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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作者: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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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作者:古龍


  這少年手里握著柄刀,刀柄上的絲巾在風中飛揚。
  紅絲巾,紅得象剛升起的太陽。
  刀鋒在烈日下閃著光,少年在烈日下流著汗,汗巳濕透了他那身黑綢子的衣裳,他已被包圍,包圍他的人雖然只有四個,但他卻知道這四個人的可怕,他已有好幾次想拋下刀,想放棄抵抗,放棄一切。
  他沒有這祥做。
  因為他不能辱沒了這柄刀上系著的紅絲巾,不能辱沒這紅絲巾所象徵的那個人。
  系上這紅絲巾,就表示你決心要奮斗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這紅絲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帶給人一種不屈不撓的勇氣!
  他揮刀,狂呼,衝過去。
  鮮紅的絲巾飛舞,比刀光更奪目。
  他立刻就聽到刀鋒砍入對方這人骨頭里的聲音。
  這人倒下去,眼球凸出,還在直勾勾地瞪著這塊鮮血的絲巾。
  他並不是死在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這少年的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這塊紅絲巾,因為他早已被這塊紅絲巾所象徵的那種勇氣震散了魂魄!
  二
  這少女斜倚著柴扉,眼波比天上星光更溫柔。
  她拉著他的手,她舍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著的絲巾在晚鳳中輕拂。
  紅絲巾,紅得象情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確應該走了,早就應該走了。
  他沒有走。
  因為他不能辱沒了手腕上系著的這塊紅絲巾,你只要系上這紅絲巾,就不能讓任何少女失望。
  這紅絲巾不但象徵著勇氣,也象徵著熱情。火一般的熱倩。
  他終於湊過去,在她耳旁低語。
  他們的蜜語比春風更動人,
  可是她的眼波卻還是在痴痴的凝注著他腕上的紅絲巾。
  他的熱情忽然消失,因為他忽然發現她愛的也許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腕上的這塊紅絲巾。
  當她拉著他的手,她心里想著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這紅絲巾象徵的那個人,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中、夢中都有那個人。
  那個人叫秦歌。
  三
  他洗過澡,挽好發髻,將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綢衣裳,小小心心的在腰上系起一條紅絲巾。
  他不喜歡穿黑綢衣服,也不甚歡鮮紅的絲巾。
  可是他不能不這麼樣做。
  因為他若不這麼樣做,就表示他沒有勇氣,沒有熱情。
  自從虎丘一戰後,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將各色各樣的絲巾都染成紅的,因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塊紅絲巾,一個少年身上若沒有系著塊紅絲巾,簡直就不敢走出門去,有的人縱已不再少年,若想學少年、學時髦,也會在身上系塊紅絲巾,表示自己並不太老,並沒有落伍。
  風流的少年將紅絲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將紅絲巾系在刀上、劍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將紅絲巾系在頭上。
  但卻從來沒有人將紅絲巾系左脖子上。
  沒有人敢!
  因為秦歌是將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將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秦歌就算不在乎,別的人也會將你這條紅絲巾砍斷,連著脖子一齊砍斷!
  你可以學他,可以崇拜他,卻絕不能有絲毫冒犯他,他若喜歡一個人站在橋上靜賞月色,你要賞月色也只能站在橋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遠沒有第二個。以后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自從虎丘一戰後,秦歌就成了江南每個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個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四
  秦歌當然是田思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思斜倚在一張鋪著金絲氈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濃蔭如蓋。
  風中帶著荷花的清香。她手里捧著只碧玉碗,碗里是冰鎮過的蓮子湯。
  冰是用百里快馬從關外運來的,"錦繡山莊"雖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思思卻喜歡關外運來的冰。
  沒有別的理由,只因為她認為關外來的冰更冷些。
  她若認為月亮是方的,也沒有人反對。
  只要田大小姐喜歡,她無論要做什麼事都沒有人敢反對。
  這不僅因為她是世襲鎮遠侯,"中原孟嘗"田白石田二爺的獨生女兒,也因為她實在是個甜絲絲的人兒。不但人長得甜,說話也甜,笑起來更甜,甜得令任何人都不願,也不忍拒絕她任何的要求。
  太家唯一的遺憾是,能見到這位甜人兒的機會太少。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爺大放花燈時,她才會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終年都藏在深閨中,足不出戶,誰也休想一睹她的顏色。
  田二爺號稱"中原孟嘗",當然不是個小氣的人,縱然揮手千金也不會皺一皺眉,但卻絕不肯讓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兒的機會。
  他將他的女兒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寶加起來都珍貴千百倍。
  二
  蓮子湯已不再涼沁人心,田思思只輕輕啜過一口,就隨手遞給了她的丫環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貼身丫環,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若沒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麼寂寞。
  現在田心就坐茌她面前一張小板凳上,低著頭在繡花。金爐中燃著的龍液香已漸漸冷了,風吹竹葉,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訴。
  田思思忽然奪過她使女手中的繡花針,帶著三分嬌嗔道,"你別總是低著頭繡花好不好?又沒有人等著你的繡花枕頭做嫁妝。"田心笑了,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輕捶著自己的腰,道:"不繡花幹什麼?"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噘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還有什麼好聊的?"田思思眼波流動,道,"說個故事給我聽。"
  "錦繡山莊"終年都有客人。許許多多從四面八方來的客人,田心從他們嘴里聽到許許多多又可怕、又好聽的故事,然后再回來說給她的小姐聽。
  田心道:"這兒天來的客人都是笨蛋,連故事都不會說,只曉得拼命拄嘴里灌酒,就好象生怕喝少了不夠本似的。"田思思的眸子在發光,卻故意裝得很冷漠的梓子,淡淡地道,"那麼你就將虎丘那一戰的故事再說一遍好了。"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思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說了七八遍,怎麼會忽然忘了?"田心的嘴噘得更高,板著臉道:"那故事我既已說了七八遍,你也不會忘了的。既然投有忘,為什麼還要聽?"田思思臉紅了起來,跳起來要用針去紮這壞丫頭的嘴。
  田心嬌笑著,閃避著,喘著氣告饒道:"好小姐,你要聽,我就說,只要小姐你高興,我再說一百遍都沒關系。"田思思這才饒了她,瞪著眼道:"快說,不然小心我紮破你這張小蹶嘴。"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幾聲,才慢吞吞地說道:"虎丘一戰就是秦歌秦少俠成名的一戰,七十年來,江湖中從未有任何戰役比這一戰更轟動,也從未有任何戰役比這一戰流的血更多。"這故事她的確已說過很多次,說起來熟得就好像老學究在背三字經,就算睡著了,都能說得一宇不漏。
  但田思思卻象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節,每年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會,這七條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頭。"田思思道:"這麼樣說來,別人一定全都很怕他們了?"田心道:"當然怕,而且怕得厲害,所以大家雖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這一天他們在虎丘,卻從來沒有人敢去找他們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田思思道:"那天怎麼樣?"
  這故事她當然也早聽熟了,當然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插嘴問一句,才好讓田心接著說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時候,半路遇到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餓狗看到了肉骨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這女孩子搶上山去。"田思思道:"他們不知道這女孩子是誰嗎?"
  田心道:"那時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他們也不怕,他們誰都不怕,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敢去惹他們。"田思思道:"但這次他們卻遇見了一個。"
  田心道:"那時秦歌還沒有出名,誰也想不到他有那麼大的膽子。他說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時候,別人都以為他吹牛,誰知他竟真的去了。"田思思道:"他一個人去的?"
  田心道:"當然是一個人,他單槍匹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只老虎,雖然將其中兩只老虎刺傷,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大刀。"田思思道:"一百零八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為,這是老虎的規矩,他們活捉一個人后,絕不肯痛痛快快一刀殺死,一定要刺一再零大刀,讓他慢慢的死。"田思思歎了口氣,道:"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一百零八刀的。"田心道: "非但很少,簡直沒有人能挨得了,但我們的秦歌卻硬是咬著牙挨了下來,因為他不想死,他還想報仇。"田思思道:"他還敢報仇?"
  田心道:"他不但身子象是鐵打的,膽子也像是鐵打的,大家都以為他這次僥幸逃了活命之后,一定會談虎色變了。"她也歎了口氣,才接著道:"誰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又找到了這七只老虎。這次,他重傷了其中的四個。"田思思道:"他自己呢?"
  田心歎道:"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八刀,這次老虎的出手當然更重,但他還是挨了下去,據后來看到他的人說,他挨過這一百零八刀后,身上已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流的血已足夠將虎丘山上的石頭全都染紅。"田思思咬著嘴唇,道:"那些老虎為什麼不索性殺了他?"田心道:"因為那是他們的規矩,他們若要剌這個人一百零八刀,就不能少刺一刀,而且第一百零八刀一定要和第一刀同祥輕重,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一個人挨過一百零大刀后還能活著,還有膽子敢去找他們報仇。"田思思道:"但秦歌卻挨了二百一十六刀。"
  田心道:"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
  田思思道:"為什麼"
  田心道:"因為第三年他又去了,叉挨了一百零八刀。只不過這次他己傷了七只老虎中的五只。"田思思道:"遇見這樣的人,他們難道一點也不害怕?為什麼還敢讓他活著?"田心道:"因為那時他們自己也已騎虎難下,因為那時這件事已經轟動了江湖,已經有很多人專程趕到虎丘山看熱鬧。"田思思道:"所以他們絕不能刺到第一百零七刀時就讓素歌死了,刺到第一百零八刀時,也絕不能比第一刀重。"田心道:"不錯,像他們這種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丟自己的臉,否則還有誰會象以前那麼樣怕他們?"田思思道:"但他們其中既已有五人受了傷,別人為什麼不索性將他們除去了呢?"田心道:"因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麼大的罪,忍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大家誰都不忍令他功虧一簣,都希望能看到他親手殺了這七只老虎,而且大家都已知道這第三百二十四刀,已經是最后一刀。"她眸子里也發出了光,接著道:"所以當這最后一刀刺下去,秦歌還沒有死的時候,每個人都不禁發出了歡呼。"田思思道:"那七只老虎自己難道不知道這已是最后一刀?"田心道:"他們自己心里當然也有數,所以第三年他們已找了不少幫手上山,這也是別的人沒有向他們出手的原因。"田思思道:"第四年呢?"
  田心道:"第四年他們找的幫手更多,但就連他們自己的朋友,都不禁對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秦歌向他們出手的時候,競沒有一個人幫他們的忙。等秦歌將最后一只老虎殺了時,虎丘山上歡聲雷動,據說十里外都能聽到。"田思思目光凝注著爐中嫋娜四散的香煙,她仿佛己看到一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巾的黑衣少年,自煙中慢慢的出現,微笑著接受群眾的歡呼喝彩。
  田心道:"直到那時,秦歌臉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樣驕傲,又那麼沉痛,因為那時他那心上人已經死了,己看不到這光榮的一天。"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自從那一天之后,'鐵人'秦歌的名字就響遍了江湖!"田思思也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田心道:"像他這麼勇敢,這麼多情的人,天下的確很難找得出第二個。"田思思忽然跳起來,抓住她的手,道:"所以我非嫁給他不可。"她臉上帶著紅暈,看來又堅決,又興奮,又美麗。
  田心卻"噗哧"一聲笑了,道:"你又想嫁紿他?你到底想嫁給多少人?"她扳著指頭,又道:"最早你說一定要嫁給岳環山,然后又說一定要嫁給柳鳳骨,現在又想嫁給秦歌了,你到底想嫁給誰呢?"田思思道:"誰最好,我就嫁給誰。"
  她眼波流動,紅著臉道:"以你看,這三個人誰最好?"田心笑道:"我可不知道,這三個人雖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卻連一個都沒有見過。"她想了想,自己的臉也紅了,輕輕的接著道:"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柳風骨卻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無論什麼困難,他都有法子解決,而且總令人心服口服;一個女孩子能嫁給他,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了。"田思思道:"岳環山呢?嫁給他難道就不好?"田心咬著嘴唇道:"他不行,據說他的年紀已不比老爺小。"田思思也咬起了嘴唇,逍:"老有什麼關系?只要他最好,就算己經有七十歲,我還是要嫁給他。"田心忍住笑道:"他若已經有了老婆呢?"
  田思思道,"有了老婆也沒關系,我情願做他的小老婆。"田心終于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道:"他們三個若都一樣好呢? 你難道就同時嫁給他們三個?"田思思像是忽然聽不見她說話了,痴痴的發了半天怔,忽又拉起她的手,悄悄道:"你偷偷溜出去,替我買幾身男人穿的衣服來,好不好?"田心也發怔了,道:"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幹什麼?"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才輕輕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聽過沒有?"田心笑道:"那本'銀字兒'也是我偷偷拿給你看的,我怎麼會沒聽說過?"田思思道:"聽說一個女孩子要出門,就得扮成男人才不會被人欺負。"田心瞪大了眼睛,吃驚道:"小姐你想出門?"田思思點點頭,咬著嘴唇道:"我要自己去看看,他們三個人究竟是誰好?"田心再也笑不出來了,吃驚道:"小姐你一定是在開玩笑。"田思思道:"誰跟你開玩笑?快點去替我把衣服找來。"田心非但笑不出,簡直快哭出來了,合起雙手,苦著臉道:"好小姐,你饒了我吧,老爺若知道,不打斷我的腿才怪。"田思思也瞪起眼,道:"你若不去,我現在就打斷你兩條腿。"她眼珠子一轉,突又笑了,輕輕擰了擰田心的小臉,吃吃的笑著道:"何況,你年紀也已不小,難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個好丈夫嗎?"田心也顧不得害臊,跳起來拉住她小姐,道:"你肯帶我一齊去?"田思思笑道:"當然,我怎麼舍得甩下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呢?"田心已被嚇白了的小臉又漸漸蘋果般發紅,眸子里又漸漸發了光,瞧著窗外痴痴的出了神。
  田思思柔聲道:"外面的世界是那麼美麗,那麼遼闊,尤其是江南,現在更是萬紫千紅、繁花如錦的時候。一個人活著若不到江南去開開眼界,他這一輩子才真是白活了。"田心就像是做夢似的,走到窗口,她的神魂似已飛越到江南,那溫柔的流水旁,溫柔的柳條下,正有個溫柔而多情的少年在等著她。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有哪個不喜歡做夢呢?
  田思思道:"快去吧,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老爺絕不會知道的,等我們帶了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回來,他老人家一定喜歡得很。"田心心里就算千肯萬肯,嘴里還是不能不拒絕,拼命搖著頭道:"不行,我還是不敢。"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臉,道:"好,小鬼,你若其敢不聽話,我就把你許配給馬房的王大光。"用"大光"來形容正大光這個人的臉雖不合適,形容他的頭卻真是再好也沒有。
  他的頭看來就像是個剝光了的雞蛋,連一根毛都沒有。
  只可借他的臉卻太不光了,每邊臉上都至少有兩三百顆黑麻子,比風幹了的桔子皮還麻得厲害。
  一想到這個人,田心就要吐,想到要嫁給這麼樣一個人,她的腿都軟了,幾乎當場跪了下來。
  田思思悠然道:"我說過的話就算數,去不去都看你了。"田心立刻道:"去,去,去,現在就去。卻不知小姐你是想做個雄糾糾、氣昂昂的花木蘭呢,還是做個文質彬彬、鳳流瀟灑的祝英台?"三
  天青色的輕綢衫,天青色的文士巾,田思思穿在身上,對著妝台前的銅鏡顧影自伶,自己也實在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她想起起臉,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卻忍不住笑了,嫣然道:"小噘嘴,你看我現在像不像是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田心也笑了,抿著嘴笑道:"果然是文質彬彬、風流瀟灑,就是潘安再世見了你,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田思思忽然皺起了眉,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田心道:"什麼事?"
  田思思道:"像這樣的男人走到外面去,一定會被許多小姑娘看上的,我還沒找到丈夫,卻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給我,那怎麼辦呢?"田心也皺起了眉,正色道:"這倒真是個大問題,我若然不知道你也是個女的,就非嫁給你不可。"田思思道:"好,我就要你。"
  她忽然轉過身,張開手,齜著牙道:"來,小寶貝,先讓我抱著親一親。"田心嚇得尖叫起來,掉頭就跑。
  田思思追上去,一把攬住她的腰,道:"你又不願了是不是?不願也不行。"田心喘著氣,道:"就算要親,也沒有像你這樣子的。"田思思道:"這樣子有什麼不對?"
  田心道:"這樣子太窮凶極惡了,膽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嚇死才怪。"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道:"那要什麼樣子才對呢?"田心道:"要溫柔些、體貼些,先拉住人家的手,說些情深款款的甜言蜜語,打動人家的心,讓人家自動投懷送抱。"田思思道:"說些什麼呢?"
  田心道:"譬如說,你說你一直很孤獨、很寂寞羅,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麼樣的女孩子羅,自從見到她之后,你才忽然覺得人生變得有意思起來,若沒有她,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她話還未說完,田思思已笑彎了腰,道:"這些話肉麻死了,男人怎麼說得出口?"田心道:"這你就不懂了,小姑娘就喜歡聽肉麻的話,越肉麻越好。"田思思吃吃笑道:"想不到你倒還蠻有經驗,這種話一定聽人說過不少次了。"田心臉紅了,噘起嘴,道:"人家說正經的,你卻拿人家開玩笑。"田思思道:"好,我也問你句正經的。"
  田心道:"問什麼?""
  田思思眨著眼,道:"我問你,你這小噘嘴到底被人家親過沒有?"田心已撲到床上,一頭鑽進了被窩,還用兩只手蒙住耳朵,道:"不要聽,不要聽,這種羞死人的話真虧你怎麼說得出來的。"田思思的臉也有些紅紅的,幽幽道:"別人像我這樣的年紀,這種事做都不知做過多少次了,我說說有什麼關系?"田心道:"聽你說話,別人真很難相信你會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黃花閨女。"她歎了口氣,搖著頭又道:"這只能怪老爺不好,為什麼還沒有替你成親呢?若早有了婆家,你也不會整天的想這些糊塗心思了。"田思思一甩手,扭過頭,板起臉道:"小鬼,說話越來越沒規矩。"看到小姐真的有點像發脾氣的樣子,田心就軟了,姍姍地走過來,陪著笑道:"剛剛我才聽到個消息,小姐你想不想聽?"田思思道:"不想聽。"
  田心歎了口氣,道:"其實那倒真是個大消息,但小姐既然不想聽,我也不敢說。"田思思咬著嘴唇,敝了半天氣,還是憋不住,恨恨道:"什麼不敢說?你的膽子呢?"田心道:"做丫頭的人怎麼能有膽子。"
  看到俏丫頭真的有點受了委屈的樣子,做小姐的心也軟了,轉過身,一把抱住了田心,道:"你不說,好,我就真的親你,親親你的小噘嘴。"田心早已笑得連氣都透不過來,道:"好小姐,求求你放手吧,我說……我說……"她好容易才喘過一口氣,這才悄悄道:"聽說老爺已經有意思把你許配給楊三爺的小公子。"田思思立刻緊張了起來,道:"哪個楊三爺?"田心道:"當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楊三爺。"
  田思思怔了半響,忽然道:"快收拾衣服,我們今天晚上就走。"田心道:"急什麼?"
  田思思道:"聽說楊三爺那個兒子是個怪物,從小就在和尚廟里,連廟里的老和尚都說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這種人我怎麼受得了?"她忽又道:"還是我來收拾衣服,你去雇輛大車,在后花園的小門外等著。"田心道:"雇車幹什麼?騎馬不快些嗎?"
  田思思道:"我們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帶走,不雇車怎麼行?"田心瞪大眼睛,道:"六七口箱子?小姐你究竟想帶些什麼?"田思思道:"要帶的東西太多了,譬如說,妝盒、洗臉盆、鏡子,這幾樣東西就得裝一口箱子。我們雖然扮成男人,但總不能不梳頭洗臉吧。"她眼珠子一轉,又道:"還有被褥、枕頭,也得裝一口箱子,你知道我從不用別人東西的--對了,你還是先去把我吃飯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軟巾包起來;還有這香爐、棋盤,也得包起來。"田心聽得連眼睛都直了,道:"小姐,你是在辦嫁妝麼?婆家還沒有找到,就先辦嫁妝,不嫌太早了點嗎?"




  田思思道:"不帶這些東西,你難道要我用那些臭男人蓋過的被睡覺?用那些臭男人用過的碗吃飯?"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願用別人的東西,我們在路上也可以買新的。"田思思道:"買來的也髒。"
  田心道:"這些東西難道不是買來的嗎?"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不管,這些東西我非帶走不可,一樣都不少。否則……"田心歎了口氣,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則就把我許配給王大光,是嗎?"她眼珠子一轉,忽又吃吃地笑道:"有個人總說別人是小噘嘴,其實地自己的小嘴比我噘得還高。"她說要的東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說出天大的理由來,她也會當你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間跟你翻臉發脾氣,但你再眨眨眼,她說不定已將發脾氣的事忘了,說不定會拉著你的手賠不是。這就是田大小姐的小姐脾氣。
  所以我們的田大小姐就帶著她的洗瞼盆、妝盒、鏡子、被褥、枕頭、香爐、棋盤……還有幾十樣你想都想不到的東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門。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為她心目中三個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呢?離她的家究竟有多遠?
  這一路上會經過些什麼樣的地方?會遇見些什麼樣的人?
  這些人是好人?還是惡人?會對她們怎麼樣了?
  她們是不是會遇到一些意外危險?是不是真能到達江南?
  就算她們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到她心目中那三個大人物?
  他們又會怎麼樣對她?
  這些事田大小姐全部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車,閉起眼,等張開眼來時,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著隊在等她。
  她以為江南就像她們家的后花園一樣安全,她以為江湖中人就像她們家的人一樣,對她百依百順、服服貼貼。
  像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子踏入了江湖,你說危險不危險?
  她若真能平平安安到達江南,那才真的是怪事-件。
  她在這一路上遇到的事,簡直令人連做夢也想不到,你若一件件去說,也許要說個兩三年。
  二
  繁星,明月,晚風溫暖而幹燥。
  中原標准的好天氣。
  車窗開著,道旁的樹木飛一般往后倒退,馬車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關了十幾年,剛飛出籠子的金絲雀,飛得離籠子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在她身上,她興奮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從窗子里探出頭,看到天上一輪冰盤般的明月,她立刻興奮得叫了起來。就象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一樣,不停地叫著到:"你看,你看這月亮美不美?"田心道:"美,美極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這里的更美,說不定還圓得多。"田心眨著眼,道:"江南的月亮難道和這里的不是同一個?"田思思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你這人簡直一點詩意都沒有。"田心凝注著窗外的夜色,緩緩道:"我倒不想寫詩,我只想寫部書。"田思思道:"寫書?什麼樣的書?"
  田心道:"就像西遊記彈詞那樣的閑書,連書名我都已想出來了。"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們的小噘嘴還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麼書名,快告訴我。"田心道:"大小姐南遊記。"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遊記?你……你難道是想寫我?"田心道:"不錯,大小姐就是你,南遊記就是寫我們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她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接著道:"我想,我們這一路上一定會遇見很多很多有趣的人,發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若全都寫下來,讓別人看看我們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田思思的興趣也被引起來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寫,寫得好,這本書將來說不定比《西遊記》還出名."她忽又正色道:"可是絕不能用我們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氣。"田心眼珠子轉動著道;"那麼我用什麼名字呢……西遊記寫的是唐僧,我總不能把小姐你寫成尼姑呀。"田思思脆聲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孫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她吃吃地笑著,又道:"猴子的嘴豈非也都是噘著的。"田心的嘴果然又噘起來了,道:"孫猴子倒沒關系,但唐僧卻得小心些。"田思思道:"小心什麼?"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來要去擰她的嘴,忽又坐下來,皺起眉,道:"糟了,糟極了。"田心也緊張起來,道:"什麼事?"
  田思思漲紅了臉,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剛才多喝了碗茶,現在漲得要命。"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著嘴唇道:"這怎麼辦呢?總不能在車上……"田思思道:"我還是忘了件大事,我們應該帶個馬桶出來的。"田心實在忍不住,已笑彎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你難道就從來不急。"田心當然也有急的時候,當然也知道那種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沒有人,又黑,不如叫車夫停下來,就在路旁樹林子里……"田思思"啪"的輕輕給了她一巴掌,道:"小鬼,萬-有人闖過來……"田心道:"那沒關系,我替你把風。"
  田思思拼命搖頭:"不行,一千一萬個不行,說什麼都不行。"田心歎了口氣,道:"不行那就沒法子了,只好憋著點吧。"田思思已憋礙滿臉通紅。
  這種事你不去想還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叫,道:"趕車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來我們的大小姐也有改變主意的時候。"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話要吩咐趕車的。"田心道:"什麼話?"
  田思思搖著頭,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總沒有大人仔細。"車一停下,她急著跳了下去,大聲道:"趕車的,你過來,我有話說。"趕車的慢吞吞跳下車,慢吞吞地走過來,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
  田思思覺得很滿意,她這次行動很秘密,當然希望趕車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會發現別人的秘密。
  但她還是不太放心,還是要問個清楚。因為她的確是個很有腦筋,而且考慮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問道:"你認不認得我們?知不知道我們是誰?"趕車的直著眼搖頭道:"不認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們剛剛是從什麼地方走過來的?"趕車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麼會不知道。"田思思已有點緊張,道:"你知道?"
  趕車的道:"當然是從門里面走出來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誰家的門?"趕車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趕車的道:"不知道。"
  團思思眼珠子一轉,忽又問道:"你看我們是男的,還是女的?"趕車的笑了,露出一口黃板牙,道:"兩位若是女的,俺豈非也變成母的了。"田思思也笑了,覺得更滿意,道:"我們想到附近走走,你在這里等著,不能走開。"趕車的笑道:"兩位車錢還沒有付,殺了俺,俺也不走。"田思思點點頭道:"對,走了就沒車錢,不走就有賞。"趕車的從腰帶上抽出旱煙,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煙來。
  田思思這才覺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著田心就往樹林里鑽。
  樹林里並不太暗,但的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田心悄聲道:"就在這里吧,漢有人看車,我們不能走得太遠。"田思思道:"不行,這里不行,那趕車的是個呆子,用不著擔心他。"每個人都認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這也是人們心理上的弱點。
  田思思找了個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著,一有人來就叫。"田心不說話,吃吃地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麼!沒有見過人小便嗎?"田心笑道:"我不是笑這個,只不過在想,這里雖不會有人來,但萬一有條蛇……"田思思跳起來,臉都嚇白了,跳過去想找個東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饒,田思思不依,兩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闊,樹林外的車輛馬嘶聲,她們一點也沒聽到。
  等她們吵完了,走出樹林,那趕車的"呆子"早已連人帶車都走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怔了很久,田心才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們把人家當做呆子,卻不知人家也把我們當呆子,我們是真呆,人家卻是假呆。"田思思咬著牙,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田心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田思思道:"無論怎麼辦,我絕不會回家。"
  她忽又問道;"你有沒有把我的首飾帶出來?"田心點點頭。
  田思思跺著腳道:"我們剛才若將那個小更袱帶下車來就好了。"田心忽然從背后拿出了個包袱,道:"你看這是什麼?"田思思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道:"我早就知道你這小噘嘴是個鬼靈精。"田心卻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總不如大人仔細。"路上並不黑,有星有月。
  兩個人追逐自在的走著,就好象在閑逛似的,方才滿肚子的怒氣,現在好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東西丟了,反倒輕松愉快。"
  田心眨著眼,道:"你不怕蓋那些臭男人蓋過的被了?"田思思道:"怕什麼,最多買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買來的。"田心忍不住笑道:"我們這位大小姐雖然脾氣有點怪,總算還想得開,只不過又有點健忘而已。自己說過的話,自己一轉頭就忘了。"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皺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田心道:"什麼事?"
  田思思道:"那趕車的沒拿車錢,怎麼肯走呢?"田心又怔住,征了半天,才點著頭道:"是呀,這點我怎麼沒想到呢?"田思思忽又"啪"的輕輕給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當然知道我們車上的東西很值錢,就算買輛車也足足有餘。"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個天才,居然連這麼複雜的問題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大小姐畢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時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還得流鼻涕。
  三
  天亮了。
  雞在叫,她們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個人的肚子為什麼會『咕咕』的響呢?"田心道:"肚子餓了就會響。"
  田思思道:"為什麼肚子餓了就會響?"
  田心沒法子回答了,大小姐問的話,常常都叫人沒法子回答。
  田思思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一個人肚子餓了會這麼難受。"田心道:"你從來沒餓過?"
  田思思道:"有幾次我中飯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覺得已經快餓瘋了。現在我才知道,那時候根本不算是餓。"田心笑道:"你不是說,一個人活在世上,什麼樣的滋味都要嘗嘗嗎? "田思思道:"但餓的滋味我已經嘗夠了,現在我只想吃一塊四四方方、紅里透亮、用文火燉得爛爛的紅燒肉。"田心道:"那麼你只好回家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連紅燒肉都沒得買?"
  田心道:"至少現在沒有,這時候飯館都還沒有開門。"她想了想,又道:"聽說有種茶館是早上就開門的,也有吃的東西賣,這種茶館大多數開在菜市附近。"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極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還有茶館,聽說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館里發生的。"田心道:"不錯,那種地方什麼樣的人都有,尤其是騙子更多。"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們稍微提防些,有誰能騙得到我們? 我們不去騙人家,已經算不錯的了。"這城里當然有菜市,菜市旁當然有茶館,茶館里當然有各色各樣的人,流氓和騙子當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裝的,寸把寬的刀削面,湯里帶著厚厚的一層油,一塊肉足足有五六兩。
  在這種地方吃東西,講究的是經濟實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沒有人計較。
  這種面平日大小姐連筷子都不會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氣就吃了大半碗,連那塊肉都報銷得幹幹淨淨。
  田心瞅著她,忍不住笑道:"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過的,你怎麼也敢用?"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來一個人肚子餓了時,什麼事都會忘的。"田思思摸了摸臉,悄悄地說道:"我臉上是不是很髒?"田心道:"一點也不髒呀。"
  田思思道:"那麼這些人為什麼老是窮瞪著我?"田心笑道:"也許他們是想替女兒找女婿吧。"她手里始終緊緊抓住那包袱,就連吃面的時候手都不肯松開。
  田思思忽然道:"松開手,把包袱放在桌上。"田心道:"為什麼?"
  田思思道:"出門在外,千萬要記住『財不可露眼』,你這樣緊緊的抓著,別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錢的東西,少不了就要來打主意了。你若裝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別人才不會注意。"田心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還是老江湖。"田思思瞪眼道:"誰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爺。"
  她剛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見一個人走過來,向她們拱了拱手,道:"兩位早。"這人外相並不高明,甚至有點獐頭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為了要表現"老江湖"的風度,也站起來拱了拱手,道:"早。"這人就居然坐了下來,笑道,"看樣子兩位是第一次到這里來的吧?"田思思談淡道:"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城里什麼地方我都熟得很。"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跑的,想必認得城里的趙老大趙大歌"聽他的口氣,這位趙大哥在城里顯然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若不認得這種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談不上很熟,只不過同桌吃了幾次飯而已。"這人立刻笑道:"這麼樣說來,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鐵胳膊,也是趙老大的小兄弟。"他忽然壓低語聲,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話我就不能不說。"田思思道:"只管說。"
  鐵胳膊道:"這地方雜得很,什麼樣的壞人都有,兩位這包袱里若有值錢的東西,還是小心些好。"田心剛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包袱里也不過只是幾件換洗的衣裳而已,用不著小心。"鐵胳膊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道:"在下是一番好意,兩位……"他急然一把搶過包袱,掉頭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讓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樣一縱身就能將他抓回來。
  大小姐並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人,有一次在錦繡莊的武場里,她三五招就將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鏢頭打得躺下了。
  據那位鏢頭說,田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連江南最有名的女俠"玉蘭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這次大小組還沒機會露一手,鐵胳膊還沒有跑出門,就被一條威風凜凜,臉上帶著條刀疤的大漢擋住,並伸手就給了他個大耳光。
  厲聲道:"沒出息的東西,還不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鐵胳膊非但不敢還手,連哼都不敢哼,手撫著臉,垂著頭,乖乖的就把包袱送了回來。
  那大漢也走過來,抱拳道:"俺姓趙,這是俺的小兄弟,這兩天窮瘋了,所以才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兩位要打要罰,但憑尊便。"田思思覺得這人不但很夠江湖義氣,而且氣派也不錯,展顏笑道:"多謝朋友相助,東西既然沒有丟,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那大漢這才瞪了鐵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還不快謝謝這位公子的高義。"田思思忽又道:"兄台既然姓趙,莫非就是城里的趙大哥?"大漢道:"不敢當。"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請坐下。"
  趙老大揮揮手,道;"這桌上的賬俺候了。"
  田思思道;"那怎麼行,這次一定由我作東。"她抓過包袱,想掏銀子付帳,掏出來的卻是只鑲滿了珍珠的珠花蝴蝶--這包袱里根本就沒有銀子。
  趙老大的眼睛立刻發直,突也壓低聲音,道:"這種東西不能拿來付賬的,兄弟你若是等著銀子用,大哥我可以帶你去換,價錢保證公道。"他伯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絕沒有一個敢要趙老大的朋友吃虧的。"田思思遲疑著,正想說"好",忽然又看到一個長衫佩劍的中年人走過來,蹬著這趙老大,沉著臉,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著我的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了?"這趙老大立刻站起來,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趙大爺你好……"話未說完,已一溜煙逃得蹤影不見。
  田思思看得眼睛發直,還沒有弄懂這是怎麼回事兒,這長衫佩劍的中年人已向他們供拱手,道:"在下姓趙,草宇勞達,蒙城里的朋友抬愛,稱我一聲老大,其實我是萬萬當不起的。"田思思這才明白了,原來這人才是真的趙老大,剛才那人是冒牌的。
  趙老大又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騙子,時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騙,兩位方才只怕險些就要上了他的當了。"田思思的臉紅了紅,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搶去,的確是他奪回來的。"趙老大笑了,道:"那鐵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這出戲,好教兩位信任他,他才好向兩位下手行騙。"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其實無論誰都可看出,兩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憑鐵胳膊那點本事,怎麼逃得出兩位手掌?"田思思暗中歎了口氣,這才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覺得很高興,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會武功?"趙老大笑道:"非但會武功,而且還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存心想結交兩位這樣的朋友,否則也未必會管這個鬧事。"田思思心里覺得愉快極了,想不到自己-出門就能結交這樣的江湖好漢,立刻拱手道:"請,請坐,請坐下來說話。"趙老大道:"這里太亂,不是說話之地,兩位若不棄,就請到舍下一敘如何?"趙老大的家並不大,只不過占了一個大雜院里的兩間小房子,房里的陳設也很簡單,和他的衣著顯得有點不稱。
  田思思非但不覺得奇怪,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像趙老大這樣的江湖好漢,就算有了銀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結交朋友,當然絕不會留下來給自己享受。像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有家眷。
  趙老大道:"兩位若是沒什麼重要的事,千萬要在這里待兩天,待我將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帶來給兩位引見引見。"田思思大喜道:"好極了,小弟這次出門,就為的是想交朋友。"田心忍不住插口道:"只不過這樣豈非太麻煩趙大爺了嗎?"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在趙大哥這樣的人面前,咱們若太客氣,反而顯得不夠朋友了。"趙老大撫掌笑道:"對了,兄台果然是個豪爽的男兒,要這樣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豪爽男兒"、"好兄弟",這兩句話當真將田思思說得心花怒放。若連趙老大這樣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裝,還有誰看得出? 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像天生就是出來闖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趙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對大哥說。對了,我還得去拿點銀子來,給兄弟你帶在身上,若有什麼使用也方便些。"田思思道:"不必了,我這里還有些首飾……"她的臉紅了紅,立刻又接著道:"是我妹妹的首飾,還可以換點銀子。"趙老大正色道:"兄弟你這就不對了,剛說過不客氣,怎麼又客氣起來。我這就去兌銀子,帶買酒,回來和兄弟痛飲一場。"他不等田思思說話,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轉頭,從懷里模出一個鑰匙,打開床邊一個櫃子,道:"這麼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總不方便,就鎖在這櫃子里吧,咱們雖不伯別人打主意,能小心些總是小心些好。"他事事都想得這麼周到,把包袱鎖在櫃子里后,還把鑰匙交給田心,又笑道:"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細,鑰匙就交給他保管吧。"田思思反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田心卻已趕緊將鑰匙收了下來。
  等趙老大一出門,田心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這趙老大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田思思笑道:"你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將自己的屋子讓給我們,又去拿銀子給我們用,這樣的好人哪里去找?"田心道:"但我們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鎖在這櫃子里,鑰匙就在你身上,你還不放心嗎?"田心噘起嘴,不說話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負手走了出去,才發現這院子里一共住著十來戶人家,竹竿上晒滿了各色各樣的衣服,沒有一件是新的。住在這里的人,環境顯然都不太好。
  現在還沒到正午,有幾個人正在院子那邊練石鎖,翻跟頭,其中還有兩個梳著辮子的大姑娘。田思思知道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練把式賣藝的。
  那邊有個瞎了眼的老頭子,正在拉胡琴,一個大姑娘垂頭站在旁邊,偷偷的在手里玩著幾顆相思豆。老頭子當然是賣藝的。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動了春心?這幾顆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給她的?田思思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個白眼,又垂下頭,把相思豆藏入懷里。
  "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願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將相思豆藏起來?"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邊看了。
  她雖然覺得有趣,卻不想惹這種麻煩。院子里有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牆。
  一個大肚子的少婦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煙嗆紅了,不停的流淚。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個月的孕,孩子隨時都可能生下來。
  她婆婆還在旁邊嘮叨,說她懶,卻又摸出塊手帕去替她擦臉。
  田思思心里充滿了溫暖。她覺得這才是真真實實的人生。
  她從未如此接近過人生。她忽然對那大肚子的少婦很羨慕--她雖然沒有珠寶,沒有首飾,沒有從京城里帶來的花粉,沒有五錢銀子一尺的緞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已的生活,有愛,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個人若總是呆在后花園里,看云來云去,花開花落,她縱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只被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又有什麼分別呢? "田思思歎了口氣,只恨自己為什麼不早有勇氣逃出籠子。
  她決心要把握住這機會,好好的享受人生。
  火已燃著,爐子上已燒了鍋飯。
  琴聲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著旱煙,大姑娘正在為他輕輕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來,悄悄道;"趙老大怎麼會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田思思道:"也許他手頭並不方便,還得到處去張羅銀子。"田心道:"我只伯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沒有騙走我們一文錢,為什麼要榴?"田心又噘起嘴,扭頭走回屋子去。
  鍋里的飯漸漸熟了,飯香將一個黝黑的小夥子引了進來。
  他滿身都是汗,顯然剛做過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少婦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夥子輕輕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說了句話,少婦給了他一個白眼,小兩口子都笑了起來。
  兩條狗在院子里搶尿吃。
  玩得滿身是泥的孩子們,都已被母親喊了回去打屁股。
  趙老大還沒有回來。
  田思思也覺得有些不耐煩了。
  田心忽然從屋子里衝出。
  看她的樣子,就像被火燒著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腳道:"糟了,糟了……"田思思皺眉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難道你也急了嗎?這里有茅房呀。"田心道:"不是……不是……我們的包袱……"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鎖在櫃子里嗎?"
  田心拼命搖頭,道;"沒有,櫃子里是空的,什麼都漢有。"田思思道:"胡說,我明明親手將包袱放進去的。"田心道:"現在卻不見了,我剛才不放心,打開櫃子一看才知道……"田思思也急了,衝進屋子,櫃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難道它自己能長出翅膀從鎖著的櫃子里飛出去?
  田心喘著氣,道:"這櫃子只有三面,牆上有個洞,趙老大-定從外面的洞里將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田思思跺了跺腳,衝出去。
  別的人都已回屋吃飯,只有那幾個練石鎖的小夥子還夜院子里,從井里打水洗臉。
  田思思衝過去,道:"趙老大呢?你們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小夥子面面相覷,道;"趙老大是誰?我們不認得他。"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邊屋里的人,是你們的鄰居,你們怎麼會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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