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喝完杯中最後的水,抓過自己的折傘,走出公司大門。
外面雨下的正急,明遠晃動著手中的傘,臉上浮出愜意的笑容。上班前,幾個人擠在洗手間裡,小魏滿嘴牙膏泡沫,含糊不清的說:“天氣預報報道今天有雨,大家別忘帶傘。”阿泰調侃說:“天氣預報你也相信?傻瓜才帶傘呢。”明遠正要出門,聽到阿泰的話,又返回來,抄起自己的折傘,說:“我喜歡做傻瓜。”到下午,果真下起雨來,害的他連傻瓜都做不成。
在這樣的落雨的日子,心情格外寧靜。明遠邁動著步子,不想著急趕回毫無情趣的公寓。自從一年前進入這家公司,生命之舟仿佛突然掉進了一個旋渦,只是不停的打轉。明遠所在的公司在市中心,離公寓只有一公里。明遠有一輛自行車,但很少用。這種落雨的天氣,安步代車顯然更舒服一些。
雨刷刷而下,在天地間扯起一道雨幕。走至路口轉彎處,明遠看到了一個女孩。
那女孩站在一家餐館的雨蓬下,側影很迷人,黑色休閒服,深藍色牛仔褲,烏雲般的披肩發柔和的垂下來,在脖頸處形成一個優美的圓弧。她的站姿自然挺拔,讓人容易聯想起超逸幹練一類的詞彙。那家餐館因雨大客稀,早早關門了。明遠走近時,那個女孩正仰著臉,望著天空。明遠看到了女孩的半邊臉兒,恬靜俏麗,帶點調皮的神情,似乎正與老天爺賭氣。
明遠微微一笑,心想:好有靈氣的女孩了。走至近前,明遠放慢腳步,女孩正回過頭來,四目相對,明遠心中一跳,女孩的面龐在細雨中被潤洗的蒼白純淨,明亮的目光如一泓清冽的泉水,直流進明遠的心裡。
明遠飛快的跑到雨蓬下面。收起傘,仰頭看看天空,說:“好大的雨啊。”回過頭,只見女孩正深深的盯著他,嘴角浮出俏皮的笑意,說:“這雨不算大,你想幫我,為什麼不直說呢?”聲音清脆柔和。
好機敏的女孩子,明遠回給她一個淡淡笑容,說:“有時候,幫一個人比求她還要困難,尤其對方是一個漂亮女孩時。”
“哦,”女孩眨眨眼睛說,“可能因為那些人的心不如他們的嘴巴可愛。”
明遠微微一笑說:“是嗎?我是一個例外。”
“那太好了,我正需要幫助。”女孩歪著頭說。
“走吧。”明遠說。撐開折傘,女孩輕巧的跳到傘下,兩人一起走入雨中。
“我一直在等,已經等了兩個小時了。”女孩毫不在意的挨著明遠說。
“哦,這麼久,等什麼呢?”明遠問。將傘稍稍偏向女孩的身側,以免雨水淋到她的肩膀。
“等雨停啊,也等有人來幫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我等的人終於來了。”女孩咭咭咯咯的說著,自己笑起來。“我困在雨中,已經兩個小時了。”
“不著急嗎?”明遠問。
“急個什麼,總有雨過天晴的時候。”女孩不在意的說。
“如果雨不停呢?”明遠故意問。
“那也會有人幫我的,你不是來了嗎?”女孩仰起臉,瞧著明遠的眼睛說。明遠搖搖頭,無話可說。
雨還在密密的下,偶有行人走過,總向他們投來艷羡的一瞥,顯是將他們誤作雨中散步的情侶了。
“你看,前面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走不多久,女孩指著不遠處的一座酒店,雀躍著說。
“你是說銀華賓館嗎?”明遠盯著那棟豪華大廈問。
“是啊,你熟悉那裡嗎?”女孩問。
“不熟悉。”明遠搖頭說。他只知道,經常在那棟豪華大廈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些裝扮入時的姑娘和有錢人。
“做什麼工作呢?”明遠問。
“你猜。”女孩說。
明遠上網聊天時,經常遇到類似的回答。可現在,明遠卻沒有興趣去想這些。
“服務員小姐?”
“不對。”
“賓館管理人員?”
“不對。”
“我猜到了”明遠心裡說,這女孩在正常上班的時間裡,竟可以心無掛礙地在雨中耽擱兩個小時,哪一種常規性的工作如此不受時間的限制呢?
“我猜不著。”明遠淡淡的說。
“你在瞎猜,”女孩扁扁嘴說,“你小看我,不理你了。她們喊我呢,我進去了。”
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賓館門口,大廈的門廳裡,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正隔著玻璃向他們招手。
“我進去了,謝謝你,再見。”女孩飛快的說完,轉身跑入雨中。跑幾步又停下來,回頭一笑說:“我們還會見面的。”不等明遠回答,已衝進門裡,兩個服務生為她拉開大門。
明遠盯著她矯健的背影沒入門裡,心裡苦笑了一下,摸摸被雨水打濕的肩膀,將發涼的手揣進兜裡。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下班後,明遠在公司裡上了一會網,網上有一個叫彩雲的女孩,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兒,漸漸話不投機,明遠關掉電腦,走了出來。
生活本應是不斷自我超越的過程,讓明遠憤懣的是,自己總在重複昨天。他低著頭,無精打采的走著。突然聽到有人叫喊,卻聽不清叫的什麼。明遠在這個城市裡,除了公司的同事,幾乎沒有其他的朋友,懶得去關心與自己無關的事。叫喊聲始終不停,明遠奇怪的抬起頭,只見一個人站在昨天避雨的地方,正翹著腳衝他揮手。仔細看,正是昨天遇到的女孩。
明遠有些意外,朝女孩走過去。
女孩還是昨天的裝扮,臉色光潔白皙,鼻尖一層細密的汗珠。
明遠問:“叫我嗎?”
女孩扁扁嘴說:“不叫你叫哪個?怎麼跟聾子似的,害我喊了半天。”
明遠無辜的聳聳肩,說:“你又沒有喊我的名字,我怎知道你喊誰?”
女孩說:“你又沒告訴我你的名字,怎麼讓我喊?”
明遠點點頭說:“我叫明遠,你呢?”
女孩笑嘻嘻的說:“我叫小倩,喊我倩倩好了。”
明遠恍惚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雖然眼前的女孩神采逼人,可明遠歷來反感出沒高級酒店的女孩,也懶得多想。
“有什麼事情嗎?”明遠問。
小倩依舊笑嘻嘻的說:“我們家老祖宗好多年沒有出門了,想找個人說說話,我看你這人不錯,想請你到我家做客,陪陪我們老祖宗。”
明遠皺皺眉,疑惑的問:“誰是你們家老祖宗呢?”
小倩歪著頭看了明遠一眼,說:“我們家老祖宗就是我們家老祖宗了,他的年齡比我爺爺的爺爺還要老。”
明遠心想:“那不成老古董了?看來他們家的人喜歡早婚。”
小倩說:“我們家就是喜歡早婚。”
明遠一愣,心說:“好聰明敏感的女孩子,一下子能看穿人的心思。”
小倩說:“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明遠不以為然的說:“你說說看,我在想什麼?”
小倩說:“你在想我又聰明又敏感,不好糊弄。”
明遠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小倩突然掩口彎腰大笑,邊笑邊說:“看把你嚇的,跟你開玩笑了。”
明遠將信將疑的盯著小倩,問:“你們家住在哪裡?”
小倩說:“在蓮花山南麓,乘25路,在蓮花山站下車,走不遠就到了。”
“哦,”明遠點點頭,他曾走過那個地方,不很熟悉,卻也有點印象。
“走吧,先陪我給老祖宗買點東西,然後一起回去。”說著,親熱的拉起明遠的手,宛如一對多年的好友。
明遠雖然懶得去見什麼老祖宗,卻無法拒絕這麼漂亮的女孩的邀請,只覺握住自己的手柔軟滑膩,一時竟舍不得放開。
餐館附近有一座菜市場,每到傍晚,這裡便熙熙攘攘,人流不斷。市場外側靠近墻壁的地方,擺著許多籠子,裝著各種待售的禽畜。小倩拉著明遠的手走過去,未至近前,籠裡的雞鴨便開始騷動起來。
賣雞的老闆似與小倩頗為熟絡,笑呵呵的說:“小倩小姐,每次你來,這裡的雞鴨便特別高興。”
小倩笑嘻嘻的問:“它們高興什麼呀?”
那老闆說:“能見到你這麼漂亮的小姐,它們當然高興了。”轉眼看到明遠,問:“這是你男朋友嗎?”
小倩衝明遠做個鬼臉,得意的說:“是啊。”
那老闆說:“嘿,他能找到你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真是福氣。”
明遠瞪了那老闆一眼,心說:“你有這麼多雞鴨做女朋友,也挺有福氣。”
小倩回頭看了他一眼,鬆開拉他的手,突然掩口格格嬌笑不停。
明遠看她笑的花枝亂顫,心中暗暗納罕。那老闆以為自己的話逗得美女發笑,甚是得意,跟著呵呵傻笑起來。
小倩在各種禽畜中挑了一隻肥雞,一隻兔子。兔子裝在籠裡,自己提著,把雞交給明遠,說:“兔子買給老祖宗,雞是招待你的。我們老祖宗最喜歡吃野兔,可惜這些年買不到了。”
明遠問:“老祖宗喜歡吃兔肉?”
小倩說:“是啊,我們全家都喜歡吃。”
明遠暗笑,心說:“你們全家都是怪物。”
小倩回過頭,臉上現出不忿的樣子,說:“你這個壞蛋。”
明遠看著小倩輕嗔薄怒的樣子,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訕訕的不知所措。
小倩“撲哧”一笑,說:“不要亂想了,我們去乘車。”
明遠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女孩,欲開口拒絕,卻又舍不得,只好提著雞跟在後面。
25路車開過來,明遠跟在小倩後面上了車,下班高峰已過,人卻不少。小倩提著籠子,走到後門邊,沒有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倒是明遠手中的雞突然咯咯叫喚,引來一片異樣的目光,讓他尷尬不已。
走過近一個小時,車在蓮花山站停下來,明遠兩人下了車。暮色降臨,只見蓮花山上林木蔥郁,一片蒼翠。蓮花山坐落於城市的中北部,山中有湖,風景秀麗,早些年開闢成公園,供市民遊玩。山頂有一座偉人雕像,蓮花山也因此出名,每逢節假日,這裡便遊人如織。
小倩拉起明遠的手說:“跟我來。”徑直向山腳走去。明遠心中有些疑惑,他曾經到過這裡,恍惚記得蓮花山周圍有一道柵欄環繞,不遠處就是進山正門,可此刻小倩領他走上一條小徑,小徑野草叢生,直沒腳踝,路上未見任何阻隔。
小倩邊走邊咭咭咯咯的敘說著幼時的經歷,她說那時蓮花山周圍沒有任何水泥大廈,到處青山綠水鳥語花香,草叢裡很多兔子,樹上藏著松鼠,有時候還能看到漂亮的野雞,每天傍晚,她都會一個人在山裡跑來跑去。
明遠心想,這座城市才二十年的歷史,二十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山野嶺,當然是鳥獸的樂園。他對小倩的故事不感興趣,卻喜歡握著她柔軟的手指,傾聽她悅耳的聲音。
很快走到山腰,雖然天色尚早,可山中林木遮蔽,仿佛到了夜晚。
小倩鬆開他的手,話題一轉,說:“我們到了,這裡就是我家。”
明遠抬頭去看,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棟住宅,依山而建,如同陝北民居的窯洞,房子似乎沒有院落,直接便到了門前,未等明遠觀察清楚,小倩已經拉著他跑到門裡,一進門,小倩便大聲喊道:“老祖宗,來客人了。”
房內裝飾古香古色,大廳正面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供著香燭,旁邊是兩把藤椅。墻上掛了一副龜鶴延年壽星圖,還有一副對聯:“清風明月世界,衣食富足之家”。讓明遠奇怪的是,房內未開電燈,全用蠟燭照明。
小倩說:“我們家老祖宗年齡很大了,受不了電燈的亮光,所以我們家用只用蠟燭。”明遠點點頭,眼睛盯著那副對聯,覺得字句直白平俗,並無妙處。
正當明遠四處張望的時候,忽聽小倩一聲歡呼:“老祖宗,您看,我給您帶來一個客人。”
明遠轉過身,只見兩個女孩攙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頭,從內室走出來。老頭形容蒼老,須發皆白,卻面色紅潤,雙目有神。看到明遠,神色陡變,一隻手停在胸前,顫巍巍的說:“你,你……”
小倩忙走上去,攙住老頭,說:“老祖宗,您怎麼了?這是我給您帶來的客人。”
老頭看看小倩,神情恍然,喃喃道:“冤孽,冤孽!”
明遠歷來對老年人懷有敬重之心,看到那老頭,慌忙站起來,替一個的女孩攙住老頭的胳膊,說:“您慢點,老祖宗。”扶老頭坐到八仙桌旁的藤椅上。
老頭盯著明遠,點點頭說:“貴客光臨,未能遠迎,失禮了。老朽多年沒有出門,現在見到生人,竟然頭暈目眩,讓客人見笑了。請問公子高姓大名呢?”
旁邊的兩個女孩子捂住嘴,小聲嘻笑起來。老頭回頭看看兩個女孩子,說:“兩個傻丫頭,在客人面前,不怕失了禮數。”明遠這才注意到,這兩個女孩都膚白如雪,明艷照人。一人紅色衣裙,一人綠色衣裙,只是頗似古代樣式。站在老頭旁邊,卻在偷偷的看他。小倩笑著俯到老頭耳邊,說:“老祖宗,現在不興叫公子了。”
老頭不以為然的說:“那叫什麼?”
明遠忙說:“您喊我明遠就好了。”
老頭說:“哦,原來是明公子。”
兩個女孩又掩口嘻嘻而笑,老頭慍怒道:“小丫頭不知自重,小倩,帶你妹妹到裡屋去。”轉頭對明遠說:“老朽管教不嚴,貽笑大方。”
兩個女孩似有些怕那老頭,乖乖的跟在小倩後面,向內室走去,邊走邊笑嘻嘻的回頭看明遠。
明遠看著她們走進內室,覺得兩個小姑娘率真有趣,倒蠻可愛。
老頭抱歉的說道:“她們從小疏於管教,頑皮慣了。”
明遠呵呵一笑說:“沒什麼的,年輕人都是這個樣子。老祖宗,您高壽呢?”
老頭面露沉思之色,搖搖頭說:“老了,忘記了,記得早些年讀書的時候,外面國號還是大明呢。”
“大明?”明遠不解的問。
“是啊,後來改叫大清了,時間過的真快啊。”老頭微閉著眼睛,搖頭嘆息。
明遠啞然失笑,原來老頭說的是明朝和清朝。心想:“這老祖宗真是糊塗了,連自己生活的年代都搞不清楚。”老頭笑呵呵的說:“呵呵,你看,真的老糊塗了,淨說些沒蹤影的話。”
小倩從內室轉出來,那兩姊妹躲在屋裡,從門後探出頭來,依舊吃吃的笑著。
老頭說:“倩丫頭,還不快給客人倒茶。”小倩清脆的回答著,回頭對明遠一笑。
老頭嘆口氣說:“我們家這些丫頭,就倩丫頭知書明理,心裡想著我老頭子,每天都記得給我帶吃的,不枉我疼她一場。剛才那幾個丫頭,賺點銀子,只知道買新衣服。”
小倩端著茶水走過來,聽到老頭的話,又俯到老頭耳邊,笑嘻嘻的說:“老祖宗,我跟您說過了,現在不興叫銀子,改叫人民幣了。”
老頭不高興的擺一下腦袋,說:“不用趴在我的耳朵上,我聽的見,啥叫人民幣?”
明遠看著這個老人,覺得親切投緣,忙說:“銀子就是人民幣,人民幣就是銀子,叫啥都行,一樣的。”老頭轉過頭,對小倩說:“你看,客人都這麼說了,我哪裡說錯了?”
小倩撇撇嘴說:“他在糊弄您呢,老祖宗。”
老頭板起臉說:“你這個傻丫頭,怎好對客人不敬?”
小倩又嘻嘻一笑,不再說話,輕輕的替老頭捶著肩膀。
明遠問:“老祖宗,您家裡多少人口呢?”
“啊?”老頭神色迷惑,不解的問:“什麼人口?”
小倩忙說:“就是問咱家裡的人。”
“哦。”老頭恍然大悟,笑呵呵的說:“人老了,耳朵有點背。”停一停,似乎在沉思,說:“早些年,我們家也是人丁興旺的,可是後來倩丫頭他們的祖父、叔父們都遭遇了不測,一大家人逐漸凋零,直到前些年,倩丫頭的叔父也在後山遭遇了意外,家裡就只剩了老朽和這些小丫頭了。幸虧倩丫頭她們長大了,出去找些活做。倩丫頭還有一個兄弟,從小受了驚嚇,一直病怏怏的,從來不出大門。”
“哦。”明遠心中凄然,看似快樂的小倩竟有這樣凄涼的身世。他抬起頭,只見小倩面帶戚容,垂首不語。
老頭說:“看的出,明公子是個好心人啊。多虧了倩丫頭支撐這個家,她的兩個妹妹都不成器,賺一點錢都買了胭脂水粉,還整日喊窮。”
一個女孩從內室伸出頭來,不服氣的說:“誰買胭脂水粉了,那是美容。”話未完,趕緊將腦袋縮回去,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
“唉!”老頭嘆了口氣,接著說:“這些年好了,又有兔肉吃了。小倩小的那些年,日子最苦,小倩她們姊妹幾個整天喊餓,後來她父親冒著危險出去打獵,結果一去不回。”
明遠默默聽著老頭的話,體味這種慘痛的人生經歷,內心一片傷感。抬起頭,看到墻上掛的對聯,若有所思。
老頭突然想起了什麼,對小倩說:“快給客人準備酒菜,我們要好好敘談敘談。”
明遠趕緊起身推辭:“不要麻煩了。”
小倩說:“你好好陪我家老祖宗說話,我做好吃的犒賞你。”說罷嫣然一笑,扭身進了內堂。
老頭嘆了一口氣,說:“我多年未曾出門,有時晚上站到門口,只見山下一片燈火,看的我心驚膽戰。也不知人世間變成什麼樣子。”
明遠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老祖宗隱逸山林,超然世外,才讓人羡慕呢。”
“呵呵,”老頭捋捋鬍鬚說:“明公子心地善良,眉現隱憂,似有難解之苦郁結於胸,能否講與老朽一聞?”明遠少年時性格反叛倔強,不喜長輩的勸導與訓示,工作以後,歷經曲折,方才認識到年長者經驗與智慧的寶貴,自此便對年長者存了一份敬畏和尊重。此刻聽老頭這樣說,搖頭笑道:“老祖宗,我現在生活安逸,工作穩定,怎會有難解之苦呢?”
老頭眯著眼睛盯著他,含笑不語。明遠只好笑笑,說:“老祖宗閱人無數,瞞不過您的眼睛。”
老頭微微頷首,說:“能說給老朽聽嗎?”。
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明遠的痛苦和憂傷,他一直將苦悶深藏內心,不令外人察覺。此刻聽到老頭慈和的聲音,頓覺親近感激。
明遠輕輕的說:“不瞞您說,我內心常有莫名傷疼。我的生活平靜安逸,可從來沒有感覺到快樂,我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每天早上起床,心頭一片茫然。晚上,一個人走在燈紅酒綠的街頭,不知道哪裡是前進的終點,走到累了,停下來,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只想痛哭。”
老頭面上現出憐憫的神情。
明遠說:“有時候,我把自己想成一枚釘子,用巨大的木錘,從頭頂砸下去,一直砸到地裡,變成泥土,永遠不再出來,就不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和憂傷了。”
老頭捋著鬍鬚,呵呵一笑,說:“明公子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善報。”
明遠輕噓一口氣說:“別人都在快樂的生活著,可我找不到快樂的原由,我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我也想不明白,如果這個世界不曾有我,我又是誰?”
老頭問:“明公子家中有何親友?”
明遠說:“尚有父母兄弟。”
老頭點頭。
明遠說:“讓父母快樂是我唯一的目標,可我永遠實現不了這個目標”
老頭問:“何以見得?”
明遠說:“父母遠在故鄉,我的幸福才是他們快樂的源泉,我終日憂傷,如果他們知道,怎能開心?”
老頭笑說:“明公子不但仁慈善良,而且孝心可嘉,難得的好人啊。”
明遠平時沉默寡言,少與人交流,此刻經老頭循循善誘,頓生知己之感,將內心的憂愁困苦盡情傾訴而出,明遠從未對人說起過這些話,說完以後,覺心中鬱悶大減。
正交談間,小倩已做好酒菜,擺好桌椅。老頭對小倩說:“把最好的女兒紅取出來,招待貴客。”小倩笑嘻嘻的說:“老祖宗,300年女兒紅只有半壇了,您捨得?”
老頭雙目微閉,點頭說道:“時日不多了,此時不喝,留待何時?”
一會兒飯菜上齊,小倩抱一酒壇上來。老頭說:“將你兄弟妹妹一起喊來,敬明公子一杯。”
小倩又說:“老祖宗,現在不興喊公子了。”
老頭一擺手,說:“勿復多言,快去。”
小倩走進內室,攙了一個少年出來,身後跟著剛才的姊妹二人,還在吃吃的笑著。那少年穿了一身樣式陳舊的衣飾,臉色蒼白,眉目清秀,看到明遠,神情有些驚恐。
老頭拉少年坐到身邊,對明遠說:“這是小倩的兄弟,叫小秩,小時受了驚嚇,從小體弱多病。我們家就這一個男孩。”轉頭對少年說道:“還不給明遠大哥問好。”
那少年怯生生的看了明遠一眼,突然咳嗽起來,喉間發出嗚嗚的聲音,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小倩趕緊走到小秩的背後,輕輕替他捶打著後背,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不要害怕。”滿臉關切的神情。
那兩個女孩已經毫不在意的坐到桌旁,老頭不滿的看了她們一眼,說:“這倆丫頭,一個叫小紅,一個叫小翠。”
坐在左首的綠衣女孩說:“我叫小翠。”右首的紅衣的女孩說:“我叫小紅。”然後兩人同聲說道:“明遠大哥好。”兩人心意相通,聲調一致,聲音清脆異常。看到明遠驚愕的樣子,兩個人又捂住嘴,吃吃低笑起來。
小倩捧起酒壇,打開蓋子,一股清冽濃郁的酒香溢出,飄滿整間屋子。小倩在老頭面前斟滿一杯,又在明遠面前斟了一杯,然後將蓋子合好。那少年與兩個女孩眼睛的盯著酒壇,露出失望的樣子。
老頭說:“給你兄弟妹妹都倒滿,我們痛快的喝一次。”
小倩說:“老祖宗,您這酒只有半壇了。”
老頭說:“都斟滿。”
小倩只好給小紅小翠斟滿,然後給少年倒了半杯,說:“你身體不好,少喝點。”那少年執拗搖著頭,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倩嘆口氣,只好把所有的酒杯都倒滿。
桌上一大盤兔肉,一大盤雞肉,還有幾個清爽的小菜,做的異常精緻。明遠嘉許的看了小倩一眼,心說:“好手藝。”
老頭說:“今天貴客臨門,就讓你們喝個痛快,喝過這次,以後想喝也沒機會了。”
明遠聽老頭說的奇怪,抬頭看了小倩一眼,只見小倩神情大變,驚恐的盯著老頭。小紅和小翠卻神色如常,依舊偷偷拿眼睛看他。
老頭端起酒杯說:“來,喝酒,嘗嘗這個三百年的女兒紅。”
明遠對酒不甚了解,聽老頭說這是三百年的酒,料想一定極好,輕輕抿了一口,果然異常醇厚甘洌,回味悠長,不禁贊道:“好酒。”
老頭對小倩他們道:“你們隨便喝,我還要跟客人好好聊聊。”
小紅他們聽到老頭的話,都面露喜色,大口吃喝起來。只有小倩眉峰緊鎖,心神不定的。
老頭道:“明公子心中悲憫之疼,老朽也曾經歷過。我家世代捕獵為生,年輕時,老朽身強力壯,每次都能捕獲一些獵物,我只在黃昏的才開始行動。每到黃昏,我站在山頂,看著山中驚慌奔跑的野兔,心中總是一片苦痛,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天要為果腹而奔忙,我不想去傷害那些弱小的兔子,可是我要生存,必須不斷的出擊。”
明遠聽著老頭的話,仿佛看到一個獵人在落日的黃昏裡寂寞的身影。
老頭說:“那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生存是如此痛苦,悲慘的命運從來得不到改變。家族中,不斷有人慘遭橫禍,我看著年齡比我大的死去了,年齡比我小的也死去了,一個家族漸漸凋零,我又驚又怕,我怕某一天,這個世界只剩我自己,那將何等孤苦寂寞。”
小紅突然抬頭說:“還有我們呢。”小翠在旁邊吃吃的低笑起來。小倩眼睛裡閃爍著淚花,明遠看著老頭如雪的須發,心想:“看來小倩家有過傷心慘痛的往事。”
老頭呵呵一笑,說:“喝酒。”看到小秩和小紅姐妹酒杯已空,對小倩說:“給他們倒滿。”
小倩說:“老祖宗,不要讓他們喝了。”
老頭看了小倩一眼,說:“大禍不遠了,讓你兄弟多喝點吧。”
明遠不明老頭所指,只好默默的聽著。
老頭接著說:“年輕時,生活裡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盡頭,每次背著獵物,踩著夕陽走回來的時候,我總盼望天上會掉下一塊石頭,把我壓到地下,永遠不再出來,永遠不再遭受這種傷心蝕骨的悲哀。”
明遠默默的聽著,深切的回味著這番話,老頭所說的蝕骨之疼,又何嘗不是自己常有的感覺?只是郁積在心裡,從來沒有細想而已,此刻聽老頭娓娓道出,一時心神激盪,幾乎不能自已。
桌上幾碟素菜,做的精緻可口,可除了明遠,其餘的人都只吃兔肉和雞肉,兩盤肉食很快就吃光,小倩又端來兩盤。
那酒芳醇無比,明遠陪老頭連飲數杯,頓時心神大暢,煩憂盡銷。
老頭看著明遠,緩緩的說:“老朽於世上的時間不多了,想求明公子一件事情。”
明遠趕緊放下酒杯,說:“老祖宗,您身體這麼硬朗,一定長命百歲。您有什麼話儘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盡力而為。”
老頭嘆口氣說:“都是天意啊,只可憐小秩這孩子。我家不日將遭逢奇禍,請你援手搭救她們姊妹三個。”
聽到此話,小紅小翠都停止飲酒,吃驚的看著老頭,面上現出驚恐的神色。
小秩抬頭看看老頭,繼續啃著手裡的雞腿,突然卡住了嗓子,又是一陣咳嗽,小倩趕緊走到他背後,輕輕替他錘著背,說:“慢點吃,小心些。”臉上盡是憐愛的神情。
明遠聽的莫名其妙,一時無話可說。
老頭說:“小倩,你們姊妹三個向明遠大哥磕頭,請他救你們一救。”
小倩三人站起來,順從的跪在明遠面前。
明遠大吃一驚,慌忙用手去攙,說:“不要這樣,無論遇到什麼事情,我一定幫助你們,快起來。”
老頭點頭說:“明公子答應了,老朽就放心了。我們繼續喝酒。”
明遠見老頭神志清醒,並無醉態,不知剛才一番話是什麼用意。再看小倩一家人的言談舉止,與常人大不相同,心中深覺奇怪。
明遠跟老頭一番傾心相談,甚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老頭有事相求,當然不會推辭。小倩三人撲地一跪,讓明遠內心的震撼無以復加。他看著老頭,小心翼翼的問:“老祖宗,您有什麼麻煩?”
老頭哈哈一笑,說:“明公子不必擔憂,這事對你易如反掌,到時你只須略施援手,就能救這三個丫頭於水火了。”
明遠心中納悶,不再多問。
一壇酒很快喝光,明遠注意到,小倩喝的很少,大部分都是小秩與紅翠二姝喝掉了。
老頭顫巍巍站起身,朝明遠拱拱手,說:“老朽年老力衰,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讓倩丫頭陪明公子小坐。”
小倩起身攙老頭走進內室,明遠盯著老頭蹣跚的背影,心中悵然若失。
老頭一走,小紅小翠立刻活躍起來,坐到明遠面前問:“你怎麼認識小倩的?”
“你住在哪裡?”
“你多大了?”
“你怎麼不說話?”
“你是個啞巴嗎?”
“……”
兩人只管亂問,卻不等他來回答。明遠訝異的看著二女,不知她們到底想問什麼?二女看到他窘迫的神情,又是一陣吃吃的低笑。那個少年卻不說話,只管專心的啃著兔肉。
小倩從內室走出,衝小紅小翠低聲呵斥道:“別胡鬧了。”
小紅笑嘻嘻的說:“姐姐向著姐夫,連妹妹都不要了。”
明遠頗覺尷尬,呆呆的站在一邊。小倩渾不理會,對明遠說:“還有一件事情請你幫忙。”
明遠問:“什麼事情?”
小倩說:“幫我把電腦裝起來。”說著,從內室拖出幾隻紙箱,裡面裝的是顯示器,主機等設備。
明遠的工作離不開電腦,對軟硬件的配置比較熟悉,很輕鬆的將電腦組裝起來。小倩她們在一邊看他工作,連小秩也好奇的湊過來。
明遠檢查各種連線無誤,按下了開機按扭。電腦打開,桌面上現出一隻色彩斑斕仰天長嘯的猛虎。只聽小秩一聲驚叫,雙目緊盯顯示屏,渾身顫抖,驚恐萬狀。
小倩將小秩一把摟在懷裡,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柔聲安慰道:“別怕,姐姐在這裡。”神情充滿了關切和憐愛。小紅小翠手指小秩,惡作劇般大笑不已。
明遠連好網線,測試一切正常後,對小倩說:“一切正常,可以用了。”
小倩依舊捂住小秩的眼睛,說:“換一個背景圖片好嗎?”明遠奇怪的看看小秩,點點頭,將猛虎換成了藍天白雲。
明遠看看手錶,說:“有些晚了,我該回去了。”小倩點頭說:“我送你。”
小倩陪明遠走出門外,聽背後小紅說:“姐夫,常來玩啊。”小翠說:“我們會想你的。”跟著是一陣吃吃的笑聲。
小倩嘻嘻一笑,說:“這兩個傻丫頭。”
明遠問:“她們做什麼工作?”
小倩神色一變,黯然道:“她們在銀華賓館做陪侍工作。”
“哦,”明遠恍然,又問:“你呢?”
“你猜,”小倩的眼睛裡多了一絲狡黠,不等明遠說話,自己回答道:“我學過財務,我是公司的會計。”
明遠點點頭,又問:“經常上網嗎?”
小倩點頭,說:“是的,我喜歡上網,網絡世界裡,沒有人知道你是一隻狐狸。”
明遠一笑,問:“在網上,你叫什麼名字?”
“情無所依。”小倩說。
“情無所依?”明遠玩味這個名字,突然有種莫名的悸動,“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小倩扭過頭看著他,說:“我不知道,每一個名字都有其劫數,自己卻往往看不清楚。”
“你呢?”小倩問。
“盡千鐘。”明遠回答。
“盡千鐘?什麼意思?”小倩問。
明遠哈哈一笑,說:“人生百年寄耳,且開懷一飲盡千鐘。”
小倩呆呆的看著他,既而莞爾一笑,說:“老祖宗也經常吟詠這句詩。”
明遠說:“我喜歡老祖宗,這個世界上,只有老祖宗了解我的痛苦。”
小倩說:“剛才老祖宗告訴我,他也喜歡你,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領會了他的悲哀。他讓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明遠奇怪的問。
“只要活著,就很幸福了。”小倩說。
“只要活著,就很幸福了?”明遠默念著。
蓮花山上夜色清幽,微風吹過,林木搖晃,可以看見山下燈火輝煌。明遠心中一片空明,仿佛醍醐灌頂般,曾經的苦痛在這句話裡煙消雲散。
“以後怎樣跟你聯繫呢?”明遠問。
小倩俏皮的一笑,說:“我想你的時候,自然會去找你。”
明遠微微一笑說:“如果我想你呢?”
小倩說:“想我的時候,就到蓮花山來,面對東方連喊三聲‘倩倩’,我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明遠哈哈大笑。
小倩一本正經的說:“我說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明遠說:“好,我想你的時候,就到山上喊你的名字。”回頭看看黑乎乎的山林,說:“天太晚了,你回去吧。”
小倩執拗搖搖頭說:“我送你下去,不然你會迷路。”
小倩一直將明遠送到山下,明遠坐的車開出很遠,還看到小倩站在路旁俏麗的身影。
此後數日,明遠每走到路口轉彎處,總朝那家餐館的方向看一看,可是再沒有小倩的身影。明遠時時想起那個老頭,老頭慈和睿智的神態和話語,如同一劑良藥,讓明遠從浮躁苦楚的心境中沉靜下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明遠很想再與老頭促膝長談。
明遠將小倩加為QQ好友,可是從未見她登錄上線。
當小倩的影子在明遠心中淡化的時候,小倩又出現在明遠面前。還是穿著那身簡潔明快的衣服,手裡提著一隻兔籠,似笑非笑的看著明遠。
明遠心中一喜,忙問:“老祖宗還好嗎?”
小倩說:“好,老祖宗也經常念叨你呢。”
明遠說:“哦,我很想念他老人家。”
小倩說:“只想念老祖宗?沒有想過別人?”
明遠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搖搖頭說:“沒有啊。”
小倩轉身就走。
明遠趕緊跟在她身後,說:“怎麼了?”
小倩停下來,嘻嘻一笑說:“沒有想過我嗎?”
明遠看著她的眼睛,心神一蕩,說:“想過。”
小倩抿嘴一笑,說:“我就知道。”
明遠問:“這些天怎麼沒來?”
小倩低下頭,神情有些憂鬱,說:“我們家將有一場災禍,老祖宗不讓我出門。”
明遠不解的問:“什麼災禍?”
小倩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藉口給老祖宗買兔子,才溜出來見你。”
明遠心說:“你們家的人都古古怪怪的,莫名其妙。”
小倩說:“不許說我們家人的壞話。”
明遠不解的問:“我什麼時候說你們家人壞話了?”
小倩說:“想也不許想。”
明遠吃一驚,問:“你怎知道我想什麼?”
小倩深深的看著他,表情憂傷,說:“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相見,一個月後,我會跟你聯繫。老祖宗讓我告訴你,不要忘記你答應他的話。再見。”
說完,跳上開過來的25路車,絕塵而去。
果然,在其後將近一個月裡,再也沒有看到小倩。周六下午,房東小丁約明遠等人爬蓮花山,同室的小魏和阿泰都欣然同意,明遠本要拒絕,想到山上還有一位絕妙的女孩,或許機緣巧合再次遇到也說不準,便不再推辭。
幾個人乘25路車,到達山下,買了幾份報紙,說說笑笑,一口氣爬到山頂。山頂遊人熙熙攘攘,小丁帶著大家從一側的小徑走下去。小丁是本地人,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幾個曲折,便來到一處平緩的山坡上,這裡林木遮蔽,綠草如茵,果然是一個好去處。
小魏問:“這麼清幽的地方,你怎麼找到的?”
小丁得意的說:“我小的時候,經常跟小夥伴到山上晚,玩累了,就到這裡睡覺。那時這裡還是一片荒野呢。”
明遠突然想起小倩說過,她小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在山上跑來跑去,問:“那時侯,你有沒有遇到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小魏和阿泰都指著明遠哈哈大笑,明遠平素不苟言笑,這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有些輕薄滑稽。明遠也啞然失笑,說:“我問的正經話,沒你們這麼多花花腸子。”
小丁說:“漂亮女孩子沒有見到,可是見過一隻漂亮的小狐狸。”
阿泰笑著說:“是一隻漂亮的小狐狸精吧?”
小丁一本正經的說:“真的見過一隻小狐狸,有一次,我在這裡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一隻小狐狸站在傍邊看著我,我嚇了一跳,‘噌’得從地上跳起來,結果把小狐狸嚇跑了。”
阿泰饒有興趣的問:“山上真的有狐狸嗎?”
小丁說:“當然有,前幾年還有人從後山抓到一隻呢。”
阿泰問:“怎樣抓到的?”
小丁說:“那是一年冬天,那隻倒霉的狐狸出來覓食,落到人們下好的套子裡了,過了兩天便死掉了,據說那隻狐狸臨死前還在流淚呢。”
明遠聽到狐狸流淚的話,心中有些黯然。想起小倩說過的話:“想我的時候,就到蓮花山來,面朝東方連喊三聲‘倩倩’,我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明遠好奇心起,想:“也許倩倩就在附近,我試一試。”走到一側,面對東方,連喊三聲:“倩倩。”
小魏笑問:“喊誰呢?”
明遠回頭說:“我有個朋友住在附近……”
話音未落,突然看到不遠的樹下,有一隻色彩鮮艷的狐狸,正安靜的看著他。這隻狐狸體態優美,毛髮閃亮,側著頭,眼神幽怨纏綿,似憂似喜。明遠一呆,怔怔的看著,只見它眼波流轉,神情如夢如幻。明遠突然心念一動,覺得這眼神異常熟悉。一瞬間,似乎有千言萬語從它的眼中流過。
小魏見明遠獨自發愣,覺得奇怪,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不由一聲驚呼:“那是什麼?”小丁一躍而起,興奮的說:“說狐狸,狐狸到,不要驚動它,看我的。”說著,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從一側悄悄包抄過去。
小丁一點點靠近狐狸,那狐狸猶自眼神迷離的看著明遠,對悄然而至的危險渾然不覺。
明遠眼角的余光掃到小丁,心頭一驚,喊道:“你幹什麼?”
狐狸立刻警覺,身體一繃,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與此同時,小丁的石頭已經出手,只聽一聲慘叫,狐狸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丁一跺腳,對明遠說:“我就要捉到它了,你把它嚇跑了。真可惜。”
阿泰興奮的說:“你已經擊中她了,好漂亮的小狐狸。”
小丁遺憾的說:“可惜讓它跑掉了。”繼而興味索然的說:“下山吧,狐狸都很狡猾,它們吃過一次虧後,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按說狐狸很警覺的,今天這隻狐狸真奇怪,竟然當著我們的面發呆。”
小魏呵呵的笑著說:“我看見它在跟明遠交流感情呢。”
明遠心中疑惑,回味那雙眼睛,不理會小魏的調侃。
走不遠,阿泰突然盯著地面說:“地上有血跡,狐狸受傷了。”
地面上果然有一溜血跡,小丁興奮的說:“太好了,跟著血跡走,我們可以找到它的老巢了。”明遠看著那道血線,心中一疼,想阻止小丁,又不好說什麼。
幾個人跟著血跡走至一處岩壁下,血跡突然不見了。
明遠悄悄松了一口氣。
小丁說:“大家找一找,狐狸洞可能就在周圍。”
幾個人分散開去,明遠站在原地,眼睛不由自主的盯著阿泰。阿泰正向岩壁走去,岩壁下生長茂盛的灌木叢,阿泰折了一根樹枝,不斷扒拉著灌木。
明遠心中涌起一股恐懼,這恐懼似乎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來自外部。突聽阿泰大聲叫道:“找到了,在這裡。”明遠心中一沉。
幾個人圍攏過來。阿泰用樹枝撥開灌木叢,眼前現出一個洞口,洞口處又有血跡。
小丁興奮的說:“太好了,這就是狐狸窩。我們今天將這窩狐狸一網打盡。”
阿泰問:“洞口這麼小,我們怎麼捉呢?”
小丁說:“有辦法,我們用煙燻,將它們熏出來。”
明遠心中悸動,說:“不行,這裡好多樹木,會引起山林火災。”
小丁說:“我們將周圍的灌木清除,在洞裡燒,小心些,不會有事。”說著,動手清理那些灌木,阿泰和小魏也積極幫忙,清理出的枝條堆在一邊,洞口周圍很快形成小塊空地。小丁又從遠處找來一把乾草,說:“大家圍好洞口,如果狐狸受不住熏烤,從裡面竄出來,我們就一起動手,將它抓住。”
說著將乾草和幾張報紙塞入洞中,伸手點燃,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小丁將灌木枝條壓到乾草上,立刻有濃煙從洞裡冒出,一沒留神,被嗆得直咳嗽。
小魏笑呵呵的說:“這哪裡是熏狐狸,分明是熏自己嘛。”
小丁抓起剩餘的報紙,每人分得幾張,說:“我們一起扇風。”
明遠接過報紙,呆呆著站著,心中一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仔細想想,卻不知哪裡不對。
在小丁三人的扇動下,濃煙向洞裡涌去。
扇了一會兒,火苗翻上來,煙霧漸小,小丁向火上添了一把鮮樹枝,濃煙又大起來。
阿泰說:“這窩狐狸真有毅力,竟然還能挺的住。”
小魏說:“別是已經嗆死了,怎麼沒有一點動靜呢?”
小丁說:“繼續熏,時間久了,它們一定受不住。”
明遠呆呆看著,腦海一片混亂,他拼命回憶著那雙眼睛,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濃煙從洞口緩緩冒出來,在他眼前幻化出奇怪的形狀。驀的,他聽到一聲嗚嗚的咳嗽,從洞中發出。
小丁歡呼道:“狐狸叫了,它們快受不住了,大家小心。”
這聲音在明遠聽來卻如震雷一般,那正是小秩的聲音,小秩那天咳嗽時就是這種聲音。
與此同時,明遠腦海中靈光一閃,剛才看到的,分明是小倩的眼睛,那種清澈而纏綿的眼神與小倩並無二致。電光石火般,幾個細節在明遠記憶中清晰起來,小倩說:“在網絡世界裡,沒有人知道你是一隻狐狸。”老頭說:“我家不日將遭逢奇禍……到時你只須略施援手,就能救這三個丫頭於水火了。”
明遠突然大喊:“讓開,不要熏了。”如瘋了般衝到洞口,推開小丁等人,將腳探入洞中,拼命去踩地上的火苗。
幾個人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小丁惱怒的喊道:“你怎麼了,明遠?”
明遠不答話,回身從地上抓起一根樹枝,將洞中的炭火一股腦的撥到洞外。小魏上前幫忙將火苗踩滅。做完這些,明遠回頭對小丁說:“求求你,不要再熏了。”
小丁說:“狐狸馬上就受不住了,為什麼不要熏?”
明遠心神稍定,淡淡的說:“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不要再熏了。”
小魏見明遠舉止反常,忙圓場道:“這些狐狸也怪可憐的,算了吧。”
小丁眼見功敗垂成,悻悻的說:“神經病。”轉身朝山下走去。
阿泰奇怪的看著明遠說:“你怎麼了?”
明遠搖搖說:“我沒事,你們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小魏深深的看看明遠,點點頭說:“好吧,早點回去,我們先走了。”與阿泰一同離去。
明遠目送他們走遠,將地上和洞中剩餘的火星踩滅。站在洞口,心中一陣揪疼。許久,聽到洞中傳來嗚嗚的聲音,似乎有人哀傷的哭泣。
又過了許久,洞中再無聲音。天色漸漸暗下來,明遠將被破壞的灌木堆在洞旁,黯然離去。
次日,照常上班。一整天,明遠都失魂落魄,神思恍惚,一到下班時間,明遠便匆走出公司,至路口轉彎處,老遠就看到餐館門口站著一個紅衣女孩,風姿綽約,隱約便是小倩。
明遠心中激動,急忙跑過去,及至近前,才看清原來是小倩的妹妹小紅。明遠心中疑惑,問:“你怎麼在這裡,你姐姐呢?”
小紅吃吃的笑道:“你怎麼一見面就問那個小騷貨呢?她快要死了。”
明遠奇怪的看著小紅,問:“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姐姐?”
小紅撇撇嘴說:“都是她害的,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明遠領她走進餐館,問:“吃點什麼?”
小紅說:“我要吃雞。”
明遠點點頭,要了一個小雞燉蘑菇,一盤辣子雞丁,然後問:“你姐姐怎麼了?老祖宗還好吧?”
小紅笑嘻嘻的說:“老祖宗已經死了,小倩快要死了。”
明遠大吃一驚,看她笑嘻嘻的樣子,似乎開玩笑,急問:“到底小倩跟老祖宗怎麼樣了?”
小紅奇怪的看著他,說:“老祖宗已經死了,小秩也死了,小倩斷了腿,我看也快死了。”
明遠一把抓住她的手,緊張的問:“跟我說實話,老祖宗跟小倩到底怎麼了?不要嬉皮笑臉的樣子。”他擔憂小倩和老頭的安危,心裡極是恐慌,不覺用力甚大。
小紅裂著嘴說:“放開我,你把我抓疼了。”
明遠抱歉的鬆開手,說:“快告訴我。”
小紅看明遠,邊吃邊說:“昨天是我們家災難的最後一天,老祖宗說,只要躲過昨天,我們就不用擔心了。可是小倩這個小騷貨一聽到你的呼喊,立刻著了魔似的,從洞裡竄出去。老祖宗想攔都來不及,只說了一句:”災難來了。‘過了一會兒,小倩一瘸一拐的回來,渾身是血,她的腿被打斷了。“
明遠咬著嘴脣,想起昨天小丁的石頭飛出去的時候,分明聽到一聲慘叫,想象小倩斷腿的痛苦,心中痛如刀絞。
小紅接著說:“我們想逃離山洞,可是小倩斷腿,小秩生病,老祖宗腿腳不靈活,來不及了。後來那個惡人在外面放起火來。家裡全是濃煙,我們喘息不動。先是小秩,後來是老祖宗,都被憋死了。”
小紅說的簡單平淡,在明遠聽來,卻是驚心動魄。他呆呆的看著小紅,想象不出在濃煙滾滾的洞裡,他們忍受了多麼痛苦的煎熬。心想:“老祖宗死了,真的死了。”內心一片空盪蕩的凄苦和絕望,在明遠的心裡,老頭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知音,明遠在痛苦的泥淖裡掙扎了這麼久,直到見到老祖宗,才看到了超脫痛苦的希望,現在老祖宗卻死了。
小紅說:“小倩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抱著小秩的身體,半清醒半昏迷,清醒的時候喊小秩的名字,昏迷的時候就喊著你的名字。”
明遠想起小倩與小秩姐弟情深的情狀,想起昨天下午迷離憂愁的眼神,心疼的雙手都顫抖,站起來說:“小倩現在在哪裡?快帶我去。”
小紅不高興的說:“我還沒吃完呢,再說,你去了也沒用,你又進不了我們家。”
明遠問:“我上次怎能進去?”
小紅說:“上次老祖宗使用了法術。”
明遠說:“你把小倩帶出來,我帶她去醫院。”
小紅說:“她現在受了重傷,無法幻成人形,你打算帶一隻小狐狸去醫院嗎?”
明遠呆立當場,恨恨的說道:“你怎麼這麼無情無意,老祖宗和小秩死了,你沒有痛苦嗎?”
小紅笑嘻嘻的說:“小倩這種道行高深的人才會有情意有痛苦,我的道行這麼差,怎會痛苦?”
明遠想起了什麼,問:“你這兩天為什麼沒吃飯?”
小紅說:“平時都是小倩作飯,現在她半死不活的,自然沒有飯吃了。”
明遠待她吃完,從店裡買了兩隻燒雞,遞給她說:“帶回去給你姐和你妹吃。”
小紅看著明遠,點頭說:“怪不得小倩認識你以後,掉了魂似的。可惜我們愛上凡人,要遭天譴。”
明遠吃驚的問:“什麼?”
小紅說:“沒什麼。”轉身便走。走幾步,又回來,說:“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後天月圓之夜,是小倩生死大限之時。她讓我告訴你,她愛你,如果她闖過大劫,後天午夜子時,她會出現在蓮花山頂。如果子時沒有出現,那就是她已魂消魄散。”
明遠失神的盯著小紅,良久,堅定的說:“告訴小倩,後天月圓之夜,我在蓮花山頂等她,直到她出現。”
小紅嘻嘻一笑,轉身而去。
三天后,蓮花山頂。已近午夜,遊人漸漸散去,只剩明遠。
圓月正當頭頂,四野一片蒼茫,山下是燈火通明的城市。明遠面朝東方,迎風而立。離子時還剩最後五分鐘,明遠深深吸了一口氣,奮起精神,大聲喊道:“倩倩——倩倩——倩倩——”
月色清幽,萬籟俱寂,明遠睜大著眼睛,靜靜的等待著,他相信,小倩一定會來。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明遠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