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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天 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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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天 涯

斜陽似睡,晚風如醉。
  驛道幽曲而漫長,石徑的狹隙裡,荒草齊膝,隨著風兒輕輕起舞。
  前面是一片澄澈如鏡的水面,夜瀾風靜,一層薄霧籠在水面上。黑駿馬看見了湖邊碧油油的青草,不由得歡快地嘶叫起來,蹄下如躦,向江邊急奔而去。
  馬背上的人依然沉睡不醒。馬兒低頭吃草,不時回過頭來,用腦袋輕碰觸它的主人,一邊甩著尾巴,似乎是想說:“看哪,我們已經到江南了。”
  馬背上的人卻正做著一個夢,夢境中有一隻柔軟的手正輕撫他的臉,一個溫馨的聲說在說:“你知道夕陽照在雷鋒塔上,是什麼顏色?你知道孤山上的梅,幾月裡會開……”
  那隻手很調皮,從他的臉上漸漸滑到頸脖,輕輕的,柔柔的……
  他只覺得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直鑽心頭,再也忍不住,脖子扭動了一下,他緩緩睜開眼睛。
  血紅色的光芒!
  時間是南宋開慶元年,此時距離南宋王朝的覆滅僅剩二十年。
  撫摸他頸脖的只是堤上垂下的柳條枝兒,他將它們抓在手中,望著天邊殘陽,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江南,江南……
  他的眼中流下兩行清淚。
  他翻身下馬,只覺得自己的身軀輕飄飄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馬背上睡了多少天。
  胸前的傷口依然在流血,淌下的血早已結成斑斑硬塊,緊緊地裹在那匹馬的身上。胸口隱隱作痛,他伸手探去,摸到的是兩個冰冷的磁瓶,他只覺得心裡一陣恍惚。
  生命是什麼?難道這兩個磁瓶裡凝縮的,真的就是那兩個曾經鮮活的靈魂?一個與自己肝膽相照的人,一個與自己誓同偕老的人?
  斜陽已經沒落,可是仍然很刺眼,殷紅如血一般的顏色。他取過酒壺,拔開塞子,喝盡最後一滴酒。
  陣陣廝殺聲由遠及近,漸漸傳來,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陣血霧漫空灑下,一大塊灰濛濛的東西壓斷樹枝,重重地落在他的前面。
  “世人何苦?”他暗自感嘆。
  前面的東西翻滾了幾下,沒入草叢,寂然不動,過了良久,方才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
  他翻開草叢,見一個灰袍老僧伏在裡面,捂著一隻斷臂,奄奄一息。他扶起老僧,老僧睜開眼睛望著他,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張……張都統,遇見你可太……太好了。”鬆開斷臂,去懷中摸索什麼東西,那斷臂上的血就似涌泉般冒了出來。
  他只覺得心中一片空白,張都統,張都統?
  他強定心神,一根柳條將老僧斷臂扎緊,血止住了。老僧將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塞在他的手中,口中說著什麼,只是聲音已經很輕,他俯下身子,聽到老僧說:“你快走,那些東西就要來了,那些東西很厲害,快走……務必要兩日之內送到臨安賈丞相府中,事關我大宋……命脈……命脈……”
  “賈丞相?”他努力地回想這個名字,漸漸腦海中浮現一個肥胖臃腫的身影,在那個身影後面,有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是假大帥?”那個可愛的人兒問道。
  大帥威風八面地點點頭。
  “哦,”柳兒蹙起眉頭,像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不住地朝他身後張望,“那麼真大帥——在哪裡呢?”
  大帥哈哈大笑,挺起肚子,說:“本帥是姓賈,本帥非但是真正的大帥,還是本朝的丞相哦。”
  “哦。”柳兒肅然起敬,“民女拜見丞相!”作勢就要跪下來。
  大帥想著受她一禮,也是應該,可是一轉眼,卻發現柳兒不見了。
  柳兒站在城墻垛上,指著遠處的蒙古軍帳說:“那些蒙古韃子,凶得很,經常來欺負我們,你能將他們都趕走麼?”
  大帥遠遠地躲在後面,叫道:“回來回來,別站那兒,小心蒙古人的箭。”
  柳兒認真地問:“你能趕走蒙古人麼?”
  賈大帥將胸脯拍得咚咚響。“本帥在此,鄂州之圍,不出三月,必當解除。”
  只有他的心裡依然苦悶。
  賈似道是什麼人,他很清楚。只因有個姐姐在宮裡當寵妃,便青雲直上,一介無賴之徒竟當起了右丞相和三軍統帥。
  本來兵困鄂州,已非一日,蒙古人在潭州重慶擺下多處戰場,忽必烈一路兵馬更是在黃州沙武口渡過長江,直取鄂州。倘若鄂州城陷,蒙古軍沿江東下,則東南一片岌岌可危!他一邊死守一邊指望著增援,日盼夜盼卻盼來這麼個一聽到打仗就要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的大帥。
  但好歹人家是丞相是大帥,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呢。
  柳兒不服氣,在他的帥椅上做點手腳,結果賈大帥在三軍之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軍為之嘩然,賈大帥卻站起來拍拍屁股說:“看見了嗎,本帥出師,只要用些殿後兵,就可以叫它勢如破竹。”
  好在這位賈大帥還有自知之明,在用兵謀略上是言聽計從,雖屢次被柳兒捉弄,也從來不會生氣,只是偶爾色咪咪地望著柳兒說:“柳兒真可愛,給本帥當個妹子吧。”
  鄂州之圍已經解了嗎?既是鎮守鄂州,卻又如何到了這裡?
  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感到頭腦裡開始一點點脹痛,仿佛有一隻無形的鐵錘在裡面不住地敲打,整個人都要裂開。
  灰袍老僧抓住他的手已經緩緩鬆開,他低頭一看,老僧已然斷氣。
  他拿起手中的事物,那是一個帶著血的金片,刻著一些生辰字樣和麒麟形狀吉祥物。他想不出這樣一個東西會有什麼重要,但老僧的話卻依然在他的耳邊響著:“事關我大宋的命脈……”他看著老僧的臉,清矍而消瘦,他無法從殘存的記憶時尋找出這樣一副面孔。
  “嗖!”“嗖!”
  他看到前方有幾道白影飛馳而來,不及多想,騰身躍起。他不明白自己的身軀為何變得如此輕捷,竟飄飄然不發出一點聲息。他悄然落在樹巔一束橫枝上。
  白影及近,像是幾團白色的霧氣,他也看不清究竟是幾個。他揉了揉眼睛,可是看到的依然是幾團飄飄忽忽的影子,在老僧的周圍四散開來,其中一個用一柄如彎勾般的長劍去拔弄那老僧,說道:“死了。”其餘的便一齊笑了起來,那笑聲尖厲而凄號,他只覺得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今日咱們獻了這件東西,不知道王爺可有什麼獎賞,”一個東西叫道,“咱也不要別的,只要多一些血祀供奉,就足夠了。”將老僧一條臂膀撕開,放入嘴中血淋淋地啃了起來。
  其餘那些在老僧的身上搜索什麼,一邊道:“王爺忙著要平息和林那邊的事情,恐怕無暇顧及於此了。”另一個道:“忽必烈王爺乃是真命天子,遲早要揮師南下,這東西嘛,總是用得上,咦……”
  那些人忽然變得焦急起來,將老僧衣物都撕了下來,不住揮抖,看看還沒有,便發起狂來,片刻之間將那老僧撕扯得肢離破碎,血糊糊的灑了滿地。
  在他的心中,此刻恐懼的感覺已被憤怒所取代。
  他感覺到自己正在顫抖,幾乎要忍不住跳下來,與那些鬼物大戰一場。可是轉念一想,這是做什麼?身邊至愛的人都已經離開,此番南下,不過是要將他們的骸骨帶回故鄉,葬在孤山上,然後再買上幾壇烈酒,醉死在他們的墳前罷了。
  兵困,饑荒,叛亂,四面受敵,國家淪亡就在眼前,他管得了麼?他覺得一陣風吹過,自己都搖搖欲墜。
  傷口不住地流血,他只在馬背上昏昏睡睡,走走停停,他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夠走得到臨安?
  那些鬼物已經發現他的戰馬,一隻只魔爪向馬背上伸去。馬兒的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一步步向後退卻,抬頭仰望它的主人,發出最後的哀鳴。
  他再也忍不住,一躍而下,狂刀如雪!
  雪光掃過白影,沒有慘叫,沒有血,眼前的鬼影似塵霧般消散。
  晚風拂過柳林,咧咧作響,江水長流,水波微泛。
  灰濛濛的天空下又只剩下他孤孑的身影。人在何方?鬼在何方?
  他只覺得一陣暈眩,低頭一看,老僧的殘肢斷臂腿依然灑在草叢裡,雜草零亂,血跡斑斑。
  他跨上戰馬,踏上驛道,向著都城臨安的方向急馳而去。
  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達臨安,但老僧說過,兩天,兩天之內,一定要送到丞相府裡。
  他的胸口依然疼得厲害,兩隻磁瓶在他的懷中跳躍著,像是兩顆鮮活的心臟,不時輕輕撞擊他的傷口,他感到很疼,又有些溫馨。
  他忽而看到一個溫馨的人兒坐在他的懷裡,隨著馬背的上下顛簸,不時用嘴脣輕輕碰觸他的臉龐。
  “等到打退了蒙古人,我要帶你去江南,看看那裡的花,那裡的草,那裡的繁華街市。”
  “孤山是西湖裡的一座小島。當年林和靖先生就在這裡隱居,種梅養鶴,飲酒賦詩,終身不仕……”
  懷中的人兒在他的耳邊溫綿絮語,吹氣如蘭,他只覺得一陣陣的心神盪漾,不禁將她摟緊了,輕聲地說:“等到鄂州解圍,我也辭了官,到孤山來隱居,與和靖先生一樣。”
  柳兒卻不自在地扭動起來,“你……”,她的臉兒微微發紅。
  他明白她為什麼會變得不自在,卻故意裝做不知,繼續說:“我要與和靖先生一樣,一輩子住在孤山,賞梅,養鶴……”
  柳兒急了起來:“你敢有負當日盟誓,我……”
  他故作不解,問道:“效仿和靖先生雅事,又有負什麼盟誓了?”
  “和靖先生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終身未娶……”柳兒把頭埋入他的懷裡,連原本白皙脖根兒都紅透了。
  天色漸漸昏暗,柳兒伏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他叫她,她並不應答。
  他看見柳兒的脖子上出現了一條血絲,像是剛被刀割過了一般,鮮血慢慢地滲出。
  他猛然抬頭,發現那幾團白霧一般的人又出現在他的旁邊。他揚鞭策馬,馬兒瘋狂地向前奔跑,可是那幾團霧氣始終不離身邊。
  他不由得大怒,翻身下馬,柳兒也在他的懷中醒來,他看看她的頸脖,哪裡有血?
  那些鬼物看他下來,紛紛向後散開,他回過身去看柳兒,柳兒卻與鬼物打了起來,劍如飄雪,裙袂飛揚。左邊一個鬼物正悄無聲息地向柳兒的身後逼近,他大喝一聲,刀光閃處,鬼物煙銷雲散。
  其它的鬼物卻並不因此而散去,天完全黑了下來,眼前的東西漸漸模糊。黑暗之中,鬼物們越聚越多,力量越來越強,在耳邊不停怪叫著,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是奮力揮舞手裡的刀。
  那邊傳來柳兒的呼喝聲,似是有所不支,他想過去,雙腳卻被什麼東西抱住了,接著有無數個東西撲了上來,糾纏,撕咬……
  恍恍惚惚中,一只有力的手將自己高高舉起,放在馬背上,接著又一個人被丟了上來,零亂的柔絲上沾著血,靠在他的臉上,他將她摟緊,“柳兒……”
  “走!”一個堅毅的聲音在後面催道,馬兒受到重重一擊,發狂似朝前奔去。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趴伏在馬背上,一群小孩圍在身邊,投來興奮而又好奇的目光。
  陽光似利劍,穿透晨霧,穿透空氣,也穿透了他傷痕累累的身軀。
  沒有痛楚,沒有寒冷,沒有饑餓,麻木而蕭然,他低頭看自己,苦苦思索:這個身軀是我的麼?我是否是已經死去?
  街市繁華,行人擁擠,這裡就是大宋的國都臨安?
  酒肆裡飄出陣陣濃香,喚醒了他對生命僅殘存的一絲知覺,他看見自己下馬,系鞍,向著酒肆裡面走去。
  食客們看見他,紛紛向後閃避,就連小二拎著酒壺的手也在顫抖:“客客客客官,您來來點什麼……”
  “酒,最好的酒!”
  酒上來了,是三十年的紹興花雕,確是好酒。
  他命小二擺開三副碗筷,將懷中兩個磁瓶摸出來,分座擺好,說:“天問,柳兒,你兄妹說好回臨安要請我喝酒,今日卻為何讓我來請?”
  菜也端上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天沒有吃過東西,可是那菜入口,全然沒有滋味。他只好喝酒。
  胸前的傷口依然沒有愈合,血已流乾。酒一入腹,就從那傷口裡流出來,滴滴答答,淌到地上。
  他也不知喝了多少壇,卻始終不能醉。
  隱隱約約中,聽到鄰座的人在談論:“我大宋朝又要改元啦。”
  “開慶才過了一年,怎地又要改元?”
  “從此以後,內有賢臣,外無兵患,國泰民安,自然是該改元了。”
  “是啊,本來倘若鄂州失守,我大宋半壁江山,勢必難保。天幸出了咱賈丞相,天縱奇才,文武兼備,教那蒙古人嘗盡咱天朝神威,怕是往後再也不敢來犯了。”
  鄂州真的解圍了麼?他不自禁地心中一喜,手上顫抖,連酒壺也翻倒在桌子上。
  鄰桌的人回過頭來看看他,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繼續道:“不過聽說這賈丞相當初乃是以外戚而入寵。”
  “外戚怎了,想當初我前朝狄青狄元帥,不也是外戚麼?等咱國勢復甦了,有賈丞相在朝,指不定哪一天揮師北上,盡收失地。”
  “可笑那鄂州都統張勝有勇無謀,不聽帥令,只知一味貪功冒進,竟將我一萬精銳之師盡數葬送敵手……”
  鄂州都統張勝?
  他忽然想起來,當時自己和賈大帥爭論得很厲害。
  他仿佛聽見自己說道:“蒙古皇帝蒙哥死於重慶,阿里不哥在和林稱帝,忽必烈急於爭奪帝位,已經無心打仗了,現在的敵人軍心渙散,此時出擊,必可大獲全勝。”
  賈大帥卻說:“萬事以和為貴嘛,既然他們不想打了,就趕緊議和,他們必定應允。”
  他說:“大帥啊,在蒙古人之中,忽必烈用人用兵,無人能敵,等到他搶回帝位,還是會來攻我大宋。倘若我們能乘此時機傷了他的元氣,甚或擒殺忽必烈,則幾十年內,蒙人必定是再也不敢來犯了。”
  大帥說:“要是一擊不成,把那些蠻人激怒了發起狂來,那可如何是好?”
  他說:“現今高達、呂文德、向士璧、曹世雄等各路重兵,都來援鄂,我兵力實已數倍於敵軍,就算不成,回城自保,也必定無虞。”
  大帥嘆了口氣,無力地坐倒在他的帥椅上,“好,好,聽你的……”
  當日殺了蒙古人派來勸降的使者,相約由他親率一萬精兵,夜襲敵營,先殺他個措手不及,等到敵軍一亂,各路兵馬從四面圍上,合而殲之。
  一萬人馬靜悄悄地深入敵營,殺了幾個沒精打彩的哨兵,一切出奇的順利。點火焚燒敵人營帳,烈焰沖天而起,奇怪的是竟然沒有驚慌四散的人群。
  他只覺得心中咯噔一沉。果然,未過片刻,擂鼓聲起,數不清的蒙古兵從四面八方涌了上來。殺伐聲,吶喊聲,振聾發聵!這是一場空前慘烈的廝殺,戰至天明,他的身邊只剩下了數百人,而蒙古兵像潮水一般涌上,無窮無盡。
  戰馬下有隻手抱住了他的腳,他一看,是他手下的一個將領,只剩下半個身子,血肉模糊,口中叫道:“殺我吧,快殺了我吧,實在是痛啊……”
  身邊的將士不斷地倒下,他的心中仿佛有一把利刃在割著,看看已無生望,“天亡我也!”,他慘然大笑,橫刀架在自己的頸脖上。
  他忽然看到前方蒙古軍中混亂起來,不由得精神一震,“他們來了,為何此時才來?”他打點精神,重新殺入重圍,在震天般的廝殺聲中,他聽到一個聲音,“張勝大哥,你在哪裡——”
  他深吸一口氣,縱聲長嘯,很快地那邊也有兩道嘯聲傳來,一個清越悠揚,一個沉穩重濁,將兩軍廝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他只覺得心中一陣熱流涌過。
  天問,柳兒,是你們來了?
  當日坐擁圍城,數次遣將殺出重圍進京求援,可是援軍始終不至。眼看著城墻塌陷,糧草殆盡,在即將絕望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聲音,將鄂州城從破亡的邊緣拉回。
  他當時奇怪地望著城下的那支人馬,穿的分明是蒙古士兵的衣服,可是那聲音,那聲音……
  蒙古軍中突然露出了那張熟悉可人的臉:“張勝大哥,是我們哪,快開城門,他們要追來了!”
  他慌忙打開城門,蒙古兵推著一輛輛車子魚灌而入,滿城守軍都手把刀槍深懷戒意地望著這支奇怪的蒙古兵。
  柳兒將蒙古帽摔在地上,用力踩了幾腳,臉兒紅撲撲地嗔道:“蒙古人的臭衣裳,穿著可真難受。”
  天問笑意吟吟地說:“我兄妹特來投靠張都統,略備薄禮,還望笑納。”車子一輛輛打開,竟赫然全是黃燦燦的糧食!
  “你們……你們……”他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兄妹得知張大哥兵困鄂州,故約集了數千江湖義士,前來救援。途中正好遇到一支韃子兵來送糧食,咱也不跟他客氣,全部笑納,哈哈。因為沿途全是韃子兵,害怕太過招搖,所以就全部換上了他們的裝束,不想還是被看破了……”
  蒙古大軍在數千江湖好手的衝擊下,很快亂了陣腳。他覷準東南角處敵兵薄弱,呼喝一聲,眾人一齊奮力衝去,刀光閃亮,血肉橫飛,殺開一條血路。
  但是眼前仿佛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無論到哪裡,都有數不清的蒙古兵涌上來。從清晨戰到日正當中,身邊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自己的身子也開始漸漸綿軟下來,連刀都快提不動了。
  正午的陽光映得他無法睜開眼睛,他軟軟地趴在馬背上,忽然感到後背一陣劇痛,他感到自己似乎被什麼利刃挑了起來,接著重重地落到地上,數柄長矛向自己的胸口刺落。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有人將自己提了起來:“張大哥,振作起來,振作起來啊!”
  但是他哪裡還站得起來?那人一鬆手,他又癱倒在地。
  那人殺退了身前幾個蒙古兵,將他扛到背上。他努力地睜開眼睛,“是天問嗎,柳兒,柳兒呢?”
  天問奮勇殺敵,無暇旁顧。他看到天問的身上鮮血淋漓,足下顛跛,顯是受傷不輕,心中一陣難受,一把將他用力推開,叫道:“你走!帶上柳兒走,不要管我。”心情激盪之下,只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晃晃悠悠地過了不知多久,他覺得自己的身子重重地一頓,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坐在馬背上,柳兒就趴伏在身前,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他的前面佇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身上橫七豎八插了不知多少支箭,幾乎成了一個血人,手中的劍也沒了,此刻正拎著一具蒙古士兵屍體,不住地狂舞。蒙古兵顯然是被他的模樣驚呆了,竟沒有一人敢向前來。
  “天問……”他的聲音已經嘶啞。
  “走啊!”天問回過頭來,臉如鋼魄,身似山峰,鮮血不住地向外噴濺,夕陽映照下,形成一道神奇瑰麗的彩虹。
  他只覺得眼中一陣模糊,熱淚止不住地滾落。
  天問揮起屍體,重重地砸在馬臀上,馬兒便撒開四蹄朝前衝去。他眼睜睜地看著天問的身形漸漸遠去,漸漸消逝。
  鄂州解圍了,蒙古退兵了,天下太平了。
  他對著面前的兩個磁瓶說道,“還有一件事,做完之後,我們就可以同去西湖孤山,過那隱居世外的神仙日子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找到丞相府的。下人們嫌他髒,不願讓他入內,一個武官模樣的人在門口問道:“那東西在哪兒,快拿出來吧。”
  他說:“我要見丞相,此物關乎大宋命脈,我該親手交給賈丞相。”
  那人臉上露出慍色,喝道:“丞相大人日理萬機,焉得有許多功夫來理會你?快拿來吧。”
  他也無心糾纏,就從懷中掏出那塊金片,慎重地遞了過去,那人正要來接,一看血漬斑斑,猶豫了一會兒,從下人那裡扯過一塊抹布,隨手裹住,心不在焉地道:“可以去帳房領賞了。”
  那個人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神色驟變,面色如土,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見了鬼一般,不住地往後退,忽然轉過身,發狂似地朝裡奔去。
  他覺得這個人有些熟悉,可是心中一片茫然,越是去想,越是迷惘,恍惚之間,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丞相大人的書房外面。
  裡面的人正喘著粗氣,“奇怪,奇怪……”驚魂卜定,方才說道:“那人將此物送來了。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怎地關乎我大宋命脈了?”
  賈丞相哈哈大笑,顯得甚為得意:“什麼命脈不命脈?不過一個玩物罷了。前些日太子的一個寵妾陪同太子外出遊玩時,不慎失落了此物,一直掛懷,著我遣人尋找,我怕他們不盡心,便放出此言。聽得外面傳言,江湖人為此拼得你死我活,就連蒙古人也心存覬覦,當真可笑。”
  “唉,剛才那個人,我是越看越像,像那個鄂州都統張勝……”
  “胡說!”賈丞相罵道:“張勝早死了,哪裡還有第二個張勝……”  張勝早死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漸漸失去了重量,像一片羽毛般,漂浮在空中,幽幽蕩蕩,無所適從,有一隻溫婉的手拉著他說:“不,我們沒有死,我們都沒有死。”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躺在一堆草垛兒上,懷中的人兒發絲零亂,血染羅裳,聲音綿弱而輕微:“我們都不會死,我們還要一同回江南,上孤山……”
  鮮血從她的頸脖上不住地往外噴涌,他用身體擋住,可是血貼著的胸膛淌下,用手捂住,血從他的指縫裡流出,用臉貼上,血沿著他的臉頰滑落。
  懷中的人兒氣息奄奄:“大帥不肯發兵,我們去求高達,去求呂文德,可是大帥有令,誰敢擅自用兵,皆以軍法處置,他們不敢動啊!賈大帥躲起來了,孫虎臣帶了五萬人馬把守門外,根本見不到他。我們知道自己人少力寡,於大局無補,可是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城門緊閉,大帥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我們硬殺出來……”
  他將她摟緊在懷中,又是傷心,又是絕望,輕聲撫慰她:“不要說了,那都過去了……”
  “不,我要說,我要說!”懷中的人兒掙扎著坐起,臉色蒼白,眼中淚水潸潸,“我們殺出城外,看到幾個人鬼鬼祟祟,抓來一加審問,才知道,他們是剛從蒙古營中回來,大帥早已派人前去議和了!大帥以俯首稱臣,以江北所有土地,以歲奉銀絹各二十萬的代價,乞求蒙古人退兵!大帥深恐蒙古人不信,所以將你要夜襲敵營的消息,也盡數提前告訴他們了啊……”
  霎那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耳中嗡嗡作響。
  懷中的人兒氣息漸弱,他低頭吻她,她沒有回應。他想要放聲大哭,可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懷中的人兒已經冰冷,晦風蕭瑟,黑暗無邊。
  他記得自己醒來時,竟感覺不到絲毫悲傷。
  他的身旁有幾具蒙古人的屍體,他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身下躺了一個人,身穿宋朝將官的盔甲,頭顱已被割去,手上緊緊握著的,竟是自己那把戰刀!
  馬兒臥在那具屍首的身邊,眼中無限依戀,忽而抬起著來望著自己,露出一種哀傷的神情。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帶著柳兒回到戰場,又怎麼尋找到天問的遺體,堆柴,點火,看那兩具軀體在烈焰中化為灰燼。
  一切都機械而麻木,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中為何是那麼空寂,蕭瑟和惘然。
  那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丞相府裡刮起一陣奇怪的大風,狂風拔起大樹,掀翻堂前的牌匾,吹得每個人的心中都不寒而慄。
  孫虎臣攙扶已縮成一團的賈似道走出書房,驚恐地看見兩隻磁瓶從半空中墜落下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陣陣塵埃在地上濺起,忽而幻作人形,隨風揚散。
  要是清風有情,也許會捎上他們的骸灰,掠過西湖,來到孤山。
  (完)
  後記:這實際上是一篇歷史小說。賈似道是宋末頭號奸臣,鄂州之圍時,賈似道以樞密使兼京西湖南北四川宣撫使的身份率軍聲援鄂州,面對蒙古人本已軍心渙散,欲要北撤的大好時機,竟然以歲奉銀絹各二十萬,劃江為界的條件,稱臣求和,而回京後乃大言不慚鄂州大捷,向理宗上表說:“諸路大捷,鄂圍始解,江、漢肅清,宗社危而復安,實萬世無疆之休!”,以至被看成宋朝救星,千古師臣!賈似道嚴加封鎖消息,這個騙局一直持續到宋朝滅亡,無人識破,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十多年後的文章中還寫道:“已未鄂渚之戰,何其勇也!”,每讀至此,義憤填膺,難以釋懷,寫這篇文章,實乃一泄心中之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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