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公益也可以賺錢
今年六月,「趨勢科技」創辦人張明正和我開了一家公司,叫「若水國際」。若水投資「社會企業」。所謂「社會企業」,是指用公司的型態、商業的方法、在市場的環境,做公益的事情。做得好,不但能幫助弱勢族群,還可以賺錢。例如英國名廚奧利佛開了一系列高檔餐廳(
http://www.fifteen.net ),專門雇用失學的貧困青少年,教他們一技之長,讓他們自己將來能創業。這家社會企業不僅提供美食,還解決了青少年幫派問題,而餐廳賺的錢也可以確保這項公益能永續經營。
張明正寫防毒軟體,我寫小說。做社會企業,跟我們過去的工作截然不同。過去,我們都在做「私事」。他在他的公司,我在我的書房,只要埋頭苦幹,把產品做好就好。創造產品的過程不靠大眾,大眾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也沒關係。
決定用社會企業的方式從事公益的那天,我們知道:單打獨鬥的日子結束了。因為公益是最龐大、最複雜的產業,不管我們有多少財力或能力,沒有大眾參與,最後還是零。
若水的夢想是創造一個「社會企業」產業。做法是投資和扶植一群能賺錢、又能做公益的公司。有了這些成功案例,更多的人和錢才願意投入公益。
但就憑我們兩人,能自創多少公司?成功案例若少,怎能形成風潮?所以我們除了自己創辦,必須鼓勵大眾跟進。我們承諾在三年內拿出至少一億台幣投資社會企業。用一億元,證明公益可以和生意相輔相成。
決定這個策略後,接下來就面臨到最重要的事:找人。
找人加入若水,一起來大幹一場。也找人去創業,做我們投資的對象。
在找人的過程,我學到了「搭便車」和「做選擇」的差別。
天南地北的兩個人
張明正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台灣國語,我捲舌發音。他學數學,我學文學。他在屏東長大、從小叛逆善變。我是台北小孩、一向循規蹈矩。他高中讀了四年、大學落榜重考。我很會考試、一路第一志願。若水前他創業三次,兩次失敗。我畢業後乖乖上班,待過三家外商。他20出頭就結婚,我40歲還單身。他喜歡阿姆,我喜歡巴哈。他喜歡變魔術,我喜歡玩數獨。
那麼,我們倆的公司,會找什麼樣的人?我們投資的創業家,像我還是像他?
因為很少人聽過社會企業,台灣的成功案例也不多,說要建立「社會企業」的產業,簡直是頭殼壞去。但我們就是沒事找事,專挑難題來做。跟我們一起打拼的夥伴,當然也要能克服萬難。
克服萬難,IQ和EQ要高,死到臨頭還能大笑。
台灣人才濟濟,符合這樣條件的人很多。接下來如何選擇?
我們選「做選擇」的人,而不是「搭便車」的人。也就是,如果王文華的履歷表放在我們面前,我們不會選它。
「搭便車」的人生
我必須承認:從小到大,我都在「搭便車」。
意思是說我一直走著社會期待的、最主流、最安全的康莊大道。別人替我安排好了路線和車,車來了,我就上,車上都是跟我一樣的人,每個人都覺得別人比他笨。到站了,我就下,另一班車立刻就來了,毫無延誤、安穩舒服。一切都很順,一切都精準。
一路上,我不需要想、不需要徬徨。一路上,我只要動腦筋,不需要傷腦筋。一路上,我從來不需要為自己做出任何選擇,當然也沒有承受過任何後果。
這怎麼可能?我不是選了科系、學校、公司、產業、女友嗎?
但那些並不是真正的選擇。真正的選擇,是選了這個,會失去另一個同等重要的東西。真正的選擇,是選了之後,自己或身旁親愛的人會付出很高的代價。真正的選擇,是選了之後,半夜會突然驚醒。真正的選擇,發生的時機不會定時定期,也沒時間讓你四處請益。真正的選擇,事先沒辦法列表分析。真正的選擇,事後沒機會從頭來起。真正的選擇,通常是帶來更多的辛苦,而不是立即的幸福。真正的選擇,長期下來未必會贏,但短期看來通通是輸。
我一路搭便車,並不是因為個性保守,而是不知道還有其他選項。和我一樣五年級的同學,在一個政治、經濟、資訊都封閉的環境下長大,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沒有無名小站、沒有有線電視、沒聽過比爾蓋茲、沒有Google的傳奇故事。我們雖然也生吞活剝地看原文的「時代雜誌」,但對世界和人生的瞭解,大部分還是來自父母和老師。父母和老師,當然希望我們選擇主流價值。於是大部分的同學,都變成醫生和工程師。
但我相信很多乖寶寶,都曾經對女生放沖天炮。最嚴格的教官,年輕時也曾在夜店中流連忘返。搭便車本身,並不是壞事。只不過要問自己坐在車上時有沒有注意窗外的風景?看到美景敢不敢在高速下跳車?
我做過一些選擇:改念企管、從美國回台灣、離開企業界、告別深愛的女友。後來發現:真正為我的人生帶來持久的感受、並產生深刻影響的,都是這些選擇。那些搭便車的經驗,或許舒適光鮮,但過了之後,只剩下一些風景照、一張比較好看的履歷表。只有這些選擇,直到今天,還讓我覺得真正活著。
做選擇的世代
當然,年紀並不能完全決定一個人會搭便車或做選擇。畢竟張明正年紀比我大,但他做了比我多的選擇。而我碰到一些大學生,想法比我還保守。但從徵才和尋找創業家的過程,我發現整體來說,年輕的一代比我們願意、也有能力,做選擇。透過網路,他們看到更寬廣的世界和人生,並且毫不客氣地去擁抱。他們到歐洲當交換學生、到中東自助旅行、自己開公司、倒了後開另一家、永遠都缺錢,但持續想合法的方式賺錢。他們把皮膚曬黑、牙齒刷白,尋找名利之外的彩色地帶。他們叛逆但善良,與眾不同但不憤世嫉俗,大學剛畢業就想全職做公益,而且懂得做公益,救的其實是自己。
張明正和我想做社會企業,我們找了一群人,希望用新的方法,把台灣最大的天然資源(為善的錢和能力),挖掘出來。這聽起來很難,做起來更難。支持的人很多,看衰的人也不少。還好有這麼多人,原本在車上坐得好好的,卻願意跳車,跟我們步行一段。能走多遠,我不知道。但這趟旅程絕對刺激,因為我們都做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