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的走著，在這大部份被純白色包裏的走道。走道裡沉默得只能聽到我的
皮鞋的回音。我的手心流滿了汗，那汗，是冷的。西裝對現在的我來說，是一種
束縛。
我多久沒見她了？我這麼地問我自己。
六年了，我已經六年沒見到她了，時間過得真快。在這段期間，我竟沒有一點
悔意？我究竟是怎麼搞的……？
最早以前的記憶，是我掛著兩條鼻涕，臉上髒兮兮的，拿著樹枝在大街上追打
著隔壁比我小兩歲的小鬼。臉龐還附著霸道且狡詐的笑容。
「阿華啊！你給我回來！」一個手拿藤條的婦人站在我家門外喊著。
那女人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媽媽。
「衝啥啦！我不要回去啦！誰不知道妳要給我打！」我遠遠地朝著她大叫。
「你講啥？你不要回來？好好，你就不要給我回來！」接著「呯」的一聲大門隨
即關上。
後來天色由紫轉黑，我站在門口聽到了夜風的呼嘯。那時候穿著短袖短褲的
我，只有一個感覺－冷。不由得放下我的自尊，拼命的敲起門來：「媽，我知道
錯了啦！讓我進去啦！我很冷耶！」
門打開了，她用力拉著我的耳朵進了屋子。到了那小小的客廳之後，不免是一
頓毒打。
「啊你不是說你不要進來？啊？」她邊說邊揮動了她的藤條：「還敢跟你老母頂
嘴！我打乎你死！」更用力的揮打著一邊哭，一邊跳動的我。
「哼！」她打完後，氣沖沖的上了樓去。留下了大哭的我，餓著肚子站在原地。
十分鐘後，我發現我的眼淚毫無意義，於是停止了哭聲。當我的情緒平靜下
來，我也聞到了廚房陣陣傳來的香味。
走到廚房後，發現了一碗公的飯，飯上蓋著很多菜，還有一塊很肥的滷豬肉。
我在飽餐一頓之後，一如往常的上床睡覺，好像剛剛的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有沒有變得比較乖呢？我記得是沒有。
到了我國中的時候，我好勇鬥狠的個性讓我在功課上一籌莫展。反倒是在建築
惡勢力和以力凌人方面有了傑出的表現。
一開始我只是看不慣班長的頤指氣使，於是在一次的爭執當中打了他幾拳。當
然被學校記了一支大過，也因為這支大過，讓我在學校變成了「風雲人物」。
學校到處都在流傳，說我是個凶暴成性的人。只要被我看不順眼的，一定會被
我修理一頓。這種傳言有人害怕，但是也有人「慕名而來」。開始有一些跟我有
相同「癖好」的人來找我單挑，但是他們全都在打輸我之後，成為了我的兄弟。
漸漸地，我已經是一整個年級的龍頭了。龍頭應該做什麼呢？依照以前大哥留
下來的歷史，我是應該要收一些保護費和恐嚇一些剛進學校的小毛頭的。這方面
我做得相當出色，慢慢地變成了一整個學校的大哥了。
我越來越過份，抽煙、喝酒、蹺課、騎摩托車……樣樣都來。理所當然的，大
過、小過、警告也隨之而來。全校師生沒一個不知道我的，應該說，全校師生沒
一個不討厭我的。
但是那女人忙著工作，根本沒有空管我的操行分數。但是有一天她終於發飆
了。
那天我趁著那女人還沒回來的時候，在房間裡偷抽一根煙。我才吸第一口，房
門就被打開。
「阿華啊！那台摩托車是誰的？你知……」那女人看到我手上的煙時，愣了一
下。
「你這個猴死囝仔！你竟然給我抽煙！你不知道我最討厭人抽煙的嗎？」她大聲
吼叫，然後衝過來把我的煙打掉，拿了旁邊的衣架就要打我。
「幹！衝啥小啦！哭爸哦！」我生氣地站了起來，怒視著她。
看得出來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不知如何回應。又大聲說：「外面的摩托車是不
是你給人家偷牽的？」
「關妳屁事！」我走出房門，大力的把門關上。走到了家門外，騎著偷來的摩托
車奔馳而去。
狂奔在街道上，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心中好像燃起了森林大火，一發不
可收拾。
路上遇到了學校的那群小弟，騎著機車迎面而來，好像很匆忙的樣子。
「噯！你們要去哪裡？」我大喊。
他們全都停了下來，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樣。
「華哥，紅龜跟人吵架，好像要打起來了，我們要去挺他。」其中的一個小弟說
著。
「跟誰吵架？」我問。
「聽說是跟小混混吵，而且他們好像有帶刀，所以我們也帶了刀要趕去。」他們
各自把自己的刀亮出來。
刀？開什麼玩笑，那會死人的耶！可是眾兄弟在眼前，我哪有臉說不去呢？
「我的刀呢？」我硬著頭皮說。
「我這裡還有一支。」一個小弟從座椅裡拿出一支大概三十公分長的西瓜刀給
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好！走！」接著加緊了油門，在車隊的最前面衝往紅龜的
所在地。
我記得原本近十台的摩托車，最後到目的地時，只剩三台。
不知道是哪個混蛋說他們有刀的。其實他們原先根本就沒有意思要打架，只是
想把事情解決而已。但是看到了我們一個人帶一把刀，他們就利用紅龜為人質，
讓我們把刀丟掉，然後把我們打了一頓。
我只記得在拳來腳往當中，我痛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裡了。
那時候的我全身都是傷痕，在醫院裡住了三天。那三天裡，那女人可以說沒有
離開過我的身邊。餵我吃飯、扶我去上廁所、晚上幫我加蓋被子……。她沒有再
提那時候我罵她的事，也沒有責備我的魯莽，更絕口不提我被退學的消息……。
那時候，我真的很感動。但是，我從此以後變得很聽話了嗎？沒有……。
後來我上了私立的高中。我不再搞幫派了，我決定要像我妹一樣，好好地唸
書。
因為那女人老是說：「你就不能向你妹妹學一點嗎？」我記得那時候我妹在國
中是全校第十一名。
可是當我到了高二的時候，發現了一年級有一個學妹。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
很漂亮，也是全校男生注意的焦點。
有一天，我看到了她下課一個人坐在教室裡照鏡子。我就偷偷摸摸的走到了她
的背後，用很深沉的聲音說：「還照鏡子，這麼愛漂亮啊？鏡子沒收！」
「教官，照鏡子也犯法啊？我……」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生氣地
說：「你是誰啊？你神經病啊？」
「哈哈哈，妳也太容易被騙了吧？」我嘲笑著她。
她紅了臉：「你…你幹嘛隨便進別人的教室啊？」
「因為我是教官啊，哈哈哈！啊，鐘聲響了，下次再跟妳玩，拜拜！」
「哼！神經病！」她瞪了我一眼。
之後只要我在學校看到她，我都會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而她也會對我嗤之以
鼻。慢慢地，我們的這種動作反而成了固定的打招呼方式，也常常惹了我們發
笑。
我和她的情誼是不是從這時候開始萌芽的呢？我想是吧。
有一次，我生了病沒去學校。隔天竟然在抽屜裡發現了她寫的一封信：
偉大的教官：
你怎麼沒有來學校呢？是不是被抓回去當兵了呢？呵呵，老實說沒有你來讓我
「哼」一下，我還怪不舒服的呢！記得來學校的時候，來找我喔，我要「哼」你
一下，以補償昨天的。哈哈！
雙雙 上
下課後，我就去找了她。她在看到我的時候，難掩心中的興奮，從教室裡跑了
出來對我哼了一下。然後她看到我的笑臉之後，跟我一起笑得很開心。
之後，我們便常常分享我們的心事。
一段時間後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她了，不僅白天的時候想著她，晚上更經常夢
見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在放學之後去她的教室找她，卻意外地看到她在哭。我問
了她原因，她說是她的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而且是因為我。
她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那時候，我緊緊的抱住了她。告訴她，我們從今以後
就是男女朋友了。她沒有反抗，只是稍微遲鈍了一下，然後也把我抱得緊緊的。
而後的日子，我們的發展很快。從牽手、擁抱到接吻，在三個月內就很自然的
發生了。甚至一年後，我們也上床了。那時候她抱著我說要跟我一輩子，我也親
了她的額頭說，我會愛她永遠。
我要跟她結婚，那時候的我是這麼想的。
那天下午，我走到了樓下看到正在帶小孩的那女人。她正哼著「妹妹背著洋娃
娃」給那個小孩聽。
「拜託，媽，妳也換一下。我和妹從小就聽妳唱這首歌，妳都不會別首嗎？」我
半開玩笑的抱怨。
她瞪了我一下：「噓，小孩在睡覺了。」她把小孩抱到房間裡，然後拿了一千塊
走了出來。
「吶，拿去。」她拿了一千塊給我。
「幹嘛？」我說。
「你只有缺錢用的時候才會找我啊。」
「不是啦！媽，我要跟妳談正經事。」我微笑著說。
「什麼事你這麼開心？」她邊說邊打開了電視。
「我想跟我女朋友結婚。」
「你瘋子哦！」媽瞪了我一下，漫不經心的回答，繼續看她的電視。
她的眼睛從頭到尾沒有正視過我，我火氣上來了，大聲說：「妳有沒有在聽我說
啊！」
「不要說那些不可能的事啦！」她還是在看電視，好像有點不耐煩了。
我索性把她的遙控器搶過來，把電視關掉。
「你要衝啥啦，你走開啦！不要跟我說那些五四三啦！」她對我大罵。
結婚這種重大的事，妳竟然說是五四三？這能叫我不生氣嗎？
我大吼：「妳不答應我就跟她私奔啦！」
她賞了我一巴掌：「你發瘋哦！你要私奔就趕快給我死出去啦！」
我的淚水已經快奪眶而出了：「妳到底是不是我媽啊？妳根本就不關心我啦！從
小到大妳就只會罵我，打我。什麼時候會想到我？反正妳就是認為我是個麻煩
嘛，妹妹成績好就最好啊！好，我走，我走啊，走了就給妳省了很多麻煩，妳高
興了吧！啊？」
那女人氣得整個臉都脹紅了，伸手就一直往我的臉上打：「你這個不孝子！我辛
辛苦苦賺錢養你，供你吃、供你往，你還不滿足啊？你以為你的學費都是誰在繳
的？我打死你！」
她猛往我的臉上打，我到最後忍無可忍，終於失去了理智，一拳往她的臉上打
去：「我要離開這個家，我再也不承認你是我媽！」說完我就跑出了門外。
我一直跑著，在黑夜裡跑過了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往雙雙家的方向去。
我帶了雙雙私奔了。
我們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一開始，我們過得很快樂。那時候我們
都告訴自己，雖然是粗茶淡飯，但是我們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這樣就夠
了。
但是錢是很重要的，我在外打工的薪水根本不夠雙雙的開支，我們開始為了化
妝品吵架。她說當初我總是說她化妝起來會更漂亮，現在卻頻頻數落她對化妝品
的開銷。而我為了生計，只好把所有的錢都收歸我管。
漸漸地，雙雙也變成了黃臉婆了。現在二十歲的她，卻帶著三十歲的倦容。過
了這種生活二年，我和雙雙不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了，反而我們之間的話題越來
越少，這段關係終於在我去當兵的兩年裡宣告結束了。
我到了外島當兵。我在軍中就從未收過雙雙的一封信，我一直很在意她即將臨
盆的肚子。但是不管怎麼樣，就是沒有她的音訊，幾次回去也都不見她的人影。
直到了退伍，回到了我們那幾坪大的家，發現已經積滿塵埃了。
過了幾天後，雙雙終於來找我了。她身上穿的盡是名牌，手指上戴滿了戒指。
還抱了個小孩，看起來有一歲多。
「我老公叫我把她還給你，他還說，如果你不再纏著我的話，他可以不跟你計
較。」她在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帶任何感情了。
說完後，她就走了，留下一個一歲半的小女孩。
你的老公？那我算什麼？當初的承諾又算什麼？誰能告訴我當初這麼做是為了
什麼？沒有人可以回答。
「啊！」我大吼了一聲，把小女孩嚇了一跳。我知道，那聲音裡除了怒氣，還
有絕望。但是即使我的心裡盡是憤怒和悔恨，現實中還有一個小女孩得要我去照
顧。我能夠就此放棄我的人生，可是我怎麼能夠放棄她的人生呢？
不過剛退伍的我，哪有錢去養活她？發了一個很久的呆之後，我終於放下了我
把持了四年的自尊，打了電話回家。
「喂，要找誰？」是那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老了很多。
我發現我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實在沒有辦法出聲。
「阿華嗎？你是阿華嗎？你說話啊！喂！喂！」我只好匆匆的把電話掛了。
我對不起她，但是我真的沒辦法放下我的尊嚴。
那時候的我，很恨自己。
後來我進入了一家公司，公司的一個經理非常賞識我，教了我很多東西，在我
貧困的時候也給了我很多的幫助。之後他有機會自立門戶，自然少不了請我幫
忙。我們兩個就白手起家，把公司經營到了很大的規模。
但是我也從未拿錢回家。我常想，我這樣是對還是不對？年少的輕狂值得我的
理智去遵循嗎？
近一個月，我有名了起來，在各類雜誌都常能看到我的名字，甚至在電視上也
有我為公司拍的廣告。我想這就是老妹找到我的方法吧！
兩個小時前，接到了老妹的電話之後，我就馬上趕來了。老妹說那女人現在可
能很危險了，拜託我快來看看她。
我快步地走進了病房，看見了那女人靜靜的躺在病床上。
她老了。
我看到了老妹的痛哭之後，我的心頭陣陣酸味翻湧了上來。
「媽走了。這是她昨天寫給你的信。」老妹說。
信上寫道：
阿華：
我常常想起你六年前，要走之前跟我說過的話。我也真的很對不起你，每次都
不顧你的感覺，才會讓你的路走歪了。我真的應該多關心你一點的。我知道我是
個很不好的媽媽，每天忙著工作，只想到你們兩個有沒有吃飯、有沒有乖乖的在
學校。但是都沒有顧到你們的感受，你們的心情。
其實我真的很愛你們兩個，你們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支撐我活下去的力量。尤其
是你，阿華，你是老大。其實我是最疼你的，我也最希望你能出人頭地，所以才
會對你特別的嚴格。當你離開家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不過我相信你總有一天
會回來的，你是個好孩子，我永遠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我一直等你回來，我知道
你會回來。
那天你打電話給我，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沒有錢了吧？一個人在外
就是最需要錢的。媽媽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有保險，受益人是你。你拿了
錢之後要好好的用，不要亂花掉了，知道嗎？
你是個倔強的孩子，我想你到現在應該還不承認我是你的媽媽吧？不過沒關
係，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孩。
媽媽
我的眼淚已經沾溼了整件襯衫了，我心裡除了悔恨，還是悔恨。
那天晚上，我坐在遺體旁邊哭了一整晚。
一年後，我帶著我三歲的女兒去掃墓。
「爸爸，那裡面是什麼？」她指著墳墓問。
「奶奶在裡面睡覺啊。」我摸了摸她的頭回答。
「奶奶是誰？」她天真地問道。
「奶奶就是爸爸的媽媽啊。」我直覺性回答了這個問題。
對！她是我的媽媽，我告訴自己。她不是「那女人」，她是我的媽媽，我最敬
愛的媽媽。
媽，妳聽到了嗎？妳永遠都是我的媽媽。
在回家必經的小巷道中，我抱著我的女兒徒步走著。
她也愛睏了，疲倦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在月光柔和的照射下，我輕輕拍著女兒的背，不知不覺的唱了起來：「妹妹背
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
原來這就是我媽媽在我心裡給我的最寶貴的傳家之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