你愿意告訴我嗎?”
  他愿意嗎?
  喬星宇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奇特的,當她這樣靜靜問著他時,他心海竟掀起某种不尋常的浪潮,心韻如擂鼓,一擊比一擊震撼有力。
  她要他談紅葉!自從她死后他從不曾跟任何人談論過她,包括醒塵。
  而她竟然要他告訴她有關紅葉的一切!
  她以為她是誰?她——怎么敢!
  可他發現……他發現自己竟有股沖動想對她吐露一切。該死的!在她那樣安靜又溫柔的眸子凝睇下,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對她傾訴,想源源本本、從頭道來!
  他是怎么了?
   
         ☆        ☆        ☆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在還來不及捉回理智時,他發現自己竟已幽幽閉口。
  “多小呢?”
  “應該說從她一出生就認識了。事實上,我還抱過還是個小嬰儿的她呢,那時候我大概才三、四歲吧。”他迷蒙地說,思緒跌回久遠以前,“她是管家儿子的孩子,因為父母車禍雙亡,被送來跟奶奶一塊儿住。而那時候的我也沒有母親,父親又一天到晚忙碌,所以我經常也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可那年她卻在我生命中出現了……我好高興啊,當紅葉的奶奶第一回把她交給我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得到了某种珍寶——她是那么漂亮、細致的小東西,我好怕摔坏了她啊,拼命告訴自己要當心一點,要小心翼翼地將她捧在手心——”他忽地揚首望她,眼眸點燃某种异樣火苗,“你明白那种感覺嗎?”
  “我明白。”她點頭,壓抑著滿滿積在胸腔的難言心痛,“就像每一個小女孩都渴望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洋娃娃一般,紅葉她——就像你的洋娃娃。”
  “洋娃娃?”他怔怔地重复,起初有些茫然,半晌,像領悟了什么,恍然頷首,“是啊,她就像我的洋娃娃,會陪我說話,陪我看星星,她是我如沙漠般貧瘠無聊的生命中一道冰沁的清流,她像陽光照亮了我。她那么好、那么珍貴、那么溫柔乖巧又善解人意,讓我真的無法不疼她、寵她……真的,只要她一句話,我愿意為她摘下任何一顆星星!”
  “我——相信。”她沙啞地說,感覺某种奇特的感覺梗在喉頭,促使她忍不住別過頭,不愿接触他忽然狂熱的眼神。
  “當然,后來我身邊多了不少年齡相仿的朋友……可只有她是最特別的,紅葉她——永遠是最特別的。”
  她永遠是最特別的——
  她听著他如立誓般的呢喃,一顆心驀地重重地、深深地沉落,直直墜入無底的深淵。
  “……在她二十歲那年我們結婚了。”他繼續說道,絲毫不曾察覺他正逐漸將她的心扯成碎片,“她一直想要孩子,可我一直不肯答應。”
  “因為她跟醒塵一樣,有先天性心髒病嗎?”她聰慧地說,很快便猜透他不愿妻子怀孕的原因。
  他瞥她一眼,眸子閃過一絲异樣,“沒錯。可后來她還是悄悄停止服避孕藥,終于還是怀了醒塵。她生醒塵的時候還差點難產呢,簡直要嚇坏我了。”
  她完全可以想像他當時的心情,應該就好像那天晚上他擔憂自己可能失去醒塵吧。
  他何其有幸,擁有這樣一對好妻儿;又何其不幸,兩人都因為先天的疾病隨時有性命危險。
  那是多么沉重而可怕的重擔啊!當你深深愛著一個人,卻又時時恐慌著也許會在不經意當中失去他們。
  多讓人禁不起的負荷啊,一直以來,他都是像這樣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嗎?從小的時候時時刻刻擔憂失去紅葉,到現在日日夜夜害怕失去醒塵……
  他怎么能承受得住呢?他怎能有這樣堅強的意志力呢?劉曼笛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如果是她……如果要她這么多年來心底都一直牽挂著這樣的恐懼,她肯定瀕臨崩潰……
  “我那么害怕失去紅葉,可我終究還是失去她了。”
  蘊含著濃濃心痛与哀傷的語音喚回她游走不定的思緒,她驀地醒神,几乎是不忍地將眸光落定眼前低低傾訴著心事的男人。
  “哦,星宇。”她輕輕喚著,溫柔而沙啞,感覺自己一顆心揪著,纏得那么緊、那么疼,讓她几乎禁不住一股落淚的沖動,“別說了,星宇,別說了——”
  她心疼地低語,他卻置若罔聞,依舊低低說道:“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我在行飛的指示下去破坏一場毒品交易……”
  他話音模糊,她卻听得清清楚楚。
  他說自己在楚行飛指示下去破坏一場毒品交易為什么?
  劉曼笛茫然不解,一直繃著的神經更加絞緊。
  喬星宇似乎并未察覺自己正泄漏著机密,“為了監視那場交易,我千里迢迢赶到美國与墨西哥邊境,在那儿足足待了三天三夜,卻想不到紅葉就在我留在那儿的最后一晚心髒病發,被緊急送進醫院。”他一抽气,隨著回憶進入最哀傷的片段,面部肌肉緊緊抽搐,呼吸亦不覺破碎起來,“當我接到消息匆忙赶到時,她已經……已經……”
  她听不下去了,“別說了,星宇!”
  “紅葉死了!曼笛,她死了!”喬星宇像終于控制不住激動的心神,驀地狂吼出聲,“她死了,而我竟連她最后一面也沒見到……我想見她,我那么想見她,可她卻……她卻等不及我……”震天的怒吼逐漸消逸,轉成細微的嗚咽。
  劉曼笛瞪著他,瞪著那劇烈抖顫的寬廣肩頭,瞪著那坐在沙發上、正以雙手掩住滿面沉痛的男人。
  他哭了,他竟——哭了!
  一個那么修長英挺的大男人,竟在她面前哭了——雖然他用雙手掩面,可她卻能确定此刻沾染在他臉上的絕對是交錯縱橫的淚水。
  “我對不起她,真的對不起她……”
  他在哭,那么傷心而脆弱,而她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哦,星宇,星宇……”她細碎地呼喚著,輕巧若蝶地飛向他,窈窕的身子落定他面前,玉手緊緊握住他顫抖的雙肩上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要你談起這些的,不該讓你回想起這些傷心往事,是我的錯,我的錯……”她狂亂地說,一連串自責的言語從唇間迅速迸落,伴隨著鎖不住的晶瑩淚珠,“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哭好嗎?我……你不要哭好嗎?”
  她破碎著嗓音,除了迭聲要他別哭,實在也不知從何勸慰起。她只知道她不舍得他這樣難過啊,她只知道看著他這樣傷心,她一顆心也跟著碎了、傷了,痛得她無法承受。
  她不要他如此難過,她宁可自已被他罵上千回百回,宁可听著他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拋不下紅葉,也不要見他如此脆弱而無助啊!
  “星宇,你不要難過好嗎?求求你,我不希望你難過……”她哽咽著,字宇句句皆敲入他心坎。
  他揚起臉龐,透過朦朧的眼眸認清了她滿面淚痕,心髒重重一抽,“你怎么了?曼笛,你怎么也哭了?”一面慌亂地問著,他一面抬起手臂,撫上她濕潤沁涼的玉頰。
  她听著他問她,听著他帶著慌亂而焦急的嗓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拼命搖頭。
  “你別哭啊,曼笛,我沒事的。”換成他安慰她了,“我沒事啊,你別哭了。”
  她不語,停下搖頭的動作深深凝望他,眼眸滿蘊愁苦。
  他心髒再度一牽,“曼笛——”
  “不要安慰我,星宇,不要安慰我。”她終于開口了,晶瑩的淚珠再度成串滾落,“你比我痛上千倍百倍,不要還對我如此体貼……”說著,她忽地展開雙臂,將他整個人緊緊擁入怀里。
  他身子因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一僵。
  “你哭吧,沒關系,如果你覺得難過就哭吧,別介意,沒關系的……”她柔柔勸慰著他,低啞的嗓音像春天最和暖的微風,照拂經歷一季嚴冬折磨的万物逐漸恢复生机。
  她撫慰著他,緊緊擁著他,仿佛安慰著一個傷心哭泣的孩子。
  他有片刻的失神,不敢相倍自己竟被她當成一個脆弱的孩子看待,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不曾逃离她的怀抱,任憑她緊緊擁著。
  雖然尷尬,雖然不敢置信,可他沒有躲,沒有逃開她的擁抱。
  為什么?
  是因為他太過悲痛,而她也太過溫柔吧。
  因為他的悲痛与她的溫柔,教他忍不住眷戀著她的怀抱,像在外頭受了傷的小男孩渴望著母親的撫慰一般——縱然覺得不可思議,他還是逐漸放松了身子,放縱自己的臉龐埋入她溫暖柔軟的胸膛。
  就讓他放縱一回吧,他想。
  就這么一次。
08
“Mandy,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回報了?”伴隨著怒意盎然的嗓音襲向劉曼笛的是兩道銳利如刀的冷芒,而她只是靜靜地、直挺挺地站立著,維持著面部表情的平靜,不肯因為這樣嚴厲的瞪視便輕易示弱。
  “Mandy!”無法忍受她漠然冷淡的回應,棕眸男子語音更加凌銳。
  “我不回報,是因為沒有什么值得回報的。”她毫不退縮,語气慢條斯理,明知這樣的回應只會激起對方更大的气憤。
  沒錯,她知道這些日子來,确實是自己有意忽略了定期向組長回報任務,所以男人才會主動透過電腦螢幕對她實行尖銳的質詢。
  可她不在乎,隨便眼前這個負責帶領他們小組的組長有多么暴怒,她都不打算屈服于他的威脅。
  反正她也受夠他了,從剛剛加人這個反亞裔幫派小組開始,Jack對他們几個華裔探員的態度總是那么盛气凌人,仿佛自認高人一等。
  雖說這兩百年以來,美國總自稱是民族大熔爐,可自從南北戰爭后解放黑奴以來,黑人依然只能夠在美國中下層社會求生存,而他們這些華裔黃种人也好不了多少。
  照樣被視為次等公民,照樣遭受某些自以為擁有优良血統的白人莫名其妙的歧視!
  這其中,Jack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白人主義者,矯揉高傲的作風令人欲嘔。
  “你是什么意思?”被她滿不在乎的態度給激怒了,Jack高亢的嗓音威脅著震破劉曼笛的耳膜。
  “你听見了。”她依舊不疾不徐。
  “你!”Jack气极,棕眸凌厲地瞪她,閃過無數道异樣神彩,終于,鼻間呼出一聲冷笑二我就知道,你們這些所謂的中國人就是這樣,只會包庇自己的同胞,完全不明白什么叫正義。”他批評著,語气充滿嘲諷,“不論是華人街那些沒有知識的平民也好,還是像你這种表面上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也好,全都一樣!明明曉得自己的同胞作奸犯科,卻怎么也不肯出來作證……真是天生的賤骨頭!”
  “你嘴巴放干淨一點!”听聞上級對華人無理的咒罵,劉曼笛迅速回應,語气冷冽。
  “我說錯了嗎?”Jack依然冷嘲熱諷,“難道你不曾听說那些明明每個月定期交保護費的華人商家老板,卻怎么也不肯承認遭受黑幫勒索?如果不是這些人怎么樣也不肯出來作證,那些華人黑幫又怎能在華埠坐大?”
  “他們之所以不肯作證,是因為不信任我們能夠保護他們!”劉曼笛冷冷地反唇相譏,“因為我們這些所謂的正義使者總是來了又走,經常只是虛晃一招,根本無法替他們拔除華人街的毒瘤。你要他們怎么信任警方?怎么信任我們?”
  “別把FBI跟那些愚蠢的警察相提并論!”他再度提高嗓門,“那些地方警察的程度怎能跟我們相比?”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她冷淡地說,“FBI對那些無辜華人的保護不見得比警方來得積极而有效。”
  “Mandy!你忘了自己也是FBI的一員嗎?竟然這樣批評自家人!”
  “我是就事論事。”
  “是嗎?你肯定自己不是怀有私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嗎?”Jack語气嘲弄,“我是指你對喬氏父子的態度。”
  “什么意思?”她凝眉。
  “Peter看過你們一起出游,到史坦利公園對吧?和樂的模樣好像一家人,幸福得很啊。”
  她不語,冷冷瞪他。
  “別忘了你的任務,Mandy,你是負責去監視喬星宇的,不是去照顧他們父子倆的。”
  “我知道。我沒忘了自己的任務。”她靜靜地說,依然不動聲色,“我說過,我在喬家搜不出任何證据,而喬星宇本人也沒有什么特异的舉動,所以我才不回報。”
  “包括他那回跟楚行飛見面?”他問,語帶挑釁。
  她不理會他,“在我看來,那只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見面而已,沒什么。”
  他冷哼一聲。“可下污叫卻說,楚行飛前腳剛走,喬星宇后腳就跟著出門。”
  “沒錯,那又怎樣?”地瞪他,“Peter不也說他跟蹤喬星宇發現他也只是去研究中心而已,沒什么特別的?”
  “誰知道他在研究中心里搞什么鬼!”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什么意思?”他听不懂這句中國古老的諺語。
  她冷冷一哂,“意思是如果硬要栽贓一個人有罪,還怕我不到證据嗎?”
  他終于听懂了,下頷一陣抽搐,“MandyLiu!你的意思是我們故意陷害喬星宇?”
  她聳聳肩,“我可沒那么說。”
  “你!”他暗暗咬牙,气得渾身發抖,好一會儿,才總算尋回理智,尖聲開口,“你大概還不曉得吧?听說失蹤將近三年的藺長風在紐約出現了。”
  “什么?”她揚眉,一直保持平靜的面容終于有一絲牽動。
  她終于開始有失去冷靜的跡象了。
  Jack滿意于那樣的牽動,巴不得自己能快點更進一步,狠狠扯去這個不听話的女人臉上平靜的面具,“根据情報顯示,他就是這些年來暗中替楚行飛整頓龍門的幕后黑手。”
  “不是喬星宇?”她微微揚高嗓音。
  “怎么?你很高興嗎?”听出她的語气似乎有些不尋常的興奮,Jack嘴角一陣歪斜,瞪視她好一會儿,“別高興得太早,根据情報顯示,喬星宇這几年來一直与他有來往。”
  她一怔,“与誰來往?”
  “藺長風。”他陰惻惻地說,“這几年他一直与藺長風身邊的跟班定期碰面。”
  她不相信!
  她瞪著Jack,悄然勾定因听聞這項消息變得急促的呼吸,可微微刷白的面容仍泄漏了激動的情緒。
  他察覺了她的不安,神情更得意了,嘴角索性揚起濃濃諷刺的笑弧,“很抱歉令你失望了,Mandy,不過這是真的,情報已經确認了。只是我們暫時還不會動他,因為上頭准備先對付藺長風這個棘手百倍的人物……”
  還未解釋完畢,他已确認自己終于成功地使劉曼笛失去冷靜。
   
         ☆        ☆        ☆
   
  這些年來他一直与藺長風有來往?
  真的?
  她不愿相信,可Jack卻言之鑿鑿,教她忍不住怀疑。
  這是有可能的,劉曼笛,為什么不可能呢?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
  心底有一個細微的聲音輕輊地對她說道,輕輕地、卻精准地敲擊著她的耳膜。
  當時,他們同是龍門三劍客,同是龍門里響當當的英雄人物,是生死至交,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憑什么在龍門一夕崩毀后,彼此就失去了聯系,就不再繼續彼此的友誼了?
  他們當然可能有來往,當然可能清楚彼此的動向,甚至同心協力幫助他們一向傾心追隨的龍門少主楚行飛東山再起。
  當然有可能,有什么不可能呢?
  為什么她就是不肯相信!
  可她就是……就是不愿相信啊,即便世上每一個人都論定喬星宇有罪,她也不相信這樣一個重情的好男人會是那种坏事做盡的大惡人!
  他是那么一個体貼妻子的好丈夫,那么一個關怀儿子的好父親,怎么會去做那种殺人放火、販毒走私,陷害他人家破人亡的坏事?
  如果他那么重視、珍惜自己的家庭,又怎能去破坏、傷害別人的家庭?他怎么能?
  她不相信,她絕對不相信!
  劉曼笛咬牙,想起下午Jack最后對她的吩咐——
  “上頭交代加緊對喬星宇的監視,Maandy,這就要靠你了。想辦法在他身上裝上迷你衛星追蹤器,我們要隨時掌握他的行蹤,只要他一有特別的舉動,立刻逮捕!還有,為了以防万一,勸你最好時時跟著喬醒塵……”
  “……為什么?”
  “万一你有危急,至少有個人質在手上啊,呵呵……”
  他笑得得意,而她听得刺耳。
  他竟然建議她拿醒塵當人質……該死的!不論發生什么事,她絕不相信喬星宇會傷害她,即使他真有可能對她不利,她也絕不會拿醒塵來當擋箭牌!
  她跟醒塵彼此全心信任的關系,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坏!
  Jack真該死,竟然對她提出那樣的建議——一思及此,劉曼笛驀地憤怒,閉眸深呼吸,直過了將近一分鐘才稍稍緩下激動的情緒。
  無論她怎么想,上級的命令還是不得不遵照的,她必須想辦法在喬星宇身上裝上追蹤器。
  她知道有一樣東西是他會天天戴著的,唯有洗澡時才會將它卸下。
  他的表。
  那只由瑞士名厂百達斐麗出品的白金鑲黑鑽手表,据醒塵說是李紅葉送給他的結婚周年紀念禮物。
  她与他,各擁有一只——他的,天天戴在腕上;她的,被他珍藏在保險柜里。
  她必須將追蹤器悄悄裝在那只表上。
  劉曼笛想,在耳畔貼著喬星宇臥房門扉傾听了一會儿之后,終于舉起藕臂,輕輕一推。
  她放輕步履,靈巧地潛進房里。
  房內靜悄悄的,只有嵌在右邊角落的浴室里,傳來模模糊糊的水流聲。
  他正在洗澡。
  這是她之所以選在此刻潛入他房里的原因,她算准剛從外頭風塵仆仆回來的他肯定想洗一個溫暖舒服的熱水澡,卸落一身疲憊。
  她躡手躡腳,几乎連呼吸也暫時停止了,明麗的眼眸則迅速梭巡,尋找著手表的蹤跡。
  光線是柔和暈暗的,因為只開了一盞壁燈,視野有些朦朧不清。
  她眨眨眼,映入眼瞳的首先是擺設井然有序的家具,床榻、立燈、小圓桌、沙發、衣柜……接著她臉龐一揚,眸光与牆上一個溫婉清秀的女人相接。
  李紅葉。
  挂在牆上的正是喬星宇死去的妻子的巨幅照片,之前她在悄悄搜索喬星宇臥房時便曾瞧見,當時她曾經細細凝視她許久。
  但這一回她迅速低垂眼瞼,不愿与之對望。
  她不想看她,不愿去想像喬星宇在每個夜里總對著牆上女人沉思的哀傷畫面——
  她受不了!
  閉上眸,她首先深深呼吸,接著方重新展開眼瞼,迅速梭巡房內一切。有了!靠近浴室半透明門扉的沙發上,散落著他剛剛脫下來的衣物。
  襯衫、領帶、長褲,還有……內衣褲。她別過眼,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心跳忽然加速了,臉頰也似乎微微發著燒。
  莫名其妙!她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內衣褲!
  從前在接受FBI訓練時,有一回甚至還不小心闖進了男性學員的更衣室,盡覽裸男春光。當時的她當然感覺有些尷尬,可說到心跳呢,卻還是規律平穩,呼吸也一點不亂。
  坦白說,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可以說她簡直什么也沒看在眼底。
  可今晚為什么只是瞥了一眼他卸下的衣衫,她一顆心便抨然狂跳呢?而且,一雙眼還禁不住想往浴室那扇半透明的門扉瞥去。
  那扇門,雖說是半透明的,其實早被大量的水蒸气占領,不仔細瞧,根本認不清里頭的人影。
  只能大略地瞥見一個朦朧的黑影晃動著,若不是她早知里頭是喬星宇,那毫無曲線可言的黑影連是男是女怕都讓人弄不清呢。
  而她竟然在看著這樣朦朧的黑影時,心韻亂了調。
  花痴呵!
  劉曼笛不禁在心底机嘲自己,一面用力甩了甩頭,仿佛想藉此甩去体內那异常灼熱的感覺。
  她該做的,是迅速找到他的表裝上追蹤器,不是傻傻地站在這儿,對著一扇起霧的門扉臉紅心跳。
  狠狠告誡自己后,她悄然走向那張他放衣物的沙發,步履輕逸。
  驀地,一陣璀璨亮光映入眼瞳,她眨眨眼,果然見到那只高貴优雅的手表,它被珍而重之地置放在沙發旁的小圓桌上,靜靜躺在那儿,白金与黑鑽交錯迸射著耀眼逼人的輝芒。
  劉曼笛有片刻失神。
  她走近小圓桌,失了魂似的,玉手拾起鑽表,攤在柔軟的手心,忘我地凝視著。
  這就是李紅葉送給喬星宇的結婚周年紀念禮物,是他一直戴在腕上、不輕易卸下的珍貴紀念。
  如果毀了這只表,是不是也就能斷去他對她無窮無盡的思念……
  這樣的念頭才剛模糊掠過腦海,劉曼笛便驀地一凜。
  她怎會……她怎能有這樣的念頭?在方才那一瞬間,她竟有想毀去掌心里躺著的名貴鑽表的念頭!那是……是對他意義重大的紀念物啊,是李紅葉送給他的禮物!她怎能……
  想著,劉曼笛明麗的容顏刷白,雙腿亦跟著微微一軟,差點跪落在地。
  她知道自己腦海方才為什么會浮現那樣的念頭,她太明白了!因為她嫉妒,嫉妒李紅葉死去多年卻還能擁有喬星宇對她全部的愛,嫉妒喬星宇一心只念著逝去的愛妻,眼底心里從來容不下其他女人。她嫉妒呵!
  因為自己一顆心是這樣深受他牽引,而他卻還忘不了那個死去的女人……
  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太可怕了!她沒想到一向自命瀟洒率直的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了那种气度狹窄的妒婦!
  太可怕了……
  水聲停了!
  當劉曼笛的神智自片刻的迷惘中漫步回現實時,她倏地察覺异樣——浴室的水聲不曉得何時停了,此刻一片靜悄悄。
  她眸光迅速流轉,落定浴室那扇半透明玻璃門扉,依舊是緊緊關著的,玻璃亦依舊漫著白蒙蒙的水气,教人認不清里頭的身影。
  他——發現她了嗎?
  嬌軀有一刻僵直,她屏气凝神,聆听著浴室內的動靜。終于,她听見了,透過浴室門縫傳出細微的聲響。
  他快出來了!
  劉曼笛微微慌亂地想,一顆心提到喉頭,雙手卻仍下意識地加緊動作,依著從前的訓練利用隨身工具迅速將表蓋扳開,扣入追蹤器,重新裝回表蓋,再輕輕將表擱回桌面——全部過程不及三十秒。
  然后,窈窕的身形則迅速一閃,躲入深藍色的絨布帘幔后。
  帘幔极厚,應能掩去她的身影。她迅速轉著念頭,事實上情勢也不容她再仔細思考,因為下一秒鐘喬星宇已經拉開浴室門扉,走了出來。
  她呼吸凝滯,心跳卻跳得迅速,耳朵拼命豎起,听著帘外的動靜。
  她听見喬星宇等著柔軟絨毛拖鞋的腳步聲,听見他走近放著手表的小圓桌,小心翼翼地將表重新扣上手腕,听見他接著轉身走向嵌在牆面的衣柜,取出衣服,跟著一陣細微的著衣聲。
  他在穿衣服?這么說他原本走出浴室時是全裸的?
  一思及此,她心跳更加奔騰難御,而且臉頰莫名地發燒起來。她閉上眸,腦海既模糊又清晰的想像畫面几乎令她喘不過气來,她得拼命地、拼命地咬緊牙關,才不至于從兩瓣优美的菱唇逸出輕微的歎息。
  上帝啊,拜托讓他快點穿好衣服吧,快點穿上衣服,走出這間房吧。求你!
  她在內心反覆祈禱著,一遍再一遍,一回又一回。終于,上帝像是听見了她的求懇了,讓喬星宇修長的身子轉了個方向,往臥房門扉走去。
  接著,便是門開了又關的聲響,伴隨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劉曼笛輕吐一口長气,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神經才稍稍一松,緊凝的呼吸也總算恢复正常。
  她悄悄掀開帘幔,輕盈的步履急急飄向臥房門,在屏气片刻确認門外沒有异樣聲響后才輕輕轉開門把。
  才剛剛打開門,還來不及看清門外的一切,她窈窕的身子便被一雙鋼鐵般健臂緊緊圈住。
  她一惊,直覺地張口想呼喚,卻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掩住唇。跟著,健臂的主人將她重新推回房內,踢上門扉,落了鎖。
  那聲清脆的落鎖聲仿佛死亡的宣判,惊得到曼笛心髒驀地一陣緊抽。她仰起蒼白的容顏,毫不意外映入眼瞳的是她渴望至极,現今也令她害怕至极的男人——喬星宇。
  他陰騖著一張五官分明的臉,黑眸暗沉幽深得令人不敢窺探,修長挺拔的身子雖僅著一件徠藍色浴袍,气勢仍前所未有的逼人。
  她真的該害怕的,因他如此緊緊摟著她,如此陰暗而不善地瞪視著她。但,即便在如此劍拔弩張的緊張气氛中,她仍強烈感受到他微微裸露的胸膛綻放出的既危險又性感的气息。
  那才是真正令她心跳加速的主因。
  “你……早就發現了?”她凝望他,幽幽吐著气,眼眸如夢似幻。
  喬星宇瞪視她,黑眸掠過一道道复雜异芒,“你在我房里做什么?”他問,語音低沉沙啞,蘊含著一股分明的怒气。
  她閉了閉眸,輕輕歎息,“你早就猜到,又何必問我?”
  圈住她的健臂緊了一緊,“你究竟是誰?”
  她揚眸,默默承受他陰沉的目光,終于輕輕開口,“我是劉曼笛,MandyLiuo”
  “我知道!”他怒斥,“我問你真實的身份!”
  她不語。
  他更加气憤,大手忽地撫上她殲細的腰際。
  她一惊,“你……做什么?”語音顫抖。
  他不理會她,手掌依舊順著她窈窕的曲線搜尋著,熱气從他的掌心熨燙上她細嫩的肌膚,她輕輕喘著气,感覺体內一簇奇特的火苗悄悄燃起。
  他卻恍若渾然未覺,依舊繼續著這似有意若無心的挑逗動作,接著大手驀地往她翹美的臀部一撫。
  她倒抽一口气,清晰且震惊地感受著他的手霸道地侵略她的臀部,甚至更進一步探入她長褲的口袋。
  好不容易,他終于停止這樣折磨她的動作。
  她定了定神,還沒感受清楚掠過心頭那股既像解脫又似失望的滋味,一陣銀色的光芒便在她眼前一閃。
  那是她用來撬開他表蓋的薄巧小刀。
  她瞪著那把小刀,看著他松開鉗制她的手臂,卸下手表,迅速而輕巧地撬開表蓋,接著取出一個黑色的小東西。
  原來他剛剛之所以那樣碰触她不過是為了找到那把小刀!
  她愕然,濃濃的自嘲瞬間淹沒心海。
  他只是為了搜出那把小刀,而她卻因此深陷在情欲陷阱中,不可自拔——多可笑!
  “這是什么?”他拿著追蹤器質問她。
  “你知道的,不是嗎?”她沙啞地說,忽地一陣難以形容的疲倦,已懶得費神再去解釋什么,也放棄在他面前繼續偽裝。
  “這是迷你紅外線追蹤器吧?”他逼問她,眼神滿是指控,“你在我表里裝這玩意儿做什么?”
  “我只是遵從上級的吩咐。”
  “上級?誰?”
  “FBI的長官。”
  “你真的是FBI派來監視我的人?”他瞪她,一字一句自齒間迸出。
  “沒錯。”她深吸口气,“M自身L一11,隸屬于FBI紐約分局反亞裔幫派小組(Anti-AsianGangTsakForce),我的任務是潛進喬府臥底,負責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以及是否与剛出獄的前幫派少主楚行飛有不尋常的往來。”
  “你——”他气怔了,听著她毫不掩飾的自白,神色陰晴不定。
  “我們本來擔心楚行飛在出獄后會与你進行聯系,重整黑幫,但后來接到情報,龍門原先的殘余勢力早已經暗中宰制了紐的黑社會,上頭怀疑幕后的首腦是你——”說到這儿,她清脆的嗓音忽地一頓。
  “繼續說啊。”他咬牙逼問,紅著一雙眼。
  “不是你,星宇,幕后的首腦是那個我們以為早已死去的神劍藺長風,他才是真正主導龍門勢力重整的幕后領袖,不是你。但是——”
  “但是怎樣?”
  “根据我們最新得到的情報,這些年來你一直跟藺長風的心腹有聯系,所以,”她放低音量,“上級仍然決定加強對你的監視。”
  “這是你在我表里偷裝追蹤器的原因?”他問,語气陰沉。
  “沒錯。”
  “你接近醒塵跟我,只是為了臥底?”這句問話比上一句還更加陰沉。
  “……是的。”
  “你救了醒塵的那兩次意外,是不是早就安排好的戲碼?”
  “是……不是。”他質問的嗓音如此冰寒,教她不禁一陣顫抖,“第一次的确是安排好的,第二次是……真的。”
  他不再說話,只是瞪著她,黑眸燃著地獄烈火。
  “我……不是有意騙你,星宇。”劉曼笛解釋著,語聲顫然脆弱,“我也無意欺騙醒塵,對他——我是真心喜歡的,我真的很喜歡那個孩子,我也——”她驀地住口,不再繼續。
  “說啊!怎么不說了?”鋼鐵般的手臂再度逼臨她,緊緊攫住她殲細的肩,“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編織美麗的謊言了是吧?”他瞪著她,語聲嘲弄,嘴角銜著濃濃譏諷。
  “我沒有說謊。”她細聲辯駁著。
  他卻狂聲大吼,“那為什么不敢繼續說下去?”
  “我不是不敢說,只是……只是……”她呼吸破碎,心韻凌亂,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情。
  “說啊,你說啊!”喬星宇瞠目狂吼,“用你那張迷人的小嘴,繼續吐露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啊!說你不是故意欺騙我們,說你是真的喜歡醒塵!你說啊,劉、曼、笛!該死的女人!”他高聲詛咒,一面用力搖晃著她,“你有种就繼續說下去!”
  她被他搖得暈頭轉向,“你……真的要我說下去……”
  “我要你說實話!不要用那种騙三歲小孩的手段來耍弄我!”
  “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還要騙我!事到如今你還想愚弄我!你以為我會笨得繼續上你的當嗎?”
  “我沒有愚弄你,從來沒想過……”
  清朗而急促的嗓音尚未完全迸落,她已一個重心不穩,被他粗魯地推跌在地。
  她微微茫然,有几秒鐘的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确實坐倒地面,直到臀部傳來明晰的疼痛感。
  難堪、委屈、气憤,各种复雜的情緒驀地堆疊上劉曼笛心頭,她咬緊牙,硬生生逼回沖上眼眶的淚水,抬眸瞪向喬星宇。
  “別再試圖欺騙我,劉曼笛。”他仿佛沒注意到她的怨怒,依舊用冷酷無情的語音重重敲擊著她的耳膜,“我說了我不是三歲小孩。”
  “我也說了我從來不想欺騙你!”她忽地爆發了,雙手撐起地面一古腦站了起來,僵凝而挺直的站著,燃著烈焰的星眸挑戰地回瞪他,“你說你想听實話,你真的敢听嗎?”
  “哈!”喬星宇揚起譏諷的弧度,“為什么不敢?”
  “好!你敢听我就說給你听!”她走近他,倔強的下巴揚起,傲然瞪視他,“我說我喜歡醒塵,也喜歡你!”
  高大的身軀不覺倒退一步,“什么?”
  “我說我愛上你了!喬星宇。因為愛上你所以偏頗了自己的立場,因為愛上你所以差點忘了自己的任務,今天下午還被我頂頭上司削了一頓——”她忽地一頓,伸手搶過他夾在指間的迷你追蹤器,“知道嗎?這個是坏的!”她舉高手,讓他瞧清追蹤器微微扭曲的一角,“因為愛你,我在你表里裝了個故障的追蹤器敷衍上級,因為我不希望你的行蹤真的被FBI掌握……”她逼臨他,一面喊一面激憤地以手指用力點著他的胸膛,“你听到沒?這就是你想听的實話!這樣你滿意了吧?高興了吧?”
  他攫住她气勢洶洶的玉手,黑眸直瞪著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么不說話了?喬星宇,我說出你一直想听的實話了啊。”
  “我不相信……”他喃喃。
  她瞪他,看著他不敢置信的神情,看著他的唇色因极度的震惊刷白,不知怎地,心底那股憤怒的烈火忽地滅了,只余疲憊的灰燼。
  “是真的。”她深深吸气,語音細微沙啞,“我愛上你了,星宇。我知道自己不該,可就是……就是沒辦法啊。”
  “你騙我——”攫住她皓腕的手掌一緊,握得她發疼,“你騙我!曼笛,”他指控地瞪她,“又想愚弄我……”
  她不語,只是靜靜凝睇著他,那么憂傷而無奈的。
  他大受震撼,驀地放開她的手腕,倒退數步。
  她心髒重重抽疼。
  他為什么要如此惊訝?為什么要一副如此不敢相信的表情?她宁愿他生气,宁愿他發火,宁愿他指著鼻子大罵她是個狡獪奸詐的女人呵!
  難道她愛他真令他如此無法承受,以至于他非要像現在這樣像看著怪物一樣瞪著她嗎?
  她看著他,看著他忽然抬起頭,黑眸朝牆上掠去——
  她心一涼。
  他知道他注視著什么,他正看著李紅葉,正看著他死去的愛妻,也許正在心底拼命對她道著歉……
  不!他不必道歉!沒必要因為她愛上他而對自己的愛妻道歉!是她自作多情,是她不該痴心妄想,垂涎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男人他沒有錯,錯的是她!
  “你不必那么恐慌。”她開了閉眸,嗓音蘊含著濃濃自嘲,“我無意爭取你的同情或其他什么,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樣?”他嗓音奇特的緊繃。
  “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么話?”
  “回頭是岸。星宇,回頭是岸。”她凝望他,眼神和語气都不覺流露出某种懇求,“不論你之前曾經幫助楚行飛或藺長風做過什么,都請你不要繼續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絕對不是……你不必為了那所謂的義气葬送自己的前途啊。”
  他瞪著她,“你怎能确定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木頭人,星宇,我有感覺的。”她輕聲地說,嘴角揚起一個半無奈的弧度,“我相信一個那么鐘愛自己妻儿的男人絕對不是個坏人,你溫煦斯文,重情重義,絕不是那种可以眼睜睜看著別人家破人亡的男人……”
  “我不是嗎?”他截斷她的話,強烈自嘲的嗓音像刮過某种金屬般刺耳。
  “你不是。”她直視他,語气堅定。
  他心一顫,別過頭去,不敢迎視她直率的眼眸,“別太相信我,曼笛。”
  “我不是盲目的相信。”她低低地說,“記得那晚你跟我說紅葉的事嗎?你說自己是為了阻止一場毒品交易,才离開她身邊的……”
  他聞言,倏地轉頭瞪她,“我這么說?”
  “沒錯。”她輕輕頷首,柔聲繼續,“或許因為你當時情緒太過激動,沒注意自己說了些什么,但我卻听得清清楚楚。”
  他沒說話,繼續瞪她。
  “告訴我你為什么必須去阻止毒品交易?告訴我為什么楚行飛要對你下這樣的命令?”她問他,語音清清朗朗。他依然不語。
  她屏气,終于問出梗在心頭許久的疑惑,“你們……究竟是要壯大龍門,還是要消滅龍門?”
  他聞言一惊,“你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你們的行徑太不尋常,而龍門在三年前一夕崩毀也太啟疑竇——一個那么龐大的黑道組織會在一夕之間樹倒猢猻散,除非早有人暗中策划這一切。”她解釋著,條理分明地道出數日來仔細推敲的結論,“与你有關,對吧?”他沒立刻回答,只是緊盯著她那雙澄澈靈透的眼眸,許久,唇角牽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很聰明,曼笛,只是高估我了。”
  她不解,“我高估你?”
  “行飛才是策划這一切的人,當時的我只是奉命行事。”他澀澀地說,“他從來不告訴我們他心里想些什么,我也是在他入獄后,才逐漸拼湊出當時發生在龍門的一切,以及他心中的計划——”
  她不敢相信。听聞她的猜測在他口中證實,她仍奇特地有种不真實感,“他真的想毀去龍門?”
  “我想行飛是打算那么做。”
  “因為要毀掉龍門,所以不惜殺掉自己的親生父親?”她嗓音微顫,略微歇斯底里。
  喬星宇聞言,下頜一陣抽緊,卻一句話也不說。
  劉曼笛當他是默認,倒抽一口涼气,“他真的因為這樣……弒父?”
  他抿緊唇,“我相信凶手不是行飛。”
  “這不是你相不相信的問題!是他究竟有沒有那么做!”她慷慨激昂的揚聲喊,“星宇,告訴我,究竟是不是楚行飛殺了楚南軍?”
  “不是他。”他語音沉鷙。
  “那是誰?”
  他不說話。
  “星宇!”
  “那不干你的事。”他終于咬牙說道。
  他依然堅決回護好友的態度令她又急又气,“星宇,別這樣,別為了義气包庇殺人凶手。”
  他只是瞪她,“行飛不是凶手。”
  “你!”她啞口無言,怔然許久方咬緊牙關,“好,就算凶手不是楚行飛好了,可你也承認他有意殲除龍門的勢力,不是嗎?”
  “……沒錯,我是那么說。”
  “既然如此,為什么又要在東岸重整龍門的勢力?”
  “重整組織的人不是行飛。”
  “是藺長風——”她喃喃,感覺心中那團迷霧不僅沒有散去,反倒愈來愈濃了,“但他也是龍門三劍客之一啊,一向听奉楚行飛號令,不是嗎?”
  “因為他背叛了行飛。”
09
“長風背叛了行飛。”喬星宇冷冷說道,語气雖仍強持平靜,心海卻早已几度翻滾惊濤駭浪,“他在東岸重整龍門,完全出自私心。”
  “你是指藺長風背叛了龍門?”
  “他背叛的是行飛,以及我們的友情。”他繃著嗓子,一字一句自齒間擠出。
  “什么意思?”劉曼笛微微不解。
  “你不必知道。”他眸光清冷,語气更加清冷,“這是我們龍門三劍客的事,与你無關。”
  她几乎要為那樣清冷的語气畏縮,但終于還是鼓起了勇气,“告訴我,這些年來你一直跟藺長風的手下聯絡是怎么回事?你……究竟站在哪一邊?楚行飛?藺長風?”
  “你管不著。”
  “你幫的是楚行飛吧?跟藺長風手下聯系只是為了隨時掌握他的動態,對不?你并不想要龍門被重新振興,你要它永遠消滅。對吧?對吧?”
  他默然不語。
  “告訴我是不是這樣!”她禁不住拉高嗓音。
  而他以一聲低吼回應她,“我說了你管不著!”
  “我必須管!我必須知道這一切,星宇,難道你忘了我為FBI工作嗎?我有責任了解這一切。”
  “龍門的事由我們龍門人自己解決,不必FBI插手。”
  “那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們打算以私斗解決彼此的恩怨?”她睜大星眸,語气不覺流露出濃濃的焦慮,“不成的,星宇,這樣太危險了!”
  “我說了,這、不、干、你、的、事。”他強調著,語气里警告意味明顯。
  “我也說了我有責任了解這一切!”仿佛被他漠然的語气震怒了,她瞪著他,明眸燃著熊熊烈焰,“我是FBI反亞裔幫派小組的成員,在法律上我甚至有權利干涉這一切!我不允許你們私斗,星宇,不許你們這樣藐視法律!”她慷慨激昂的喊著。
  可他對她的怒喊只是漠然不動。
  她更气了,胸前一股烈火燒得她又痛又急,几乎失去理智,上前兩步,揪住他的衣襟,“我不許你這么胡來!星宇,憑你跟楚行飛想与一整個黑幫斗,不可能的!FBI已經注意到藺長風了,再過不久我們就會將他繩之以法……你不要插手,你一插手只會讓人誤會你跟這件事有關系,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羅織罪名扣在你身上的!求你,星宇,別這么亂來,求你……”她一下嚴厲訓斥,一下又軟語懇求,想盡了各种辦法极力想說服喬星宇,可后者卻只是冷然以對,完全的不理不睬。
  他是怎么著?難道真決定私底下去跟藺長風解決這些恩怨嗎?他不顧危險了嗎?不顧性命了嗎?他難道不曉得就算他沒死在藺長風手里,FBI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他為什么這么固執?該死……
  她腦子拼命運轉著,神智瀕臨歇斯底里,你不要這度固執,星宇,不要這么自以為是!你逃不過的,你斗不過他們的……我不許你這么做!星宇,我不許……”她拚了命地喊著,銳利高亢的嗓音早划破寂靜的夜,回蕩整間房內。她渾然不覺,只是不停地嘶喊著,嗓音逐漸破碎。
  喬星宇劍眉一緊,決定堵住那樣激烈尖銳的嗓音。他忽地一伸長臂,一手將她的纖腰扣人怀里,一手抬起她線條倔強的下頷,紅潤的雙唇迅速壓在她不停顫動的蒼白唇瓣上。
  她停住吶喊,愕然于他突如其來的吻,甚至忘了掙扎,怔怔然地由他緊緊抱著。
  她的怔然不動更方便了他的侵略,愈發強勢霸道起來,不僅粗魯地揉弄她兩瓣櫻唇,甚至強硬地撬開她的貝齒,舌尖狂野地侵入。
  他吻著她,如此霸气且深入,而她再也持不住一絲理智,張開唇瓣,歡迎他的侵略,甚至還伸出藕臂拉下他的頸項更貼近自己。
  她緊緊的貼著他,窈窕的曲線几乎密合他修長挺拔的身材,柔軟的乳峰緊緊壓向他溫熱的胸膛,渾圓的大腿与他的緊密交纏。
  他倒抽一口气,而她也渾身一顫。
  忽地,兩人的吻更加狂野了,唇舌瘋狂的相互糾結著、卷鐃著、舔舐著、啄吮著,嘴唇、頸項、鼻尖……然后又回到嘴唇,一會儿深長綿密,一會儿蜻蜓點水,他們不停地吻著,拋卻了所有理智,仿佛、永遠要不夠對方——
  但就在她以為這樣的深吻會整整糾纏一整個世紀時,他驀地抽离她的唇,停住了這個熱烈又纏綿的保吻,頭靠在她的右肩上,雙臂更加用力,緊緊地擁著她。
  他擁得如此用力,仿佛怕她會忽然消失似的——
  劉曼笛感到微微迷惑,“星宇,怎么了?”
  他不說話,依舊緊擁著地。她輕輕歎息,玉手撫上他濃密的發絲,溫柔地撫摸著。
  這親昵又曖昧的氛圍持續了好一會儿,直到他忽地揚起頭,湛幽的眼眸瞅住她,深邃難測。
  她還未從方才的激情恢复,痴痴凝望著他,水汪汪的星眸朦朧含媚。
  他瞪著她,胸膛劇烈起伏,眸子則變換過一道又一道霧彩,好半晌,他像好不容易捉回了冷靜与理智,黑眸里熱烈燃燒的欲火終于滅了,只余一片清冷。
  她感受到那樣的清冷,一股冷意竄過脊髓,身子不覺一顫。要不是他依然緊摟著她,怕她整個人都要軟倒在地——
  而他只是靜靜盯著她,良久,嘴角忽地揚起奇特的弧度,“他們是這樣訓練你的嗎?跟負責監視的對象吻得如此昏天暗地?”
  她聞言,呼吸一顫,臉頰跟著刷白。
  為什么?為什么他忽然要這么說?為什么他要用那么輕蔑的神情述說兩人方才的擁吻?為什么……
  見她如此慌亂的舉措,他似乎滿意了,唇邊冷然的微笑加深,“看著!”銀光一現,之前他在她身上搜出的小刀忽地逼近她眼瞳,威脅地吐露銳芒,“如果我剛剛有意要傷害你,你現在不會還好好站在這里,不要跟我談什么允不允許。”他一字一句,冷淡漠然的神態与方才的粗魯霸道判若兩人,“FBI探員,別拿你的身份來壓我,我不吃這一套!”
  她依然怔怔望著他,面容蒼白,心跳凌亂,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靜立不動。
  別這么冷酷,星宇,我不相信你會傷害我!
  “你走吧。”他語气依舊冷淡,“你的身份已經被我識破,沒有繼續留下來監視我的必要。”
  他要赶她走?在兩人方才那樣熱烈而纏綿的深吻過后,他竟然要赶她走?他,難道方才那一切對他毫無意義?
  不,她不相信!
  她狂亂地想,一股酸澀驀地沖上鼻尖,“我不要走,星宇,讓我留下來幫你……”
  “幫我?你要幫我還是害我?”他低吼,“我不需要FBI的人在一邊監視我!”
  “不,我不是要監視你,我只是擔心你,星宇,你一個人……”
  “你不走難道還要繼續留下來傷害醒塵?”他瞪著地,眸光冷冽,“你以為他如果知道了你接近我們的真正目的會開心嗎?我不許你這么傷害他,劉曼笛,絕對不許!”
  “不,我從來沒有要傷害醒塵的意思,我沒有……”
  他截斷她的話,激烈怒吼震動著地脆弱的耳膜,“我說了要你走!滾!离開我們喬家!”他吼著,字字句句皆猶如利刃,重重划過她心坎,一刀一刀,將她的心割得七零八落,“离我遠一點,离醒塵遠一點,不要再試圖欺騙他的感情!”
  “星宇……”她眨眨眼,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墜落了,緩緩滑過頰畔。
  而他并無絲毫怜惜之意——
  “滾!”
   
         ☆        ☆        ☆
   
  “爸爸!爸爸!”帶著极度惊慌的清脆嗓音拂過喬星宇耳畔,接著是喬醒塵如旋風般卷進書房的纖細身影。他一口气沖到喬星宇那張古典大書桌前,小手撐住桌面邊緣,一面重重喘气,一面揚起蒼白的小臉望向父親。
  喬星宇不覺蹙眉,立起身來,“醒塵,你怎么樣?沒事吧?”他繞過書桌,傾身握住自己儿子的肩膀,“怎么跑這么快?難道你不曉得這樣會喘不過气來嗎?”
  “別……別管我,爸爸……”喬醒塵只是搖頭,肩膀一斜,躲開喬星宇的手,“爸爸,曼笛……老師……老師她……”
  他不必說,他的父親早由他惊惶失措的表情看出發生了什么事,神色驀地陰沉下來,嘴唇嚴肅地抿著。
  看見父親陰暗的神情,喬醒塵更慌了,一股不祥的預感竄上脊髓,“老師……走了!她留下……留下這封信……”他舉高手臂,帶起粉藍色的信箋一揚,“她說很抱歉……她說她……沒辦法繼續留下來……”他邊喘气邊說,話气里焦急的意味流露無遺。
  喬星宇再也听下不去,“別說了,醒塵。深呼吸。”他沉聲命令著自己的儿子,“深呼吸。”
  喬醒塵听從他的指示,深呼吸几次,終于把气息平順下來,然而一雙靈透的黑眸仍是蘊含著极度的惊慌。
  “這是怎么一回事?爸爸。”他問,“為什么老師突然要走?”
  “因為她家里發生了一些事,她必須回去處理……”
  “什么事?很嚴重嗎?老師還會再回來嗎?”
  “她——”喬星宇語音一窒,望著儿子既期盼又怕受傷的焦急神情,他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怎么了?爸爸,你說啊!老師還會再回來嗎?”
  “她——”他閉眸,心髒一緊,“不會再回來了。”
  “什么!”喬醒塵拉高嗓音,語調尖銳,“為什么?爸爸,為什么?”他瞪著喬星宇,眼眸寫著不敢置信,“告訴我為什么老師會忽然走了,而且不再回來?告訴我!”
  “是因為她家里有事,醒塵,老師她……”
  “不,不!”喬醒塵忽地尖銳呼喊,“是你赶走她的?對不對?”他瞪著自己的父親,眸光滿是指控,“是你赶走老師……”
  喬星宇一震,“醒塵,冷靜一點。”他展開雙臂,試圖定住儿子,“冷靜一點,听我說……”
  “我不听!我不听!”喬醒塵用力甩開他,“我只要曼笛老師回來,我只要她回來……”
  “醒塵!別無理取鬧!”他低吼著,“曼笛畢竟只是我們聘請的家教老師,不可能留在你身邊一輩子。”
  “她本來可以的!”喬醒塵沒被他的怒吼給嚇到,喊得比他更大聲,“她本來可以留在我身邊一輩子的!我知道老師愿意,我知道——是你!是你不喜歡她,是你赶走她……”他喊著,嗓音逐漸破碎,眸子籠上淡淡薄霧,“你為什么要赶走她?老師那么好……那么好……”
  “醒塵——”喬星宇低喊一聲,一股酸酸澀澀的感覺在胸膛漫開,漲得他發疼,“不是這樣的,你听爸爸解釋……”
  “我不听。”喬醒座舉起衣袖,拭去滿頰淚痕,瞬間清澈的瞳眸蘊含著分明恨意,“我恨你!你剝奪了我所有的快樂,連曼笛老師也要赶走……我恨你!”語畢,他憤然轉過身,小小的身影一下子便穿過書房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喬星宇怔怔地凝望書房門扉,良久,雙肩無力地垂落,他倒坐書房里的沙發上,容顏滿蘊濃濃的疲倦与無奈。
  “我錯了嗎?紅葉,我這樣做是否錯了?”他閉眸,無言地問著死去的妻子,“我要曼笛走,是不想她留下來趟這淌渾水啊。她不必跟著卷入我們龍門的恩怨,我不希望她卷入——”
  你沒錯,星宇,你沒做錯。
  “可是醒塵不諒解我!他該不會……一輩子恨我?”
  他不會的,星宇,有一天他會了解。
  “真的嗎?他真會了解我這樣做是為了曼笛好?”
  他會了解的。何況,曼笛有一天會回來的不是嗎?她總要回到你們父子倆身邊……
  “不!她不會的!我那樣絕情地赶走她,她……不會再回來了。”
  你覺得后悔嗎?后悔那樣赶走她?
  “……不,我不后悔。”
  你后悔的,星宇,你舍不得她走。
  “不!我沒有后悔,更沒有舍不得……”
  別欺騙我,星宇,如果不是舍不得你不會那樣吻她。
  “我……怎樣吻她?”
  像害怕她有一天會消失那樣吻她。那是個道別吻,對吧?
  “……不對,不對!”
  是道別吻。
  “不是的,紅葉,真的不是。我對曼笛,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別欺騙我,星宇,更別欺騙你自己。
  “我沒有欺騙自己!”
  有,你有。你欺騙了自己的心。
  “我的心?”
  問問你的心,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曼笛?
  “我……”他驀地沉默了,在与內心的聲音做了這一串天人交戰的對話后,他發現自己無言了。
  他究竟想些什么?究竟要些什么?他的心究竟意圖告訴他什么……
  他弄不清,已完全的迷惘。
   
         ☆        ☆        ☆
   
  她陷入深深的迷惘。
  究竟星宇對她是怎樣的感覺?無情,還是有情?
  若是無情,他怎能那樣激烈地吻她?可若是有情,他又怎能在那樣的熱吻過后,拋下那樣冰冽寒酷的言語將她驅离喬府?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
  不論他對她如何,他絕不是那种冷酷無情的男人,絕不是的!
  他溫文爾雅,性格和煦,待自己妻子深情款款,對儿子關怀照顧。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絕不是那种無情無義、無血無淚的坏蛋!
  哦,他是好人,絕對是的。
  劉曼笛在心底輕喊,腦海隨之浮現与喬星宇相處的每一幕情景——他教她看星星,娓娓解釋夜空中每一顆星辰的來歷;他吃她煮的消夜,露出那樣滿足而喜悅的微笑;他气急敗坏地責備她不該帶醒塵上体育館,卻又在她發燒昏迷時在她身畔守護了一整夜……
  她見過他許多面,喜悅的他,憂郁的他,無奈的他,微笑的他,擔憂的他,体貼的他,憤怒的他,以及熱情的他!
  唉,令她尤其忘不了便是那充滿熱情与渴望的他啊。當他那樣激烈地吻著她時,她可以忘了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他!
  只有他呵。
  她是那么地那么地那么地想留在他身邊!她不要他一個人去對抗龍門,她不要他不顧自身危險啊!
  為什么他不肯讓她幫他?為什么他就是不肯信任她?
  她不會害他啊,這輩子最不愿意的就是傷害他和醒塵!
  她不愿傷他,更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罔顧自身安危,將自己送入龍潭虎穴!
  不,她不會的!不論是藺長風或FBI,沒有人可以動喬星宇一根寒毛,沒有人!
  要傷星宇,除非先傷她!
   
         ☆        ☆        ☆
   
  “為什么來?星宇。”
  當喬星宇挺拔的身軀忽然出現在楚行飛位于紐約下曼哈坦區(LowerManhattan)的辦公室時,他不覺一怔,藍眸掠過訝异。
  “不能來嗎?”喬星宇凝望著眼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神情淡定,“龍門的事也是我的事。”
  楚行飛蹙眉,“我說了不希望你牽扯進來。”
  “我已經牽扯進來了。”他淡淡地說,“自從你入獄后,我一直暗中調查當年龍門分崩离析的原因,無意之間查到了長風的行蹤,我早怀疑他當年离奇失蹤另有蹊蹺,于是買通了他的屬下,暗中監視他一舉一動。他早知道了,不是嗎?你不也說過嗎?他是故意讓手下放那些情報給我的。”
  “沒錯,他是故意的。”
  “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故意給我情報,為什么要讓我完全清楚他在做些什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聞喬星宇的質疑,楚行飛默然片刻,終于輕歎一口气,“也許他是希望有人看著他一步一步邁向成功吧。”他語調滄涼,蘊含著某种連喬星宇也摸不清的況味,“尤其需要我們看著。”
  他深深凝望好友,“行飛,你有什么瞞著我的?”
  那一剎那,楚行飛湛藍的眼眸仿佛閃過一絲猶疑,可不及轉瞬,又是一貫的澄澈明亮,“沒什么。”
  他不信,“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呢?”
  “告訴我為什么長風會背叛我們?為什么在你計划著慢慢消去龍門勢力時,他要暗中拉攏那些大老投靠他?為什么他要策划出那椿謀殺案陷害你入獄?為什么他要這么做?行飛,他是神劍啊,是我們三劍客之一,不是嗎?”
  “就因為他是神劍,所以才這么做吧。”
  “什么意思?”喬星宇不解。
  楚行飛沒立刻回答,移動步履來到落地玻璃窗前,凝望著窗外績紛燦爛、卻也滄涼寂寞的紐約夜景。
  半晌,他終于開口,語音沉暗,“他會這么做,也許就因為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劍吧。因為他永遠只能是個影子。”
  喬星宇一震,仿佛有些懂了。他凝望著楚行飛,看著他蘊含著沉痛的俊顏,看著他一向蔚藍的眸淡淡抹上鉛灰,心髒驀地跟著絞緊。
  他仿佛懂了,模模糊糊猜到藺長風為什么會選擇背叛龍門少主,背叛三劍客的情誼,也明白楚行飛當年為何猜到這一切緣由,卻仍不予點破,情愿自己鋃鐺入獄。
  “行飛——”他上前一步,想安慰心情沉重的好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离開紐約吧,星宇。”楚行飛轉過身,藍眸閃過意味保長的輝芒,嘴角則揚起有意瀟洒的弧度,“這是我和他的事,就讓我們自己來解決吧。”
  “不,這是龍門少主和三劍客的事!”他駁斥他,“不僅我要插手,墨石也該一起。”
  楚行飛搖頭,“墨石在華府,CIA剛剛交給他新任務。”
  “他不曉得這一切來龍去脈嗎?”
  “我沒告訴他。”楚行飛微微一笑。
  喬星宇瞪他,“你本來也不打算告訴我。”
  “是的,我本來也不想告訴你。”他坦白地說,“可你太細心,很難瞞得過你。星宇,你一向是我們當中最心思細膩的一個。”
  “還及不上你。”喬星宇反駁,“你總讓我們猜不透你想做些什么,你總是什么也不說,什么都想一個人承擔下來……”他瞪他,“你不夠朋友,行飛。”
  “對不起。”楚行飛真誠地道歉。
  “這一次不行,行飛。”喬星宇堅決地說,“這一回的事我管定了!”
  楚行飛深深的望著他,“星宇,你曾經因為龍門的事疏忽了自己的妻子,難道還想再冒一次險嗎?你必須照顧醒塵啊,你要拋下他一個人嗎?”
  喬星宇面色一白,“我不會有事……”
  “不是百分之百。”楚行飛平靜地說,“我們都不曉得長風會做出什么事。”
  他咬牙,不語。
  “為了醒塵,我請你不要插手干預這件事。”
  “……不,我不能那么自私。記得嗎?我是星劍,是負責輔佐龍門少主的劍客。”
  “你早已不是龍門的人。紅葉去世時,你便立誓脫离龍門,不是嗎?”
  “我脫离的是龍門,不是你!”喬星宇駁斥他,“我拋卻龍門,可沒說要舍下与你的情誼。”
  楚行飛聞言,嘴角禁不住拉開淺笑,他篁著喬星宇,藍眸熠熠生輝。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瞬間交流無限默契。
  不一會儿,喬星宇也微笑了,唇角彎開漂亮的弧,“總之你別想赶走我。”
  “好吧。”楚行飛聳聳肩,像是終于認輸了。他轉身走向辦公室角落的酒柜,為自己与喬星宇各勘了一杯威士忌,一面問道:“醒塵呢?你暫時把他托給那個女人照顧嗎?”
  “你是指曼笛?”喬星宇的嗓音明顯緊繃,“不,我沒把醒塵托給她。我暫時將他送到我一個研究中心的同事家里去了。”
  他察覺到好友的异樣,旋過身來,“發生了什么事?”
  “她离開我家了。”
  “為什么?”
  “我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赶她走的。”雖然一顆心早已扭得死緊,喬星宇仍极力使語气保持平淡。
  但楚行飛卻敏感地听出了隱藏其間的淺淺波潮,他走近好友,一面將酒杯遞給他,“你何必赶走她?!我不是說過嗎?她是FBI的人,有她跟著醒塵反而好。”
  “我不希望她牽扯進來。”
  “是嗎?”楚行飛保思地凝望好友,“為什么?”
  “我不需要一個FBI的人整天盯著我,不要她礙手礙腳……”
  “我看不是吧?”楚行飛截斷他的話,輕輕松松便擊中喬星宇极力隱藏的真心,“你是不希望她跟著扯進來,陷入危險。”他搖頭,凝視著好友的眼神略帶嘲弄。
  喬星宇不禁蹙眉,直覺想逃避楚行飛仿佛看這一切的眼神,他張口正想說些什么時,楚行飛手机鈴聲忽地響起。
  他看著好友取出西裝口袋里的手机,瀟洒地彈開通話蓋,可很快地,那張一向明亮燦爛的俊顏便籠上灰色陰影。
  “怎么了?”當楚行飛斷線時,他問道。
  “他帶走了艷眉。”
  “艷眉?”喬星宇有些茫然,有半晌不明白楚行飛的意思,但很快地恍然大悟,“你是說長風帶走戚艷眉?”
  “嗯。”楚行飛點頭,劍眉緊聚,雙唇嚴凜地捐著。
  “他帶走她做什么?”
  “為了動搖我吧。”楚行飛歎息。
  “動搖你?你在乎她?”
  “非常在乎。”
  喬星宇愕然,沒料到會得到好友這樣直率坦然的回應。他什么時候与戚家的掌上明珠發展出這樣的親密關系的?听楚行飛提及她的神態与語气,仿佛早已認定她是他心中最珍貴的小公主。
  “長風會怎么做?他會傷害她嗎?”他問,開始為好友感到擔心。
  如果他真的如此在乎戚艷眉,現今肯定心焦如焚。
  可他錯了。楚行飛的确焦急,可卻不是擔心藺長風會傷害戚艷眉。
  “長風不會傷害她的。事實上我想,他真的有點喜歡艷眉。”楚行飛澀澀地說,“我想他帶走她,除了要讓我緊張外,也為了說服艷眉乖乖嫁給他。”
  “嫁給他?”喬星宇不覺拉高聲調,惊訝至极。
  “他想試探我對他的事情到底摸清了多少,帶走艷眉,多少也是為了逼我早點攤牌。”
  “你打算怎么做?”
  “我們分兩路進行,我直接去找他,你設法引開FBI監視的人馬……”才說到這儿,一陣粗魯急迫的腳步聲忽地逼近楚行飛的辦公室,跟著卷入的是墨石閃電如風的身影。
  兩個正在商議的男人抬頭怔怔地瞧著眼前這個誰也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神情陰暗慍怒的天劍。
  “墨石,你不是在華府嗎?”
  “CIA不是交代你新任務?”
  兩個人同時發問,墨石卻理也不理,徑自沉聲問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兩人莫名其妙。
  “為什么寒蟬要綁架天儿到紐的來,還威脅我如果要她活著就馬上過來?”
  “什么!”喬星宇聞言大為震惊,倏地明白事情的發展已快到他無法想像的地步。寒蟬是藺長風的心腹,她綁架行飛的妹妹肯定不怀好意。他轉向楚行飛,想知道這個總是不動聲色的好友打算如何處置這一切。
  楚行飛接收到他的眼神,無奈地一勾嘴角,“墨石,看來是必須讓你知道一切的時候了……”
10
當墨石依照計划先行前去營救楚行飛的妹妹楚天儿后,喬星宇与楚行飛亦一前一后离開了戚氏集團的辦公大樓。
  計划是由喬星宇偽裝成楚行飛先行引開負責監視楚行飛的FBI探員,接著楚行飛再悄悄潛出辦公大樓,直接前去會見藺長風。
  “你一個人先去我不放心,行飛。”在三人商議時,喬星宇曾這么說道,一旁的墨石亦表示同意。
  “放心吧,你們以為我真的會就這樣孤身前往?”楚行飛微笑,藍眸流過燦光,“我早在長風附近布下暗樁,隨時听我號令。”
  “你早就在長風附近布下暗樁?”墨石瞪大眼眸,不可思議,“你到底掌握他的動態多久了?行飛。”
  “夠久了。”他淡淡地說,“久到足以跟他下完這一盤棋。”
  喬星宇凝視他,再次惊歎這位好友的深藏不露。為什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早在他意料當中?
  但他仍決定無論如何必須讓楚行飛等他,“你要等到我跟你會合,才能采取行動,行飛。”他說,語聲帶著濃濃的警告,大有不如此做朋友就別交的意味。
  楚行飛聰明地听出了,嘴角揚起的笑弧几乎可以說是略帶調皮的,“知道了,星劍。”
  确定得到楚行飛的承諾后,喬星宇才放心先行喬裝离開這棟大樓,只是他沒想到,他的喬裝雖然瞞過了FBI,卻瞞不過另一個人——
  藺長風!
  當久違的沉冷嗓音從手机的另一端傳來時,喬星宇竟有打個寒顫的沖動。
  “星宇,你果然還是決定站在行飛那邊。”他陰惻惻地說,語聲不知怎地就是滿蘊邪佞之意。
  “我跟他目標一致。”喬星宇力持鎮定,“他要銷毀龍門,而我絕不希望龍門再興。”
  “這么說你們全希望龍門滅亡?”
  “沒錯。”
  一陣陰沉的笑聲揚起。
  “……想不到到頭來我竟然是唯一一個希望龍門壯大的人!楚南軍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苦心經營的龍門竟是在我手中再興,肯定气得吐血。”說著,藺長風冷哼一聲,語調內的譏諷意味流露無遺。
  喬星宇深呼吸,“為什么要重新振興龍門?長風,難道你不覺得龍門做的都是傷天害理之事,都是欺壓善良百姓的惡行?”
  “是嗎?我怎么不覺得?”藺長風沉沉一笑,“我只覺得這世界既然對不起我,從別人身上討回一點公道也是應該的,不是嗎?”他陰冷地說,語調毫無一絲感情起伏,“這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
  喬星宇倒抽一口气,“如果這就是你的价值觀,那么很抱歉,我們三劍客的情誼到此為止。”
  “我們之間的情誼早在三年前龍門崩毀的那一刻便不存在了。不,也許更早,”藺長風冰冽地冷哼,“或許應該說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長風!你……”听聞曾經以為可以肝膽相照的好友這么說,喬星宇又惊又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對他气結的反應,藺長風只是一陣毫無忌諱的朗笑,他笑得那么暢快、那么得意,刺得喬星宇的雙眉緊緊糾結,一顆心陣陣發疼。
  終于,藺長風停住了笑,慢條斯理地開口,“星宇,記得你生平最遺憾的事嗎?”
  “你的意思是……”
  “你最遺憾的,莫過于紅葉臨死那晚,你為了替行飛辦事來不及為她送終,對吧?”
  “是又怎樣?”他咬緊牙。
  “你希望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嗎?”
  喬星宇聞言,心韻一亂,“什么意思?”
  “你的儿子。”
  “醒塵?”他真正緊張了,禁不住提高嗓音,“你對他怎么了?”
  “也沒什么。我只是邀請他來紐約玩玩而已。”
  “你綁架醒塵?”他喊,心底燃起漫天怒火,“他現在在哪里?你對他怎么了?你……如果你敢傷他一根寒毛……”“傷他寒毛?”商長風怪聲怪气地笑,“我甚至還沒榮幸親眼見到他呢。”
  “……什么意思?”
  “那個女人劫走了他。”
  “誰?”喬星宇間言,先是片刻茫然,接著心念一轉,一個清晰的美麗倩影浮上腦海——“曼笛?”
  “我本來以為故意讓那個女人潛伏在你身邊會給你帶來一些威脅,沒想到我們星劍果然魅力不凡,竟然迷得那女人神魂顛倒,連自己是FBI的人都忘了!”他冷哼一聲,“你赶走了她,她竟然還天天守在你家附近,天天盯著你們。要不是她那么執著,又怎會破坏我的好事……”
  “曼笛沒离開,她救走了醒塵……”喬星宇喃喃,從藺長風微微帶著慍怒的語气清到了事情的發展,方才繃得奇緊的心弦總算稍稍一松。
  可這放松還不及數秒,他便又被藺長風另一句話給逼得惊駭難安。
  “別高興得太早,星宇,那個女人跟你儿子依然在我掌握之中。”他平淡地說,“他們逃不過我手下的追捕的。我只怕那些笨蛋一個不小心,忘了我只要活口的命令……”
   
         ☆        ☆        ☆
   
  當劉曼笛看到前方在黑夜暗幕籠罩下,顯得格外陰森的哈得遜河(HudsonRiver)時,一顆心不禁直往下沉。
  在這樣的十二月初夜晚,紐約的气溫早已降到攝氏零度上下,河面就算不結冰,溫度肯定也凍得可怕。
  那冰冽的溫度絕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可怎么辦呢?后有五位以上的追兵,四方無處可躲,只有一條流向海灣的河。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為了逃离追捕,即便河面結冰她肯定也會試著跳下,向海灣中的自由女神像潛去。
  但她不是孤身一人,她帶著醒塵。
  小男孩的身体別說在冬天的河流中潛泳,即便只是跳下去待個數十秒,怕他都會枉送性命。
  她不可能帶著他跳哈得遜河的,絕不可能……
  “怎么辦?老師,他們追上來了!”喬醒塵微微破碎的嗓音輕輕拂過她耳畔,气息凌亂的童音,蘊含著顯而易見的惊慌。
  該怎么辦呢?她也不曉得啊!
  “緊跟著我,醒塵,緊跟著我……”這是她唯一能對小男孩說的安慰之語了,她不愿他听出她的旁徨無計,勉力維持聲調平靜。而步履絲毫不停,如旋風般地拉著喬醒塵狂奔,穿入一條狹窄的巷弄。
  由他愈來愈粗重凌亂的呼吸,她听出了他体力已在衰竭邊緣。他不能再這么跟著地狂奔下去了,再這么跑下去,他會心髒病爆發……
  穿出小巷后,她慌亂地抬眸,四處搜尋著可能的救援。沒有,沒有!怎么可能連一處可供藏躲的地方,連一個偶然經過的路人都沒有?
  這是什么見鬼的世界?她不信上天會如此殘酷!
  劉曼笛飛快地轉著念頭,既怨又慌,滿腔激憤几乎令她一口气這不過來,直想仰天長嘯。
  驀地,她眼前一亮,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衣、身材矮胖的男人。
  NYPD!雖然他身形尚遠,她仍從他在黑夜中分外璀璨的胸章認出了他紐約市警的身份。
  “去找前頭那個男人!”她急促地命令喬醒塵,一面松開這一路逃亡一直緊緊牽住她的小手。
  “找那個男人?為什么?”喬醒塵茫然。
  “他是紐約市警察,告訴他我們的狀況,要他找人來幫忙。”
  “可是……我去找他,那老師呢?”
  “我必須在這里引開那些追我們的人。”
  “不行!”一听她的決定,小男孩惊慌地叫了起來,“老師不可以……”
  劉曼笛心一緊,雖然很想對為她擔憂的小男孩溫言几句,但急迫的情勢已不容她再浪費一點時間。
  她一面旋身奔往方才穿出的暗巷口,一面拋下澄透清楚的指示,“快走!醒塵,快走!”
  語音尚未消逸,她人已重回暗巷口,舉起佩槍瞄准第一個試圖穿過狹窄甬道的男人。
  隨著尖銳的槍響划破紐約寂靜凄清的夜,天空亦同時輕柔且和緩地落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
  望著一瓣晶瑩剔透的雪花在黑色的槍管上迅速消融,劉曼笛有片刻失神。
  屬于她的戰役開始了,而她在初雪中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或許已來不及向任何人道別——
   
         ☆        ☆        ☆
   
  初雪。
  望著忽然自天際飄落的銀白雪花,喬星宇不禁微微迷惘。
  下雪了。
  很平常的一件事,畢竟已經是冬季了啊。
  既然如此,為什么他胸腔會忽然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覺,仿佛被人狠狠挖去了一大塊?
  為什么在看著雪花在自己肩上消融的時候,他會忽然這么心痛,痛得他几乎無法承受?
  下雪了。
  漫天雪花輕輕幽幽落滿一地,消去了塵世間所有喧囂,只余一夜靜謐。
  槍響。
  朦朧傳來的聲響惊動了他,喚回他游走不定的神思。
  在這么清寂靜謐的深夜,究竟是由何處傳來的槍響?而且,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
  心跳開始狂野地加速,不受任何羈絆与控制,催促他提起步履,沿著河岸狂奔。
  有种預感,他腦海里掠過某种預感,一种不吉利的、可怕的預感!
  終于,他看到了,看到她搖搖晃晃的倩影,直直往冰冷的河流里墜落。
  是曼笛嗎?是她受了槍傷,還跟著落入在冬夜里足以凍死人的冰流里?哦,不!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是她,千万不要是曼笛——
  极度的震惊与恐慌瞬間种住喬星宇所有意識,教他不由自主狂嘯出聲。
  “曼——笛——”震懾人心的呼喚響徹整座紐約城,任哪個陌生人听聞了都能感受到這聲呼喚的錐心刺骨。
  可她已經听不見了。
   
         ☆        ☆        ☆
   
  加護病房。
  跟著人工呼吸管起伏的,是劉曼笛的胸膛,以及喬星宇一顆?Z徨不定的心。
  如果沒有人工呼吸管輔助,她也許再不能順暢呼吸。而如果她不能呼吸,他不曉得自己的心能不能不死,繼續跳動。
  他坐在床前,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昏迷中更顯蒼白柔弱的小手,他握得那么緊,仿佛想藉此將自己的生命注予她。
  “曼笛,別死。”他祈求著,將額頭抵在自己与她的手上,語音沙啞而微弱。
  曼笛,別死。
  他懇求著、低語著,一遍又一遍,自靈魂最深處不斷發出這樣的衷心懇求。
  可她的体溫卻愈來愈冰涼,而面容愈來愈雪白。生命力,正一點一滴從她体內流失。
  天啊!他在心底吶喊著,要她別死真是一個那么遙不可及的祈愿嗎?為什么上天不肯听他?為什么上天總是不肯听他!
  喬星宇閉上眸,耳畔驀地回蕩數小時前穿著藍色手術服的醫生沉靜的宣布——
  “我們盡力了。”他第一句話便如此說道,嚇得在手術房外守候數小時的喬星宇几乎當場軟倒。
  他只能瞪著醫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顆心逐漸墜落深淵。
  “她還活著,可是……”
  “可是怎樣?”
  “情況很危急,我們怕她撐不過今天。”
  “那是什么意思?”他急躁地追問,“你們難道沒替她取出子彈嗎?”
  “取出了。可是……”
  “可是什么!”他問,瀕監歇斯底里。
  “當子彈穿過一個人肺部附近,基本上生命就已經很危急。再加上她又落入攝氏零度左右的河水里……我們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看她的求生意志了。”相對于他的激動,執刀的醫生顯得相當冷靜,“我們會將她移入加護病房觀察,如果奇跡出現,也許她能活下去。”
  奇跡!難道他現在坐在這里,只能傻傻地等待一個奇跡?不!他不要等待,他要創造奇跡,無論如何他都要曼笛醒過來!
  喬星宇開始低聲地對她說話,“曼笛,謝謝你,謝謝你又救了醒塵一次。他很好,他在戚家,很安全。他向我問起你,我告訴他說你受了點傷,可是我……”他語音忽地破碎,頓了頓,“我不敢讓他到醫院來看你,因為他要是看你這么躺在加護病房里,肯定會……會受不了的!”
  天!
  喬星宇倏地深吸一口气,嗓音急促起來,“曼笛,醒過來,求你醒過來!”他啞聲懇求著,“曼笛,請別那么殘忍,別這樣就离開……醒塵需要你,他那么喜歡你,那么依賴你,不能沒有你啊。醒塵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他抬起頭,深邃幽邈的眸光落定她雪白無表情的容顏,心髒驀地重重一抽,“曼笛,曼笛……求求你醒過來,這世界如此美好,你怎么舍得這樣就走?怎么舍得?你舍得以后再也見不到醒塵了嗎?你……難道你不想看他長大成人的模樣?你——求你醒過來吧!醒塵需要你,而我……而我……”他忽地一停,嗓音卡在喉頭,伴隨著一股苦澀的感覺,在胸膛狠狠漫開,“我也不能沒有你啊!”
  是的!他需要她,不能沒有她。他終于說出口來,終于對自己也對她承認了,他終于告白了。
  只是他害怕,這樣的告白會不會已來得太晚?
  “我真的不能沒有你,我不想失去你,真的不想……難道你舍得拋下我嗎?你舍得嗎?你不是愛我的嗎?”他凝望她,眼眸忽地漫上一片薄霧,“不,你不愛我了,你一定非常恨我,因為我那樣毫不容情地赶你走,因為我那樣傷你的心……對不起,曼笛,請你原諒我。我并不想那樣傷害你的啊,我只是……只是不愿你留下來,不愿你卷入龍門的恩怨,我怕……我怕……我怕你受傷啊!”
  他低喊著,凄楚而傷痛,一顆心揪得他好疼。
  “沒想到你還是受傷了。都怪我,是我疏忽,”他不停地自責,“是我沒有照顧好醒塵,是我連累了你!天!我這個父親簡直一無是處,每次都是你,都是你救了醒塵……我救不了紅葉、救不了醒塵,也救不了你!我……簡直是一無是處的廢人!”
  他痛責自己,終于再也忍不住哀痛的情緒,激動地爆發出一句句沙啞的低吼——
  “老天爺,為何你要如此捉弄我?為何要這樣一次又一次奪去我鐘愛的人?先是紅葉,現在是曼笛!這樣的折磨你還要給我多少?我還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几回?天……難道……下一回是不是就輪到醒塵了?是不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何你要這樣從我身邊奪走我最親最愛的人?為什么?”
  他雙眸充血,唇瓣激烈地抖顫,狂亂地問著蒼天,一字字,一句句,皆是痛楚泣血的質問。
  “該死的!告訴我為什么啊!告訴……”
  一聲清脆的聲響驀地吸引了喬星宇的注意,他停住狂躁猛烈的低吼,睜大雙眸,看著對面的心電儀器。他怔怔地看著,怔怔地,直到恍然明白螢幕上的曲線代表的意義。
  不!千万不要!千万別再來一次了!
  喬星宇看著心電圖,看著地的心跳逐漸緩慢,看著那冰冷的曲線逐漸攤平,驀地眼前一黑,全身被一股來自地獄最深沉陰暗的恐懼緊緊攫住。
  不,不要!他承受不了,真的無法承受!他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承受……
  “不要!曼笛,不要!來人啊,快來人啊——”他啞聲喊著,一面用力撳著病床邊的電鈴,一面不禁哭了。
  他不愿哭,不愿在与他作對的蒼天面前示弱,他拼命忍著,哭聲因強忍而哽咽,可淚水仍是成串墜落。他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呼嘯狂號,卻仍然哭得傷心、哭得悲痛、哭得教人不忍!
  一個男人也會哭的,他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有承受不住的時候啊。他不是超人,更不是神,他有血有淚、有悲傷有痛苦啊!為什么老天爺要這么折磨他?為什么他帶走紅葉還不夠,連曼笛也要奪去?
  “曼笛,不要走,留下來!”他對靜靜躺在病床上的她喊著,明知她也許听不見。
  別走,曼笛,別走。
  一聲聲來自靈魂深處的祈求与他的心音相應和,交織成令人聞之鼻酸的痛楚呼號。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
  他不停祈求著,不停地、不停地……直到應他焦慮急促的鈴聲匆匆赶來的護士在一陣迅速确實的檢查后,揚起一張清秀臉龐惊奇地望向他。
  他眨眨眼,透過朦朧的視線极力想辨清心電圖上的曲線。好半晌,那折磨他一天的曲線方才映入眼瞳。
  奇跡出現了——
  他重重喘气,忽地再也站不住身子,軟倒在地。
   
尾聲

  耶誕夜。
  窗外,天際落下洁白的雪花;窗內,壁爐燃著溫暖的火焰。
  窗外,一片清寒冷冽;窗內,一室和煦暖融。
  窗外,是安靜寂寥的,厚厚的雪吸去了所有聲響;窗內,卻熱鬧績紛,呢喃笑語不停地從几張彎彎的紅唇流泄。
  “醒塵,把星星遞上來給我!”喬星宇朝下喊著,原本清朗的嗓音掩在濃密樹叢后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喬醒塵抬頭,望向站在工作梯頂,為高大的圣誕樹做最后裝飾的父親,他正擺設著一圈精致漂亮的圣誕紅花環。
  “我怎么拿給你?爸爸,爬上去嗎?”喬醒塵手中拿著一顆正綻著璀光的金色星星,揚聲問道。
  “你——”喬星宇一頓,仿佛思考著可能性,“算了,還是我下去拿好了。”他喊,“等我挂好這個花環。”
  “我拿上去好了。”一個清越的嗓音加入父子倆,兩人有默契地同時把目光轉向聲音的主人,接著,又有默契地搖頭。
  “不行!老師,你才剛剛出院啊。”喬醒塵說。
  “不行!”喬星宇同時喊,一面迅速從梯頂三步并作兩步爬下來,一面接過儿子手中的星星,一面瞪著臉色依然些微蒼白的女人,“你現在身子還很虛弱,怎么能爬梯子?”
  “我已經好多了。”劉曼笛忍不住要抗議,“何況我已經坐在客廳整個下午了,光看你們忙,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不必你幫忙。我們這不就把一棵圣誕樹給妝點得漂漂亮亮了?”
  “是很漂亮。”劉曼笛抬頭,凝望著被裝扮得万紫千紅的美麗圣誕樹,接著忍不住歎了一口气,“可從頭到尾都是你們父子倆合力挂上這些裝飾品,我一點也沒插手。今晚可是耶誕夜呢,我卻一點參与感也沒有!”她轉回視線落定兩父子,明眸流露些許哀怨,“Elisa回家度假了,本來想那就我來負責晚餐,可你們連晚餐也不讓我做,宁愿叫外賣……”
  “我們不希望老師太勞動啊。”對她的淡淡埋怨喬醒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父親一眼,仿佛想請求他的支援。
  可喬星宇同樣不知所措,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望著一大一小,卻同樣無奈無措的兩張臉龐,劉曼笛忍不住笑了,嘴角勾勒淺淺笑弧,“至少最后這顆星星由我來挂上吧。”不由分說地搶過喬星宇握在手中的星星,她開始攀上梯子。
  “老師,小心一點!”
  “慢慢來,曼笛,別摔下來了。”
  兩個緊張的嗓音同時響起,交錯在一起,卻仍清晰地傳入劉曼笛耳里。她心一牽,一股難以形容的甜蜜在心海流過。
  “別瞧不起我。”她一面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攀爬,一面說道,“我好歹也曾經是FBI探員吧。”
  關于她為FBI工作這件事,在她住院第三天,喬醒塵來看她時她便找机會告訴他了。在喬星宇的同意下,她選擇誠實地告訴小男孩一切,包括龍門,以及她為了臥底接近他們等等。她盡量委婉而清楚地解釋,但仍然怀疑小男孩是否能听懂并諒解。事后證明她是多慮了,早熟且聰明的喬醒產完全地明白,同時也完全地諒解。
  “只要老師是真心地喜歡我,我不介意你當初是為了什么才接近我。”他微笑,清澈的眼眸跟著有意無意瞥向站在病房一角的喬星宇,仿佛對自己的父親暗示些什么。
  可后者卻動也不動,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或許他仍然沒有原諒她吧。劉曼笛想,忍不住淡淡的傷感。或許他仍然介意著她的身份,以及她當初接近他們的目的。雖然他感激她一次又一次救了醒塵,可終究無法完全信任她。或者說,無法接納她吧。
  在他心里,李紅葉永遠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縱然她毫不諱言自己對他的愛,縱然他也不討厭她,終究還是無法坦然接受她。
  也罷,就這樣吧。劉曼笛對自己澀澀苦笑,得不到他的愛,得到他的關怀与体貼也足夠了。至少他是關心她的,自從她昏迷醒來后,他對她一直就是那么無微不至的体貼,那么細心的呵護,她滿足了!
  這樣就夠了。
  她將金色星星挂在圣誕樹頂端,然后出神地凝睇著。
  但愿這顆象征光明璀璨的星星,真能為這個家引來喜悅与幸福——
  她恍惚地出著神,直到下了工作梯,玉足踏上堅實的地面,才發現父子倆正怔怔地看著她,神情都是微微困惑的。
  黛眉一揚,“怎么?”
  “老師,”喬醒塵首先回神,略帶猶豫地開口,“你剛剛說自己‘曾經’是FBI探員。”
  “是啊。”
  “但——”
  “我辭去工作了。”她淺淺地笑,“上個禮拜遞出了辭呈。”
  “老師辭掉了工作?”
  “嗯。”她輕輕頷首,“我辭職了。”
  “那老師以后仍然可以留下來做我的家教?”
  “如果你愿意的話。”她柔聲說道。
  “如果我愿意的話?如果我愿意的話?”喬醒塵重复她的話,神情怪异,半晌,小臉驀地綻放無限光亮,興奮的模樣像要當場跳起來,“我當然愿意啦!曼笛老師,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留下來!”他高聲叫著,一面熱情投入她怀里,雙臂緊緊圈住她柳腰,“老師,留下來!留下來做我的家教,留下來陪我。我希望你能永遠留下來!”
  “永遠?”她一怔,為這滿含承諾意義的字眼。
  “是的,永遠!”
  “這……”
  她猶疑著,還來不及說些什么,便听見喬星宇的嗓音微微尖銳地揚起,“別胡鬧!醒塵。”他斥責儿子,語气陰沉。“可是爸爸……”
  “老師怎么可能永遠留在這里?她有自己的家!”
  “可是……”喬醒塵松開緊緊環抱劉曼笛的雙手,抬頭望向父親,輕輕咬著下唇。
  “你不能那么自私,醒塵,老師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來,不能一輩子都陪著你……”
  “可是我愿意!”她突如其來截斷了喬星宇對儿子的說教,明眸瞪視著他,充滿挑戰性,“我愿意留下來陪著醒塵。”
  他蹙眉,“留一輩子?”
  “就一輩子!”
  他不語,神色陰晴不定。
  她忽然受傷了,心髒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擊,痛得她喘不過气來,“原來你連這樣也不愿意……”她喃喃,一時之間不曉得錢如何處理自己低落的情緒,只得匆匆轉身,“對不起,我先失陪一下。”
  喬星宇瞪著她宛若逃命似地迅速离去的背影,怔然佇立原地,只覺腦海一片空白。
  直到喬醒座清脆的嗓音喚回他怔忡不定的心神,“發什么呆?爸爸,快追啊!”
  他倏地一凜,這才發現劉曼笛的倩影早已消逸于他的視界,他微微一惊,連忙追了上去。
  穿過半圓形拱門,來到玄關,他發現她正試圖拉開大門,心髒一緊,“曼笛,別出去,外面冷啊。”
  她不听,依舊努力想打開門,無奈大門上了兩道鎖,而她又因一時心急慌亂,怎么也拉不開。
  終于,她受不了了,舉起右手恨恨地敲了一下大門,接著將額頭抵在冰涼的門扉上,肩膀無奈地下垂。
  見她如此气憤又失落的模樣,喬星宇的心髒更加抽疼,語音不覺沙啞,“曼笛,別這樣,你听我說……”
  “我不听,不需要听。”她搖著頭,語气郁悶苦澀,“你不必解釋,我懂。”
  “……你懂什么?”他溫聲問。
  她默然不語。
  “告訴我你懂得什么,曼笛。”
  “不要逼我……”她悶悶地說,細微柔弱的嗓音讓他又心疼又難過,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伸展雙臂,轉過她的身于,星眸緊緊鎖住她籠著淡淡憂傷的美眸。
  “你不懂的,曼笛,”他柔聲說道,輕輕地歎气,“你不懂的。”
  “我懂。”她回凝他,語音雖仍細微,語气卻是十分堅定的。
  但他与她同樣堅定,“不,你不懂。”
  “好,如果你一定要如此堅持的話,那你解釋啊。”她仿佛忽然惱怒了,明眸點亮火苗。
  “曼笛,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了很多話——”他忽地一頓,凝望她,黑眸漫著謎樣的霧。
  她心一顫,“你說了什么?”
  “我說我對不起你,說自己無能,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心愛的人。我沒能保護醒塵,三番兩次依賴你救他,我也……”
  “不要對我說這些!”她驀然截斷他的話,語音尖銳。
  這不是她想听的,她不想听他道歉,不想听他說他對不起她。她不要他的人情,她不要!
  “你听我說完……”
  “我不听!”她激動起來,雙手掩住耳朵,“我不要你跟我道歉,不需要!”
  “曼笛,你听我說!”他驀地低吼,雙手跟著捧起她的臉,強迫她直視他。
  而后者倔強地回望他,美眸波漣蕩漾。
  “你听好,曼笛,”他放軟了語气,“我是要跟你道歉,因為我沒能保護好你,讓你受了重傷。”
  “你不需要保護我!”
  他忍不住歎息,“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她凌銳地說,顯然仍舊負气。
  “你這……”他凝望她,星眸掠過一道道深沉的輝芒,終于,他像是放棄了,呻吟一聲,以雙臂將她整個人攬入怀里,“你究竟要怎么折磨一個男人才甘心呢?我是要告訴你,我之所以想保護你,之所以責怪自己沒護好你,是因為你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因為我……愛你啊!傻瓜!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呢?”
  劉曼笛身子一陣激顫,掙扎著想抬起頭來看他,喬星宇卻緊緊圈住她不讓她動。
  “別抬頭。”他說,頭歇靠在她左肩上,暖暖的气息吹拂她耳畔,“別看我。”
  “為什么?”她沙啞地問,語聲被悶在他胸膛里。
  “總之不要看我。”
  因為你的臉是紅的嗎?
  她想問,卻忍住了,用自己的肩膀去感覺他臉頰的微微灼熱,心底跟著緩緩竄起一道暖流。
  “你說……你愛我?”她有些不确定地問。
  “嗯。”
  “為什么?”她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不禁拉高嗓音。
  “在我察覺的時候,你已經進駐我心房了。在我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懂得為你擔憂、為你傷心了。”他啞聲地說,“知不知道那天你昏迷不醒時,我有多擔心、多害怕?我怕失去你,怕上天又讓我承受一次這樣的痛苦,我好怕……”他停住,擁住她的雙臂更加收緊,“真的承受不了……我不停地對你說話,不停地哀求你……我懇求老天,懇求你,真的怕你就這樣撒手走了!知道嗎?我甚至還拿醒塵來威脅你……”他一頓,語音极度自嘲,“我說醒塵不能沒有你,責問你難道舍得這樣离棄他?其實不能沒有你的人是我,我希望你也同樣舍不得我,不要這樣拋下我……我那么絕情地赶你离開喬家,卻又不希望你恨我,希望你還愛我,我……簡直莫名其妙!”
  “別說了,星宇,別說了。”听著他宇宇句句的自責与自嘲,她滿腔柔情与不忍,又是詫异又是感動,又是惊喜又是傷感,禁不住輕輕歎息,鼻尖一酸。
  “不,你讓我說完。”他仍堅持繼續傾訴,“后來你醒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以為自己來不及說再見了。”她替他接下去,語音恍惚。
  “……你知道我那時有多高興嗎?我高興你終于還是平安醒來了,可又傷感你說的那句話。你連在臨死前都想到我,都想著希望能与我告別,而我之前卻對你如此無情,我……真的對不起你,怎還能有臉奢求你還愛我,還愿意留在我身邊?”他深深歎息,“我不敢再問你對我的感覺,而你也絕口不提。”
  “我不提,是因為我以為你不可能愛我。”她深情地低聲道。
  “而我以為你不提,是因為你已不再愛我。”他回應她,同樣深情。
  她呼吸一窒,再忍受不住內心的強烈震顫,掙扎著抬起頭來,泛著淚霧的美眸深深地凝睇他。
  他亦深深回凝她,“我一直不敢開口問你現在的想法,直到你今天……你說你辭去了FBI的工作,說要留下來當醒塵的家教,我才敢允許自己重新抱持一線希望。可當醒塵問你愿不愿意永遠留下來,我見到了你的猶豫,所以我想,也許你并不愿意……”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怕你不愿意!”
  他微微一笑,伸手撫上她勾上淡淡粉紅的玉頰,“我現在知道了。”語气蘊含著無限疼寵与怜惜。
  她感受到了,珠波終于承受不住這劇烈的震撼而墜落,“你真的愛我?”
  “真的。”
  “可是……那紅葉呢?”她顫聲問,由著珠淚滑過面頰,“你說……你不是說過她……永遠是最特別的?我以為你不可能會再愛上第二個女人……”
  “我也曾經以為自己不可能再愛第二次——”他低啞地說,“但,就是愛了。我不敢相信,不愿承認,憎恨自己背叛了對紅葉的誓言……但愛要來,是誰也擋不住的。”
  天!好美的一段話,如此真誠,又如此動人!這些……真是針對她的嗎?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幸運!她無言了,只能痴痴地、痴痴地凝睇著他。
  而他亦深深回凝她,好一會儿,忽地抬起左手,卸下一直戴在腕上的名貴鑽表。
  她詫异他的動作,“星宇?”
  “我想,醒塵教訓得對,我不能永遠活在過去。”他說,紅潤的唇角微微一彎。
  “你不戴這表了?”
  “不戴了。”
  “可是那是她送給你的……”
  “我會一輩子珍藏。”他真誠地說,“一輩子,只是,我再也不會將它戴在腕上了。”
  “你……”她心髒一緊,這一刻才真正相信他真的愛上自己了。他真的愛她,真的愛她!
  “曼笛,我愛你。”他低低地說,凝望她的湛眸滿蘊深情,“你是……值得愛的。”最后一句他是用拉丁文說的,在拉丁語匯里,Mandy這個名字含有“值得愛”的意義。
  她自然听懂了,感動莫名,玉手同樣也撫上他的頰,朦朧而夢幻地睞他,“你不怕紅葉怪你嗎?”
  他閉眸,半晌不語,陷入深深沉思。
  她屏著气息等待,這一刻,心跳狂亂得恍若万馬奔騰,怕他開口,可更怕他永不開口。
  終于,喬星宇還是開口了,嗓音輕輕柔柔,“她不會的。即使她會,就當我欠她吧。因為我已愛上了你,不可自拔……”他望她,再度保保歎息,“如果這是罪,就由我來擔吧。”
  “由我們兩個來擔,我們一起!”她激動地說,淚水成串墜落。
  “是的,我們一起。”他微笑,展袖替她拭去淚水,“這一生,讓我們一起攜手,迎日出、送日落……”
  “還有,數遍天上每一顆星星。”她同樣回他一抹清淺甜笑。
  他望她,黑眸洒落星光點點,仿佛惊异于她接口的許諾,又像感動非常,默然了好一會儿,才啞聲問道:“你知道我們現在站在哪里嗎?”
  他突如其來卻又若有保意的詢問令她一怔,“哪里?”
  “槲寄生下。”他說,星眸掠過一絲類似惡作劇的光芒。
  “槲寄生?”她驀地揚眸,果然見到門邊懸挂著一串小小的綠色植物,俏臉一紅。
  見她如此羞澀的模樣,他忽地笑了,喉間滾出爽朗笑聲,蘊含著淡淡自得的況味。
  他笑得那么狂妄,她真該瞪他一眼以示抗議的,可她所有神智卻都因為這難得听聞的笑聲而恍惚了,怔忡不定。
  他笑了,他竟笑了!
  她還是第一回听他笑呢,他原來——也會笑!
  是她讓他笑的嗎?是她逗得他如此開心嗎?那她不介意的,不介意他因為嘲弄自己而如此開怀,她只要他笑,只要他笑……
  “根据習俗,我有權利在這里吻你。”她听著他大聲笑著宣布,接著毫不客气地俯下頭,深深吻她。
  她沒有抗拒,由他深深地吻,深深地占領她的心——
  兩人吻得渾然忘我,絲毫沒注意到一旁一直有個悄然躲著的小男孩,偷偷瞧著他們。
  那是喬晒塵,他望著兩人擁吻的這一幕,小臉浮上淡淡甜甜的微笑。
  他想,他不需要再一直挂念著放在圣誕樹下那一堆爸爸老師、叔叔阿姨送他的禮物,一心期盼著明天一早拆禮物的時候來臨了。
  因為他現在就已經能确認他總算得到心中一直最渴望的禮物,一份最美、最好的禮物——
  一對彼此相愛且疼愛他的好父母。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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