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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 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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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 于晴

于晴-探花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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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小……小到令人吃驚,這麼小的孩子竟能從殿試之中脫穎而出?想來必定有過人之處,將來肯定是國家棟樑!這會朝廷有望,有望了!
      聶滄溟大喜,臉色和悅地扶起向他拜大禮的少年,心裡正盤算著如何不著痕跡地將他留在身邊,不致讓他年紀小小便學會與人貪贓枉法,反成朝廷禍害。
      不如認這孩子當義弟,也有個名目……
      少年抬起臉,忽地沖他一笑。
      彷佛青天突來霹靂神雷,活生生地擊中他的百般心思。
      “聶都督。”少年不知他的錯愕,略嫌天真地笑道:“傳聞都督英雄少年,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便已官拜五府左軍左都督兼封爵賜府!在下今年一十八,小上都督幾歲,如不嫌棄,日後喚你一聲兄長可好?”
      聶滄溟雖保持笑容,卻不由自主地以衣袖拭眼。
      “天熱,汗也多。”少年誤以為他在拭汗,往他跨前一步。秀氣的黑眸緩緩眨了兩次眼,忽然身子一軟,栽向他的懷裡。
      聶滄溟直覺抱住少年,正要脫口問他有無大礙,是否熱昏了頭?忽然驚覺懷裡是軟綿綿的身軀,像是一壓便碎……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見到一旁的太監向他這裡望來,目光似有曖昧,他立刻鬆了手。
      少年沒防著他會突然抽手,就要往地上栽去;他不忍,又及時出手抓住少年細瘦的手臂,穩住他的身子。
      “多謝都督。”少年虛弱地說道,唇畔仍擠出一抹感激的笑。“您想,如果我昏了過去,是不是就不必赴瓊林宴了?”
      雪白的臉蛋上都是細汗,連唇也是白的,彷佛隨時會昏厥過去似。在旁人眼裡,這孩子是不中用的文弱書生;在他眼裡,卻覺這孩子有些陰險。
      “即使是昏了,也有人會抬你赴瓊林宴。”聶滄溟戳破他的奢望,見到少年天真的笑顏不變,心裡起了一陣懷疑。
      這笑容真眼熟……眼熟到好象他時時看見這樣的笑。他自認識人不忘,尤其是出色之人,他更是記憶深刻,但他對這孩子的臉一點印象也沒,只覺笑顏似曾相識。
      “你……真是一甲探花?”他詢問。
      “正是。”少年早料他的不信,不厭其煩地自吹道:“小弟蒙聖上慧眼,欽點為一甲探花,進翰林院編修,將來搞不好內閣人選也有我一分。”
      聶滄溟失笑。“你倒也自大得很。”
      “我自大,是因為我聰明。都督若肯收留我,將來必有你的好處。”
      “收留?”
      “是啊,我上殿試之前,便聽人說道,朝廷給俸極少,家居京師外的進士必得住在京裡客棧,每月的房錢不少,吃喝得勒緊褲腰,都督為此將自家府邸挪出作為租舍,專供進士居住,房錢十分便宜,所以望請都督留給小弟一間。”語畢,又同他拜了大禮。
      聶滄溟定定注視他半晌,才緩說道:“你對我很了解。”
      “應該說,我對都督真是十分崇拜,所以對於都督的傳聞,都非常注意。”少年又笑了。
      這種笑,真令人討厭!他究竟曾在哪兒見過這樣老實裡透著虛偽的笑?他家裡兄弟甚多,個個性子不同,但從來沒有像這孩子一般諂媚的笑容。
      “你的恩師何在?照理說,你該投你恩師門下。”
      “小弟的恩師在你身後。,瞧見了沒?他正忙著向狀元公恭賀,我能找到住處,他高興都來不及,都督大可放心。”
      “吳大人?”循眼望去,正是當今主考官。原以為今日吃驚過了頭,不會再有令人驚奇之事,但這少年引來一波又一波的驚喜與扼腕。“你……就是譚璇玉?”
      “小弟正是譚璇玉,字富被,認識我之人都喊我一聲富被.都督大哥,以後也請你叫我富被吧。”少年笑道。
      果然是他!先前吳大人曾提及,譚璇玉才學過人,若是無誤,必中今科狀元!雖不知為何改中探花,但……可惱啊!
      這樣的才子怎會是……是女兒身呢?
      寧願是自己錯看了,偏偏他識人一向清明,站在眼前的小孩明明就是個小姑娘,為何吳大人瞧不出?
      一個小姑娘又怎會中了一甲探花?若真是聰明過人,就不會自找死路地來考試!須知,要經殿試之前得經過多少大小考試,她得費盡多少年的寒窗苦讀?就算中了探花又如何?她真以為皇朝之上由得她胡來?
      一朝若是被發現她的女兒身,戲弄君臣、欺君罔上都是死罪,這小孩是傻了不成?
      “就這麼說走了,都督大哥,就煩你為小弟挪出一間房來。”
      “胡鬧!”
      “我怎生胡鬧?”少年無辜地問。
      “你……”到口的話收了回去。心想,現下揭露她,無疑是死罪;不揭露,讓她留住客棧,人多又嘴雜,一不小心被人發現她的性別,只會笑聖上無眼,親欽她為朝臣。
      但,若留她在自家府邸,將來又必會惹禍上身……
      “瓊林宴在即,不便與都督多談。”少年露齒一笑,得寸進尺地拱手拜禮。“待會兒,小弟會請公公托人到客棧拿我包袱,轉送聶府。將來就請都督大哥多多指教了!”
      聶滄溟微抿著唇,眼睜睜目送她隨同其它進士離去。
      “這小鬼真狡滑到了令人生厭……”他喃道,心知不得不收留她。惹禍上身總比讓皇上丟臉好。從入朝到今日,他終於明白什麼叫“有苦難言”了!
      “爵爺也有生厭的時候?”有朝臣走到他身邊,好奇問道。
      聶滄溟轉過身,習慣性露出微笑。“章大人是錯聽了。下官是說,今年科舉,真是少年出英雄。”
      “原來如此。我就說,爵爺脾氣好得很,誰能惹怒你呢?”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一甲狀元談顯亞與爵爺同年,即日入翰林,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吳大人似乎有意將千金許給他。”
      “我以為吳大人中意的是一甲探花。”
      “你是說,譚璇玉?”章大人恍悟。“方才見你與他交談,你覺得此人如何?”
      “他相貌堂堂,不及弱冠,將來必是朝廷棟樑。”他含蓄說道。
      章大人輕笑一聲。“他相貌確實不錯,卻無得體應對。方才在殿試上跪拜聖顏,他嚇得半暈過去,對談句不成句,聖心不悅,偏他文章寫得極好,他若不改一改小老鼠的性子,將來怎為咱們”做事“呢?他的膽子要大些,現下吳大人的準女婿就不是談顯亞了。”頓了頓,眼神斂聚狡猾。“對了,聶爵爺,聖上對道士極有好感,我家鄉有一道士神通得緊,過些日子我要引薦他來京師,爵爺可願一塊上奏擔保?將來有此人當中間線,好處是享受不盡的。”
      衣袖下的手臂青筋微微抽動!他的雙手斂收身後,年輕的臉龐綻出光採,點頭喜笑道:“大人說什麼,下官就做什麼。只要大人肯提拔,區區上奏又有何難?”
      章大人抬臉看他,本想讚他夠識時務,但一見他的笑容,忽然脫口而出:“你們真像。”
      “像?”即使驚訝,他也不曾隱去臉上微笑。“像誰?”
      “像一甲探花啊,你們的笑容真像。”
   
他微微怔了下。
      “我跟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面貌清秀細致,是宜男宜女相;他不然,二十有三,卻有一副成熟穩重的相貌。
      章大人癒看癒有趣,失笑道:“你們確實長得不像,但一笑起來,那笑容是十足的像,難怪我首次見他,總有眼熟之感,原來是像你啊!哈……你家裡兄弟眾多,他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他說笑道,聶滄溟也陪笑著。
      原來這樣眼熟的笑,是在自己身上瞧過,難怪令人討厭。
      打著老實誠懇的面貌,骨子裡卻詭計多端,這種人最要防,偏偏讓她住在他的屋檐下,將來苦的怕是他了。
      只是納悶,她為何存心找上他?
      “就這樣說定了,事成之後,必有你的好處。”語畢,章大人滿意地離去。
      聶滄溟微涵起眼目送,喃道:“上樑不正,下樑歪。”
      朝中上下貪官如蟻,數也數不清。原聽吳大人提及譚璇玉確實是個人才,為此也不等她來求住,他早已先挪下聶府空房,盼能先收買她,哪知她是個禍水,隨時會潑上他一身。
      唉!到頭來,美夢成空。這樣的朝廷,憑他一人之力,還能挽救什麼呢?
      ※※※“聶滄溟,年二十三,家有兄弟十二人,性子詭詐多端,擅借刀殺人,須防。”
      沉吟看著白紙墨字,憶起白日初會時他的反應,提筆又記下:此人以國家為主,國與友,必擇前者,縱有深交,也須防他一朝為國賣友。
      譚富被吹幹紙上墨汁,自嘲笑道:“這樣的靠山真不保險,隨時隨地被他害死,也來不及怨言。”
      暈黃燭光下,她的長發垂放在身後,雖未穿耳洞,但細嫩白膚,略嫌慵懶的神態已流露幾分女兒嬌氣。
      幸而近年皇朝荒淫無道,貴族百姓有樣學樣,個個放浪形骸,以情為名、性欲為實;在坊間台面下賭注,賭誰家男孩生得最美,因而一時之間,只聞貴族一夜嘗百女。她初聽之時,只覺作嘔萬分,卻不料這樣的風氣助了她一把,無人疑她偏女相,只當現今這樣弱質的男孩癒來癒多。
      她卷起紙,收到書櫃之上,掩嘴打了個呵欠,肚皮忽然作響起來。
      “慘了。”她叫苦。
      聶府房租便宜,但進士共享一僕傭,一入夜,什麼事都得靠自己來。
      不知廚房還有沒有剩食?她想了一會兒,將長發綁起,懶得換上束胸長布。她才十八歲,發育較慢,只要沒有大風,應是瞧不出她胸部凸出。明知自己有惰性,遲早有一天會害了自己,但這是天性,難以更改。
      “忙了一天累極了,偏偏在這時候叫餓,這個肚皮真不爭氣。”她喃道。推開房門,涼風襲來,她縮了縮肩。
      來時她只認自己的房間,領路僕傭並未帶他們認聶府其它院房。半合著眼,沉吟了下。
      “廚房在哪兒,我也不清楚,不如就走個一百步好了。”
      她微笑,踏出一步再一步。圓月當空,趁著月色出庭院,往東邊走去。
      “一二三四五,五步已成空;六七八九十,十步仍無食!唉,可別步步白走了。”
      她走走停停,無心賞月,只低頭數著步伐“九十七步啦,哎呀,連個人影也沒遇上,這下可好,真要餓肚子了!九十八……
      九十九……一百……“正好踩進拱門內停下,多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忽地──“誰?”稚氣聲音暴喝。
      她抬起眼,見到銀光一閃,直往她逼來,同時眼角瞥到熟悉人影。她動也不動,任人抱她離開原地。
      “爺,小心他是樑上小賊!”銀鉤嵌進石砌拱門內,聶滄溟身後的小堇大聲急叫道。
      “你連人也不看,就能確定他是賊?”聶滄溟回頭瞪了小堇一眼,不悅道。再低頭望向懷裡少年,錯愕了一下。“是你?”
      “好巧,大哥。”她無辜笑道。
      “你怎會在這兒?”
      “小弟餓了,特地出來覓食。大哥,你先放下我,莫要教小女娃兒看傻了眼。”
      聶滄溟這才注意他只手樓住她的腰,她的前身倚在他的懷裡,極為柔軟──他連忙鬆了手,她直接跌坐在地。
      “哎呀,好痛,大哥你要放開,也得小心點啊!”她哀叫道。
      他瞪著她。月光下,她的長發上束,但仍然有些濕意;身上香氣傳來不斷,必是剛沐浴過,難怪……難怪她沒有束胸。
      他尷尬地掉離視線,指尖微微發熱,不敢趁著月光瞧著她白裡透紅的肌膚。
      “爺……我懂了!他喊你大哥,原來是爺的兄弟!”小堇忽叫,短短的肥腿跑上前。
      “她不是我兄弟。”他斥道:“你忘了今日有進士要搬進來?”
      小堇果然還太小,白日還耳提命面。到晚上她就忘了,人多復雜的關系她記不住,只知陌生人等於敵人的說法。
      “爺……”
      “喊爹。”聶滄溟糾正。轉向譚富被,抱拳道:“譚大人莫要見怪我家女兒無禮。”
      “什麼大人!聶大哥,以後咱們就是自家人了,你叫我一聲富被小弟便是,別再用官場那一套。”她的目光落在小堇身上,黑眸緩緩眨了兩次後,向她招手。“來來,小妹子,我懶得起來,你過來一下。”
      小堇遲疑地看聶滄溟一眼,走到譚富被面前。“譚……譚……”
      “叫我富被哥哥就好了。”譚富被從懷裡掏出一雙手套。“你是大哥的女兒,理當我該送見面禮的,偏我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隨身帶的只有一雙手套,你就收下吧。”
      正要拉起小堇的胖手,小堇立刻退後一步,臉紅道:“爺……爹說過,無功不受祿,小堇不能白白拿公子的東西。”
      “哦?那正好,我餓得慌,小妹子,我是最怕餓了,你要能拯救我不餓死,這就是大恩了。”
      “這……”身為爺的護衛,該隨身不離爺,怎能幫這個公子哥哥進廚房呢?見到聶滄溟向她微微點頭,又見這雙手套繡著繽紛的花朵,她??人擔骸拔搖 屠矗
      砩暇突乩矗 龤A你千萬別亂走。§
      她紅著臉收下手套,展現飛毛腿的功力消失在拱門之後。
      “跑得比我還快呢。”譚富被驚奇叫道。
      “你半夜不在房裡休息,為何走到這裡?”
      “因為我餓了啊。”
      “你剛自瓊林宴回來……”
      “你當官宴能吃下多少?何況,我一天得吃六餐以上。幸好找到大哥,不然明日一早,府裡會多了具躺屍。”她仰起臉,注意到聶滄溟的視線始終落在它處。“大哥,你有女兒了?我瞧她不像你。”
      “她自幼跟隨我,咱們情同父女。”他淡淡說道。
      “小弟聽說大哥家中兄弟眾多,每一人都有貼身護衛,大哥的貼身護衛該不是小堇妹子吧?”她試探問道。那小娃兒看起來不過八歲左右,怎麼看都不像是身懷絕技的護衛。
      他的目光終於掉回,定定注視她。
      “你私下調查我?”有心人要調查,他是不介意,唯獨她,總覺赤裸裸地曝光在她面前。
      “不算調查。聶家在京師一帶是茶余飯後的話題,先莫說大哥在朝為官,聶三年紀輕輕接手全國書肆,已有小成;老五”傳說“在鄰國經營書肆;老六學醫等等。大哥,這些閑話我只要在客棧裡一坐,到處都是。”她東張西望,瞧見有涼亭,估了估距離,向他伸出手來。
      他瞪著她細白的手掌好一會兒,才恍悟她的用意。
      他遲疑了一下,握住她滑酥的小手,拉她起身。她的行為真不像是個姑娘家,若不是他極為信任自己的雙眼,早就誤認她為男子了。
      她走進亭中,遲緩又東搖西晃的。
      “你……喝了酒?”不敢走近她,因為充斥鼻間的皆是她的香氣。
      “在宴上是喝了點。”她坦白道,倒在石椅上。“幸好我只是小小探花,不然早讓人抬回來了。”見他保持笑容,目光卻露嫌惡,她笑道:“小弟不是醉酒,只是挨不得餓,一餓就頭昏眼花了。”
      她的身子似無骨傾趴在桌上,不像讀書人坐得端正。
      聶滄溟不讚同地蹙起眉。憶起先前她面對小堇的銀鉤,閃也不閃,問她道:“你不曾習武,方才你不躲開,若是誤傷,你不怕嗎?”
      “大哥在場,憑一個小小娃兒,怎能傷得到我,是不是?”她的語氣真誠,卻騙不了他。
      這樣的語氣,他再熟悉不過了。白日在奉天殿外,因為太過震驚她的性別,一時不察著了她的道,但章大人無心的話讓他細細打量起她來。
      她無時無刻不在笑。笑似真誠,在他眼裡卻顯虛偽過頭,果然像極自己一向對旁人的態度。
      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她笑嘆口氣。“好吧,我瞧大哥也是聰明人,小弟就從實招來吧,原本想給你圖個好印象的。我不是不怕,而是懶得動,方才從瓊林宴回來,我沐浴更衣後便餓得慌,人又貪懶,也不願半夜差僕進廚,我就告訴自己,若能在百步之內找到廚房,我就找些飯菜吃;若是不能,就打道回府,大不了明兒個不上翰林院便是。”
      他奇怪問道:“為何明日不上?”
   
“因為小弟起不來。我說過我是挨不得餓的,白日若是餓一頓,我就沒法思考,容易胡言亂語;晚上餓一頓,隔日恁是敲鑼打鼓也驚不醒我來。”
      “你千辛萬苦考中功名,卻又漫不經心。你要知道在朝為官,哪由得你胡來,說不進翰林院就不進!”他微斥道。依她這樣任性想法,不必等她被人發現她的性別,在那之前就先給她的惰性害死了。
      她微笑,打開扇子納來涼風。說道:“什麼叫千辛萬苦,我可沒嘗過!這功名,易考,八股文不過爾爾,考上了也不稀罕。”
      聶滄溟微涵起眼,瞧不慣她自大的言語,卻也不再出言反駁。她與他何幹?何須他來多嘴?
      過了一會兒,小堇快步跑回來,端著一籠熱包子。
      “哎呀,好香,真是麻煩小妹子了。”譚富被忙不迭地接過,撕開包子小口吞食。
      她的吃法十足秀氣,一點也不像餓壞的模樣。
      “府裡的廚子做的菜很好吃、很好吃。”小堇與有榮焉說道,隨即規矩走到聶滄溟的身後。“爹,咱們是不是要回都督府了?”
      是該回去了,小堇還小,禁不起一夜折騰。他再看譚富被一眼,忽出一句:“你的相貌不像短命之人。”他暗示道。
      “大哥說得好。小弟從出生起,就沒吃過苦。算命的也說,我將來有命有運、有財有勢,幾百年來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命的人,我從鄉試一路上來,果真從未重考過,中探花後又遇上一個好大哥,有個棲身之所,就連大哥家中廚子也是手藝一流,先別談以後,現在我的命就好到不能再好了。”她笑道,一個包子只吃了幾口,就擱下了。
      這丫頭真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沉住氣,看在她年紀輕輕又有幾分才學,他好心暗喻道:“伴君如伴虎,在朝為官,須步步為營,若是惹得聖心大怒,就算皇親國戚,項上人頭也要不保。你若無此心長久為國盡忠,就趁早放手回鄉……娶妻生子吧。”一個女人能當多久的官?十年?二十年?即使終身不嫁,她又能掩飾多久?分明是自尋死路。
      “這是大哥過來人的心裡話?”她一臉感動莫名。“原來大哥真當我是兄弟,才會將心底積壓已久的抱怨說出口。你放心,這些話我左耳進、右耳出,不會到處傳話,毀你長久建立的好名聲。”
      她嘻皮笑臉,見了就生厭。
      “誰當你是兄弟?”他的笑容沒了,咬牙薄怒道:“別要大哥長、大哥短,我家兄弟夠多,不必再多添一個。”
      “大哥是嫌棄我?”她震驚道。
      “我豈止嫌棄你,你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你能中探花,已表你學識過人,普下的讀書人皆遜你一籌,你該滿意了,快快辭官吧──”
      “爺!”小堇叫道,生平第一次見到爺動怒,也第一次見到……男人的眼淚。
      “嗚……我……我真難過……原來不止恩師嫌棄我,連大哥也嫌……”譚富被悲從中來,哽嚥道:“我常聽人道,京師為官,免不了貪贓枉法;當官,不是為了國家,是為了養自己……只有一個官是與眾不同的,便是左軍都督府裡的聶爵爺,不收臟錢,只圖為國盡忠,連朝廷也無力給咱們這些進士住的地方,只有聶爵爺捐出自家府邸,我仰慕啊……嗚,哪怕只能跟心目中的英雄扯上一層薄薄的關系……我也願意啊……嗚……”
      “爺……”小堇扯了下他的衣角。
      明知她是在作假,仍然看呆了。
      “嗚……我好可憐……咳……咳……”被方才的餡肉嗆到了。
      小堇連忙跑到她背後拍著,目光不讚同也瞪著自己奉若神明的爺。
      “爺,公子其實真的很可憐……”
      可憐?他以為他夠奸,不料有人比他更奸險!連小堇這個忠心的孩子也被騙了過去,不用想將來她在朝中會如何作威作福。
      聶滄溟微咬著牙根,露出怒笑。
      “譚大人,你不辭官,我不阻攔;你要住下,我也不會拒你於門外便是,你可以收起你的眼淚了。”女人的眼淚,真廉價。
      “大哥,當真嗎?”她淚眼汪汪地問道。
      他拂袖。“隨你吧。”她要自找死路,也怨不得他了。“小堇,回府了。”
      “大哥是該回都督府了。”她的眼淚收放自如,淚掛兩頰,黑眸卻不再掉淚。她破涕笑道:“早點回去,好撇開關系。”
      他停步,轉身望她。“撇開關系?”
      “大哥收拾包袱,是為回都督府,這對你對我們都好。其實每月房租對你只是九牛一毛,如果免費供給咱們租用,有多少進士會感激你,將來在朝中若立為內閣學士或者封賜侍郎、尚書,念你恩德的必有回報,這算是長遠投資;但你不要,你一定得要咱們付租,三餐附贈,點心要錢,僕傭是有,卻只有一人守著那作為租舍的房院,比照一般客棧要好上一點而已。大哥,你是存心避禍。”
      他涵起眼。“避什麼禍?”
      “謠言之禍。省得人說你養這些同僚是為自己。”
      他沖動地跨前一步,小堇以為他要打人,連忙拉住他,嚇叫道:“爺!”
      “你……”
      “大哥?”她笑著。
      真巴不得用力搖晃她的肩,問她為何要是女兒身?是男的,多好!能猜中他心意的,只有她。
      他家中有弟,但各有志向,他們對他為國為民的選擇不表讚同、也不表反對,更別說是了解他在朝中的心思,如果她是男的多好,定要當下立收她為義弟,與他共同盡忠!
      偏她是女的,一個女人能有什麼作為?
      “爺,爺,別氣別氣!”小堇急叫道。瞧見聶滄溟青筋畢露,心裡嚇了一跳。她自跟隨他以來,從未見過他和顏悅色以外的表情,即使有人挑舋,即使有人中傷,爺也不曾暴怒過,但今晚連連動怒,對象都是同一人。
      “大哥,好走。小弟懶,所以不送了。”她露齒笑道。
      聶滄溟瞪著她半晌,才咬牙道:“小堇,走吧。”
      又看她一眼,幾乎要?胸頓足;每看她一眼,就覺心痛不已,這樣良好的俊才……
   
竟是女的!
      譚富被目送他們離去,有一?沒一?的,喃喃道:“思考……真累。”
      她一向不太願意動腦,與他交鋒,不但得觀色,還得揣其意,不停地轉動她快生鏽的小腦袋。
      “奇怪,為何他不喜歡我呢?他是個習才之人,應當禮遇我才是,怎麼反而對我處處惱怒?”沉思了會,直到涼風襲來,她打了哆嗦,連忙將煩惱?諸腦後。
      他的心不好猜,但無妨,只要能當靠山就好。她又撕了一個包子,舍皮只吃餡肉,咕噥道:“真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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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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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襲來,飄來一股淡淡的海水味,一如聶五身上的氣味。
      “送到這裡就好,反正小舟在前,我是去定狐貍島了。”聶五笑道,俊秀的臉龐透出一絲詭異。
      聶滄溟淡淡一笑。“此次一別,不知何年再聚,多送你一程也無妨。”
      聶五瞧他一眼,哈哈大笑。
      “大哥,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送我,究竟是為我,還是為其它人?你怕我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就近據山為寇,與朝廷相抗?真是這樣,這又有什麼不好?反正上有昏君、下有貪臣,吃苦的是百姓,你猜,我的出現,能救多少百姓?”他年紀輕輕,已有唯我獨尊的心思。
      小舟靠岸,聶五毫不遲疑地躍上去。
      他回首,戴上狐貍面具,說道:“大哥,狐貍島是我的,我可以讓它成為天堂,也可以拿它當人間地獄,更能將它視作成為大明皇帝的跳板。”見聶滄溟面容一整,他笑得更邪。“你以為我真要當皇帝?那樣的皇帝,我才不受:大哥,自幼人都讚我聰明過人,為什麼,因為我鋒芒形於外;而你就不同了,你的反相就是你的面具,一輩子也不肯拿下。你心裡在想什麼,永遠沒有人了解……”
      既然無人了解他,那麼他就將一生奉獻給朝廷吧!當時他如此答道。
      “聶兄,你在想什麼?”左軍右都督段元澤走進都督府裡。
      聶滄溟回過神,微笑道:“我在想,方才其它地方參與京督的軍隊名單已呈上來,你何時會交出京師軍隊名單?”
      哎呀,來得不巧。段元澤堆起笑。“那事稍後再談,現下有一個大問題──”
      “哦?”他隨口應道,收斂心神。已許久未曾與五弟聯絡過,為何剛才會憶起他臨走前的那段話?
      “這個問題,是從翰林院出來的。”
      聶滄溟一僵,原要站起的身子硬生生地停下。他遲疑了下,滿面笑容試探道:“翰林院出了問題?”
      “是啊。翰林院的今科狀元談顯亞,你可見過?”
      “前幾日在奉天殿外,遠遠看過一面。”他略急答道,接著問:“然後呢?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
      段元澤見他急促,失笑道:“滄溟兄,難得見你這麼緊張,難道你對吳大人千金有好感?”瞧見聶滄溟面色疑惑,他解釋道:“狀元公與你年紀相當,又相貌堂堂,果真被吳大人相中,意欲招贅。怎麼?你真對吳千金有好感,我找個媒婆幫你說上一說好了。”
      “我連她一面也沒瞧過,談什麼好感?”差點嚇出一身冷汗。譚富被可真幸運,女扮男裝數日待在翰林院裡,竟無一人看穿,反倒累得他,日日夜夜擔心受怕。
      怕她一朝被揭露,累他性命。
      “吳大人今日因病未上朝,元澤兒的消息真是靈通。”
      “我倒寧願你說我是八面玲瓏,京師裡的小道消息沒一個逃得出我的眼下。”段元澤自豪道:“除去榜眼程孝隆高齡外,狀元與探花皆是年少之身,行情看漲。從我安排的密線得知,吳大人原望譚富被高中榜首,將女許給他,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聖上欽點談顯亞為狀元,我與他交談過幾句,是個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將來有吳大人當靠山,他在朝中官運怕要扶搖直上了。”
      “你的小道密線還真多。”
      段元澤不理他的半諷,繼續說道:“榜眼程孝隆太老,咱們跳過他,直接談這探花郎吧,我也跟他談過幾句話,這孩子……”
      聶滄溟的心跳快了一拍,啞聲問道:“如何?”元澤與他曾隨同一將軍征戰沙場,一路受封至此,雖自調升京師之後癒見懶散,但他對大事的眼力不差,應能辨出她的性別。
      段元澤奇怪地瞥他一眼,說道:“這孩子真夠聰明,又不會鋒芒畢露,朝中有這等新血,是大明之福。滄溟兄也有識人之能,瞧見他的第一眼,也是這麼想的,是不是?”
      聶滄溟不自覺地苦笑。他確實曾想認她為弟。
      “滄溟兄,我乍看他的第一眼,你猜我心裡還怎麼想?”
      聶滄溟剛放鬆的情緒又緊繃起來。
      “你……你怎麼想?”他微顫道。果然被認出來了,要怎麼與她撇清關系才好?
      他的失態,段元澤看在眼裡,暫不作聲,只是說道:“你也器D近年貴族淫亂有加,養孌童不算,各式各樣淫亂的花招都出籠了。我還曾聽有貴族在比誰家生的男童最美,咳咳,我近日所見的少年還真是……好看得緊。”
      不止譚富被,前幾個月告假下南京順到聶府拜會,看到一個好可愛的小男孩,差點心動將他拐回家,聽說是聶滄溟的十二弟。唉,如果是孤兒,他鐵定將那小孩帶回家,從此走上不歸路。
      “然後?”
      還有然後?段元澤不動聲色記下譚富被此人,下個結論:“我敢打包票,家有未出閣閨女的老臣不會放過他的,說不得不久後咱們又得去喝喜酒了。”
      “她能成親才怪。”
      “我少見滄溟兄對人頗有微詞,莫非你聽見我不知道的傳言?”
      聶滄溟聞言,立露微笑,巧妙轉移話題道:“怎會呢?倒是元澤,你成天收集這些小道消息,能給你帶來樂趣嗎?”
      “京師太平,我成天閑來無事,能做什麼?喝茶套些無關大雅的消息以自娛,好過狎妓賭博嘛。”即使表面上與聶滄溟親如手足、共赴生死過,但仍看不透他的心,不敢在他面前抱怨朝廷之亂象無道。
      忽然有僕引一名小太監進來,聶滄溟猛然又站起。
      “黃公公,莫非是翰林院又出問題?”
      小太監吃了一驚他知自己在何處工作,連忙點頭。“奴才確實從翰林院而來,譚大人他──”
      “哪個譚((談)大人?”聶滄溟膽戰心驚地問,笑容早已斂去。
      小太監低垂著頭,恭敬答道:“是新科探花譚大人。”
      “啪”地一聲,聶滄溟手裡鎮石折成兩半。
      段元擇與小太監不約而同地向他望去。
      “滄溟兄,是不是哪兒不對?”段元澤警覺問道。
      果然她的身分終究不保。朝中百官閱人無數,怎會看不穿她的女兒身?這下可好,她被揭露,竟差公公前來,想要做什麼?想將他拖下水,她是在作夢!
      帝皇當要真我為以你“。邪更得笑他,整一容面溟滄聶見”。板跳的帝皇明大為成作視它將能更,獄地間人當它拿以可也,堂能教一名無用女子一塊拖死,毀了他的大計?
      他暗咬牙切齒,正謀脫身之道,小太監又說道:“譚大人在翰林院昏了過去,昏前要奴才請爵爺過院。”
      “昏?”聶滄溟千緒百轉,多疑問道:“公公是指……她病了?怎麼不求太醫暫過院診治……”是了,她是女兒身,大夫一把脈便知分曉,她當然找他……為何要找他?
      他也不過租了一間小房給她,並無其它關系啊。
      段元澤見他神色不定,試探問道:“滄溟兄,你何不過去瞧瞧?”
      “人各有其職,我在五府,她在翰林;一是軍,一是文,我過去,徒惹閑話。”若留把柄,對他的將來亦有害處。他對小太監說道:“黃公公,她既不願就診,就煩請你背著出宮門──”
      話頭徒然一頓,心想,皇宮之內,不得坐轎,由黃公公來背,說不定會發現她的女兒身……殺頭是她的頭,但難保不會拖累到他這個可憐人。
      他的牙根收緊,五爪緊嵌進桌案上,從嘴裡迸出話來──“罷了,公公,你帶路吧。”語畢,隨著太監走出都督府。
      事必有蹊蹺!直覺告訴他這個小道王,跟著聶滄溟,絕對可以發掘新消息。段元澤快步跟上前,問道:“滄溟兄,你……跟探花有過節?”
      “怎會有呢?”他勉強擠出笑。
      “那為何你一聽見他,你著名的笑容也不見……啊,我明白了,他對你一定很重要!”
      “重要?”聶滄溟低吼道。隨即注意他們瞪著自己,連忙暗笑:“她不過是我府內房客,就算照面也只是點頭而已,何來重要之說?”跟她撇清關系才是真。
      “滄溟兄,你不必激動,咱們都明白,都明白了!譚富被只是房客,沒什麼重要,你只是擔心他而已──”
      擔心?他當然擔心,擔心自己本無罪,到頭卻得陪她一塊掉頭!天見可憐,他巴不得那日沒去奉天殿,讓她毫無親近他的機會!
      “我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你別亂傳話。”聶滄溟暗吸口氣,平緩說道。
      “我懂……我懂。”段元澤瞪視著聶滄溟額上跳動的青筋。“你……開始在面目猙獰了,滄溟兄。”他暗示道。
      相處多年,今日算開了眼界,瞧見聶滄溟除微笑之外的表情。這時才會想起他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青年,有著喜怒無常的情緒。
      走進翰林院,不及向翰林官員一一打禮,直接瞧見譚富被坐臥在長椅上,狀元談顯亞正要探她前額。
      “狀元公請住手!”他脫口大叫,立時嚇了在場官員。
      “是聶爵爺?”談顯亞嚇了跳,連忙收回手。
      “正是。”聶滄溟上前,巧妙推開他,半蹲下來貼近她的臉,咬牙道:“譚大人?”
      男女授受不親,他盡力為她保持貞節,她真該好生感激他。
      她掀了掀眼皮,見到是他,氣若遊絲地笑道:“大哥,你那一聲真可怕,都把我給吵醒了。”
      “你不是昏迷,是在睡?”他壓低聲音,不可置信問道。
      “不,我是餓了。”
      “餓了?你是說,你餓了才昏過去?”
      “大哥果然聰明。”
      瞪她的眼幾乎要吃了她。聽見段元澤在輕咳,似在提醒他又失態了。他再度擠出微笑,低聲又問:“莫非翰林未供你三餐?”
      “大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一日要吃六餐。前幾日還好,在這裡我勉強忍回聶府,請人送來點心,但聶府規矩每一頓點心都要錢,我的盤纏早用盡了,從昨晚我就沒有消夜可吃,今天中午送來的午飯我也不愛吃……”
      “所以寧缺毋濫?”
      “知我者,大哥也。我快餓死了……我一餓,就沒力氣編修,頭昏眼花的,全身虛脫無力,我一定得躺上兩天……”
      身側的拳頭緊握,聶滄溟瞪著她蒼白的臉色,一股怨氣湧上胸口,克制把她活活掐死的沖動。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來應試!”躲在家中當千金小姐,不是更好?
      “大哥豈能因我身子上的弱勢,而否定我的夢想呢?”
      “考中探花,就是你的夢想?”他咬牙。認識她起,他的牙,咬得好痛。
      她聞言恍惚了下。他看在眼裡,不及說什麼,她又虛弱地說:“可別管什麼夢不夢想的,小弟快餓昏了,我這一昏過去,真要大病了。”
      她的唇發白,半垂著黑眸,像隨時真會昏過去。
      “爵爺。”談顯亞上前,小聲說道:“不如讓我請公公背她出宮,再雇轎子回府休息……”
      聶滄溟聽而不聞,忽然轉身拿起她的披風,包住她的身子,而後將她從長椅上打橫抱起來。
      她的身子極輕,毫無重量,難以想象一天吃六餐的胃口,竟然養不胖身體。
      她直覺將臉埋進他的胸前,閉上虛弱的眼睛。
      他嫌惡她的輕浮,但仍保持微笑,對著在場翰林官員說道:“讓各位擔心了。”
      “不……一點也不……”談顯亞粗啞道。立刻清了清喉嚨,視線不由自主落在她羽毛般的身子,再往下移到隔著披風抱住她的厚實雙手。
      聶滄溟的笑容有些僵化,抱著她往門外走。
      “哎呀,我總算明白了!”段元澤回過神,忽然一擊掌道。“難怪滄溟兄一聽見翰林院,便一改笑臉,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原來……他對譚富被是又恨又愛的啊!
      “愛?”在場官員嗆聲道。
      “他……他們是男的啊……”談顯亞微顫說道。腦海浮現譚富被清秀的模樣。他一向自覺自己相貌俊秀,但富被比他還多了清靈之氣,身子又瘦弱,確實偏女相。
      “是男的,又如何?”道德因皇族而崩喪,文人高唱為性而生、為性而死,孌童、狎妓、以處女追求長生道種種荒淫之事叢生,斷袖之癖還算普通的呢!
      “可是……”談顯亞吃訝者。這……富被看起來多乖,就此沉淪太可惜。“可是……
      富被才進翰林幾天,怎會與聶爵爺……生情?“
      “你不知道嗎?現下探花爺就住在聶府裡,他們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你若不信,可以問問在場前輩,為何聶滄溟官拜五府都督兼封伯爵,今年二十有三,家中兄弟十余人,家產萬貫,祖先乃大明開國功臣,相貌又過人,他卻一一婉拒朝中大臣的提親?”
      段元澤眉開眼笑,喜見不久未來又有無數消息從他嘴裡傳出去。京師太無聊,只好自己變把戲玩。
      “啊,段爵爺的意思是──”
   
“聶滄溟與譚富被已密不可分,聶不離譚,譚不離聶,你們記得就好。”再不跑,他會笑場。段元澤連忙抱了抱拳,逃離翰林院後,躲在宮牆一角捧腹大笑。
      從今天開始,皇城內又多了一則茶余飯後的話題。他是小道集散地,從各處回收有趣的小道消息,當然也得從他嘴裡說出去一些。
      “不是我有意打擊你,實在是你的反應太可疑了。”他自言自語道:“滄溟兄,在今天之前,我還不知道你會有微笑之外的表情呢,教我怎能不好好把握機會整整你呢?”
      想起他倆第一次上戰場殺人,血濺他身,他邊吐邊逃,戰後躲在營帳裡偷哭了一場,聶滄溟卻能面帶淡笑地握刀殺敵。
      什麼叫面不改色,他第一次深刻見識到了。從此以後,無論上陣殺敵、朝中應對,或對他這等戰友,聶滄溟始終沒有拿下他的面具。
      如果說,世上有什麼消息他最想得知的,那就是當聶滄溟卸下二十多年的笑臉面具時,會是怎番的德性?又是誰能讓他甘願脫下面具?
      從此時此刻起,皇城之內傳出眾所皆知的謠言──聶滄溟與譚富被乃生命共同體,不分彼此了。
      哎,他要先避難去了。
      ※※※一出東華門,就有轎等在外頭。
      “聶爵爺!”另一頭正要上轎的章大人瞧見他,忙走來。“爵爺且慢走……啊,他是……”老眼瞪著聶滄溟懷裡的少年,沒瞧見少年的容貌。
      走了一大段路,聶滄溟氣也不喘地說道:“她是翰林院的,大概是病了,我正要送她上轎。”
      “原來如此……”章大人遲疑了一下,見譚富被似在昏迷中,便壓低聲音說道:“本官前幾日所提之事,爵爺可還記得?”
      聶滄溟微涵.“章大人所言之事是……”
      “道士。”章大人點他一下,暗示說道:“現下已進醉仙客棧,就等本官引薦,他的神通極為厲害,將來必能為皇上謀求長生道。現下他住在爵爺負責的那一區裡,還盼爵爺多多照顧。”
      “這是理所當然。事成之後,還望大人能為下官美言幾句。”聶滄溟面色未變地笑道。
      “好痛……”譚富被喃喃夢囈,雙眸仍緊閉,細致柳眉卻蹙了起來。
      聶滄溟乘機陪笑告辭,當著章大人曖昧的目光,將譚富被送進轎裡。
      黃昏余光,四人小轎住聶府而去。
      “往小巷進,會快點。”聶滄溟指示,走在轎旁。原打算直接差人送她回去,但她四肢無力,要如何下轎?
      “大哥……我快滾出去了……”轎裡虛弱無力的聲音傳出。
      她清醒得這般快?“你不會生好嗎?”
      “我沒力了……哎呀……”是頭撞上轎板的聲音。“好痛啊……”
      他咬住牙,讓轎子停下,自己鑽了進去。
      轎裡,她昏昏沉沉地倒著,他的雙手隔著披風將她扶坐起來。
      “大哥,你也上轎了啊。”
      “我不上來,由得你大聲胡叫,行嗎?”
      她無骨似的身子向他倒來。他直覺要推開她,但轎中狹小,能推到哪裡去?只得委屈自己,改讓她倒靠在他的肩上。
      不知恥!
      從沒見過一名女子這麼的不害躁,就算女扮男裝,也該謹守男女之防。
      “你在朝中活不下去,不如早日辭官吧。”他坐姿十分端正而僵硬。
      “舊話重提,大哥不嫌煩,小弟倒是聽膩了。”
      “你非要我將話挑明了嗎?”
      她微微抬起臉,無辜望著他,笑道:“挑明什麼?”
      挑明你是女兒身!一旦挑明,只有殺頭的罪,她還不懂嗎?
      “大哥,那就是醉仙客棧嗎?”她忽然氣虛道。
      他微涵起眼,脫口道:“你……都聽見了?”
      “聽見什麼?”細白蔥指指向轎窗外的醉仙客棧。“我入京應試,曾聽說京師醉仙客棧非貴族不能進,可惜我盤纏有限,不能進去瞧瞧。大哥,你想,若依你名義,不知能不能白吃他一頓?”
      她是什麼意思?分明偷聽了方才他與章大人的對話。他腦中警鈴大作,正要開口,忽然轎子一陣晃動,往地上倒去,他的雙腳立踏轎側二旁,手臂滑過她又平又扁的胸前,頂住兩旁平衡。
      “你……”她扮男裝,胸前必裹厚布,他擦過之時,並無任何柔軟,只是……
      “大哥,外頭有打鬥聲。”她冷靜提醒。
      是自己齷齪了。他收斂心神,暗咒自己,連忙鑽出轎外。
      劍從他臉頰滑過,他身子一側,引開動手的黑衣人。
      “爵爺,小心!”轎夫叫道。
      譚富被從布幔縫隙往外瞧去,轎子似乎停在巷子中央,前後無人無兵。
      “哎呀,才當幾日探花郎,便生風波、算命仙說我不宜往北,果然應驗。”她喃喃道。
      聽見聶滄溟沉穩喝道:“好大的膽子,敢在天子腳下殺人行搶?”
      “你是王公貴族,就得死!”
      “哦?聽來你就是近日名滿京師,專挑王公貴族下手的大盜了?”
      譚富被見聶滄溟走離轎子幾步,露出黑衣人的身影。
      “是少年?”那黑衣人的體形不高又瘦,聲音稚嫩,分明是未變聲之前的男孩。
      這樣的男孩會是大盜?她不懂武,但一見他們打鬥,少年明顯居於下風,以這種身手,怎能連連毀殺貴族?
      必有同伙!
      一思及此,她立刻掀開布幔出來,要警告聶滄溟。
      “糟了,晚了一步。”她暗叫,瞪著另一把劍落在自己頸上。
      “叫救命。”
      她依言放聲大叫:“大哥,救命啊!”
      聶滄溟轉身望去,與他打鬥的黑衣人,立往轎前奔去。聶滄溟腳力不弱,轉瞬之間追上黑衣人,探出手正要擒住他──“住手,難道你沒瞧見你的同伴在咱們手裡嗎?”挾持譚富被的男子說道。
      聶滄溟聞言,停下腳步,眼睜睜地看著黑衣少年回到同伙身邊。
      他露出沉穩微笑,道:“你們究竟想要什麼?”
      “咱們要殺了天下間所有的貴族!”
      “哦?”聶滄溟仍在微笑,卻露出詭異來。
      這樣的詭異,只有她看得出來,也只有她聽得見他腦海裡不停運轉的計畫。她惱叫不妙,說道:“大哥,我乃國之棟樑,你一定要救我!”
      “我當然會救你,賢弟!”聶滄溟的雙眸無情,笑意刻在唇弧上。“他們只是裝腔作勢,不敢動你!”
      “誰說咱們不敢?”挾持她的男孩怒吼,劍鋒微微劃進她的喉間。
      “小兄弟,勞煩你使力輕一點。你要拿我當護身符,就別讓我受傷,我一受傷,就會有人高興!你注意點。”譚富被目不轉睛地望著聶滄溟,不怒反笑。“大哥,你可曾調閱過我的文章試卷?”心在狂跳,什麼叫生死一瞬間,她總算明白了。
      雖奇怪她的問題,他仍然答道:“不必調,吳大人已說了大概內文。”
      “我是難得人才,大哥,只要我有心,幾年之內內閣首輔非我不可,你要推動什麼計畫,小弟必有所助益。”她暗示道。
      無情的黑眼閃過C那動搖,隨即他含笑道:“我明白,所以我才要救你啊!富被,你放心,他們不敢動你……”
      “誰說咱們不敢動,你要他保命,我偏要他死在這裡!”
      “不!”聶滄溟叫道:“你千萬別殺她!她乃朝中大臣,你殺了她,你必逃不出法網!”
      好個激將法!她自認自己品行是糟了點,但還不致於非讓他置於死地的地步,她究竟是哪兒礙著他的國家大計了?
      他要她死,很難。譚富被緩緩眨了兩下眼皮,立刻淚水汪汪地泣道:“大哥,你就讓他殺了我,好讓你無後顧之憂地將他擒下!你不是早就希望拿他交差,對京城貴族有所交代嗎?你也能升官發財,不如我死好了……”語畢,她伸手抓住劍鋒,卻往喉口上割。
      少年大驚,連忙握緊劍柄。
      她的眼淚如熱流滾滾而下,蒼白的臉更顯柔弱,聶滄溟不忍心地撇開眼,正好瞧見轎夫守在他身後。
      若無旁人,他大可無視人質,與少年動手,最好還不小心錯殺了她,省得將來麻煩。
      他非濫殺無辜之人,但她非死不可的念頭癒來癒強烈。
      留下她,她將來必成他的累贅;若是累及他一人也就算了,然而他一生大志盡在朝中,他還有多少欲做之事未成,被她拖累,萬民受苦!
      她的淚,是假的,他不是沒有見過。再回頭正視時,譚富被捉住他一閃而逝的殘忍。
      “人常說,清官不是好官,好官非正直人所能當,一點也不假。”她自言自語道,放低聲量說道:“小兄弟,你還不快擄我走,兵分二路,功夫好的帶我走,另一個就隨你逃吧。”
      “為什麼咱們要逃……”
      “難道你看不出他與我有仇嗎?正要趁此機會斬草除根,再將罪名賴給你們,他也正好向皇親貴族邀功,從此乎步青雲!”
      聶滄溟上前一步,笑得更詭譎。
      兩名黑衣少年對望一眼,自知彼此功夫不如他,留在此地只會將命給賠了。忽然其中一人抱起譚富被躍上屋脊,另名少年則獨自往東逃去。
      “莫要走!”聶滄溟叫道,不再遲疑,跟著上屋,卻不見人影。“好俊的輕功!”
      那少年功夫平平,輕功倒是一流。
      她這一被擄,是……只有死了吧?
      他的心裡從未生起過主動殺人之意,只是借著極佳的機會借刀殺人而已,他也不曾內疚過,因為在他心裡,所殺之人皆屬必須。
      他望著他們逃去的方向正是醉仙客棧附近……他腦中靈感乍現。
      “聶都督!”轎夫叫道。
      聶滄溟閉上眼,再低頭回看轎夫時,已有悲痛。
      “快回去召來軍兵,莫要驚擾無辜百姓,暫不要往上呈報,否則你我難辭其咎,我立刻追去,說不定尚有一線希望。”
      轎夫領命,消失在小巷中。
      夜漸深。也許,當天亮之時,他的雙手又要沾上另一個人的血腥,再一次的借刀殺人。
      這種借刀殺人的方法,他一輩子也不會後悔;只是感嘆,在兄弟之間,他看似風光,其實他最臟。
      “這條路,是我選的,怨不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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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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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正濃,一股腐敗的氣味隨風遠遠飄散開來。
      是聞錯了吧?這樣的氣味她只在一人身上聞到過,而不巧的是那人在幾個時辰前毫無愧疚地想置她於死地。
      “你……生重病了嗎?”黑衣少年壓低聲音說道。
      “我曾料過我的生死,怎麼料也料不到自己會活活餓死。”她氣弱遊絲說道,胃痛難忍。
      “餓死最好!省得弄臟我的劍!”
      她微張開眸子,又聞到那股奇異的味道。明明肯定聶滄溟絕不會前來救她,為何一直聞到他身上味道?難道她餓到出現幻覺?
      她一向挨不得餓,一餓就無法思考,如今她腦子一片空白,如何使計逃出生天?好難啊。
      “我……不行了……”她倒向冰涼的石地上,粗礫的石塊摩擦她的臉頰,四肢無力地趴在地上。“殺雞焉用牛刀?反正我會餓死……你就快走吧……”
      黑衣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秀麗的側面。
      “你以為我會中計?我一走,你便大呼救命,封城門,讓我逃不出去?”用力踢了踢她的腰,突然發現披風之下的身軀有些嬌小。
      “我沒見到你的臉,要如何認人?不如你將我綁在此地,等人發現我之後,你也逃之夭夭,不也皆大歡喜?”
      “你想得美!我要殺盡天下貴族,我要他們也嘗嘗我的苦!”他低聲叫道,忽然扯下面紗。
      譚富被直覺將眼光掉開,不敢瞧過去。
      “我叫殷戒!他們死前,都會瞧見我的容貌,我會讓他們死得明白!”他攫住她的下巴,暗驚她肌膚細致柔軟,硬將她的臉扳過來。
      微稀的月光之下,譚富被的黑眸微微涵了起來,瞪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異常的俊美。先前光看他的丹鳳眼就隱約知道他生得好看,但沒想到他好看得……讓人覺得惡心。
      眉目之間帶著陰柔,乍看之下非男非女,膚色微黑,但無損他五官的精美……精美得極為刻意?明知這不是易容,是他天生的長相,但總給她一種錯覺,他的容顏像是分別挑出最美的器官組合而成。
      如果她說,她想先去吐一下,不知行不行?
      “這都是你們搞的鬼!”他忿恨說道:“如果不是你們玩那種可笑把戲,為何有咱們的出生?”
      啊,她是餓極無法思考,但連上天都存心給她機會了,她不利用,就真枉叫──富被了。
      她的冷汗仍在流,眸子卻呆滯地眨了兩下,氣處道:“小兄弟,我才十八……還不致於到生下你的年紀。”
      殷戒呆了呆,脫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在說,你是無辜的可憐人……我也是啊!難道你不覺得我其實長得也很……特別嗎?”
      是有一點特別,明明是男孩子,長得清麗不談,連身子的嬌弱都與女子無異。殷戒懷疑地瞪著她。“你是官……”
      “我確實是官,因為我比你聰明。”她微笑:“你以為殺了全天下的貴族有何用?
      上樑不正,下樑歪,今天皇上無道,就算你殺了所有貴族,借腹生子的把戲照樣持續。
      我入京應試,是望有朝一日大振朝綱,重洗社會風氣。“
      殷戒哼了一聲。“我沒這麼高的志向!”
      “我明白,因為你是一介武夫,一輩子只能是一個躲躲藏藏的逃犯。”
      “你說什麼?”
      “因為我夠聰明,所以我懂得當官,以官欺人的滋味真有趣。哎呀,咱倆出生是一樣的,但命運卻不同呢。”
      “誰要跟他們成一丘之貉!”他怒叫,拔劍相向。
      譚富被不懼不怒,反笑道:“你想殺了你的同伴?”
      “我的同伴不是你!”
      “那就殺了我吧,反正我不知我爹究竟是哪家貴族,我娘也早遺棄我……我原以為我寒窗苦讀,當了官,造福百姓,不會再有像我這樣的孩子出生,但人人依舊笑我、依舊欺我,我留世上又有何用處?你不如快刀殺了我,沒有痛苦,來年我生在普通人家,過著普通生活……”她含淚道。
      她說的每一句都是他過往的回憶,如果不是相同遭遇的,又能如何得知呢?他咬牙,低聲說道:“我恨呀……”
      “小兄弟,我引薦你入宮吧……”她柔聲說道。
      “要我當太監?”他畢竟年少,提到宮廷,只想到除了皇帝老子跟公主外,就只有一群太監了。
      她失笑。“誰要你當太監?你這樣俊秀的功夫,當太監太可惜。人沒有十全十美,我自幼身骨奇弱,所以不能習武;你一身好武藝,留著殺人太浪費。”
      他聞言又呆了下。從沒有人讚美過他,因為他的容貌太顯眼,十人裡有九人都能猜中他的出生,他的身體也爛了很久──“小兄弟,你幾歲?”
      “我……十五。”他直覺答道。
      譚富被突地伸出手指到過劍鋒,留下一道血痕;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她抓住他的手指也劃下一道。
      “你想做什麼?”
      “咱們義結金蘭吧!我大你三歲,你為弟,我當兄。”
      “誰要跟你……”話未完,又瞧見她將彼此血流不止的傷口貼合。
      “改命吧。難道你不曾想過脫離現在的生活?被仇恨蒙蔽你的心眼,就這樣過一生?
      殺人只是圖痛快,真正的勝負在最終,你不想讓旁人瞧瞧你這樣的出生能走到怎樣的地步?“
      “命豈能說改就改?你說得容易!”
      “我說能改就能改!”她微笑道:“我是命硬之人,只要我說會改,連天也得服我。
      你跟著我,會有這麼一天的!“
      她的笑多自信滿滿啊!望著她的笑,他的心念動搖了。誰不想往上爬?但他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一生一世要窩在臭水溝裡,她……如跟他一樣的出身,為何會有這樣的自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彼此相貼的指頭。
      是他多心吧?竟覺流進他指頭內的血好燙,緩慢而細綿地流到他的心肺之間,讓他的五臟又冷又熱,一時之間打起輕顫來──※※※痛,痛死了。
      胃痛、手痛、心也痛。
      餓極所以胃絞痛;被綁的指頭尚滲著血跡,傷口一動就痛;她的心……也好痛,不是為他的遭遇心痛,而是心痛自己將傷口劃得太大。
      她一向少受傷,除了血難止外,她極不變留下疤痕,這是她的怪癖。
      她懶懶地坐臥在地上,半涵著眼打量四周的景物。方才被擄來,不及細觀四周,現在才發現自己處在假山之間,被假石的陰影所擋;從她的角度往前瞧去,能瞧見一方庭院。
      “不是住戶……”夜深人靜,遠遠傳來吆喝聲。她恍悟,低語:“是客棧!這小孩算機靈,懂得藏身客棧,他預備在此將我殺了,藏在假山之間,必要好幾天才會發現屍首。而他將面紗拿下,換上普通衣服走出丟,任誰也不知他是誰……”好險好險。
      他見她餓得昏了頭,擱下她去尋食物了。
      擱下她,表示他信了她的說辭,但那只是表面,那孩子多半還是不信她的,只是他一時心軟,找個名目放了她而已。
      如果她夠陰,就該趁此機會逃之夭夭,而非坐在這裡等著他回來救濟。
      “他也算善良,比起大哥來好多了。我逃了,他依舊徘徊在臭水溝裡,直到有一天他殺人不成,反被殺了。”有點小聰明的人,多半愛自言自語。“可是我又不是開慈善堂,方才是權宜之計,認他為弟,只會給我帶來麻煩。做人啊,還是得像大哥一樣狠,才有生存之道。”正在沉吟之際,眼角忽然瞥見一抹影子。
      一名黑衣人走進她的視線。
      她以為是殷戒,正要探出頭看看他帶了什麼吃的,忽覺此人身形不對,連忙躲進假山之後。
      一股奇異的腐敗之味又飄進鼻間。
      她微楞了一下,連忙閉起嘴,將呼吸調淺,小心地從石縫間望出去。
      那黑衣人輕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傾耳聆聽房內言語。他的側面被黑布蒙住,但身形分明是……
      唉,她暗嘆。考功名當官,才當幾日官,日子就過得如此精?,真搞不懂為何讀書人都愛當官?
      過了一會兒,房內之人似乎要走出來,黑衣人一躍到屋檐上。門板“嘎”地被推開,出來的是四、五名道士。
      胃痛、手痛、心痛,現在還要加上頭痛!
      如果說,她此時此刻走出去,是不是就不必瞧見待會兒這黑衣人的狠心?
      又是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什麼福?此地分明是醉仙客棧,可惡!
      “你們各自回房休息吧。”為首的道士說道:“明日一進宮,自有章大人引薦。若是得聖上歡心,將來為師受封,好處也少不了你們。”
      “師父……當今聖上祈求長生道,咱們可連什麼是長生不老藥都沒親眼瞧過,萬一……”
      “住口!”為首道士低喝。“長生不老藥,為師心裡有數。明日誰敢胡亂說話,別怪我不曾警告過……什麼聲音?”
      屋檐上的黑衣人抽出匕首,一躍而下。
      “有賊!”
      他的手腳極快,直接撂倒了一名小道士。
      好狠,即使原先已揣測他的個性幾分,但親眼目睹他殺人,心裡震撼依是難以言喻。
      “你是誰?”邵道士駭叫,連連退後,見他匕首刺來,急忙拂塵擋他。“救命……
      救命,有賊啊──“他喊道。
      那一雙銳眼凌厲地鎖住他;匕首再刺來,劃過他的腰際,他痛叫一聲,將兩旁小徒推向黑衣人,即往外跑去。
      黑衣人見狀,身手俐落地擊開小道士,欲追向外面,耳畔忽然響起──“你……你是誰?難道你也是強盜?”飛倒在假山前的小道士顫聲道,指著假山裡。
      假山有人?黑衣人暗驚。疾步上前一刀解決小道士,回頭向假山內望去,見到假山內壁貼緊著一人,瞧不清楚。
      他微微側開身子,讓月光泄進假山,半涵著眼注視那張陰影下的容貌,他頓覺錯愕。
      隨即,他的眼裡流露殺機,再度握緊了沾血的匕首。
      ※※※“我……什麼都沒有瞧見。”譚富被虛弱地笑。撫著胃,暗惱自己極差的運……
      他上前一步,雙目注視著她,殺意未減。
      這一回,她是死定了。他的無情,她見識了!恐怕在他眼裡,除了家人外,其他人都能為國犧牲,自然也包括她了。
      原以為逃過一劫,現在又來一劫,她的命好苦,苦不堪言。如果下了地府,她定要去閻王殿喊冤。
      “閣下……身穿黑衣、蒙面紗,也不曾吭聲,任誰也瞧不出你是誰,更別談與你素無謀面的我,何不放了我?”
      斬草不除根,舂風吹又生,這個道理千古不變。他本以為她死,沒料到她還活著目睹他的所為,趁此殺了她吧!
      黑衣人舉起匕首來,走向她。
      汗滑落她的額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脫身之計;匕首的鮮血滑落,沾到她的衣袍,她忽地低叫:“大哥,你當我真會說出去嗎?”
      高舉的匕首僵住,他半涵著眼,啞聲道:“你如何猜出的?”
      “大哥,今晚正是殺人的好時機。你與章大人的話,我聽見了,那些道士明日就要入宮,要殺他除了今天外,入了宮就難了。正好醉仙客棧附近又發生黑衣人綁架我,你預估明日一早會發現我的屍體,所以你假扮黑衣人,可以嫁禍那些少年,殺了那些道士,明日你以五府都督之身前來查案,怎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
      他瞪著她,半晌拉下面紗,正是聶滄溟。他露出微笑:“你很聰明。聰明之人必會早夭,可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去見閻王。”
      “大哥,你真要殺我?”她的心跳如雷,又餓又渴又累,卻又要對付這個難纏的男人,她可以預料若能避開此劫,她必會大病一場。
      “殺人滅口,這個道理你懂。”
      “難道你不曾懷疑我為何在此處?”
      他一怔,立刻懷疑是否有其它人在,但一瞧見她狼狽的衣袍與披風,他笑道:“你必是使計逃離,而後躲在這裡,來不及回宮,怎會帶人來?”
      哎呀,他人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她暗惱,卻也跟著苦笑:“大哥好厲害,難怪朝中竟無一人看出你的本性。”要笑,大家一起笑,起碼輸命不輸陣。
      他慈悲笑著:“來年,我為你上香便是。”
      她嘆了口氣,閉上眸子。
她不懂武,逃不出他的手掌。再度舉起匕首,她是如此的瘦弱,一刀必能斃命,由他親手解決她,不怕她再復生。
      匕首往她心窩剌去。她忽然說道:“大哥,再這樣下去好嗎?獨自沉淪,無人分擔。
      你一直想為天下人謀福,卻因聖上盡信小人而無用武之地,你戴上面具,周旋在奸臣之間以求便利為民,你的本性未變,心裡卻開始住了一個魔鬼。“
      匕首在她胸前停下。
      她微微張開眼,手心是汗,幾乎要虛脫了。
      “大哥,你對殺人習以為常了吧,即使無辜如我,你也因為借刀殺太多人而不再有真正的憐憫,你狠得下心殺我,因為你的良心漸弱。”
      “你倒是了解我。”
      她直視他,啞聲說道:“如果說,這世間真有什麼人可以了解你,那必定是我。”
      這樣的話多虛假,明明知道依她聰明,極有可能又在欺騙他,但就是心頭一緊。
      這世間有誰了解他?
      這些年來他彷佛走在繩索上,心知自己須步步為營,不論往哪方倒去,下場不是被人害死,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他也隱約發現他雖可為天下黎民付出性命,但他心中的殘忍無情,卻日益加深。
      不拿下面具,這個世間永遠不會有人懂你……
      聶五語重心長的警語猶在耳畔,如今卻有人未在他卸下面具時,讀透他的心。
      譚富被明知不爭氣,但手腳就是發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掙紮。
      外頭忽而飄進雜亂的踏步聲。她暗叫不妙,果然立刻見到他握緊匕首。
      “大哥!一人獨走,你遲早有所偏頗;小弟雖不才,好歹也是探花郎,可以隨時扶持你、幫助你!我之才華,你亦見過,難道我不能與你共事朝廷嗎?”她急促說道。
      她是聰明,敗就敗在她是女兒身。“你留下來,是禍端。”
      “是福是禍,大哥只是預料而已!”
      “你是外人,要我如何信任你?”
      “是家人,大哥就願信我?”
      腳步聲癒來癒近,他看著她汗流滿臉,隨時會暈過去。這樣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要毀在他手上,確實心有不忍。
      “你我身內流的並非同一種血,永遠不可能是家人,你就認命吧!”
      這次真要失血不少了,不只像方才手指頭流血就可以混過去。她注視他,說道:“什麼叫永遠?你我是凡人,如何能得知未來?我讓你看,世上並無絕對,只有願不願意而已。”
      忽地,她讓自己的手腕用力到過他的匕首,痛感讓她的眼皮跳了下,詛咒自己的血光之災,再趁他一時錯愕,她傾向前咬破他的手腕。
      頓時,腕間噴出鮮血,她將自己的傷口貼合他的,血從他們彼此的手臂汨汨流出。
      她的眼裡沒了焦距,咬住牙關說道:“大哥,你感覺到我的血在你體內流竄嗎?”
      他的容顏已是一片模糊,最後看清的是他的愕然。
      “你……”
      “我頭頂是皇天,後土在我腳下,我譚富被以此立誓,與聶滄溟義結金蘭!你體內有我,我亦有你,同父同母的兄弟算什麼,你我雖非同父母所生,但從此以後你我命相依,你要除惡,我一定相助,為你丟宮,為你賠命,我都甘願。”
      “就是這兒……有賊在這兒……”眾人已到後廂房的拱門外。
      他未作聲,她也無法辨他的臉色說話,只好撂下話,低喝說道:“這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了解你?只有我能明白你在想什麼──”說情說理加諸威嚇,她都試過,管不管用、就得憑運氣了。
      她在賭,賭他一時的心軟。他還有心軟可言嗎?白霧在眼前環繞,耳畔不再有聲音,她雙眼一翻,倒向他。
      要保命,就不該暈了,但她一向散漫,沒有培養精神勝過肉體的能力,只好自己跟自己賭,賭她這一昏頭,再張開眼時見到的是地府小鬼,抑或是他。
      前者的機率……是大了點,她暗嘆。
      一人一天之內,好運豈會來兩次?
      她恐怕是必死無疑了……
      ※※※“人的一生中,總要做幾次選擇。”
      “爺……您在說話?”
      “叫爹,要我打你屁股嗎?”
      “爹……”
      “小堇,你跟在我身邊多久?”
      “我五歲見爺……見爹,如今已有八歲了。”
      “哦?自你親爹去世之後,你跟了我也有三年了嗎?”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小堇,你猜猜看,我心裡正在想什麼?”
      “啊?”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問題,但仍照實答道:“小堇看不出,但小?知道爹的人很好很好。”
      “也對。我怎會問你呢?你的年紀這麼小,看人不準。”
      模糊裡,聽見這樣的對話,譚富被唇畔勾起笑來。
      “爹……公子哥哥在笑呢。”小?踮起腳尖,將擰幹的毛巾放到譚富被額上。
      “她該笑,因為她的夢中並無牛頭馬面。”
      “那,公子哥哥的夢裡會有誰呢?”她好奇問道。
      “她的夢裡,只有我。”
      “為什麼只有爹?”
      他輕笑一聲,揉了揉小?的頭,嘆道:“你不懂,會懂的只有她。也許,她說得沒錯,她能了解我。這樣了解我的人,該不該留下呢?”眼角瞥到小?打呵欠,他笑道:“你先去我的房裡睡。”
      “不,我是爹的護衛,該隨侍在側。”
      “你現在不睡,明天也會睡,你想偷懶明日的武課?”
      “沒,小?不敢……”她懊惱自己太小,無法日夜保護爺。“小?去睡就是。爹可別亂跑,有事就大聲叫,我立刻來。”
      他含笑點頭,目送她依依不舍地離開房間,再回頭注視譚富被蒼白的睡容。
      她的眼珠微動了下。他的笑化為詭異,在床沿坐下,雙手撐至她二側,臉龐逼近她的,低聲輕斥:“你再睡就不象話了,我怎會相信一個試圖再使詐的家人呢?賢弟?”
      氣息噴到她的臉,譚富被連忙張開眼,見到他近在眼前的臉,虛弱笑道:“大哥,我能再見你,真是……修了不少福分呀。”
      “你以為你一張眼,見的是牛頭馬面?”他輕柔說道。
      她的臉不懼,眼不移,唇是白的,
露出笑顏道:“大哥視我為弟,表示當我是自己人看待了?那真好,以後小弟有靠山,誰敢欺負我?”好險好險,這回真是死裡逃生。
      “你這苦肉計用得真好呀。”他忽然說道。
      “大哥心如鐵石,小小苦肉計怎能動搖大哥?再者,這不是苦肉計,是小弟的真心誠意。小弟也是有格調的人,要當家人,我看不順眼的還不要呢!”
      他注視著她半晌,輕哼一聲,離開床沿。
      她暗暗低喘了幾口氣,拭去額上細汗。
      “你的性子真今人討厭。”嫌惡之意,溢於言表。
      “唉,能看透人心的總教人討厭,所以小弟一向懶得用腦子,唯有大哥,讓我絞盡腦汁。”
      “哦?你老說你能看透我,那麼,你說我現在在想什麼?”他走到桌前,微笑望她。
      她試圖翻坐起來好幾次,才狼狽地爬坐起來。棉被之下是未脫的官服,束起的長發被放下,凌亂地披在肩上。
      她略遲疑一下。心想,不知在他眼裡,會不會女態畢露?隨即暫?此念,硬著頭皮笑說:“大哥在想……世上只有死人不說話,你有把柄在我手裡,難保將來不會私傳出來,所以你也要想我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今才如被人看透的心情並不好受。聶滄溟微笑,望著她稚氣未脫的模樣,雖說宜男宜女貌,但確實太偏女相。
      “我在等。”等她自己揭露她的女兒身,以表誠心。
      “我……”譚富被沉吟了會。
      “我要的是真心,不是要你編織下的謊言,譚富被.”
      雙眸一抹黯色,飄忽不定地注視他,她輕聲答道:“如果我說……我這功名是假的,你信不信?”
      他信。科舉之下重重關卡,除非買通官員,否則不論她是半途頂位或者是女兒身,皆無法應試。
      “大哥必定料到我買通官員。是的,我原名譚富被,假造三代姓名及譚璇玉之名,一路往上應試,重金買通官員為我假造數據。”見他面露懷疑,她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官員能買通,必是貪財之輩,皇榜上我乃探花,為何這幾日未見他們來勒索?大哥,我曾說過我的運好得出奇,聽說我上舉人之時,那些貪官們,一人心狹症而死,數人食物中毒,這會全死無對証了。我是不知有沒有可能旁人也靠他們假造出了問題,而前去殺人滅口,但如今我這個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這算不算我的真心?”
      這樣就想要得到他的信任?他非要逼問出她的女兒身不可。“你既有才華中探花,為何要以譚璇玉之名來應試?”
      “因為譚富被本無心應試,用璇玉之名是為圓他人夢。”
      “是無心或者不能?”他上前一步。
      她一怔,正要答話,外頭有輕微敲門聲。
      “我是元澤。”未經同意,段元澤已推開房門。“滄溟兄,我已讓人循線追下去,明日一早要出城之人必會經過盤查……”嗅到不對勁的味道,抬起眼這才注視床上的人已起來。
      他的嘴微張,目光環視房內,確定無人之後,跳過聶滄溟再望向床上的人兒。
      “敢情這位就是……探花譚富被?”
      “下官正是譚富被.”她微微一笑道。
      “哦……哦……譚……在下左軍右都督段元澤,請多指教指教。”他咧開嘴,傻笑道。
      譚富被抬舉雙臂,向他拱禮。
      好……好秀氣的男孩!段元澤暗暗咋舌。譚富被的臉色蒼白,身子在官袍下極為瘦弱,現下這孩子稚氣未脫,將來在朝中……怕是許多斷袖人的最愛。他的眼角悄悄瞥向聶滄溟。
      “你下午不是見過她嗎?”聶滄溟明白他的眼神,微斥道。
      “我下午只見你抱起他,他長什麼樣,我可沒看清楚呀。”他反駁,隨即正色說道:“我已將邵元節送往章大人府邸,明日一早章大人邀咱們一塊進宮。”
      “那有什麼問題。”
      見他又微笑,段元澤一肚子火,沖口道:“是沒有問題!最好這個邵元節真懂長生之道,讓君王長命百歲,大明永生不息!”忿恨一掌擊向桌面,眼尾猛然瞧見譚富被蹙起眉頭,想起這孩子是文人,臨時將手勁轉個方向,打到柱子上頭。圓柱上多了掌印,他低聲惱道:“嚇著你了,富被.”
      “是呀,我的肚皮嚇壞了。”她面不改色說道。
      “肚皮?”
      “我餓了,好餓好餓。”她坦白說道。可憐兮兮地望向聶滄溟。“大哥,我盤纏用盡,月俸也還沒拿到,既然你我是兄弟,就該不分彼此,從此以後小弟是否不必付租、不必付點心錢,就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兄弟?你們義結金蘭?”怒火半降的段元澤吃驚問道。
      “你受傷了,那關滄溟兄什麼事──啊,啊……”眼尖瞧見聶滄溟的腕上也綁著繃帶。
      段元澤的嘴大張,久久無法言語。
      如果說,他是小道消息集散地,所網羅的消息可以寫成一本書,那麼無疑的,今天他所見所聞會成為那本書裡最大條的震撼消息。
      據他所知,聶滄溟雖然脾氣極好,卻從不跟朝廷大臣結拜。即使是他自己,也是處於自己賴上去的“好朋友”,更別提義結金蘭啊……他瞄瞄譚富被清雅秀麗的容貌,忽而道:“該不會……是富被受了傷,滄溟兄你舍不得,所以……”
      “胡說些什麼!”聶滄溟輕笑斥道,不以為意。“你有你的正經事要做,如果抓不到那些為非作歹的京師大盜,罪一降下來,你我受不起。”
      段元澤哼了一聲,看向譚富被怔然的表情,說道:“幸虧你沒事,那些京師大盜也真夠殘忍,竟然錯傷無辜的你。要不是滄溟兄及時救你,豈不多了一條冤魂?”
      將他們對話拼湊一二,可以揣測出聶滄溟對外的說辭。原來,他連段元澤也不信任,這樣的男人會留下她的命,實是意料之外。
      這可不好,得想個法子得到他的信任才行,不然哪天怎麼偷偷被他害死都不知情……
      “富被,你怎麼啦?”聶滄溟對上她的眼眸,似在探索她會如何響應。
      她連眼也不眨地笑說道:“大哥,我真是嚇怕了,幸好有你來救,既然連我的命都救了,不妨連我的肚皮也一塊救吧。只要供我吃喝,我這輩子絕對不離心。”
      他亦微笑。“你的要求真小。”要求癒小的人,癒不易掌控。
      “那是大哥不知我多挑食,能養得起我的人不多。”
      所以她找上了他?他的眼神如此詢問。
      她笑顏漾深,隨即苦笑?肚,拱起身來。
      “我好餓……”從下午餓到現在,歷經死關一回,更耗體力。
      “餓?好好,我馬上差人去煮。”段元澤最見不得的就是細瘦的孩子挨餓。
      “我不吃無料陽春面,不吃無味白饅頭,冷食我不要,飯無菜不吃,多謝了,段爵爺。”她叫道。
      段元澤錯愕了下,脫口道:“你真挑,若是只有一碗白飯,一碗白面,那你豈不餓死?”
      她的笑紋明露,嘆說道:“那就讓我餓死吧。誰教爹娘生了我這樣的身體,你瞧,我的弱點多好抓,只要餓上我幾頓,我自動見閻王。”
      她的眼投向聶滄溟,彷佛在說,她已將所有弱點曝光在他眼下,請他盡管安心。
      他仍在笑。笑紋都出來了,仍不願給她個肯定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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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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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兒有你說話的分嗎?”章大人惱斥道。眼角瞥到邵道人繞著聶滄溟緩緩走著,目露打量。
      “我們可曾見過?”邵元節忽然問道。
      聶滄溟微笑,雙目柔和。“我老家南京,後而北上,不曾去過道人故鄉,與道人應是未曾相識。”
      “那為什麼……我總覺得我見過你?”
      “天下貌似之人,並非沒有。”他不徐不緩地說道。
      邵元節涵起眼,專注望著他的眼睛。“不,我不是說相貌,而是你的眼睛。昨晚,我只見到段爵爺領兵來救人,怎麼沒見到你?”
      “他領兵救人,我領兵追人,可惜沒有追到。”他嘆道。
      “我聽說,聶爵爺身手極好,沒有逮到京師大盜,是因救了新科探花?”
      “正是。新科探花路經那裡,遭賊人挾持,我為救她,不及擒盜。”
      “是這樣嗎?”邵元節轉向章大人問道:“可否請譚大人出來?”
      聶滄溟與段元澤的眼神彼此交會,後者顯得困惑;聶?溟則暗暗吃驚,微惱自己昨晚沒殺了譚富被,今日大患是自己害的,恕不得人。
      有僕引譚富被出來,她笑臉迎人地向章大人拱禮。
      “大人,您府廚子的手藝真是一等一的好,讓下官差點離不開桌,就此賴上了這兒呢……啊,二位爵爺也在此?”
      聶滄溟向她笑道:“譚大人不在府裡養傷,身子好些了嗎?”身側五爪成拳,青筋暴於袖內手臂,恨極自己的愚蠢。
      “還有點不太舒服。”她虛偽笑道:“幸而章大人邀我過府品嘗美味手藝。您知道的,我貪吃又挑嘴,在聶府裡連吃點心都要錢,不免讓人氣惱。”
      “不必氣惱,不必氣惱,你若愛吃,時時刻刻都歡迎。”章大人笑涵了眼。當日在殿試裡,遠遠地沒有瞧清譚富被的臉,只覺這探花膽子好小,今天細看之下,才發現相貌奇佳,讓他心痒難耐。
      他是養過孌童,譚富被雖是少年,但如果不是官,真想將他佔為己有。
      “多謝章大人。”她笑得淘氣,眼角瞥到聶滄溟平靜的臉色。“下官的弱點啊,就是十分貪嘴,哪裡有美食,我就往哪兒跑。”
      聶滄溟的牙關咬緊,已滲出薄血來。現在才知要保持一貫笑容有多難。
      “譚大人,你昨晚……怎會遇上京師大盜?”邵元節插嘴問道。目光又落在聶滄溟熟悉的雙目上。
      譚富被縮了縮肩,笑容收斂。“說起昨晚……真是嚇壞下官。我生了病,聶爵爺好心送我回府,半途遇見惡賊,將我擄去,幸而後來爵爺追上救人,否則下官小命休矣。”
      “那惡賊你可有瞧清?”
      “惡賊蒙面,瞧不清楚。”
      “那麼身形呢?”
      “身形與聶爵爺極為相似,若不是他倆有對上幾招,我還真以為是同一人呢!”她老實說道。
      “哦?”邵元節與章大人對看一眼,後者似乎在說他太過多慮了。“那麼你的傷……”
      “是匕首傷的。”一思及傷,她臉露懼意,解開繃帶。傷口是新鮮的,剛塗上藥,隨時又會滲出血來。她將手腕舉起來,嘆道:“聶爵爺也有一傷,正是惡賊欲傷我之時,爵爺護我所受的傷……”語畢,眼淚滾在眼眶裡。
      “你……你不要哭……”章大人忍不住脫口,見不得這樣的文弱少年淚汪汪。
      “嗚……大人莫要取笑我,我一想起昨晚差點魂斷京師,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幸而有聶爵爺相救,不然現下我不是只受了點傷就了事……”袖尾連連擦拭眼角掉出來的淚珠。
      一個少年當著眾人之面哭,是有點孬;但一個少年哭得好看,則讓人心痛。
      章大人心痛了,連忙說道:“好了好了,這些渾事就別再提了。你快回去養傷吧,別要傷口又裂了,擒賊之事就交給五府去辦。聶爵爺,你先護譚富被回去休息吧。”
      邵元節似要再言,卻遭章大人阻攔。譚富被吸了吸鼻子,拱禮退出,眼角上揚,瞧見聶滄溟一臉乎靜地領命。
      她暗自微笑,他沒有流露情緒,但並不表示她猜不到他的內心。
      出了章府,她坐上轎子。段元澤隨轎子走一段順路,便與聶滄溟低聲說道:“章大人……不會是看中了富被吧?”
      “就算看中,她也自有辦法。”
      “辦法?什麼辦法?你瞧他方才光提到昨晚發生之事,便嚇得魂不附體。他太年輕,怎能應付姓章的那個老色魔?”他憂心道。
      “我也嚇得魂不附體。”聶滄溟喃喃道。
      “什麼?”行至街口,便要分道,他不及問出下文,只好說道:“你送他回去吧,勸勸他以後少到章府去。是沒聽過那老色狼玩過少年,但防著點總是好的。”
      唉,人太好看也是一種錯誤,這年頭誰說女人是紅顏禍水?男人……其實也是禍水。
      “大哥,段爵爺走了嗎?”轎內傳出聲音。
      “嗯,他往城門去了。”
      “那請停轎吧。”聲音有些急促。
      女人是麻煩,一點也沒錯,聶滄溟讓轎夫停下轎子,不悅地掀開轎幔,說道:“你要餓了,就忍一忍吧──”
      她連瞧他一眼也沒有,鑽出轎子,沖往牆角連連作嘔。
      是吃壞了肚子嗎?一股淡臭傳來,他見她別下身子翻吐不已,遲疑一下,走上前去。
      “嘔──”她又連翻作嘔。
      他蹙起眉。“你……是吃了什麼,怎麼吐成這樣?”
      譚富被又嘔了幾聲,悉數將方才所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才虛弱地拭去嘴角殘渣。
      “我餓了……”
      “又餓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瞪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將她拉起來。她的手掌冰冷,身子傾了傾,他連忙退一步。
      “你要昏,先上轎子吧。”
      “大哥,你真殘忍,枉我對你真心真意,為你開脫其罪。”她抬起臉,頰上淚痕滿布。
      聶滄溟撇開眼,注意到轎夫望來的奇怪眼神,他要收手,卻被她抓得緊緊的。這女孩到底知不知羞,扮男裝扮過火了吧?
      “大哥,為什麼要排斥我呢?明明你我已是同一陣線的,如果我有心扯你後腿,方才正是最佳時機,但我的心是向著你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怎會不明白?先前她大可揭露事實,但卻為他隱瞞,這一隱瞞下來,表示什麼?表示將來若被人發現,那麼她算是共犯了。
      他不是不願接納她,只是他一向多疑,也獨來獨往慣了,直覺排斥親近他的人。
      “大哥?”
      “你的弱點太多了。”他笑容微?a.“但你卻留下我這個弱點太多的人,表示你對我已心軟。我對你忠心啊,章府的廚子算什麼,他就算技如易牙,我也忍痛割舍,不願留戀。”
      他望著她良久,才緩緩說道:“你都如此表真心了,我還能說什麼?別讓我發現你背叛我,富被.”他越過她,走回轎前撩開布幔,嘆口氣說道:“快上轎吧,賢弟。”
      她暗鬆了口氣,抿嘴一笑,悄悄扮了鬼臉。忖思道,他的心是硬,但畢竟年輕不夠老辣,所以留下她一條小命來。
      上轎之前,他忽問:“為什麼會吐?你不是說,你極愛章府美食?”
      “因為我不吃奸臣之食。”她應答如流,像極有骨氣,但一想起章府廚技,就忍不住全身發抖,說到底,還是聶家廚子堪稱易牙高手。如果讓他知道她不背叛的原因之一是為了聶家廚子,不知道他會是怎生的反應?
      “你倒是能屈能伸,這樣的性子當官必能一帆風順,你打算當多久的官?”
      她微笑,坦言道:“我還在想。”
      “想?想什麼?”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似乎穿透她的想法。
      既以兄弟相稱,他就要她全然的坦白。就算不透露她最終的私密,也要她不以虛偽言辭來應對,以保她的真心。
      這一點,她豈會不知?
      “想當官究竟有什麼樂趣,等我想透了,小弟自然辭官回鄉。”她微笑,黑眸半垂,認真許下諾言。
      這一想,想了三年有余。
      ※※※三年來,譚富被的官運平平,仍是翰林院的學士,乎日負責編修,行事極為低調。
      若有人想起她來,泰半是記不起她的名字,只有一句脫口:“就是那個聶爵爺的斷袖同好嘛。”
      “聽說是義結金蘭,是兄弟,不是斷袖!”
      如果有人為他們解釋,必也有人回答:“那只是一個借口。君不見聶爵爺待他極好,轎不可與人同坐,屋不必與人同睡,一日六餐皆由專人送來,甚至有一回,聶爵爺竟送他一枝簪。簪呢!女人家用的,這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咦?你從哪兒聽來的傳聞?”
      “不知道。”
      “不知道哪兒來的,你又怎知道這件事?”
      “少跟我咬文嚼字。反正有人傳,就有人聽;有人聽,就有人說,不然你回頭看看那個翰林學士,是不是真的唇紅齒白?這樣的少年連我地想要……”
      細碎的消息由四面傳來,耳朵無法封起,即使是不想聽,也身不由己地聽了不少。
      白白細雪紡降,片片飄落在他的官服上,他輕輕?綬 髁 躞t洒,身邊的官員一一越過他,不忘恭喜二聲,眼光彷佛有所欽羨,亦有妒忌﹝
      欽羨他翰林為官三年,便被預測入主內閣最有希望的人選;妒忌他的才學與時運,有岳家當雄厚靠山,他在朝中的地位只升不降。
      他是個正常人,有妻將要有兒,無法理解這些奇怪的癖好,只明白L與譚富被,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順著一片雪花望去,瞧見譚富被緩步走在他的身後,落雪飄在鼻尖,譚富被懶得揮開,只是皺起鼻子動了動,讓它滑落;雙手互插進衣袖之中,兩頰凍得微紅,眼眸呈半涵.不由自主的,他放慢腳步,讓其它官員先過。
      “富被,你還好嗎?”
      她掀了掀眼,強打精神,笑道:“我好得很。恭喜,顯亞兄,我在這裡先祝你今年受封為內閣大學士,嫂夫人也有好消息傳出。”
      他挺起腰桿,頗為得意,但一見譚富被的臉色疲憊,清麗笑顏卻顯真誠,不免一時失了神。周旋在百官之間,他雖極力打點人際關系,卻也心知肚明旁人對他的妒忌;唯有譚富被,不曾妒忌過他。
      “顯亞兄?”
      他回過神,拱手笑道:“今日是新年,我也祝你……祝你……”
      祝什麼?祝譚富被官運亨通?真的不是有心貶他,他人雖好,但頭腦連庶吉士都不如,真不知他當年如何考中探花的?
      那就祝他……人比花嬌吧!縱然自己是正常人,不曾對富被生過非分之想,但最近癒來癒覺得富被容貌偏女相。三年前,他是稚氣少年;三年後,他過弱冠,非但不增男子氣概,反而越發清美。
      私心認為全是聶滄溟惹的禍。
      “就祝我,明年沒這大朝儀吧──”她咕噥道。從晨到暮,好好一個新年,就這樣跟百官站在奉天殿上,大喊萬歲,累也累死她了。
      談顯亞耳尖,嚇了一跳,當作沒有聽見,以明哲保身。
      西華門就在眼前,皇宮之內不得坐轎坐車,一出門便能搭轎回府休息,眾官相互擁擠,沖散他們,談顯亞忽然脫口低喊:“富被,你想回家嗎?”
      她回首,笑道:“想,好想極了。”
      “那……在外頭等我,我送你一程吧。”
      她看他一眼,掩去呵欠,不努力鑽出人群,反而順著人潮緩緩走出西華門。
      西華門外,百官散去,或以乘馬,或以坐車、坐轎。她蹙起眉四處張望。
      “恭喜賢弟,又平安度過一年。”
      她的身邊傳來淡笑,隨即披風落在她的身上。
      不必抬眼,也知身邊站了誰。她玩笑道:“恭喜大哥,一年來又老了不少。”
      “我今年二十六歲,已有白發數根。”他嘆道。
      她輕笑出聲,抬起臉打量他。“有白發是表示大哥為民煩憂,為國盡忠啊。”
      “而你,卻是先天下人之樂而樂,後天下人之憂而憂。”
      “那是因為天塌了,也有大哥頂著,我憂心什麼?”
就是如此啊。為國家煩心,不致異極;為她日夜擔心,怕有人發現她的私密,這才是主因。原以為三年前她鋒芒畢露,將來前途難以形容,哪裡知道她確保有人當她靠山之後,她變得……散漫了。
      當他失算吧!收了一個賢妹,只會作威作福;她雖聰明,卻只用在己身。
      “文武百官分東西而站,小弟眼力極好,能瞧見大哥的身影,你真厲害,從晨到晚的大朝儀,你竟然連動也不曾動過分毫。”跟著他走向聶府馬車。
      “你卻差點昏了過去。”看得他膽戰心驚。
      “我冷啊!”她低聲抱怨道:“什麼大朝儀!新年就該躲在家裡睡覺,出來喊著萬歲萬歲,究竟有何樂趣可言?”
      “繁文褥節,不能少。”他注意到她微微發抖,便將她的披風系好。身邊的官員見他的舉止曖昧,皆投以怪異的眼神。
      譚富被視若無睹,繼續嘆道:“連裝病也不能,這官,一點也不好當。”乎日能偷懶便偷懶,旁人做事,她樂得逍遙,唯有宮廷諸多節慶禮儀,躲也不能躲。
      “富被,你……想透了嗎?”他意味深長地問。
      她看他一眼,唇畔有笑。“還沒有。”
      馬車在前,車夫將車門打開。聶滄溟扶她一把,將她提上馬車,隨即跨上車內。
      “還會冷嗎?"他問。將窗幔拉起,冷風吹進,讓她打了哆嗦。
      “都快成凍柱了。”她的身子依舊無骨,倒向備好的軟毯上。
      “你本是南方人,不習慣是自然。”他說道。
      第一年的冬天就見到她畏寒的天性,一出翰林院,她連晚飯也不吃,直接睡倒在床,原以為她身上帶病,後來才知她怕冷的天性在作祟。
      他正欲要車夫起程,忽然聽見有人叫道:“等等!等等!富被,且慢要走!”
      “是你的同事,富被.”
      “哦。”原本快睡著又被驚醒,她咕噥一聲,微惱地坐起來。
      待她坐定之後,聶滄溟將車門半開,適時遮去她的身子。
      他向談顯亞微笑道:“談大人,有何要事?”
      “也沒什麼事。”眼角不住向內窺探。“我本與富被相約,載他回去。”
      “何必麻煩談大人?我正要回聶府過節,順道送她回去。您還是快回府邸度佳節吧。”
      他婉拒道。
      皓皓白雪癒飛癒亂,一陣狂風將雪花吹進車內,譚富被打了個噴涕,縮成一團,雙眸含怨瞪他。
      瞪他什麼?同事可不是他的啊。這小女子越發的囂張,簡直將他這個兄長當作打發人的僕傭。
      “富被,蓋上毯子吧!”聶滄溟微蹙雙眉,欲將車門關上。
      談顯亞不知從哪裡來的神力,連忙撐住車門,叫道:“聽說每逢佳節,爵爺若不巡城,便是與三五好友留宿聶府,徹談國家未來,我雖在翰林,但也關心百姓事,今晚可否算上我一份?”語畢,見到聶滄溟的視線不落他身上,反而越過他,停在他的身後遠方。
      他回過頭,見到西華門外稀落同僚中,有一人也注視著這裡,正是深得皇上信任的邵元節。
      “我若再拒絕,分明是不賣給談大人面子,請上來吧。”聶滄溟忽然說道,將門打開,遲疑了一下,在談顯亞鑽進之前,向譚富被低道:“失禮了。”
      高大身軀移到譚富被身邊,將原先的位子讓給談顯亞。
      “大哥的人情做得真好,不漏疏一個。”她打個呵欠,似乎沒有聽見他之前的歉意。
      “我是為你打點。你撐著點,回去再睡。”他在她耳邊低語。
      她含糊應了一聲,談顯亞擠進,立時車內變得擁擠,他長手長腳,不慎觸及譚富被的雙手,正要脫口道好冰的手。
      猝不及防的,聶滄溟拍開她的手,避開他的碰觸。
      “好痛。”她濃密的睫毛掀了掀,皺眉道。
      聶滄溟微笑。“把你的毯子蓋好,別連手腳也露出來,會冷的。”
      談顯亞心頭猛然跳了下,對上聶滄溟的視線,嘴巴動了動,才找到話說:“既然譚富被冷,那……那我將窗幔拉下……”
      “不,談大人,車內不易透氣。”他極有禮貌地阻止。
      “哦……是……”明明他們沒有特殊的舉動,談顯亞的臉就是不由自主地微紅起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將目光放在何處,大聲問道:“聽說爵爺去年上奏朝廷,加強東南沿海一帶防御?”
      談顯亞咳了兩聲,看著合上眼睡著的譚富被輕震一下;他又咳了一聲,譚富被又動一下,卻不願張開眼睛。忽然想起家中妻子養的家貓,好……好有趣。
      “東南沿海一帶,民不聊生,朝廷若有兵力分駐在沿海一帶,多少有威嚇倭寇作用,只可惜被打了回票。”聶滄溟的答復讓他短暫回過神。
      “原來如此。”尷尬笑道。他的目光又落在譚富被的睡容上,又偷咳一聲,見譚富被動了動。
      “富被,清醒點。”聶滄溟彷佛注意到他異樣的眼神,不願失禮搖她,直接越過她拿出攢盒。“把嘴張開。”
      “唔……”
      “富被.”他冷靜低喊。
      她依言半啟櫻唇,他將酸棗糕放進她的嘴裡。她的臉立刻酸了起來,張開惺忪的眸子。
      “好酸。”
      “酸才好,開胃又濟精神。”是聶府廚子專做來治她的聖品。“我聽府裡人說你昨晚未進食便回房睡了,你是一天吃六餐的人,今天又不吃,你會病的。病了就要看大夫,你不是不愛看大夫嗎?”
      “大哥真是神通廣大。”她微惱說道。自己又拿了塊酸棗糕放進嘴裡。
      談顯亞瞪他們瞪到眼珠幾乎凸了出來。什麼叫斷袖?今日總算大開眼界!原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戀情,如同男與女一般。譚富被是他的同僚,平日只覺此人貌似女,男生女相是常有的事,有時靠近他,也會聞到一股香氣;舉手投足間也顯斯文,是笨了點,但還不致於無可救藥……
      要他眼睜睜看著他墮進眾人嫌惡的世界裡,他……良心難安。
      馬車一停下,他立刻先跳下去。
      “大哥,他怎麼啦?”
      “他在胡思亂想了。”聶滄溟淡淡說道。
      “他在家中受氣,大哥就對他好一點吧。”
      “哦?我以為你們交情不深,沒想到他連家務事也告訴你。”他與談顯亞並無交集,但打過幾次照面,看得出他不是個會將委屈往外說的男人。
      “我猜的啊,大哥。”她掩嘴打了呵欠。“新年夜呢,有家累的人豈會跟一群單身漢共度?想是家中受氣,才會不願回府。他的娘子是千金之軀,必有驕氣,會有爭執不是意外。”
      聶滄溟望著她良久,確定她無心懸在談顯亞身上,才故意取笑道:“幸而當年你只是探花,否則今日受氣的會是你。”
      譚富被但笑不語。不搭腔,是自保,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是懂的。每每他這樣意味深長的話,總教她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看出她的性別?可能嗎?她立於百官之間,無人認出她女扮男裝,憑什麼他能看得出來?
      “爵爺,快下馬車吧!”談顯亞的聲音在外急促說道,彷佛懊悔方才不該早下馬車,留譚富被與聶滄溟獨處。
      “富被,可要我扶你下車?”"聶滄溟問道,向她伸出手來。
      她回過神,直覺漾起笑,說道:“多謝大哥。”欲握住他的手,他卻巧妙躲開,改抓住她衣袖下的手腕,托她下馬車。
      她心裡閃過一抹警訊,但迅速隱去。她不願花腦筋再深想,更不願相信自己竟會在他面前露出破綻來,寧願當自己是多心,因為她的自尊心會受損。
      “啊,雪癒下癒大了。”她喃道。抬眼見到滿天雪花飛舞,最終飄落地面,形成積雪。
      “年年雪花都一樣,但女人呢?”聶滄溟若有所指地暗示道:“女人又有幾年青春好蹉跎?你說是不是,富被?”
      她面不改色地答道:“大哥在感慨了。你也近三十了,怎麼還不娶妻?”
      “我的心在朝廷。”
      “難道你要一生獨自一人嗎?”她隨口問道。
      聶滄溟聳了肩,笑道:“在家鄉,我有親生兄弟;在朝中,有我知心賢弟陪著我,夠了。我這一生所要的情就這樣了。賢弟你呢?難道你也要單身一人?”她可不比他,能一生一世不論婚嫁。
      “我?”她沉吟了一會,揚起眉笑道:“我與大哥手足同心,既是同心,那我也陪著大哥單身一生吧。”
      “無理取鬧。”他喃道。
      銀白的雪片癒飄癒大,狂風吹來,吹滅了懸於車頂的油燈,一片灰黯之中乍見她的臉上交織詭魅銀光;她雖笑,卻讀不出她笑顏下的思緒。
      長年在朝中,見過的閨女有限,她算是唯一深交的姑娘。她未曾背叛過他,與他交心一切,上至國事,下至興趣,她無一不坦白;唯有她的性別,她仍死咬住不說。
      她不說,他不問,只是偶爾心裡好生惋惜,惋惜她胸無大志,只願當到翰林學士。
      若她是男兒,他必逼她展露自己的才華,偏偏她不是。
      三年前,他只恨她不是男孩兒;三年後,他只恨科舉制度竟容不下女兒身!
      “大哥,你又在嘆息了。難道近日國事真有這麼危急嗎?”
      “唉。”又嘆一聲。忖思道,會嘆息,不是為國事,而是為她啊!
      縱然旁人眼光有異,他是真心將她當妹子看待,暗保她的清白,即使是自己也與她盡力保持距離,將來她若喜歡哪家男兒,他定將她風光嫁出。
      但前提是,這男子要有足夠的才智,要能容她,要能……敢要她。
      好頭痛。一想到她再老下去,合條件的男子癒來癒少,他的頭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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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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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癒吹癒狂,亂雪打在窗板上吱吱作響。這樣的天氣,真教人巴不得穿上好幾層棉被出去見客。
      “富被哥哥,你再不應聲,小?就進門了喲。”
      “我在應聲了……”她昏昏欲睡。
      “應了聲,就快點出來吧。爺要我請你過去。”除了在聶滄溟面前之外,她依舊不喊爹。
      “你就告訴他,我睡了吧──”
      “爺說,你不去,他就來親自請人了。”
      “好個小?,淨拿大哥來威脅我。”她咕噥道,又耽擱了一會,才勉強從澡盆裡出來。
      即使有火盆,在房內仍然冷得緊,連忙束胸,穿上家居長衫。好冷,身子不由自主移向床沿,翻身滾上去,蓋上層層厚被。
      “富被哥哥?”若不是爺有規定,進門之前一定要得到富被哥哥的同意,她早就沖進去了,省得只能在此喊話。
      “唔……不吃了、不吃了,真是討厭……”她的臉埋進被褥之間,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冷意凍醒了她。明明蓋著被,手腳卻逐漸發冷,冷得她不得不張開眼睛,從被窩裡探出頭去。
      “啊……”她慘叫。
      “你已兩天未進食了,一直睡下去也不好。”門是開的,聶滄溟就站在門口,不進屋內;身邊的小堇含怨瞪著她。
      “唉……”她又惱嘆一聲。冷風不斷吹進來,看樣子他是不會走了。
      “富被?”
      “來啦!”她猛然翻起身,微惱地下床,腳尖輕觸冰冷的地板,立刻又縮回去,忽聽小?笑出聲,她瞪了一眼,不甘願地穿上靴子。
      小?立刻走進,拿起椅上披風,說道:“王廚子做了餃子,都是富被哥哥愛吃的,有墨珠餃、肉末餃、瓜懸金鉤餃,還有……”
      “哎呀,別說別說了,我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小?,你癒來癒貼我心,將來怎麼舍得你出嫁呢?”她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才願與聶滄溟走向屋外。
      “王廚子對你,真是絞盡腦汁。”他撐起傘來為她擋雪,見她不以為然的模樣,淡笑道:“北方年都是食餃,不合意你不吃,重復四五次的菜你也不動,你這樣挑嘴,遲早會出問題。”
      “我有大哥當靠山,天掉下來你擋,我不怕。”
      他搖頭,對於她不經心的態度,不予苟同。“也許再幾年,戰事一開,就得在軍中過年了。”
      她半涵著眼,微抬起臉睨他。“大哥,真有戰爭也不見得非你不可。”她的語氣裡泰半是能躲就躲,要當先鋒死別人。
      聶滄溟微微一笑,低語:“這也好,你升不了官,當個翰林學士,就不必上前殺敵。”
      “小弟有自知之明。我手無束雞之力,別說要殺敵,連殺只雞都有問題,我表盡忠上陣殺敵,我死了也沒有什麼好處,不如留待後方思策。”
      她呵著冷氣,幾朵飛雪纏上她束起的長發;他見狀,輕輕挑開她發上白雪。
      身後撐著小傘的小?呆了呆,血沖腦門,脫口道:“富被哥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還好不是女兒身,不然怎麼下廚為夫作羹湯呢?”
      特意加重“女兒身”,讓爺注意。是她多心也好,總覺爺漸漸與外頭謠傳的一樣了。
      “反正我挑也挑不起、扛也扛不動,將來等小?長大了,我就娶你這個什麼都會的小姑娘好了。”譚富被輕笑,在小?還來不及抗議時,就先推開花廳。
      一陣溫氣襲來,她連忙走進屋內。
      圓桌上是熱騰騰的北方餃,段元澤笑道:“你總算來了。我還在賭,賭你這瘦弱身子會在哪年新年的大朝儀倒下去呢!”
      她啐了一聲,與聶滄溟同時入座。她的對面是談顯亞,會注意到他,是發覺從一進門,他的視線就在她身上打轉。
      她露出淺笑,道:“顯亞兄,你是怎麼啦?”
      “啊……”談顯亞回過神,臉龐微紅,急忙垂下視線。“沒什麼……沒什麼……”
      只是一時看傻了。
      他與譚富被有同事之誼,卻從未瞧過褪下官服的她。官服之下他雖修長,卻有柔弱的氣質,難怪……難怪聶滄溟會有斷袖之舉,因為對象是富被啊……連方才他的心臟也猛跳了兩下。
      段元澤看他一眼,再看看渾然不在意的聶滄溟,打圓場說道:“談先生也別在意,富被人比花嬌是事實,連我這個時常瞧他的人都會偶爾看傻眼,何況是你呢?”
      “什麼人比花嬌,花有分種類,大哥,你說我是什麼花?”譚富被笑言,似乎不介意旁人說她似女。
      聶滄溟微笑。“我說,你什麼花也不是,倒像是黃鼠狼。快吃吧,涼了就失了味道。”
      將圓盤餃子推到她面前,隨即對著談顯亞說道:“談大人請用吧!新年新氣象,廚子動了手腳,您若嘗到甜味,那可要恭喜你今年必定喜泰乎安。”
      談顯亞舉起筷來,望著圓桌上二、三盤的餃子,再往譚富被面前獨特一盤的水餃,遲疑了下。
      “要討好採頭,怎麼富被不與咱們共享?”莫非有病,怕傳染?
      “因為她挑食。”
      “挑食?”談顯亞聲量略高,瞪著譚富被心滿意足地細嚼盤中餃,心頭生起薄怒,叫道:“大男人挑什麼食?難怪旁人都當你……”當你是聶滄溟的附屬品,當你是聶滄溟的男妻,當你是雌雄莫辨的兔子。
      多惡心啊!他一直以為是旁人太過火,只因富被的容貌似女,就賴他是斷袖癖,如今……好不恥!幸而他來了,願救富被脫離萬劫不復之地。
      在桌三人見他慷慨激昂,聶滄溟眸光微閃,並不答話。
      譚富被頗覺有趣,笑道:“顯亞兄,你這話失之公允。難道只有女人會挑食嗎?”
      “大男人大丈夫,何來挑食之說?”要改譚富被行止,先糾正其思想。這個蠢富被,存心幫他,難道看不出來?
      他正要撥開她筷中餃子,聶滄溟忽地伸手來擋,溫和笑道:“談大人,富被有二日未進食,她要挑食,你就隨她吧。”
      “是啊,是啊。”段元澤也覺他大驚小怪,說道:“人嘛,總有好惡,喜歡與不喜歡在一線之隔,瞧我,我也有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不喜歡的食物嘛。”
      “不喜歡,可以忍。”談顯亞怒叫,目光灼灼瞪著譚富被.“我忍不了,我會吐。”譚富被笑道。
      “忍不了,難怪你仍是翰林小小學士!”話一脫口,頓覺悔意湧上心口。即使事實如此,他也不能如此傷人。譚富被是笨,可是很幹淨,始終未染官場習性,這一點一直是他羨慕又妒忌的。
      肚子在叫,她開始惱為何要讓談顯亞來打擾她的用飯。如果可以,寧願躲回自己的被窩裡吃,真是倒霉。眼一花,她倒向聶滄溟,低語:“替我擋吧,大哥,我不行了。”
      談顯亞見狀,倒抽口氣,顫抖的手指,指向他倆:“你們……你們……”
      聶滄溟啼笑皆非,嘆笑道:“富被是餓暈了,談大人不必多想。”
      “就算是多想,富被跟著滄溟兄也只有好日子過。”段元澤滿嘴餃子,忍不住說道:“起碼,比起那個喜好孌童的章大人,滄溟兄是正常了些。”
      “章大人?”談顯亞吃驚不已。“難道……他在打富被主意?”
      “談先生不知情?你的消息太落伍了。”伸手欲夾譚富被盤中蒸餃,譚富被立坐起來拍開他的筷子。
      “你在說笑,章大人喜好孌童,富被已過了年紀,怎會打他主意?”
      “美之物,人人愛,尤其富被相貌難辨男女,若不是礙著有滄溟兄,也許已成章大人手下收藏。”
      談顯亞瞪著又吃起水餃的譚富被,腦海浮現章大人因性欲而鬆弛的身體。即使他對這類消息並不靈通、也無興趣,但也曾聽過幾名孌童被章大人玩死過,他一直以為事不關己,再者流言百變,誰知是真是假,可是──“談先生,你放心。”段元澤說道:“聽說最近那老色鬼轉移目標,盯上一名美少年。”
      “小心隔牆有耳。”聶滄溟提醒,看了一眼談顯亞。
      “大哥別要擔心顯亞兄,他人正直又護下屬,我在翰林院全賴他照顧,他不會在外頭胡亂說話的,是不,顯亞兄?”譚富被朝他微笑,一時之間讓談顯亞又失了神。
      聶滄溟微涵黑瞳,隨口應了聲,暗惱她oT靡恍┐蹬醯氖侄衛詞章蛉誦摹D訓浪?悀F她是女兒身,若是招惹出什麼,她擔得起嗎?尤其一思及當年她就是用這種手法試圖纏上他,他的心頭就略嫌不痛快﹝
      在旁段元澤天生對小道消息特別敏感,目光落在聶滄溟身上。
      ※※※“談先生說得沒錯,富被真是年年出落得比女人還漂亮。”飯後,段元澤試探地說道。
      譚富被已回房休息。外頭風雪過大,也暫讓談顯亞留宿一夜,但他的睡房離譚富被極遠。這樣的刻意安排,還是再瞧不出,他也不會留在官場數年,還未遭殺身之禍了。
      “是嗎?可能我天天瞧著她,所以沒有感覺吧。”杯盤狼籍盡收起,擺上溫酒,聶滄溟徑自倒上一杯,淺啜說道。
      “我可以瞧得出你對富被有感情。”
      “她是我義弟,自然會有感情。”他仍笑道。
      “我是你朋友嗎?”段元澤一本正經地問道。
      “當然,你我是生死之交,是朋友。”
      “你說起謊來,還是面不改色。”段元澤面露苦澀之意。“相處多年,就算無法了解你的全部心思,但多少也知道你有許多的秘密難以與人分享,不管何人,你從未把心打開過,除了富被.三年前……究竟發生什麼事,讓你如此信任他?”
      聶滄溟避重就輕地說道:“三年前我與她兄弟結拜。”
      “這個兄弟真寶貴,我確實一直以為你視他為弟,但現在,我迷惑了,我從不知道原來你真有斷袖癖。”
      聶滄溟哈哈笑道:“怎麼連你也不信我了?富被與我親弟年紀頗近,我從小離開家園,雖然兄弟眾多,但從未親近過他們,富被算是彌補了我對兄弟的感情。”只是從兄弟改為賢妹而已。
      兄與妹,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吧。她的性子與家裡的兄弟不同,較難捉摸心思,但妹子驕縱是常有之事,他能忍,也盡力保她清白。
      只是,心裡總有被騙的感覺。原以為接納她,她能為自己有所幫助,後來才發現她根本只想找個靠山,一旦靠穩了,就不願再動腦。
      而他已付出兄妹的情感,不忍毀她了。
      “?溟兄!”段元澤皺起眉,認真說道:“你真是當他是弟?§
      “難道還有假嗎?”
      “可是,你們未免太過親近?縱使你對富被有心有情,相信旁人不敢說話,但以往你行事小心謹慎,有進士住進聶宅,你絕不輕言進聶府一步,如今你時常過府見他,你不怕有心人說話嗎?”
      聶滄溟沉默了一會兒,笑道:“當初住進宅裡的進士皆陸續搬出去,只剩富被.她在朝中不成氣候,不會有人在意的。”
      “可是……我總覺他有點奇怪……”
      “奇怪?”心漏了一拍,笑容有些僵化。
      “是啊,但我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段元澤嘆了口氣,直勾勾地注視他。“他與你,都是一肚子神秘的家伙。滄溟兄,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朋友不是作假的,咱倆是一塊從沙場出身的朋友,你有秘密,我不強問;你喜歡富被,我樂見其成,倘若有一日,你需要我時,就請告訴你這個可憐的朋友吧!我能收集宮中閑言消息,卻始終收集不到你真正的心思,你不說,我是不會明白的。”
      聶滄溟的臉色不變,微微笑道:“我懂。”
      “你懂就好……”段元澤微惱他又是一臉微笑,轉身看窗外飛雪,說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請調東南沿海,卻始終未有下文。在朝中,我也只是個領著薪俸的無用將領,也許再過幾年,我會辭官回鄉當農夫,自給自足好過身不由己。滄溟兄,你呢?”
      “我的一生願奉獻給朝廷。”
      “即使賠盡你所有一切?”段元澤見他張口欲言,先搶白說道:“要聽假天天朗中都有人說,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話。”
      聶滄溟聞言,沉吟一會,坦白道:“我願犧牲身邊一切,只求國泰民安。”
      ※※※聊至深夜,火盆降溫,室內驟冷起來。
      讓段元澤留宿廂房後,舉起燈籠往書房走,路經譚富被的房院,他未停下腳縱是以兄長自居,男女之別仍要有。行至書房,內有微弱燭光,他怔了怔;京師聶府裡,書房一向只有他與譚富被進來,小?不愛讀書,其它人也不敢擅進此地。
      他推開門,映進眼的是趴在屏榻上的譚富被.燭台立於幾旁,燭光在她的臉上形成陰影,她支手托腮,眼眸半垂,似在凝視手中書。
      她正值盛開年齡,豈容男人唐突?
      他暗驚,立刻要退出房外,眼角瞥見小?睡在書桌後椅上。
      “大哥?”譚富被抬起視線,笑道:“你與段元澤聊了盡興?”
      “還好。”正要托個理由離開,忽然見到她合上藍皮書。書封上的書名讓他怔了下。
      “你在看兵法?”
   
“怎麼?大哥是不願我動這書?”
      “不,書房內的書,你愛怎麼看就怎麼看,沒人會阻攔,我只是好奇。”好奇她算一介書生,對軍事兵法並無興趣,怎會突然動起想看的欲望?
      “不瞞大哥,我不想看那個的。”她趴在長椅上,纖纖素指指向桌上另一本薄皮書。
      他遲疑了一會兒,走上前拿起那本書來,略吃一驚。“你知道我在做什麼?”
      “大哥,富被不愛動腦,但那不表示當年我說了解你是空話。你憂心東南沿海的倭寇遲早成禍患,所以暗自先召集大明船工,只要打通關節,得聖上允諾,就可正大光明地造戰船。”
      他瞪著她。“你……竟能揣測我心裡七八分。”
      “可別又來了。大哥,我對你死忠得緊,別再欺我無束雞之力,欲置我於死地。”
      她取笑,隨即又嘆道:“可惜,我沒有天分,雖然看得懂船圖,卻無創造之能。”
      “你只是一介書生,能看得船圖就已是了不起;這非你本行,當然不懂造船之能。”
      他是大大地吃驚,一股熱血翻騰。每當一遇好的人才,他心裡總想扶持一把,但同時也不斷提醒自己,她是個女人!
      天既生她聰慧,為何又賜她一具女兒身?是要讓他嘔死嗎?
      她微微側臉,修長的睫毛遮掩她眼下的肌膚。她輕言笑道:“我一直當我無所不能,只要我想的,沒有得不到的,原來,我也有不懂的地方。”她似在自嘲又在高興。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瞪視著她。“你真教我心疼。”
      “心疼?”她失笑,昂起臉望他,黑發垂在長椅上,如黑緞。燭光閃爍不定,不停在她的臉上造成詭魅的陰影。“我有什麼值得大哥心疼的呢?這幾年來,我賴得大哥吃喝,連房租都不必付了;你給的慷慨,我拿的也不心虛,因為我知道遲早會有用到我的時候。”
      “你是翰林學士,就算再過幾年,你不努力,依舊是個小學士,將來就算我領軍出戰,你不能上戰場,看兵法又有何用?你連一把刀都握不緊,時刻一至不吃飯,就會暈,你怎能上戰場?”他喃道,又開始惱怒起來。
      每每見到她聰明的一面,他就會恨老天爺的玩弄;玩弄她的性別,讓他痛心疾首。
      “大哥,我聽說聶家兄弟身邊都有一名貼身護衛,我初遇你時,小?不滿十歲,照理來說,不像是你貼身護衛。”她忽然問道。
      他也不隱瞞,答道:“你想的是。小?的親爹才是我的貼身護衛,因戰爭而死,他的妻子早逝,我原想帶回他的女兒,認作義女,小?不願意,堅持承襲她爹的職位,成為我的貼身護衛。”
      “難怪啊……”她沉吟道。
      “難怪什麼?”
      她笑道:“大哥既有心認小?當女兒,可別因國事而忽略她。她也十一歲了,心事只會藏在心裡,說要當一個爹,不是口頭上說說就是。”
      他畢竟是男人,對於小女娃兒的心事是一竅不通,正要開口問是不是小?跟她說了什麼,眼角忽然瞥到桌上擺的另一封信,他倏地一驚,拳頭緊握。
      “大哥的弟弟真有趣。”她順著他的眼,也看見了。
      “你看了那封信?”他厲言問道。
      “大哥莫要怪我。我與你結拜數年,未曾拜會過你家人,我只是一時好奇,才發現你的兄弟皆是聰明之輩。”
      “哦?”他緩緩轉過臉,眼瞳一片空白。“怎麼說?”
      “家信主筆者是你十二弟,他年歲應該不大,寫的信像猜謎,一封普通的家書卻充滿玄機,處處拼湊成狐貍無恙,安然脫身。他的頭腦挺活絡的,大哥一直致力於尋找人才,為何不讓他隨你一塊做事?”她的視線鎖住他,無視他伸出手輕掐她的脖子。
      “因為十二不適合官場。”他輕柔說道:“我早該燒了那封信。”
      偏偏舍不得燒。他一年幾乎見不到他們一次面,唯一有聯絡的就是靠十二定期的家書;家書有時普通、有時會透露狐貍王的消息,但十二聰明,一直變換不同的方法讓他解讀,沒想到她懂得。
      “大哥,你又想殺我?”“
      “你該明白若讓人知道狐貍王是我兄弟,會帶來我全家殺身之禍。”他勒緊力道。
      “難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的命可以睹上,但我全家人的性命一有差池,我絕不會輕易饒過。”
      她怔怔望他,未覺呼吸細碎,喃道:“若我有你這樣的家人A今日我何苦走到這一步?”
      又來苦肉計?三年的感情,不是造假,他對她除了憐惜,還有心痛。心痛她的才華,憐惜她女扮男裝,身處這大染缸裡,他還對她有著兄與妹的情感,怎願痛下殺手?
      “你真讓我咬牙切齒。”他猛然鬆手,讓她一時不穩,掉下屏榻。
      他眼明手快,及時抱住她的腰,穩住她的身子。
      她的臉埋進他的心窩裡,束起的長發搔過他的掌中,他的心漏跳一拍,她渾身都是香氣,擾騷著他的神經。
      “大哥,你心跳得真快。”
      他連忙鬆開,將她放回榻上,連退數步。
      “什麼心跳得快?你差點嚇死我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心裡頗感訝異。
      “不要讓我發現你背叛我,富被,也不要再試圖發現我其它的秘密了。你明白我的,將來若有一日,只要你再阻礙了我,我不會再輕易饒過你。”連燈籠也沒拿,他走進滿天大雪之間,未曾再回過頭。
      譚富被錯愕未語,良久才低語說道:“難道是我錯眼?竟瞧見他露出尷尬之意,那樣的表情像……”像不小心冒犯了姑娘家,更像一個短暫失了魂的男子。“莫非他真有斷袖之癖?不,一點也不像呀,這幾年連他的兄弟都沒有我與他來往的密切,他斷然沒有這等癖好,還是他……”發現了她的性別?連想也不願想的立刻否決這個念頭。
      說是她自負也好,就是不願相信她立於百官之中,無人看穿她,沒道理他竟能看透她!
      她抿了抿唇,又喃道:“也許,該為他找個娘子?他的心盡在朝中,連段元澤這個小道收集人,也沒有聽過他的閑言閑語,他這年歲再沒有中意的人,怕一輩子都會孤獨一身。我若好心,確實該為他這個大男人想個法子。他不喜歡,也沒有關系,反正他的心在朝中,妻子得不到他全部的愛,說是繁衍後代子孫的工具還比較貼切。”
      思及此,她露出淺笑,似有算計在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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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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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仙客棧起了一陣輕微騷動。
      打從店門一開,就陸陸續續湧進了人潮;二樓雅座紛紛客滿。
      “好多人?齲 淺雋聳裁聰彩侶穡俊甭舫 墓媚鋝爬詞 柑歟 揮齬?牧B滿座的時候,尤其前幾天大雪覆蓋整座京師,上門的寥寥幾人而已﹝
      掌櫃掐指一算,笑涵了眼。
      “今兒個是初九,又是賞心悅目時啦。小青,待會唱完兩首,你就到二樓去唱,盡你所能地唱,我讓你留在京師最大的酒樓賣唱,就是看中你的歌聲及美貌,別要讓客倌不滿意,去去去。”
      小青見掌櫃難得大聲起來,連忙與拉胡琴的老伯走到樓梯前,聽見鄰近的客倌竊竊私語。
      “來了嗎?”
      “還沒還沒。他不會這麼早來,多半是近晌午才過來。”嘆息一聲:“唉,有時候真希望他不要來了。”
      “你這什麼話?你瞧他不順眼,就不要來!”
      “我哪瞧他不順眼,就因為太順眼了,所以才覺得自己心術不正啊!”語畢,二人同時沉默。
      門外有轎停下,下轎的是輕衫便衣的青年。青年身子纖弱,手持搖扇,往醉仙客棧望來,直覺露出笑顏。
      掌櫃連忙走上前,搓手說道:“譚大人,好久不見啦。”
      譚富被笑道:“我每月必來報到一回,哪來的好久不見。二樓老位子還空著嗎?”
      “空著,空著,就為等著譚學士,請請!”掌櫃讓小二招呼其它客倌,親自引路上二樓,順便偷瞄譚富被身後的兩名男子。
      每月初九,泰半是聶爵爺相伴而來,若無空時,總是段爵爺前來為譚學士打發一些斷袖癖好者,今天相伴而來的另一男子並非“官場四貴爺”中的一名,那麼會是誰呢?
      “他是當今內閣最佳人選談顯亞,亦是前年狀元公,掌櫃還有疑問嗎?”段元澤看穿掌櫃嘴臉下三姑六婆的本性,問道:“最近京師有什麼趣事嗎?”
      “段爵爺,就您跟我合著來!”掌櫃眉開眼笑地倒茶說道:“最近大過年的,大伙躲在家中避風雪,哪會有什麼小道消息,也不過就是……”他壓低聲音,貼近段爵爺身邊說道:“年初二,有人瞧見吏部尚書章大人帶著謠傳中的少年去廟裡上香,有人親眼目睹那少年的容貌,只有一句話:美!”他豎起大拇指,瞧一眼正好細聆聽的譚富被,忙改口:“他的美自然不比譚學士。譚學士瞧起來就是今人賞心悅目的;他不同,總讓人從心底發毛。”
      “哦?”她微沉吟,憶起三年前的故人。
      等掌櫃離去之後,談顯亞薄怒道:“好大的狗膽!竟然敢說朝廷命官的不是,他是不要命了嗎?”
      “章大人的癖好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大家茶余飯後聊一聊,聽聽就算,談兄何必如此認真?”段元澤不以為然說道。
      不認真,怕富被也跟著淪陷在不正常的戀情之中!談顯亞幾乎脫口而出。眼角瞧見眾人舉目往這裡瞧來,譚富被微笑一一頷首。他奇怪問道:“你與他們交情極好嗎?”在翰林院三年,不知譚富被交友情況,只知她趁空就發呆,不是活潑好動之人。
      “不,我一點也不認識他們。”她笑道。
      談顯亞楞了楞。“那為何與他們打招呼?”
      “禮尚往來啊,顯亞兄,雖不相識,但總有幾面之緣,打聲招呼是應該的。”
      談顯亞張口欲言,瞧見有人仍痴痴望著這裡,眼神充滿愛慕之情,他心頭更覺怪異,又見段元澤唇畔無奈的微笑,他方恍悟。
      “談兄一中狀元,即被招贅,自然來不及享受一下被人崇拜的滋味。京師繁華,閑人閑話不止章大人一樁,老百姓無事弄出了官場四貴爺的稱謂,排名為首的是滄溟兄,第二則是不才區區在下我,三貴爺是三大營統帥武大人,小貴爺則是富被,都是取著好玩的,你猜咱們四人之間有何共同點?”
      “單身、年輕、貌非凡。”
      “談兄果然厲害。”沒說出口的是除譚富被外,其它人加官進爵皆屬高官之流,譚富被三年仍堅守崗位,要再升職,很難。能排上名,主因是譚富被貌美似女,朝中官員無一人可比。
      “真是無聊。”談顯亞咕噥道。隱約惱怒自己未成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
      “說到單身……”譚富被輕輕搖扇,微傾身上前,神秘說道:“你們是否覺得滄溟大哥的年歲也不小了?”
      “他年二十六歲,在朝中算是年輕了。”
      “不不,我不是指這個。顯亞兄二十三娶妻,正值年少,便已成家立業,滄溟大哥卻仍是獨身。他的條件也算極好,難道你們都不曾想為他介紹一個美嬌娘?”
      燙口的茶讓段元澤猛嗆了一下,血液倒流到臉上。
      “富被,你是昏了頭嗎?”
      她無辜地說:“我好得很。我是想,既然我身為滄溟大哥的義弟,自然該為他處處設想。他不娶妻,我怕將來他的年紀再大點,身價可就要暴跌了。”
      “對!富被說得對!是該讓聶爵爺迎個美嬌娘回去的時候了!”談顯亞拍案大喜道。
      娶妻回去,好跟你一樣成妻奴嗎?段元澤瞪他一眼,卻沒將話說開來,只認真望著譚富被說道:“你們最近鬧意氣了?”
      “沒有啊,我與大哥向來互相敬重,怎會有意氣之爭?”
      “那你怎會突發奇想,想為他尋妻?”
      她緩緩眨了兩次眼,失笑道:“段大哥,這不是突發奇想。你與大哥朋友多年,難道沒有覺得他很寂寞嗎?”
      滄溟兄是寂寞,但那是在認識富被賢弟之前啊!段元澤強壓下話來。這二人是老相好,滿朝文武皆知,義結金蘭只是巧立名目,明為兄弟,實則有曖昧之嫌,富被會突出此言,表示他們之間真有問題了。
      “滄溟兄……知情嗎?”他試探問道。
      “他是不知情。但他的心事,我最是了解,也該是有個賢妻照顧他的時候了。”她微笑道。
      “那……你呢?”富被怎能不痛不痒地說出這種話來?
      “我?我年紀還小,大哥之後還有段兄擋著,我還不急娶妻。”她徐緩搖著扇。對女人來說,二十一歲已過婚嫁;但對男人來說,卻正是立業時機,當男人真好。
      “正是!”談顯亞面露喜色。“富被,你總算想通了,我還以為得費盡心血才能說服你脫離聶爵爺的控制!”
      “什麼控制?話說得這麼難聽,他們是兩廂情願,誰也怨不得誰,你這外人來插什麼手?”段元澤不悅說道。
      “我與富被是同事之誼,怎能眼睜睜見他墮落?他本性單純,若不是聶爵爺有心勾引他,他怎會自甘墮落?”
      “難道你娶妻就正常,就算快樂嗎?”段元澤忍氣暗示道。任誰也知道談顯亞之所以能入主內閣全賴背後岳丈支持,但相對也受其控制,他的才學與抱負只能依吳大人之意而行。他會急於拉譚富被脫離斷袖之戀,正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你這是什麼意思?”談顯亞薄怒,猛然拍案站起。
      譚富被搖頭嘆息,見掌櫃循聲上樓,她舉手示意無事。
      段元澤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簡單,管好自己的事即可。富被告假,你也不必死跟著他來,到時嫂夫人誤以為你別有用意,掀起一場風波,累及富被,那可就不妙了。”
      “哎呀,大伙加起來也要過半百了,何必吵吵鬧鬧,讓別人看笑話?”當事者沒動怒,只覺好笑。
      她站起要拉談顯亞坐下,卻被他揮開,她沒預料到他激烈的反應,往後蹌跌幾步,纖腰打到花欄,連忙穩住身子;扇子飛落,正好掉在經過的轎頂上,輕咚二聲,彈到地面。
      “富被!”段元澤身手極快,在她扶住花欄的同時,抓住她的衣領,一股香氣逼來,他錯愕了一下。
      “富被,你沒事吧?”談顯亞反應慢了一拍,見到客棧裡的男人皆站起身來望向這裡。他心裡一驚,暗道就算他讓富被脫離聶滄溟的魔掌,這樣的美貌怕也會被其它男人騙去。
      她不以為意地展顏笑道:“沒事沒事,我好得很……”
      轎子停下,走出一人,她楞了一下,腦海才浮出警訊,就見那人抬起頭望向二樓。
      “你離欄邊遠一點吧,方才真是嚇壞我了。”談顯亞上前要拉離她,見到她臉色閃過淡淡惱意,心底略為吃驚。
      譚富被一向隨和客氣,笑顏永在臉上,讓人瞧了就心底愉快;他跟著往下看去,好奇是什麼人讓譚富被困擾──“是章大人?”
      段元澤聞言,低叫:“不好,富被快退。”要托她身子往後移,又暗詫她的身子好輕。有富被在的地方,必有滄溟兄;?溟兄若不在,必會托他照顧富被,但他知富被是滄溟兄的人,也不曾輕言靠近他,今天一近身,只覺這個富被……當男人太可惜。
      “來不及了。”譚富被面不改色地笑嘆道,微微向樓下章大人頷首。
      “要躲什麼?他是是吏部尚書,富被與他打交道只有好處。”談顯亞奇怪道。
      段元澤是武將,兇狠瞪人時格外今人駭怕。
      “你懂什麼?”低咆才完,就見一名小廝上來。
      “咱們家大人有請三位大人下樓。”
      “好,咱們馬上就來。”譚富被笑道。
      “富被,待會你就待在我身邊,他若要你做什麼……全由我來說話。”段元澤附在她耳邊低語,又聞到一股香味。是富被的體香嗎?一個男人有這樣的體香,也難怪一向不曾動過心的滄溟兄會不顧性別地愛上富被了。
      “段爵爺,你這是大驚小怪了。吏部尚書與邵元節有交情,他若願為富被在皇上面前──”話還沒說完,衣領猛然被拉起。
      段元澤暗暗咬牙,壓低聲量地低怒道:“你身為朝廷命官,究竟是為百姓做事,抑或只求升官發財?難道你的眼睛被狗屎蒙蔽了嗎?邵元節是怎樣的人,你會不知道?你高中狀元,圖的是什麼?富被若從此消失在你我眼前,不要說我不怪你,滄溟兄肯定不會放過你,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談顯亞一頭霧水,不及答話,就見譚富被與段元澤走下樓。他連忙追上去,慌亂中聽見掌櫃與小二的低語──“章大人不是在府裡養了美少年嗎?難道他還想打譚學士主意?”
      “譚學士容貌極清美,他的笑容也是讓人心頭舒服,我瞧……他是兇多吉少了。”
      談顯亞聞言心頭一沉,趕緊追出去,盼能保住譚富被.一出酒樓門,就見另頂轎子停在章大人後頭,正是他的恩師兼岳丈吳博忠。
      ※※※近看之下,譚富被的容貌更顯美麗。
      三年前只覺這孩子年輕而稚氣,雖然是好看的少年,但總覺太過稚嫩,他若存心找,可以找上比這孩子漂亮的少年,而後這三年間偶爾遠遠看過,都讓聶滄溟不著痕跡地帶開。
      他也聽過不少傳聞,聶滄溟假借結拜之名,實已將譚富被視作愛人;他不碰,是因為不想撕翻臉,但從沒有料過脫下官服的譚富被讓他這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蠢蠢欲動。
      淡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頗有弱不禁風的模樣,長發束起,露出瓜子臉,他手下豢養美麗少年無數,卻無譚富被這樣的氣質。
      他喜歡收藏美之物,而現在他……想要譚富被,想到心痒心動,想到要不擇手段了。
      “你……真是越發的標致啊。”章大人痴痴望著她,說道。
      譚富被笑容可掬地拱禮說道:“一個男人被說成標致,心裡可不會好過呢,章大人。”
      “我說的是實話。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瘦弱?難道聶爵爺沒有好生照顧你嗎?”他嘆了口氣,別有用意地說道:“若是你在我門下,我必定細心照料你。”
      “可惜富被心有所屬了,滄溟大哥待我極好,章大人的美意,下官心領了。”她笑道。
      “那──”章大人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順口說道:“你就來本官府邸住個一二日吧。”
      “下官不敢冒犯。”她恭敬答道。
   
“是啊,章大人,富被乃翰林學士,每日負責編修文書,怎能一連數日曠職呢?”
      段元澤心驚膽跳地說道,見到章大人眼神便知大大不妙。那樣的眼神不止是痴迷,分明是想將富被佔為己有。
      他的不擇手段是出了名,被玩死的孌童與少年不是沒有,富被只是學士,只要章大人動一動手指,就算明日富被成了屍具,朝中也沒有人敢說話。
      章大人哼了一聲,眼角微微瞧向黝黑的段元澤,相形之下,譚富被柔弱得讓人心疼。
      少年總是會成長,成長之後,細瘦的骨架與美貌皆會粗俗化,即使皮相留下,也只是蒼白病懨的年輕男子;但譚富被不同,像盛開的花。
      他心痒難耐,決意要得到這個世間少有的美少年。他薄怒斥道:“這裡由得你說話嗎?不過是個學士而已,我要富被來,他就得來。本官膝下無子,若是討得歡心,就算將富被收作義子,誰敢說話?來,富被,你這就隨本官回府吧。”
      他的身後站著隨侍武士,段元澤微涵著眼,已摸到腰間長劍,打定主意力保譚富被.譚富被輕數口氣,生乎最討厭陷進不可避免的局面,她已優閑很久,不知思考為何物,如今不管她願不願意,都得走上這一回;她不走,只會累及段元澤。她暗惱,思量片刻,便氣定神閑地說道:“好啊,章大人之令,下官自當遵守。自從三年前一別章府,富被真是日夜皆思章府廚子的好手藝。”
      章大人楞了一下,眉開眼笑:“好好,來來,跟著本官走,你不會吃虧的。”
      “富被!”段元澤低叫:“你是不要命了嗎?”
      她微笑,搖搖頭。唇齒不露地低語:“我要命,所以走。你就告訴大哥,我去尋弟弟了。”
      弟弟?他孤身一人,哪來的弟弟?富被是發了瘋嗎?
      “就煩請段爵爺告訴滄溟大哥,我到章大人府裡作客,他不必擔心,我過兩天就回去。”她笑道,舉步走向章大人。
      “富被!”談顯亞伸手欲拉住她。
      吳博忠立喝道:“住手!章大人招待的客人,容得你胡來嗎?”
      談顯亞心急插嘴:“岳父大人,富被他豈容──”
      “章大人的面前有你說話的分嗎?我就說你請假怎麼不在府中,原來是在這裡!”
      吳博忠怒斥道。
      談顯亞瞪著自己的恩師兼岳丈。曾經他以為他的恩師是正直好官,而後他發現好官人人都想當,當到最後不免與人同流合污。這是人的天性,天性難改,因為好官太累,貪官容易;而他自己也逐漸在變,當年滿腔抱負如今只剩滿心算計。
      此刻,他才發現他開始親近譚富被的理由。因為譚富被不曾變過,所以他羨慕,不由得想要接近,想要知道為何這世上竟有人能堅持到底?
      “還不放手!”
      他的手不自覺地鬆了開。
      譚富被微微一笑,走向章大人。
      “來來,跟著本官一同進轎吧。”
      “那不好,大人乃尊貴之軀,我怎敢與大人同坐呢?我隨侍轎外,跟著大人一塊回府。”
      “你這麼瘦弱,禁得起走嗎?不如跟本官……”
      “這是富被堅持。否則將來若真收富被當義子,哪有父子同坐一轎的道理,這不是讓富被難堪嗎?”
      “這……也對也對。好好,別惱。你一惱,本官就心疼,還是你笑著好看,讓本官瞧了心裡好舒服。”
      “那,請大人上轎吧。”譚富被笑道,注意到段元澤欲沖上前,她連忙使個眼色。
      而後,轎遠離,段元澤痛恨地目送。
      “這算什麼?這與擄人有何不同?連一個當官的也難逃他魔掌,何況京師百姓?”
      他望了一眼呆楞原地的談穎亞,冷笑道:“你要富被脫離滄溟兄,現在他算是脫離了,連滄溟兄也保不了他,咱們只能等著為他收屍吧──”
      ※※※“碰”地一聲,玉瓷杯摔得粉碎。
      “被吏部尚書請回府裡?”聶滄溟猛然站起,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三、四個時辰前。”
      聶滄溟的心涼了半截。三、四個時辰裡能發生多少事?只怕她名節早不保了。
      他的臉色不變,身側拳頭卻緊握住。“怎麼沒有人來知會我一聲?”
      “你忙於公務時,向來不愛私事打擾,從沒有例外。所以咱們也只能等你下班後……”
      這不是小事啊!差點脫口而出,聶滄溟及時咬住牙,青筋暴跳不已。
      “你怪我吧,是我讓富被從我眼下走的……”段元澤自責道。
      “不是你的錯,就算我在場,也不見得能保住富被.”他隨口道,腦裡眾念同時紛轉,轉想要如何救她?想她一旦清白不保該如何是好?想……她現在還活著嗎?
      他費盡心力保她名節,不是要將她送進姓章的虎口裡啊!
      “快,快讓人持拜帖,說五府都督兼封公爵聶滄溟過府拜訪。”
      “滄溟兄,你想出法子了?”段元澤大喜。
      “不,我無法可想。”
      “那……你去有什麼用?你沒有瞧見那姓章的垂涎富被的模樣,他這一去無異是羊入虎口!我曾聽說有孩童進章府,短短幾個時辰後偷渡出來一具童屍,難保……難保……”
      聶滄溟抿唇不語。要如何在不開罪章大人的情況下,救出富被來?
      談顯亞見他心急如焚,只得安撫說道:“幸而富被不是女孩家,就算被……被玷污了……也沒有關系……”
      聶滄溟聞言,臉色頓時一白。
      “你在胡扯什麼?”段元澤怒叫:“是男是女不都一樣?同樣是被?蹋,有何差別?”
      見聶滄溟臉色變了,他強壓怒意道:“滄溟兄,這小子的渾話你別要當真……”他以為聶滄溟是怕譚富被真受到玷污,卻沒料想他臉色難看的原因肇於那句“女孩家”。
      就算章大人對富被心懷不軌,但一旦發現了她的女兒身,他會怎生的反應?
      守了三年的性別秘密,終究要揭露了嗎?這@揭露,殺頭是必然,而他身為義兄,也脫離不了關系,當年他的預感要成真了嗎?
      “章大人喜好美之物,萬一發現”他“是她,會有什麼反應?”他自問,腦海列出無數可能。
      最嚴重是殺頭,最輕微是想要得到富被,連帶以此控制他。
      腦海印著過往總總……
      嚴格來說,與富被相處時日不算極多,白日她身在翰林,他在都督府及京師之間來回;夜晚他回聶府,剛開始是監視她,而後則是習慣與她談及朝中國事。
      他少與人提及心中想法,而他不必提,她便知他內心深處所想望的;有時他錯當她是男兒身,然而每每瞧見她的容顏、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又不免失了神。
      為什麼失神?
      當她是妹子呀!它的兄弟若在京師,他是這樣待他們啊──真是這樣待他們的嗎?
      關心她的身子、照料她的飲食;她愛貪懶,看書時沒個正經坐姿,所以他在書房擺了屏榻,讓她趴在上頭看書。
      她看書是為了取悅自己,純享樂主義,然而從年前開始她陸陸續續在看兵書,他想她是為討他歡心,做做樣子,光是這樣就足夠讓他感動了。
      “滄溟兄?”段元澤見他臉色有異,癒變癒可怕,輕聲喚他。
      “我待她,如何?”他忽然問。
      “你待富被極好,好到我幾乎要以為你心甘情願寵他一輩子。”段元澤老實答道。
      寵她?他確實在寵她了,他在寵一個禍害啊!莫怪人說紅顏禍水,她不必主動惹禍,禍事自動找上她,連帶連累了他。
      偏偏他還在想要如何救出她!
      “滄溟兄,富被隨那姓章的回去之前,曾說他要去找弟弟,他不是孤身一人嗎?怎麼會有弟弟?”
      “弟弟?”聶滄溟回過神,不及細想,瞧見聶僕進來。他問道:“拜帖送去了嗎?
      章府怎麼說?“
      “稟大人,奴才被擋於門外,看門的守衛說章大人今日一律不見外客……”
      “你吞吞吐吐什麼,有話直說!”
      聶僕遲疑一下,才道:“他們道章大人今日有喜事,明日不到晌午,是不會出門……”
      腦中轟然作響,聶滄溟跌坐椅上。
      “滄溟兄,咱們可以夜探尚書府,救出富被!”
      “你這是打算豁出去了嗎?”聶滄溟的目光略嫌遙遠,喃道:“富被是我義弟,朝中誰不知她在我保護之下?她剛被請進尚書府,便有人救她,還會有誰不知是誰救的嗎?”
      “那咱們就硬闖進去,跟那老色鬼挑明了富被是你的人,請他放過吧!”段元澤急道,一瞧見聶滄溟的遲疑,心頭微震。“原來富被在你心裡仍遠不及你的榮華富貴嗎?”
      “榮華富貴?”聶滄溟差點失笑了。他要榮華富貴就不會只當個五府都督了。“元澤,我在想如何能保咱們與富被的法子。就算我們硬闖,先莫說我們官位不保、身陷險境,就連富被也不能全身而退。”
      “你我功夫不弱,難道怕一個老頭子?”
      聶滄溟望著他,黑眸有些空洞。“咱們武功好又如何?尚書府有多少衛兵,一、二十個咱們能應忖,一、兩百個呢?就算真逃出了尚書府,接著呢?我有家人,怎能連累他們?你上過戰場,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知道,他只是不服,不服富被這樣秀氣的人才要?蹋在那老色鬼的手裡。
      他閉了閉眼,低聲說道:“那麼你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躺著出來嗎?”
      聶滄溟久久不語,看向一臉灰白的談顯亞。
      “你也不用奢望他了,他的靠山雖強,卻也站在老色鬼那頭。”
      “我明白。”聶滄溟失了精神,啞聲說道:“人都會變,尤其是官場中人,不知變通,只有等死的分兒。現在咱們就等吧。”
      “等?”
      “等他有心見咱們。畢竟富被曾在我保護之下,無論結果如何,他必定會找上我。”
      一旦發現了富被的女兒身,章大人更會找上他。
      屆時,他要如何應對?腦中紛亂,此時此刻該想如何保住自己,心底情感的聲音卻在不停地詛咒,詛咒自己的無用,詛咒他堂堂一名守護京師百姓性命的都督,竟連自己的賢妹也守護不了。
      如今天一亮,恐怕連自己的命也保不了了。
      紅顏禍水啊,她果然成為自己的催死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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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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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於他,是家常便飯;無時無刻地玩弄心機,彷佛成了他天性裡的一部分,難以再改。
      但是,究竟從何時起,他無法思考了?腦裡只是不停地交錯著譚富被清白受損的幻影。
      她只是個姑娘家,怎麼受此折磨?
      姑娘如花,一折就斷,不敢想象就算救回了她,她還活得下去嗎?
      “爺!”小?匆忙跑進庭院。
      他抬起眼,發覺遠方日陽升起,白霧極濃。他一夜無眠,怎麼沒發現天亮了?
      “爺,尚書府有人來啦,要請爺過府一敘。”
      “來了嗎?也該是時候了。”他啞聲說道。
      屋內二人被驚醒,連忙奔出。
      “有消息了嗎?滄溟兄,我跟你一塊去吧,人多好辦事,萬一真有什麼,多一人也是好的。”段元澤急道。
      “不,我去就行。小?,你也留下。”聶滄溟說道。
      見到眾人錯愕瞪著他,他雖感不對勁,但無暇細想,便先召來一夜守在尚書府外的家僕。
      “昨晚尚書府可有異動?”他問,暫時摒除雜念。
      “稟大人,至清晨都無人從尚書府出來。”
      他沉吟了下,舉步往外欲生馬車。
      “滄溟兄!”段元澤叫道:“如果……如果富被他……他不幸……不幸英年早逝,你要如何?”
      “我能如何?領回她的屍首便是。”
      “就這樣?難道你沒要為富被報仇?”
      聶滄溟淡淡微笑。“咱們與章大人皆為朝廷效力,將來仰仗他之處甚多,報什麼仇?”
      “爺……”小?叫道:“富被哥哥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聶滄溟低下頭看她紅通的眼,憶起前些日子譚富被提到小?。她的心真細,連他身邊的小?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抱了抱小?,說道:“不管如何,我必定會將她這人給帶回來。”語畢,走出庭院。
      小?嚇了跳。爺雖待她好,卻從沒像爹那樣抱過她……是富被哥哥偷偷說了她心中的秘密嗎?
      “好狠的聶滄溟。”談顯亞不平惱叫:“富被算是認錯了人!”
      段元澤瞪他一眼,向小?說道:“立刻備車,咱們就跟在滄溟兄後頭,別要讓他發現。若是出了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小?用力點頭,施展飛毛腿的功夫消失在庭院之外。
      ※※※尚書府──“這是密道?”暗門緩緩開啟,裡頭黑蒙蒙一片。
      “嗯。”
      “戒弟,你真清楚。”見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去,連忙低叫:“我可沒能力在黑暗中辨路啊。”
      走在前者的少年遲疑了下。“我去拿油燈。”
      “拿油燈不便,易被人發現。”她主動拉起他的手。“你牽著我走吧。我怕若是遲了,會給他賣了也不一定。”
      少年忍住將她揮開的沖動,徑自往密道裡走去。他的步伐極大,她得快步跟上。黑暗中,她確實無法視物,見不到也好,省得瞧見一些今人作嘔的東西。
      密道裡有股腐敗混以惡臭的氣味──她遲疑了下,聰明的不問他是否有屍體藏在裡頭。
      問了,她怕會腿軟,寧願當那般惡臭來自於幻覺。
      “待會兒你不要說話,牆極薄,練武人聽得見。”少年說道。
      她隨口應了一聲,注意到才一會兒他的掌心盡是汗,輕微的鐵鏈碰觸聲在密道裡響起。
      這樣的聲音真刺耳,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命,也得帶著這少年走,只是沒有把握聶滄溟是否真能將她帶走。
      他大概以為他是來領屍首的吧。這幾年來,她與他感情漸入佳境,稱得上是好兄弟,昨晚他應一夜無眠,思考要如何救出她;她也相信他必定會救她,但前提是不與他心中的國事相沖突。一旦沖突,她怕一輩子就要鎖在尚書府裡了。
      她暗嘆一聲,不會不明白這個義兄為國可以犧牲一切的心理;而她也發覺章大人對她興趣相當濃厚。
      “別出聲了。”少年暗示,輕輕側過身子,將她推向暗門,附在她耳邊低語:“聽見了沒?隔著這道門,是大廳,那是你義兄的聲音。”
      她側耳仔細聆聽,聽了半天終於聽見有人在說話──“本官活了這麼大把歲數,第一次遇見這麼討喜的可人兒。他是官,但只是個小學士,只要我注銷了他的官位,他便可陪在本官身邊。聶爵爺,你可願意將他送給我?”
      聶滄溟微笑,心底不知該喜該憂。她未死;但有時候,活著更難過。
      “富被是人,怎能談得上送或不送呢?”
      “又在玩這一套。”牆後的譚富被不以為意地咕噥道。少年輕輕推了她一下,暗示她閉嘴。
      “你在拒絕我?你以為你是誰,聶爵爺?若不是富被堅持要你同意,本官何須問你?”
      看得出來,他極喜愛富被,才會任她開出條件。思考開始轉動,推敲起她的念頭來,聶滄溟面不改色地笑道:“大人應知富被與我的關系。”
      “滿朝皆在謠傳,我豈會不知?”他不悅道。一想起譚富被的身子被此人碰觸過,便滿心不高興。
      原來富被有心制造這樣的印象。聶滄溟斂起笑容,順水推舟拱拳道:“富被與我兩情相悅,盼大人成全,將她交還給我。”
      章大人輕哼一聲。“昨晚富被流淚……”
      他心驚肉跳。“流淚?”為何而流?是因為被……雙拳無意識地緊握兩側,克制著自己。
      “從沒有見過有人流淚可以流得教人心疼。白?的肌膚像吹彈可破,他說他已二十多歲,但肌膚紋理勝之本官所擁有過的少年……”
      眼前起了紅霧,再也聽不清姓章的接下來曖昧不明的話,明知克敵制勝之先機在於冷靜判斷,但就是難以控制自己。
      他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嗎?
      “聶爵爺?”
      輕微奇異的聲音話進耳裡,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是自己咬緊牙關的聲音。
      她不過是個女人……
      她只是個義妹……
      天下間女人有多少,他要從中認義妹多容易!她絕非獨一無二的,被侵犯了又如何?
      男人要成大事,就該犧牲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樣吧──”章大人退一步,說道:“要得珍寶就該付出代價。本官瞧你對富被確有幾分感情,我也不要強搶人,就跟你以物易物吧。”
      密道裡,譚富被暗叫不妙。
      章大人繼續說道:“本官聽聞你數次往上呈報,為防御沿海矮人,須造戰船建船炮,但始終未有下文。你若將富被送給本官,明日上朝之時,本官定會完成你的心願。以他來換你的心願,你滿意了吧?”
      聶滄溟雙目一亮。“章大人可是當真?”他脫口問道。
      譚富被身子一軟,貼著牆上滑落,閉上雙眸,暗嘆口氣。早知如此,就不該奢望靠他來救,自己想法子逃出生天還來得快點。
      “本官所言不假!”
      能造戰船領軍出戰,將倭寇一網打盡是他近年的心願,無奈昏君當朝,他可以買通任何官員,卻無法買通看他不順眼的邵元節。邵元節是聖上當下眼前紅人,而章大人是當年引他入宮之人,若是有章大人相助……
      話滾到唇邊就要答應,卻遲遲沒有應諾。
      “如何?聶爵爺,本官保証不讓富被名聲受損,明裡收他為義子,連帶你也算是我半個孩子,將來你在朝中只會一帆風? 耙 鬯婺悖 桓齟I被放棄,你不值啊。”
      他的雙手揮舞著,彷佛天下間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
      聶滄溟望著他老邁的雙手。
      這樣的雙手在昨天撫摸過富被的身子……心頭一角緩緩崩塌,他掉開眼注視牆上,企圖罔顧內心的沖動。
      早在義結金蘭時,她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國事與她要作選擇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賣了。
      她該清楚的!
      牆上有掛軸,掛軸上畫的是一片梅林。腦海浮起去年梅花盛開時,她折下一截梅枝,轉身向他笑道:“大哥,你又在憂心國事了。憂心有什麼用?一國的將來豈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學我一般,閑閑無事做,只求平安樂。”
      他不以為然地答道:“若每個人都有你的想法,誰來扶持大明江山?”
      她微笑,將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說得也對。天下間就是有你這樣的人,小弟才能優閑度日。這梅適合你,我卻不變。”
      “你有聰明才智,若用心於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鋼不願經百煉。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對象,扶不起的阿鬥,我就算是諸葛亮也是於事無補。”
      “爵爺,這畫有這麼好看嗎?”章大人尖銳的聲音響起,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到畫前。
      富被、富被,昨晚你流了多少淚?他自問,卻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淚的模樣。她一向都是笑容滿面的,不管是虛偽的笑,或以真誠笑臉,始終是生氣勃勃,不曾面露憂愁……
      他竟連她哀怨之貌也憶不起。
      隔著牆,譚富被沒聽見他的響應,喃道:“也罷。他不吭聲,表示他在掙紮了,他對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接下來該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書府。
      不借義兄聶滄溟之力逃出尚書府的話,就決計不能再回頭當官了;屆時要以逃官之罪來辦她,那也無所謂。她扮回女裝,天下就再無男子譚富被了,雖然有點可惜,但當舍則舍,才有活命機會。
      她抬起臉,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卻能感覺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你跟我走吧。”
   
“走?”少年彷佛錯愕了一下。
      “跟我一塊離開尚書府,重新過活。”
      “不,我無心跟你走。”
      死腦筋。“難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躪,直到他對你厭倦?”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棄你於不顧?”
      “誰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惱怒,厭煩她的遊說。
      “你啊,你可別忘了當年以天地為憑証,你我歃血為盟,我年長你數歲,你自然為弟弟。”
      “呸,好個天地憑証,歃血為盟!當年你沒留下等我……”自覺音量稍高,立刻壓低下來。“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你從未出過城門,對不?”她柔聲說道:“你必定發現了我每月在醉仙樓等你,所以昨晚你才會……”
      “你住口!我要待在這裡,因為這裡享受不盡,不必鎮日想著如何逃走!你這娘娘腔的男人若當了我兄長,我丟臉都來不及!”他嗤道。
      “唉,正因以後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帶你走,以後生活都要靠你打點。”她開始自言自語:“說到底,我還是滿自私的,無論到哪兒都先找個靠山。”畢竟恢復女兒身討生活,諸多不便,有了個義弟在身邊,由他外出討生活也不錯。
      牆外,聶滄溟微微蹙起了眉,彷佛聽見了什麼。產生幻覺了嗎?竟隱約聽見富被的聲音?沒想到才相處三年,對她的感情已陷得這麼深……
      “聶爵爺!”
      聶滄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單跪在地。“請大人放過富被吧!”
      “難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戰船之事?”章大人顯然錯愕幾分。
      “滄溟寧要富被,請大人成全!”
      他的答復顯然出乎譚富被意料之外,連掩嘴避輕呼。
      “你真好,有人為你賭命。”少年冷笑。
      “是啊,我真感動,感動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帶我回去。”黑暗中胡亂摸索少年的手。
      少年直覺伸出手握住她細白滑嫩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聽了?”
      “不必再聽。既然他下了決心,話一說出口,他勢必達成。咱們得快回房裡,省得章老頭兒回頭找不到人。”
      少年遲疑了下,拉著她按原先的路線走回去。
      “你對他,真了解。”
      她微笑,心頭是卸下重擔了。至少她還能再做幾年官逍遙,至少不必扮回女裝賣命生活,當男人她似乎當上癮了。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豈能輸他?這是我當他兄弟的小小樂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為是人緊張的緣故,直到有些濕意,才赫然發現是太感動了。她笑嘆:“這也不枉我與他結義三年,他在觀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臨時轉了話題,說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我這樣的容貌,走到哪兒都會引人非議。”他淡淡地說道,不曾回頭。
      就算他回了頭,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聽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結。
      “我欠你情,我是記著的,所以我想帶你走。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想殺親爹,卻遲遲不下手,你這樣待下來,只會繼續被?蹋……”話沒說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腳步。
      她一時煞不住,撞上去。
      殷戒正要避開,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幾步,跌在地上。
      一股體香襲來,她跌在他身上,他卻覺她的身子柔軟。她已過二十多歲,照理不該有少年的體質……
      他呆了呆,腦中一閃。“你……是女的?”
      “哎呀。”她勉強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嘆笑:“什麼叫做紙包不住火,我總算明白了。”見他仍然呆怔,她點頭說道:“沒錯,我是個女的。”
      “但你……你是官……”難怪總覺她美得不像男子。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間沖突不大,只要習慣就好。”她笑顏粲粲地說:“這下可好,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來你……你一直在騙我,我還當你與我是同樣出身……”他氣忿。
   
“家家都有難以啟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盡相同。殷戒,你對我的恩,我留在心頭,正因留在心頭,所以萬分不舍你待在這裡被人欺負。你留在這裡,心頭是想要殺你爹的,但你有愛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當你是他豢養的少年……你可記得我當年是如何跟你說的?命是自己闖出來的,你躺在臭水溝裡夠久了,既然你是我的義弟,我怎能放任我的親人留在這般鏇臟之地?”
      她說得滿天大道理,他冷哼一聲:“我要怎麼做,你管不著!還是趁著我一時好心,快快滾回去與你的義兄相見吧!”
      話說完,等了一會兒,不見她應聲。轉頭看她,才發現在黑暗裡,她的黑眸閃閃如星,彷佛在說:你的體內已有我的血了,你來不及逃了!
      他心一急,當真覺得天羅地網罩下來。怎麼會呢?她不過是個女人,他不會讓她說動,不會再被她給騙了──“不!我沒有親人!我才沒有親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小男孩的心意開始搖擺了,卻死不肯承認。
      如果有一天,他能幹幹淨淨地過活,那麼豬也會飛天了!
      他轉身快步走出密道。
      譚富被慘叫:“哎,等等我,我瞧不見路啊!”
      ※※※以為是雪片飛舞,落在他的雙鬢之上,但天雖冷,卻無大雪紛飛;靠近之後,才發現那不是雪,而是壯年白了須。
      她緩緩眨了眨眼,再次確認她所看見的。從一初識,他正值二十三歲,一頭黑發,年輕而沉穩,三年來親眼見到他的雙鬢多了幾根白發,而現在盡白。
      是……為了她嗎?
      “富被?"聶滄溟定眼望她。見她從尚書府後門出來,似乎並無任何受到傷害的地方。
      然而真正殘忍的傷疤卻留在她的衣衫之下。
      “大哥,讓你多費心神了。”她輕言說道。
      不及表達自己的感動,就見他上前來。直覺猜到他要做什麼,心底卻吃驚他一向少碰觸她,怎麼突然……正要退幾步,他已緊緊地抱住她了。
      “大哥……”他是武將,將她抱得喘不過氣來。
      “讓你受驚了,富被.”再多的言辭也挽不回她的清白。她的體香依舊,這樣美麗的花朵,卻遭人賤酷地摘下。
      一思及此,內心翻騰不已,不得不停地提醒自己,她能活下來,已是天賜的恩惠了。
      “大哥,你太激動了。”極少見過他卸下面具的時候,她低語:“此地是尚書府前,不如等我們回去再詳談吧。”
      是啊,他暗叫自己太大意,她自是不願留在這傷心地。他連忙將車門打開,要扶她上去。
      她微笑先拒,回頭叫道:“殷戒,你快過來,我來向你引薦。”
      “殷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一名少年體型的孩子站在不遠處,臉上戴著鐵面具。“他是誰?”
      “他是我弟弟。”她笑道。
      “弟弟?”憶起段元澤代轉的話,他心生疑惑:“你不是孤兒嗎?難道你願意來尚書府,主因就在他?”
      “他算是一個因,卻不是主因。我找他很久了。”她坦承說道。
      他半涵起眼,猜道:“這就是你三年來固定去醉仙樓的原因?你是孤兒,卻半途殺出一個弟弟……”
      “哎呀!”她無辜說道:“大哥,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從三年前知道我會多一個大哥相伴,那麼臨時殺出一個小弟來,也不必太過驚訝。”
      言下之意便是那叫殷戒的少年是她認的義弟。不是他有心貶她,她不愛動腦,但也一向不感情用事,要她以現在的男兒身去親近旁人,除非那人有利用價值,而當年她認他是為當靠山,那麼認這少年的原因……
      他望著那少年。那少年體型瘦長,臉上戴了面具,露出一雙冷眼。那種孤絕的眼神很眼熟,彷佛在哪兒見過;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掌上,那是一雙?過武的手。
      “隨你吧。”她不傻,會這樣做,自有她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欲扶她上馬車。
      她巧妙要抽開,卻硬生生被握緊。
      “富被,你已二十出頭,難道不曾想過成親嗎?”他忽然問。
      就算再奇怪他今日反常的舉止,她仍泰若自然地笑道:“大哥未成親,小弟怎敢先大哥談嫁娶呢?”
      “我也二十六了啊……”他喃喃自語,忽而揚眉笑望她。“我煩國事,心無多余地方來納妻,但娶妻生子乃天經地義之事,富被,反正我目前沒有打算要成親,而你也無此心意,不如我三十以後,再無意中人,彼此就將就點,你我成雙成對算了。”
      這是玩笑,抑或試探?心底閃過警訊,她面不改色地笑道:“好啊,反正我也沒有意中人,大哥若不介意外頭的流言,我願與大哥相伴一生。”
      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誤踏陷阱。
      會不會有一個可能,在她自認了解他的同時,他也將她的性子摸了個徹底,他只須挖個洞,她就會自動往下跳?
      有時候,看著他認真沉穩的臉龐,幾乎會忘了他的原形是頭老狐貍。她暗惱,總覺輸他一棋。
      他微笑,一把拉她進馬車,見殷戒站在不遠地,他問道:“你可要上馬車?”
      “我坐前頭便是。”殷戒快步走向車頭。
      聶滄溟涵眼注視他的身形。少年的體型變化極大,認他體型是認不出來,但依他的行走方式,莫非是──他心底有了底,卻不戳破,縮回車內。見譚富被望著他,他露出溫柔的笑;笑得她全身雞皮疙瘩猛起。
      “大哥……”她輕嗆了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急忙移動身子避開。
      他的眼裡流露短暫的傷痛,隨即掩去。
      她頓覺怪異起來,試探說道:“大哥,呃……昨日種種像場惡夢,現在才知珍惜以往的生活。”
      “既是惡夢,就不必再想起。”他柔聲說道:“從今以後,你無須再害怕了。”
      果然出了問題。他們之前一向有條線隔絕了對方,即使明為兄弟,也不曾越過那條線;他對她親切有禮,她對他則尊敬為兄。她佩服他的兩面人,喜歡與他暗中較勁,也能互相分享心事,但從新年那日那一次在書房起,隱約發現那條線開始動搖,如今他試圖跨越那條線,走到她的身邊,這讓她……頭皮發麻起來。
      垮了那條線,就不是單純的情誼了。
      “富被,你怕我嗎?”
      “不,怎麼會呢?”她奇怪他的問題,而後靈光湧現,今她咋舌不已。“大哥……
      你……待我這麼好,莫非是以為我被章大人給……“
      “夠了,富被,回憶有時是件殘忍的事,你不要多想。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頂著。”
      哎呀,他果然是以為她被玷污了。她緩緩眨了兩葡插A伸出細白雙手,委屈說道:“昨天章大人老握著我的手不放,怎能忘掉?他的觸感殘留在手上,像是只毛虫久繞不去。”
      聶滄溟的臉色鐵青,勉強自己嘴角勾勒起僵硬的微笑,合掌將她的小手包住。
      “現在你感覺到什麼?”
      她怔了下,沒料到他的舉動。不妙,想逗他,卻讓自己陷進困境裡。他究竟以為自己是男是女?
      “大哥,被他碰過的豈止只有雙手?”不動聲色地硬抽出雙手。“唉,人長得俊秀也是麻煩,我待在尚書府裡見到的多半是少年及孩童,從來不知一個垂老之人竟能如此虐待他們。我遇見殷威時,他像狗一樣地被對待,手銬腳鐐,項圈繞頸。”
      他的黑眸半垂,一會兒才應聲:“難道你也被……”
      他的聲音沙啞難辨,彷佛在盛怒之中。她一向佩服他的理智凌駕於己身的情感之上,如今,他破戒了,是為她。
      “我沒有,大概還忌我是朝廷命官吧。”她笑嘆,有點懊惱自己的未來將會因他而變。“大哥,我安然無恙啊。”
      “我知道你現在安然無恙了……”他痛心道,開始怨恨自己昨夜沒有擅闖尚書府。
      “我是說,我在尚書府除了喝茶、下棋、賞花賞少年之外,沒有其它事發生。”
      好半晌,才吸收了她的話。聶滄溟迅速抬起臉,錯愕瞪著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她笑意盈盈,確實沒有受到極大創傷的痛,他一直以為她是強顏歡笑……
      “你……沒有……”章老頭兒是好色之人,怎會放過她?
      “沒有,大哥你別忘了小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起碼腦子還有點作用,最多讓他吃吃豆腐,摸個手,就再也沒有其它了。”見他仍難以置信,她的唇畔逸起笑。“白天我尚有法子,入了夜,全賴殷戒幫忙。”
      “他?”
      “他……”她遲疑了下,做了個唇形,才再說道:“大哥,你莫要瞧輕他。”
      那少年代她承受?非親非故,怎會甘願讓身子被一個老男人給?蹋?那孩子才幾歲呀!
      心裡有對那少年的憐惜,但有更多的慶幸,慶幸譚富被並未受到傷害。
      “大哥,你料得沒錯,殷戒正是當年殘殺王公貴族的兇手,他的同伙已死,他一直待在京師不曾離去,直到去年被章大人收藏起來……”她輕聲說道,不讓聲音話出車頭之外。
      “難道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但為何遲遲不下手?
      “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下不了手是因父子天性在作祟。”見他詫異,她搖頭苦笑:“大哥,你該知道這些年來靡爛的生活導致淫亂理所當然化,貴族間有一遊戲,比誰弄出來的男孩最俊美,鄉野村姑因此受害,殷戒正是這項遊戲的產物。出生了,卻無人理會,他孩童時曾因家窮被收作孌童,後來逃出。他入尚書府,是想手刃親爹,到頭來卻心軟了。大哥,一個人怎能恨與愛同時擁有呢?”
      這是亂倫啊!父與子搞出了什麼?這樣的孩子又受盡了多少苦楚,就算從此以後活了下去,他身上曾烙過的傷痛永遠不會褪……聶滄溟該悲嘆,但等了半晌,殘存在他心頭的還是只有慶幸。
      “既然謀刺不了,他怎會心甘情願地跟你走?章大人已失去你,又怎會願意讓出手下的少年?”他開口問道。
      “因為我聰明啊。”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如這樣吧,大哥若能說出你如何讓章大人點頭放人,我就告訴你,我是如何說服他們的。”
      他露出掩飾的微笑。“人都救出了,還談那些做什麼?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在敷衍,她聽得出來,也不想再逼問他。他所付出的,必定是連她也會內疚一輩子的東西,倒不如不要知道,省得罪惡感加深。
      天底下,他大概會是唯一一個以為她被侵犯,而執意要她的男人吧。說不感動是騙人,只是很想問他,方才他究竟是在對一個男子求婚,抑或對一名女子允下承諾呢?
      想問他,卻不能問,還是寧願當他以為她是個男兒身;因為她小心眼兒,不甘心自己的性別被人瞧出。
      “我早該明白的……”他喃喃道。
      “明白什麼?”她好奇問。
      “明白你……毫發未損。”他真是氣昏了頭。她的身子若真被碰過,姓章的怎會不知她的真實性別呢?一旦知道她的性別,大可以殺頭罪來辦他,屆時就無人搶富被……
      當時他喪失了理智,是他的錯。抬起眼望著譚富被的笑臉,他氣自己的疏失,但只要她平安,這點疏失算什麼?
      馬車一個顛簸,她的身子極輕,往前傾了下,不小心跌進他的懷裡。
      她的臉微紅起來,笑道:“對不起,大哥……”正要爬起,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放。
      他身上的味道再無當年那股腐敗之味,是因為他心中的魔鬼逐漸褪去了嗎?
      “大哥,你的味道真好聞。”她笑嘆。
      “若是你愛聞,那麼就讓你聞上一輩子吧。”
      她呆了下,暗自要不動聲色地脫離他的懷抱。他抱得極緊,難以掙獢A她心一慌,正要言語激他鬆手,馬車已停在聶府大門。
      馬夫俐落地打開車門,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一個月後,馬夫辭了職,在京師開了間小客棧。
      在往後的四年裡,對他們之間所有捕風捉影的臆測全結束在這間小客棧裡,馬夫義正辭嚴對每個有心人說:“我曾為聶而做事,理當為他們辟謠。”頓了頓,又道:“我在聶而做事,親眼目睹了許多事,如果想知道事實真相,不妨留下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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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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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謠言似真似假又流傳了四年。四年裡小事不斷,皆安穩度過,只是譚富被的美癒來癒驚人,像一朵盛開不凋的花。
      他想摘,頭一遭這麼想要摘下這朵花,卻苦於這朵花的自我太強,只能等待最佳時機。
      “富被,你在書房嗎?”外頭傳來輕喊。
      等了一會兒,書房內無人應聲,他輕輕推開門,舉步如貓地走進。
      尚未見到人,就先瞧見地上掉了一張帖子。他順手拾起,帖子是給譚富被的。不知是何人邀約?
      這幾年,即使有人覬覦譚富被,也礙於他,不敢輕舉妄動。
      “賞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單,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節制,他也盡量不幹擾她的社交活動,她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宴會,這一次應該地無礙。
      他放下帖子,直覺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見她側躺在上頭小憩,屏榻角落還擱著點心及幾本藍皮書。
      根本無病無痛地無事,卻跟翰林請假。大明朝官俸極少,她一連請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一陣春風從窗外吹來,拂動她幾許發絲。他的手不聽控制,自動撩開她頰上的亂發,指尖輕觸她細嫩的肌官,心跳快一拍,立刻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他自認非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
      又是微風吹進,飄進幾朵落瓣,他怕她著涼,伸手越過她,欲將窗子關小。
      花瓣落在她的頰上、唇上,他瞪著她,明知不該,但就是心猿意馬起來。
      脫口輕喚一聲:“富被?”
      見她睡容依舊秀雅,俯身隔著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紛飛;窗內他貪戀逾矩。
      她的唇又涼又甜,怎麼沒有人發現這樣柔軟的唇瓣是女子所擁有呢?他暗自嘆息,喃道:“富被啊,富被!你可知你時時教我提心吊膽嗎?”縱容短暫地失神望她。
      他明白她聽不見他訴衷情,因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動山搖,不到時辰不會醒來。
      去年京師大地動,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獨不見她蹤影,他奔進找她,才發現她睡死了。
      她聰明在大處,小虛的迷糊卻足夠害死她了。
      “滄溟兄?”段元澤在外頭喊道。
      他一凜,回過神,怕驚醒她來,連忙將點心盤子挪到幾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輕步退出書房,將門靜靜合上。
      “滄溟兄,聽說富被今日又請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小聲點,她剛睡。”
      “又睡?”看了書房一眼,段元澤見怪不怪。與譚富被相識七年,早已習慣她在哪兒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請大夫來看。”他壓低聲音說道。
      “春天一來,她易昏昏欲睡,讓她睡夠了就沒事。”
      “我可沒見過哪家男兒像他這麼嗜睡的。唉,幸好有你收留他,不然萬一他娶妻生子,我還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棄他胸無大志。”段元澤取笑道。隨即推了推他,說道:“你……該不會不願其它男人見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這幾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藥舖子抓藥了事,不請大夫。滄溟兄,你的獨佔欲未免太強了……”
      聶滄溟一陣苦笑。
      “我確實不願讓其它男人碰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廳去坐,免得吵醒譚富被了。
      段元澤卻說:“前廳有談顯亞,我與他在門口相遇,他也是來探望富被的。”
      “他也來?”談顯亞來的次數未免過於頻繁。
      “富被請了半個月的假,他擔心,所以來探採。我瞧他對四年前富被身陷尚書府,他卻礙於其岳父無力救人之事耿耿於懷,所以這幾年他待富被不錯,連建戰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實,多一人對富被用心,富被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暫時將這嫉妒吞下肚裡去吧!”
      聶滄溟直覺反應笑言:“我哪兒來的嫉妒呢?有人對她好,表示她的魅力無法,也証明我沒選錯人。元澤,你真是說笑了。”
      段元澤看他一眼,摸鼻搖頭。“你要當我說笑就說笑吧,反正大伙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領兵出戰倭寇,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在東南沿海,富被身在朝中,章大人雖已告老還鄉,可邵元節仍對你有敵意,我怕他將主意打到富被身上。”
      說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當年之事再重演,屆時朝中無人可護譚富被.他垂下雙眸,並不表態,良久,才說一句:“其實……她有足夠的才智可保護自己,有我無我並無差別。”
      這句話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時在說服自己,但心裡總會有牽掛。
      “滄溟兄,你變了。”段元澤又吃驚又正色,說道:“你竟將你部分真實的面貌揭露給我瞧見,這是不是表示,你真當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了?”
      聶滄溟怔了下,收起臉上猶豫,搖頭笑著:“別要吵醒富被,咱們前頭談去。”語畢,與他共同離開庭院。
      “哎……”什麼吵醒?她壓根未睡,他們的所言所行,她是聽得一清二楚。
      書房內,譚富被微惱地張開黑眸,撫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著它依舊能感覺他唇上余溫及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習慣了這樣的味道。
      她傭懶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長發,伸舌咬進花瓣吞下,喃道:“是第幾次了呢?他分明早就發現我是女兒身了,才會這樣待我,可惡。”
      她只手托額,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語半晌,瞧見幾上殘余點心,直覺再捧回懷裡細嚼慢嚥。
      “真惱!他不是會胡亂毀人名節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裡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麼,只是氣他的自以為是。“他的條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會看上他啊,對我毛手毛腳,欺我不敢言語嗎?這男人,真是自大得緊。”
      她抱怨,心知這只是遷怒之辭,她最氣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別。明明她行止得宜,怎會看穿?
      她不愛攬鏡自照,並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紀癒長,容貌癒顯女性。一般美麗的少年一旦過了責春時期,便開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獨她,癒來癒有成熟的美艷,翰林院新來的進士往往看她看到發了呆,但並無人看穿她的女兒身。就是這點讓她的自尊難以忍受!
      “究竟是怎麼看出的呢?”她自信滿滿自己絕無破綻,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覺盤子空了,她又發呆坐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親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飯皇帝大,任有天大難事,她也要先吃飽再說。
      聽見外頭有聲,她微微側身往窗外瞧去,瞧見殷戒走進庭院?t.殷戒雖名為義弟,但幾年下來,他似乎只願待在她身邊,意在守護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書府已是不易,他仍不願輕易相信別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著他聽她的話,要勞動他再去廚房拿一盤點心來,忽見拱門後小?在窺視。
      窺視什麼?她頗感有趣地賴在窗檻上。小堇也十五歲了,莫非喜歡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絡得很,有什麼事會從我眼下跑過,而我會輕忽的呢?”暫忘煩事,她感興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著小?長大的,她的個性單純,立志要一生當大哥的護衛,心裡卻也想要大哥當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無迷戀,戒兒終日戴著鐵面具,她怎會喜歡上他?”出尚書府之前,殷戒戴上鐵面具,盼今生再無人瞧見他陰柔過頭的容貌,是以聶府上下,甚至聶滄溟也未曾看過他的相貌。
      哎,戴著也好,她不強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結,不喜旁人看著他的臉。
      “殷戒,你有空嗎?”小?問道。十五歲的她談不上美麗,一見就如是練過式的女孩兒。
      “我沒空。”
      小?早已習慣他冷淡的說話方式,鍥而不舍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守在富被哥哥附近,但我聽爺提及他又在書房睡著了,現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驚不醒他,你不必擔心他。可願與我比劃二招?”
      “我沒興趣。”
      “你……跟我打兩招吧。”圓圓的臉有著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爺教你的功夫,你學得比我還快,你與我相互砌磋,增進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來小?是為了學功夫,難怪會纏著殷戒不放。譚富被閑來無事,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靜觀其變。
      不是她無聊,而是她愛看周邊發生的事,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覺新鮮有趣。反倒是翰林院癒來癒留不住她,鎮日反復做著相同的事,談顯亞於兩年前當上內閣成員,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薦她入內閣;她也曾想了一會兒,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辭了。
      她才閃神一會兒,一定睛就見小?忽然撤出了銀鉤,直逼殷戒而去。
      “失禮了,殷戒。”
      庭院裡,落葉紛亂卷起,殷戒直覺刀劍出鞘,擋住銀鉤,小?乘機以天生飛毛腿的功力躍進,近身逼戰。
      譚富被目不轉睛地望著,忖思道:“小?還是一樣莽撞,數年都不改,她再這樣下去,是絕不能讓她跟著上戰場。”
      她未到東南沿海一帶過,也不曾親眼看過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與雙嶼相制衡的狐貍島被燒得一乾二淨,從此雙嶼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這才對聶滄溟當元帥,擇日出發。
      他是個人才,若配於強兵,戰勝之日可期,但邵元節始終不信任他,在皇帝老頭兒面前下讒言,雖明封元帥,再撤他都督之職,以表分權。
      “不是我有心要泄氣,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練,紀律鬆散不說,軍心怕也難以凝聚……”
      她凝思。一時未覺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將銀鉤打飛出去。
      “好痛!”小?鬆開了手,見到銀鉤筆直飛向書房窗口,她驚叫:“富被哥哥!”
      殷戒立回過身,也吃了一驚。
      “你快閃!”他叫道,撲上去抓住鉤尾。
      身邊勁風快至,一顆飛石如影撂過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銀鉤,就見鉤子擦過譚富被身邊,勾住她的頭發。她慘叫一聲,被鉤拉動,整個身子往後撲倒。
      “富被!”聶滄溟疾步奔進書房。見到她狼狽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發現她一頭長發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麼啦?有沒有事?”段元澤的聲音由遠而近,談顯亞也忙跟在後頭。
      “痛死我了。”痛得差點掉出眼淚。
   
“不要進來!”聶滄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譚富被.殷戒緊跟著他跑進書房,也瞧見了她“原形畢露”,急踢上門,擋住其它人進去。
      段元澤只來得及瞥見聶滄溟擋住她的身影。他脫口問道:“是不是打中富被了?我立刻去請大夫。”
      “不!”書房內響起聶滄溟不穩的聲音。“她沒受傷,只是……鉤子劃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換了衣服,咱們便到前廳去。元澤,請你代我盡主人之職吧。”
      談顯亞一聽,俊容微露不悅。
      “富被畢竟是男人,一輩子依附在另個男人之下,對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會可以容許貴族豢養男人,但富被是官,畢竟不合宜。
      抱怨的聲音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開我了。”她嘆道。
      ※※※“如果我放開你,你會逃嗎?”他問。懷裡的身軀極為柔軟,幾乎舍不得放開。
      天見可憐,一個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睜睜地望著鐘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卻無法正大光明地碰觸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會沒法吸氣。”她冷靜地推開他,抬起臉,見到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這種異樣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裝傻也騙不了人了。
      “大哥,難道我真這麼像姑娘家嗎?”
      “豈止像,你根本就是。”長發滑過頰畔垂至腰間,眉目含怨,女兒之態畢露,就算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人進來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別來,怎能讓其它男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你果然早就發現了。”她從鼻孔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道:“你該視而不見,至少,得等我願意親口承認,你再大吃一驚。”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對我吐露過,你還要我等多久?”
      她瞪著他。“你一開始就發現了?”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你非男兒了。”
      “胡說!”她惱道。走離他數步遠,注意到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我裝扮得當,無耳洞、無脂粉味,學男兒學了數月有余,滿朝文武無人識穿我,你卻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這根本不可能!”說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氣。
      “你沒有耳洞,沒有脂粉味,舉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見,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裝。沒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質,不是嗎?”聶滄溟開始微笑。
      微笑什麼?這次的笑,真誠而不再虛偽,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因為他長年的等待終於結束,她本來還在想計,想要如何完美地結束偽裝,雖然他早知她的女兒身,但他不說,她就當他不知道,如今卻得為了個死鉤子,七年的女扮男裝就這樣窩囊地結束。她不高興啊,不高興他的直覺竟將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嗎?富被?”他忽然問道。每一天,他幾乎要重復問她,當年當官的理由想透了嗎?
      想透了,就要辭官,這是她承諾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來,我不再答復你,只以笑相對的原因嗎?”見他搖頭,她狡黠笑道:“因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卻不肯說。”
      “我不說,不是因為我貪當官的滋味,而是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朝中朋友啊!辭了官,我得回歸女兒身,你別忘了我是孤兒,那樣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他所能給的蔽蔭呢?“就算你恢復女裝,我依舊是你的親人。你在朝為官,諸多不便,我是時時擔憂你啊。”
      “我知道。”她無辜笑道:“當舍則舍,有舍才有得,也該是我辭官的時機了。”
      他聞言驚喜。“你當真要辭官?”萬萬不敢想象這件事會圓滿落幕!
      她一辭官,再也不怕有人會發現她的性別,七年!他錯估了她的智商,以為她遲早會曝光!
      七年來,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惡夢,夢裡她被揭S女兒身,被拖出去砍了頭。初時,他怕自己受牽連而惡夢不斷,後來為她擔憂受怕啊!人人都以為他雙鬢白發是操心國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內情。
      七年?齲 揮腥頌囓X來喊她陰陽顛倒,戲弄君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確實要辭官,難不成要等人發現了,頭掉了才喊著要辭?雖然小弟……妹自信再當個幾年官,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說道,頗為自負。
      “然後呢?”他試探問道。
      “然後?”她緩緩眨了兩次眼,露出笑臉。“小妹只好背著包袱,拿著這幾年的積蓄回鄉,開間小店舖吧。”
      他一怔。“你哪來的積蓄?”壓根身無分文了,開什麼店舖。他以為依她的才智,應該明白他的心。
      “沒有嗎?”扇柄輕敲了頭一下,故作惱狀。“小妹一向沒有理財概念,沒有積蓄,我要怎麼過下半輩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紀不小了,回鄉之後,我找個人嫁了,就賴著他吃飯好了。”
      黑眸凌厲地鎖住她的嬌顏。如果再聽不出她在捉弄他,這些年的相處就白費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願不願意讓她玩!
      “誰能忍得了你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小妹又不驕縱,說起刻苦耐勞,還知道怎麼個寫法。”她也在笑,笑得連貝齒也露了出來。
   
“你貪睡貪吃又極為挑剔,不是美食,你不肯動口;能坐轎就絕不走路,連你在翰林工作,也時常偷懶發呆。不要以為我不知情,你從聶府賬房那裡支領的銀子除了供你吃喝玩樂外,你還發給新進的庶吉士,要他們幫你做編修工作。富被,你已被養得嬌貴,如何能適應外頭生活?”
      哎,把她說得像頭豬公一樣,真夠刻薄的。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詳,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說,我有一塊田,我不必親自下手耕作,有辦法請人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裡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詭異。
      他見識過她的聰明,怎會不信?他的牙齦隱隱約約抽緊,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沒有以虛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討的。
      “你想嫁人,也要看誰願意娶你?你連伺候夫婿都不懂,何況你年齡過大,願娶你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個好人選。
      “那就找個老頭兒吧!”視若無睹他笑臉下已火冒三丈。“人隨環境而改,反正媳婦都能熬成婆了,我熬個幾年,熬到他見閻王也不是難事,到時是人伺候我,不是我來伺候人。”
      “富被!”他目光灼灼。
      “大哥?”她無辜回視他。
      “你……這是在逼我嗎?你既是了解我,就該明白我的心意,何須逼我說出口?”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即使再心靈相通之人,也須用到言語。大哥,你不說,我不知道;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允。”
      他錯愕了下,本以為她是有心刁難而已,到頭來她依舊屬於他,倒沒料到她忽由此言。“難道你不願嫁與我?”
      “我為什麼要嫁你?大哥,咱們是兄妹,兄妹豈能論婚嫁?”
      還在捉弄他嗎?他直勾望進她認真的眼瞳裡,心頭彷沉大石。他一直以為她心裡有底,相處七年,還有誰能這樣寵她憐她?
      說實話,他是有私心的。剛開始敬重她的才華,視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後來有心寵她,是讓她離不開他。
      這世上還有誰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你……”一時之間無法揣測到她的心思。“難道你對我真無感情嗎?”多少夜在外庭秉燭談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為她明白的。
      譚富被嘆了口氣,拾起束環,隨意將長發再度束起。“大哥,你對我又有何感覺呢?”
      “你是知心人,而我很幸運的,能夠有一個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說道。
      她微哼一聲,顯然不滿意他的答復,又問:“你從四年前就開始打算娶我了?”
      “正是。就等你甘願辭官,恢復女兒身。”
      “好個肯定語氣!不過我敢打包票,你再繼續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夢了。”
      “富被,你在怨我了。為什麼怨?就因為我不曾將心中想法告訴你嗎?你扮男裝,不曾表露意願要讓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我如何吐露心聲?”她待人平日是隨和自在,但她自認才智過人,本性多少帶有驕傲之氣。
      而現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見她耍性子,如今在這當口卻開始發作了。
      他的話讓她啞口無言,卻也惱羞成怒。
      “大哥,你以為夫妻之間只須知心,只要習慣就行嗎?倘若今日與你相處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嗎?知心人,我當你妹子也能繼續知心下去;當你妹子多好,何苦讓自己跳高一層身分?”揉了揉頭皮,見他微涵起眼,知道凡事該適可而止,便緩下語氣說道:“反正日子還久,這事暫可放下不談,等戰事結束之後再說吧。”
      “你說的是。”他半垂視線,掩飾眸裡神色。
      她不嫁他,又能嫁誰呢?明知她在鬧意氣,卻得咬牙承受下來,誰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進聶門。
      “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他忽然說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卻逐漸心不在此,對朝中生起無力之感,是一因;富被的出現,亦是一因。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該做的做了,你已盡力,余下的是天算,我們無能為力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綻出微笑。初時,她讀透他的心,他驚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飾,她仍然輕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了解的。
      “我絕不放過你。”他輕聲說道。放過她,他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好呀,大哥,咱們可以來試試看。”她涵起眼笑著。
      ※※※圓月當空,殷戒匆匆穿過回廊,瞧見小?守在書房外,那表示聶滄溟在書房內。他上前與小?私語一陣,語調雖然乎穩,但顯得憂心忡忡。
      小?聞言一驚,連忙對著門喊道:“爺!不好了,富被哥哥賞花未歸──”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推開。
      “賞花?”聶滄溟憶起前幾日在書房發現的帖子。“這麼晚了,還賞什麼花?戒兒,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過子時。”殷戒頓了頓,聲音略啞。“我該陪著她去,但她明白我不愛在眾人面前露面,所以……”
      聶滄溟聞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單上有談顯亞,也有三大營統帥雷大人,富被若有難,他多少也會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難道是出了什麼不可預料之事嗎?他心頭突地一跳,頓感不安起來。
      “小?,去備車,別要驚擾其它家僕。”他快步走回書房,拿起短劍,隨即往大門走去。
      殷戒緊跟著他,說道:“我也去。以往賞花宴都是沒事的,如果我跟著她,也許……”
      “不,你別去。”
      他心底隱隱不安,如同當年她被章大人請去作客一般,那時有戒兒相助,如今她一人……
      他跨上車之前,回頭說道:“你們都裝作無事,守好後門,天亮之前我必定會回來。”
      殷戒點頭,了解他話中之意。裝作無事,是當作沒事發生,如果富被真發生了清白受損之事,也要視若無睹。
      目送馬車離去之後,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轉移目標。”反正他的身體也臟了,不怕再來一回。
      大夜裡,車行極快奔山城南方。
      發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呂長風,他是愛好風雅之輩,過去幾年皆有賞花宴邀譚富被過府吟詩作對。
      “他的廚子不錯,我挺喜愛的。”這對譚富被是不可抗拒的誘惑之一。所以幾乎年年都去,但從未晚歸過。
      夜寂靜,路上只有馬車在奔馳,他運馬夫也不敢叫醒,由自己來駕車。
      “連上陣殺敵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感,我還以為今生不會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說,該先持拜帖……他轉了個頭,將馬車隱藏在都御史府後門,隨即跳下馬車。
      黑夜蒙蒙,裡頭一片靜聲,就算有人也都該入睡了。譚富被不曾在外頭留宿,連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會深夜未歸。
      他施展輕功,輕躍到屋檐上。他來訪過幾次,對於地形還算熟悉,若要宴客,該會在聚喜廳內。
      他屏息踩過屋瓦,迅速躍過幾個屋檐,來到聚喜廳上。他搬動屋瓦,趁縫往內瞧去,暗吃一驚!
      他翻身躍下地,走進廳內。杯盤狼籍,一陣酒氣撲鼻,倒臥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員。
      談顯亞就躺在他的右腳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喝得如此盡興?”舉杯一聞,濃烈的酒氣斥鼻。“是御賜的貢品葡萄酒?”沒有酒量的人極易入醉。
      難道富被是醉了嗎?
      心裡隱感此事不簡單,譚富被也不在裡頭。他避開談顯亞的翻身,走出聚喜廳。
      夜涼如水,他輕步往花園走去,經過回廊時,聽見輕微的淫笑聲。那樣的笑聲讓他頓時如遭雷擊,不顧是否會被人發現,快步上前推開傳出笑聲的房門。
      那種男歡女愛的笑聲,他怎會認不出?房內又是一陣酒氣,直覺連想到今日賞花是另有用意。
      他猛然停住,瞪著地上凌亂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後是糾纏的人影。他凝神傾聽,淫盪的呻吟是陌生的,他暗鬆口氣,立刻退出門;再過幾間房門時,仍傳出交歡的呻吟,他一一進去如法炮制,仍未見譚富被蹤影。
      “酒能亂性,但豈會如此過分?”依著房內掉落的配飾,還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幾名乃是正經的官員,難道……“被下藥?”
      他瞻戰心驚。富被不愛吃藥,對藥物抗性極弱……他的額上滲出汗珠,不敢細想,往其它房巡去。
      未久,仍末發現她的蹤影。
      “還是……被帶到其它地方?”混帳家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行經花園,花香撲鼻,沖淡了?漫空氣中的酒味。癒晚發現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癒想癒惱,不顧旁人發現漸i能,用力折下鄰近枝葉。
      如果……真的被?蹋了,寧願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沒有回憶。她本性是驕傲的,他怕她一知曉,會尋短見。
      他要回頭,再找一次,忽然聽見輕微的噴涕聲。
      他停下腳步,轉身望著花園。黑夜裡,花園一片靜默,是他錯聽?
      他未吭聲,輕步走過花叢與花亭。亭頂掛著微弱的油燈,照著四周,放眼所及,並無人躲在花叢之中。
      再往前,就是蓮花池了。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細心搜索池上,一顆心又猛然沉下。
      又是一個輕微的噴涕聲,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他迅速抓住來聲,循聲望去附近假山。
      聲音太小,聽不出是不是譚富被的聲音,但……他從未向上蒼許願過什麼,如今他願舍棄他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回譚富被.他輕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當年他想殺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輕喚:“是富被嗎?”
      假山內未有聲音傳出。他原要鑽進,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難以進去。
      “是富被嗎?”他又問一聲,耐心地等待。
      過了一會兒,含糊的聲音傳出。
      “你是大哥?”
      他聞言,激動得幾乎虛脫,劇烈跳動的心臟這才歸回原位。武人的氣息亂了,他竟發現自己在大口喘息,滿臉大汗。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富被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無人了解他。
      當年的章大人強邀她作客,他已深深體會過了。
      如今再來一次,他的恐懼更甚當年。
      原來,這四年來在他等待她自認女兒身的同時,他的情根繼續發芽茁壯,讓他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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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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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遮住圓月,大地立時一片黑暗。
      “富被,你快出來,馬車就在外頭,我趁夜帶你回。”
      裡頭靜默了很久,才又傳出含糊的聲音:“你叫……什麼?”
      他怔了下。
      “我是你大哥,聶滄溟啊!”方才一時鬆心,沒有發現她的怪異。
      “你的聲音很像……”又停半晌,她才緩緩說道:“我喝醉了……”
      難怪說起話來前後不連貫,原來是喝醉了。
      “喝醉之人……大多會有幻影,我怕我錯聽、錯看,等我一旦清醒,我心會後悔……”
      “你能這樣想,表示你神智清楚。富被,你先出來,我怕再晚些,會被人發現。”
      “大哥,你曾經想要殺我嗎?”
      他愕然一會兒,隨即明白她在測試他,立刻承認道:“我是想殺你。一在七年前醉仙客棧裡;一是四年前你窺視我秘密之時。”她能飲酒,但有節制,所以未曾遇過她醉酒之時。
      如今開始懷疑她到底是否喝醉了?一個喝醉之人怎還會神智如此清晰?
      良久,假山有了動靜,一抹人影搖搖擺擺地走出洞裡。
      烏雲飄散,借著月光瞧見她的臉蛋滿布紅暈,半垂的眸子迷蒙,鎖不住焦距。
      她蹌跌了一下,他立刻上前抱住她嬌弱的身子,她全身濕透,微微發抖。
      “大哥?”她抬起臉望著他,半醉的眸子裡是一片迷糊。
      “我是。”他憐惜答道。她醉人的模樣很迷人,朱唇嬌艷欲滴,他只能暗慶無人見過她的醉態。
      “我……看不清楚……我連你的味道都聞不出來……”她微惱道,有些大舌頭。
      “那是因為你喝醉了。噓,別說話,我先帶你離開。”他一把抱起她,疾步奔向後門。
      她努力張著眸子,要想看清他。
      “我在等你……我以為……”她又閉嘴,想了很久,才說:“我要找個地方躲起,只要時間一過,你察覺不對勁,必定會來尋我,我只要等到你就好了……”
      “我知道。”他柔聲說道,一提氣,抱著她飛上屋檐。
      “現在是何時了?”
      “早過了子時。”
      “子時?”她又想了很久,蹙起眉。“你來得好晚,難怪我老覺得我等了很久,很久……”
      “是我的錯。”躍過後門,他直奔藏馬車之處,將她抱進車內後,立刻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蓋上。“你再忍一忍,一回去你就能好好睡覺,不必擔心旁人發現你。”
      她臉紅得今人心驚,摸了摸她的額間,並無發熱,不是受了風寒,難道酒裡加了什麼料嗎?
      他癒想癒憂心,要退開去駕車,她忽然抓住他的手。
      “我想握住你的手,大哥。”
      “你握住了。”
      她的唇緊閉,硬生生嚥下嘆息,勉強開口:“你模模糊糊的,我老是看不清楚,什麼叫半夢半醒,我總算明掑F……你私下答應過我,一到春天,要先為戒兒與小?辦婚事,我明白你不舍小?,但她遲早都要嫁,你何時才會著手去辦?”
      他錯愕她沒頭沒尾的一番話,隨即心疼地回握她的手。“我明白你多疑是為了保身,但戒兒跟小?何時有婚事?我瞧你明明還會試探我,哪裡像醉迷糊的樣子?”
      她吐了一口氣,合上眼。
      “你果然是大哥……”心一鬆,他的體溫從掌中傳來,讓她胸腹之間如火燒。她暗叫不妙,懷疑自己究竟還余下多少克制能力,她低語:“大哥,我要回家,你快放手吧。”
      是她緊抓他不放啊!聶滄溟沒有反駁她,要抽手,她卻硬握住他的手。她的眉目之間盡是痛苦,他心中懷疑加深,最後用力將她拉開。
      她的身子直覺縮起,喃喃道:“大哥,快點,我怕晚了,連怎麼吃掉你,我都記不住了……”
      他見狀,連忙越過她,鑽到車前駕車。
      ※※※天色未亮,遠方已有雞啼,聶府後門在望,他一拉韁繩,守在門外的殷戒立刻上前。
      “怎麼了?她──”
      “快去燒水,將木桶搬到富被房裡,順便叫小?去熬個解酒湯來。”他打開車門,抱出譚富被.她像睡著,被他一動,她又驚醒。“大哥?”
      “我是。咱們回家了。”
      “哪個家?”
      “京師聶府。”趁著僕人未起,他一路將她抱回房內。“先別睡著,待會兒你洗個澡會好過些。”要把她放在床上,卻發現她緊緊抱住他不放,像貪戀極他的體溫。“富被,你可以放手了。”
      “我在抱你?”她呆呆然,兩眼無神地喃道:“原來我自制力這麼差,大哥,勞煩你把我拉開吧。”
      聶滄溟忍住滿腔疑惑,將她拉開,她立刻側向床上。
      “富被,你是哪兒不舒服……”
      正要摸上她的臉,她合眼低叫:“別碰我!”
      若是再沒發現不對勁,他就枉稱老狐貍了。
      “除了酒,你還吃了什麼?”他厲聲問道。
      她沒應聲,咬住唇,像在忍什麼。
      殷戒將木桶搬進,灌進熱水。聶滄溟暫離床邊,將屏風拉出。
      “應該讓小?來幫忙的。”殷戒突出一句。
      “你也是男人,應該明白我剛失而復得的心情。”他回首,望譚富被一眼。“何況她也只能嫁我了,沒有關系。”
      面具遮住殷戒的神色,他的眼神卻透露有趣。“她一向不愛你的自以為是。”
      “我知道。”他微笑,待殷戒離開之後。他又回到床沿,搖醒譚富被,說道:“你要自己脫衣服,還是我來?”
      他極為擔心她臉上不自然的紅暈。
      若只是喝醉了也就算了,最多喝個解酒湯就夠了,就怕她誤食了其它東西。
      她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張了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可惡,可惡……”
      他暗嘆了口氣。“我來動手了,你不要害怕,我不會胡來的。”
      “大哥,你要脫我衣服嗎?為什麼?”她慢半拍地問。
      “因為你一身濕透,不洗個熱水澡,會著涼。”他耐心地說。
      “哦──”她舔了舔幹澀的唇,又冒出一句:“我沒力脫衣,你把眼睛閉上,別碰我的身子。”語畢,她又難受地閉上眼。
      “真不知該不該高興你對我的信任。”他喃道。
脫下她的外衫跟裡頭的罩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她的身上。她的鎖骨極美,細致的肌膚呈粉紅色,胸前纏繞白布,雖然瞧似平胸,也顯瘦弱,卻足使他心跳加快,他硬生生地將視線抽離,助她將長褲脫下,順手拉過長毯將她卷抱起來放進水裡。
      他將她的長發綰起,露出雪白的頸項,沿著頸骨下來是光滑纖細的背。水溫適當,也夠清澄,水面下的春色一覽無遺。他暗咒一聲,退開二步。
      “大哥,你有閉上眼嗎?”她含糊問道。
      “有。”他臉不紅、氣不喘地答道。汗水背叛他緩緩流下。
      “哦──”她忽然將臉埋進水裡。他以為她不小心,正要上前拉她一把,她又冒出臉來,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要甩回神智。
      “富被,你……究竟還吃了什麼?”癒見她癒不對勁,像是氣血逆流,讓她極端不舒服。“你要告訴我啊,我好讓戒兒去抓藥。”
      “我吃了什麼……”她泡在水裡有一會兒,水溫有些涼了,讓她的肌膚表層頗受敏感,低低呻吟忍不住溢出咬住的唇。
      這樣耳熟的呻吟,他再不知道就是在騙自己了!他的臉色驀然鐵青。
      “你吃了催情藥?”
      “哎呀……還是被發現了。”
      “是誰搞的鬼?”他怨聲問道。若是他晚一步到呢?還是若有人找到躲起來的她呢?
      “我要知道,我第一個惡整他。”她喃道,他得上前一步仔細聆聽。“可惡,這成了我畢生的恥辱,我原以為我可以躲過的,是我太過自負,沒有料到身邊的人喝的酒才沒有摻藥……”
      過了好一會兒,她沒再說話。聶滄溟見她面露痛苦,明白她此時應該渾身發熱,難怪方才在都御史府裡那些男歡女愛的叫聲過於放浪,不論男女壓根無法控制自己。
      “還好是我找到了你。”他的聲音微顫。
      “大哥,我好難受……”她的臉埋進雙手之間,溢出泣聲。
      聶滄溟思緒百轉,不忍見她痛苦難忍。
      “我真是認栽了!”以往他心系國事,但遊刃有余,少有難以應付之事;遇上了她,他時時都在驚嚇、都在擔憂,尤其見她難受,他更是心疼萬分。
      轉眼之間,他心裡已有主意。反正他要娶定她了,提前洞房,不算損她清白。
      “富被,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柔聲問道,拉開她的雙手。
      她的臉色仍舊紅通,眸子含淚,卻強忍不落下。
      “大哥?”
      “唉,你知道是我就好。”他喃道,俯下身,放肆封住她的唇瓣。
      她的朱唇柔軟依舊,嘗起來有淡淡酒味。以往他偷吻,皆是點到為止,怕驚動她,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讓她主動響應,他卻只想苦笑連連。
      她對他的熱情不見得出自她的本意,現在她只是屈服在藥性之下,任由催情藥效控制她的情欲,明日一早恐怕她連這一夜與誰纏綿都沒個記憶。
      她的舌尖貪婪地鑽進它的唇間,他的心一動,雙手摸索到她胸前白布欲扯下。她的眉間皺了一下,遲緩將臉轉開。
      他未察覺,沉浸在她的柔軟之間。
      “大哥……你也誤吃了藥嗎?”她問。
      他聞言,停下動作,瞠目瞪著她。
      “我不甘心啊……大哥,我一向自認我應付得當,沒有人能欺我一步,當年章大人想欺我,我以智退他的侵犯……賞花嘛,每年都賞花,都御史大人是個附傭風雅的老好人,我料想應是沒有什麼問題,放低了戒心;賞花過後,他拿御賜葡萄酒,我想平日我飲酒不易醉,喝個一、二口不是問題,但他望我眼神奇異,我怕他暗中下藥,所以就與身邊同僚暗換過來,反正他若醉倒也沒有什麼關系……可是我竟沒有算到連他的酒也加了藥,我喝一口就覺後勁過強,身邊人一一倒下,我想要先行告辭,卻寸步難行,我瞧不清楚,又聽見有女人進來……我癒覺癒怪,若是毀在他手裡,我死也不甘心,於是拚命走出聚喜廳,我召不來僕人雇車,所以……”
      “所以你就先找地方躲了起來。”他代她答道,伸手欲憐惜摸上她的臉,卻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嗯……好象有人在追我,我不確定,也不甘心,若只有大哥發現我的女兒身,我就認了,但我藏了七年的秘密,讓其它人知道,說什麼我也不要!”就是這股力量迫使她憶起白日經過的假山洞,她就要辭官了,豈能在她圓滿落幕之前讓人揭露她的性別,這麼孬的事,她可不幹。
      到頭來,還是她的驕傲與自負救了她。
      “這一晚,你會很難受的。”他柔聲提醒她。她一向怕痛怕折磨,也不愛吃苦,吃了苦藥必配甜湯,她能在醉酒之後保持清醒,他是佩服極了,但那不表示她嬌貴的身子能承受得了。
      “這是我自作自受。”她惱道,合上眼:“如果我屈服了體內的藥性,不就等於我輸了嗎?我可不要日後回想今天所發生之事,老想著究竟是不是出於我的意願,究竟是不是只要男人就行?我會懷疑,你也會,那會是我畢生的恥辱。”
      聶滄溟望著她,柔聲說道:“你……想得真多。”
      若是換個時間,他必會笑她死腦筋,但現在怎能笑得出口?
      他不著痕跡地試了試水溫,說道:“水涼了,你先起來吧。”
      “不,讓我待著吧!受了風寒也無妨,我的自制力沒有大哥你想象中的好。”她雙臂環在木桶邊緣傾靠,咕噥:“就算我連餓一天,也沒有這麼難受過。那酒的後勁好強,我若睡著了,你也別吵醒我,我想大概非睡個幾日才會醒……”
      “我懂。”
      “大哥……這正是辭官的機會……”
      他懂她之意,在她耳畔低聲允諾:“都交給我吧,你好好休息,別再多想了。”
      ※※※貢品葡萄酒後勁極強,這一醉,讓她醉了三日有余,再醒來時,只覺得渾身疼痛,眼冒金星。
      “好吵……誰一大早就在吵?連死人都吵起來了。”譚富被掀了掀眼皮,瞧見熟悉的擺設,低語:“我回來了嗎……”
      守在一旁的小?上前,驚喜叫道:“富被哥哥,哎……應該叫富被姐姐才是。”
      譚富被轉了轉眼珠,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我的頸子好痛,好象被砍斷了一樣。”
      “那是因為爺打了你一記手刀。”小?眉開眼笑:“太好了,我跟爺還以為你要再睡上幾日。”
      “哦……”她的反應有些遲緩,最後的記憶是要大哥打她一拳,最好將她打昏了,她就不必才入睡又被體內的火燄給痛醒。“小?……我睡了幾天?”
      “三天多了,聽說那日賞花宴在場的官僚都早醒了。爺很擔心你,正打算要請大夫呢!”
      “你扶我起來吧。”借著小?之力,扶坐床頭。她緩緩眨了眨眼,注意到自己身上並非赤裸,猜測是小?為她換的衣服。
      屏風之後,露出個小臉望著她。她怔了一下,脫口:“是耀祖?莫非是顯亞兄來了?”
      小?立刻轉過身。“哎,小孩怎麼跑進來了?”
      譚富被笑著向小男孩招招手。“耀祖,你過來讓哥哥瞧瞧。你一定是從你爹嘴裡聽見我的名字,便跟他鬧著來瞧我是吧?”
      小男孩咯咯發笑地跑過來,小?怕他撞到頭,適時提他一把,讓他跳上床,撲進譚富被懷裡。
      “富被哥……姐姐,我確實看見他是跟談大學士一塊來的。”
      “我一向有小孩緣,這孩子像早知道我是女子,老愛親我的臉,難怪顯亞兄的夫人一見我就討厭。”譚富被虛弱笑道。憶起每回一到吳府作客,談顯亞之妻始終躲在內堂偷窺。“以後,我也得像她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隨意見男客。”她喃道,望著耀祖。“傳宗接代是必然,但孩子可愛歸可愛,玩別人的不必費力,要我生那可就累了。”
      一C那之間真希望繼續扮回男的譚富被,但隨即暗罵自己太過貪心,當夠隨心所欲的譚富被,理該回歸女兒身了。
      當舍則舍,再拖下去,也只會成為聶滄溟的負擔。她也不願他一出戰,還得分神擔心朝中的她。即使不願承認,但她的容貌、她的秘密都讓她在官場上十足的危險,這些年全賴聶滄溟的地位來保她;紙包不住火,不辭官,遲早會曝光。
      她可不要斷了頭、失了身,再來鬼哭神號的。
      “看開點,我一向最自傲的,便是不戀棧該舍去的東西。”她喃道。
      “我兒見富被有何不可?”外頭傳來談顯亞的斥道。
      “她在病中,不易見客。”聶滄溟淡淡說道。
      “是不易見客,還是你有心藏人?”
      “就算藏她,也好過讓她曝光在危險之中。”
      “好埋怨的口氣。"譚富被在房內聽了,輕笑搖頭:”大哥是在怨當日顯亞兄也去了,卻沒能救我嗎?小?,去請顯亞兄進來吧,我有話要跟他說。“
      “爺真是擔心受怕啊,富被姐姐,除了三大營統帥雷大人來訪外,這三日來,爺就坐在椅子上陪著你呢!”小?邊說邊放下紗幔,再去門口請人。
      聶滄溟驚喜道:“醒了?”他快步走進,見到紗幔後坐起的人影,心頭一鬆,輕聲問道:“富被,你……還有不適之處嗎?”
      “我很好,大哥真是正人君子。”她柔聲說道。
      “知道我是正人君子,就要好好把握。”他暗喻,瞧見談顯亞上前欲掀紗幔,他伸手阻擋,不悅道:“富被尚在病中,不易見風。”
      “既然在病中,為何不請大夫?”談顯亞對著紗幔後頭的人影說道:“富被,我與太醫素來交好,不如──”
      “不勞談大學士煩心,富被乃我義弟,就算請大夫,也該由我來請。”
      譚富被眨了眨眼,從紗幔交接的縫裡可以窺到聶滄溟的半面臉。他在微笑,語氣中的獨佔欲卻極強。
      她朱唇微啟,想要說什麼,卻礙於談顯亞在場,只得轉了話題。“大哥,為我辭官了嗎?”
      “你放心,仗我與吏部交好,你已是一介普通人了。”聶滄溟溫聲說道,轉過臉,也注意到紗幔縫間她微白的臉色。
      她向他眨了眨眼,他露出微微笑意,目光落在她懷裡的耀祖;耀祖緊緊抓著她的頭發,小臉埋進她的胸前。他的臉色斂起,她被他打昏之後,讓小?解開她胸前纏布,讓她好好睡上一覺……
      “富被,你為何辭官?”談顯亞問道:“你當得好好的,莫非是在翰林院受了什麼委屈?還是……那一天,你發生了什麼事?”
      “顯亞兄,那一天,你又發生了什麼事?”她回問。
      “我……我一覺醒來,瞧見我夫人……”
      “你夫人?”她望見聶滄溟的臉色,隨即懂了。
   
“是三大營統帥雷大人差人將我們送回府的。真是可惡,好個都御史之子,竟敢將咱們玩弄在手掌之間,你……”談顯亞及時收住口,不敢問譚富被究竟有沒有喝下摻有藥的葡萄酒。他改了口:“你何必辭官呢?都御史之子已遭報應,你不必怕以後──”
      “顯亞兄莫要多想,只是經此一次,我想辭官回鄉教書,官場終究不適合我啊!”
      談顯亞是萬萬舍不得她。雖然她有些呆,時常偷懶又反應極慢,但與她交心不必費心;想要留她,但心裡也知如她所說,官場非她能久留之地,她的容貌是一大阻礙。
      他沉默了半晌,望了聶滄溟一眼,暗示說道:“既然如此,你辭了官,就重新開始,莫要再沉淪過去,找個好姑娘成親生子,我將來若有空,必會帶耀祖去看你。”
      “哎,將來我的孩兒若有耀祖的可愛,那就好了。”她向耀祖皺起笑臉來。
      紗幔外,聶滄溟的唇畔抹上笑。
      “耀祖這孩子也真喜愛你,非要跟我來不可。耀祖,你出來吧……耀祖,住嘴!”
      談顯亞忽然叫道。紗幔極薄,能瞧見裡頭人影,自己的小兒子竟湊嘴親上了富被的唇。
      “哎呀!”她不怒,反而微笑看著小男童。“這麼小的娃兒,就懂得輕薄,將來怎麼了得?”她捏捏他的鼻子,將他塞進小?懷裡。“不送了,顯亞兄。”
      談顯亞一臉蒼白地接過耀祖。“我……我改口再來探你。”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不知為何,總覺今日一別,難再相見。是他太傷感了嗎?她辭了官,等過幾年,公事鬆了,他可以去看她啊!暗笑自己的敏感,低頭看了耀祖一眼,隨即憂心起來。
      等他離去,小?拉起紗幔,識相地說道:“富被姐姐剛起來必定餓了,我這就去熬湯。”語畢,輕輕關上房門。
      譚富被含笑望著聶滄溟,輕聲笑道:“大哥,你是在嫉妒耀祖了嗎?”
      “我有嗎?”
      “你的眼神在告訴我,你當個正人君子,什麼都沒有得到,一個小男娃兒就這樣輕易奪去我的唇。”她費力舉起手臂,他立刻握住。“你過來點,我沒力靠過去。”
      等他依言傾向前去,她輕輕吻上他的溫唇。
      他的黑眸未合上,直勾勾望著她。“這是出於你的意願嗎?”
      “大哥,你莫要誤會,我這只是感激你的君子作為。”她笑道。
      “我當了七年君子,你就這一點感激?”
      “大哥,我知道自你與我相識以來,不曾主動去過花樓;有人暗渡美人給你,你也退回,這種守身如玉的男人還真是世上少有啊。”
      聶滄溟不知該笑,抑或該惱她的取笑。他前三年真心將她當妹子,沒有特別想守身,只是在閑暇之余徹夜與她談天聊地,頗有一番樂趣。
      一個知心人勝過肉體一時的歡愉,從未對她明說,他的心靈得到平靜,這樣的妹子難尋,當時心裡打定主意為她找個好夫婿。後四年,他已暗自預定下她的將來,他怎敢亂來?
      即使不得不與同僚進花樓,他也不沾惹花樓美色、不過夜,因為知道她在看,她的所見所聞都會成為日後她對他的評判,沒道理他先為自己惹一身腥。
      “富被,現在你辭了官,我先將你送往南京,等戰事結束,再──”
      “誰說我一定聽從你的安排?”
      他涵起眼。
      “你在鬧性子?你的身子我瞧光了,你的清白算是我玷污了,你不嫁給我,難道要獨自終老一生嗎?”他怨言道,見她張口要說話,又氣又惱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她。
      “我要你的人、要你的知心,這樣還不夠嗎?”
      明知自己有些失態,但心裡佔有欲超乎他的想象之外,幾乎埋沒了他的理智。
      也許是因為她失而復得吧!那一夜在都御史府裡,他每走一步,就深怕見到她慘遭不測,那時才發現“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當他以為他是習慣她的存在時,卻在日復一日的習慣下逐漸卸下心防,讓她鑽進他的心扉之中。
      多可怕,他的心竟然分給了另一個人,讓自己毫無主控權。
      “只有你能看穿我的面具,只有你能卸下我的面具,難道這還不夠嗎?”他低喃。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譚富被環住他的腰,心裡直喊不對勁。這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哥……那日除我之外,其余的同事呢?”
      “都請雷大人差人送回府了。”他閉上眼,埋進她的肩窩裡。“帖子上本有他名字,他賣我三分情,必會特別注意你的安全,哪料他因事沒去,竟鬧出這樣荒唐淫亂之事。”
      “那日招待是都御史之子,我沒見過他,只知他剛回京師,都御史正要安插個官位給他,所以擺了賞花宴邀客。中途都御史不適回房,由他兒子招待,我總覺奇怪,如果針對我放藥,怎會連我身邊的同事都被下了藥?”
      聶滄溟握緊拳頭,不自覺將她摟得更緊。“都御史之子在民間名聲極差,他仗著其父是都御史,在民間荒淫作亂,拿百姓來玩樂,如今敢用在你們身上,當真是膽大包天,自找死路。”
      譚富被並非他們絕對目標,隨機放藥,誰吃下了算誰倒霉。喝下有藥的,共計八人,藥性之強,可以讓人無分男女,而其中一名誤食藥者正是雷大人的“親戚”,讓他狂怒不已。
      “何須我動手,自有人會下手。”聶滄溟咬牙說道。
      “大哥,你要生氣,也別要勒死我。”她笑嘆。
      他連忙鬆開手勁,緩下語氣說道:“富被,我一出征,不知何時回來,社會亂象甚多,你一個花容月貌的大姑娘身處在那樣的環境裡,我終究心有牽掛,你先往南京聶府,那裡有我兄弟,多少也有照應──”
      “我有本事照顧自己。"見他不信,她不悅說道:”你這是在污辱我了。我明白在朝為官時三番兩次遭你相助,那不表示我辭了官就沒有辦法照顧自己。我要讓男身譚富被斷個幹幹淨淨,那就得回我老家。大哥,我不去南京,我回我老家等你。“
      “等我?”莫非她已有心等他這準情郎?
      正暗鬆口氣時,又聽她笑顏說道:“我等你這大哥凱旋歸來,我這小妹子好為你一來洗塵,二來為你配良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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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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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後──“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海師吃了敗仗啦!”有人沖進客棧,大聲喊道。
      坐在二樓的少女猛然站起。
      “坐下坐下,沿海消息傳到這裡,至少也有半個月以上,你現在就算沖過去,又有什麼用?”同桌的年輕人笑道,徐緩搖著扇。
      “富被哥哥,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爺?”
      “叫他爹。”以後也得叫她娘了。想到自己將來會有個相差十歲的女兒就有趣。
      “他是爺──”小?臉一紅,嘴硬說道:“不是爹!”
      “真是死腦筋。原來你還是不將他當爹來看,那表示什麼?一個大男人收留一個小女孩也就罷了,但這小女孩一旦長大了,男女畢竟授受不親,要待在他的身邊,不喊爹,難道要喊聲相公?”
      “不不!”小?怕她誤會,連忙叫道:“我從沒逾矩過自己的身分,我是爺的貼身護衛,一輩子都是!不會成親,也不曾貪戀過節……”爺出征前,曾要她好好保護毫無功夫的富被姐姐,若是出了差池,她就算自盡也難脫內疚。
      “可是,我聽說聶老五就是從小養了一個貼身護衛,一不小心,貼身護衛變老婆。
      大哥與聶五同是一家人,相似的心態一定會有,難怪大哥要你學讀書識字,原來……“
      她垂下眼,深深嘆息。
      小?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這樣的誤會我怎麼擔得起?殷戒,你為我說說話吧,爺跟五爺是不一樣的……”
      望向戴著鐵面具的殷戒,他連句話也沒有說,唇畔隱約有笑,她一怔,又轉向譚富被.“你……又在嚇我?”
      譚富被無辜笑道:“反正將來你喊我娘的機會極大,當娘的嚇你一下,你可別發火,我會受驚的。”
      小?聞言,腿一軟,趺坐椅上。“富被哥哥,你老愛欺負我。”
      “我欺負你,是因為你開始像大哥了。我明白你崇拜他的心,你學他有什麼好?多學我一點,才不會悶壞自己。”她斂起笑顏,將食指擱到唇畔,阻止小?再說話。
      報訊之人大聲說道:“已經連吃了二回敗戰,難道咱們大明海軍連小小倭寇都打不過嗎?”一時間,客棧鼓噪不已。
      “不知爺……爹怎麼了?我該隨他出海才是。”小?憂心道。
      譚富被沉吟了會兒,低聲說道:“這會是一場打得很辛苦的戰爭。當日我跟他一塊出京師,親眼目睹他手下軍隊,軍隊良莠不齊,即使有他親信數千,要嬴也很難。”
      “富被哥哥,殷戒留下保護你,我去幫爹吧!”
      “你能幫什麼?你性子毛躁,去了只會礙事,就像我。”她也想去啊,若有差池,她也好相助,可惜她不懂武,去了只會誤事。
      “難道,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空等嗎?”
      “你怕空等,就回我宅子好好學做一頓飯吧。南方食米,你別老煮些面食給我,我會膩的。哎,今年過年總算不必留在北方吃餃子了。”譚富被心滿意足地笑。
      小?瞪大了眼,難以置信當爺在遠方戰爭時,富被姐姐卻優閑似神仙。
      ※※※三個月後,城東譚宅。
      “富被姐姐!”小?匆匆闖進書房,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大明兵奇襲成功,倭寇退出沿海了!”
      譚富被從書桌前抬頭,隨口問道:“是在陸地上奇襲成功嗎?”
      “正是!人人都說,聶元帥真是奇才,竟想出了奇陣對付倭寇呢!”今天晚上就來吃慶功宴。
      “果然……畢竟大明軍隊不習於海上作戰。”譚富被發起呆來。
      小?上前,瞧見她又在寫書信。
      自從爺上戰場之後,富被姐姐不定時寄書信,有時厚厚一疊,有時只有短短幾字,有一回她不小心偷窺了一點,裡頭不是談情說愛,只有富被姐姐日常生活的紀錄。
      “富被姐且,不知道爹的奇陣叫什麼呢?”
      譚富被回過神,有趣說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取名,叫什麼才好呢?我沒上過戰場,只能依兵書作變化,大哥練兵時又作改良,若叫”鴛鴦陣“,小?,你說好不好呢?”
      “啊?”隱約明白富被姐姐有點小聰明,但沒有想過她能寫兵陣,難怪過去幾年,富被姐姐還是一介朝中文官時,一直向爹討來不少倭寇兵器玩,研究倭人交戰特性,原來──“如果富被姐姐是男兒身,必能與爹共征沙場。”她脫口而出。
      “我雖是女孩兒,身無法與他同在,好歹我也能盡力。”譚富被笑道。忽而神智恍惚地低喃起來:“也許,這就是上蒼賜給我才智的原因吧!”
      小?覺得有異。城東這間譚宅是買來的,但聽說城西也有一個譚宅,是富被姐姐的老家,但早已荒廢,上一回富被姐姐走過一趟後,發呆的時間變多了,有時不知自言自語什麼。
      她改了話題,輕聲問道:“富被姐姐,你想爹還要多久才能回來?等他班師回朝後,會立刻來找咱們嗎?”
      譚富被聞言失笑。“瞧你高興的。倭寇退出沿海只是暫時,戰事不會這麼容易結束。”
      “咦?為什麼?只要那些賊子一上陸地,就用陣法困死他們,還怕不嬴嗎?”
      “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數月後,城西荒宅──“是……是誰?大半夜的,怎會在譚府出現?”
      打更人舉起燈籠,借著微弱火光,瞧見白衣男子緩步走向荒宅。
      “我不能出現呢?這是我家,我來是理所當然。”
      打更人一驚,再一細看,脫口叫:“鬼……鬼啊!”
      白衣飄飄,沒有雙腳,不是鬼,是什麼?只是譚家長子死了近十年,如今再回來,為了什麼?
      見他狼狽爬走,譚富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靴,搖頭笑道:“人鬼分不清。”
      徐步走進荒宅裡。
      許久未回,她仍然很熟悉宅裡的擺設走向,不借燈籠,繞了幾個回廊,走進荒廢的庭院。
      院中雜草叢生,她撩開門上蜘蛛網,掩鼻推開房門。
      “他們真沒有回來……”她喃語。走進,將窗打開,灰塵弄得她一身都是。
      她一向愛幹淨,現在卻不以為意,點起蠟燭,房內立時一片暈黃光色。
      她四處張望,雙手合十,閉上眼說道:“大哥,什麼是官,我可親身了解了,你想當官,我為你當了,你該瞑目了。”
      外頭忽然有聲,她不驚不怕,默禱了一會兒,才問道:“戒兒,是你嗎?”
      他一向緊跟她,今晚好不容易才溜出她在城東買下的宅子,沒想到他還是如影隨形。
      “不是戒兒。在下只是一個想要見自己女人的男人。”
      外頭傳出熟悉的聲音,她一驚,喊道:“大哥!”她匆匆步出房外,見到院中有一名男子。
      “是大哥嗎?”她燃起火褶子,趁光望著她日思夜想的聶滄溟,她瞪了半晌,唇角緩頡漾起動人的笑來,柔聲說道:“大哥,我還以為至少要再過一個月,你才會來。”
      兩個月前,朝中下旨,召回聶元帥及其軍隊。當時她不解為何在節節逼退倭寇的同時,朝中會下此命令,後來經過打聽,才知皇上要建醮壇求長生道,邵元節進言禁殺戮,以求積福。
      “我待不住京師,便來了。”他露出微笑。
      他看起來……滄桑不少,她亦微笑。
   
“我很想你,大哥。”一時不察褶子燒透,只覺手指驀然疼痛起來。
      他見狀,立刻上前拍掉褶子,抓起她的手。“一年多不見,你怎麼連照顧自己都不會?”
      “因為我在等大哥回來繼續照顧我啊,你知道我多散漫的。”
      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味都在眼前,幾乎要以為是在作夢了!聶滄溟忽然緊緊將她摟進懷裡,低語:“富被!富被!”
      她合上眼,回抱住他。“大哥,辛苦你了。”
      “辛苦什麼?到頭來一場空。”他忿恨說道。
      “誰說一場空?沒有大哥,沿海一帶豈會有短暫的安好?如今就算沒有軍隊,還有你訓練的當地居民,你讓他們知道當國家無法保護他們時,要保住自己的家園只有靠他們自己。你不是神,已盡了力,那就夠了。”她柔和說道:“再者,時不我予,那不表示將來沒有能者之輩來解決倭寇問題。”
      “能者之輩何時會出?”他咬牙道。
      她溫和笑道:“會出,只是要等。前兩個月,小妹一聽大哥急召回朝,心知聖上有心建醮壇,短時間要再出兵是不可能的,我……將鴛鴦陣給人了。”
      “給人?”這一帶並無駐守的強將,她能給誰?
      “我遇見了個小孩兒,姓戚,小名阿光,他家人都是軍人,他與叔叔本欲趕往沿海,盡一分心力,沒料想路經此地借住幾天時,正好傳來你回朝的消息。我瞧他年紀小小,即有心為國,挺像你的,於是我試了試他,發現他頗有天分,便給了他陣圖,將來他若長大有心殲滅倭寇,那麼這是一個小小幫助。大哥,你可會怪我的莽撞?往好處想,百姓開始懂得要生存,就得自己出來抵抗,這是件好事啊。”
      他聞言不再作聲。
      虫鳴蛙叫,她任他靜靜抱住,不作反抗。
      也不知過了多久,乎穩的聲音響起:“富被,我早就知道有你在身邊,即使遇見再大的困難或挫折,我的心靈也能得到平靜。”
      她抬起臉,望著他深情款款的神色,轉了話題笑道:“大哥,你還想要我嗎?”
      這種笑容多眼熟,其中必有詐,偏偏他被欺得很高興。她不知他在戰場上受挫時全賴她的書信打氣……注視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動容脫口道:“ㄐA你知道的。”
      “知道什麼?”她笑問。
      “我要定你了,富被.錯過你,我這老頭子還有誰要呢?”
      譚富被但笑不語,輕輕推開他,牽起他的手徐緩往外走去。“大哥,夜深風涼,我帶你在宅裡走一走,讓你瞧一瞧我的出生之所。”
      他面不改色,打量四周荒蕪。“好,我要看究竟是什麼地方蘊育出像你這樣的女子。”
      她輕笑,帶他走在破舊的回廊裡。“譚府算是小康人家,我自幼在此出生,不算備受寵愛,不過爹娘疼大哥,大哥疼我,連帶我要什麼就有什麼。”
      “你有大哥?”
      “我大哥名叫譚璇玉,方才我待的屋子便是他生前所住的地方。”繞過廢池,走進蝴蝶拱門便停下來。
      牽住他的手忽然收緊,聶滄溟心知有異,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看似書房的樓屋。
      “這是璇玉哥哥寒窗苦讀十年的地方。”她輕聲說道:“大哥,你認為科舉制度真的能為國家帶來好處嗎?什麼叫功名,考中功名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轉過臉望著他,微微冷笑起來。“萬般皆下品,只有讀書高,讀書是為了什麼?考功名?考功名又是為了什麼?是為當官以光宗耀祖,抑或為百姓做事?當官真有這麼重要嗎?璇玉哥哥他背負我爹娘的期許,考了好幾年都沒考上,最後一次他自盡在考場之中。”
      ※※※夜風襲來,四周荒草搖曳不定,風聲微微刺耳,她恍若未聞,再回頭望向黑漆的書齋,清冷笑說道:“我爹娘聽到消息之後,大病一場,我扮男裝買通號軍及考官,得知璇玉哥哥吊死時的試卷題目……那是什麼試題?我好吃驚,就為了那種寫不出來的試題,上吊自盡?”
      臉頰有觸感,她回過神,才注意他抹去她臉上的淚。
      “好奇怪,都快十年了,我還難以忘懷。”她輕笑,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微顫地說道:“我從未跟人提過,我氣極了,氣璇玉哥哥輕賤自己性命,更氣……更氣我自己。
      大哥,我看到試題時,幾乎昏了過去,對我來說,這種考題太過簡單,而他竟然為了這麼簡單的考題而自盡!我恨自己何必這麼聰明?他苦讀十多年,我隨他念書,平日散漫而不用心,但就因為上蒼多給我一點才智,所以我勝過他苦讀數年嗎?我好不服氣!這種科舉制度害死多少人?璇玉哥哥想求功名,好,我為他而求,我扮男裝,傾盡家產假造三代祖先之名,重新取作同名譚璇玉應試,我一路上殿試,對我來說如探囊取物,這就是璇玉哥哥要的功名嗎?像我這麼聰明的人當了官又如何?不過是個官而已,他為此而死,太愚蠢了。“
      “富被,你在怪自己了。”他柔聲說道。
      “我是在怪我自己,倘若我的聰明才智分他一半,那麼他也不會自盡了,所以從此以後我不願意再動腦。”她用力抹了抹自己的眼淚,很快調適自己,抬頭笑道:“大哥,我爹娘早在我扮男裝應試時,就遷家不知何處去了。”
      見他微訝,她搖頭苦笑:“他們怕有朝一日我被識破,到頭顛倒陰陽,戲弄君臣的大罪不只要殺頭,株連九族都有可能,便在獲知我高中探花之後,收拾細軟,舉家遷移。他們不信我能假扮男兒而不被發現,事實上也只有你一人依賴著你的直覺看穿了我而已。”語氣又有酸意,顯然仍在計較他識破她的女兒身。
      再讓她計較下去,難保不會又有什麼差池。女人心眼小,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他不著痕跡想要轉移她的酸意。“你不曾想過找你爹娘嗎?
      她笑道:“我爹娘與我感情素來極淡,他們真要找我,過去數年必知如何找到我,我何必主動去找?去找了,他們反倒嫌麻煩。有個太過聰明的女兒,只會讓他們為難。”
      遲疑了下,再說:“不過我搬到城東買下宅子後,曾私下打聽了下,他們搬到內地過得極好,膝下女兒在數年前病死,我爹納了新妾,又生了一子。他們既假造我的死因,那麼必定不願再與我相見。大哥,現在我真算是獨身一人了。”她說得雲淡風清,雙眸掩不住淡悲。
      “你還有我,富被.”
      她淺笑望著他,別有用意地說道:“我還有你。”
      他未察,嘆道:“以往我只恨你不是男孩兒,不能與我共同盡忠;如今我慶幸你是姑娘,能與我長伴廝守終生。”
      她緩緩抽出與他交疊的手,說道:“大哥……誰說,我與你必會長伴廝守終生?”
      他半涵起眼。
      “你又想做什麼?”尤其見她緩緩眨了兩次眼,心裡更為確定有難當頭了。
      她想主意時,眼皮子特別活絡,讓他不得不全神貫注。
      “大哥,事隔一年,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在京師聶府書房要我嫁你之時,你所說的話?
      你要知心人,我就是你的知心人;可是我想要廝守的,不只是與我知心而已。“
      他暗鬆了口氣。原來她還在計較這個。
      他微笑:“你要出難題,我接。我要你,要的不是一個賢妻,我要的是一個懂我、愛我的女人。富被,我為你白雙鬢、多操心,你身陷都御史府裡,我罔顧擅闖官家府邸的重罪,執意定要救你出來,你該明白我的性子,沒有放下重情,我不會冒著失去前程的危險救你。”
      她聞言,憶起四年前他遲遲沒有立刻上尚書府來尋她,卻在四年後不顧後果闖進都御史府裡,不論她清白與否,就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再看不出來他的心意,她就真是愚蠢了。
      偏偏她就是要裝愚蠢。
      “可是……”她無辜地說:“我心裡總有疙瘩啊!”
      “疙瘩?”
      “大哥,你對我有情,小妹子對你也是心牽情掛,否則也不會耗上數年與你相處,小妹確實有心與你相守到白頭,可是……我不服氣啊!若是沒有弄個明白,就算我嫁了你,我心會時時牽掛,難以忘懷。”
      好虛偽的口吻,分明要他誤踏她的陷阱。聶滄溟涵起眼,直覺露出狐貍般的笑:“你不是小家子氣的人,莫要斤斤計較,打壞了我對你的印象。”
      “夫妻要長久,必先坦誠以對。小妹是小家子氣,但沒有個結果,我心不甘心下嫁於你。”
      “哎,我倒寧願是另一種袒裎相對。”他故意取笑,存心打亂她的計畫。
      她白了他一記眼,臉微紅,道:“大哥,你想幹擾我的心思?人人都說夫妻要白首,這幾十年的光陰必會相看兩厭煩,偏偏我倒覺得我們相處幾年極好,能揣測到你的心意。”
      “那,你能猜到我的下一步嗎?”他忽然上前,傾吻住她柔軟的朱唇。
      她一錯愕,連忙退了數步,踢到磚塊差點跌倒,他緊緊摟住她的腰身。
      “富被,小心!”
      “大哥,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美男計都用上了。”她惱道。
      他笑道:“多謝賢妹夸獎。愚兄只知不擇手段,否則我打光棍,誰負責?”
      她涵起眼笑著。“大哥,你說,我算不算美女呢?”
      “你花容月貌,有時瞧著你,只覺人比花嬌,我還怕有朝一日皇上見了你,不顧你的性別,將你──”忽然啞然,見到她踮起腳尖,輕吻他的溫唇。
      沒有細嘗,她迅速退開數步之遠,望著他驚詫的面容,笑說:“大哥,你有美男計,難道我就沒有美人計嗎?男女素來授受不親,以後你想親近我,想要小妹如同方才那樣待你,那得要先娶我才行;要娶我,先解我心裡疙瘩。”
      他撫上唇,唇上尚殘留他朝思暮想的柔美氣息,輕嘆:“英雄難過美人關,此話果然不假。你說吧,要如何欺我,才能解你心中疙瘩?”
      她雙手抱拳,向他行了個大禮。“多謝大哥成全。你說,你第一眼就識破了我的性別,並非因為我的舉止,也非我的容貌,只是因為你的直覺,就這樣看穿小妹。我心裡不服你的直覺,所以三天後,請大哥上街一趟,猜猜哪個才是小妹我?”
      知她必刁難,但──“我知你容貌,怎能猜不出?”
      她舉袍掩嘴輕笑。“大哥,你不曾見過我女孩家的模樣吧?”
      “你要扮女裝?”她扮男裝已教人想入非非,換固女裝豈非天姿?
      她沒直接回答他,只說道:“我會變成女孩家。三天後,我讓小?跟戒兒跟在你身邊,告訴你那一日的路線圖,到日落之前,你只能猜三次,猜猜看你所看見之人裡究竟哪個是我?”
      “若猜不出來呢?”
      “哎,猜不出,那就表示大哥的直覺有誤,更顯出咱們朝夕相處都無默契,還談什麼知心?”言下之意,就是人也別娶了。
      他注視她良久,黑眸精光乍現。“好,富被,要摘下你這朵花還真不容易,你的氣味、你的身形、你的容貌烙在我腦海近十年,我豈會猜不出來?你敢下戰帖,我就敢接。”
      笑眼彎彎,她心裡已有計。忽然,風吹草動,彷佛有人在笑。明知是風聲,譚富被仍舊不由自主地回過身,望著書房。
      “富被?”聶滄溟似乎也聽見風聲。
      她痴痴望著書房好一會兒,才說:“數年光陰為了璇玉哥哥而身處官場,如今我要還我的女兒身,重新自己的生活了。”
      風又吹,讓她衣袂飄起,好象聽到有人在說:少裝得像委屈你自己了,分明是你貪懶貪鮮,在官場玩了七年才肯辭官。
      “富被,夜涼如水,早點回去吧。”
      “嗯。”她笑顏粲粲,接過他的外衣披上,又看了書房一眼,才與聶滄溟雙雙離去。
      “大哥,你想咱們半夜在此談心,明日會不會有人傳出有一對幽魂在此?”她笑問。
      “你已經讓人以為此地有魂不歸地府了。”
      “大哥,你打一開始就跟蹤我?”遠遠的,傳來她吃驚的聲音。
      “不是跟蹤,只是好奇你半夜擺脫殷戒,會去哪兒?”
      “若我是去會情郎,大哥會有何反應……”聲音癒來癒遠,終至消失。
      荒廢的譚宅裡,風不止。
      ※※※三日後,大街上人來人往,每走一步,同時擦身而過的就有五、六人之多。
      “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有這般多人C”聶滄溟立於大街中央,目光一一越過所經過的姑娘家。
      “爹,不是特別日子,是前兩天打更夫瞧見城西荒廢的譚宅在鬧鬼,好象先是譚家長子顯了靈,按著病死的譚姑娘也跟著出現,在譚宅裡飄盪。城裡人怕遭災,這幾日天天上香呢。”小?在旁監視說道:“爹,富被姐姐要我轉告您,您一有動作就表示您要猜了,猜之前切記三思再三思。”語畢,掩嘴偷笑。
      聶滄溟瞪她一眼,在大街上緩步走著。街極長,不停有人在走動;兩旁有攤,前頭有大廟,廟前有乞丐,來上香的婦女甚多。方才已去過廟裡,並沒有神似譚富被之人,他退出廟,在大街上來回閑逛。
      “爹,要猜了嗎?”小?追問。快要正午了,終於見到爺走到攤販前,灼灼瞪著一名背對他的姑娘。
      那姑娘的背影極像譚富被,站在賣簪子的攤子前,是在暗示什麼嗎?當年認她當義弟,便是以一枝金花簪當見面禮。當時她面不改色,假意怒斥他為何要送女人物品,他故意推說將來可以轉送給未來的弟媳。
      她在此選簪,是在暗示她的身分嗎?
   
“爹,不能再近身,一近身,你就真要猜了。”小?再次提醒,遭他瞪眼。
      他轉身離去,小?與殷戒對望一眼。“爹,為什麼你不猜她?”
      “富被絕不會這麼輕易讓我猜中,她是在設陷阱,好讓我用盡三次機會。”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讓他猜不出來,她真會高興嗎?
      街頭有紅轎迎面而來。
      有人叫道:“是有人要嫁娶嗎?”
      “我怎麼一點也沒聽說?是哪戶人家要嫁娶?”
      聶滄溟聞言,立時注意起來。
      “無人嫁娶,就不該無故出現紅轎。”八人抬轎而來,他眼尖,瞧見小?微微側過臉,極偽裝作自然貌,眼神卻飄忽不定。
      小?一點心機也沒有,性子率直,難以隱瞞心事。他遲疑了下,紅轎往他面前而過,從轎窗望去,紅紗飛舞,隱約瞧見轎裡新娘露出鼻子以下的容貌,極像譚富被.小?的拳頭緊握,殷戒面具下的視線緊緊跟著轎走。
      “她先露假給我猜,料定我心會懷疑下一個神似者;一遲疑,就會讓她溜走,讓她以真亂假,逃過我眼下。”"他喃道,心意一定,躍過轎頂,停在轎前。“且慢要走!富被,你──”掀開轎幔,正要拉下新娘頭巾,赫然注意到新娘筆直的坐姿,迅速收手,連退數步。“你不是富被!”
      “來不及了,爹,你已算是猜了一次!”小?叫道。隨即全身顫抖不已,高興地自語道:“我竟能騙倒爹這個老狐貍,我竟誆了他,幸好富被姐姐教了我一夜的神態與動作。”
      聶滄溟微涵瞪著她。“小?!你這一年跟著她,倒真學了不少。”
      小?臉紅了下。“不能怪我,我只是依富被姐姐的話……她說,你心眼太多,必定會以虛實來判斷。”
      聶滄溟不怒反笑。“好個富被,你想証明什麼明心靈相通嗎?”他往客棧走去。
      殷戒緊跟而上,說道:“她扮女裝,很美。”
      “你看見了?”
      “我是第一個瞧見她扮女裝的模樣。”殷戒乎靜地說道:“從她回故鄉之後,在晚上時常換固女裝。”
      這是在挑剔,抑或暗示他?殷戒一向少言少語,容易讓人忘了他的存在,然而只要富被下班之後回到聶府,有她的地方必能瞧見他隨侍在側。日夜如梭,他將殷戒當孩子看待,但孩子會成長,不知不覺中,殷戒已有高瘦之身,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了。
      沒見過他面具下的容貌,也不想主動去探知,只猜測他的容貌必曾帶給他一段傷心往事。
      “你大可放心,我不愛女人,也不愛男人,我對她,只有男女之愛外的情感。”殷戒以為他沉默,是誤會他對譚富被的感情,補述道:“再者,我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去愛上一個我駕馭不了的人。”
      聶滄溟微笑,忖思起殷戒乎日話少,但說起話來條理分明,讓他留在富被身邊固然有用,但他已二十出頭,再留下來只會扼殺他將來的前程。或許等他與富被成親之後,將殷戒送往南京聶府或者再多念幾年書,多接觸些不同形貌之人,強拉他出塔外,對他只有好處……
      沉思之際,已到客棧。客棧是譚富被平日收集戰事消息之地,他一進去,目光晃過掌櫃與小二,隨意環視一樓客座,並無譚富被蹤影;賣唱的姑娘蒙面,他未費心神去猜,因譚富被的歌聲輕柔而沒力氣,不似賣唱中氣十足。
      “二樓都滿了,客倌。”店小二叫住他。
      “無妨,我上樓找朋友。”他上樓,果然客滿座,看見幾名姑娘背對著他與其他人共坐,其中一名背影極像譚富被.他走上前。
      “爹,你又要猜了嗎?只剩二次機會呢。”小?追上來大聲叫道。
      聶滄溟未應聲,走過一桌。桌旁只坐一名男子,他隨意看了一眼,注意到以這樣的天氣,男子穿的有些厚,桌前是四小碟的精致點心。他抽開眼神,要往神似譚富被的姑娘走去,不知為何,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
      直覺◢洏L又回頭,那男子仍然背對著他,只手托頰,坐姿有些傭懶,腦海赫然浮現殷戒提及譚富被扮女裝皆在晚上,同時終於明白為何覺得不對勁了。
      這男子穿了耳洞。
      “小?,我要猜了。”
      “第二次機會了,爹。”
      “不必有第三回了,我若猜不中,就當我與她無緣吧。”他咬牙切齒地走到男子身邊坐下,不必抬眼,就知道男子的容貌。“富被,你真是在欺我了。”
      “我有嗎?”男子正是譚富被打扮。她笑臉迎人的,摸了摸耳垂。“大哥,你沒瞧見我的耳洞嗎?我說我會變成姑娘家等著你來認,只是這個姑娘穿著男裝而已,你不知打耳洞多痛,痛了我一夜難眠。”她討好地為他斟了一杯茶。“恭喜你,大哥,現下小妹是心悅誠服,完全信了你的直覺。”
      明明知道她是在鑽漏洞,是在強詞奪理,偏偏無法反駁她。
      “你的氣,消了嗎?”
      “消了消了,小妹這才恍悟大哥的直覺是為湊成咱們的緣分。”她笑道。
      “倘若我三次都猜不出來,你打算怎麼辦?”
      “再另想個更簡單的法子讓大哥猜啊,總會讓你猜中的。”她笑道,傾身上前。
      “小妹也是為大哥好,讓大哥心裡有所準備,我這樣性子的人要改很難了,要娶我,我當然得有點良心來警告你。”
      聶滄溟聞言,露出老狐貍般的笑。“賢妹,我這心裡是準備好了,你呢?”
      “我?準備什麼?”
      他傾身上前,譚富被以為他有什麼秘密要說,也跟著靠近他一些。
      “準備你的名節都毀在我手裡吧。”他說完,俯頭吻住她的唇。
      她錯愕地張大眼,隨即明白他的想法,小城小鎮不比京師,豈容得了異戀。想要抽身,卻被他緊緊抓住。
      光天化日之下,抽氣聲四起。
      小?瞠目,臉也紅了。“他們……”
      “快閃吧。”殷戒說完時,已走到樓下。
      樓上開始起了騷動。
      殷戒聽而不聞,先快步走出客棧,躲進附近的巷口內。面具下的臉龐幾乎在微笑了,隔了一會兒,他摸上面具,喃道:“我真為他們感到高興。”
      暫時失了神,因為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會經歷那種感情。
      他很快釋懷,說道:“也罷,幸好我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我永遠都是自由的……”
      ------------------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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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著一襲華貴白衫,在聶滄溟新婚三個月後,段元澤上聶府拜訪,存心讓聶滄溟小觸霉頭。
      “富被?鞜
I被!我待你也算不薄了,在你死後,為你出一出氣。將來你投胎轉世,可要好好看清對象,別要再遇見薄情寡義之人。”他喃喃道,心裡憶起淡淡的怨恨。
      三個月前,滄溟兄偕同新婚妻回京,他已是大吃一驚,再聞捎來訊息,說富被病死故裡,他震驚得三天吃不下飯。?溟兄是新婚,不便將富被死訊一一傳達給與富被有交情的官員,他自願扛起這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跑遍了朝中傳遞。
      他抿起唇,無意間闖近了七月廳。七月廳是聶府裡富被常待之地,因富被不喜端正坐著,滄溟兄特在七月廳裡擺上屏榻,讓她方便。平日僕傭要進門之前,必先敲門,以防她不雅之姿外泄;而她若愛坐臥,也只能在此廳裡。
      “想不到恩情猶在,人卻病死了……”他嘆了口氣。
      忽見殷戒走進庭院,他直覺閃進亭內,隨即失笑自己的小心。正要出去跟殷戒打聲招呼,忽見這孩子端著點心,直接推開廳門而入。
      “莫非廳內有人?”他吃了一驚。
      還來不及思考,殷戒便走出七月廳。小?迎面而來,急問:“殷戒,你可曾看見段爵爺?”
      “不,沒瞧見。”
      “沒有嗎?哎,方才他過府說要為富被上香,可是……哪兒來的靈堂?我托辭說爹剛娶新娘,那是觸霉頭,哪知他轉眼就不見了……”
      殷戒沉思了會,答道:“他可能是在為她抱不平吧。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說這幾日已是段爵爺的底限,必定會來先興師問罪,再恭喜聶大哥成婚。”
      小?皺起眉頭。“好吧,我再四處找找好了。你是要留下,還是隨我去找?”
      “我要再上廚房一趟。”殷戒嘆了口氣,像是萬般的不甘情願。
      二人一塊走出庭院。
      段元澤現身,奇怪道:“是誰這麼了解我?竟知我過府拜訪的理由?廳內究竟又是誰,能指使得了殷戒這個怪孩子?”好奇心癒來癒重,腦海印著聶滄溟回京,除了頭兩天悲痛之外,泰半時間像根本把譚富被給忘了。
      廳內到底是誰?他遲疑了下,走近廳門。
      “我只是好奇,並非窺探滄溟兄的秘密。”他說服菑v,推開七月廳的中門,大聲說道:“失禮了,在下段元澤,特來拜訪──”
      門在他的掌力之下由右而左緩緩推開,逐漸一一揭露廳內的景象。
      首先映進他眼中的是屏榻的尾端,他心裡好痛,憶起譚富被生前時常半躺在上頭,隨即他的眼錯愕大睜,因為目睹了尾端漸露一截黃衣──有人躺在屏榻上頭!
      隨著門癒推癒開,露出那人的身影,由下到上的,依她服裝,分明是個女人。
      段元澤最後停在她的臉上。
      她亦回望,笑顏迎人。
      “赫,富被!”他嚇得退了幾步,一時之間有個錯覺是譚富被爬出地府了。
      “段大哥,好久不見。”她笑道,翻身坐了起來。
      “啊……啊……不對不對,依她氣色,應是活人。難道……難道是富被的姐妹?”
      他恍悟。“原來如此,難怪滄溟兄匆匆成親,是為了把握這個神似富被的姑娘……”是他錯怪了滄溟兄。
      “你的自言自語真有趣,段大哥,才一年不見,你的眼力倒變差不少。”譚富被笑說,隨手將點心盤捧進懷裡。
      他瞠目,望著她滿足地吃起點心。
      “怎麼連挑吃的模樣也一般,難道……難道真是富被?”見她含笑點頭,胸口燃起怒意,叫道:“你這混小子在做什麼?竟敢裝死扮女裝,多難看!”
      譚富被呆了呆,低頭望了自己平坦胸部一眼,又抬起臉來。“段大哥,你認為我還是適合男裝?”
      “這不是廢話嘛!”
      “哎,原來我這三個月扮回女裝這麼醜,虧我還沾沾自喜……”見段元澤薄怒,知他是為她裝死而忿怒,她笑道:“段大哥,不裝死,我如何能與滄溟兄雙宿雙飛呢?”
      “你們要雙宿雙飛,也不必裝死啊!你可知你的死訊傳來,讓咱們有多悲痛,尤其是談顯亞,他悲痛得三天不進內閣……對啊,待會我就過吳府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不必告訴他。”譚富被說道。
      “不必告訴他。”門外亦傳來同樣的答復,兩人是異口同聲的。
      段元澤轉過身,瞧見聶滄溟走進廳內。
      “我詐死,就是為了杜絕與京師的所有關系,讓他知道了,只會招惹麻煩。何況他對我的感情太復雜,不讓他知情是為他好。”譚富被笑道。
      段元澤怔了怔,心裡忽感不舒坦起來。
      “你是說,假設我也沒發現你,你與滄溟兄也不會告訴我,你壓根沒死的事實?”
      終究他還是打不進滄溟兄真正的內心嗎?一起打過戰,可以互托生死的,偏偏對他還是有所隱瞞。
      也許在這個世上,能知聶滄溟心事的,唯有譚富被一人吧。
      譚富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笑說:“我怕你會嫌棄我現在的模樣啊,萬一你強逼我換回男裝,我怕大哥第一個就不允。”笑看了聶滄溟一眼,彷佛在說,從她第一天改穿女衫開始,他就不吝於讚美,原來都是說假的。
      聶滄溟瞪她一眼,眼含笑意。
      “你別再胡亂生事,再扮回男裝,只會徒惹事而已。”將段元澤引向廳外。“咱們先去前廳坐,富被隨後就來。”巧妙地將廳門關上。富被趴在屏榻上看書的神態最是傭懶,男裝如此,女裝更甚,若非必要,他極度不願給外人瞧見。
      “滄溟兄,這樣可好?好端端的一個男兒,竟然為了與你長相廝守,假扮女兒身,他……畢竟曾是個翰林學士啊。”
      聶滄溟含笑。“她若覺委屈,斷然不會與我成親。成親之時,彼此約法三章,一是朝中之事,不論好壞,我必會與她分一口子;二則她可插手我未來出路──”
      “未來出路?”
      “官場不能久留,也許再過兩年我便會辭官。”
      “辭官?連你也要──”段元澤震驚不已。
      “富被是學士之時,有不少姑娘見過她,如今她以我妻子身分出現在京師,也無法與其他女眷相識。我想,過兩年,辭了官回去,她的生活就不會只限在府裡,能多交些朋友吧。”他微笑,見段元澤仍說不出話來,他輕嘆:“這只是理由之一,真正原因是我對朝中灰了心,也心不在此了。”
      “滄溟兄,你變了好多,連這種事也願意告訴我,難道你不怕我到處散播富被未死嗎?”
      聶滄溟露笑,望著他。“若不真將你當朋友,豈會告訴你這些?前二日,富被還在賭,賭你必會在月底之前過府,你果然沒讓她失了望。”
      雖然暗暗感動聶滄溟開始將他當知心好友,但對譚富被男扮女裝一事仍有芥蒂。
      “也許過兩年,我也隨你一塊辭官吧。”他感慨道。又說:“不是我有心阻擾你們,但既然滄溟兄當我是朋友,我一定得說實話。你們的戀情,我一向不反對,就算富被是男的,只要你們傾心相待,那便足夠,為何強要他扮女?顛倒陰陽就等於否決了富被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你讓他恢復男裝,別讓旁人知情,也就不會再有人對富被心懷不軌,這樣皆不也很好?”
      聶滄溟停下腳步,望著段元澤,失笑道:“你還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心裡已在盤算要如何說服譚富被扮回男裝。富被扮女,美則美矣,但就是太自然了,他心裡才覺得怪。一個男人怎能比女人還漂亮?
      聶滄溟笑道:“果然富被說得沒錯。她從未讓人懷疑過,只有我看穿了她的性別。”
      “什麼?”
      “元澤,現下我要說之事,你聽了,莫要驚慌,也別外傳。”
      “啊?什麼事這麼重要?”竟能逃出他這個小道收集王。“好好,我準備好了,你快說吧。”
      聶滄溟笑道:“富被原本就是女兒身。她假冒男兒應試中探花,以男兒之身與咱們共事七年,但她的性別是女,是個貨真價實的美嬌娘。”
      “啊啊啊──”驚叫聲響透整座聶府。
      七月廳裡還在細嚼慢嚥的譚富被聽到叫聲,縮了縮肩,喃道:“好可怕的叫聲,這種叫聲除了段元澤還會有誰?必是大哥跟他說了我是女兒身。
      真是奇了,難道我的女裝真有這麼難以置信嗎?“
      她微笑,將點心擱在一旁,端坐起來,開始默數。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了,段元澤沖進來;聶滄溟跟在他身後,向她搖頭苦笑。
      段元澤瞪著她半晌,才大笑說道:“與你相處七年,竟然還看不出你是女的,枉我自喻為京師小道流言收集者!沒想京師最大的流言竟是你……哈哈哈……”
      笑聲連連,譚富被目不轉睛看著他,他仍在笑。
      “原來你真是女的……哈哈……”終於笑不下去了。眉頭忽然一斂,非常正經問她道:“富被,告訴我實話,你真是女的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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