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天氣微涼,記憶懸於冰冷重疊的空氣之上,靜止的塵埃將流年凝結成細碎的畫面,清新而靜默。
偶爾一道來自天際的微光,穿越觥籌交錯的光影逆流而上,倒轉的時鐘將場景帶回到若干年前的初秋,一切,仿似昨日重現。
千年古城,暮靄蒼茫。
清晨的護城河畔青草幽幽,流水潺潺。你一身素衣立於我的身前,面頰微紅,低頭不語,宛如秋雨過後的桃花屋簷,細細流淌,涓然無聲。
風溫柔的拂過,一片枯黃的柳葉旋落於你淺白色的舞鞋上,你微笑著將它拾起。
你說,當彼岸煙花爛漫,柳樹成蔭時,我們再在這裡相見。
你終於抬頭看我,嬌好的面容仿似清新的百合,悄然綻放。在你從容的眼瞳裡,我看到了一臉慌張的自己。你將樹葉和一枚潔白的信封交於我的手上,相互觸碰的一剎那,我感覺到你冰冷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我們在渡口前並肩席地而坐,凝望著遠處山巒朦朧,沉默不語。
你是一個安靜得女子,一半明媚,一半憂傷,清澈的眼眸一如你輕盈的舞步,柔美而從容。
我沒有想過你會離開,此刻,才明白過去那種四目相觸時的慌張竟是心中滋生已久的愛慕,一種從心底砰然而生的激動,在想到你即將遠赴千里之外的北國深造之後,瞬間變為冰冷的深深嘆息。
客船緩緩駛過,河面湧起層層的漣漪,由遠及近,由急而緩。波浪在觸碰到光滑的河堤之後瞬間消失。我怕,怕我們的默契也會如這輕起的漣漪一般,隨著時間的久遠和地域的區隔漸行漸遠,直到有一天,在記憶的褶皺裡再也翻不出關於彼此的念想。
你說你該回家了,我輕輕的撫摸著你的頭髮,如海藻一般光滑細膩的青絲。你靜靜的對我微笑,轉身,離開。
看著你清瘦的背影我久久不願離去,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完全隱沒在人群之中,才想起手中你留給我的信件。
潔白的信紙上一行娟秀的字跡寫著:「如有紅鞋,僅為君舞」。
歲末,我穿著臃腫的棉衣站在蒼白的雪裡,護城河水依然緩緩東去。
萬籟俱靜,灰色的蒼穹之下有我對你深深的思念,你走了,帶走了一切,卻留下了無盡的牽掛。
對岸煙花響起,白晝下的燦爛依然寧我激動不已。若涵,此刻彼岸已經煙花爛漫,千山萬水之外的你能否透過萬千雪霧感受到這瀰漫天際的華彩。等到對岸柳樹成蔭時,我們就能相見了。
冰雪消融,萬物回春,每一個天晴的早晨,我都會坐在渡口前,看對岸的柳樹是否發出新芽,等待是一種焦急的幸福。
終於春風吹綠了對岸的萬千柳枝,可是我依舊沒有你的消息,或許,新發的柳樹還不足以成蔭,或許你說的重逢是來年的春暖花開之時,或許,只是我早到了一季。
我想寫一封信,一封關於思念的信,將信裝進一個沒有地址沒有署名的信封,寄到一個沒有你的城市,然後在每一個晨光熹微的早晨,靜靜的守在郵局前,等待你不可能的回信。
我確信你沒有將我忘記,否則你不會那麼具體的出現在我的思念裡。
若涵,我夢見你在紅塵微雨中霓裳曼舞,我高聲喚你,你卻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來年,又是花開時節,彼岸的柳樹早已成蔭,看著對岸的萬家燈火,我明白,你再也不會來了。明天,我將離開這個城市,去到更遠的地方生活,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再難有交集。
我知道,你一定還記得我們的約定,一定還記得在那個熹微的早晨,你對我許下無聲的諾言。
煙花散盡,逝水沉吟。若涵,你還欠我一支舞,今生一定要還我。
車窗外細雨綿綿,潮濕的空氣溫暖不了內心的荒涼。
飛快倒轉的山巒與徑流沒有牽絆住我對你的思念,隨著火車的轟鳴我將心中的你一起帶到南國了的夢想之城。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城市,能讓人停留的卻寥寥無幾,不能與你相遇,在哪裡停留又有什麼區別。
我無意尋你,因為,你一直在我的心裡。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想念,在這個冷漠的城裡,無論溫暖與否都不重要,我只需要一塊乾淨的草地,在偶爾想起你的時候,可以抬起頭看見雲端湛藍的天空,若此刻恰有飛機飛過雲層,我的思念也會隨著被穿透的氣流拉得很遠很遠。
光陰飛轉,兩年過去了,時間模糊了你的容顏,卻不能沖淡我對你的思念。我把你留給我的信件和那枚枯黃的柳葉澆鑄在水晶玻璃裡,晶瑩剔透。這便是兩年來,在這個孤單的城市裡,你給我的唯一寄託。
工作換了,為了減少來回的奔波,開始留意網絡上的房屋出租信息。偌大的城市,竟然沒有一處合適的安生之所,終於目光停留在一個叫紅鞋發佈的合租信息上。
紅鞋,若涵,會是你嗎?心跳從來沒有這麼急促過,一種急迫和不安讓我那晚徹夜未眠。
第二天,我找到了信息上發佈的地址,門打開了,一襲白色的連衣裙否定了我昨晚的想法。
電影中的情節終究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
她是一個充滿靈氣的女孩,看起來單純得如同涉世未深的孩子,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隻身來到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
交談了幾分鐘之後,我決定合租下這套房子。出門時看到鞋櫃裡有一雙潔白的舞鞋,為此我對這個叫青純的女孩有了特殊的親切感。
原來她是舞蹈老師,週末的時候帶幾個孩子教他們跳舞。
除了工作,青純平時很少出門,每天蝸居在家裡看電視或者上網。
無論我多晚回來,門口換鞋處的燈始終都是亮的,進門之後總會看到一個慵懶的背影躺在沙發上,電視裡放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偶像劇。
每次寒暄幾句之後,青純就會回房間睡覺,或者上網。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或許那盞暗黃的燈,只是為了讓我回家之後能感受到一絲的溫暖。
我們一直保持著相互尊重的距離,直到那個週末,她沒有如往常一般去工作。
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得坐在沙發上,一副疲憊的樣子。
我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她,她遲疑了一會,伸手接過蘋果。
身體卻在輕輕抽搐,我抬頭看她的臉,竟掛滿了淚水。
我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想拍拍她的肩膀又覺得不妥,她突然摟著我的脖子,大聲的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青純終於平靜下來,開始慢慢的說沒去上班的原因。
原來在那充滿靈氣的面容之下竟是一顆脆弱心。父母離異之後,她孤身來到這個城市,沒有任何的親人和朋友,但是她倔強的留在了這裡。
儘管很多時候都感到無比的孤獨,儘管身邊從來不缺乏追求者,青純的心卻始終無法對這個冷漠的城市敞開。
這個燈紅酒綠的嫵媚的城市,金錢和慾望腐蝕了大多數人的心,寂寞太多,真愛太少。
原本她並不打算找人合租,只因為一時的興起才發了那則招租信息。有不少人來看過房子,都被她拒絕了。至於為什麼讓我搬進來,她只說了一句,你給人的感覺很冷清。
聽完她的故事,便是一陣沉默。
良久之後,她說,米夏,我做你女朋友好嗎?
看到我毫無表情的臉,青純失望的低下了頭。
又是一陣沉默。
好。
她驚喜的抬起頭,傻傻的笑,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我將她摟在懷裡,輕輕的親吻她的額頭,她冰冷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臉頰,緊緊的抱著她,無限的憐愛。
我愛青純,就像我曾經愛若涵那樣,儘管,她們那樣的神似。
原來,人的心那麼小,裝進了一個人之後就再容不下其它,就連那多年來無比清晰地思念都隨著對一個人愛的滋長漸漸消遠。
最後,記憶的深處僅留下一點鮮紅的印記,她曾經來過,那麼深刻。
如果說我們與許許多多錯誤的人交往時為了遇見那個對的人,那麼,我想我和青純遇到了。那是一種心心相惜的愛,一個眼神就能猜到對方在想法。
或許這一切太不可思議,很多時候我都在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夢,可事實是,許多一直以來都堅信不移的東西,在不經意間被取代,生活就是這樣的不期而至。
只要生活還在繼續,意外的事情總會不斷發生,而這一次的巧合,總算讓我多年來的思念有了一個終結。
國慶,青純說要帶我回她的老家參加她朋友的婚禮,那是我第一次去她長大的地方,北方沿海的一個美麗城市。
那天,青純很開心,像一個幸福的小女人拉著我去見她的親人和朋友。婚禮上,新郎和新娘一臉的甜蜜,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的身前一閃而過,我慌張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突然停下腳步,停止,轉身。我驚訝的看著她,她也驚訝的看著我,她,竟是若涵。
此刻四目相對,空氣彷彿靜止,時光倒流,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出。五年前的那一位溫婉的女子如今已經是儀態萬千,楚楚動人。五年前那最後的匆匆一睹,守候的那一幕幕的煙花,日日期待的柳樹成蔭,此刻如陳舊的留聲機咿咿呀呀的緩緩流出。
五年的思念、水晶裡的信以及枯黃的柳葉交錯,糅雜成一杯鮮豔的紅酒,只是酒中你我的倒影,早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你,沒有來?
我來了,在遠處看你。
為什麼不見我?
沉默,微笑。
第二天,青純遞給我一封信,是若涵讓她轉交給我的。她們原來是學舞蹈時的同校,很少接觸,只是彼此都有過交往。結婚的新娘,也是她們的同校,所以,才會有了這一次的偶遇。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定數。
"米夏,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裡相遇,在我即將出國的前一天,遇見你,我很開心。
你問我,為什麼不見你,我想,是因為前世的回眸僅讓我們今生再相遇,而匆匆的數眼卻不能我們今生相依。
我們分開一年後,在一次訓練中我突然昏倒,醫生說我的病是先天性的,情況很嚴重必須馬上治療,並且,我再也不能跳舞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幾乎崩潰,上天對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來不及分辨,夢想就已經破碎。
我回到了家鄉,我想見你,想立刻回到你的身邊,想讓你握緊我的手,說,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可是,當我真的看著你在渡口前出神的望著對岸的柳樹時,我決定不再見你,因為,我希望在你的記憶裡是我最美好的時刻,而我的美好,已經不再了。
那段時間你每天都會在渡口前坐很久很久,我很心疼,可是,我真的希望你幸福。忘記我吧,我這樣輕輕的對自己說。突然天空中響起了漫天的煙花,你傻傻的看著,好像在笑。那一刻,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腺,如洪水決堤一般,淚流滿面。
我又回到了訓練的地方,在一個學校,一邊教一些孩子跳舞,同時一邊治療。五年,思念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你,應該早已經從我們的約定裡走出來了吧。
明天,我將去國外找專家治療,不用擔心我,醫生說我這種病在國外有治癒的先例。
青純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她。
對不起,我不能再為你跳舞了。是我,失約了。
請你,幸福。
看完手中的信,眼前一片朦朧,我閉上眼睛,感覺到青純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若涵,我看見你旋轉於雲端之上,曼妙的舞步搖曳生姿,你,永遠是一個美麗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