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
前幾天,走南橫去了台東,再經南迴,回到台南。台南和台東這兩個城市,地圖上看起來左右距離很近,但要兩地走一遭,怎麼樣都得翻山越嶺,沒有別的辦法。
這回去,純粹出於偶然,不過是想從工作中逃逸,喘一口氣,便毫無計畫地出門了。把車子加滿油,爬上兩千七百公尺的山巔,山下的時鐘很快被歸零,在這裏,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規律,經年累月一片茫霧,滿天滿路,十幾年前如此,今天也依舊如此,看不清楚的風景,依舊還是看不清楚。
從那片霧中努力鑽爬出來的時候,坡勢漸緩,零星出現人煙,天空是清了,但光線斜長而溫柔,看不見太陽,這時間,下午還沒四點呢,太陽已經滑過山的那一頭了。
驅車跑過台東海岸縱谷平原之際,天色並非很快就黑,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暗下來,靜下來。一個很長很長的黃昏,踱著步,慢慢走,以傾斜的姿態,慢慢覆蓋了眼前所有山巒樹影,接著,城市的燈才稀稀疏疏地亮起來。這個慢,很不同我向來對黃昏的印象,在山的那一邊,日落總是遲到而短促的,即使這個季節,天黑已經因為秋天到來而提早,但也多半接近六點時分了。
隔天一早,天光從窗戶透進來時,拿起床邊的表,剛過五點鐘呢。六點,借輛腳踏車,在附近聚落遊蕩,兩個小時經過,依舊清涼,又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早晨。
如此早晚彷彿變得十分悠長,日正當中的熾亮只是一會兒的事。我在這樣的光線變化中感覺到宛若出國才可能出現的時差,有些時光彷彿被留在山的那一邊,而來到此地開始的這一天又靜悄悄先走了幾步。這當然是太陽東昇西落所致,就像綠島海面浮起第一抹曙光,對比西岸落入海平面的夕陽,我穿過山脈,彷彿落入了時光的縫隙,現下此刻,可能是成年之後好幾趟台東旅行中的一次,也可能是十幾年前潦草而孤獨的第一趟旅行。
惟不同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旅行的我,對島嶼東岸、台東小鎮長得什麼模樣是完全不清楚的,月黑風高的晚上,獨自走在往海邊的路上,屋舍安靜得好寂寞,小鎮旅館裏的碎花棉被還疊著三角形放在床角,我懷抱著恐懼與期待,可能走過了我未來的朋友的家門,也可能她正在那裏頭讀著書,幻想翻山越嶺,某些更遙遠的地方。
時光的縫隙,在現在的旅行,不斷看見了過去旅程的浮光掠影,回憶把過去帶到現在,重走一遍,忽然發現那個確確實實走過卻沒被看見過的自己。我從來不是個好記性的人,很多兒時或少年記憶,我是大把大把地丟掉了。然而,在那些被丟失的,被各種理由遮蔽的過去裏,或許恰恰預藏了許多未來的線索。命運,應該是與過去有關,而非將來。
回程跑一趟南迴公路的山海陡絕,百轉千迴,當隱沒多時的太陽又掛上天際,東岸山海也就夢一般地消逝了。在楓港、枋山附近小歇,看一輪火紅燦爛的碩大落日,燃燒似地跌進海裏去,片刻,天就完全黑滅了。好遲好急的黃昏。這是西岸。我從時光的縫隙逃逸出去,然後,回來。那些沙漏般流去的時光,換個方向倒置,又漏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