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那麼年輕,都還在上大學,寒暑假期裡每一個相見的夜晚,我們都沿著江邊散步。
通常,我們都走得很慢很慢。有時你會要唱歌給你聽,我就邊走邊唱,不停地唱會唱好好多歌呢,不是嗎?
如果唱到你也熟悉的曲子,你會吹口哨與相和,還不時地抽空吻一下我的臉頰。
「你唱得真好。」你揉著我的頭髮說。
我便垂下頭笑了。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在夜色中看我的那種目光,此刻想起來,依然能感到那灼灼的目光的殺
傷力。我想我是愛你的,有些人和我相識了很多年,彼此也算是很談得來的朋友,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們,
但我從一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愛上你了。
不唱歌的時候我們就聊天,你不懂我的經濟管理或我不懂你的電腦程式都不重要,我們可以聊很多很多別的
事情,比如唐詩,比如人生,比如未來。有一回在江邊的草地上坐著,我曾告訴他我的理想是要當一個女大
使;那天我穿著淡黃色寬襬的裙子吧?過去我喜歡穿深深淺淺的黃色衣裳,我的頭髮很長很長,現在不一樣
了;當時的我很自命不凡,很聰明自許,現在也不一樣了。你呢,你還是老樣子嗎?你變了沒?
我最近總夢見你。可惜夢中的目光始終無法聚焦,我看不清楚你的容顏。能再和你聊一聊多好,可是我不知
道你如今究竟人在哪裡。現在要我找個人聊天很不容易了,周遭的人都很忙碌,等不及地揮霍今天,他們都
認為像我這樣的人太不切實際,太跟不上潮流。只有你才讚嘆我是從遠古走來的女子,跋涉了上千年來到你
身畔,秦時秋月唐時春,俱化作我裙邊鬢角的風采。
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過去發生的每件事,每一個細節,記憶將這些都製成了底片存在的腦海中。
我有時也想讓這些底片暴光,一張也不留。然而記憶是相當任性的東西,你愈想記住的也許總記不住,愈想
忘掉的,卻始終與你形影相隨。
大二那年暑假,有一天又悶又熱,走到江邊那片小樹林時,你暗藍格子的襯衫濕透了。你把衣服脫下來,掛
在樹枝上讓風吹乾,我趁你不注意,一下子跑到一堆亂石後面躲了起來,你回身不見了我。竟然緊接著得一
聲一聲大叫我的名字,等看到我出現,也顧不得責備我的惡作劇,衝過來一把就擁住,說:「別走開,千萬
別離,永遠別離開我。」
那一刻,我看見滿天的星星都落在你的眼中,閃閃爍爍。「你知道嗎,」你繼續說:「你是有兩顆心的人呢!
因為我這一顆早放進你的胸膛裡去了。」
從此,你叫我「心心」。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雖然你從來沒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但除此之外,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驚心動魄。
我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不過我猜你總會不時想起我來的,是不是?
如果現在你見到我,不一定能認出我來。我知道我自已變了很多。我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不時拎個公文包
飛來飛去談生意,用錢來買意大利時裝、法國化妝,天天把自已打扮得如過年一般。認識我的人都稱我「女
強人」----可是,我真想什麼事都不管,穿著過去那樣樸的黃衣裳,只要一套紫砂茶具,且將新火試新茶。
可惜沒有足以支持這種瀟灑的實力,我只有將鬢邊衣角的唐宋詩篇都抹掉,去為老闆衝陷陣、沙裡淘金。
其實,我是沒有資格抱怨的。來美國讀書工作,是我自已願意的,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我應當自已承擔。
我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去散步,在你的小屋裡,我們相對無言。
我心中有些希望叫我留下不要走,可又不知道萬一你真的說了,我要怎麼辦。我當時雄心萬丈,是想要到新
的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一番,不太可能感情用事的。何況我想我們都那年輕。分別幾年沒關係,我們還有一
百年、一千年可以長相廝守呢!再說,一個太平洋的距離算得了什麼,不就是十個小時的飛機而已嗎?
唉,真的是因為那時太年輕了嗎?怎麼這熛明白,即使有十幾分鐘的腳程,說見不到就是見不了呀!當初作
決
定時果斷得很、自信得很,等到發現有些後果自已根本無法負時,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了。
你是很了解的,所以那夜你並沒有留我。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我現在也不是沒有新朋友,但我和他們
在一起時,常常心不在那,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和你相依的那些夜晚。我們的目光隨著漁火在江上悠遊,
我們的笑語在晚風中輕柔飄蕩。
如今,我們的夜晚裡都不再有彼此了。真希望能有機會見到你,能再和你談談笑笑,關於過去我可以一句不
提,我只想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過得怎麼樣?你過得好嗎?相信應該不至於惹得什人因此而生氣。倘若今
生都不能夠再相見,我希望能有一個女子將她多情的心放進你的胸懷裡,在每一個夜晚,每一個清晨,溫柔
呵護你,然後,你便可以漸漸將我忘記。
至於我呢,我真的是曾經很愛很愛你的,我會永遠為你祝福,愛過了,就可以無怨無尤了,雖然在夏夜的涼
風中或冬夜的火爐旁,我也許還是會想起你,但我慢慢學會不再感傷,因為我終於明白-----
世間沒有圓滿。
Write by : 江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