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文者提醒:如果您讀過「梅戀雄獅」「破軍之戀」之後,若意猶味盡,
可以搜索「沐風」的作品「絕代天香」。值得一看。
檀月-梅戀雄獅
《第一章》
東莞帝歷三十年秋
一隻白玉般的手,持著木梳 ,緩緩滑過黑亮的長髮。
客店裡的銅鏡前,映照出一張絕麗容顏。
天下麗女何其多,各有其美;而這名女子,美在她溫婉嫻麗的氣韻,美在她出塵清雅的丰姿,美在她眉宇間的書卷氣。
「小姐!快來瞧瞧!」
「冬花,」女子低柔的嗓音響起。「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出門在外,不要再叫我小姐。」溫柔清雅的女聲,顯示出女子的良好教養和溫婉性情。
「只咱兩人,不妨事的啦!」婢女冬花興匆匆的朝主子走來。「小姐,我拿了你的生辰八字給客店門口的算命仙排了一下。」
「是紫微論斷麼?」梅鳳書仍面對著銅鏡,纖手高束起及腰長髮,拿起桌上的雲白書生頭巾。
「對啊!算命仙排出了個『命盤』,指著它說,小姐你無親無戚,自幼孤身一人,樣樣不差,這真是神准呢!」
「湊巧吧!」輕柔的嗓音帶著些微不以為然,蔥白十指輕巧的將長髮包束在男子頭巾中,雖然她讀過易經,偶爾也玩玩金錢卦,但是,同一個時辰出生的人,就會有相同的命運嗎?她不信。
「算命仙還說,小姐你是文昌星坐命,又逢廟旺宮位,這種命格的人,英俊斯文、風度翩翩、聰明過人。。。。。。咦?怎麼全是形容男人的詞兒?大概是我沒同他說這是姑娘家的八字吧!」
「對我來說,男命、女命似乎沒什麼分別。」梅鳳書微微一笑,手上頭簪穿發而過。
她舒身穿,寬大的書生白袍掩覆住纖細窈窕的嬌軀,妍麗與儒雅在她身上奇妙而和諧的共存。
「小姐,文昌星不是最擅考試的嗎?說不定這次制舉,狀元就落在你手上,若真是如此,可為咱們東莞女子出一口氣啦。」
東莞國仿照海外宋國的社會傳統----男尊女卑。女子別說是參加考試,就連出門露面也是大大的不該,而這就是梅鳳書易釵改扮的主因。
面對冬花興奮的期待,梅鳳書只是微笑不語。她沉靜的拉好衣襟,輕抖了下長袍大袖。
她從來就是不恃才自傲的人,對爵祿也沒有野心,這樣恬淡無慾的她,卻不遠千里而來,和上萬名學子參加這擠破頭也未必能上榜的制舉,只是希望----在這短短一生中能做些什麼。
東莞女子,幾乎一生都在深閨中度過,眼裡只有宅院奴僕,心中只有刺鄉撲蝶,以及一年一次能上街出遊的元宵燈會。少數識字的,也讀些落難公子中狀元、小姐贈金後花園的彈詞小說。
梅鳳書從不覺得安閒的生活有何不好,也不認為自己是特別的女子;只是,第當她聽到牆外乞兒的哀聲,賣身葬父孝女淒愴的哭聲,她柔軟的心便會有一絲不忍----如果她能做些什麼。。。。。。。
她向來看不得人受苦。
「小姐啊,就算真得了一官半職,也只能玩玩,姑娘家最終還是要嫁人的,在丈夫的庇蔭下,過著安逸的生活,不是挺好?」
梅鳳書仍是沒答話,伸手取過桌上玉飾腰帶,束住纖腰。
自她改扮男裝的那一刻起,就已向東莞女子安逸的生活告別。
「所以,算命一定要看夫妻宮,看將來的夫君是什麼樣的人。」
冬花猶仍滔滔不絕。
「小姐你的夫妻宮坐的是。。。。。。」她故作懸疑的轉了個折----
「武曲星。」
答的一聲輕響,腰帶上的玉環扣好了。梅鳳書蹙眉,朱紅薄唇嘲諷的輕啟:
「武曲星?哈!看來我還真『好』命。」
就算是一般販夫走卒,也知道武曲星代表什麼----勇武剛毅的男性,亦即是,武人。
偏偏,性情溫和的梅鳳書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武人。
蠻橫不講理、貪酒好色,到哪裡都是喧嘩叫嚷,這是她對武人的印象。
如果說文人是天上清柔的雲,那麼武人便是地上污黑的泥。
她這近乎固執的偏見,起於不同教養塑造出的兩種對峙人格,所以,歷朝文臣武將總是互相攻訐,原因無它,就只四字----氣味不投。
取了摺扇,她輕聲交代一句:
「冬花,我下樓喝茶去了。」
「小姐,還沒完呢!算命仙說,你五年後會有一場大劫,如果沒有武曲星相護。。。。。。」
將冬花的話語拋在腦後,梅鳳書刷的將摺扇一展,徐步下樓,只見她一身輕袍緩帶,十足書生閑雅風采。
她和冬花所居住的客店,名為中都會館,是每年參加東莞制舉的學子休宿之所,此時,所有的文、武舉子皆在此館聊天喝茶,等待放榜佳音。
「怡春院那娘們,昨晚啼個不停,讓俺火上加油,越戰越勇。」
「對付女人,就是要來『硬』的啦!」
「說得好哇!不『硬』就不是男人啦,哈哈哈!」
真是低級淫穢,不堪入耳!
潑墨山水扇面遮住了她擰眉的神情。
唉!她真倒霉,才剛聽冬花叨念完,怎麼旁邊馬上坐了一桌的「武曲星」呢!見鄰桌大漢個個眉飛色舞、滿面春色的談論著昨晚在妓院的「輝煌戰事」,她只得將頭臉埋在扇下,耳朵沒法摀住,只好來個耳不聽為淨。
不過,究竟是「硬」在哪裡呢?手臂、大腿的肌肉嗎?
滿腹經綸的她,對於此點卻是疑惑不解。
「嘿,說點正經的,昨兒個校場競技,各家好漢拼得你死我活,你們說誰會奪得武狀元呢?」
「那還用得著說,當然是他。。。。。。」
「對呀,那北方大漢一身武藝,真是駭人哪,俺練了二十年,也比不過他一根小指頭。」
「全東莞三百多名武舉人,到了他手下就像蘿蔔冬瓜,切的切,滾的滾,躺平的躺平。」
「你在他手下走了幾招?」
「這個嘛。。。。。。說來慚愧。。。。。。」
「到底是幾招,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只有。。。。。。五招。」
「五招!老兄,那你還算厲害的,我只對了兩招,就讓那漢子反擒拿摔落地了。」
「祝老三,咱們兄弟中以你武藝最高,你走了幾招?」
「俺才走到第八招上,就讓他拿住了後頸,像提鵝似地動彈不得,這姓雷的漢子武功太強,出手太快,讓人全然沒個防備。。。。。。噓,說人人到。。。。。。雷兄弟啊!過來同俺兄弟吃一杯酒吧!」
「雷某多謝了。」
低沉渾厚的聲音,顯示男子陽剛沉穩的性格。
不知為何,她心頭不自禁的怦跳,摺扇下的長睫翼動了一下。
「這大漢八成來自北境。」她心中如此猜測著。
位於東奚、西陵兩國邊界的北境,崇山峻嶺,環境奇險,那裡的居民個個高頭大馬,剽悍勇猛,和中都的文化之士截然不同。
「雷兄弟,你這麼個虎背熊腰的好漢,想必是海量了。小二!打二十斤酒過來!」
「多謝祝兄弟美意。哈!」男子豪邁大笑,笑聲響徹屋樑。
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笑聲給嚇了一跳,梅鳳書手中摺扇險些落地。
突然感覺有東西自半空落下,她朝面一望,看見茶水上浮著幾粒粉塵。
唉,好好的一杯碧螺春,這可是來自海外異邦宋國的名茶呢!
英雄好漢,都是這種「聲震屋樑」的狂妄笑法嗎?
梅鳳書紅唇不悅地抿起,素手刷的一聲合起扇面。
那雷姓大漢頭微偏了下,彷彿背上長了眼似的,將她這不悅的表態進眼裡,卻又不動聲色。
「這小茶杯哪夠喝,小二,拿大碗過來!」叫祝老三的漢子扯著喉嚨嚷嚷著。
以碗就口,多……粗俗難看啊!又不是豬狗飲水!梅鳳書心下有幾分不屑,雪白書生衣袖一抖,掩住紅唇,纖纖玉手舉杯,斯文地輕啜一口。
「俺能結識雷哥哥棕般英雄人物,真是三生有幸!今兒個定要好好喝個痛快!」
聽這群人武人對那姓雷之人如此欽服,不知他生得怎番模樣?嗯,一定是青面獠牙、身似金鋼、面如鐘魁的可怕長相,坊間俠義小說都是這麼寫的。
梅鳳書美眸越過扇緣,悄悄朝鄰桌覷了一眼,想瞧瞧「英雄好漢」的可怖長相。
說巧不巧,那雷姓大漢與她相背而坐,不能見其貌,只得見他穿玄色布衣的背影--肩背寬闊厚實,沉穩如山。
此時,店小二提著酒甕過來,為一桌的武舉子滿滿斟上幾大碗。
濃重酒味撲鼻而來,隔桌可聞,梅鳳書頓覺胃裡不大好受,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想不到這輕哼惹下了大禍!
「這位兄台何事不快,過來同飲一杯如何?」低沉男聲略帶挑釁。聽說武功深厚的人耳力也特別敏銳,對她發話的,正是那雷姓大漢。
「在下酒量甚窄,恐怕壞了各位大哥的興頭,先行告退了。」不想和這些粗魯武人同處一室,梅鳳書連忙出言推托,起身就要走開。
「哦?」那大漢低沉哦了一聲,聽似不經意,卻令她心中不自主的顫動。
梅鳳書趕忙將茶水錢放在桌上,起身欲離開,說巧不巧,那大漢也在此時站起身來,兩人倏地打了個照面。梅鳳書不自禁的倒退了一步!
嚇!好高大的身量!
梅鳳書也有一般人身高,視線卻只及他胸膛,衣襟間隱約露出結實的胸膛。她抬臉向上望去,想看清楚他的容貌
「世上竟有如此奇偉男子……」梅鳳書怔怔地望著站在她眼前的魁梧男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但見他身高九尺,容貌粗獷俊偉,滿佈風霜塵土的衣衫下是肌肉糾結的雄健身軀。虎目神光湛湛,極有威勢,冷電般的視線往她身上一轉,梅鳳書心頭沒來由地一震!
吃驚的不只是她。雷九州凝視眼前的白袍書生,臉上浮現不可置信的神情。柳眉鳳眼、玉面朱唇,輕風吹起白袍,更顯玉樹臨風,閑雅中帶三分嬌弱。聽說中都文人多俊雅,但是再怎麼俊雅,終究是男人啊,怎麼會生得如此----清麗?!
「你----真是男子麼?」黝黑大掌不自覺地探向她的臉龐,輕撫著。
大掌粗繭摩擎著她的如水雷膚,感覺些微刺痛,梅鳳書驚惶回過神來,踉蹌倒退了兩步,細喘著:「你----做什麼?!」
雷九州收回手,仍定定的打量著她,審視精光中帶著三分疑惑。梅鳳書在他炬銳的注視下,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頰上仍殘留著他大手的熱力。
「如此容貌,你真是男人麼?」聲音裡透著不可置信。
「這位大哥也忒糊塗了,女子如何能參加制舉呢?」她強自鎮定心神,陪笑道。
根據東莞國的律法,女子是不能參加制舉考試的,而在這中都會館住宿的,都是來應舉的文人武士。
「這倒也是。」雷九州聽她如此說,疑惑的眼神盡去,取而代之的是輕蔑神色。男子漢當以威武雄壯為美,而他眼前這名白袍文土,俊美姻靜若處子,削薄的肩、纖細的腰身,不堪一折,簡直是----男人的恥辱!
英雄好漢,也是有偏見的。
大嗓門的祝老三插了進來。他瞧瞧梅鳳書,嘖嘖說道:「好俊的書生,細皮嫩肉的……俺這回可是大開眼界了,原來中都文人都是這副不男不女的模樣。」
站在一旁的雷九州聽了,嘴角微微揚起。
「你這粗人,膽敢如此言語無禮!」會館裡其他的文人聽了,皆面露慍色,紛紛起身直叱。
「說錯了嗎?瞧這美書生,若非他穿了書生袍,俺當他是醉仙樓的花魁哩!……咦?怎麼一個個都怒髮衝冠了?」祝老三完全沒發覺自己已經與會館內所有文人為敵。
「梅公子俊雅無儔,乃天人之貌,你這不登大雅之堂的渾人豈能瞭解!真是以瓦礫之眼觀珠玉,不知其美也!」同考場的文人素來景仰梅鳳書文才,見他受人言語侮辱,馬上挺身而出。
梅鳳書聽了不禁暗暗苦笑,心中雖然感激從文土出言維護,但是,她的確如祝老三所說 是不男不女啊!女扮男裝,自然是「不男不女」了。
「小姐……啊!不對,公子!你沒事吧?」冬花在樓上看到這一幕,馬上飛奔下樓來,挺身護主。
祝老三又有話說了。「哈!你們這些文人,個個都要婢女陪著,真是窩囊透了!」
「你這粗人不識斯文,讓人伺候,才顯得出風雅、排場。」一名文土一抖大袖,傲然說道。
沉默靜立的雷九州聽到此言,濃眉不悅地皺起。
「哼!你們這些文人是手斷了、腳殘了嗎?洗臉穿衣服還要人伺候,真是笑死人了!」
祝老三此言無異火上加油,會館內眾文士嘩然,也顧不得「文質彬彬」了,開口罵聲不絕:」不識斯文的武夫,豈懂得風花雪月、僮婢侍茶的樂趣!真是中人以下,不可語上!「
「好哇!罵人還用文言文?兄弟們!讓這些黃酸書生見識咱們的武藝,上!」
武舉人們聽祝老三吆喝,紛紛掄拳擦掌,躍躍欲試,顯然昨日的校場競技還打得不夠過癮。
「梅公子,背段東莞法典給這些目無法紀的武人聽聽,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王法!」
「對!拳頭大就了不起嗎?梅公子,我們文士中以你為第一,讓他們瞧瞧讀書人的骨氣!」
憤怒的文士們簇擁著梅鳳書上前。被眾文士拱出來、身不由己的梅鳳書,看見迎面那一群粗壯漢子,個個熊腰虎背、肌肉憤起,只消伸一根指頭就能把自己這個假男人推倒,心中不由得慌了!
想閃躲,卻讓後頭激動的文士們一個勁兒地往前推。她只好硬著頭皮說點場面話:「咱……咱們讀聖賢書,心有……有浩然正氣,一身……錚錚傲骨,豈能屈於武力?」
文士們聽了,紛紛點頭。武舉人們聽了,指關節扣得喀啦喀啦的響。她說不怕,是假的。
瞥見雷九州負手聞立,恍若無事的模樣,她著急地喚道:「這----這位雷兄,武舉子們都聽兄台你的,你你可想想辦法啊!」
雷九州雙手環胸,墨黯目光譏嘲的望著她。「你十年寒窗,練就一身深厚的『浩然正氣』,化解這等小事想必不成問題吧?」語含嘲弄。
「這---- 」梅鳳書面現難色。這漢子,存心要看她出醜嗎?
「各位學子、武舉子請息怒、請息怒!」會館主人出來勸架了。「不管是秀才還是武舉人,將來同是一殿之臣,為東莞國盡力,何必自家人爭鬥呢?」唉!他這會館招待應考學子多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場面!文、武舉子打群架,成什麼體統!
昨兒個這叫雷九州的漢子在校場上技敗群雄,穩當是武壯元了;包打聽到禮部探出文狀元就是這俊雅青年梅鳳書。現下文、武狀元卻各擁山頭,看對方不順眼,
這----東莞國前途多舛哪!
「打啊!打扁這些斯文無用的書生!」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我輩是東莞未來的棟樑,豈能示弱!」
武舉子動手,文土們也不甘示弱,毫無章法的花拳繡腿往武人們身上招呼去了。頃刻間,文弱書生和練家子扭打成一團。瘦弱無力的手揪著武生短打箭衣,馬靴踩著書生寬大袍袖,整個中都會館真是亂、亂、亂,怎麼一個亂字了得!
「黃酸書生,吃找一招黑虎偷心!」祝老三陡然間一拳打了過來,把梅鳳書嚇得花容失色,閉目待斃。
驀地腰身一緊,她睜眼微覷,發覺自己被雷九州一把摟住腰,旋身問過拳頭,真是好險!
可是……他毛茸茸的大手仍握著她的纖腰。感覺到腰上那隻手的炙熱強健,生平第一次,梅風書如此貼近的感受到男子體魄,不禁心慌意亂。在男女之防甚嚴的東莞,光是這一摟,加上中都會館上百人的親眼目睹,她就得二話不說、認命的嫁給眼前這名粗豪男子。
偷眼瞥見他那肌肉發達的粗壯手臂,和襟衽間微露的可怕黑茸胸毛,梅鳳書心下感到萬分慶幸:「若嫁給這種粗人,只怕稍有不合,便讓他大掌一劈,嗚呼哀哉了。」
還好,此刻她是女扮男裝,是文才高拔的「梅公子」,而非獨處深閨、受東莞禮教約束的「梅姑娘」。
鼻端聞到梅花似的香馥,雷九州馬上察覺這股幽香來自他身邊的白衣書生。
他不禁皺眉,鬆開大掌盈握的纖腰,略帶嫌惡的將梅鳳書輕輕推開。男人居然在衣袍上薰香!真是可恥!他瞥了梅鳳書一眼,眼光充滿輕蔑不屑。
梅鳳書見全場拳腿亂飛,不自禁的回身縮在雷九州身後,囁嚅道:「這種場面,我的浩然正氣不管用了,還是請雷兄您出馬吧。」
雷九州回視她一眼,眼光中滿是輕視意味。他哈哈一笑,說:「那在下就不遑多讓了。」忽然張口,一聲暴喝:「統統給我住手!」
雷九州這一吼,如青天霹虜、黑夜奔雷,直震得屋樑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在場眾人耳膜疼痛,紛紛舉手掩耳,忘了爭鬥,膽小一點的甚至嚇得尿濕了褲檔。
梅鳳書只覺腦中嗡地一聲,頓時失去了知覺。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己經躺在會館房間的床上。
「小姐,你終於醒來了!」冬花將她扶起.拿了手巾在臉盆裡打濕了讓她抹臉。「那漢子真是駭人哪,一出聲就像平空打了個響雷,整間會館的人都給嚇破膽,小姐你倒楣就站在他身邊。」
「冬花,是誰送我回房的?°昏迷中依稀感覺到溫熱沉穩的肩背將她扛上樓。
」那漢子背你回房的。我說小姐,你雖然女扮男裝,終究是秀氣人兒,最好不要和那種粗魯漢子攪和在一起。「
」嗯。「梅鳳書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起身一整衣袍,推門而出。
憑欄從二樓走廊俯望,看見樓下空蕩蕩的。前一刻還群情激動,現在已是鳥獸散,就只見雷九州寬闊的背影獨踞一桌飲酒。彷彿背上長了眼似的,雷九州回過頭來,視線鎖住樓上的她。
「男子漢大丈夫麼?嘿嘿!」譏諷的眼神,嘲弄的低笑。
嘲笑她文弱膽小,沒有男子氣概嗎?「我本來就不是男人啊!」梅鳳書有些氣惱地想著。
她有預感,這輩子永遠都不可能和雷九州處得來。
東莞帝歷三十年,莞帝御點梅鳳書為狀元,與日後戰功震諸國的雷武侯相識於中都會館 摘自東莞史之<名相列傳>。
《第二章》
兩年後,東莞、南疆邊界
一名東莞服色將官走入軍營。帥帳中,身披玄色戰袍、虎背熊腰的高壯男子負手而立。
「啟察將軍,下官已經急催了三次,朝廷卻遲遲不發糧車,我軍現下只剩三天糧草了。」將官的聲音裡透著焦急緊張。沒有糧草,再勇武的士兵也無法打仗。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男子低沉的聲音中聽不出絲毫慌張。
將官見主帥如此沉著,焦急的心稍稍穩定了些,畢竟,他跟的可是百戰不敗、名聞遐邇的東莞雄獅雷九州哪!再艱難的戰況到了雷將軍手上,都會迎刃而解的。將官安心的退出帳外。
「媽的!兵部王尚書那臭老頭子究竟在想什麼!拖拖拉拉的不發糧車,軍隊喝西北風就能打勝仗嗎!我看他根本存心扯雷哥哥你的後腿!」祝老三大聲抱怨著。
「搞這種小把戲,無非是想看我吃敗仗。」雷九州語帶譏諷。
「難不成咱們兄弟就栽在這些陰險文人的手上嗎?」
「再等個兩天吧,看情勢如何。」雷九州面色沉靜的說這。
「老天!六十萬的大軍,只剩三天有飯吃,你居然還能等!我真是服了你了!」祝老三嚷嚷道。
兩天後。
「將軍!將軍!糧車到營了!而且一次就運來半年份的糧食!足夠了!太足夠了!」將官興奮的說道。
「六個月的糧?」雷九州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王尚書從來不會如此慷慨乾脆。」
「聽說是梅丞相直接下令的。」
「哦?」雷九州面露深思,沉吟道:「梅鳳書麼……」他想起兩年前中都會館那名秀雅清麗的文弱書生,不禁嘴角微揚。「滿朝文官,就只你這姑娘似的小子行事像樣些。」
他隨即沉聲下令:「傳我之令,全軍出戰!」
三個月後 東莞國皇宮前
「南疆、南疆!雷將軍來的急摺!」傳令官快馬奔至東華門,不住地喘息著,臉上掩不住興奮之色。
「快、快!呈給皇上!」守在皇宮前的羽林軍統領一把抓過奏折,搶進門去,直奔東莞皇帝上朝的大殿。滿殿朝臣皆緊張地望著莞帝枯瘦的手展開奏折,誰也不敢喘一口氣。因為,和南疆一戰,關係著東莞國的未來。
自莞帝任命雷九州為大將軍,兩年來,平了北蠻,收了東烏,只要再征服南疆,東莞就和西方霸權的西陵王朝並峙,二分天下。
上百雙眼晴都盯著龍椅上的莞帝。老皇帝讀了摺子,滿臉皺紋的臉綻出微笑,徐緩的說道:
「雷九州果然不負東莞雄獅之名。」
「皇----皇上,雷將軍……究竟勝負如何?」近侍大臣顫聲問道。
「雷九州平定了南疆。」老皇帝平緩地說道。
此言一出,皇殿上緊窒的空氣瞬間變為歡欣熱流。「征服了南疆,咱們東莞國就掌握了一半的天下!」群臣興奮地鼓噪了起來,大殿上一片歡欣之聲。
「傳朕朕諭旨,雷九州將軍平定南疆有功,欽賜一等武侯,賞穿玄甲戰袍。」
「遵旨!」近侍大臣領了旨,恭敬地退下。
在這一團勝利的歡悅氣氛中,進出幾張面罩陰霾的臉孔。
「雷九州這一打勝,成了東莞的大功臣,往後朝中還有誰壓得過他!」
「雷九州這漢子剛愎自負,向來瞧文官不起,咱們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啊!」
「依我看,只有梅丞相能夠與他抗衡了……」
五天後。
東華門前列滿了迎接凱旋大軍的官員,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滿臉期待的望著來路。
地面震動!沙沙的盔甲摩擦聲,踏踏的馬蹄聲,首先映入眾人眼中的,是一張迎風而展的軍旗,斗大的字寫著:大將軍雷。
在飄揚大旗的帶領下,特長矛的士兵、手待大盾的甲兵、推著炮車的工兵,皆邁著整齊的步伐通過,六十萬人的龐大軍隊,竟然排列整齊,行進步伐沒有絲毫雜亂,兩旁的官員們不禁心下佩服雷九州治軍的能力。最後出現的是驃騎隊,馬背上的將官皆是一身黑色箭衣,人人肩上掛著大弓,腰問繫著箭袋,精神抖擻,身手矯健。
「眾----軍,停!」驃騎軍領頭的祝老三拉開嗓門大喊。
轟地一聲,六十萬大軍腳下同時一踩,停下了腳步。眾兵士挺直了身子,動也不動,雙眼直視前方。驃騎隊馳到東華門前時,馬隊向兩旁一分,中間奔出一騎剽悍的黑馬。馬上乘著身穿戰袍的雷九州,高大威武,一雙眼炯炯有神,似冷電,如深潭。朝兩旁官員一掃,數百名官員盡皆心下一凜,低垂著頭,誰也不敢出聲。
「皇上詣旨:雷將軍功動在國,特賜策馬進入東華門!」近侍大臣在東華門前大聲宣讀聖旨。
「臣領旨。」低沉有力的聲音。
東華門「卡卡」地開了。雷九州一緩繩繩,胯下黑馬放慢腳蹄踏踏地經過六十萬軍隊,經過文武百官面前,緩入東華門。突然一陣寒風吹來,眾官員不覺縮縮頭頸,凍似刀的冷風穿過雷九州擦痕纍纍的成甲,鑽入他單薄的衣衫內,他卻絲毫不覺。
「男兒當如雷九州!」人群中傳出一聲讚歎。
幾名文官聽了,臉上露出陰沉的神色。
「民間有歌謠云:為文當如梅鳳書,習武當效雷九州。唉,若是雷九州的功勳壓過了梅丞相,只怕東莞國要出亂子了。」一名文臣喃喃說道。
雷九州通過東華門後,下了馬,和身邊的祝老三準備上殿面聖。
「雷哥哥,這一仗打得好辛苦哇!等領了皇上的賞賜,俺就要去怡春院泡小花娘,好好爽一下!」祝老三咧著大嘴笑道。
在場眾官員聽了,有的掩嘴忍住笑,有的面現鄙夷之色。
「市井匹夫,真是有辱國體。」文官群中冷冷的冒出一句話來。
「是哪個兔崽子說我祝老三的壞話?有膽就站出來!」祝老三眼睛瞪得如銅鈴大,轉身面對在左右列隊的文官。
「聖殿之前,哪容得你如此粗俗言語。」站出來說話的是李御史,一臉鄙夷之色。
「別對俺賤文咒人!俺幫著雷哥哥打下了南疆,也算是東莞國的功臣,在大殿,前說幾句玩笑話兒也不成嗎?」
「你不過是個小小校尉,就敢挾功囂張。來人啊!將他押出去,以免污蔑聖聽。」
「且慢。」低沉的男聲,雷九州開口了。
「雷將軍,你雖為朝廷立下大功,但是功勞再大,也不能不將朝廷的規矩放在眼裡啊……。」不懷好意的拖長語尾,李御史故作為難神色。
「什麼規矩,你倒說來聽聽。」濃眉皺起。
「這……。」被雷九州這麼直截了當一問,李御史反倒說不出活來。
「對啊,打狗也要看主人。俺是大將軍手下的人,你下個小小的御史,動得著嗎?」站在雷九州身邊的祝老三得意忘形地說道。
「你----」李御史氣得臉色發白,手腳顫抖。
「武將挾功倨傲,藐視朝廷,成何體統,」眾文官問起了騷動,憤慨地議論著。
就在場面氣氛緊繃時,傳來低柔溫婉的語音:「諸位大人,何事議論紛紛呢?」
一頂輕呢官轎在殿前停了下來,纖白素手掀開了轎簾,雲白錦靴踏出官轎,踩在地磚上。來人容貌清麗、丰姿如玉,正是梅鳳書。
她身上披著狐襲大衣,手上抱著只小巧暖爐,更顯嬌貴;白裘下是一品官服。
「梅丞相,您來得正好,給下官評評理!」李御史見了她,如遇救星。
梅鳳書溫潤眼眸一轉,見眾文臣忿忿不平;另一頭,雷九州雙手環胸昂立,嘴角戲謔的揚起,正炯亮的注視著她。她不自禁的轉開眼眸,迴避他迫人的視線。兩年了,她還是無法正視這名雄獅般的男子。總覺得,在那精湛目光注視下,令她無所遁形。
梅鳳書眼光在李御史蒼白的臉上轉了一轉,溫言說道:「李御史,祝校尉個性豪爽,不拘小節,你就多多擔待吧。」她和雷九州兩年來都是一路平步青雲;她是文臣之首,他是武將的頭,兩人只要稍有摩擦,都會引起朝野震動。雷九州這頭雄獅,她不想惹。
「啊哈!姓梅的黃酸書生,好久不見,你倒是出落得越來越美了!」祝老三年見故人,便高興地打招呼,又忘了身處的場合。
梅鳳書聽他仍如兩年前一般口沒遮攔,便知要糟,果然----
「你這粗人,竟然對梅丞相出言不遜!」
「梅丞相博學多才,乃我朝奇男子,你竟敢以女子之言來形容。」李御史有眾文臣撐腰,更加不肯放過祝老三,朗聲說道:「梅丞相,這大膽校尉對下官無禮事小,但他竟敢對一國丞相出言不遜,如此目無尊長,丞相您該給他治罪!而雷將軍縱容部屬,也當受懲!」
祝老三聽他指責雷九州,火氣上升,一把揪住李御史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俺和雷哥哥為國家立了大功,你居然說要治罪!俺先宰了你這個不識好歹的狗官!」說完,便將李御史重重往地上一摜。
「祝校尉請高抬貴手!」梅鳳書著急地喚道。
「老三!」雷九州大掌一伸,接住了李御史的身軀。
「梅……梅丞相,您……您要給他治罪。」李御史被雷九州這麼抓在手上,雖然免去落地的醜態,卻也嚇得臉色蒼白。
「給他治罪!給他治罪!」眾文官齊聲抗議。
「你們哪一個人敢治他,就是得罪雷某!」雷九州低喝,餘音迴盪在殿前廣場上。雄獅低吼,
眾文臣登時鴉雀無聲,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幾百雙眼晴一齊注視著梅鳳書,希望她出面。
大聲吼就算有理嗎?梅鳳書皺眉.心下不悅。兩年前,她讓雷九州一吼震昏的記憶猶新,然而,當年她和雷九州還是平民,互相看不對眼,打場群架也就算了,如今兩人都是位列一品的朝廷重臣,事情可棘手了。
望著群情激動的文臣,她心知若不拿下祝老三,文武仇視將會越演越烈。她輕歎一口氣,說道:「雷將軍,請將祝校尉交給在下吧。」
雷九州斜睨著梅鳳書,沉聲說道:「我的人,你也敢動?」
威嚴懾人,在場眾臣心中皆為梅鳳書捏了把冷汗。梅鳳書素聞他愛惜部下,最為護短,今日她無疑是搏虎鬚。唉,雷九州這頭雄獅若要發火,就衝著她一個人來吧!
「祝校尉不該在聖殿之前對朝廷命官動粗,這犯了我東莞律法,該當拿下,請將軍見諒。」
「哼,處罰他,只是為了文官的體面。」雷九州冷哼一聲,眼光停留在她手上的暖爐,語帶譏諷地說道:「雷某和祝兄弟在戰場上頂著寒風冷雨廝殺時,梅丞相你人躺在暖閣裡吟詩作對,如此處置,叫雷某何以心服?」
「雷將軍,武將有武將的操勞,文臣有文臣的辛苦,互相尊重方為國家之福。在下今日對事不對人,希望您能諒解。」梅鳳書水眸懇切的望著眼前的東莞戰神。他能體諒她維護朝臣和諧的苦心嗎?
「如果我不能諒解呢?」雷九州橫過眼來,語帶敵意。
她咬了咬牙,說道:「那只有冒犯虎威了。」
雷九州目光炯炯地盯著她,沉聲說道:「從沒人敢動到我頭上來,梅鳳書,你是第一個。」
豈有此理!她是公事公辦,居然被當成存心挑釁,雷九州這武夫!梅鳳書聽他語帶威脅,饒她性情溫和,也不禁心頭起火,朗聲說道:「在下只求處事公正,無愧於心。」她接著轉身向祝老三說道:「祝校尉,委屈你了,請隨我來吧。」她的語氣雖然溫文,態度卻是強硬不屈。
雷九州凝視了她半晌,宰相官服下的身軀似乎比兩年前更加纖弱了,嫻雅的麗顏透著一股清高倔拗之氣。他墨瞳閃過讚賞神色,卻是一現即隱,隨即昂首縱聲大笑!
「好個梅鳳書!兩年下來,你倒長了不少骨氣,這檔子事,雷某記著了!」說完便轉身大步走開。
雷九州狂妄不羈的傲慢姿態,使得在場眾文官心中溫怒更甚,議論紛紛。
這梁子是結定了!梅鳳書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滿朝文武中,她最不想得罪的人就是雷九州,可是不知為何,只要兩人一碰頭,就會引出爭端,難道真是王不能見王?
「可惜啊,梅恩師和雷將軍一文一武,都是曠世奇才,卻總是為了一點小事鬧得不歡而散。文武不合,非國家之福啊!」文淵閣學士杜恆正輕聲歎道。他是去年制舉大考的狀元,而梅鳳書為去年主考官,故其以恩師稱之。
「杜大人,你的『東莞史記』寫得如何了,要不要我請皇上調人幫忙?」鬚髮皆白的王尚書走過他身邊,慈藹的說道。王尚書為官三十多年,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權位僅次於梅鳳書。
杜恆正聞言脹紅了臉,吶吶地說道:「王大入,那是我私底下寫的玩意兒,您就別笑話我了。」
「王、杜兩位大人,皇上降旨,在御花園裡擺宴,為雷將軍洗塵,百官列席,你們兩位還在這兒磨蹭。」一位公公招呼著。
東莞皇宮御花園中,青翠縈目,紅紫迎人。今日為了慶祝雷九州平定南疆,大排筵席,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群臣魚貫入席,依照官職高低,按位坐好。不多時,絲竹樂起,莞帝讓近侍大臣攙著,步履龍鐘地入園,太子跟隨在後。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梅鳳書和雷九州一白一玄兩條身影,文雅纖弱和高大威武形成強烈對比,分別在莞帝左右入座。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人眼光稍一碰上就轉開了去。
只見梅鳳書端正而侷促的坐著,似乎希望酒宴快點結束,好讓她回府處理公文;雷九州則是大口飲酒,神態自若,好似兩年的辛苦征戰並不值得如此大肆慶祝似的。
「雷將軍,你為朝廷立下如此汗馬功勞,朕該賞什麼給你好呢?」老皇帝撫鬚微笑,望著身邊的東莞雄獅。
身後的太子搶著說道:「父皇,兒臣早已命人送百罈美酒、數名美女到雷將軍營裡,犒賞將軍為國辛勞。」
坐在莞帝身邊的雷九州,聽到太子提到「美女數名」時,眉頭皺了一下,隨即恢復豪爽,大笑道:「謝太子的好意,臣就不客氣收了了!」
太子面露得色,梅鳳書則是瞟了雷九州一眼,秀顏難掩鄙夷之色。全天下的武人都是一個樣兒 粗勇好色,在戰場上以打敗敵人為榮,在床塌上以征服女性為樂。梅鳳書厭惡的想著。
雷九州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不以為意的抬了抬眉,又灌了一大口酒。
「你手腳倒快。」莞帝望了太子一眼。「皇兒,朕聽聞荊河決了十幾道缺口,大水沖壞田地民合,災民已達數十萬,你說,應當如何處置?」
太子料想不到父親會在慶功宴上詢問災情,慌了手腳,結巴道:「兒……兒臣以為。。。。。。應該馬上……修堤。」
「怎麼修堤?修哪裡?」莞帝瞇起眼。
「修……沿路修……。」
莞帝身邊的梅鳳書聽了,暗暗搖頭。
「我看你連決堤的是哪幾處都不曉得吧!」莞帝聽了兒子語無倫次的回話,怒氣上升,龍袍一掃,桌上酒杯咣當落地,頓時席間百官鴉雀無聲。「你是一國儲君,平日不將百姓疾苦放在心上,就只知道花錢買美女籠絡大臣,你教朕如何放心把國家交給你!」
「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馬上命人去荊縣查勘!」
「水都已經淹了十幾天,你現在才要去查勘,來得及嗎?!」莞帝重重一拍,怒氣更盛。
太子嚇得倉皇失措,眼光向席間眾大臣求救。眾臣紛紛低下頭來,不敢發話。
「皇上請息怒,」低柔的聲音緩和了僵硬的氣氛。
「臣這兒有荊河道圖,請皇上觀視。」梅丞相真是救星哪!席間眾臣不禁吁了一口氣。
「喔,梅愛卿,你呈上圖來讓朕瞧瞧。」莞帝口氣和緩了下來。
「荊河水患,對這幾個縣的影響最大。。。。。。。」梅鳳書手指著河道圖解說著。「臣已下令當地知府遣官兵連夜修堤,同時擬從國庫提出五萬兩銀子設粥廠賑災,請皇上恩准。。。。。。。」
莞帝臉色漸轉和悅。「梅愛卿果不愧是朕親點的文狀元。」莞帝臉現嘉許之色,但一瞥見太子,馬上拉下了臉。「梅丞相雖然年輕,卻時刻不忘國事,你比他還長了幾歲,又是朕的兒子,卻差了一大截,以後要好好問丞相學習!」
太子在文武百官面前被莞帝如此不留情面的訓斥,臉色如土,低垂著頭,朝梅鳳書陰沉的望了一眼。那是充滿妒恨的狠毒目光。梅鳳書正低頭專注地研究河道圖,完全沒有察覺太子敵視的目光。坐在莞帝身旁的雷九州將一切看在眼裡,默不作聲,仰頭再灌了一大杯,繼續做他的嗜酒將軍。
「雷將軍。」莞帝轉向雷九州,神色慈藹。
「臣在。」
「你這幾年東征西討,居無定所,朕賜你一座將軍府如何?」
「謝皇上恩典。」在莞帝面前,他一向少言。
「這將軍府蓋在哪裡好呢……。」莞帝摸著鬍子尋思,瞥見另一側的梅鳳書,忽爾笑道:「就蓋在丞相府旁邊吧。」
「皇----皇上?!」梅鳳書聞言,手一顫,河圖險些落地。皇上難道不知道她和雷九州看彼此不順眼嗎?
雷九州也停下手中酒杯,詫異的抬頭。
「你們兩人都是帝歷三十年的狀元,有同年之誼,交情應該不錯才對。梅愛卿,你說是不是?」莞帝笑瞇瞇的。
「是,臣和雷將軍的交情還不錯。」梅鳳書神色尷尬的回答。總不能在皇上面前說她和雷九州才剛結下樑子吧!
聽到她那句「還不錯」,雷九州嘲弄的目光在她臉上掠過,隨即轉開,旁若無人的大口灌酒。梅鳳書則是呆楞的望著杯中酒,為莞帝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不解。
「父皇,您最壞了啦!為雷將軍洗塵,也不邀我!」撒嬌軟語,身著華麗宮裙的嬌美女子踏進了御花園。
「瑤兒,你身為公主,怎可隨便露面!」莞帝不悅地說道。東莞女子向來不輕易拋頭露面,以他帝王之尊,卻拿這個驕縱的小女兒沒法子。
「人家想要瞧瞧雷將軍的雄姿嘛!再說,他一去打仗就是兩年,害我在宮裡頭快悶死了!」瑤公主故作委屈的眨了眨睫毛,少女身軀親熱的挨到身著戰袍、威嚴沉穩的雷九州身上。
雷九州濃眉皺起,身形微側,技巧的閃過公主香氣濃郁的身軀,轉過身去悶頭喝酒。
「雷將軍,你明天陪本宮去騎馬啦!我早就想試試你那匹黑馬的腳力。」瑤公主不死心的跟了過去,纖纖玉手大膽的摸上了他身上的玄色戰袍。
雷九州霍地站起身來,公主示好的玉手立即撲了個空,只見他突然舉杯朝向梅鳳書,說道:「梅丞相,以後請多關照。」
關照?剛把他的兄弟拖去打,他以後會怎麼「關照」她呢?梅鳳書聽他此言,突感背脊升起一股涼意。然而,在莞帝面前不能失禮,她還是勉強的應酬了兩句。
雷九州將她不情不顧的回禮聽在耳裡,嘴角綻出莫測高深的微笑。
莞帝見女兒在大庭廣眾之下對雷九州如此親熱,臉一沉,斥道:「瑤兒,姑娘家要收斂些,別讓梅丞相看了笑話。」
「梅丞相?這關他何事?」瑤公主不高興地瞪了梅鳳書一眼。她最討厭梅丞相了!一個大男人,沒事生得那麼美幹嘛!硬是把她這東莞第一美女給比了下去。
「當然有關。」莞帝轉向梅鳳書,和顏悅色地說道:「梅愛卿,你如此青年才俊,卻遲遲末娶妻,如不嫌公主頑劣無知……。」
梅鳳書聽了,手中酒杯眶當落地,臉色蒼白,顫聲說道:「臣……臣卑微,何敢高攀公主千金之軀……。」
旁觀的雷九州聽她如此說,手中杯略停了一停,露出詫異的神色,似乎對梅風書推拒百官夢寐以求的姻緣感到驚訝。
「父皇?我不要嫁給這個沒用的書獃子!」瑤公主不待梅鳳書說完,便大聲抗議。
「無禮!」莞帝斥道:「都怪我把便你給寵壞了,竟然如此出責無狀!梅丞相才質皆美,正直仁慈,朝中男子有誰能比?你才是高攀了他,知道嗎!」
討厭的梅鳳書!從來只有她拒絕人,哪容得人拒絕她!她可是東莞國第一美女耶!公主跺了跺腳,狠狠的瞪了梅鳳書一眼。
太子瞥見妹子嬌容含怒,面現思索之色。雷九州將公主、太子對梅鳳書的敵意看在眼裡,仍
是不動聲色,恍若無事的大口喝著酒。
驃騎營內
「梅丞相真是個迂腐書生,大費周章地搬出了法典翻給俺瞧。他丞相這麼大的官兒,要打就打,還跟俺囉嗦,你們說是不是迂腐好笑?」祝老三摸著屁股,向雷九州和驃騎營的兄弟說笑。
「祝兄弟你這話就不對了。」一名口帶鄉音的驃騎營將官開口。「梅丞相為官公正清廉,民問素有『梅青天』之稱,如果沒有他這般好官來治理國家,咱兄弟怎能安心在前方打仗?」
一旁的雷九州聽了,暗暗點頭。
「可是雷哥哥,梅丞相在文武百官面前削你的面子,這口氣你嚥得下?」祝老三挨了頓板子,多少有點不甘心。
雷九州一把抓起祝老三的衣領,半開玩笑的說道:「兄弟,你什麼時候變成文官那樣繡花針孔的小心眼?挨幾個板子也放在心上,有空多讀讀東莞法典吧,現下不是綠林好漢,做官的規矩多著呢!」他說完,將祝老三龐大的身軀往驃騎將官們一丟!眾將官聽雷九州這麼說,皆哈哈大笑,接住了祝老三,開始玩拋人遊戲。
「喂!好兄弟們,放俺下來!小心俺的屁股……哎喲!」哄聲叫好、笑聲不絕,整個驃騎營活力充沛、熱鬧非凡。
「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悄立營外的杜恆正,原本擔心祝老三心有不甘,鼓動驃騎營找梅鳳書麻煩,所以特來一探。
「雷九州倒不是個莽夫,一句玩笑話就輕輕帶過了,這是天生的領袖魅力,讓人心服。東莞雄獅,果非池中物。」杜恆正想道。「嘿,看來我的名將列傳,己有最佳人選。」
就在東莞全國上下歡騰慶功時,盤踞大陸另一頭的西陵國,表面上毫無反應,然而此刻在相府內,西陵的藍宰相正和他的好友紫龍將軍密謀商議著。
「雷九州!取下了南疆嗎?嗯,東莞雄獅果然勇猛。」溫文的男聲傳出,屏風後隱約可見男子輕搖羽扇的身影。「紫龍,如果是你和雷九州對陣,能有幾分勝算?」
「毫無把握。」屏風外,身穿青甲戰袍的人答道。
「哈!」溫文男子笑道:「西陵戰將中以兵法見長的紫龍,居然也有沒把握的時候,真是令我感到詫異。」
「雷九州外表是名粗豪壯漢,其實心思深沉,從他不動聲色的切斷南疆和我國之間的通路就可看出。這名大漢不簡單,非常不簡單,他有著一流的軍略頭腦,和果斷的行動力。」
「呃……。」屏風內的男子沉吟道:「東莞國有雷九州這名猛將,和梅鳳書這個良相,一武一文,一外一內,看來,短期內,我們是動它不得了。」
「子介,你和梅鳳書同列四大名相,對他有何觀感?」
「嗯,梅鳳書此人,不管是外貌還是性情,皆如無暇美玉,溫潤可親;光看他這幾年來日夜操勞,一心推行新政、改善人民生活便可知。可惜啊 」屏風後男子輕搖羽扇,惋惜的輕歎:「他是良相,不是權相;不懂權謀的官,下場多半淒慘。而這也是我們所等待的機會。」
「唉……」紫龍發出一聲輕歎,不知是為兩國避免不了的戰事歎息,還是為敵國的梅丞相擔心。
「梅台新雨初晴時,眾芳搖落獨喧妍……」
「好詩!好詩!」王尚書撚鬚微笑。
「梅丞相真是才高八斗,文采裴然!」李御史擊掌讚賞。
「不才拙作,讓諸位大人見笑了。」梅鳳書美眸瑩亮,嘴角含笑,手中摺扇輕搖,向眾人一揖,在場眾文士不禁看得出神。
「想不到世上竟有梅丞相如此天仙般的人物,能參加梅台詩會,是東莞臣子的光榮。」篷席中的年輕文士,遙望著主位上丰姿閑雅的梅鳳書,臉上浮現崇拜的神情。
每月十五,東莞文臣便齊聚梅相府,把盞賞月,吟詩作對,一來陶冶性情,再者聯絡感情,民間便將這以梅鳳書為首的文人聚會稱為「梅台詩會」。
「梅丞相隨口吟來,便用詞婉麗,對仗工整,果然是奇才。」
梅鳳書聞言,清亮的眸子閃過一抹深思,心中有股黯然之感----我十年寒窗入讀書萬卷,難道就是為了作這些春花秋月、青山碧水的詩嗎?然而,她性子溫和,當然沒將這些話說出口,還是順著眾人的要求,擊節而吟:「冷露無聲夜欲闌。。。。。。」
咚!咚!咚!咚的擊鼓聲,霸道地淹沒了梅鳳書的絕妙佳句。
「棲鴉不定朔風寒。。。。。。呃,接下來。。。。。。」梅鳳書秀眉皺起,詩興一旦被打斷,可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好哇!」
「好!」
「真他媽的神准!」
「將軍這一箭射得好哇!」隔壁傳來一陣歡喧叫好之聲。
唉,原來是她的「芳鄰」幹的好事。梅鳳書心中苦笑。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破壞梅丞相吟詩的雅興!」
「李御史,干萬不可妄言。隔壁府邸乃是皇上賜與雷武侯的將軍府。」梅鳳書安撫道。
唉,皇上真是對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下旨雷九州新建的將軍府緊鄰著她的丞相府。這表明了要她和雷九州「聯絡感情」。這下可好了,文武同歡,牆的左面在吟詩作對,牆的右面在彎弓騎射,真是好快活啊!面對這位「芳鄰」如此大殺風景,梅鳳書也只有搖頭苦笑的份。
「不是老朽刻簿,」王尚書手撫白鬚,溫和的說進:「雷將軍也太粗率了,造府之前該先來和梅丞相商量一下才是啊。」
「對啊!對啊!」其他的大人們也附和著。「校場居然正對著丞相府的後花園,這叫梅丞相哪來心情吟詩呢!」
「雷將軍分明是在向梅丞相挑釁嘛!定是為了上回大殿之事……」文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譴責雷九州,很熱心的為梅鳳書抱不平。
「各位大人請別想岔了,在下相信雷將軍絕非故意如此……。」她話還未說完,突然颼地一支羽箭越過牆頭,惡狠狠的、硬生生的將她衣袖釘在桌面上。
梅鳳書嚇得呆了,腦中一片空白,呆若木雞。「喂!隔壁的書生老爺們,俺家將軍的羽箭不小心射偏了,是落在你們那兒嗎?」祝老三的大嗓音隔牆傳了過來。
眾文士沒人答腔,全都呆呆地瞪著那枝天外飛來的羽箭。
「祝……祝校尉,請過來取箭吧。」梅鳳書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這聲音……是梅相爺吧?您記性倒好,還記得俺祝老三的聲音!」豪邁的大嗓門愉悅地說道,顯然早已將挨板子的事拋在腦後。「梅相爺,稍等啊,俺雷哥哥說要親自過府去取箭!」
「勞……勞煩將軍大駕。」
今天「接」到一枝飛箭,明天說不定會在房裡發現炮彈呢!唉,這種鄰居,真是令她「居安思危」啊!
「怎麼如此巧法?」雷九州濃眉高桃,望著將梅鳳書「釘」在桌邊的羽箭。
「就是這麼巧,」梅風書現出無奈之色。「雷將軍,勞煩您將箭取回吧。」
「雷某一時失手,驚擾丞相了。」雷九州神態自若,但那雙眼似是強忍笑意。
「好說。」梅鳳書回答得有禮而無力。唉!有這粗魯武夫做她的鄰居,讓她難得的吟詠休閒也被破壞殆盡了。還有,他那似笑非笑的眼光,是什麼意思?總覺得,雷九州愛看她困窘的模樣。
「雷將軍,你一句『一時失手』就想搪塞過去嗎?」李御史冷冷地說道。上回在大殿上讓雷九州如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著,害他丟盡顏面。
「是啊!將軍如此好武藝,怎麼可能失手?我看你這枝箭,分明是……。」林大人故意拉長語尾,不懷好意地瞟了雷九州一眼。
「對啊!在場這麼多位大人,這枝箭為何就偏偏落在梅丞相身旁呢?這擺明了就是……」陳大人也插嘴進來。
「明知道梅丞相人就在隔壁,還故意在校場練箭,這簡直就是……」胡大人也不甘寂寞。
「到底如何,諸位大人不妨直說。」雷九州皺眉,沉聲說道。
莫怪他討厭文人,說話總是夾槍帶棒,滿肚心機。一旁的梅鳳書看得明白,這些大人們分明是、擺明了是、簡直就是直指雷九州存心謀害她,卻又忌憚他大將軍的地位,吞吞吐吐,不敢言明。
梅鳳書不禁暗暗搖頭,小道:顯然又想煽動我出面教訓雷九州。只是,雷九州平日只管兵務戰事,又哪裡得罪了他們呢?難道,只是為了上回祝老三那等小事?恩及此,她心頭湧起一股無力感。為何總為了這種對國計民生毫無助益的小事爭鬧不休?如果他們把這些精力拿來好好處理政事,我就不必一大做十大份的事,天天辛勞了。梅鳳書心中暗歎。
」諸位大人,請稍安勿躁,老朽相信雷將軍這一箭純屬無心,用不著驚動刑部。「
王尚書試圖排解之言,不但沒讓梅鳳書寬心,反而秀眉蹙攏。王尚書是朝廷耆老,怎麼如此糊塗!想要安撫,反而提醒了諸文官,可以拿刑部來壓大將軍,這豈不是加深她和雷九州之間的衝突?
」對,正該讓刑部斷個是非黑白,還梅丞相一個公道!「眾文臣異口同聲地說道。
還她什麼公道?這根本只是小意外罷了,為何他們偏要將小事鬧大?難道,真想把雄獅惹怒不才甘心?到時,收爛攤子的人還不是她!梅鳳書頗感無力,抬眼看見雷九州傲然靜立,深沉的眸子正瞅著她。她心中一動,暗想:難得這粗豪大漢能忍得住火氣,沒再來「獅子吼」,我也得謹慎處理才是。
梅鳳書當下向諸文官一揖,微笑說道:「多謝各位大人的愛顧,容下官先行送雷將軍出府,再回來和大人們吟詩。雷將軍,請。」
溫文有禮的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在場緊繃的氣氛,梅鳳書皓腕輕輕搭在雷九州強壯的手臂上,狀似親暱的一同走開。一直沉默觀望的雷九州,眼底閃過讚賞,隨即合作的隨梅鳳書步出相府。
眾文官望著兩人並肩同行的背影,不禁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一踏出府門,梅鳳書立即將手縮回,垂目說道:「雷將軍,勞您親自過府取箭,多謝了。」
雷九州沒有回她這句客套話,凝視了她半晌,突然說:「和這些煩人蒼蠅共事,你的日子不好過吧?」沉厚的嗓音中似乎有一抹體諒。
「呃……」梅鳳書聽他之言,詫異地抬眼,對上他含著深意的目光,馬上垂目迴避。
「梅丞相,你雖為男兒身,卻是纖瘦羸弱……」你看不起我文弱,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梅鳳書聽他如此說話不客氣,心下不悅。「還每晚批公文直至三更天,實是有害健康。」
「多謝將軍教誨。」梅鳳書隨口客套,只想趕快將他打發走。隔了半晌,她才醒悟 「你……你怎知我每晚到三更才就寢?」
「粗魯武人,多少會一些飛簷走壁的本領。」雷九州故作輕鬆說道。
「你……你偷窺我的寢房?!」梅鳳書大驚失色,蹬蹬地倒退了兩步。老天!她只有在寢房內才會脫下男裝外袍,露出內穿的女衣,若讓雷九州看到她長髮披肩、衣不蔽體的模樣……
「哈哈!雷某只是開個玩笑,梅丞相不要放在心上。」雷九州看到她驚惶失色的模樣,不禁放聲大笑。
「雷將軍,你這玩笑也未免太過----」向來好脾氣的梅鳳書,臉色有點陰沉。她女扮男裝之事若洩露了出去,那還得了!不守婦道、拋頭露面,外加欺君罔上,可是殺頭大罪哪!
「梅丞相,有空到我將軍府校場跑馬射箭,鍛煉身體吧,咱們東莞國第一名相,弱不禁風的,站出去不大好看。」雷九州見她臉色蒼白,怎麼也想不到「梅丞相」藏了個天大的秘密,只當她是辛勞過度所致,大掌很豪邁地往她背上一拍!
梅鳳書被他輕輕一拍,書生袍下的纖柔嬌軀險些跌了出去,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站穩。唉,肩上疼得厲害,大概是瘀青了,男人打招呼都是這麼野蠻的嗎?梅鳳書伸手揉了揉遭獅掌示好的左肩,臉上不自禁的浮現無奈神情。
雷九州瞧見她這副狼狽模樣,雖然沒說什麼,卻是嘴角帶笑的踏出丞相府。
梅鳳書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暗道:謝了,我永遠也不會「有空」。對於雷九州,她一向是六字真言:避之唯恐不及。
在府外等候的祝老三,咧著嘴笑道:「雷哥哥,你平時都不大搭理那些囉嗦文官,卻老愛向梅丞相開玩笑。」
雷九州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問道:「西陵國有什麼動靜嗎?」
「據手下兄弟回報,西陵的紫龍領兵駐紮在咱們邊境,蠢蠢欲動。」
雷九州眼中精光一閃!沉聲說道:「叫驃騎軍整裝,咱們馬上出發。」
「才剛回來沒幾天,床都還沒睡暖,又要出發,俺下輩子要投胎做文人。」祝老三嘴裡老大不甘願地嘟噥著。
雷九州聽了哈哈一笑,道:「老三,你有梅丞相的耐性,每天批公文到三更天嗎?」
「俺讀書寫字不行,『那個』的耐性倒是可以撐到五更天哩!」祝老三咧嘴笑道。
《第三章》
東莞歷三十三年,莞帝受寒一病不起,退居清寧宮養病,命太子監國。
「皇上叮囑你,外事問雷將軍,內政讓梅丞相放手去做,當以民生國計為重,個人私怨為輕,切記切記。」近侍大臣走近太子,壓低了聲音說道。
「請轉告父皇,兒臣必竭力治國,請父皇放心。」近侍大臣滿意的離開了。太子眼中閃過一抹得意的寒光。「梅鳳書,看我怎麼扳倒你!」
「來人哪!去請公主過來!」
丞相府的梅鳳書,萬萬沒想到一場陰謀正對她進襲。「能否請丞相到戶部關說一下……」平時捉姦伐惡、慷慨陳詞的李御史,現下垂著頭在梅鳳書面前要求疏通。
「我說梅丞相啊,杜大人是你的門生,自然頗有才幹,可是辦事稍嫌急躁了些,你得和他說說,給些寬限嘛,欠稅一年後再還,豈不是皆大歡喜?」王尚書擺出和尊老的姿態勸說。
朱唇微抿,梅鳳書眸子黯了一下。「法如延則無力,官不嚴則無成,杜大人盡忠職守,這檔子事,我不能扯他後腿。這麼吧,我手頭還有些積蓄,還欠多少,我替你們墊上吧。」
自從她的門生杜恆正上任戶部,開始清查稅務,丞相府每天就訪客不斷,全是來要求疏通的。
站立一旁的冬花聽了,臉現不贊同的神色。
「梅丞相仁德澤被,下官在這裡謝過了。」
待李御史和王尚書離開之後,冬花終於忍不住發話了。「小姐,加上李御史,今天已經是第十個了,你要做散財童子麼?」
梅鳳書好脾氣地微笑。「人有通財之義,再者,李御史也算是個人才,幫他也是為了朝廷。」
「小姐,你真以為他們沒錢?這些人根本是捨不得拿出來!我在鄉下老家看多了!嘴裡哭窮,積欠底下人工錢不給,關起門來吃香喝辣,田地莊園還有好幾百畝,倒楣的是小老百姓,白做工還得喝西北風!」
「不會吧?胸懷社稷的讀書人,不會計較那幾兩銀子的。」
「小姐你心腸好,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嗎?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冬花還是老話一句,這個丞相別做了,找個好男人嫁了吧!我瞧那杜大人挺老實的,又一表人才……」
梅鳳書苦笑,連忙取了琴出來彈奏,轉移冬花的注意力。行雲流水的琴音傳遍了整個丞相府,柔雅悅耳的音韻令人心神舒暢溫暖,府內童僕都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邊工作,側耳傾聽。
「將軍回府!」祝老三的破鑼嗓伴著咚咚的鼓號聲傳來。
錚地一聲,琴弦斷了一根,纖指被斷弦劃破,滲出血來。
「哎呀!小姐,讓我來包紮……彈琴斷弦,不吉利呀!小姐你今天可得小心點。」
「的確不吉利,打今兒個起,我又得小心雷將軍的飛箭。」
梅鳳書麗顏露出苦笑。她這個「芳鄰」行事神出鬼沒,前一天還在射箭跑馬,熱鬧得連宅子屋頂都要掀了;隔日卻是大門深鎖,靜悄悄的像遭瘟疫死光全宅人。
「梅丞相,公主請您到芳華宮切磋琴藝。」一名後宮內侍進來傳話。
「公主?」梅鳳書面露詫異。她是「男兒身」,為了避嫌,鮮少出人後宮,和公主也僅有數面之緣。況且,去年慶功宴上的情景記憶猶新,公主對她並無好感,今日卻派人前來邀她入宮,實在大出梅鳳書意外。
「小姐你就去見公主吧!當了幾年丞相,往來都是男人,連個手帕交也沒有,女人怎麼做都忘了。」冬花嘴裡叨念著。
梅鳳書隨著內臣的腳步踏入重重宮闌,直往芳華宮。一進芳華宮,鼻端便聞濃郁花香,觸目儘是奼紫嫣紅,讓她不禁回想起在花園撲蝶的少女時光,心中湧起失落之感。
「瞧!那就是梅丞相,多俊雅的人品……」宮女們偷瞅著她,袖子掩嘴,略帶興奮地低談著。
「梅丞相,天涼風大,公主請您到房裡操琴。」
梅鳳書隨內侍踏進公主琴房,一抖文袍,低首行禮,「下官梅鳳書見過公主。」
「梅丞相乃父皇愛臣,行此大禮,本宮不敢受。」一改平日的驕縱任性,今日的公主滿口官話,對梅鳳書禮遇有加。
公主蓮步輕踩,轉出了精緻的花鳥屏風。蓮足下一雙大紅鳳頭鞋,身上穿著粉色藕裙,如雲烏絲讓鳳釵簪著,渾身玉珮叮噹,滿面香氣撲人,裊裊婷婷,雖非國色天香,卻也風情萬種。
我若回復女兒身,也是如此風情啊!梅鳳書心裡突然浮起一絲苦澀。
「梅丞相,天氣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公主笑吟吟地端上一隻精巧酒杯。
梅鳳書見公主態度改變,對她客氣有禮,心中寬慰,不疑有他,恭敬地接過,一飲而盡。
「本宮在去年瓊花宴上聽聞雅奏,便對梅承相的琴藝深感敬佩,今日想請丞相指點一二。」
是了,去年瓊花宴,皇上聽了她的奏琴後,讚道:「梅卿如此閑雅蘋姿,如此高湛琴藝,真天人也!」那時她被捧得輕飄飄的,心中暗自高興。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唯有她能在朝堂上爭得一席之地。感覺有點暈眩,奇怪?她雖酒量不住,但一小杯酒還不妨事……視線逐漸模糊,依稀看見公主紅唇開合,卻是聽不見字句……
碰地一聲,梅鳳書身子倒地不起,酒杯在地面滾動。「梅鳳書,父皇有意將本宮許配與你,你卻百般推辭,教本宮面子往哪兒擱……」公主嬌麗的面容透出一抹陰沉。
當她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牢房天窗。梅鳳書急忙坐起,卻聽見金屬叮噹聲,低頭一瞧,不禁呆了!她被上了手銬腳鐐,腰身被鐵鏈綁住----這是對待死囚的綁法!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喃喃念著,她只記得喝了公主賞的酒,便失去神智。
「梅丞相,你也真糊塗了,居然借酒調戲公主,這可是重罪哪!」牢房外,王尚書搖頭歎息。
「我----我調戲公主?這怎麼可能?!」梅鳳書聽了,腦中一片空白。她怎麼可能調戲公主!她----她也是女人啊!
「梅丞相,枉你讀聖賢書,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如何對得起皇上啊!」
若直承自己是女兒身來開脫,也逃不了欺君罔上的殺頭大罪!梅鳳書一想至此,不禁冷汗直流,背上濕了一大片。「王大人,那----那我該怎麼辦?」饒她才智過人,終究是個文人,還是個姑娘家,天外飛來這樁重罪,不由得慌了手腳。
「現下是太子監國,太子和公主手足情深,我也不便多說什麼。梅丞相,請你見諒。」王尚書一臉惋惜神色,踏著官步徐緩地離開牢房。
「不便多說什麼……」梅鳳書獃楞地望著王尚書離去的背影。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
轉眼過了七天,王尚書沒再來過牢房探視她,也沒半個做官的來探視她,就連她的得意門生杜恆正也沒來探監。難道當真是世態炎涼嗎?梅鳳書思之不禁心下黯然。到了第八天,獄卒放冬花進來探監。
「小姐,你怎麼樣?有沒有餓著了、凍著了?!」冬花哭喪著臉。
「沒餓著也沒凍著,只是缺把琴。」梅鳳書微笑。其實,這幾天想想,也冷靜下來了。公主沒理由誣陷她,大概是她酒後忘了男女之防,想拉著公主說話,嚇著了金枝玉葉。太子該會念在她平素為國辛勞,從輕發落吧?
「還有精神說笑,我都快急死了!那些李御史、胡大人、林大人,一有事全成了縮頭烏龜,不敢吭聲,虧你平時還幫著他們!」
「冬花,別怪諸位大人了,他們也有難處。」梅鳳書溫言說道。心中雖覺些微失望,但她性情寬厚,總是先為別人開脫。
「到了這生死攸關的時候還幫別人設想!小姐,你呀……真是讓我急死了!」
「放寬心吧,太子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很快就會放我出去的。」梅鳳書哄勸著。
到了第十天,牢裡沒接到太子赦罪的詔書,也沒半個官員來透露口風,梅鳳書開始感到不安。「這事不該拖這麼久,難道又生變故?」
當她正自驚疑不安時,一名近侍大臣捧著詔書進牢裡宣讀:「太子有詔:梅鳳書酒後不端,無禮後宮,理當重罰,念其平日為國辛勞,建樹頗多,暫革去丞相一職,回府閉門思過,一個月後復職。欽此。」
梅鳳書連忙跪下謝恩。
近侍大臣摘下她一品頂戴、丞相官服,小心地折疊,說道:「梅丞相,這官服我就暫時替你收著了。」
「勞煩。」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當梅鳳書如釋重負的回到丞相府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冬花和杜恆正兩張提心的臉孔。
「梅恩師,您總算平安回來了!」杜恆正神情激動,一步踏上前去,抓住她的手。
梅鳳書臉微紅,輕輕抽回手,溫言道:「不過數日牢獄之災,何事驚惶呢?」見他如此擔心,她心下微感寬慰。
杜恆正臉現詫異之色,說道:「恩師,難道您不知道,太子原本要將您貶為平民,並且發配邊疆嗎?」
「什麼?」梅鳳書大驚。
「聽說公主在後宮哭泣不止,嚷著要自盡,太子大怒,我見事態嚴重,便寫了奏摺要呈給皇上,卻讓太子給扣住了,說我官職大小,不得驚動聖駕。」
「那----究竟是誰向太子說情,保我無事?」梅鳳書聽了不禁冷汗涔涔。
「是王尚書麼?」不忍見她受發配流離之苦,挺身而出。
一旁的冬花搖頭。
「李御史?」報接濟之恩。
杜恆正仍是默不作聲。
她又接連說了幾個官居一品的要員,只見冬花、杜恆正兩人頭像波浪鼓似的連搖。輕吁一口氣,她歎道:「就連三品以上的文官都說完了,我實在猜不出,到底是誰有這麼大本事,能在太子面前保我毫髮無損。」
冬花掀了掀唇,神色有些古怪。
「怎麼了?究竟是誰讓你們如此難以啟齒?」秀眉微挑。
「是----雷九州將軍。」杜恆正吶吶地開口。
梅鳳書怔然無言!
《第四章》
梅鳳書一身白袍輕裝,立在將軍府大門前,心下惴惴不安。
太子發怒,百官襟聲,出面保她的,竟是朝中唯一的對頭!人生真是充滿意外啊!雷九州這漢子,究竟是何心思?
將軍府大門的獅口銅環,握在手中冰涼沉甸,不知怎地,她心裡頭有些害怕躊躇。彷彿這一敲下去,就開啟了另一段人生----從此和那雄獅般的男子有了牽連。
她深吸一口氣,使力敲了幾下。呀地一聲,門開了,露出一顆頭來。「咦?是梅丞相,真是稀客!」祝老三看到她,一臉驚訝。
的確是稀客,如無這場意外,她原本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謹慎的天性,令她認真打量起雷九州臉上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偽,才緩緩開口:「為何救我?」
雷九州見她如此小心認真,微微一笑,再度搭箭上弦,說道:「不為什麼,你是個好官,而我,」咻地一聲箭響。「只做我認為正確的事。」連續三箭皆命中紅心,雷九州卸下弓箭,轉身面對梅鳳書,目光湛然。
只做我認為正確的事……不知為何,雷九州這句話瞬間突破了她的心防。「我也一直這麼想的。」她不覺喃喃的回道。
雷九州聞言笑了,一拍她的肩,豪爽的說道:「梅兄弟,你這人雖然脂粉味重了些,卻十分正直誠實……」
多謝誇獎啊!梅鳳書心下嘀咕,先貶後褒,他也真夠意思了。
「咱倆雖不是一見如故,卻也意氣相投……」誰和你「意氣相投」!聽著雷九州的話意,她心中
突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
唉,果然!梅鳳書暗地裡歎了口氣。自古英雄豪傑一高興起來,就要和人「義結金蘭」,從無例外。
「小弟求之不得。」她聽見自己「照本宣科」的回答。碰到這種場面,她能說不嗎?所有的俠義傳奇裡;都是「小弟求之不得」的標準答案。想來,說「不」的都被當作不識好歹的一刀斬死了。
兩人當下敘了長幼,雷九州比她大了七歲,自然是兄長了。於是梅鳳書使和雷九州並肩而立,撮土為香,朝天拜了幾拜。
她聽見身邊的雷九州禱念道:「皇天在上,吾今日與梅鳳書結為異姓兄弟,從此一生,禍福與共,如違此誓,當受五雷極頂。」
梅鳳書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念道:「皇天在上,吾今日與雷九州結為異姓兄弟,從此一生,禍福與共,如違此誓,當受……」
開玩笑!她才不要為了這粗魯漢子被五雷極頂,灰飛煙滅哩!梅鳳書停頓了一下,腦筋飛快的從萬箭穿心、粉身碎骨、腸穿肚爛等等常用的誓詞中選出一個比較「不嚴重」的。「當……吐血而亡。」嗯,等她活到八十歲再吐血,應該不會死得太難過。
兩人再朝天拜了幾拜,一個熱血滔滔、一個興趣缺缺,就這麼完成了結義之禮。
雷九州看來心情十分愉悅,粗壯手臂攬著她的秀眉,笑道:「鳳弟,為兄理當送你一份結義禮才是。」
鳳弟?雖然性別錯了,聽來還滿順耳的。「多謝大哥,可惜我有急事需回府打理,改日再訪。」梅鳳書忙不迭的推辭。
「吾煮酒以待。」雷九州大掌親切的扶著她的肩,伴著她走到門口。
就算煮到整罈酒蒸乾,我也不會再來了。梅鳳書心中暗道。她逃也似的離開了將軍府。
「西陵國之所以強盛,除了民風強悍外,勇於打破傳統也是要因。」手中折扇搖曳生風,梅鳳書眼眸明亮有神,在將軍府大堂踱著方步,侃侃而談:「咱們東莞雖然歷史長,相對的也讓某些因循無理的傳統拖住了腳步。例如,男尊女卑。」
「你下令廢除女子裹腳,也就是破除男尊女卑的第一步?」洞悉的語氣,一旁的雷九州穿著尋常輕布短衣,輕鬆的持杯而坐。
「沒錯。」一個旋身,梅鳳書優雅的收了折扇,美眸回視他。
雷九州朝她微一頷首,表示贊同。「聽來有些道理,如果連身軀都甘於受縛,何況是心思。鳳弟,要喝一杯嗎?」
「謝了,我不擅飲酒,喝茶就好。」
雷九州立即為她倒了一杯熱茶。梅鳳書望著手中茶杯,心中不解;為何她竟成了將軍府的常客?她原本打走主意不再踏入將軍府的,卻因某日修改法令受挫,心情鬱悶,一時間找不到人傾吐,就胡亂的敲了將軍府的大門……
想不到,從那天起,她就每天往將軍府報到。也許因為雷九州天生有一股讓人心折的魅力----他熱情大方,慷慨豪氣。
如果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折服梅鳳書。要讓知書達禮的她心服,唯有一個「理」字。
經過數天的交談,梅鳳書很意外的發現:粗壯的男人未必全是沒腦子的莽漢。雷九州思路清晰,往往一語中的。如果當初不是讓偏見蒙蔽了雙眼,她早該想到:能統領大軍、百戰皆捷的人,腦筋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紫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當初錯估雷九州的還有一樣,那就是----女人。雷九州從來不碰女人。當祝老三興匆匆的跑去妓院時,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校場彎弓射箭,或是擦拭他那把寶刀。而當初太子犒搞賞的美女,據說全部被他打發回鄉了,所以,將軍府上下,瀰漫著「陽剛之氣」----沒有半個女人。
他討厭女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依我看,東莞女子是沒得救了。」雷九州略帶不屑的說道。
「此言何意?」她眉高挑。她,可也是個東莞女子呢。
「整天就只知道繡花,要不,就失神的呆坐著等男人回家,然後開口就是『給你煮了雞湯』、『隔壁的姑娘穿了件新衣』這等婆婆媽媽無聊瑣事,令人掩耳疾走,避之唯恐不及……」
「那也是你們男人造成的!」梅鳳書不甘心的抗辯。
「『你們』男人?」雷九州奇怪的塑著她。「鳳弟,怎麼聽你的口氣,好像自個兒不是男人似的?」
「我當然----」梅鳳書猛然醒悟,硬生生將「不是男人」給吞了下去。「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雷九州一拍膝蓋。「那就對了!真不懂繡花有什麼有趣的,和朋友們去喝酒猜拳不是快活多了嗎?你說是不是?」
梅鳳書很想說:喝酒猜拳又有什麼樂趣了?但一開口卻變成了:「是啊,大哥所言甚是。」
「別再談女人了,無聊。鳳弟,咱們來談天下英雄。」「雷哥哥,這你就錯了,女人也有趣味的時候。」
祝老三插了進來,一臉暖昧的說道:「女人身上的奶子白嫩飽滿,真好摸。女人在床上啼叫的時候,那股騷勁,會讓你欲罷不能……咦?梅丞相,你怎麼臉紅得像公雞一樣?」
「老三,梅丞相是個斯文人。」雷九州隱忍著笑意。
「他再斯文也總是個男人吧。」祝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不都說這些有聲有色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梅鳳書乾笑幾聲。「是啊是啊!男人在一起都是談這些的嘛!哈哈哈……」笑得萬分尷尬,笑得百般狼狽。唉,她現下是個「男人」!
雷九州見她滿臉通紅、坐立難安,心下好笑,立即轉開話題:「鳳弟,為兄帶你去將軍府的藏寶室,挑件珍品當作結義禮吧。」當下就挽著她的手離座,免受祝老三的「女人經」折磨。
梅鳳書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的跟隨著雷九州的腳步,離開了祝老三和黑衣驃騎們喧鬧的大廳、朝將軍府內室走去。
藏寶室裡頭會有什麼奇珍異寶呢?名家的真跡、絕版的古冊?還是珊瑚樹、珍珠匣?不知道雷九州會送什麼給她當作結義的表記?梅鳳書略帶興奮的猜想著,雖然當初不情不願的和雷九州結為異姓「兄弟」,但她終究是個姑娘家,沒有姑娘不喜歡禮物的 而來自男性的饋贈,意義又更加特殊。
呀的一聲,密室的門緩緩打開,梅鳳書期待的探頭張望。這是哪門子的藏寶室啊?在她面前只有一面牆,上頭滿滿的掛了許多她從未見過的兵器。
「這是囚龍棒,原是南疆一名猛將的兵器;這些是斬馬刀、紫金糙、棗陽架……」雷九州滿臉興味的一路介紹下來,梅鳳書則是聽得皺眉。
兵器不就只有刀槍劍棍麼?哪來這些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她心道。這就叫「隔行如隔山」。若談起筆,她可就如數家珍:畫奇險山水時要用雞狼毫,取它勁厲的筆鋒;畫美人衣帶時就要用兔豪,取它的柔順;畫鳥獸身上的細密毛髮,就要用最小號的紅豆筆……。
眼角捕捉到一對似曾相識的兵器,她不禁趨身向前。
「這是戟。」雷九州指著那一對兵器向她解釋道:「聽說西陵的紫龍就是使一對銀戟。」
聽他提到「紫龍」,她不禁露出溫柔笑意,隨即謹慎的轉開話題:「大哥,聽說皇上賜予你玄甲戰袍,可否讓小弟一觀?」
「隨我來。」雷九州帶她走出密室,往自己的寢室走去。
踏進了將軍府中的主寢室,梅鳳書心中突然湧起奇異的感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踏入男子的寢房。而且,沒有一個東莞女子會踏入她丈夫以外男子的房間。寬大整潔的房間裡,沒有屏風、繡畫、紗帳等多餘的裝飾;牆角倚著長槍,桌上放著一卷卷的戰略地圖;陽剛樸素,一如雷九州的性格。
「此即皇上所賜的玄甲。」雷九州指著牆上掛著的黑色甲冑說道。
那是一套由烏鐵所製成的護身鎧甲,護住身體各部位的甲片由精巧的銀色環勾綴連著。玄甲銀環,在房中透出黑沉銀光,即使是掛在牆上,也讓人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威勢。
梅鳳書凝目細瞧,見披膊和胸皚上擦痕纍纍,透露著風霜殺戰,以及男兒的勇猛戰績。「紫龍的青甲戰袍是貼身軟甲,精巧緻密,」她心中暗自品評。「不似他的玄甲戰袍這般粗曠霸氣。」
「戰袍是武將的精神像徽。」雷九州站在她身後,語帶傲然。
「大哥,看見這玄甲戰袍,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慶功宴上,瑤公主……。」梅鳳書突然想起當時公主伸手欲撫摸雷九州身上的戰袍,他卻突兀的站起來向她敬酒的情景。
雷九州濃眉不悅的皺起。「戰袍是男人的聖物,讓女人摸了,豈不褒讀?」
梅鳳書聽了,馬上仲手摸了兩下。原本是火大他那句「讓女人摸了,豈不褻瀆」,暗中「報復」;待得她柔嫩的掌心滑過甲面,刀槍劾痕擦得她手心微感刺痛的剎那,彷彿看見雷九州在沙塵滾滾的戰場上,挺刀縱馬,斬敵首於須臾之間,神威凜凜,心中不禁肅然了。
而那戰袍上似乎有股無形的男兒陽剛之氣,透過掌心傳到她身上,使得她心中起了些微騷動。
「鳳弟,適才藏寶庫裡頭的東西,你中意哪一件,告訴為兄。」
梅鳳書聞言不禁皺眉。她要那些撈什子紫金錘、囚龍棒、斬馬刀幹什麼?她長睫眨了一下,眼波流轉,瞥見牆上的玄甲。「大哥,小弟就只中意你這件戰袍。」她笑吟吟的說道。御賜戰甲是武將一生中至高的榮譽,她倒想看看,像雷九州這般「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好漢,捨得送給她這件意義不凡的「衣服」嗎?
雷九州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毫不遲疑的取下戰袍,輕鬆的說道:「讓賢弟帶回去丞相府,掛在牆上裝飾也好。」眼中映漾著兄長溺愛淘氣幼弟的神情。
「裝飾?如此寶衣不拿來穿,豈不可惜!」據她所知,紫龍連睡覺時也穿著戰袍。
雷九州笑道:「這一身玄甲,足足有五十斤重,若穿在身上,豈不將你這秀氣人兒給壓壞了?」
「五十斤?」梅鳳書聽了不禁美眸圓睜!她朝雷九州瞄了一眼,終於明白他那一身糾結的肌肉是怎麼來的了。「看來,大哥你這份禮小弟受不起。」她搖首笑道。
雷九州大手在她肩上輕拍了幾下,笑說:「鳳弟,你見識過人,忠誠正直,萬般都好,就是身子骨太纖弱了一些,改天……」
他話未完,突然門口傳來大聲唱著:「公主駕到----」
「公主來做什麼?」濃眉糾結,雷九州神情立顯不悅。
「大哥,我還是先避一下好了。」梅鳳書連忙說道。她現在的待罪之身,就是拜這位嬌貴的公主所賜。雖然她問心無傀,但是見面難免尷尬。
雷九州朝她眨了眨眼。「你們小倆口不見個面?」
「什麼小倆口!」梅鳳書起初摸不著頭腦,繼而明白他的調侃之意,著急的說道,「你----你別胡說,我和公主----」
「雷將軍,本宮可等了你好久了……。」
雷九州立即大手一伸,將梅鳳書推大廳後的屏風內,隨即一整身上玄色布衣,大踏步而出。
「末將參見公主。」聲音立轉生疏,和適才對梅鳳書的親熱玩笑,有天壤之別。
「雷將軍,你也太見外了,這兒沒有別人,咱倆親近一點稱呼嘛!」
屏風後的梅鳳書聽見公主如此柔膩軟語,鼻端聞到濃郁香氣,就連她也不覺怦然心動。
「公主乃皇家金枝,未將不敢僭越。」低沉的嗓音強忍著不耐煩。
「雷將軍,你這麼一條龍虎好漢,難道從未有過紅粉知己……嗯?」公主香馥玉軀貼上了他偉壯的身子。那一聲嬌柔的「嗯」,軟綿綿、甜膩膩,彷彿要滴出水似的,當真令人蕩氣迴腸,神為之奪。
藏身屏風後的梅鳳書突然覺得自已枉為女人,心中莫名的湧起一股失落之感。
「公主若無要事,請恕末將失陪了。」雷九州俐落的閃開,轉身吩咐:「老王,送公主出府。」
「將軍!」公主氣惱的一跺蓮足,嬌唳神態,我見猶憐,可惜雷九州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負著雙手背轉過身,擺明了「送客」的姿態。
待公主鸞駕離開後,梅鳳書才從屏風後轉出來。「公主可是東莞第一美女……」清亮美眸若有所思的望著雷九州。
雷九州瞥了她一眼,墨眉微皺,眼中儘是「那又如何」的表情。
「你不覺得她很美、不曾心動麼?」她小心翼翼的問道。
雷九州斜睨著她。「你說,鴨子漂亮,還是鵝美?」
「嘎?」梅鳳書聽得了一頭霧水,不知他所問何意,半晌才回答:「不曾注意過。」
「那就對了。」雷九州不耐煩的一擺手,隨即轉換話題:「鳳弟,我這兒有張最新繪製的海外諸國地域圖,你不妨過來瞧瞧,給點意見。」
梅鳳書望著他大步而去的背影,突然渴知:若她換回女兒裝扮,雷九州也會將她歸為鴨子和鵝,不屑去留意的那一群嗎?紫龍曾稱讚她:「清雅秀麗,溫婉如玉,是柔情女」;扮男裝則是「寬袍大袖,俊麗閑雅,恍如濁世佳公子」;比起她恬靜的好友風靜菊,眉宇間多了一股逸麗神采……。
然而,雷九州又會如何看待女兒身的她呢?梅鳳書似乎忘了,半個月前,她還視雷九州為凶神惡煞,避之唯恐不及,而今卻莫名的希望他能見到她回復女兒裝扮。
西陵園,風氏王府內。
「菊,聽說梅和東莞雄獅不但化敵為友,還交往甚密,真是出乎人意外。」
女子輕柔的笑聲響起:「紫龍,你和藍宰相當初不也是水火不容?」
「那倒是。」西陵紫龍馬上轉換了話題:「菊,你大喜之日將近,不發張帖子給梅麼?」
「她是東莞丞相,我是西陵王族,立場不便魚雁往返,怕有小人抓著把柄大作文章.」
「唉,」紫龍歎了一口氣,說道:「想當年我們三人同在飛霞府學藝,多麼愜意啊!我專攻兵略,文才以梅為第一,而你----」
「是一無所長、好吃懶做的王族千金。」女子輕笑著截住了話頭。
紫龍續道:「只可惜梅在東莞,難得聚首。你笑什麼?」
「我只是很難想像,像梅這樣秀雅的女子,和雷九州那一群漢子混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情形?」女子抿嘴輕笑道。
《第五章》
「小姐,你。又要上將軍府了?」冬花垮著張臉,語帶不滿地說道。
「我申時以前回來。」梅鳳書交代完後便出門了。冬花看著主子走到隔壁將軍府,暗自嘟嚷著:
「小姐究竟怎麼了,自從脫出牢獄之後,就三天兩頭往將軍府跑,要謝恩也不必跑這麼多越啊。她一個嬌美女子,和滿身臭汗的粗魯漢子在一起,怎麼受得了?」
的確是有點受不了。梅鳳書望著那支重達五十斤的鐵弓,頭皮發麻。
」鳳弟,來!你試著將弓架在肩上。「雷九州站在她身邊,熱心地教導持弓射箭之法。
」大哥,你就饒了我吧。「梅鳳書苦著臉哀求。」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哪舉得起這張大弓!更遑論射箭了。「她不只是讀書人,還是女人哪!
「不試試看怎知不行?」
「唉,我是丞相,練射箭也不能讓公文批得快些吧。」
「就因為你是丞相,是國家的棟樑,更要以武鍛煉身體。」雷九州同不得她多說,黑大掌抓住了她的白皙小手握住鐵弓。
「你氣虛體弱,加上日夜操勞,便有六十年壽命也磨得只剩三十年……握好!」雷九州站在她身後,左手控弓,右手牽起梅鳳書的纖手放箭上弦,頓時將她整個人圈在懷中。
「唉……我不成的……」
梅鳳書正自唉聲歎氣,突然感覺背心傳來陣陣熱力,微一轉首,玉頰擦過雷九州結實胸肌,鼻端聞到他的男子氣息,不禁紅暈滿面。
東莞國男女之防甚嚴,東莞女子向來少出家門,一生之中,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不得碰觸其他男人。
而梅鳳書雖然思想上猶勝男子,肢體上,情感上,仍然是保守羞澀的東莞女子。也難怪當她面對雷九州時親暱的身體碰觸時,會有如此反應了。
「別亂動,如此瞄準靶心……」
雷九州絲毫沒有察覺懷中人兒的異樣,仍心無旁鶩的握著她的手,瞄準箭靶。
梅鳳書被這位熱心的大哥圈在懷中,不禁尷尬萬分。若是推開,怕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化敵為友、建立起來的情誼,只得苦笑任由雷九州擺佈。
「雷哥哥,休息一下吧,嘗嘗南蠻人進貢的橙果。」祝老三捧著一盤水果出現,即時化解了梅鳳書困窘的局面。
「好吧,今天到此為止。」雷九州從她身上卸下鐵弓,梅鳳書立刻如獲大赦般的鬆了口氣,伸手揉揉酸疼的肩膀。
雷九州見她如此神情,心下暗暗好笑,故作思索的說:「明兒個教你些什麼好呢?對了,練跑馬吧。」
梅鳳書一聽,花容失色,立即搶言道:
「明兒個皇上召我,呃……這個……」一生之正直,從未撒過謊的她,連找個藉口也結巴了。
「這個……。進宮議政。對!明天要進宮議政,所以不能來拜見大哥了。」她暗地裡鬆了一口氣。皇上每天都會找她進宮討論政事,如此算不得說謊了。
雷九州何等人物,如何看不出她耍的小伎倆。只微微一笑,立即轉移話題:
「老三,叫兄弟們一起來享用南方珍果吧。」
他向來與手下士兵同吃苦,共享樂。
不久,數十名驃騎營將官們紛紛入座,和雷九州、梅鳳書一同享用橙子。
就在眾人紛紛動手剝去橙皮,嘖嘖有聲的吸食果肉甜汁,大快朵頤之時,梅鳳書卻斯文的端然而坐,望著盤中黃澄澄的水果,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
「鳳弟,水果不是用來看的。」雷九州略感好笑的對她說。
「呃……我……」梅鳳書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向來都是冬花幫我剝好皮、切好,我才吃的。」
「你從小到大,只吃過切好的水果?」雷九州面露詫異,繼而半開玩笑的說道:「別告訴我你沒看到羊,只認得煮熟的肉片。」
此時,所有將官都轉過頭來,滿臉趣味的傾聽兩人之間的對話。
梅鳳書略感難為情的點點頭。
倏地,現場爆出大笑,驃騎營將官們笑得前仰後合,有的笑出淚水來,有的差點噎到,其中以祝老三笑得最大聲。
梅鳳書則是脹紅了臉。
從沒動手剝過果皮,只認得湯裡的排骨肉,很可恥嗎?她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東莞女哪!她有些不服氣的想著。
「嗯,我只能說,文人的教養果然不同。」雷九州忍住笑,從盤中取出一顆柳橙往空中一拋,刷地一聲抽出是短刀,只見刀光一閃,柳橙已被切成四瓣,平平整整。
驃騎營將官們見雷九州這一下俐落精準,不禁鼓掌叫好。
雷九州將切好的柳橙遞到梅鳳書面前,笑道:
「賢弟,如此可以好好享用了吧!」
「多謝大哥。」梅鳳書吶吶的道謝,難為情的從他手上接過。
「兄弟們都是直心腸的漢子,沒有輕視你的意思。」雷九州趁勢在她耳邊低語。
梅鳳書對他嫣然一笑,柔聲說:「我明白的。」
為何她常處於難堪場面,卻仍樂於來訪將軍府,就是因為這群漢子直爽的脾氣,使她在莫名的牢獄之災後,得以放鬆身心。
雷九州見到她溫婉柔美的笑顏,還有那一聲低柔的「大哥」,心弦一動,暗自尋思:「鳳弟不但天生秀麗,就連神態也有幾分女兒神情,看來,我得將他訓練成真正的男子漢才行。」
雷九州暗自決定,明天傍晚要守在丞相府大門前,逮著他的「鳳弟」去練跑馬。
不知「大禍臨頭」的梅鳳書,猶自喜孜孜的品嚐柳橙。
傍晚時分,梅鳳書步出東莞皇宮,坐轎返府。
「這些日子,恆正照我之意,推行朝政革新,不貴餘力,嗯,果不枉我當初點他的狀元。」梅鳳書在轎中翻閱手中的公文政令,頻頻點頭,心下寬慰。
突然一個顛簸,官轎猛地落地,轎外傳來兩聲慘呼。
「轎夫,究竟發生何事?」梅鳳書伸手掀開轎簾,一見到眼前景象,驚得呆住了。
兩名轎夫主人從後背到前心刺穿了窟窿,倒地不起,鮮血濺得轎身血跡斑斑,怵目驚心。
「梅丞相,納命來吧。」幾名蒙面黑衣人,手持明晃晃的刀劍,向她逼近。
梅鳳書一整官服,晶亮眼眸透著倔傲,凜然說道:
「當街殺人,你們將東莞的法治當作什麼了。」
眾殺手見她秀麗容顏透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有些心虛的退了一步,繼而獰笑道:
「梅丞相,只怪你官做得太清正,礙了旁人的眼,乖乖受死吧!」
眼看著那明亮的刀劍往她頭上斬下,無處可躲,梅鳳書只能閉目等死。
突然,噹的一聲,刀劍相擊,隨之低沉的男聲響起:「要動他,得先問過我的意思。」
她睜開眼,看見雷九州在身旁,手持寶刀橫胸而立,炯炯地注視著來人,眼中是沉肅的殺意。
「大哥!」她如獲救兵,不禁欣喜的喊著。
雷九州回首對她一笑,眼中的肅殺和緩了幾分,大掌一伸,將她纖弱嬌軀輕輕拉到自己身後護著。
「雷九州,你雖是大將軍,但論起拳腳功夫,未必比得上咱們這些武林高手。今日我們要殺的是梅丞相,勸你還是別來自找死路!」
「有我雷某人在,誰也休想動他一根寒毛。」雷九州低沉威嚴的聲音,毫不遲疑的說道。
縮身躲藏的梅鳳書,一隻手仍被他握著,感覺到他粗厚大掌中的溫熱和力道。她不禁抬首望著雷九州沉穩高大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這個男人,即使是天塌下來,也能為她撐著。
「真可惜,從今天起,東莞雄獅將從世上消失。」蒙面人一場呼嘯,手中刀劍朝雷九州疾刺而來。
「這句話很多人說過,不過。。。。。。嘿嘿!」雷九州嘿然冷笑,手中寶刀一格,瞬間化解來勢,連架帶砍,反守為攻。
刀風凌厲,刀影縱橫,不多時,只聽見哼哼啊啊的痛呼聲,叮叮噹噹的刀劍落地聲,數名蒙面人全部被繳械,手上虎口淌血,臉現痛苦之色。
雷九州右手持刀,輕鬆閒立,他的左手,仍緊牽著梅鳳書。
「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若敢再打梅丞相的主意,小心項上人頭。」
雷九州低沉的聲音含威脅,眾殺手聽了不禁心起膽寒,紛紛爬起來逃命去了。
雷九州望著眾殺手倉皇而去的背影,忽爾說道:「鳳弟,聽說你革了幾名在河道工程中貪污的官吏。」
「君子莫大乎為善,身為東莞臣子,不但不為百姓謀福,反而獲取暴利,自當受懲。」
「可是,這裡頭有太子保薦的官員。」
「不論人事,有錯就應該糾正,不是嗎?相信太子也會贊同我的。梅鳳書理直氣壯的說道。
雷九州側頭凝視了她一會兒。
「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書獃?」
「沒有,所胡的人都稱我奇才子。」梅鳳書摺扇輕搖,美眸流轉,睨了雷九州一眼。
雷九州哈哈一笑,大掌愛惜的拍了拍她的頭。
不知為何,雷九州幾下輕拍,使得她現在才想起殺手臨身的恐怖,不由自主的腳下一軟,坐倒在轎邊。
雷九州見她餘悸猶存、魂不守舍,不禁輕笑:
「鳳弟,不是為兄挑剔,你嚇成這副模樣,也未免太不中用了吧。」
「梅鳳書虛弱的搖了搖頭,她可是在深閨長大的姑娘家啊。哪裡見過這種刀光劍影的場面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文弱、膽小。」她仍然坐倒在地,無力的說道。
在眾臣面前,她是名相梅鳳書、朝廷的棟樑,救命的菩薩,理當能幹,理當支撐一切;唯有在雷九州面前,她才會流露出文弱依賴的神情,因為,雷九州不需要她的支撐石比她更強。
「說的也是。」雷九州聞言哈哈大笑,長臂一伸,大手從她腋下穿過,輕輕一抱,將她纖瘦嬌軀「提」了起來。
「你----你要幹什麼?」梅鳳書被他猛地一把拉起,腰身被他大手圈住,脹紅了臉,慌亂的說道。
「小賢弟撒賴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做哥哥的只好如此了。」雷九州笑道。
「你----」梅鳳書纖手抵著他厚實的胸膛,急道:「男女授受不親,你----你不可以----」
雷九州聽她之言,斜視過來,「嗯?」
「不,不是!」梅鳳書見一時說溜了嘴,連忙更正:「我的意思是,兩個大男人在街上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雷九州濃眉微皺,「背你回府算是摟摟抱抱嗎?」
「當然算。」梅鳳書想也不想的回答,瞥見雷九州一臉的不解,連忙改口,「我已經沒事了。瞧。」她趕緊往前走了幾步,表示自己不需要人扶持。
雷九州便與她並肩,放慢了腳步徐步而行。
「你性子溫和寬慈,向來受朝中大臣愛戴,即使革官,也會為他們安置後路,不致於流離失所,那些殺手,應該不是河道事件中受革的官員所為。」
他停頓了一會兒,沉聲說道:「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人選。」
「難道大哥知道是誰想置我於死地麼?」梅鳳書溫和的聲音驚訝的揚起。
「太子。」雷九州緩緩說道。
「什麼?!」梅鳳書聞言大驚,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小心!」雷九州即時出手扶住了她的身子。
「我和太子向無嫌隙,況且,他是一國儲君,怎麼會害我呢?」梅鳳書顯然不相信。
聽到梅鳳書那句「向無嫌隙」,雷九州不禁搖首歎道:
「鳳弟,你懂得治國,卻不懂得做官。你難道看不出,太子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嗎?」
何況,你雖無心,卻屢次在廷前削了太子的顏面。
雷九州本欲如此說,轉念想到,他這個書獃賢弟,心中只有公理正義、百姓福祉,對「面子」這種莫名的心結,顯然並不重視。
「百官群臣之中,就只有你看我不順眼。」梅鳳書悶悶地說道。
由於莞帝對她寵愛有加,朝中眾臣莫不對她恭敬有禮,想來想去,也只有眼前的雷九州曾經給她「顏色」看過。
雷九州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那倒也是。」
繼而他語氣嚴肅的說:「上回公主誣指你非禮,應該也是太子唆使的。」
「我不信太子會如此做!」梅鳳書堅決的搖頭,突然想起,「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呃,非禮公主?」
當初連和她向來交好的王尚書都不相信她是清白的。
雷九州低沉的笑道:
「我自認看人還有點眼光。」繼而他不懷好意的說道:「還是,你當真酒後亂性,對公主----」
「當然沒有!」
「這裡只有咱們哥兒倆,你就老實承認沒關係吧!」
「我沒有!」
「公主青春年少,你又是大好青年,難免一時血氣方剛。。。。。。」
「誰----誰血氣方剛了!」
「只要是男人,酒後面對美女,多半把持不住,除非你不是男人。」
「我----我當然是男人!」
「那麼,就對大哥說實話吧。」
「我是清白的。」
「當真?」
「當然!」
雷九州和梅鳳書在回相府的途中,一個故意出言逗弄,一個氣急敗壞的辯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路人眼中,就像一對感情甚好的----兄弟。
兩天後,將軍府中。
「當今天下,海外諸國不算的話,就是我國和西陵國的龍虎之爭。」
雷九州指著地圖剖析天下情勢,卻瞥見一旁的梅鳳書面帶愁容,不似平日興致勃勃的和他討論。
「鳳弟,為何愁眉不展呢?」
雷九州放下手中的地圖,面對著她,低沉的語音略帶關懷。
「對不起,大哥。」梅鳳書勉強微笑,「恆正昨日傍晚突然失蹤,衙役到處找遍,都不見他的蹤影。」清麗容顏難掩擔憂之色。
「杜恆正是麼?」雷九州沉吟了一會兒。「他是你的得意門生,無故失蹤,沒有驚動轎夫,又不見屍體……」
梅鳳書聽他提到「屍體」,想起前天讓殺手攔轎的恐怖經歷,顫聲說道:
「大哥,恆正他----他該不會是遇險了嗎?」她纖手不自覺的抓住雷九州的衣袖,惶恐的問道。
「放心。」雷九州大掌輕拍著她的柔荑,寬慰道:「如果要殺害他,就不會將他擄走。依我看,這轎夫很有問題。」他轉身吩咐:「老三,麻煩你去將那兩名轎夫找來將軍府。」
不一會兒,祝老三便將兩名轎夫領來。
雷九州使了個眼色,祝老三會意的點頭,將其中一名轎夫帶開,餘下的那一人,看到高大威嚴的雷九州,不禁害怕得瑟瑟發抖。
「大哥,我先問。」因擔憂而心急的梅鳳書搶先說道。
雷九州點頭,走了開去,雙手環胸的旁觀。
梅鳳書走近前,溫文有禮的一揖,說:「這位仁兄,可否告知我等杜大人的行蹤?」
「不真不知杜大人在落轎之後去了哪裡啊!」轎夫一臉冤枉的說道。
梅鳳書見他神色不似作偽,轉頭朝雷九州望了一眼,歎道:
「大哥,看來他果真什麼都不知道。」
「鳳弟,依你這種問法,他當然是什麼都不知道。」
雷九州悠閒地踱了過來,突然出手----
碰的一聲巨響,轎夫被狠狠的撞在硬牆上,雷九州大手叉住了他的脖子。
「說!你到底將杜大人抬到哪裡去了?」低場恫嚇著。
「將----將軍饒命----小的真的將杜大人抬回府了啊!」
梅鳳羽見那轎夫額頭上青筋暴露,痛苦的喘息著,不禁心下憐憫,出言勸道:
「大哥,放了他吧,也許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見閻王嗎!」雷九州手上使勁。
「太子府!」轎夫驚恐的大叫,「我們將文大人抬到太子府去了。」
梅鳳書見轎夫對以禮相待的自己含糊其詞,卻在雷九州的威逼之下,立即吐實,心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雷九州片刻也不浪費,立即披上大氅,隨手取了把短刀插在腰間,說:「放心吧,我一定將你的愛徒毫髮無傷的送回。」
「大哥,你千萬小心啊!」梅鳳書柔聲叮囑著,如水明眸中滿是擔心神色。
「瞧你這模樣,活似送丈夫出門的妻子。」雷九州笑道:「堂堂東莞國的丞相,如此女兒態也太不成話了,幫為兄熱一壺酒吧!等我回來,咱們兄弟倆再繼續暢飲。」
果真只有熱一壺酒的時間。
梅鳳書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不出一時三刻,便已將杜恆正安然送回府。
「飛簷走壁,蒙面劫牢,總之,不是你的專長。」雷九州在她身邊坐下,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輕描淡寫的說道。
梅鳳書見他如此神態,不禁臉露微笑,她的大哥啊,總是暗中出力,施恩不居,是名真正的男子漢。
「鳳弟,你也陪為兄喝幾杯吧。」雷九州酒興大發,不但自己連灌三壺,還在她杯裡斟了些酒。
梅鳳書本欲出言推辭,但是不忍掃他的興,加上心頭去了一件事,鬆了口氣,也就不如以往拘謹小心了。
三杯醇酒下肚,她立即嬌靨生暈,醉態可掬。
雷九州見了不禁笑道:
「鳳弟,你酒量還真不是普通的淺。」
「酒量淺又如何?做事是靠酒量的麼?」她星眸回斜,含嗔睨了雷九州一眼,媚態橫生。
雷九州見她如此神態,心中一動,隨即轉念,問道:「鳳弟,你我相交甚久,為何你從不提起自己的出身來歷?」深沉的黑眼閃過一抹詭譎。
他性情豪邁,一旦認定是朋友,就會為對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梅鳳書卻對他有所保留----她總是迴避提起自己的來歷。
他實在想不出,究竟是何所學府教養出梅鳳書這俊麗風雅卻又耐人尋味的奇才子----溫柔謙良,卻又正直不屈,既是男人,卻又不時流露出女的溫婉柔媚。他們是相處融洽的知心好友,卻「還」不是刻骨銘心的生死之交,對梅鳳書,雷九州雖如兄長般百般維護,心中卻還在估量著。
他雖然豪邁熱,卻不是天真,一廂情願的莽夫。
「出身來歷?那有什麼好說的!我出身中都一個沒落的書香世家,父母早亡,無親無戚,身旁只有冬花。」
「人不可能一直離群索居,你總有些朋友吧!」雷九州刻意停頓了一下:「例如,在求學時的同窗好友。」
像梅鳳書如此驚世之才,不可能平空冒出來。然而,全東莞的私塾會館,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這麼一個才高斐麗的學生----這也是梅鳳書身上的謎團之一。
「好友。嗯。」梅鳳書醉得有些站立不穩,她略失心防的以手肘撐著雷九州的寬肩,笑道:「有啊!我有兩名知心好友,但是多年未見,唉!」她輕歎一聲,「我時常記掛著她們。」
不知遠在西陵的紫龍和菊現下如何了?
「哦?」
「曾經臨見詠柳絮,梅菊紫瓏落飛霞。」她吟詠著,露出緬懷的神情。
「梅菊紫瓏落飛霞……」雷九州暗自揣測這句詩的含意。
梅鳳書顛顛倒倒地走到廊前,倚柱賞月,突然一陣冷風吹來,她猛地打了個哆嗦,瞬間酒意醒了大半。
老天!她剛剛吐露了什麼?
神智清醒的梅鳳書,偷眼瞧了一下雷九州,見他仍是若無其事的喝著酒,便放心不少。
她巧妙的轉移話題:
「大哥,依你看當今英雄,除你之外,還有誰能當之?」
她熟知雷九州的性子,酒酣耳熱之際,便喜談論沙場戰役、天下英雄。
「西陵的紫龍兵法奇幻,是個人才。」
聽到「紫龍」,梅鳳書唇畔綻出神秘的微笑,隨即故作無事的「喔」了一聲,說:「能得到東莞雄獅一語之褒,西陵紫龍也不負此生了。」
雷九州哈哈大笑。
「若能與天下英豪交手,吾方不負此生!」
梅鳳書美眸凝視著豪爽大笑的雷九州,不禁芳心暗動。
如果,她能拋開男身偽裝,與他坦承相見,從此跟隨這名粗獷的男子,飲酒灞橋上,談笑英雄,會是多麼暢快淋漓的人生呢?
他舞刀,她彈琴助興,他愛喝酒,她可以為他煮酒,雷九州豪放果決,她秀雅溫文……夫妻,不都是如此的麼?
她陷入遐想,臉上不自禁露出溫柔的神色。
「鳳弟。」
「嗯?」
「男子漢不要露出這種曖昧神情。」
梅鳳書聞言不禁苦笑。
「對不住,大哥,我會留意的。」
「還有,別再讓我聽見這三個字。」
「嗯?」梅鳳書臉現疑惑,不知他所言為何。
「兄弟之間,沒有『對不住』,也沒有『多謝』。」
梅鳳書聽他如此說,心頭一熱,感動和愧疚同時襲來。
雷九州對她是如此的剖心相對啊!
她的門生有難,他二話不說的前去解圍,雷九州將她的事一肩擔起,視為理所當然,而她卻對他隱瞞了這麼多的事。
她應該鼓起勇氣,對他坦承女兒身……還有說出心中的仰慕嗎?
她深吸一口氣,強自按下心中忐忑,緩緩說道:
「大哥,我有話需要對你言明……」
「雷哥哥,北境有信客來。」祝老三的大嗓門打斷了梅鳳書欲傾訴的衷情。
「進來吧。」
北境是雷九州的家鄉,那裡的居民武藝高超,但是不通文墨,所以多半靠信客帶口信給外地的親人。
「你這死小子,大將軍當上癮,就不回家看老子了。」信客唱喏著雷父的口信,梅鳳書聽了不禁莞爾。
聽這口氣,雷父大約也是條粗豪大漢吧?
「綠雪為你繡了一件披風,她在家鄉盼著你,趕快回來讓老子抱孫吧。」
信客唱罷,從包袱裡拿出一件男子披風,迎風一展,只見黑緞布面上精繡了一隻踞巖咆嘯的雄獅,栩栩如生。
梅鳳書雖然久未碰釘銀,也看得出,這是刺繡中最難的回針凸繡。
那名喚「綠雪」的姑娘,在這幾千幾萬的複雜針法之中,繡進了多少深表和期待呢?
她,思之黯然了。
雷九州見了那繡工華麗的披風,僅淡淡的點了點頭,對信客說道:
「請傳信給我父,兒一切安好。」他停頓了一會兒,淡淡的補上一句,「代我向綠雪稱謝。」
打發了信客,他轉向梅鳳書----
「鳳弟,你適才有話要說?」
「沒有了。」她搖首,臉上的微笑有些苦澀。
只差那麼一點。
如果沒有見到那件繡工精麗的披風,也許此刻她和雷九州……
梅鳳書搖頭,甩去了那已經不可能實現的幸福。
《第六章》
東莞帝歷三十六年,老皇帝病重,生命垂危。
皇宮內,病榻則跪著太子,聆聽父親臨終前的囑咐。
「留梅鳳書,殺雷九州。」
太子聽了面現詫異。
「父皇,沒有梅鳳書,政務可以由其他文官接手,但是少了雷九州這個大將軍,就保不住國家啊!」
「將兵權一併交給梅鳳書。」
太子聽了,臉色更加陰沉。
「朕知道你一直瞧梅鳳書不順眼,但他一心為國,將重權交予,是福不是禍。」
病榻上的老皇帝咳了幾聲,續道:
「你以為雷九州只是嗜酒好色的莽漢麼?他一直在裝傻,在晦光,雷九州是頭雄獅,是天生的王者,你鬥不過他的。」
「兒臣以為......」太子臉現不以為然的神色。
「你有朕的陰狠權謀,但是無朕的知人明察,你壓不住雷九州,治國不能光靠權謀,梅鳳書仁慈忠心,國家就需要如此棟樑之臣......」
「記住,梅鳳書是你僅有的王牌,如果毀了他,東莞國也就完了......」老皇帝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兩眼翻白。
莞帝駕崩的第二天,新帝登基。
他所下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將雷九州以「陰謀造反」的罪名拘入天牢。
此消息一傳出,武將們個個心神慌亂,都急著與雷九州劃清界線,免受牽連文官則是面帶得色的看著雄獅落難,幸災樂禍的說:
「功高震主,是自古不變的道理哪!」
至於梅鳳書,她一臉沉靜的看著雷九州被衙役套上鐵鏈,從丞相府前經過。
儘管祝老三氣急敗壞的奔來向她求助,儘管黑衣驃騎全體跪在她面前,求她能為雷九州說情,她仍然不為所動。
從頭至尾,秀麗容顏沒有任何表情,薄唇緊抿,未發一言。
「梅鳳書,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子!枉費雷哥哥平日將你當好兄弟看待。」
祝老三憤怒的吼聲從丞相府門外傳來。
「關門落鎖,三天之內,我不想接見任何人。」梅鳳書語氣淡然的吩咐下人袍袖一拂,腳步略顯沉重的走入內室。
將房門關妥後,梅鳳書無力的仰頭,背抵著門,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好端端的,為何突然發生這種事呢?難道真是伴君如伴虎?她無力的想著。
房內桌上,躺著一張淡紫色的素箋,燭光清楚的映照著信箋的內容:
梅:
聽我之言,莫救雄獅,否則將惹禍上身,難脫死關。
紫龍
「紫龍的判斷從來不會有錯。」梅鳳書喃喃自言。「可是,我能不救他嗎?」
西陵國 將軍府邸
「紫龍,為何面露憂色呢?」
「我在為梅擔心。」
「放心吧,梅是我們三人中最謹慎細心的,而且在東莞高居相位,有誰敢動她呢?」
「梅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看不得人受苦,何況是曾經有恩於她的雷九州。」
「擔心她為了雷九州而得罪東莞新帝?」
「正是。」
「難道你寧願她做一個不仁不義之人?」
「如果她懂得不仁不義,我也就不必如此擔心了。就怕她書獃子脾氣一犯,硬拿自己的命去護著雷九州。唉!」
「即使如此,那也是她的選擇。」容顏淡素的女子輕聲說道,她溫婉的坐著,就像一朵沉靜的菊花。
東莞國大牢之內
「梅鳳書那小子真他媽的沒良心!俺和驃騎營兄弟向他苦苦哀求,居然連眉毛也不抬一下。」
祝老三忿憤的向半空擊出一拳,彷彿那樣就可以揍扁梅鳳書似的,手上鐵鏈呼喇的畫了一圈。
牢房的另一端,雷九州盤膝靠牆而坐,高大的身軀仍舊沉穩如山。
那雙長年揮舞著寶刀、操控戰馬的手腕被粗長的鐵鏈鎖著,臉上神情冷淡,似乎對祝老三的忿怒毫無所覺。
祝老三心下氣憤難消,劈哩叭啦的罵了好一會兒,另一頭,雷九州仍是不言不語的坐在那兒,牢欄的陰影照在他粗獷的面容上,顯得有些陰沉。
狠命的罵了大半天,祝老三覺得口乾舌燥,才不甘心的盤腿坐下,牢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沉默。只聽見獄卒巡邏的喇喇腳步聲,和牢頂雨水沿著屋簷滴下的滴答聲。
曾經馳騁沙場、豪氣干雲的東莞雄獅,如今身陷囹圄,備顯落魄寂寥。
「最是負心讀書人麼......?」
雷九州低沉的嗓音在牢房中迴盪著,嘲諷中帶著些微失望。
就在此時,牢房外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
溫婉而無奈的歎息聲,似乎含著訴不出的衷情,令人聽了心憐。
寬袍大袖,一條秀雅的白色人影徐步走到牢欄前。
「你來了。」雷九州目光深沉的注視著牢房外纖弱的她。
凝視著雷九州好一會兒,彷彿要將他的身影鐫刻在心中,久久深藏,梅鳳書半晌才緩緩吐出話語:
「我已將驃騎營的兄弟們安置妥當。」
雷九州聽了,雖仍是不發一語,眼中卻綻閃著灼熱光采。
梅鳳書命獄卒打開牢門,彎身走進。
瞥見雷九州手上的鐵鏈,她黛眉蹙攏,轉身向獄卒問道:「鑰匙呢?」
「梅丞相,他可是重犯哪......」
「若新帝怪罪下來,一切有我擔待。」梅鳳書淡淡的說道。
獄卒無奈,只得從懷中掏出一串鑰匙,低頭揀尋著,似乎存心拖延時間。
「大哥,這是出關令牌,你的愛馬就在門外。」梅鳳書從袍袖中掏出一塊令牌,遞到雷九州被鐵鏈鎖住的手上。
雷九州接過令牌,深沉的注視著她略帶黯然的清麗容顏,眼中浮現一抹從未有過的神情。
「鳳弟,為兄今日才知你的真情厚意。」低沉的聲音含著感動和熱誠。「有知己如此,我雷某人不負此生了。哈哈哈!」雷九州仰頭大笑,笑聲直震屋樑、響徹雲霄,儘是豪邁開懷之意。
彷彿這一場牢獄之災,是福不是禍,讓他得以在危難中見到梅鳳書的真心。
梅鳳書淡然一笑,說:
「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我只是為所當為。」
這句話出自「論語」,是說君子即使遇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會改變操守。
「這種時候還掉文,真是小書獃。」雷九州搖首笑道。他雙手用力一繃,框噹一聲,竟將那粗重的鐵鏈掙了開來。
一旁的獄卒見他如此神力,嚇得將整串鑰匙掉到地上----如果雷九州想走,隨時都可以,誰也攔不住他。
「鳳弟,不如你與我同去吧,咱兄弟倆在北境一同生活,豈不快哉?」他執起梅鳳書的手,熱意拳拳。
「不成的。」梅鳳書苦笑著搖頭,「東莞新政甫上軌道,我的責任未了。」她多麼想不顧一切,隨著他天涯海角啊!
「留下你一人在此,我總是不放心,太子對你素有敵意......」墨眉皺攏,臉露擔憂之色。
「新帝登基不久,趕走了大將軍,總不能連丞相也殺了,那誰來幫他治理國家?」梅鳳書麗容綻出苦笑。
雷九州見她執意留下,便不再勸說,愛惜的注視著她明淨的臉,語氣鄭重的說:「你是個男人,所以為兄尊重你的決定。」大掌握住了她纖長柔荑,又叮囑了一句:「官場險惡,務必多加小心。」
如果我是女人,你又會如何?梅鳳書很想如此問他,卻是艱澀的吞下了,強自平穩的說道:
「此至背境路途遙遠,兄長請多保重。」
雷九州見她紅了眼眶,似欲落淚,便笑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姑娘神態總是改不了。」
我本女兒身啊!
梅鳳書心中柔腸百轉,卻只能以盈盈眼波凝視著他,低聲說道:
「大哥,刑部恐怕會派出追兵,一路上多加小心。」
雷九州聽她如此殷殷囑咐,男兒傲心登起,朗聲說道:
「哈!區區東莞小國,豈能困得住我!」
梅鳳書瞧見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心中愛極,恨不得放下一切,隨他馳騁而去,然而出口卻是催促:
「快走吧,遲了恐又生變。」
雷九州拉著她的手,沉聲說道:
「鳳弟,今日你為我兩肋插刀,他日若有難,為兄即使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聽來是我便宜些。」梅鳳書眨了眨美眸,忍著淚,強自笑道:「兩肋插刀未必會死,粉身碎骨卻是必死無疑。」
雷九州聽了哈哈一笑,翻身上馬。
「鳳弟,希望你我很快能有再會之日!」
「大哥,珍重啊!」她語帶哽咽的揚手。
「叱!」只見雷九州和祝老三揚鞭拍馬,胯下坐騎揚蹄絕塵而去,瞬間不見蹤影。
梅鳳書佇立凝望,風吹起了她身上的書生袍,纖柔如風中白梅,只聽見她黯然吟道:
「君逐風雲豪氣生,妾居牆闈意氣沉,素衣莫起風塵歎,柔情似水何處?大哥啊!你我今生還能再聚首麼......」
東莞、北境交界處。
馬鳴長嘶聲處,雷九州跨下黑馬昂身揚蹄,猛然停了下來。
「雷哥哥,怎地不趕路了?」祝老三愕然勒馬。
「老三,你留下來。」雷九州沉聲說道。
「嗄?」
「你潛回東莞,暗中保護梅丞相,若有人欲不利於他,立刻飛鴿傳報。」
「俺就知道,你絕不會拋下兄弟不管的。」祝老三咧開了嘴笑道:「何況梅丞相對你情深義重。」
東莞皇宮內。
「梅鳳書放走了雷九州?」龍座上的新帝驚詫的直起身子。
「唉,梅丞相怎麼做出此等輕妄之事!未免不將皇上您......」滿頭白髮的王尚書不以為然的搖頭歎道,言有未竟。
「好個梅鳳書!你竟也不遵君命,舊恨加上新仇,等政事上了軌道,看我怎麼對付你!」東莞新帝陰沉的說道。
《第七章》
春風起,秋葉落,光陰似水年年過。
距離和雷九州揮別之日轉眼過了一年。這段期間,梅鳳書致力於政事,使東莞國人民衣食豐足、學文知禮,雖然終日勞累,卻也聊感欣慰,只是偶爾不免對月幽歎,懷思那名遠在北方的粗豪男子。
然而,宮廷權謀的魔掌,已漸漸伸向她……
東莞新帝歷二年,梅鳳書被按上「陰謀造反」的罪名,二度下獄。
「梅鳳書,你的詩作中有『朔風』二字,隱射朝政敗壞,是也不是?」
「嗄?」低柔的嗓音透著驚訝,顯然不太能相信,居然有人如此解詩,真是奇才!
「這只是一首寫景的詩啊。」雖然身陷囹圄,語氣仍一如往常的溫柔。
「還敢狡辯!給我打!」
大牢內,啪啪的鞭打聲淒厲的響起。
「你的詩中處處透露不軌之意,創立梅台詩會,目的就是要聚眾謀反,你老實招來,可免受苦刑!」
「我----我為何要承認沒做過的事?!」忍著痛楚的低柔語音中,充滿了憤慨。
「頑佞不招,來人,上夾棍!」
「啊!」慘叫聲在地牢中迴響著,令人不忍聞之,就遵守在門口的獄卒,臉上也露出不忍的神情。
「招不招?」
「我……我招……」虛弱的聲音,含著欲哭無淚的痛楚。
「在此處畫押,待王尚書看過後便會下判決。」
「王……王尚書,是他主審的嗎?」虛弱的聲音再度驚訝的揚起。王尚書可是功高德勳的朝廷蕾宿,一直對她頗為照顧的啊!
沒有回答,碰的一聲響,大刺刺的腳步聲已經離開了地牢。沉默了幾刻鐘之後,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說道:「梅丞相、梅丞相,您老人家沒事吧?」
原本守在門口的獄卒,捧了一盆溫水,輕手輕腳的陰暗的牢房中,粗長的鐵鏈鎖著梅鳳書頹然坐倒的身影。清麗如玉的容顏沾滿了泥塵,雪白的衣袍上血跡斑斑,平日流盼靈動的秋水明眸,此刻正失神的望著牢房地面。
「梅丞相,您擦把臉吧,雖然不能止痛,至少會舒服-些。」獄卒見平素閑雅俊麗的「美男子」,今日如此落魄神態,不禁心下難過。
梅鳳書聞聲抬頭,蒼白麗容虛弱一笑,低聲道:「多謝這位大哥。」
獄卒見她此刻如此淒慘難過,仍然保持著一貫的溫文有禮,忍不住激動了起來!「我真不明自,梅丞相您是難得的好官哪!為何會受到這種對待?!」
「我也不明白。」梅鳳書薄唇微揚,自嘲的說道。第一次下獄,還可以解釋成公主的誤會;這一次,簡直就是天外飛來的罪名。「哈!『陰謀造反』這四字還真是好用!去年他們也是如此對付他的……。」
猛然想起雷九州,她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她還能活著出去和他聚首嗎?
一陣腳步聲響起,獄卒連忙離開她身邊,向著門口躬身說道:「尚書爺,您老來巡房了?」
此時,邁著徐緩官步走進來的,正是接替梅鳳書職位的王尚書。
明眸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那滿頭白髮、一直表現出愛護她的長者,梅鳳書沉聲問道:「我做錯了什麼嗎?!」心中鬱積多日的不平,終於爆發了出來。自她為官以來,造橋修路、築堤賑災,審理案件向來謹慎,只有救人、助人,沒冤枉過一個人,為何這種事會發生在她頭上?
「梅鳳書,你錯在是個好官,而且是個太能幹的好官。」王尚書好整以暇的輕撫著象徵」德高望重「的白鬚,以一副長者開解後輩的姿態說道。
「哈!做好官是錯的,難道人人都應該做貪官、黑官,或是拿錢不辦事的官麼?」她語帶嘲諷的說道。
「荊河的水患,老夫任巡撫五年,一直治不好,你一上任,不到三個月就解決了。你說,相較之下,皇上會如何看待?」
梅鳳書聞言,眼前一黑,心中氣憤難抑!難道,只是因為這樣,王尚書就欲置她於死地嗎?「你居然味著良心坑害無辜之人,你----」梅鳳書氣得渾身顫抖!「你這樣還算滿肚子聖賢書、享有清譽的讀書人嗎?!」
「聖賢書不過是帝王用來馴良讀書人的手段,讓他們死心塌地的出力,誰會當真去做那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事?除了你這個天真的書獃。」滿是皺紋的老臉露出「年輕人就是天真、愚蠢」的自恃微笑。
「我不信。」梅鳳書搖頭。「難道朝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我說句公道話嗎?」
王尚書冷笑。「你瞧這是什麼?」
啪的一聲,一本奏招在她眼前攤開,上頭書著:「梅鳳書受先帝寵愛,卻不知感恩,包藏禍心,意圖不軌,吾等雖為其友,為了朝廷福祉,不得不忍痛揭發之」落款是以李御史為首,然後是一長串的署名。
梅鳳書不可置信的翻過那一直又一直的聯名,這裡頭有的是她的門生,有的受過她的幫助,有的不久前還親熱的向她要墨跡珍藏,而今……白紙黑字,不由得她不信。她的雙手顫抖著,臉上的神情灰敗如土。
「總共是兩百零八名。梅鳳書,你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些平時交好的大人們會落阱下石吧?」
「請指教。」她無力的說道。
「你太出名、太響亮,一身絢麗文采,把所有人全比了下去。只要在你梅鳳書面前,所有的名詩都變成塗鴉,所有才子都成了文盲,你教他們能不趁機踩你一腳、過過癮嗎?」
梅鳳書低垂著頭,默然無言。這一本奏摺,將以往她所深信的「忠孝仁義」世界全部摧毀!她已經不敢去想----人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梅鳳書,你做事有長才,卻完全不懂得心術權謀,今天落到這步境地,全是咎由自取,你在牢裡好好反省吧。」話說完,王尚書踏著有恃無恐的腳步離開。
咎由自取?反省?她應該深切反省,以往相信」投桃必得報李「是錯的?相信「朋友之義」是錯的?還有,她那將「公正」放在第一位的書獃子脾氣更是不可饒恕的罪惡?哈!原來,她到今日才認清真正的人心世界!以往奉為行為圭臬的聖賢書,全是胡說八道、狗屁不通!
「哈哈哈!莫怪中原的秦始皇要焚書坑儒!焚得對、坑得好啊!書上說的,全是騙人的!」她狂笑著,秀雅的容顏因這反常的神態而顯得詭異,笑聲中帶著淒涼的哭音。
「梅丞相……」獄卒一臉擔憂的看著她異常的神態。
梅鳳書正自狂笑之間,腦際突然浮現雷九州高大勇武的身影,她的笑聲嘎然而止。在這無情人間,曾有一名磊落男子,總是義無反顧的幫助她,不求回報。大哥,此刻你身在問處?可如你的鳳弟已然命不久矣?她哽咽著。
她回憶起雷九州大口飲酒的粗獷神態、他爽朗豪邁的大笑聲、他揮刀斬惡徒的威風凜凜、他睥睨天下的男兒傲氣。她想起兩人初識時彼此看不對眼,後來卻成為意氣相投、無所不談的「兄弟」。當她逐漸瞭解到雷九州豪氣之下的重情重義,慷慨果決之下的深思熟慮,不禁對他起了深深的戀慕,卻又說不出口。
體內傳來一陣抽痛,虛弱又難受的梅鳳書,突然了悟----她的大限到了。
她感覺自己如同燈油將枯,生命己走到了盡頭。這就是她的命嗎?為相七年,勤政兢業,處處為別人設想,自己卻和好友相隔萬里,不得見面;沒過過一天屬於姑娘家的、充滿幸福愛戀的生活……
這就是她所選擇的人生嗎?她最終落得孤獨死在大牢裡麼?而她對雷九州深藏的愛意,也將永遠的埋葬,成為墓碑下的秘密嗎?她的視線逐漸模糊,陷入黑暗之中。
「梅丞相!梅丞相你醒醒!俺帶雷哥哥來救你了!梅丞相……糟了!沒氣了……」
沒人敢再提起雷九州劫牢的事,因為,那是令人不寒而慄的一天!
當雷九州闖入大牢,解開梅鳳書手上的鐵鏈時,他觸摸到的是她冰冷的身軀。悲怒的吼聲響徹刑部大牢,雷九州紅著眼,提刀就砍,數百名身具武功的衙役都無法擋住他。一場大戰,戰得大牢裡血流成河,牢役死傷無數,雄獅發怒的情景,令當時親眼目睹的人心寒膽碎,回想起來都不禁全身顫慄。
當雷九州和祝老三終於衝出重圍,抱著昏迷的梅鳳書上馬而走時,所有人都猶豫著不敢上前追趕,因為,他們所要面對的,可是全東莞國武功第一、戰略第一的「前」大將軍哪!
之後,東莞國就沒有人再聽到雷九州和梅鳳書的消息,直到----
東莞邊境。
崇山峻嶺,茂林絕崖,這裡是東莞國人跡罕至的邊境。在翁郁茂林隱蔽的一處山洞中,傳出男子焦急的聲音:「快!把他衣服脫下!」
山洞裡,是剛從大牢劫人出來的雷九州和祝老三,兩人此刻正匆忙的將梅鳳書身上的書生袍脫下,欲檢視她身上的傷口。
大掌俐落的解開了梅鳳書腰上的玉帶環扣,雷九州脫下了她外穿的大袖長袍,見到原本雪白的衣袖上觸目是斑斑磚紅血漬。
他濃眉怒鎖,拳頭不自禁的緊握。這些該死的小人!竟然如此對待他溫文善良的鳳弟!
然而此刻梅鳳書命在旦夕,由不得他浪費時間生氣;他將外袍隨手扔在地上,大手繼續解著梅鳳書內穿的孺衣排扣。
「媽的!男人衣服哪來這麼長一排扣子!」祝老三邊幫忙解著孺衣上精巧的小扣,邊嘟嚷著:「文人就是文人,說話文謅謅,衣服也跟姑娘家一樣囉嗦……好了,最後一顆了……啊!雷哥哥,這----」祝老三突然間倒吸了一口氣,語音帶著不可置信。
梅鳳書身上的孺衣被掀開後,露出了一件水綠色的女子肚兜,上頭繡著一枝白梅,正對這兩名大漢展現它的素雅純潔。
「這----」饒是平日征戰妓院「所向無敵」的祝老三,這時也不禁停了手,呆楞望著那件秀氣的肚兜。老天!別說這是因為梅丞相有特殊嗜好!
就在祝老三猶豫著該不該剝除這件「不應該有的」衣物時,雷九州早已大掌一伸,毫不猶豫的扯下了梅鳳書的貼身褻衣。水綠色肚兜飄然落地,露出從未展現在任何男子面前、晶瑩如玉的白嫩胸脯----斬釘截鐵的說明了梅鳳書的性別。
「這----」祝老三瞪大了眼,直勾勾的望著那「無可置疑」的聳立雪丘。「他----梅丞相竟然是個女的!」
「管她是男是女,先救活了再說!」雷九州沉聲低化,聲音透著焦急。他將頭貼在梅鳳書胸口,聽見她微弱的心跳聲。「老三,馬上生火燒水!」
祝老三依言從隨身攜帶的行軍包袱中掏出了小鍋小碗,開始生火燒熱水。雷九州在祝老三準備熱水時,大手小心翼翼的將她赤裸的身軀翻了面,赫然見到白曾的背上交叉佈滿了一條條青紫鞭痕。
「這些該死的傢伙!」雷九州忍著滿腔怒火,迅速的撕下一塊衣布來,在熱水中浸濕。
「老天!別說梅丞相是女人,就算是男人,也受不了這樣鞭打啊!」祝老三見了不禁連連搖頭,不忍的說道。
雷九州默不作聲,大掌中的濕布輕輕的、小心的擦著她瑩白粉嫩、卻是傷痕纍纍的背肌,洗淨她身上乾涸的血塊,以免傷口因髒污發炎而惡化。
昏迷中的梅鳳書,無意識的抽搐了一下。
「鳳弟,忍耐一下,馬上就好了。」雷九州大掌迅速而輕柔的將傷藥塗在她背上。
一旁的祝老三很想開口更正:「說錯了,是梅姑娘,不是什麼鳳弟。」卻在見到雷九州臉上沉肅的表情後,識相的閉嘴。
「她現下最需要的是水、食物和溫暖。老三,你馬上去打些野味回來。」
雷九州上完藥後,即刻為她穿好褻衣和內衫。他從懷裡掏出內服傷藥粉,倒入碗中,用清水和了一和,一手扶起梅鳳書虛弱的身軀,一手持碗就著她失去血色的唇。「鳳弟,你醒醒,喝下藥水吧!」
梅鳳書依然雙眸緊閉,藥水從她唇邊流溢出來。重傷又失去意識的她,這時完全無法自行吞下藥水。雷九州見狀,毫不猶豫的就碗含了一口,俯首貼著梅鳳書蒼白的唇,舌頭輕輕頂開她的牙關,將藥水灌入她口中。
「雷哥哥……」一旁的祝老三見了,很想提醒他:這下你可非娶梅丞相不可了。
雷九州依此餵了她幾次,才將那一碗藥水讓她盡數喝了下去。一轉頭,看見祝老三呆望著他,臉上最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低叱一聲:「還杵在這兒做什麼?趕快去!」
「啊!是是是!」
在祝老三離去後,雷九州粗壯的手臂將梅鳳書嬌軀圈在懷中,單手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手腕一抖,玄黑大氅揚起,隨即落下將兩人身軀覆蓋住。感覺懷中的嬌軀冰涼無暖意,雷九州鐵臂收緊,將梅鳳書緊密的擁住。
他溫熱厚實的胸膛燙貼著她冰涼、傷痕斑斑的背;大掌貼著她的心口,感覺她慢慢恢復的心跳,以及逐漸回復的體溫。
她是如此的纖弱嬌柔。此時此刻,雷九州比以往更鮮明的感受到梅風書的纖弱----當她除下那寬大的書生袍,他們兩人身軀如此緊密相貼。
「大哥……」微弱的呻吟聲逸出櫻唇,是無助、是孤獨,還有深刻的思念。
「放心睡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雷九州大掌輕撫著她披散的秀髮,低沉哄慰著她。梅鳳書頭倚在他胸前,安心的入睡。
「放心吧。」低沉有力的聲音,在夢中安撫著她倉皇絕望的心。是夢嗎?她居然夢到遠在天涯的雷九州回到她身邊,安慰著她。
死前能見到雷九州一面,就算是在夢中,也好。梅鳳書微感悲哀的睜開眼,迷濛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山洞中跳動的火光。
「你醒來了嗎?」熟悉的、低沉渾厚的男聲,在她耳畔響起。
這不是夢。梅鳳書微轉頭,望進一雙深幽的墨瞳,盛滿濃濃的關心。「大哥……真是你麼?」她不可置信的、如夢般的輕喚,纖手顫抖的伸向那張思念已久的深刻容顏。
「是我,貨真價實。」濃眉舒展,臉上擔憂神色褪去,眼底閃著如釋重負的笑意。七天七夜,終於將她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梅鳳書一聲喜悅的輕呼,玉臂情不自禁的勾著他的後頸,將螓首埋在他的肩窩,啜泣著。這名雄獅般的男子,她盼了好久呵!
雷九州先是一楞,立即張開手臂將她抱住,大手,輕拍著她一起一代的背脊,粗曠的面容露出憐惜神色。
「大哥……」梅鳳書抽噎著。「那班人……」她在大牢裡,憑著一股書生傲骨,沒掉半滴眼淚,如今卻偎在雷九州溫熱的杯中,哭濕了他的衣衫。
「那班可惡的佞臣小人,大哥幫你把他們抽筋剝皮!」雷九州恨恨的說道。
梅鳳書聽了,不禁破涕為笑。「我要他們的皮做什麼?」說到此處,忽然想到她的門生杜恆正因受牽連,被流放至邊關,生死不明,不禁悲從中來,又伏在他懷裡啜泣。
」好了好了,「雷九州低沉的笑聲在胸口震動著,大掌輕撫她的髮絲。「這麼愛哭,像個娘們似的……」他倏然醒悟,哈哈一笑!「我倒忘了,你本來就是個姑娘!」
「你本來就是個姑娘」這句話轟醒了哭泣中的梅鳳書,她猛然抬臉,神色驚慌!
「你……你怎知我……」她隨即發現,自己身上只著內衫,兩支皓白玉臂裸露,領口鬆動,春光微露。
「啊!」她低呼一聲,手慌亂的抵著雷九州厚實的胸膛,想從他強壯的杯中逃脫。
「你身上有傷,別亂動!」雷九州大手疾出,一把箍住她的纖腰。
梅鳳書被雷九州大手這麼一拉,不由自主的倒向他胸前,再度形成親暱的依偎姿勢,她低垂著頭不敢與他直視,羞不可抑。
「你究竟是怎麼了?」雷九州濃眉微皺,對她慌亂的反應絲毫不解。
「……」梅風書頭埋在他胸前,鼻端聞到他強烈的男子氣息,不禁雙頰火熱,身軀微顫。
雷九州感覺杯中嬌軀顫抖,以為她畏寒,強壯的雙臂收緊了一些,將她摟得更緊,溫和的說道:「我倆親如手足,有何難言之隱,不妨對大哥言明。」
老話一句,男女授受不親,你這魯男子!梅鳳書心中又羞又嗔,卻是羞澀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東莞女子向來保守,何況是斯文秀雅的梅鳳書。雷九州是慣戰沙場的猛將,生活中充斥刀光劍影,往來都是慷慨英雄,怎知女兒家羞澀的心思?
他見梅鳳書垂著頭半晌不語,以為她仍疲累,不願開口,便說:「鳳弟,你再歇一晚吧,我們明日動身。」甫說完,他笑道:「我又糊塗了,現下該稱呼你『鳳妹』才是。」
梅鳳書偎在他懷中,耳邊聽到這一聲「鳳妹」,心中突然流過一股奇異的感覺。她聽見頭頂雷九州低沉的聲音續道:「明日帶你到北境療傷,有為兄的族人們在,東莞的追兵不敢進入。老三已經先行去通知我爹了。」
梅鳳書溫順的點了點頭,螓首倚在他寬闊的肩頭。北境位於東莞和西陵兩國邊界,那裡的民風剽悍,素來不受兩國管柬。況且,有雷九州在她身邊,她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梅鳳書安心的偎在他懷中,沉沉入睡。
真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嗎?她居然忘了,雷九州輕描淡寫的功夫天下第一。
「雷九州,速速交出欽犯梅鳳書,否則死無全屍!」李御史躲在眾兵士身後,得意洋洋的說道。
數百名東莞士兵手持戰斧,將山洞團團圍住。後排則佈置著弓箭手,個個羽箭上弓,屏息瞄準了他們兩人,戒慎恐懼,絲毫不敢大意。只因為,在他們面前的,可是東莞第一戰神哪!
「瞧這陣仗,真合了『插翅難飛』這句話。「雷九州面臨生死關頭,猶仍一派輕鬆。」可惜,我雷某人天生好戰,越是不可能,就越要闖出去。」他停頓了一下,凝視著懷中的清麗人兒,柔聲說道:「鳳妹,你乖乖跟他們回去吧,也許有一線生機。大哥是武夫,戰死不屈是理所當然,而你----」
「不!」手握住他黝黑大掌,梅鳳書抬臉望著眼前戰意滿滿的男子。「大哥,小妹與你同生共死,咱倆來生再結緣。」她寧願死,也不要再和那班面善心惡的小人同處一室!
雷九州聽了,粗曠面容露出微笑,大掌一翻,輕輕包握住了她的柔荑,說:「還要等到來生麼?我向來沒什麼耐性。」
他突然站起身來,搓唇呼嘯,只聽見嘯聲宏亮,從洞中傳了出去。「走吧!」雷九州沉聲說道,手抄起了倚在洞邊的大刀,大步而出。
唉!想不到她好好一個姑娘家,竟然會落得萬箭穿心的難看死法。梅鳳書有些哀怨的想著;卻毫不猶豫的跟著雷九州的腳步,踏出山洞。
「雷九州,你果然識時務!」李御史見雷、梅兩人神色自若的緩步而出,以為他們從命出降。
雷九州泛著冷笑,說:「可惜,雷某粗人一個,從來不知道『識時務』這三字怎麼寫。」
李御史看見他眼中的輕嘲之色,回想起往日同朝為官時,受他大將軍威風所壓,敢怒不敢言的情景,心中怒火陡生,吼道:「來人啊,放箭!給我射死這兩名逆賊!」
就在數百支箭鏃如雨點般朝雷九州和梅鳳書兩人飛射而來時,忽然間,兵士中傳出」啊啊哼哼「之聲,隨著一聲嘶鳴,一匹通體全黑的駿馬,鐵蹄踏過慌亂的兵士,如一陣旋風似的飛馳到兩人身前。
「上馬!」雷九州左手持刀,叮叮噹噹的擋下了飛來的羽箭,右手長臂一伸,將梅鳳書擁入懷中,足一蹬,兩人便安穩的落在馬背上。
「準頭夠、力道卻太弱!」馬上的雷九州,手臂護著懷中梅鳳書的頭臉,猶自從容的左格右擋,品評著:「枉費我調教你們也有些時日了,這麼弱的臂力,怎麼敵得過西陵紫龍的軍隊呢!」
這些兵士中,有不少曾跟隨雷九州四處征戰,聽到他此言,不禁羞愧的放下了弓箭。
「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射!」李御史氣急敗壞的說道。
眾兵土聞言,猶豫著。
雷九州哈哈大笑,手一揚,玄色大氅包覆住懷中人兒,一拉韁繩,胯下黑馬昂立長嘶,隨即舉蹄疾奔,瞬間便排眾出了重圍。
「還來得及,快射!給我射死他們!我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李御史望著那漸馳漸近的黑點,不甘心的嘶聲吼著。
眾兵土看見李御史的猙獰醜態,皆臉現鄙夷之色。他們不禁望著遠處已逝去的人影,心中感慨:失去了雷將軍和梅丞相的東莞國,會演變成如何呢?
「你還笑得出來!剛才真真嚇死我也!」梅鳳書麗容含嗔,不甘心的瞪著將她擁在懷中、昂首大笑的男子。
「害怕嗎?不是說要與我同生共死?」雷九州笑道。手中韁繩放緩,讓胯下黑馬信步而行。
聽到「同生共死」,梅鳳書雙頰暈紅了。適才以為絕無生路,才大膽的吐露心事。雷九州知她臉皮最薄,微微一笑,說道:「你那句『同生共死』也別收得大早,我們還有一關要闖。」
「你是說……」他們所要前往的北境,位在東莞、西陵兩國交界。他們已越過了東莞國境,接著要經過的,便是……梅鳳書想到可能會碰到的人,不禁憂心忡忡。
「如我料得不錯,此刻把關的,應該是西陵紫龍。」
梅鳳書聽了,櫻唇欲言,卻又即時收口,神情黯然,似有難言之隱。
「東莞雄獅和西陵紫龍,終於到了面對面交手的時刻了。」
梅鳳書聽見他語氣中躍躍欲試的男兒豪情,心情越加沉重。雷九州和紫龍,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啊!她該如何是好呢?
此刻,踏踏的馬蹄聲,沉重的敲著她柔軟善感的心扉。
西陵邊界,紫雲關前。
「雷九州,你單騎闖關,也未免大小看西陵紫龍了。」較一般男子清脆的聲音說道。馬上踞著一名身穿青甲戰袍的武將,頭上的銀鳶盔遮住面容,只露出一雙精湛眼眸。
守關的西陵眾兵士早已聽聞雷九州的威名,現下從主將口中得知,東莞雄獅就是眼前這名神威凜凜的大漢,懷中還抱著一名纖弱清麗的女子,皆大感好奇的從盔縫偷覷著。
「要單挑,還是擺開大隊齊上?」雷九州勒馬橫刀,虎目睥睨,完全無懼於眼前的敵軍。
「敬你是條好漢,咱們三招見勝負,如何?」
「不愧是西陵名將,果然爽快!」雷九州一聲稱讚,隨即舉刀縱馬而上。
紫龍也反手抽出鞍中雙戟,拍馬迎上前。梅鳳書見狀,心急如焚,正欲呼喊住手,卻聽見「噹噹噹」三聲急響,兩騎已然交錯而過。
「雷將軍天生神武,在下由衷佩服。」語氣含著由衷的稱讚。
「好說。」雷九州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別了。」隨即一提韁,胯下黑驥緩緩踱出了西陵關口。
「保重。」紫龍忽然出聲,聽來是向雷九州道別,面盔下的眼睛卻望著他懷中的梅鳳書。
梅鳳書朝他點點頭,清麗容顏綻出一抹微笑----那是向好友道謝的微笑。
凝視著漸行漸遠的兩人,紫龍一聲輕歎:「梅,我只能幫你至此了,希望在雄獅的護持下,你能夠平安。」伸手將頭上銀鳶盔取下,隨著一頭烏亮長髮飛瀑而下,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女子容顏。
雷九州帶著梅鳳書通過了紫龍駐紮的領地,見「他」果然守諾沒有派兵追來,才放心找客棧住宿。店家見來了名魁梧大漢,身上戰袍血跡斑斑,手上抱了個秀美絕倫的……看那長髮披散、怯生生的模樣,應該是個姑娘……不敢多問什麼,將店裡僅剩的兩間房派給他們。
「鳳妹,你好好梳洗一番。」雷九州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坐好,便轉身出門,吩咐店小二送來熱水和女子衣衫。
梅鳳書小心的褪下衣衫,踏入浴桶中,身上傷口浸到熱水,不禁痛得地倒吸了一口氣。背上的灼痛,喚起了她在大牢中的不堪記憶。想起王尚書陰沉的表情,想起那一眾文臣聯名參她「陰謀造反」的奏摺,她的心,隱隱作痛。
沐浴完畢,她換上雷九州吩咐人新買來的女裝,端坐在銅鏡前梳理長髮。
「你還是穿書生袍好看些。」低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雷九州高大身軀倚在門邊,深沉的黑眼凝望著她。
梅鳳書纖手握住長髮,回眸對他微微一笑。那溫婉的笑意,比起平日男裝的她,平添了幾分嫵媚。雷九州見了,心中突然閃過過莫名錯覺,彷彿他是個倚門看妻子梳頭的丈夫。
這幻覺一閃即逝----英雄好漢的心中,通常裝不下大多的遐想。
他溫和的說道:「出了這個鎮,就進入北境,你今晚好好休息吧。」
梅鳳書溫順的點點頭,有些神思不寧。
雷九州交代完便轉身走出房門,臨去前瞥見梅鳳書坐在床前沉思的身影,黑瞳中透出關心。總覺得她沒什麼精神,是重傷初癒的關係嗎?
明天就要踏入北境,和雷九州的家人、族人見面了。不知為何,這想法完全不能振奮她的精神。若是從前,她一定是興奮又期待,同時懷抱著所有女子的忐忑不安----不知雷九州的父親對她有何看法?
現在的她,已不是對「人」充滿希望的梅鳳書。她甫從大牢裡出來,從險惡的官場裡出來,帶著傷痕纍纍的身軀,和被苦刑踐踏的心,她變得更冷靜,卻也更膽怯----情感上。
對於雷九州,蒙他不顧性命的相救,此生已值得了,她不敢多想什麼。何況,他們之間還夾著那名叫「綠雪」的女子。
梅鳳書不禁想起那件繡著雄獅的披風,那精巧的手藝、那可觀的時間付出,是她無法做到的啊!她清麗的容顏綻出苦笑。
《第八章》
「渾小子,你終於回來了!」隨著蒼勁的大笑聲,屋內走出一名高大老者。他走向雷九州,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在他肩頭捶了一記,隨即張開雙臂。很像兩隻大熊互相擁抱。
梅鳳書見到這體格魁梧的父子倆輕輕環抱了對方的情景,心中突然湧起有趣的聯想。
「這位是……?」雷父望著仍坐在馬上的梅鳳書,狐疑的問道。他的英雄兒子,從來不帶女人同行的。
「梅姑娘。」雷九州輕舒猿臂,將梅鳳書從馬上抱了下來,簡單的將她介紹給眾人,故意略去她的全名和身世來歷。暴露她「梅丞相」的身份,只會引起騷動。
雷父瞧見兒子望著「梅姑娘」時,眼中自然流露出的關愛,蒼老的臉上閃過一抹詫異和深思,他細細審視了梅鳳書幾眼。
清麗秀雅,明眸流盼著溫柔體貼,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黛眉卻鎖著輕愁。這女子,太美也太纖弱、不適合他的兒子。何況。他早就相中了綠雪。雷父很快的下了判斷。
「梅姑娘不適合我們這種野蠻地方。」老人眼灼灼的盯著梅風書。初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將她封殺了。
梅鳳書僅是微微一笑。「伯父放心,小女子只叨擾數日。」
那清淺如月光的微笑,似乎將他的心思看透,卻又溫柔的配合著,這麼美麗體貼的女人……老人心中突生一股罪惡感。
一旁的雷九州聽到她說「小女子只叨擾數日」,眉頭皺起,張口欲言,卻又忍住了。此刻梅鳳書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爭辯。
「鳳妹,我帶你去廂房休息。」雷九州大手圈住她的肩,彷彿在向父親宣示----她是我帶來的人,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人挑眉,向兒子聳了聳肩。
「雷大哥,奴家終於將你盼回來了!」隨著嬌柔女聲,一名白衣女子朝雷九州走來,她的步履窄小,而且有些古怪不協調。那是一名芙蓉花般的女子。長髮讓噴香發油潤得黑亮,整齊的梳成長辮,辮梢紮著粉結,白緞衫裡著她纖細健康的身軀,衣襟上別著一支帶線的繡花針,顯然是甫接到雷九州回來的消息,便匆匆忙忙的跑出繡房。
梅鳳書瞥見白衣女子的蔥白十指,以及讓鳳仙花汁染成鮮紅的圓潤指甲,她不禁尷尬的整了整因騎馬吹風而紊亂的長髮。她突然覺得,自己根本不能算是個女人。
「雷大哥,她……是誰?」白衣女子嬌柔的嗓音有著一抹緊繃,眸子戒慎的打量著梅鳳書。這名娉婷立在雷九州身旁的陌生女子,雖然略顯蒼白,卻是清麗無限,前所未見的絕色佳人。
「綠雪,這位是梅姑娘。鳳妹,綠雪也是來自東莞。」雷九州的介紹仍舊非常簡單。
原來她就是綠雪,那名將愛慕繡進披風裡的女子。感覺到綠雪含帶戒心的目光,梅鳳書嬌軀不自覺的從雷九州身邊挪開。
雷九州搭在她肩上的大手微緊了一緊,望了她一眼,露出「你又怎麼了?」的不解。
梅鳳書不由得綻出苦笑。她的大哥,雖然在戰場上料敵如神,卻永遠也不會瞭解女人之間的心事。
「雷大哥,梅姑娘就交給奴家安置吧。」綠雪語音雖嬌柔,卻合著女主人的自恃。顯然獲得雷父的認可,她早以雷九州的未婚妻自居。她接著轉向雷九州,以資妻良母的溫柔口吻說:「我剛煮了湯放在灶上,趁熱去喝吧,涼了就失味了。」
雷九州聞言,不禁皺眉。
恍如隔世!
當梅鳳書從沉睡中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掛在屏風上的宰相官服,而是陌生的、簡樸的房間。七年的宰相生涯,下獄、死裡回生、千里奔波,彷彿一場大夢。
「過了早朝時間。」她望著已大白的天色,苦笑的搖頭,心中有一股失落。也許,她該學學如何懶散過日子。
「梅姑娘,你醒了嗎?」一名圓臉、笑容可掬的北境少女捧著水盆進來。
『多謝,我自己來。」梅鳳書婉拒了少女的幫忙,自行梳洗。她已不是承相府的主人,而是落難女子;或者,東莞律法上的說法是「朝廷欽犯」,不應該有任何的享受。
圓臉少女對梅鳳書相當好奇,咭咭咯咯的問了好些問題:梅姑娘你是從東莞來的嗎?家在何處?和雷大哥是如何相識的?
梅鳳書沉靜簡扼的回答少女的每一個問題。她知道北境居民都對她和雷九州的關係感到好奇一種善良無害的好奇。然而,經過牢獄之災磨練的她,只是冷靜內斂的說道:「小女子遭惡人迫害,是雷壯士路過仗義援手。」這是所有英雄美人相遇的基本情節。
圓臉少女聽了之後,瞭解的「喔」了一聲,臉上是「正如我所想」的神情。
梅鳳書並沒有說謊,她只是略去了和雷九州早己有數年情誼的事實。
關於這一點,她考慮再三之後,決定隱瞞。因為,雷九州是團熱火,不管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而此刻的她,只想躲在隱蔽的角落,好好的喘口氣。
圓臉少女續道:「綠雪姑娘請你到繡房去坐坐。」
在去繡房的路上,梅鳳書也從少女口中得知不少事,多半是關於綠雪的。綠雪是此地唯一勉強算是「學問淵博」的人。她原本是東莞的富家千金,父親讓劫匪殺了,她孤身逃出,昏倒途中,讓北境的獵戶救起,從此就以北境為家。她和所有東莞女子一樣,具有一流的繡工和烹飪手藝。
當然,所有的東莞女子,並不包括梅鳳書。
「梅姑娘,你真是出身東莞嗎?」綠雪看見梅鳳書生疏的繡花手法,懷疑的問道。東莞女子若有這麼生澀、不熟練的手法,早就羞愧得跳河了。
「嗯?」梅鳳書聞言抬臉,一個不留神,讓下手針刺著了,她低呼一聲,舉起手細瞧,一點殷紅落在纖白指尖上。
「瞧我手拙的。」秀麗容顏綻出微笑,絲毫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羞愧。東莞女孩十歲以上就沒人會被針尖刺著了。
綠雪心中輕蔑,口中卻寬慰道:「也許梅姑娘有一段時日未動針線,沒關係,很快就會上手的。」
的確是「有一段時日」。她已經整整十年沒碰針線了,梅鳳書有些好笑的想著。十六歲時,當鄰家的姑娘喜孜孜的描著「天女散花」的圖樣時,她在燈下寫策論;每年元宵,東莞姑娘們興奮的紮著精巧宮燈時,她憑廊吟詠著: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梅姑娘,過來瞧瞧。」
「嗯?」叫喚聲驚醒她的沉思,她抬眼,見綠雪扶著桌面站起身,細步走到屋角,那兒立著一支繡架,上頭罩著白佈防塵。
綠雪細心的除去布罩。只見那繡架上,繃著一塊粉紅緞底,上頭繡了白皚皚的雪,和一隻昂頭獅子。這是一幅「雄獅戲雪圖」。綠雪的渴望,在這幅圖中一覽無遺。
「我手拙,讓梅姑娘見笑了。」綠雪手絹兒捂在唇畔,輕笑道,眉眼斜瞅著梅鳳書。
「沒的事,綠雪姑娘的手藝,賽過織女。」梅鳳書柔聲稱讚。
綠雪聽了,臉上露出「如何?你一輩子也繡不過我」的自信微笑。梅鳳書如何不明白她這向情敵示威的心思?她僅是微微一笑,低首繼續手上未完的彩繡。指尖不久就拾回遺落多年的動感,纖長玉手一上一下的銜著針線走。
一針針的沿著描樣邊兒下,不用動腦傷神,沒有陰謀陷害,耳邊聽著緞面崩、崩的跳起聲,梅鳳書的心沉浸在這平凡的幸福中。文才高拔、憂國憂民的「梅丞相」已經在牢裡死去,從此只有手藝奇差、平凡庸碌的「梅姑娘」。
「梅姑娘,男人們也快打獵回來了,咱們去廚房幫手吧。」綠雪扶著桌面,小步小步的向她走來。
「嗯。」梅鳳書溫順的應了一聲,起身收拾繡架時,無意中瞥見,從綠雪的粉藕裙下露山一雙----三寸金蓮!
「綠雪姑娘,」梅鳳書語音難掩詫異。「你的腳?」早在五年前她明明就下令東莞全國不得纏足的啊!
「半年前才開始的,現在走路還有些不適。」綠雪還特意將藕裙拉高了些,好讓她能「近觀欣賞」。梅鳳書望著那繡花鞋內倦小的雙足,腳面曲作彎弓,用白綾密密的纏裹了。她臉上露出不忍的神情。
「聽說梅丞相早就下令解除婦女纏足。」她小心翼翼的說道,在提起「梅丞相」時,盡量裝作事不關己。
「梅丞相是男人,怎麼能明白女兒家愛美的心思呢?」綠雪面露不滿的說道:「大足一雙,難看死了!」
梅鳳書聽她如此說,不覺輕歎了一口氣----深沉而無力。
綠雪見她如此神情,以為她相形見「慚」,便說道:「梅姑娘,你沒纏足,會讓未來的夫君嫌的!」
朱唇微啟,梅鳳書本欲說些什麼,卻忍住了。她現下是「梅姑娘」,不是「梅丞相」。
「打了隻老虎回來啦!」門外傳來歡叫之聲。
「是雷大哥和獵戶們回來了!」綠雪一聽,臉上頓生光采,彷彿在繡房坐了一天,就只等這一刻似的。她踩著小蓮步,急忙而又不穩的走出門。
梅鳳書往窗外望了一眼,看見歸來的獵戶,人人手上拿著鐵叉,有的大手抓著兔耳朵,有的肩上扛了只死鹿,這些純樸大漢臉上都是興高采烈的神情。混在這一群體格高大的北境獵戶中,雷九州仍然相當醒目,鐵塔般沉穩的月形,不疾不徐的走著,手上遠提了只猛虎屍身。一隻虎少說也有幾百斤,他卻輕鬆的提著走,眾獵戶皆對他投以抑慕的眼光。
「雷大哥,你辛苦了一天了,奴家煮了酸梅湯。」梅鳳書看見綠雪手上捏著白絹,走上前欲為雷九州擦汗,她心頭驀地一刺,連忙躲避似的背轉過身子,匆匆朝廚房而去。
雷九州皺眉,側頭避開了噴香手絹,眼光越過綠雪,在出迎的婦女中搜尋著。她沒有出來。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一抹失望。
「雷大哥,趕快去酸梅湯吧,莫要讓那些獵戶們搶先喝光了。」綠雪偎近他的身邊,柔聲催促著。
雷九州微一側身,避開了香馥嬌軀。就在此時,他眼角捕捉到廚房窗邊一抹秀雅的身影。
幾根髮絲汗濕沾在臉頰邊,梅鳳書蹲在地上,手上拿著不怎麼靈光的菜刀;以不怎麼順手的動作削皮時,頭頂響起低沉含笑的男聲:「堂堂東莞第一名相,居然蹲在廚房裡削瓜皮。還真是大材小用。」
她抬臉,望進一雙豪爽帶笑的墨瞳。「雷武侯以鐵叉殺老虎,本官用菜刀斬蘿蔔,豈不是相得益彰?」她笑著回敬了、他一句。
牢獄磨去了她的自信,卻沒搾乾她的風趣。她欲站起身,卻突覺一陣暈眩。一隻大手即時扶住她的腰,穩住她險些跌倒的身子。
「你就是不肯乖乖躺在床上休息。」雷九州低沉嗓音中帶著關愛的責備。
「這裡每個人都來來去去忙著,就我整天躺在床上,勞逸不均,像話嗎?」
「大丞相,你現下是養傷,不是治國,放輕鬆點過日子。」雷九州略感好笑的說道。
梅鳳書瞧見他額上的汗珠。奇怪,綠雪沒為他擦乾嗎?出於本能的,她以衣袖為他拭去額上汗水,踮起腳尖----因為,雷九州是個相當高大的男人。他沒有側頭閃開。那雙深沉的眸子盯著梅鳳書,眼裡有著比燈火還溫暖的暖意。
「這是什麼?你受傷了嗎?」她皺眉瞧著用衣袖擦下的塵土和血漬。
「這應該是----」雷九州輕鬆的說道:「三十隻兔子、十五頭糜鹿、八隻猿子、一窩狸和一頭老虎的其中一部分。」
梅鳳書聽了不禁笑道:「看來,你一出馬,山裡的動物死傷慘重。」
「我必須確保族人在入冬後有足夠的存糧。」
梅鳳書聞言微笑。不管是大將軍還是獵戶頭子,她的大哥總是將手下人照顧妥貼。
「那你今天又做了些什麼呢?」平凡無奇的問話,低沉的聲音卻合著丈夫對妻子般的溫柔。
梅鳳書朝菜簍裡瞧了瞧,不甚滿意的說道:「削了八顆地薯、五條菜瓜,還有……」她挑了挑秀眉。「繡了半朵不像花的花。」
雷九州哈哈大笑。梅鳳書也笑了,笑得嫣然。
門外悄悄立著一條雪白的身影,嬌柔的面容因嫉妒而扭曲。
嫉妒使女人正大光明的犯罪,而且身手敏捷。綠雪把五大匙的鹽、半罐的胡椒和一瓶黑烏烏不知是什麼的調味料一古腦兒的全倒在梅鳳書身前的湯鍋裡。
梅鳳書眼圓睜!原來,調味是這樣「調」的!然後她看見綠雪裝作毫不知情的拿起湯勺,試喝了一口。
「老天!梅姑娘、你這湯……!」綠雪捏著嗓子,拔尖的聲音讓全屋的人都轉頭過來看著她們。
「梅姑娘,你湯調得太過頭了。唉,只好倒掉了,各位大哥對不起啊!今晚沒熱湯可喝了。」語音是嬌柔勺、包容的,眼睛卻酸辣辣的盯著梅鳳書。
那是「你最好識相點,別靠近雷大哥,否則……」的眼神。
對於綠雪的「陷害」,梅鳳書的第一個反應是好笑。居然為了一點心結,讓一屋子的人沒湯可喝,真是……她驀地想起,王尚書將她打入大牢,不也就是為了「一點心結」?梅鳳書的笑容變得有些酸苦。人性啊,不管是權臣還是姑娘家,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心念一轉,她又笑了,那是不介懷的笑。她曾被扣上「陰謀造反」的罪名,幾乎冤死在牢裡,現在只是一鍋湯,有什麼打緊呢?如果綠雪不喜她和雷九州太親近,那她就保持點距離,莫惹煩緒上身吧!最後掛在她臉上的,是有些蕭瑟的微笑。
綠雪的一句話,似乎成功的達到抹黑梅鳳書的目的。幾名暗地裡打算在吃完晚飯後開口:「梅姑娘,我們可以去屋外瞧瞧月光嗎?」的年輕人,取消了他們的計劃。娶一個美麗但不會做菜的女人,似乎不大聰明。北境男子需要的,是像綠雪這樣細心能幹的女人。
綠雪的確是很細心的女人,當她有恃無恐的在梅鳳書面前「犯罪」的時候,所有的漢子都忙著搶放在前頭的酸梅湯,而雷九州也正好背轉過身去和一名獵戶說話。時機拿捏得正好,分毫不差。
可惜他眼中只有雷九州,卻沒留意到站在牆角的雷父。老人將一切看在眼裡,蒼鷹般的雙眼掠過一抹失望。
「鳳妹,今晚沒飄雪,月色又好,咱們一起去外頭走走吧。」雷九州大概是唯一沒因為那鍋可怕的湯而退卻的男人。
「大哥,我有些頭疼,想先回房休息了。」梅鳳書一聲推拒,眼睛不自然的望著地板。她從來不對雷九州說謊的。
「頭疼?是受寒了嗎?」雷九州神情關切,大掌輕覆在她額上。
梅鳳書猛地退了一步,膽怯的避開他溫熱的大手。「我----我先回去了。」
望著梅鳳書匆忙離去的背影,他濃眉聚攏。難不成換了女裝,就變得扭扭捏捏、情緒無常嗎?書生袍和白藕裙下的明明是同一個人哪……雷九州不解的想著。總覺得自從他恢復女兒身之後,少了些什麼……
「這些西陵鬼子,居然上門來挑釁!真是操他奶奶的!」老人破口大罵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讓雷九州的沉思退去,警戒心生。
雷父只有在怒不可抑時,才會口不擇言的亂罵。而怒氣高張時,往往是錯誤決定的開始 何況他的父親是北境之長,他的決定足以影響北境全民的命運。
「媽的!一場定輸贏,西陵若真贏了咱們北境大好男兒,也就心甘情願的讓他統治去了!」當雷九州趕到時,見老人正舉起刀亂敲地面,一張老臉氣得通紅。
西陵國以霸權聞名,一直有併吞北境的狼虎之心,只是素來忌憚雷九州的威名,才不敢輕舉妄動。
「我兒放心,咱們北境漢子個個勇武剽悍,西陵鬼子能比得上麼!」老人瞧見他的將軍兒子一臉不贊同,便自信滿滿的拍著胸脯說道。
「要比什麼?武藝麼?」
「我讓西陵鬼子自行決定!」
生平第一次,戰功震諸國、沙場不敗將的雷九州開始覺得頭痛。
接連著幾天,梅鳳書只要一用過膳、就匆勿回房,避開雷九州擔憂不解的目光。
今日雷氏父子兩人騎馬至西陵邊境探看,想來一時三刻之內不會返回,她這才放心的踱出房門。時已入冬,片片雪花飄在冷冷的空氣中,飛揚著、旋舞著。她圖個輕鬆,只披了件長衣就踏出房門,一路哆嗦的搓著手,卻又貪圖冰涼空氣凍著臉頰的快感。
驀地,冬風吹來一陣琅琅讀書聲:「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有如他鄉遇故知般的喜悅,她輕輕悄悄的循聲而去。吟詩聲是從一間簡樸的草堂裡傳出來的。
微探頭,她看見草堂內坐著大大小小的北境居民,他們的頭臉還沾著山間塵土,他們的衣裳還沾著捕獵的獸血,一張張純樸的臉,正學著東莞文士認真的搖頭晃腦,彷彿這麼晃著頭:就能讓他們記得快些似的。朗誦之間,他們的眼光充滿崇拜的望著站在講堂上的白衣女子。
那是綠雪。
「綠雪姑娘只要有空閒,就會熱心的教大夥兒讀書哩!」梅鳳書腦中浮現圓臉少女敬佩的表情。
毋怪綠雪以此地的女主人自居,而且自信滿滿,因為她的權威就建立在北境婦女不擅長的事情上繡花、烹飪、以及讀書識字。在這三件事上頭,沒有任何女子能超越她----至少到目前為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意思就是呢……」綠雪嬌柔的嗓音得意的繞了個轉折。「七月的時候,烈日當頭,艷陽高照,而九月的時候呢……」
「綠雪姑娘,」低柔的女聲從窗外傳來。
屋內所有的人都轉頭而望,看見娉婷立在窗外的梅鳳書,心中好奇:難道這手藝奇差無比的梅姑娘,也懂得這好難好難的詩嗎?
「 『七月流火』中的『流火』指的是火星,而非太陽。」她忍不住出聲指正。「六月黃昏時火星見於南方,到了七月,則下沉而向西走,故以『流火』稱之。」
綠雪嬌柔的面容頓時就「七月流火」的沉了下來。「梅姑娘,這一段奴家可是讀了好幾遍……」後面沒說出來的話意是:「而且,我可是出身東莞、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難道你會比我行?」
梅鳳書感覺到她語中的敵意,只得低聲說:「是我失禮了。」唉,也許是海外傳過來的書,版本有所不同吧!梅鳳書有些迂迴的想著。
綠雪見地自承錯誤,又得意洋洋的接著往下講:「三之日於耒、四之日舉趾,就是說,過了三天、四天以後呢,就開始……」
又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梅鳳書聽了不禁暗暗搖頭。詩經是中原的古詩歌,所以不能以東莞曆法來推想詩中的「三之日、四之日」,而耍參照中原的古曆法才能解得正確。
然而,她這回沒有再開口糾正,只是靜悄悄的走開了,秀雅的身影走踏在雪地上,顯得有些蕭索。
屋簷陰影下轄出一條高大的身影,深沉的墨瞳閃著瞭然的光芒。他終於明白,梅鳳書身上究竟是少了什麼了。
雪漸漸的大了。山頭上覆著雪,石頭、樹上也覆著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映得她的眼有些疼;她的心頭上也悶覆著「雪」,扎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三之日於耒、四之日舉趾,究竟是何意?」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抬臉,看見雷九州映著雪光的身影。梅鳳書對他微微一笑解釋道:「『三之日於耒『是說:到了正月,就要修理農具,準備開始耕作;『四之日舉趾』則是:二月的時候,就要腳踏鍬具,耕松土壤。」
「原來如此。」雷九州嘴有微揚。「莫怪我就覺得,『三天之後收起農具,四天之後蹺起腳來睡』有些奇怪。」
梅鳳書聞言,知他聽見綠雪如此向大家解說,不禁以衣袖掩住了嘴笑道:「沒關係的,東莞制舉考的多是四書五經、策論,不考詩經。」
「有錯就應該糾正,不是嗎?」雷九州收斂了笑,目光如炬的望著她。
面對他迫人的視線,梅鳳書轉開臉,低聲說道:「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
「以前?」雷九州語帶嘲諷:「不過是書生袍換成了女兒裙,你,變了很多麼?」
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不客氣的口吻對她。梅鳳書垂著頭,默然無言,雪光照著她白皙的頸項,柔美而無力。
兩人就這麼默默的在雪地上並肩走了一陣子,直到雷九州突然開口:「你還是穿書生袍好看些。」
「呃?」梅鳳書聞言抬臉,這已是第二次聽他如此說了。
「族裡很多漢子告訴我,你是他們所見過最美的姑娘,而我對姑娘家的長相向來沒什麼計較……」
梅鳳書想起他那將美女比做鴨鵝的名言,雖仍低垂著頭,唇畔卻蘊著笑。
雷九州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我倒覺得,身穿書生袍的你,清麗中帶奕奕神采,溫婉卻又直言侃侃,比起現在,精神多了,那才美。」
「……」梅鳳書垂頭無語。
「知道當年我為何在太子面前力保你麼?」
有些驚訝他為何提到這件不相干的舊事,梅鳳書清麗的臉龐仰起。
「因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書獃子,」雷九州續道:「當年的你,雖然文弱纖麗,卻有著是非分明的骨氣。」
「現下的你,少了那股倔傲執著的呆氣,你只不過是個女人,不是曾經和我同生共死的梅鳳書。」雷九州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踏著大步離去了,留下梅鳳書一人孤伶伶的立在雪地上,怔仲的望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
《第九章》
手捻著針線坐在繡房裡的綠雪,芙蓉花般的臉龐綻著滿意的笑容。
自從她給了個「下馬威」後,梅鳳書就整日關在房裡,不踏出一步,而雷九州也絲毫沒有關切的意思。
「梅姑娘,知難而退才是聰明的女人啊。」她嘴角綻笑的自語。
「綠雪、綠雪,快來救命啊!」蒼老的聲音急喚著。
是雷父。
綠雪匆匆忙剪斷了繡線,隨手將針別在衣襟上,便提著裙擺,快步走出了繡房。
到了族長的主屋前,她不禁睜大了眼。
只見北境的獵戶們,人人手上拿著鐵叉,警戒的將外來者團團圍住,臉上是氣憤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在這一群北境漢子的中央,停放了一頂裝飾華麗的官轎,除了幾名身穿西陵服色的兵士外,轎前立著一名身穿寬袍大袖、西陵官服的青年文士,正好整以暇的輕搖手中折扇,臉上難掩驕傲自信的神情。
「狡儈的西陵鬼子!要比獻比武藝,比什麼詩書禮義、吟詩作對這等無用的東西!豈不是故意與咱們為難?!」雷父眼如銅鈴、鬚髮戟張,顯然氣憤已極。
「此言差矣。」那名文士好整以暇的搖了搖手中的擱扇。「馬上打下來的天下,就得靠這些詩書禮又來治理,再者……」他語音拖長,斜視了雷父一眼。「堂堂一族之長,豈能失信於人?」
「好!」雷父讓他激起了雄心。英雄好漢,最重視的就是「信諾」二字!他朗聲說道:「你們西陵有人才,難道咱們北境就沒有麼?綠雪,你來殺殺這小子的威風。」
綠雪一聽,不禁心下惴惴。雖然她從小頗讀詩書,心中悄悄的以才女自居,但瞧那人身上的官服,就算沒有一品也有三品,她能比得過在激烈制舉中拔尖而出的文士嗎?
也許可以。她環視四周,見雷父臉上是自信滿滿的表情,似乎比她本人更有勝算;北境的人民們全以熱切的眼光望著她,而雷九州站在人群外圍的雷九州,手臂環胸而視,高深莫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果贏了這文士,成了北境的大恩人,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嫁給他了。」綠雪又朝雷九州望了一眼,心中幻想著與這名傲視群倫的強壯男子共度新房之樂的情景,她臉頰微紅,纖手一整鬢上白花,小步踏出了人群。
「喔,原來是位才貌俱全的姑娘。」文士見綠雪排眾而出,嘖嘖稱讚了一聲。「咱們西陵也頗多才女,有女縣官、女捕快、女將軍,只可惜還未出過女宰相。」
「這位大哥,奴家有禮了。」綠雪盈盈一拜,即是在這種氣氛緊繃的場面,她仍未失大家閨秀應有的禮儀。
文士也彎身一揖,斯文回禮。「奴家?姑娘來自東莞吧?咱西陵的女子早已不如此自稱了。」
那當然!西陵女子多半跋扈無禮,當然學不來東莞女子的謙遜優雅。綠雪心中不屑的想著。
「嗯,嘗聞東莞女子喜讀詩詞,在下就從『詩』起頭吧。敢問姑娘,『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是何人之作?」
「海外宋國的大詩人----蘇軾。」綠雪輕柔的話語緩緩讓出。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下兩句是什麼?」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北境獵戶見她對答如流,爆出一陣歡欣喝采!雷九州卻是濃眉微皺,顯然覺得眾人高興得太早了。
「那麼,『冷露無聲夜欲闌,棲鴉不定朔風寒』又是何人之作?」
「是我朝梅丞相的作品。」緣雪迅捷而自信的回答。
一直表情淡漠的雷九州,此時卻是嘴角微揚,綻出一抹含有深意的笑。綠雪瞥見他的笑容,芳心暗喜。
「嗯,姑娘果然有些來歷。」文士稱讚了一聲,雖然讓綠雪接連答對,他仍是神態輕鬆。
「詩問完了,當輪到『書』了。」他刷的一聲展開招扇,輕鬆的問道:「中原的至聖孔子曾言道:從政者應尊五美、摒四惡,請問姑娘,何謂五美、何謂四惡?」
「這……」綠雪面露難色。詩詞歌賦、小說彈詞她可信手捻來,至於四書五經、諸子百家這些思想、治國的東西,她總嫌生硬無聊,連翻也不曾翻過,想不到今日竟然----
北境眾人見她如此神情,知道遇上難題了,歡聲漸息,臉上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擔憂神色。
「綠雪莫心急,好好想想。」雷父強掩著急,寬慰著。
可惜,這是學力淵博與否的問題,不知就是不知,再怎麼想也是徒然。
場面陷入一片沉默,北境眾人呆呆望著綠雪,不知如何是好,雷父心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也是莫可奈何。那名西陵文土仍是悠閒的搖著折扇,毫不出聲催促,顯然一開始就沒將綠雪放在眼裡。
又過了三刻鐘,場中仍是一片死寂,緊繃的氣氛使得雷父額頭冒汗。此時饒是天生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綠雪,也不禁手心潮濕,微微顫抖。
雷父朝綠雪望了一眼,見她小手絞著白巾,臉色蒼白的咬著唇,他心下不忍,便歎了一口氣,出聲說道:「算了,咱們北境……」「甘願服輸」還未出口,就聽見不遠處低柔的聲音傳來:「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客屋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了。
「……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謂之『五美』。」茅草門後,曳出一截雪白衣角。
北境眾人皆聞聲轉向,伸長了脖子探看,心中都有好大一個問號,究竟是什麼人出來救急了?那名西陵文士也停了手中折扇,臉露詫異之色。而一直抱胸靜觀其變的雷九州,臉上綻出欣慰的笑意。「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
隨著徐緩吟哦聲,客房內步出一名白衣書生,但見「他」丰姿閑雅,眉宇逸麗----正是男裝的梅鳳書。「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此即為『四惡』也。」
梅鳳書美眸流轉,笑吟吟道:「這位兄台,不知在下答對了嗎?」只見「他」婿然一笑,如朝霞初升,美不可方物,登時滿場生光。
那文士怎麼也想不到,北境蠻荒,竟有如此俊麗人物!他不覺呆楞的望著梅鳳書,半晌才回過押來。「是!是!這位君子所言甚是。」
梅鳳書見他神情愕然,心下好笑,說:「四書乃小學私塾所教,舉凡文士,莫不倒背如流,閣下以此相詢,未免太看不起咱們北境之人了。」
「對!對!對!」一旁的雷父聽了,忙不迭的猛點頭,雖然他壓根不知「四書」是哪門子玩意兒。
梅鳳書見雷父如此慇勤助陣,不禁莞爾,續道:「你西陵施行的是王霸之學,不如來切磋一番吧。」
這俊美書生好大的口氣!要和他「切磋」王霸之學?!簡直就像跑到蘇東坡面前對他說:「嘿,蘇學士,咱們來比比填宋詞,看誰高明些?」
所謂的王霸之學,就是指法家、縱橫術這類學問。不同於歷史悠長的東莞,西陵是新興的霸權王朝,鼓吹富國強兵、攻戰併吞,所以西陵制舉都是以法家、縱橫家的論作為考題,故所有西陵文士莫不精研此道。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西陵文土不以為然的冷笑雨聲。「請問法家所言的『五蠹』之為何?」
「蠹者,害蟲也。」梅鳳書明淨的眸子一轉,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詞,出自韓非子,即指儒生、說客、遊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這五種人。韓非生於戰國,是個逐智謀、爭力氣的亂世,所以他提倡耕戰之策,而以上這五種人,都無益於耕戰,故被他視為國家社會的害蟲。」
西陵文士見「他」切中題要,對答如流,不覺收了折扇,臉上驕傲神態盡去,沉聲問道:「中原有談及縱橫本的書除了『戰國策』、 『左傳』、『人物誌』之外,唐代還有一本,請問是何部作品?」
即使對西陵學子來說,這也是很刁鑽的問題了。「是趙蕤所著的『長短經』。趙蕤是名隱士、一生沒有出仕,他有個弟子卻很有名,就是名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
西陵文士的額頭已現汗珠。只剩最後一問了,如果連這都答得出來,那西陵園也無人能考倒眼前這名俊麗非凡的書生了。「若以韓非之言來看,天下所以亂,出於何因?」
這是今年西陵大考的題目,眾文士絞盡腦汁,仍然想不出一個清楚明白、闡釋確切的說法。
「簡言之、就是『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乃天下所以亂的原因。」低柔的嗓音有著闡明事理的從容、胸懷天下的悲憫。
西陵文士聽了,蹬蹬的倒退了兩步,喘著氣道:「如此學識,你----你究系何人?」
梅鳳書微微一笑。「敝姓梅。」
「吾乃西陵三年金榜狀元,想不到今日居然敗在無名小卒的手裡。」
那文土頭喪氣的說道。他見梅鳳書不肯告知全名,便料想「他」不是什麼知名人物。
梅鳳書聽了笑說道:「在下僥倖取得東莞三十年甲榜第一,和兄台雖非同榜,卻也算是同年。」東莞帝歷三十年,即是西陵國歷三年。
「東莞三十年的狀元麼……」那文士側頭思索了一會兒,驀地睜大了眼,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啊!原來你……你是梅……」
梅鳳書微笑領首,風吹起了她身上的白袍,更顯儒雅俊麗。
西陵文士驚愕的盯著「他」半晌,繼而搖頭歎道:「難怪!難怪!四大名相之一,果然名不虛傳。」他轄身向梅鳳書一揖,神色甚是恭敬。「敗於梅君之手,在下心服口服。來人啊!啟轎回西陵!」
北境居民見原本不可一世、前來挑釁的敵人,現下灰頭土臉的打道回府,皆高興得歡喧笑鬧。雖然他們完全不懂「長短雞」、「寒鯡」是哪一國的禽獸魚鳥。
雷父望著西陵官轎漸行漸遠的抬下了山,才以手肘輕撞了下身旁的雷九州,下巴朝讓眾人圍住的梅鳳書一指,悄聲問道:「小子,他究竟是什麼人啊?」
雷九州聳肩說道:「梅姑娘。」嘴角泛起笑紋。他的「鳳弟」回來了。
同樣的雪地,同樣的兩人並肩走著,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鳳妹,想不到你連王霸之本也讀過一些,改天講給為兄聽聽。」
「怎麼,你嫌大將軍做不過癮,想做霸王了?」盈盈笑語,此時的梅鳳書已換回女兒裝扮,纖秀的身子裡在月白衣衫下,烏黑長髮沒綰成辮子,用一條淡色髮帶束著,流瀉在胸前隆起處。她微仰著臉,含笑注視著身旁的男子,明眸水亮燦動,溫柔又調皮。
雷九州見到她的笑顏,不自覺的伸出大手,輕輕摟住她裊娜的腰肢,笑道:「大哥是個武夫,要做霸王,胸中得有些見識才行,所以得讀點書了。」
「讀書?我以為你只喜歡讀兵略圖、海域圖呢!」想起雷九州書桌上總是堆著一卷卷精繪的地圖,她輕笑道。
雷九州聽了,微笑不語,眼光寵愛的凝視著她。見冰雪上反射過來的光照在她臉上,膚色晶瑩,柔美如玉,他不禁讚歎:「妹子,你很美啊!」
梅鳳書聽了抿嘴而笑。「你不老說對女人長相毫無感覺,就如同不會去注意鴨子漂亮還是鵝美麼?」
雷九州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梅鳳書見了他目光中的神色,知他意為:「你是我知心愛侶,自又不同。」不禁暈生雙煩,心頭頓覺無比甜蜜。
雷九州黝黑大掌握住了她的柔美,神色認真的說道:「鳳妹,以後你就陪在為兄身邊,咱們不再分離,可好?」
「你要一個不會煮湯、不會繡花、只會治理國家的姑娘相陪麼?」梅鳳書秀眉微挑,淺笑道。
「你只會治理國家,那我就給你一個國家。」雷九州粗獷面容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邁。
「你?」梅鳳書驚訝的圓睜了眼。
雷九州低頭凝視著她清麗容顏,柔聲說道:「妹子,要不要隨大哥渡海去瞧瞧一處世外桃源?」
「大哥,你拿下了海外某國麼?」她恍然大悟!「無怪黑衣驃騎沒駐紮在北境,祝老三也不見蹤影。」
「大事尚未了,還有最後一戰。」
梅鳳書聽了,不禁心下感動。雷九州是為了她,才放下陣前如火戰事,千里迢迢的渡海趕回東莞的啊!也是怕她擔憂,才若無其事的陪著她在北境,好讓她安心養傷。這麼粗豪的男子,卻有著如此體貼細膩的心思,她今生今世,得侶如此,夫復何求呢?
「何時啟程?」她強自按捺住心中的擔憂,輕聲問道。
「明白就走。」
「我等你回來。」梅鳳書纖秀嬌軀偎向魁偉的他,水眸漾著柔情。
「放心,」雷九州知她擔心,鐵臂將她擁入懷中。大手輕撫著她的秀髮。「大哥可是東莞雄獅,何時吃過敗仗了?」
「嗯,」她偎在他懷中,纖手輕撫著他結實的胸膛,笑道:「等你回來時,希望我的繡工已進步了些,花朵兒不會繡成狗牙齒了。」
雷九州聽了,忍不住縱聲大笑!
《第十章》
距雷九州離開北境已經過了三個月;轉眼隆冬已過,初春到來。
下午變了天,下起了連綿春雨,北境群山霎時像讓紗簾給籠罩住了似的,白朦朦的一片,山腰的林子全在白霧裡,只能瞧見遠遠伸出了墨綠松尖。梅鳳書纖秀婀娜的身軀倚在廊前,月白藕裙讓微風吹起陣陣飄浪,長髮沒綰的披散在肩頭,只在髮際虛攏著柄木梳。
她兩眼出神的凝望著遠端的墨綠,耳邊聽著簷水敲階,滴滴答答;以及雷父刀釜破柴的聲音,劈啦劈啦。「你和我兒初見面時,心中對他有所看法?」雷父蒼勁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嗯?」梅鳳書漫聲的應著,過了一會兒才發覺雷父已站在她身旁,一雙老眼灼灼的盯著她瞧。
她垂下眼簾,柔聲說道:「大哥慷慨豪爽,是真英雄。」
「是嗎?」雷父橫過眼來,斜乜著她,語音裡有十成十的不信。
梅鳳書明淨的眼眸流轉,朱唇一抿,笑道:「他蠻橫無理,是個粗魯的武夫。」
雷父聽了反而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她的秀肩,說:「這就對了!」
他在梅鳳書身旁坐下,老眼望著白霧遠遠的山脊,露出懷念的神情。「我兒從小就跟著我上山打獵,要不就和族人們比氣力、比武藝,咱父子倆都是粗魯漢子,不懂得哄女人。」他咧開了嘴對梅鳳書一笑。「像你這麼美麗溫柔的女人,願意跟著他,倒也稀奇。」
梅鳳書聽了,不禁紅了臉頰。
他接著歎了一口氣,說道:「唉,綠雪也是個好孩子,只可惜心眼小了些,我兒大概就是不順眼她這點,才百般閃避的不肯回家……不過,他有了你,倒也讓我放心了。」
他臉現緬懷的神情續道:「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塊頭大、啼聲宏亮,所以俺想,定要給他起個不凡的名字……」
雷父轉向梅鳳書,滿是皺紋的老臉露出笑容。「娃兒,你學問好,能猜得出『雷九州』這名字是怎麼來的麼?」
「九州乃『天下』之意,又有詩云:九州生氣恃風雷,和大哥的姓正好嵌合。」
雷父搖了搖頭,說道:「俺不懂什麼詩,只是偶爾聽人說了『九州』這詞兒覺得中意,就拿來取了。俺只是個山間獵戶,而為人父的,總是希望孩子能比自己更強,雖然說以『天下』為名是狂妄了些,但這渾小子……」雷父眼中閃著驕傲的神采。「似乎還有點本事。」
他突然轉向梅鳳書,問道:「孩子,你到底姓啥名啥?」
「梅鳳書。」她有些忐忑的低聲回答。
雷父哈哈一笑,彷彿初次聽見似的。「這名字倒有趣,一聽就知道是個會唸書的。」
雷父語音未了,風中突然傳來低沉渾厚的男聲:「鳳妹。」是男子強抑著思渴的呼喚,
梅鳳書轉頭,看見屋簷下立著雷九州高大的身影;他的黑髮不撾的披散在肩頭,身上玄黑盔甲讓雨水潤得濕亮,戰袍上仍帶著風霜塵土,顯然是一路急馳而回。
「大哥!」她一聲喜悅的輕呼,縱身撲入雷九州懷中。
雷九州黑瞳閃著笑意,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奔向他的佳人。一旁的雷父識趣的退了出去,嘴裡猶自喃喃念道:「原來,俺的媳婦是是東莞大大有名的宰相呵。」
小別重逢,更增溫馨甜蜜。梅鳳書偎在心上人的懷中,烏絲讓他身上的雨水給潤濕沾在臉頰邊,猶然不自覺的仰著臉,關心的問道:「海外戰事如何?」
雷九州長繭的大手愛憐的拂開她臉頰上的髮絲,笑道:「有我出馬。就算是一年戰事只要三個月就完結了。」
梅鳳書聞言微笑。想起雷九州和南疆大戰時,她撥給他半年的糧草,他卻只花了三個月就攻下了南疆。
雷九州凝視著她婉麗容顏,柔聲說道:「妹子,現下大勢已定,我有句話想對你說……」他們一直是兄妹相稱,溫馨而暖昧,卻還未曾直言告白。
「大哥!」纖白柔美輕摀住他的唇,梅鳳書垂下頸項,聲如蚊蚋:「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麗容嬌羞的埋在他胸前。
雷九州見她如此嬌羞美態,不由得情心大動,聲音略帶沙啞的說:「跟了我這個粗魯漢子,不委屈你麼?」
「嘿。」梅鳳書仍然低垂著頭。很輕很柔的一聲「嗯」,許下了終生盟約,雷九州不再猶豫,猿臂一伸,將她一把抱起,往房裡走去。
只見白裳衣帶,從他手臂曳出,隨著玄色戰袍的衣角,隱入雷九州的房門內。
桌上搖曳的燭光,紅暈艷麗的,為這素來陽剛簡樸的房間添了幾許春色。
只見床邊地板上,散落著擦痕纍纍的戰甲,和女子的白緞藕裙。
房內床上,晶瑩如雪的胴體和黝黑粗壯的男子身軀親密的相擁著、交纏著。深厚的情感,濃烈的愛意,催動了兩人急欲歡愛的意念。沙場上斃敵無數的的大掌,此刻在她纖秀的雪白嬌軀上游移著、愛撫著,掌內粗繭輕輕的摩挲著她水嫩的肌膚,使得她的感官起了一股莫名的顫慄。
雷九州低首在她頸間,濕熱的唇輕吻著她裸露的香眉,鬍渣親暱的搓著她敏感的頸窩,使得她逸出一聲嬌吟。「你好美!」
一聲低沉的輕歎,大手扯落了胸衣的細帶,只見它緩緩的飄下了床邊,粉紅緞面上的白梅,正嬌羞的綻笑著。
細細嬌喘著,梅鳳書從未想到過,那雙粗大的手竟是如此的溫柔:它輕柔的、愛撫的滑過她柔嫩的肌膚,炙熱如火,卻又鍾愛的放輕了力道。神思迷亂間,她纖指魅惑的掠過了他寬闊厚實的胸膛,感覺到赤裸胸肌下蘊含的緊實和力量。櫻唇逸出一聲輕歎,她將自己交給了一個多麼雄壯沉偉的男子呵!
炙熱大掌滑過她雪白的大腿,褪下了她身上僅存的衣物,雷九州喉間低吟了一聲,合身覆上了那纖弱秀雅如白梅的嬌軀……。
只聽見房內嬌喘不已,春光旖旎,引人遐想……
纏綿過後,雷九州凝視著懷中熟睡的人兒,見她清麗秀雅的容顏多了幾分嬌媚,鬢雲亂灑,胸雪橫舒,嬌美不可名狀。他不由得心中一動,鐵臂輕伸,將梅鳳書赤裸嬌軀圈入懷中,在她光滑如緞的香肩上印下一吻。
「嗯……」梅鳳書睫扇翼動,美眸迷濛,慵懶的睜開了眼。
「呀!」發覺自己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她連忙將頭埋進雷九州寬闊的胸膛上,羞不可抑。
雷九州大掌輕撫著她的臉頰,笑道:「我當初絕沒想到,會有和娘娘腔又迂腐的『梅丞相』同床共寢的一天。」
梅鳳書聞言羞澀褪去,綻出笑顏。歡愛後微覺疲睏,便在他懷中輕銷翻了個身,背靠著他溫熱的胸膛,舒服的閉上了眼。
見到她白皙的背上仍有著淡淡鞭痕,雷九州大手愛憐的輕撫著,柔聲說道:
「鳳妹,這些年你辛苦了。」
「應該說是我自討苦吃。」梅鳳書睜開眼,笑說道:「好好的姑娘家不做,偏要扮男裝做宰相。」
「你這書獃子性情,不管是男是女,終是會走到這步境地的。」雷九州鐵臂圈住她赤裸嬌軀。
「而我就偏生喜歡上你這小書獃。」下巴鬍渣在她的頸窩磨蹭著。
「別……」梅鳳書以為他情慾又起,臉頰慌亂的脹紅了。
雷九州在她後頸印上一吻,笑道:「再不起身,我可是會讓祝老三笑話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雷九州忙著安排船隻、食糧等搬遷事宜。在黑衣驃騎的護衛下,北境居民陸續乘船渡海,安全抵達了屬於他們的新天地,從此不必再受兩大強國的狼虎環伺了。
而這次的全族遷徙,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完成。一如以往,雷九州仍是最後離開的。
「鳳妹,船隻已在蘭陽關外的港口候著了,咱倆也該啟程了。」雷九州大掌輕搭在妻子肩頭,柔聲說道。
「不是咱倆,」梅鳳書回過身來,如水美眸含笑望著他。「而是咱們三人。」
雷九州聽了不禁跳了起來,笑道:「妹子,你--」眼中滿溢驚喜之色。
「大哥,你說是男孩兒好呢?還是女孩兒好呢?」梅鳳書手輕撫著還未隆起的小腹,柔聲問道。
雷九州開懷大笑,大手抓住了她的腰,將她嬌軀待上輕輕一拋,再穩穩的接住,笑瞇瞇的瞧著臂彎中的愛妻,大聲說道:「都好!」
「呀!」梅鳳書玉手抵著他的胸膛,麗容輕嗔:「你莫嚇壞了孩兒。」
「我雷某人的孩子,哪是這麼容易就被嚇著的。」雷九州臉上露出為人父的得意
「我倆的孩子,男孩一定勇武像我,女孩則是秀麗像你。」
「瞧你說得一廂情願的。」梅鳳書笑道:「萬一生下個文弱俊美的男孩,粗魯豪氣的女孩兒,你說當如何?」
雷九州笑道:「那可能就有點令人頭痛了。」
梅鳳書忽爾幽幽的歎了一口氣,說道:「只可惜……」
「未能向紫龍和風靜菊話別,是麼?」梅鳳書愕然抬臉!
「你怎知……?」她從未向他提說過這段往事啊!
雷九州微微一笑,說道:「對於愛妻的過去,我當然要有所瞭解。嗯,應該是他們來了。」他突然朝屋外揚聲說道:「東華兄伉儷,請進來吧!」
從屋外踏人一男一女,女子有著淡素容顏,恬靜的舉止;男子則是高大沉靜,一雙深邃眼眸英華內蘊。「菊,你怎麼來了?」梅鳳書乍見多年故友,欣喜的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雙手。
「是你的夫君通知我們的。」風靜菊斯文的掩嘴輕笑道:「他說要給你一個臨行前的驚喜。」
梅鳳書回眸凝視著雷九州,眼中是喜悅和欽服。雷九州解釋道:「半年前,東華兄悄悄潛入咱們北境,被我發覺。」他朝那名自進屋後就一直沉靜不語的男子微一頷首。「才知他為懷有身孕的妻子前來一探故友安危,而這位『故友』,就是鳳妹你了。」
他朝妻子一笑,續道:「再一推敲你曾言的『梅菊紫瓏落飛霞』,就明白你即是當年轟動一時的飛霞三英之一。」
飛霞府是西陵最高智慧學府,學生不論男女,皆教授文稻武略,培養一流的精英人才。而這其中有三名才智不凡的學生,分別道過了飛霞府歷年來最難的文學、武功、兵略的通關考試,轟動一時。
由於三人不願透露身份,僅在通關石碑上面了一技梅、一朵菊花,和一個刀刻的「瓏」字,所以至今仍是身份成謎,就連性別也不知,故西陵人以「飛霞三英」稱之。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梅鳳書搖首笑道,心下欽佩丈夫的精明。當年她若仍和雷九州敵對,現在可能已經被他整得淒慘落魄了。
「可惜紫龍要練兵,不能前來。」風靜菊說道
「不過她說,山高水長,總有再見之日。」
「是啊,山高水長,終會有再見之日。」梅鳳書水眸望著遠方,喃喃的說道。
東莞邊境,蘭陽關。
一名青年書生佇立在蘭陽關前,遙望著茫茫大海,想起自身的遭遇,不禁感慨萬分的吟道:「讒言入耳須臾離,人事反覆誰能知?梅恩師啊,市井謠傳,您已被東莞雄獅劫出死牢,不知是真是假?不知您現下安好否?學生很是思念您啊!」
這名書生,正是被流放到進關的前文淵閣學士杜恆正。就在他抒發胸中鬱悶之際,不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輪聲,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杜大人,好久不見了。」男子低沉渾厚的嗓音,是他曾熟悉的。
他抬頭凝目,認出車座上的威武男子,不禁驚喜的喚道:「啊!原來是雷將軍!」雷九州曾對他有救命之恩,即使自己今日落魄,見到故人安好,他心下也是十分歡喜。
「許久未見,將軍可好?」他熱絡的上前一揖,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只見雷九州微笑頷首,臉上神情豪道中帶著柔情,似乎正值意氣風發、人生圓滿之時。想起市井謠傳,他正欲開口詢問梅鳳書的下落,卻聽見雷九州笑說道:「杜大人,內子頗記掛著你呢。」
杜恆正聞言楞住了!他並不認識雷九州的妻子啊!再者,也未曾聽說雷九州已娶妻。
他只得吶吶的問道:「請問,尊夫人……?」從馬車中傳來低柔的聲音:」恆正,這些日子以來,你可安好?「
杜恆正心中不禁怦的一跳!這低柔溫婉的聲音,是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掛念的啊!
只見車簾一掀,步出一名白衣女子,清麗的容顏,纖巧的腰身,美眸瑩亮,唇角含笑。那如天仙般秀麗的容顏,那溫婉閑雅神態,不就是--
「梅恩師……。」他囁嚅著,心中又驚又疑。
「鳳妹,看來你嚇著杜大人了。」雷九州的話,證實了他心中的疑問。
「恆正,真對不住,瞞了你這麼多年。」溫柔的聲音一如以往。「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望你見諒。」
杜恆正仍呆呆的望著眼前麗人,心中百感交集,半晌說不出話來。
梅鳳書見他如此神情,乃預料中事,僅微微一笑,便移步走到丈夫身邊,和他並肩而立,遙望著蘭陽關外海天一色的壯闊景致。此刻即將遠離故國,梅鳳書想起這些年發生的許多事,如煙塵、如夢幻,心中不禁感慨萬分。她抬眸凝睇著身旁魁偉男子,見他眼光注視著海面,粗獷面容透著男兒豪情氣概。
她想起兩人在東莞國一同走過的風風雨雨、刀光劍影,雷九州始終對她生死相隨,危難不棄,不禁低語:「我梅鳳書得侶如此,今生夫復何求?」
雷九州聽了,對她微微一笑,大掌握住了她的手,柔聲說道:「該啟程了。」
「嗯。」梅鳳書溫柔的應了一聲,舉足欲行。
「兩位請等一等!」杜恆正匆忙奔了過來,手上端著筆硯走至梅鳳書面前,說:「梅恩師,請在這壁上題首詩,當作臨別紀念吧。」即便換了女裝,眼前的人,仍是他一直尊敬的、那心慈耿直的梅恩師啊!
梅鳳書沉吟了一會兒,纖手取過杜恆正奉上的筆,便在壁上揮毫而書:
七年宰相夢幻身,宮廷塵土自騰騰。
寶力臂開千層鎖,馬蹄踏破嶺頭冬。
白雲散盡千帆外,萬里碧空片月澄。
閱世方知寒暖變,幸得知己伴此生。
杜恆正見她不假思索的揮毫下筆,立成七律,心下佩服,便認真的讀著壁上的詩句,推敲它的含意。
「珍重……」風中傳來低柔的道別。
待他回過神來時,身旁已不見兩人,只見海上揚著一張白帆,乘風迎浪,緩緩而去。
「鳳凰、鳳凰,雄者為『鳳』;龍鳳、龍鳳,雌者為『鳳』。」他感慨的歎道:「唉,梅恩師,你當真讓人『安能辨我是雌雄』啊!」
杜恆正凝望著海面上那逐漸遠去的帆影,不知怎地,心中有一股錯失的惆悵。
二十年後。
「二哥,你瞧!這壁上的詩就是娘題的麼?」東莞國蘭陽關前,立著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女,身穿短衣,背上斜背著一柄長劍,劍穗在風中烈烈的飄響著。
「嗯,確是娘的筆跡。」溫文的男聲,出自她身旁的俊麗少年,一身書生白袍,更襯出他的儒雅俊秀。只見他側頭凝視著壁上的詩句,品評道:「『七年宰相夢幻身,宮廷塵土自騰騰』是訴說在東莞國為相,受人誣陷的心情。而後兩句的『寶刀劈開千層鎖,馬蹄踏破嶺頭冬』,則是描寫爹當年闖入大牢將她救出,遠走北境的事跡。接下來這句……」
「好了,好了!」少女不耐煩的打斷兄長的解說。「我好不容易從大姐那悶死人的詩詞課逃了出來,又要聽你在這兒講!」
「小妹,你一個女孩兒家,唸唸詩詞怡情養性也是好的,整天舞刀弄槍的。」
「還說哩!」少女不服氣的朝兄長扮了個鬼臉。「大哥要你練武,你就死不肯!」
「唉!」少年歎了口氣,說道,「天生本質,強改不來的。我不像大哥,他天生武勇,和爹不論外表性情,如此相像。」
「對呀!對呀!」少女猛點頭。「大姊秀麗多才,和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所以,齊家治國就讓他們去傷腦筋吧!」少女淘氣的眨眨眼,笑道:「咱們兩個小的就溜出來,遨遊天下,見見世面,豈不挺好的?」
少年微微一笑,說:「先去東莞見杜叔叔吧,聽說他的《東莞史記》已完成得差不多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