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劫之身,禍水之命,一生償不盡的債……
這是什麼樣的命格呢?
只要靠近她的人,都免不了一劫……
那她……活著幹嘛?早死早投胎不更好?
但瞧瞧她,她求生的念頭竟是比任何人都強!
更撼人的是——她還妄想救人!
這丫頭是笨慣了,還是太不自量力了?又怎能這般……熱情?
啊——好彆扭的兩個字!
熱情是她天性,而非對他特別……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是怎樣的一顆心?怕是誰也及不上吧!
如是這樣,他會想盡辦法纏結住她……也就不難理解了,
他到底是失了心……縱使被下錐印也甘心……
連命同心啊……這丫頭能明白他嗎?
說起命這個謎……
旅居異國他鄉,上館子的第一選擇當然就是中國餐廳了。沙沙最愛的又非「吃到飽」的buffet莫屬,因為我不喜歡吃一大盤一樣的東西,不管是如何的珍饈美味也不免無聊。自助多選擇,這才有意思嘛。
當然啦,湯足飯飽以後,一人一個免費奉送的「fortune cookie」就上桌了,餅乾是從來沒看過誰在吃啦,但裡頭那張小紙條,可是眾所矚目!
氣壞沙沙的是,每次拿到的不是說什麼「朋友是最珍貴的禮物」,就是「你將會面臨新的抉擇」之類的。
廢話嘛!朋友珍貴還需要強調嗎?難道是預告我將失去朋友?至於抉擇,我每天都面臨新的抉擇,問題是要怎麼下決定啊!
真是言不及義、言之無物。如果是老美亂印的,還可以原諒;如果是老中設計的,那就該打了!
記得看過一部叫做「Bug」的獨立電影,從一隻可憐的小蟲被踩扁開始,一件事觸發另一件事,環環相扣,竟串成了一整部奇妙的電影。
其中的一個角色,正好就是在印幸運餅乾紙條的工廠工作,某天被老闆罵了,氣不過就在電腦上亂打起來,結果印了幾千張的「你的女朋友在騙你!」(Your girlfriend is lying to you.)放入餅乾裡。
結果當然是很糟糕的啦。想想,和女朋友上中國館子,甜甜蜜蜜吃到最後,興高釆烈地打開「幸運」餅乾,讀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小預言——
嘿嘿,你必須去看這片子,才知道事情的有趣發展,包你猜不到的。
重點是——這樣人工製造出來的產品,誰也知道那些紙條都是胡謅的,大家仍趨之若騖,沒有人能拒絕打開那包餅乾。
這是人性好奇,還是我們不能不去猜「命」這個怪謎?
若要沙沙來設計預言紙條,我絕對會印一些讓人「樂透」的妙句(欸,你一定又猜錯了)!像是——
你愛上的人一定會愛上你。
你的心事會有人聽到的。
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很幸福。
在你身上發生的誤會都不會持續太久。
你死了,會有很多人哭泣。
啥?啥?啥跟啥?
哈,你的嘴巴張太大了!
這就是寫言情小說的人會想出的奇怪束西,你不知道嗎?
但沙沙是很認真的,這些若都能成真,人生的快樂指數會漲停板,你信不信?
老天爺如果有在聽的話,請給沙沙一個寫著「你筆下的故事都會成真」的幸運餅乾,如何?
楔子 苦心
她沒有看到挾風劈來的斷枝殘葉,落得渾身狼狽,經書也散了一地。
「笨手笨腳!你究竟心游何方去了?」
毫不留情的男聲比冽風更教人心顫,她抖著手指把書從濕泥中撈起,緊緊抱入懷中,顧不得是否會弄髒上袍。
她怯怯地偷覷前方幾步立著的男子,又飛快低下頭去。
「經書壞了,你怎麼辦?」
「我……」
「這是關係你性命的事,你敢分心?」
「是我錯了,請別生氣……」
她沒有解釋,方才是因為想著……他的事,不覺慢了腳步,結果他一路在前排開的枝葉,不偏不倚就打在她臉上。
「光道聲錯就行了嗎?」男子峻聲斥道:「我叫你緊跟著我,一步也不能失,這裡暗洞險穴,都是天機暗埋,一個閃失,書失了不說,你連魂都不保!」
她的小臉更白了,單薄泥濘的身子在風中哆嗦,近十八歲的年紀,在一般姑娘家可以是好幾個娃兒的娘了,她那又瘦又小的個兒,看來連十五歲也不足。
加了那惶惶然的稚容、慘焉焉的臉色,真教人懷疑她是否活得過三日。
男子瞪視著她臉上一道血痕,眼中怒色更深了。
她好著急,他若動氣,心口會疼吧?那為她所受的錐印……
「我沒、沒事,請……再帶路,雨又快來了。」
他肅著臉,忽然將她沾泥的小手握住,驚得她差點又跌回爛泥中。
「跟上步子。」
話聲方落,重又健步如飛,她踉蹌地跟在後面,幾乎是被半拖著前行。
啊,怎麼可以呢?!這樣他會心痛的……
她的心慌亂地急跳,被緊握住的肌膚,血液在其下激流,她知道,每一瞬的接觸,都是對他的折磨。想要收手,他又不許。
她不想傷他啊!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這麼沒用、這麼霉氣,從來沒有帶給他一刻安寧、一天的好日子?
她好恨自己。若她能夠,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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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石穴之中,雨仍在外斷斷續續地落著,余兒偷偷從列忌觴的外袍下坐起身,身旁的他平躺在毯上,右手攬著經書,左手隔著外袍,覆在她小手上。
余兒屏住氣,試探著動了動手指,還沒來得及抽出手,他清冽的聲音傳來。
「又想跑了?」
她驚跳,手隔袍被他緊緊握住,心虛地不敢看向他。
「我……我……我只是……」眼眶干干的,明明好想哭,但自從有記憶開始,十幾年來都沒哭出淚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壞了。「我只是想讓你……」
說不下去,心口沉得如巨岩壓住。
他絕不會顯露出來,但她一清二楚,即使是隔著布料相觸而已,此刻她又為他帶來痛楚。
「想讓我什麼?一輩子在後面追著你這個不要命的小鬼?」
她咬著唇猛搖頭,髮髻亂了,小臉顯得更加稚嫩無助。
「求您放手,求求您!」
「求我放開你的手,還是求我讓你走?」
「都……都、都有……」
「不。」
她顫抖起來,小手被握得更緊,列忌觴如宣誓般的決絕,讓她從內心最深處開始悸動。
「為什麼?」
她掙扎著半起身,低喊出聲,第一次不顧一切地質問他,這個她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
「因為我不能忍受。」
「什麼?」她呆呆望著他。「我不懂……」
「你不會懂。」
他一輕拉,她就倒回毯上,他放開書,將外袍重新蓋住她弱不禁風的身軀。
「閉上眼,睡覺。不到天明,不准起身。」
她閉上眼,咬得下唇發痛,從不想違背過他任何要求的……但為什麼,他要她害他吃苦?
這樣,她更苦啊!他不明白嗎?
第一章 無心
她這賤命,一出生就害死了娘親,也讓爹爹傷心而死。
三歲時,染了怪疾,待自己慢慢好轉些了,卻傳給表弟,讓慈心收養她的姑姑失了獨子……
她為什麼不死了算了?上天是降她來害死所有親人的嗎?
被姑丈送入「宛心庵」休養,不過四年,怪火就燒掉百年老寺。七歲的她在混亂中跌跌撞撞逃到山谷,遇上一群盜匪,其中一個婆子看這個好似還是嬰孩的小東西,縮在樹下發抖,動了惻隱之心,把她拉上馬車。
她的惡劫之氣,卻無稍減。一年不到,匪徒被官家圍剿殺盡,她則被丟入山下的孤兒戶,是某員外所捐的慈業。
小小的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遭遇,只隱隱明白無論到了哪裡,遲早會有可怕的事發生,身邊的人開始受苦受難。
孤兒戶內多病多死,稀鬆平常,她不敢多想,只是拚命工作,連較她年長的孩子,也都賴她多所照料。
幾年後某一晚,孤兒戶發生爭吵,兩個少年為晚食大打出手,被罰跪在後門外,大雪紛飛下,凍得發抖。
余兒把自己分到的饅頭偷偷包起來,熄火休憩時分後,抱著單薄的小棉被溜到門外。
「阿齊、阿理……」
她低喚著兩個抱在一起取暖的十二歲少年,自己也開始抖起來。她瘦小的個兒,使十七歲的她看來比他們還要年幼。
「唔……」叫阿齊的那個勉強撐起凍僵的眼皮。「誰、誰啊……」
「是我,余兒。」她把饅頭和棉被遞上去。「喏……給、給你們。」
阿齊好像已經凍得意識不太清楚了,阿理則根本動也未動一分。
「啥?」阿齊沙啞地問。
她抖著手把棉被拉開,分罩在兩人身上,冷掉的硬饅頭分成兩半,塞進他們手中。
「喔……」
阿齊眼睛又無力地閉上,手倒是自動把饅頭拿到嘴邊,咬了一口。
「阿理!阿理!」余兒小手使勁搖阿理,好怕他是死掉了。
「他不要,給我!」
阿齊好像突然清醒多了,伸手要搶阿理掉在懷裡的饅頭。
「阿、阿齊!」
余兒吃了一驚,本能就伸手攔截,搶先一步把饅頭抓到身後。
「給我!」
阿齊那凍得發紫的臉,擠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卻露出原始的、失去理性的狂野光芒。
余兒害怕地往後一跌,坐倒在雪地上,但仍顫著聲解釋:
「不行……阿理也餓了啊!」
「給我!」
原是霸道的個性,此時又昏又餓,再無心顧忌他人,一巴掌重重下來,余兒整個側身歪倒。
好疼,好疼……
半邊臉如同燒掉一般,凍僵之下被重擊,痛楚加倍。
「拿來!」凍得不穩的手胡亂在她背後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聲,余兒眼前發昏了,手指仍緊抓著饅頭不放。
「我、我……我要幫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摸索著爬起身來,阿齊因跪坐太久,腳僵得一時動彈不得,她趕緊跑開,跌倒了好幾次。
這時後門傳出人聲,大約是聽到阿齊方纔的嘶叫,來察看究竟。
余兒嚇得不知所措,往後門跑的腳步打了個跌,奮力爬起來後,胡亂轉往另一頭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們發現的話……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門、沒照規矩吃光晚食,還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雙發軟的小腳自動將她帶離孤兒戶。
不過離後門十幾丈的距離,但林子裡黑得不透光亮,一踏進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著手往前摸索,摸到一棵濕冷的樹幹,立刻靠著滑下身子。
好冷喔……
小屁股坐在被雪埋著的樹根上,雙腳已快沒知覺了,林子裡怪聲咻咻,她聽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內。
「好心幫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麼人在說話?
她嚇得縮成更小的一個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頭,頭埋著不敢抬,打紅的半邊臉,一時忘了疼痛。
「既然敢幫人,膽子怎地這麼小?」
清冷的聲音,加了一絲嘲諷,因而多了一絲人氣。
半夜的林子裡,哪來的人?
鬼啊!有鬼啊!
她嚇得全身發軟,想跑也沒了氣力,仆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前爬,眼睛緊緊閉著。
忽地,手上摸到一隻布履。
「啊……」
她的尖叫有氣無力,虛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來。
倏忽間,小身子騰空而起!她心跳幾乎停了。
好大的兩隻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懸在半空中,抖個不停。
「誰、誰……誰?」
「睜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氣,睜開一邊眼縫。不敢往下瞧離地多遠,平平直視,月光灑入林葉,映出一對幽黑冷肅的眼眸。
「貴、貴人大……名?」
他面無表情的容顏,教她更驚疑不定。
「教養真好,嚇掉半條命,還如此多禮。」
她迷惑極了。他是人,不是鬼,對吧?人才會有興致和她說話,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帶劫之身,一生償債不盡,徒為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禍水,你會想活多久呢?」
小臉茫然凝著,一半已腫起。
他在說什麼啊?
這一切都怪異至極,她好想就此昏去,醒來後就沒事了!她會醒在那張擠了五六個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說……她不會想活?
那說來說去,他還是來取她命的鬼,對不對?
她不要啊——
「不!不!不要抓我!」她啞啞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親沒活成,我是該去陪他們……但、但我還是想活啊!」
「為何想活?活著做什麼?」
活著做什麼?她……沒有想過……
肚子餓了就吃,吃飽了替姥姥和兄姐們掃灑、打柴,和弟妹們嬉戲,晚上睡長長的覺……活著就是這樣,不是嗎?
這些不是很要緊嗎?
「我……我要照顧兄弟、姐妹們。」不照顧不行的。
「照顧?像方纔那樣,給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沒關係……阿齊都快凍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饅頭還沒給他……」
她本能就要推開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聲,手倏地放鬆。
「啊——」
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樹上,他仍坐得穩當,她卻直往樹下栽去!
「碰」地一聲悶響,她背部著地,全身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嗎?他真是鬼吧?
小手顫危危地摸索前襟,喔,饅頭還在。
她既還沒昏,就等於還沒死。不敢抬頭去看那個鬼是否還在樹上,她拖著身子,艱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剛才阿理一直沒醒,會不會……鬼是來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饅頭,阿理吃了,就有力氣了,鬼就帶不走他……
小腦袋裡,滿是固執的念頭,不管旁人怎樣,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吋又一吋,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掙扎起身,腰間傳來一陣劇痛,她生生暈了過去。
樹上傳來低沉的吟呢:
「活著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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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兒!娃兒!醒醒!」
遙遠的喚聲,穿過迷霧拉扯她的心緒。
余兒動了動肩頭欲翻身,只覺腰背火燒般的疼,不禁呻吟出聲。
「娃兒,醒來吃藥,別再睡了。」
是一位不識得的姑娘,端藥坐在床邊,余兒被扶著坐起身,啞聲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麼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關門了。」
「什、什麼?」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撫她的發。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關了。」
怎……麼會?!
余兒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濕冷了。
「誰……誰出事了?」
「有個少年被凍死在門外,正巧被一位歸鄉路過的官夫人發現,抓著主事的姥姥要辦,鬧成好大的事,出錢支持佑善居的員外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業關了。」
「那……那大夥兒們……」
「都被送到鄰郡的慈業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藥碗。「你倒在路旁,我姊姊去打水時才發現,就抱你回來。躺了足足三天呢!我還以為你一睡不起哩,擔心極了。」
余兒沒聽見後半段的話,心頭繞著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還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饅頭沒送到,阿理才會死了!
她全身開始發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鬼沒抓她,抓走阿理。因為……因為她說她想活嗎?
鬼是怎麼說的?帶劫……帶劫什麼的,是說她真會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懼著。
宛心庵的尼婆婆說,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樣,是天老爺給的。
但……為什麼,死的都不是她呢?
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來。
「來,吃藥。」
湯匙遞到她嘴邊,余兒薄薄的小唇輕顫,眼眶好燙,仍是乾的。
她想活,還是想活下去。
她吞下一小口的藥湯,好苦,像她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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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林中,破廟獨立,四無人聲,倒是鳥獸不時鳴叫。
列忌觴悄然默坐,長而密的眼睫在面無表情的容顏撒下陰影。
「你能在終人命前,指出道數,然而不能放人。」
廟外傳來沉厚的聲音,列忌觴睜開雙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時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點出她的命劫?讓她無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憫。」
「是她的命劫,讓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來終人無數,從未動口發一言。」
列忌觴沒有回答,重又閉上眼睛。
「自她出世,你已領走幾名受她劫害的人?」那聲音又問。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數,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數如何,並未全定,還看該人取捨進退。」
「她不過一名稚女,悟性再高,又能化解多少劫數?」
「她有『心』。」
廟口的沉聲頓了一下,才接口:
「由你來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讓你好奇,也是難得的造化了。」那聲音注入了愉悅,因而顯得清亮起來。
「你還沒放棄?」列忌觴漠然地向背後的硬壁靠去。
「我不會放棄,你本質純正,終有一天,可以接我幽業。」
「司事幽界,不關我事,你只說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觴倨傲地說,接又冷笑諷刺:「你老說純正、純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該要絕情、無心、陰狠毒辣嗎?」
以他的身份,這已是對那出聲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無忌憚。
那聲音朗笑起來。
「那是人世的謬論,身為一界之主,當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萬魂魄而無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當幽界之主如惡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祇般聖潔,全是荒誕臆想。」
「我沒興趣。」無所謂的聊然。
「你會有的。」那聲音漸漸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兒啊——」
廟內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觴睜開雙眼,納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兒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掙扎著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睜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說她想活,她要活……
為什麼?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無的存在。
活著……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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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兒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請求,讓她離開何家。
「你要打哪兒去?」何姑娘驚訝地攙住還搖搖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鄰郡的慈業至少要三天馬程,說不定還會被困在林中。我們何家不是什麼大戶,但留你多久都不成問題,姊姊昨晚還說,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體養好些,可以和咱們一同上『千祥布莊』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裡也不必去。」
好溫暖的手,好溫暖的聲音,讓余兒心中激盪。
這是……好溫暖的一家人啊……竟是這樣的好,連陌生的她也毫不遲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兒囁嚅地說,忍住心中的酸楚。
「為什麼呢?」
余兒露出的笑容,是十七歲之齡不該有的無奈,她怯怯地揚手輕碰何姑娘有些粗糙的手背。
「我想見兄弟、姐妹們,看他們是不是都好。」
「聽說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縣、不同慈業去了,你從何找起?」何姑娘搖頭。「無論如何,你受寒方愈的身體都吃不消啊!」
余兒低下頭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風寒,又開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捨的生活,過了兩年,現在佑善居關了,她還是免不了向人白要東西嗎?
她咬著下唇,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來啊。何姑娘如此溫婉,讓她想起娘……雖然,她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樣子。
她何嘗不想有個家?何姑娘說要認她作妹的……
也許,有個活兒可做,她就不會覺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麼說的?千祥布莊?
她心中一澀,「千祥」二字,如同諷刺的響雷,打醒她的癡夢。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時轉為「萬劫」吧?
「別多想了。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湯再幫你端來。」
何姑娘不由分說,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夜重又歷歷如前,鬼魅的聲音追著她——
帶劫之身……禍水……你會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她絕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
第二章 憂心
等了好久,等到眼皮都粘在一塊兒了,好幾次驚醒過來,仍聽見小房中靠著對面牆的床上,何家小妹嘻鬧的聲音。
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摸了摸被褥下的小包。
包裡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併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倖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折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摸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癡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迴,她也不可能再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枴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摸索而行。
彷彿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碰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拚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
是鬼,又怎會如此溫熱?甚而給她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凍僵的身子橫膝抱著,擁在胸前——
她半麻痺的知覺也只能辨出這些了,想努力撐開眼皮,被風刺得無力睜開。
頭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啞的聲音被風捲走,自己都聽不真確。
「妳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誰來救我……」
「問得好,誰能救得了你?我幫你掙些無病痛的日子,最後也是一場空罷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來你還沒昏得過頭,就算受了些凍,也無大礙。」
她感覺到自己隨他緩緩落地,穩穩停步。
「不!」她急呼。「別放手!」
他靜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閃著奇異的光彩。
她在胡亂叫些什麼?余兒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對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該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溫暖,在她凍僵的肌膚之上,幾是燙熱的了……
「大人……」她囁嚅道:「我是說,請放我下來吧。您說,我還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錯。」
她一放心,險些真昏過去。深吸一口氣,她勉力定神。
「還、還有幾年?」
「那是天機。」
「天機……可以改嗎?」
他沒有答話,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嗎?如果不是要下陰間,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
「大……」她擠出半字,忽然乾咳起來。
「省些力氣,也免得傷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識一震,想起了這是曾聽過的聲音,尤其那語氣中的譏諷,挑起她的記憶——
也是一樣凍人骨髓的夜,一樣面臨此生將盡的恐懼;一樣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樣能忽高忽低地將她攔來又拋去……
「是你……」
她喃喃自語,聲音與意念一併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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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余兒醒來,一股心平氣和、萬事無憂之感,是她從未有過的。
有如蕩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裡,陽光在睫上舞動,鳥聲輕喃,渾身酥軟慵懶,彷彿剛從長睡中滿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卻一點也不冷。
腦子一旦清晰過來,她按著猛然一躍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覺的呼聲驚動一群鳥兒,轉瞬之間全飛得不見蹤影。
什麼時辰了?
她在哪裡?
那個……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並不冷,昨夜的徹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誰能忽然驚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頭是無頂破廟,四方是鳥獸環集時,不嚇得發顫?
是啊!鳥獸環集——
幾頭不知是豹是狐的黑頭怪獸,正凶煞地盯著她!
「……」
求救聲沒能出口,因為怪獸旁盤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沒錯。
她記得那面容。毫無表情,看不出歲數,辨不出憂喜,最多看得出是個男子罷了。
沒有人氣……不不,她記得他愛嘲諷,神明……會那樣說話嗎?
「大人……」她極力定住心神,無論如何,不該冒犯的,他救了她啊。「這些是……您豢養的?」
「它們像是家犬?」淡淡地諷刺。
不知為何,這位大人總是不甚開心的模樣,余兒有些無措起來。
「不,它們看起來頂嚇人的。」
「眾生無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礙著這兩條路,自然相安無事。」
「但……我們可是它們的食物啊!」
「你有幾兩肉,能塞幾個牙縫?」
又被取笑了。余兒縮縮頭。
「呃……我自然不大夠它們吃,但大人你……怎麼不怕?」
她沒察覺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獸,沒敢移開半分。
「我是該跑,還是該爬樹?」他又反問。
怎麼他每說一個字,她就愈自覺蠢呢?
笨余兒,他當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飛高走低的,她替他擔什麼心啊?
「那……」還是得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大人既知道我的……命,還不怕近我身,那是不會被我害了?」
「不錯。」
鬆了一小口氣。
但……就這樣?還有呢?她還有千百個問題哪,他怎麼不多解釋些呢?
「大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何我會……害人?」
很難問出口,光想就心頭緊縮。
「天命似有天理,其實可能只是一局散棋罷了。」他說。
余兒心頭更悶了!
「沒有道理的話,哪可能那麼巧?難道就只是我倒楣?!」
余兒未自覺口氣含怨,倒是他,挑著一邊嘴角,竟像是有了笑意。
笑?
他對自己微蹙起眉,他才不愛笑。
「你不想倒楣,難道想自戕?」語氣重又百無聊賴起來。
「才不要!」她激動地答。
「那好。」他居然閉起眼來。
哪裡好了?她還沒搞懂啊!
但那副「不關我事」的清冷面容,卻是教人怎麼也不敢造次。
她歎了好長一口氣,轉眼看那幾隻龐然怪獸。不知怎地——這回看來,不怎麼怕人了。
數數五隻,大黑豹模樣的,淨是盯著她瞧,身形倒十分慵懶,趴在地上。有一隻還閒閒舐著前爪,半打著瞌睡。
那神情,活像是只大貓,挺可愛的呢。
余兒不禁噗哧一笑,那黑豹是怎生地威風,若知道她的心思,不氣得將她一口吞下肚才怪!
想到這兒,忽然猛地坐直身子。
她不會連走獸也害上吧?
「想得真多。」涼言涼語又傳來了。「你以為自己魔力無邊嗎?不消多久,連有只蟲子叮上一口,你都要為它擔心起來了。」
奇怪的是,那輕忽的語氣,竟讓她沉重的心,放下不少。
被他這樣一說,果然顯得荒謬可笑,沒什麼好傷懷的了。
「謝謝大人指點!」
她由衷地說,還稚氣地拱手拜謝。
「謝什麼?」果然,毫不領情的。「你不要再胡來,沒事半夜跑到雪中去散步,就算省我很多事了。」
「我……我會愛惜自己的!」
破天荒地,起了這樣的念頭,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只覺得……他既然保她安好,使她不致受病發寒,那她就更該好好自愛,不只是活著,還要活得好……
這樣,才算不負他的心意。
對了!這才是他要指點她的吧?
試她、煉她、故意說著反話,好逼出她求生的決心?
她猛然起身,引得黑豹抬頭瞇眼,她「咚」地一聲跪下去,用力磕著響頭。
咚、咚、咚、咚——
第四個響頭,他才出聲:
「你是看我打坐,幫我敲木魚?」他連眼睛都未睜一線。
「我……我要拜大人為師!」她激動地叫著,又好大一聲「咚」!
他終於半睜開眼,看到她的頭上不止一個腫包,又閉回去。
「連磕個頭都不會,常人一個包,你卻滿頭包,這樣也要拜師?」
「我……我資質不好,命也、也不好,但我會很聽話、很努力!」
「聽話、努力,要幹什麼?」
「隨師父教什麼都好!」
「那是要教什麼?」
她被連串的反問搞得迷惑,想想又磕一聲:
「師父會的……我都想學!」
他再睜眼,這回眼中射出精光,她嚇得忘了再磕下去。
「好大的野心。」軟綿綿的聲音,卻讓她背脊發涼。
「我什麼都肯學。」她硬著頭皮接口。
「那——殺人呢?」
「殺、殺人?」她傻了眼。
「是啊,教你殺人,學不學?」
她完全怔住了。
這位大人……怎麼要教她殺人?他明明救了她啊!是救人,怎麼變成殺人?
「師父要教……殺人?」她聲音降為蚊蚋一般。
「怎麼,不是說什麼都肯學、我會的你都想學?」
她點不下頭去,僵跪在那裡,失了主意。
「但我是想學……像您一樣,知天機、明天理,還能點醒像我這樣笨的人……怎麼會是學殺人呢?」
「那是不要了?」他問。
這位大人救她不死,又知道她的惡命,所以應該是神仙,,如果神仙真有殺人的道理,應該也是對的……是吧?
小臉皺成一團,左右為難。她已決定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了,又如何能夠取旁人性命?
這位大人究竟……
她不懂!真的不懂!
「師父……」她可憐兮兮地抬眼看他。
「已經叫師父了嗎?那是願意隨我去殺人了?」
她緊緊嚥一口氣,小聲地問:
「師父殺的……都是壞人?」
「都是命該絕之人。」
那……就可以了吧?
想想,還是不對。
「但是,我還用得著學殺人嗎?只要我靠近人,那人不就會……」
「正是。」
「但……」想想又不對。「……如果那人命該絕,就算沒有我,或沒有您,難道自己不會死?」
她沒看錯,師父……不,大人的嘴角,真的上揚了。
「天機之巧,分明無稽,可不是?」
又要說禪了嗎?她努力想弄懂,小臉認真得有些滑稽。
「那我們都不必殺人了,是吧?」
「看來如此。」他優閒地重又閉眼。「但卻證明了你並未真心要拜師,不必再多說了。」
她頹然坐倒在地,頭垂得低低的,一隻黑豹爬到她身旁趴下,竟將偌大的頭擱在她膝上。
余兒滿心沮喪,想也未想,小手伸去撫著黑豹的頭。
好一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膝上的重量,和掌下的柔軟,這一瞧,險些要跳得三丈高!
「不想被耙,就別亂動。」他適時提醒,她才未驚動猛獸。
「這、這……」她嚇得說不出話。
「它早睡著了,不要擾人清夢。」
但這……這不是人啊!
喔,這才想起師父說過,眾生無不同,人和獸,不分家的。
這樣睡在她身上……不怕她嗎?
她命這麼毒,人人都該怕她的,但這黑豹,一點也不怕她,這讓她無端感動起來。
師父是要點明她——她其實是有伴的。
她懂啦!
黯淡的心情清朗起來,她抬眼望師父,發現他仍閉目打坐。
那……她也該有樣學樣……
她左手掐指擱在左膝,右手仍撫著黑豹的毛髮,雙眼閉起,正經八百地打起坐來。
不知該想些什麼,只好啥也不想。
坐了不知幾個時辰,時間失了準頭。腦筋空白一片,而胸中那片永遠揮不去的鬱悶,也似乎漸漸散去——
師父果然厲害,這就是打坐的妙處嗎?
呃,雖已想成是師父了,師父卻好像不讓她拜師……但師父既然已經教了她這許多事,當然該叫他師父,對吧?
師父……師父……師父……
烈陽高照,無頂破廟之中,兩個不動不移的身影,似是與天地無牽無系。
第三章 求心
偌大的雨點把余兒打醒了,她才發覺,自己打坐著,竟睡著啦!
師父呢?師父呢?
她兩眼急急忙忙在雨中亂掃,哪還有半丁點師父的蹤影?
一顆心頓時往地下墜,墜個無底。師父……還是不要她……
像她這樣的人,哪配拜那樣的高人為師呢?既無命,又無資質,更無膽識!
她揉了揉被雨打濕的眼,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好難過……
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再打起精神來,定睛往四周望,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哪兒?
她記得很清楚,明明之前是和師父——不,和大人在一個破廟裡歇腳,還有五頭豹陪著,但現下自己竟坐在城門口一張石板上,街上空蕩蕩的,人們都在屋內避雨。
而自己頭上,多了一頂蓑帽,肩頭也不知何時,披上一件蓑衣。
幸好如此,才沒有淋得一身雨……
自己到底是睡了多久?怎麼沒被大人驚醒?
高人來去無蹤,當然她會一無所覺了。只是心底的悵然,怎麼也揮之不去。
她顫危危地起身,坐久了的雙腿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才站穩。腳邊踢到一個東西,低頭下望,是她的小包。
好生感激地拾起小包,她望了望城門上的扁額——「瑞安」
瑞安是哪裡啊?她從來沒有聽過。城門口雖然沒人,但看得出這是一個大城,相當富庶。
是大人安排的吧?是否這城的人不會為她所害?
雖是如此想,雙腳仍是將她往反方向帶,沒有進城。她冒不起那樣的險,無論如何,還是避得遠遠的好。
將小包緊抱在胸前,她低頭冒雨而行,走了約三刻鐘,後頭傳來馬匹的蹄踏聲。
她趕緊靠向路邊,雨愈下愈大,她險些滑倒在濕草中。
馬匹趨近,震耳欲聾的,好大一群,她嚇得在路邊蹲下,本能抱住頭。
正想馬群轉眼就會奔離,卻聽到刺耳的嘶聲,馬群噴著氣踢著腿,居然在她身邊停下。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再怎麼膽小,她還是抑不住好奇心,偷偷把眼抬起。
「喂!小姑娘!」一個大嗓門叫了。
她眨眨眼,好大批的人馬啊!
駿馬十數匹,上頭都騎了高大的漢子,民服打扮,卻是威嚴不減,連大雨都打不濕那份氣勢。
尤其是領頭那人,一臉的大鬍子,虎背熊腰,還佩了鐵劍。
「——站起來啊!我有話問你。」
是在跟她說話,沒錯了。
余兒硬著頭皮站起來,蓑帽和蓑衣大得不像樣,把她遮了個半,活像是扛了片芭蕉葉的小螞蟻。
「是的,大人?」
她冷得半死,聲音倒仍相當清亮,只是免不了有些顫抖。
「看你這麼小,但在雨中獨行,應該不是孩子了吧?」
「不是,余兒已十有七。」
雖然是善惡不明的男子,她仍誠實地回答。
「你可願離家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也不惡。」
嗄?
「呃,我……我不行。」
她願工作,但她不能近人的。
「我們缺個小婢,城裡臨時找不著,眼看天要黑了,就你也成。」
她不成啊!但要她如何解釋?
「大人,小的冒犯了,沒辦法工作……」
「妳不是也要出城到『震天』去?」
那又是什麼地方?
「我……」
「我們今晚一定要有個女人,你就別遲疑了,上馬吧!」
什麼?!她嚇得往後一退,差些滑倒在濕泥裡。什麼……要女人?她沒聽錯吧?
好可怕!果然是盜匪——不對,真是惡霸的話,怎還會問她意願?
「大人,小的真有難言苦衷,無法幫忙。」
大漢抿了抿嘴。
「苦衷誰沒有?我們才苦呢!就算我鵡漡求你!今夜是一定要有女人的——上來!」
不由分說,就伸手拉她上馬,余兒的驚呼聲未落,人已跌坐在大漢身後。
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好比身下有千蟲在蠕動似的,顛簸不已,教她坐得心驚膽戰。
「大人……」
「由不得你了,但我保證,你絕對會喜歡的啦!」
那個姓鵡的大人,連頭都沒回。
怎麼她不管如何聽,聽到的都是嚇人的話呢?明明鵡大人意在安慰了……
若真是擄人……擄人有這麼客氣的嗎?
她決定自己一定還是聽錯了!
「這位……鵡大人,請問您要……呃……女人……呃……」怎麼也無法順利出口。「……是、是為什麼?」
真是不能再蠢的問題,她窘迫地閉上眼。
「因為郡主出遊,突然病了,連隨身兩名丫鬟也跟著倒下!我們奉命只要郡主撐得住,明晚就快馬護送郡主回府,大概得趕上三天三夜,沒有女人隨行照料可不成!」
余兒一顆心陡然放下,身子也放鬆,差點虛脫地跌下馬去。
「那樣的話——」
她要點頭,才記起自己好比「鬼見愁」,哪能靠近病重的人?
「別擔心,我們都是郡王府的人,你好心幫忙,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鵡大人說話雖有些直魯,卻是慷慨有力,她相信他是好人。但這忙她如何也幫不上……
她得說清楚,再難也得說。
「鵡大人,您不知道,我是很霉運的人,從小就是如此,郡主既然病得很重,我怕會……」她不敢說得太明,怕咒到了人家。「……總之,您還是放我下馬的好,免得連您也拖累了。」
說的是早該習慣的事實,心中仍不免一陣酸楚。
她垂下眼去,前頭那龐然的肩頭一窒,轉過頭來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靠近你的人一定倒楣?」
「是的。」
「但我們連敲了一城的門,奇怪得很,滿城的姑娘不是也病了,或準備出嫁出不了門,就是正在店裡或哪個府裡工作!重金之下,應該是要人賭命都沒問題,但瑞安城的姑娘家真的都正巧分不開身!你說怪不怪?不然的話,你以為我們常在路邊胡亂僱人啊?」
是很怪,余兒聽得忘了眨巴眼。
「這麼倒楣的怪事,我鵡漡這輩子還沒碰上過!大雨又下得惱人,我正想抄捷徑回郡主下榻之處,努力放亮眼找路,這才看到了你!幸好有你,我們才不必空手回郡主那兒,也才有了交代。這是多幸運的事!怎麼會是倒楣呢?」
這、這……
鵡漡興頭一來,沒完沒了,余兒像在聽說書,聽得兩眼發直。
「你不要也信那種術士之道,那些根本是專門騙錢用的。就算是生在龍門,貴為天子,像前帝湯黚,還不是被自己妃子給暗算,命丟了不說,連欽點的太子都被監禁,搞不好明天就跟著升天了!你說說看,那是好命還是歹命?」
他說了又轉頭看她,好似真的想聽她意見。
「那……也許是好命中又有劫數?」余兒遲疑道。
這鵡大人說起朝中大事,怎麼這麼……不避諱啊?還說什麼太子會升天……這種會被殺頭的話?
「劫數又是什麼東西?」鵡漡哼道。「郡主今晚無人照料,我們這群魯男子只好硬著頭皮幫忙,這才叫劫數啦!教我替郡主更衣餵食,就算事關人命不必管人名節,我……我還是不行!我搞不好會乾脆昏過去!」
余兒忍不住噗哧一笑,趕緊用手摀住。
「就算你帶劫好了,郡主病得不輕,早就遭劫啦!你就算害死她,也算不到你頭上去!」
「請大人別這麼說!」
余兒嚇得不輕,若鵡大人一語成讖……她擔不起啊!
被砍頭也就罷了,她心上的愧疚會比送命更糟。
快馬如風,才不過一個時辰,他們已遠離瑞安,進入一片密林。
「鵡大人,我們不是要去一個震天城?」
「是啊,要回震天,郡王府就在那兒。」
「那郡主現下人呢?」
她瞧著黑麻麻的深林,心中不免又忐忑起來。
「就在前頭了。」
前頭?她根本看不到路,座下的馬卻不曾稍緩。
由鵡漡領頭的騎隊,在林中某處停下,她終於見著密林內有座小屋。
「郡主……為何會入此荒林呢?」她不禁要問。
鵡漡一下馬,就把她也輕易扶下。
「欸,說來話長,我得立刻帶你進去。」
人既已在此,余兒只有捺下心中的猶疑,跟隨在後。
鵡大人說的,不管劫數不劫數,他們很需要她……
鵡漡到了門邊就止步,無聲推開門,作勢要她先進去。
好吧!她硬著頭皮跨入門坎,只見屋中點了盞燭,屋內竟相當雅致,與外頭的簡陋大異其趣。
床上有上好絲被,床邊有錦鞋,窗下甚至有木琴,雕著繁複的花葉。
床上有人,只有臉頸露出絲被,那張粉臉……大約不是上了白粉,而是血色全無!
余兒也不知看過多少垂危將死之人了,雖然驚心不減,倒不如常人那樣輕易害怕。她輕步上前,近看那昏睡的人兒。
好美的人啊!
她這輩子還沒看過這樣的美人呢。雖然小巧的唇是青青的,仍是形狀優美迷人。
她回頭看鵡漡,發現他根本沒進來,門不知何時早已關上。
這郡主如此蒼白,昏睡不醒,是什麼病呢?她不是大夫,完全沒有頭緒。
她並未多想,是否此疾可怕,眾人都不敢接近,只有找外人來照料,免得也染病上身;她從小就只見自己害人得病,沒有自己受害過,所以這般掛慮不在心上。
是了,她是來替郡主更衣餵食的嘛,這她倒幫得上忙。
她在床邊跪下,不敢亂碰郡主,怕犯了上,只輕聲低喚。
「郡主娘娘?」
這聽來不大對,但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硬著頭皮,再叫了聲。
床上的美人有動靜了,雙眸微啟,眼神渙然。
「郡主娘娘……小的叫余兒,是您的新丫鬟,您醒醒,小的要喂您吃晚飯,再揉搓個手腳,免得躺久了難過。」
在佑善居裡,照料人是常事。她可常被誇讚手腳伶俐的,什麼雜事都做過。
郡主終於睜開眼,好一晌都似視而不見,待她終於定睛瞧了,臉上卻現出駭然的神情。
「別怕呀!我知道娘娘不識得奴婢,但奴婢絕對是好人……」下一句「不會害你的」,實在出不了口,只好說:「郡主您先坐起來,順口氣,我再請鵡大人差人送飯來。」
一口氣安慰完了,才發現郡主直直死盯的不是她,是她身後某個物事。
余兒回頭,不禁倒抽口氣——
是師父!
啊,又忘了,不是師父……是神仙大人!
列忌觴背手立在窗前,一身黑袍,正望向她來。
還是那般難解的表情,雙眸黑得不見底,高挑的身影,在小屋中備顯迫人。
「大人……」初見的驚異過去後,起而代之的是恐慌:「……大人!您不是因為我才來的吧?是因為我的關係,郡主才……不不不,您聽我說——」
他連眉梢也未動,要不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她還以為他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不行的!」說了摀住嘴,又忙不迭移開手。「不是說您不行,是說若我害到了郡主的話,不行的!郡主只是病了,才需要人照料,而我是正巧擋到了鵡大人的路,才跟過來的!這不是郡主的錯啊……」
「有錯的人才會死嗎?」他平平地開口了。
聽到「死」字,她更急了,爬起身來,搶到他跟前,一時忘了敬畏之心。
「大人!您救過我、也指點過我的,我知道您是好人……或是好神!我知道您說要教我殺人,只是、只是在試驗我!您這樣的高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浪費心神在我這樣的賤命上,對不對?所以、所以……」
她急得胡辯一通,無力地想改變即將發生的事。
「……所以您去找真正該死的人,好不好?去找那些會害人的壞人——」
「譬如妳?」
突然的犀利問話,讓她啞了口。
她……她嗎?
如青天霹靂,她頓然領悟。該死的……難道是她?
「如何?你要取而代之嗎?」他肅然問道,不再有嘲弄之意。「用你的餘日,換取上百條命,難道不值得?」
她的小臉失色。「上、上百條命?」
「不錯。」
一顆心陡然失溫,變冷……變冷……
「原來我這麼會害人啊……」
她喃喃自語。那郡主今日之劫,簡直不值一提——
不!才不是!郡主的命和她的一樣寶貴……不是,比她的更寶貴!不管是害多少條命,每條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不能無端取命,但若你自己願意,自然不同。」他緩緩道:「如何?若是不願,就別再擋路。」
她僵在原地,無法決定,一顆心如風中落葉,惶然起落。
他淡然一笑,舉步繞過她,就要來到床邊。
「不!」
她轉身撲來,整個人半倒在郡主身上,惹來一聲嚶嚀。
列忌觴止住了步,眼中頭一次現出訝然。
「你願替死?」
他終人命三百年來,除了血親愛侶,不曾有人如此求天。他隨口說說,不過是要她認命罷了。這郡主和她非親非故,她又是這麼怕死……
說是怕死,不如說是求生之心,強不可滅。不但為己,也為旁人。
是真心的嗎?
「是的!」
她心一橫,閉上眼了。
「你確定?」
「是的!是的!」余兒喊道。要她眼睜睜見人喪命,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您收我命吧!」
她不甘心死,捨不得就這般走,但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如此選擇。
「即使魂飛魄散,遍體鱗傷,被斷足、被穿心、任憑幽界處置?」
她嚇得也快魂飛魄散了,不但死……還要受凌遲?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自她有記憶以來,最怕的不過「死」字。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死,怕只怕自己害人死。
沒有比懷疑自己又害死人,更教她衷心痛楚的。每當有人對她好、對她笑、親近她,她就憂心忡忡,提心吊膽。
而當那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當那人傳來病耗,或是不幸出了意外,她心知肚明,怎麼也抹不去那股心痛……
身子再怎麼痛,也不可能與心相比吧?
由她來親身承當,才是對了。死之可怕,就是怕死於非命。是她的命,為什麼要旁人承受?
是她懦弱,只想著自己要活下去,以為躲開人就沒事。
躲不過的,是仍想親近人的私念;想自己可以偷個僥倖,圖個例外,悶頭活她自己的就成。
果然,是不成啊……
「即使魂飛魄散……任憑幽界處置……」她低喃。
「任憑我處置?」
她睜眼,驚見屋內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物事,連窗口都辨不出來了,他的聲音在四壁迴盪,仿若空谷回聲。
「是的——」
迅雷不及掩耳,一股劇痛穿過身子,如同被雷劈成兩半,她痛呼屈身,滾下床去。
好痛……好痛……
但郡主……沒事了吧?
心中只剩這個意念,余兒抖著手往床上探去,觸到郡主緊抓著被褥的手,幾滴淚灑在余兒手背上。
還好……郡主沒事……
身子又被抱起,騰空而去,全不受屋子阻礙。
抱著她的身子是溫熱而有力的,她幾乎要熟悉起這樣的觸覺來。神仙大人的懷抱真溫暖,從小到大,從沒人敢抱她的……
忽然想到何姑娘說,她姊姊曾抱她回家……余兒嚇得直起身子。
「大人!那個何——」
「她沒事。妳又不是碰一人就害一人。」
大人果然是神仙,她想些什麼他都知道。
驚恐方定之餘,忽然又有疑問。
「那我究竟是……怎樣害人?」
忍著渾身的疼,她的聲音打顫。
「不會了。」
不會了……是啊,不會了,不再會了。她終於可以解脫……
「你會滯留明界和幽界之間,直到我想出處置之法。」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沒死嗎?」
「還沒有。」
「但……」
「天理說了,你也未必會懂。」
「那……我本會害的人呢?如果我沒死……」
「你不會再害人了。」
「我……不會?那……再也不會有人因我而死?」
「不錯。」
心中如大石崩裂,她戰慄起來,開了口卻啞然無聲,然後就哭出來了。
她埋頭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只是怎麼也無淚水流出。
還活著,還能……終於不再害人。
她哭得兩眼睜不開,喉頭灼傷欲裂,全身骨肉如被拉扯,不知何時,昏迷而去。
第四章 用心
再次醒來,已是隔天下午,他沒有又不見了,好端端地在她對面打坐。
「師父!」
她無暇理會自己身上蓋著的外袍,和身下溫暖乾燥的稻草,忍著疼爬起身就跪下去,開始磕響頭。
「別又來了。」
師父聲音中……怎麼有絲無奈?
頭上磕出包,她渾然未覺;腫得嚇人的眼又熱了,全身骨肉似裂,她也不知疼痛。她滿心都是感激,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師父……師父……」
不自禁喃喃低喚,一聲又一聲,加上響亮的磕頭聲。
對面的人雙眼未開,語音中全是歎息。
「磕死了,就算回報我了嗎?」
她陡然打住,怔在那裡。
「身子疼嗎?」
疼得她直打顫,但她大力搖頭。
「不疼!不疼!」
他終於睜開眼,眼光如劍,直透人心。余兒鼓起勇氣回視,感恩之心壓過一切,竟……不再那麼怕他了。
「師父!」她又叫,改不了口。「您放了郡主,又沒叫我死,那是不是……違了天命?」
他沒有回答,神情難辨。一股不祥之感直上心頭,余兒急忙爬向前,沒察覺自己的姿勢像只可憐的病犬。
「師父!您這樣是不是……是不是會害了自己?不不!我是說,我是不是變成害到您?」
說得自己毛骨悚然——
是嗎?真是這樣?那怎麼行呢?!這世上最有恩於她的,莫過於師父了!他怎麼把她的劫數給擔下了?
「你做了選擇,沒得回頭了。」他終於回答,聲音平淡。
「但我並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無起無落,彷彿世事如常。
「我……到底害到您什麼了?」她幾乎問不出口。
「我不會死。」像在嫌她大驚小怪。
「那——」
「我餓了。」
她眨巴著眼,回不過神來。他這一句太出人意表,她呆跪著,像只笨狗。
「喔!」
好半晌,忽然跳起身,動作太快,差些讓撕裂般的疼奪去呼息。
她忍住痛,急急四處張望,這才發現兩人又回到破廟之中,廟外那五隻黑豹,也狀極飢餓地望著她。
師父餓了,豹兒們也餓了……她自己疼得緊,倒不覺得餓。小身子在廟內轉啊轉,一心要找吃的來餵飽大夥兒。
破廟雖破,倒是五臟俱全。有桌几、有火炕、有鍋盆,後頭還有口井。稻草堆旁幾包東西,她打開來看,竟是些冷硬的饅頭和生菜,和一大捆野豬肉。
她手快地煮熟了菜,把饅頭也熱了,本想烤些肉,回頭看一眼師父,又改變主意。生豬肉提一半到廟外,黑豹立刻圍上來。
「乖乖,不可以搶。」
生肉平分五份,她頗有威嚴地用小手指了指猛獸,像私塾先生對學徒交代。
黑豹們偏頭看她,噴了噴氣,算是小小抗議,低頭吃了肉。
「真乖啊。」
余兒笑起來,轉身回廟內,看到師父正盯著她瞧。
她嗆了聲,笑容趕緊收起。
師父真的……好嚴肅哪。她已經不怕那些白牙森森的黑豹了,但可不敢說不怕師父。
師父倒是沒有再糾正她的叫法,這點就讓她心滿意足啦!
煮飯可是她的拿手絕活,不到半刻便端菜上桌,把竹筷破碗也都擺正,恭恭敬敬向師父一揖。
「師父,請用飯!」
列忌觴落座小小的木桌前,看了看香味滿溢的菜和饅頭。
「妳的份呢?」
她煮了大約只夠一人吃的食物,不確定師父的食量如何,所以抓了在佑善居幫姥姥們烹煮時相當的份量。
「我?呃……若師父有吃剩的,再給我好啦。」
那些食物大概還能再吃個三天,她可不想浪費了。
「你沒痛死、沒磕死,就以為不會餓死?」
她縮了縮頭。師父說話真是不饒人耶,她總覺得自己無話可答,就算再有理由也會聽起來狗屁不通。
「呃……」
「妳先吃。」
哈?這、這、這她哪敢?
「師父!我沒關係,您吃就好!」
「已經開始不聽話了?『師父』這兩字,敢情是叫著好玩的?」
小頸子再縮的話,就要沒頸子了。但余兒眼一溜,心又忽然飛揚。
師父的意思……不正是認了她嗎?
哎呀!她眉開眼笑,擠到師父身邊坐下。就這一張破板凳,搖搖欲墜,她緊捱著列忌觴,一時高興得忘了禮數。
「那徒兒和師父一起吃!」
她用竹筷夾了一點點菜,夾入半個饅頭中,把其餘的又推回列忌觴桌前,就囫圇吞食起來。
沒人真正教過她禮數規矩,她除了聽師父指示,就是照著自己心意做了。
列忌觴嘴角奇異地抽了下,終究開始進食。
廟裡廟外,不能說都吃飽了,但其樂也融融——至少有一個人是這樣覺得啦。
身子的痛,似乎變成了可以忽略的小麻煩。自離開佑善居之後,余兒頭一次感到……快樂。
真的好快樂啊,有師父作伴、有豹兒們如寵物,還可以安心活著了。
小小的心頭上唯一的惦記——
師父說他不會死……但為了救她,究竟賠上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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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余兒興高采烈地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的,要不是怕師父瞪人,早就哼起曲兒來了。
夜色來得快,無頂的廟霎時黑了。看不見外頭的豹兒們,倒是可以聽到它們的打呼聲。
師父本在打坐,她有樣學樣,以為自己會無聊到打瞌睡,突然聽到師父起身。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到的,師父明明行動從來無聲,但她硬是感覺到了,睜開眼來。
「走了。」
簡單兩字,她卻明白是要她跟著走,乖乖起身,踏出廟口才忽然想起——
該不是……又要去收人命了?
她陡地止步,心口突然劇痛,方才打坐麻掉的身子,忽又傳來撕裂之感。
她半彎下身,痛得直抖,忍住沒有發聲。
列忌觴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又重新舉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斷氣……
這樣的念頭,卻止不住自動跟上師父的雙腳。
緊緊摀著心口,眼睛發燙卻無淚,稍早那份幸福無比的感覺,此時已無以追尋。
好痛……好痛……
為什麼師父會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兒。」
列忌觴腳步未停,聲音沉沉傳來。
這是師父第一次喚她的名,她腳步踉蹌了一下。
「是、是的。師父?」
「世間若再無人死,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成什麼樣?余兒迷惑地在心中重複。
「人人皆長生不死,世間會更好嗎?」他又問。
都沒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兒出生……那樣的話,這世間會……愈來愈多人?
愈來愈多的人,卻沒人病死、老死、戰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傳承,朝代無以更替,那會是什麼樣?
忽然覺得可怕,她活到幾百歲時,會變成什麼樣?成天躺著呻吟嗎?
「生老病死,週而復始。打斷了環節,天理停滯,天下終將潰亂。」
列忌觴的聲音如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那麼……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語。
列忌觴的腳步飄忽,足下如飛,她努力趕上,就怕丟了師父。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們走的不是路,四周霧茫茫的,不見星也不見月。破廟明明是在林中,腳下踩到的卻不是雜草,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見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邊垂淚,手中抱了好大一塊石頭。
「他該不會……」余兒脫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陣糾結,好似有人把她的心當濕衣絞乾。
「是他心之所願,你難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誰,想強迫人活下去?她只能無助搖頭。
那人忽然狂喊一聲,往潭中躍下,余兒用手緊緊摀住眼,水聲撲通時,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幾乎要昏去。
同一瞬間,背後貼上燙熱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錐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師父?
她急睜開眼,看到水面平靜無波,四周霧已散去,她轉過頭來,師父仍在身後,緩緩將手抽回。
心口仍隱隱抽痛,但渾身上下舒服多了。
這是師父的神力吧?她轉身仰望他的臉。他的眼神晦暗,隱隱含著什麼,但她怎麼也捉摸不住。
「師父……他人呢?」她硬著頭皮問。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會……待在那裡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頭去,心口雖不再劇痛,卻如被那顆石頭沉沉壓著。
「你會習慣的。」
她會嗎?這樣的事能習慣嗎?如同戰場兵卒,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師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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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走回破廟,她已渾身虛脫,連疼痛的氣力都沒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師父後面,雖然迷霧中走了不過半刻,卻像是已走斷天涯。
破廟裡一柱巨燭,列忌觴兩指一搓燭心,毫不費力就點出火來,余兒努力要睜著眼,眼皮卻自有主意地一丁一點下滑。
「去睡吧。」
余兒驚醒過來,自己的身子正如鐘擺似的晃,趕緊站定了,不太確定地看向列忌觴。
師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草堆,她急忙四望,沒錯,是只有這一堆而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再當睡鋪。
「不不,師父您睡,我在炕邊靠牆坐著就成。」
他沒接口,連眉也沒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沒氣了,乖乖蹭到乾草堆上坐下。
好可怕!這一定就是什麼「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兒聽來的。
她若佔了唯一的睡鋪,師父難道還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師父無聲坐下,身形悠然,沒有特意作姿打坐,緩緩閉眼,就不再動了。
好像連呼息也沒有呢……
她跟著閉上眼,本想依樣畫葫蘆,沒察覺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隻小狗。
列忌觴緩緩再睜開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該頂的,我沒有避開,你不必馬上跟來修誡我吧?」
列忌觴的聲音低而沉,似不願吵醒對面睡死的小人兒。其實她真是睡得魂都沒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會這樣顧慮,根本是多餘,很像是碰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誡得了的人嗎?」愉悅清亮的聲音接口。「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卻是我行我素,沒事就悖上幾條天戒。明界那個老頭子氣不過,把你丟到我這兒來,滿心以為你會氣短不平,趕緊補修個幾年就跑回去,誰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來,把他給氣掉了好幾百年的修行。」
「是你說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調侃的人沒什麼感覺,連說話聲都懶洋洋的。
「是沒什麼不同,那老頭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異。」
「您大老專程跑來,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禮到了極致,可以讓人頭皮發癢。
「你自己心裡明白。」
幽界之主終於正經起來,口氣轉為嚴肅。
「不錯。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幫她扛下來,但無法永遠瞞著她。這個小娃兒什麼沒有,就是那顆悲憫之心強得嚇人,你說要看她的心,難道真要看她罪疚難過?」
「只對我一人罪疚,總比對上百人罪疚來得好。」
「你確定?」幽主的語氣輕緩下來。「愈是親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當滿心投入後,難忍絲毫傷害,這就是凡人的弱點。」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關己嗎?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連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後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觴沒有回答,終於將眼光從她身上移開。
好一晌。「你是在擔心我了?」
「說你畢竟有心,這心還真冷哪!」權威無比的聲音又苦哈哈起來。「我好歹縱容了你這些年,我的愛才之心,這下全付諸東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別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對她的用心,卻是我的事。」幽主提醒。
「不到我修度頂盡,不是你的事。」
幽主搖頭。
「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觴不再開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遊夢中的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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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頂盡自己的修度?
他並不知自己竟會如此回答,幽主沒有驚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圍,想想才是不可思議。
他並沒有如此打算。當時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讓她虛懸明幽之際,承受所有命絕之人的疼痛。
他也許為她開例,卻未違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肉。魂魄被留下之時,皮肉也滯留於將死之際。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絕之力,連週遭將死之人的痛楚,一併收了。
這是代價,撿了一命,也沒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點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劇,他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點,這算得了什麼?
因為他沒有心、沒有感覺,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緒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卻不知究竟有何意義。他不在乎,只是用來打發無止無境的歲月。
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癢,頂她幾日又何妨?
幾日,至多幾月,他可沒有想遠了。幽明兩界之主,總是千百年地算計未來,他過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勝於無。
是幽主自己想遠了,說得如同他為她犧牲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緩緩閉上眼,將一絲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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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再怎麼冷,街頭巷尾仍滿溢過年的喜氣,進城去採購食物的余兒,跟在師父後探頭探腦地四處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見人的模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得了人啊……
或者該說,是人見不見得了她?
和師父在林野破廟中待了幾日,正開始習慣照顧師父的日子,食物沒了,本想採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數,師父卻忽然說要進城去買,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
和師父天天去終人命,有時一天要進大城數次,大江南北高來高去的,總是煙霧瀰漫;即使是大白天,也常突然天昏地暗,奇的是除了命將盡之人外,似乎都無人見得著他倆。
當然,師父是神仙,這些都是師父的神力所致,她除了咋舌以外,不敢大驚小怪。
現下,就這樣進城嗎?像兩個普通人一般?
「你躲在後面做什麼?」前頭問話傳來。
「呃……」
她應該是沒死,但師父不是說,她不在幽界,但也不是在明界?
「是死是活,都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她一怔——是啊!就算變成鬼了,也要抬頭挺胸……
她這個樣子,做鬼都會丟鬼的臉。
她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和師父並肩而行,頭頂還構不著師父的肩頭,但她昂著下巴,決心要有配當人家徒弟的那種氣勢。
身子的疼,是一天比一天減輕了,不知師父是否知曉?
來到一個小城,是最接近破廟的「順德」城,街上十分熱鬧,鋪子排滿兩側,東西都擺到店外來了。
列忌觴在一家菜販前停下腳步,鋪子裡的新鮮蔬果,看得余兒雙眼發圓。
佑善居待久了,幾乎都沒看過這樣的好東西,頂多是些發硬的饅頭、半餿的冷面。這幾天她幫師父打理,沾了福跟著吃好菜,簡直受寵若驚。
這些……師父真的買得起?
只見列忌觴指指又點點,菜販子愈包愈大包,余兒蹭到師父身邊,小聲問:
「師父,您有銀兩嗎?」
該不會……用什麼神力,捲了東西就飛上雲端,給人家跑人吧?
列忌觴別了她一眼。
「你那顆小腦袋,還真會異想天開。」
菜果包好了,余兒奮力扛起來,看到師父探入腰間,拿出的竟是花花的銀兩,她眼珠子差些掉下來。
那是真的銀兩?會不會等他們一離開就化成煙霧?
身邊傳來歎息聲,她吐吐舌,準備挨罵。
師父真會讀心術哪,人家想些什麼都知道,怪可怕的。
「祝兩位新年好!」
收了銀兩的店家笑容滿面地送客。
「師父……」余兒大起膽子為自己辯解,偷看了師父一眼:「不能怪余兒好奇,您既不工作、也沒家產,怎會有銀兩呢?」
「你當我生來就這麼大個兒,沒父沒母、沒有活過,投了胎就直直掉進幽界?」
師父真的、真的很喜歡以問答問,而且老是能輕而易舉讓人覺得問了天下第一笨問題。
「原來師父以前是大富人家出生啊!」余兒推想道。
「我原是行醫之人,受惠者往往傾囊相報,尤其是皇室貴族人等。」
又猜錯了!沒關係,她本來就笨嘛。原來師父從前是神醫?
「那您原是救人為天職,怎麼現在變成……變成……」
又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自動把下半個問題吞了回去。
「怎麼?你不覺得這很合理?正因救過了一堆不該救之人,所以幽界要我補償一下,從此專收人命?」
余兒嚥了口氣,不該救之人……師父不會是在指她吧?
「但……這一點都不合理啊!救人是積德,上天應該酬勞師父,讓師父成仙,而且是那種不必工作、要什麼有什麼的仙!」
列忌觴臉上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的倒很近事實,只不過其中詭譎,一言難盡,更不是凡人可以瞭解的。
「你所謂的仙,就是天天無所事事,要什麼就作法變來?」
「呃……當然不是……」她想了想。「既然生死有命,那麼就不去救命,但還是可以阻止壞人行惡、救濟窮人,或降些甘霖來止旱……」
「你若成了仙,一定會很忙。」
她是不是被師父取笑了?偷看了師父一眼,那副清容一成不變。
師父語帶嘲諷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教訓的意味多,這回怎麼……像是笑意多於責備?
「師父若這麼有錢,為什麼還要待在破廟裡?」問了才忽然想起:「對了!師父,您該買張床,不要老是坐在地上打盹兒,徒兒我可是……」
「可是如何?」
本要說「可是內疚得睡不安穩」,但她明明都睡死了!真丟臉。
而要硬讓床位,她又不敢,就怕惹師父不高興。
「你老睡乾草堆,是不妥當。」
師父居然點頭道,轉個方向要去買床了。
哎呀!怎地變成要買床給她?她是說他該為自個兒買的啊!
「不用了!不用了!」連聲地推拒,趕在行雲流水的師父身後喚道:「徒兒我不需要啊!」
前頭的人當作沒聽到,腳步倒是緩了些,待她趕上,手上的菜包也被拎走了。
熱鬧的街道上,無人注意到這一高一矮的古怪人物,男的黑袍黑鞋,雖無華衣,威氣自發,一眼就知不是尋常匹夫;而女的若說是隨身小僕,倒更像是在後面追著要錢的小乞兒。
是古怪,非常古怪。也難怪幽主雖然不願硬插手,還是難掩疑慮。
說是不插手,不過是給列忌觴一些時間而已。
放眼幽界之中,難找如列忌觴那樣的人才,能仙能靈,視天理為無物,卻又自有分寸。
明界那老不修看中列忌觴,正是因為他無心無情,因而無私。
這樣放任他去求心……身為幽主,是否反砸了自己的腳?
街角暗處,幽主望著兩人背影,忖度起來。
第五章 傾心
「歆齊府」正張燈結綵,郡王為心愛的女兒慶生,因郡主奇跡般的病癒而更加盛大。
「人找到了嗎?」
鵡漡的粗臉皮,又有發紅的奇景出現,每天郡主劈頭就是這一句。天殺的是,他能回答的也只有一句——
「小的該死,還沒找到。」
「老鵡,不要隨便說死。」
輕斥的聲音柔如水,鵡漡的虎背熊腰,卻像忽然矮了好幾吋。
「是是!小的——」
把該死兩字及時咬住,咬到舌頭。疼喲!
「老鵡,你進府多少年了,統領郡王府大軍,只要一聲怒吼,可以教小兵從馬上生生跌下,怎麼對起我來,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可以滴出水來的聲音,含著親切的揶揄,鵡漡卻是苦了一臉的大鬍子。
他不習慣啊!再多少年都不會習慣。
郡主美得像朵含露半開的芙蓉,舉手投足都是說不出的雅致,偏偏有顆將帥的腦袋——像她那半退隱的父親一樣,縱橫兵法,滿腦子的戰術;最嚇人的是,還有種天生的大將之風,讓他這種只憑力氣大、嗓門大的匹夫,不由得要自覺矮上半截。
試想,一個步履姍姍的美人兒,若無其事地踏入敵方陣地,輕聲細語幾句,就讓人棄甲投降——這不是怪異到讓人發毛嗎?
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而且只有他意外目睹當時的經過,但已足夠讓他嚇得不輕了!
他知道郡主沒有什麼奇法神力,只是膽大心細、又深通人性之道罷了,天才加上美女,真是可怕的組合啊!
說來郡主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自認和他親得很,所以動不動就愛取笑他,但他……就是不習慣啦!
主是主、僕是僕,況且她還未成年,就這樣厲害,將來不知會成什麼樣?
所以,雖然打死他也不會承認,鵡漡對這個小主人實在是……怕怕!
怕歸怕,他還是把她當成自己最大的責任,比統領郡王府軍還更重要。
也正是如此,他每天咒著那小女僕,一城又一城地遣人搜尋,只求把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揪出來,不必再每天硬著頭皮去郡主房外報壞消息。
其實說來,是根本沒消息。那個叫余兒的小不點,不知煙消雲散到哪兒去了,他那夜守在木屋門口,到了晚膳時間才敲門,裡頭卻是無聲無息,他擔心起來開門探看,只見郡主悠悠醒轉,那小娃兒卻不見了!
郡主醒來之後,堅持是那小不點救了她,要他派身邊所有兵馬徹夜搜索,他把林子都踏爛了,卻是連個影兒也找不著。
那小不點害羞怕生又年幼無知,怎麼救郡主的?
他不懂,只知郡主真的身子忽然大好,食慾也大得驚人,隔天就能上馬,還帶頭在林中又轉了好幾圈,怎麼也不放棄找人的念頭。
要不是雨愈下愈大,他苦苦勸告,就怕主子再著涼,郡主才好生不願地打道回府。
最讓他差點嚇白鬍子的,是從郡主懂事以來,第一次見到她淚汪汪的模樣,簡直……簡直是要變天了!
一定是鬼門關闖一回,再怎麼厲害的郡主,也嚇哭了吧。
至於那小不點……明明直叫自己是倒楣鬼,卻成了什麼救命恩人,難不成是以毒攻毒?
他能想到的歪理也只有這一條啦。
救人是好事,這小鬼頭幹嘛跑人呢?嗟!害得他天天來見郡主時,頭都抬不起來。
「郡主,我們再找下去,就要過北河了,那小不點……我是說您的救命恩人,真會跑那麼遠去嗎?也許……」
也許早就真的「倒楣」,遭什麼不測了!
不過他沒那麼笨,把這種話給明講出來,瞧,郡主那雙美眸,不就瞪過來了嗎?
哎呀,那美眸裡……怎麼又水汪汪的了?!
「真的是魂飛魄散了嗎?那麼……我在人間找,是錯了。」
鵡漡一雙眼凸了出來。
「什麼?」
他有沒有聽錯?郡主難道一場病,燒壞了腦子?
不會啊,明明郡主看起來、聽起來,還是那麼地柔中帶剛,和從前一模一樣。
「老鵡,我聽說京城裡有位法難道人,不說法術,只談天理,卻是字字玄機,求教者少有人懂,你去幫我把他請來;如果他不肯來,幫我請個約,我去見他。」
有這種人啊?鵡漡抓抓鬍子,乖乖點頭。
「老鵡,你說你是在路邊找著恩人的,她說她身帶霉運?」
「是啊。」
他被郡主像拷問一樣,和小不點說過的每個字,早就複述一遍——不,是一遍又一遍了。他好命苦!
「難道劫數可以命抵?」郡主又喃喃自語。
「不會吧!」他想也沒想就接口:「我想殺某人,某人就沒命了,這是做了就有結果的事,哪是誰的劫數、誰又能抵了?」他姓鵡的就是不懂什麼運氣不運氣的,戰場上你死我活,是看誰戰術好、武力強,難道命好的人,乖乖站在那裡給他砍,就是死不掉?
郡主倒沒怪他多嘴,僅是淺笑了笑。
「你相信自己、相信人定勝天,很好。但我活了下來,確是僥倖,不是我自己的努力,而是別人的恩情。我一天不弄清事情的真相,一天不能安心過活。」
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鵡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兒個就起程上京,一定讓您見著那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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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變得一點也不破了,屋頂鋪了層木板,窗戶掛了竹簾擋雨,還加了張小木床,連門都有了。
余兒非常賣力地將小廟打掃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覺得心曠神怡。
雖然……一點也不懂師父為什麼要這麼麻煩,自己動手敲敲打打的,怎麼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
當然啦,師父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雖不確定每晚坐著到底有沒有睡覺,但總是還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廟?
她並不期望師父一揮手就可以變出床呀門呀的,但這樣動手做粗工,實在讓人有收驚的必要哪!
況且,師父不是一直住在這兒嗎?那為什麼以前坐在破廟裡讓雨淋沒關係,現在卻這麼大費周張?
她是很喜歡這樣有「家」的感覺,不過她簡單日子過慣了,並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為師父的賣力感到不捨。
說到床就更心虛了!師父還是整夜坐著,她卻有床有被,還有真的枕頭呢!從前在佑善居,隨便檢塊木頭就充數了。
這些日子來,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時,師父總將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種如遭雷殛的劇痛。
是師父的神力吧?
列忌觴抱著木柴進來,余兒立刻跑上前去,要接過來。
「師父!我來我來!」
列忌觴沒理她,穩穩將大把的木柴擱在炕邊。
余兒不氣餒,搶著開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還努力擋在列忌觴前面。
「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點頭,小手忙著。
說是功課,不如說是抄書,每日師父出去幾刻鐘,沒有讓她跟,回來總抱著幾本老舊得快散掉的經書,她必須一字一字抄寫在牆上,用的是燒過的炭枝。
四面牆都快寫滿啦!這樣抄書究竟是在幹嘛?
她問過一次,師父答道:
「鎖命。」
什麼意思?命可以鎖的嗎?怎麼個鎖法?她不懂。再問師父,師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師父,已近一年。
過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時日,每日過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過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終能痊癒的一天。
她剛開始作飯,原本坐著看書的師父,突然立起身來,動作如旋風,經書翻飛,整個小廟也震動不已,嘎嘎作響。
「師父?!」
她嚇得手一鬆,小鍋連湯落在炭火中,濃煙四起,她無暇料理,搶到師父身邊。
「不許過來!」
列忌觴厲聲道,余兒驚得連退幾步。
廟內所有燭火全被怪風吹熄,她被濃煙嗆住,咳得淚水流出。
「師父!」她喊。
師父怎麼了?!師父有危險嗎?為什麼忽然被怪風環繞,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觴冷聲道。
師父是在和誰說話?她勉力睜開刺痛的眼,廟內卻是一片漆黑。
「……隨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麼傾聽,也聽不見廟內有第三人的聲音,不敢再亂叫師父,怕打擾了他。
「……恕難從命!」
隨著列忌觴冷硬的拒絕,廟內突然一陣巨響,震得余兒跌倒在地。
下一瞬間,燭火重燃,廟內的濃煙和怪風都消失了,師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結,雙眼緊閉著。
「師父!」
她爬起身來,不由分說就撲向列忌觴,小手將他抱住。
列忌觴劇烈一顫,隨又穩住身子,余兒抬頭一看,嚇得立刻鬆手——
只見列忌觴嘴邊,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見。
「師父!」
她不敢再碰師父,怕他身子有傷。
「沒事。」他睜開眼,將黑血以袖拭淨。「不要亂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這才發覺自己雙腿抖個不停,摸到床邊坐下。
「師父?」
一聲喚有如嚶嚀,帶著抖音。
「妳身子如何?」
她?她什麼都沒感覺啊!除了……嚇得半死而已。
「徒兒好得很啊!是您、您受傷了!怎麼傷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說來你也不會信,別問了。」
「為什麼不信?師父說的話,徒兒當然信!」
「說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哈?余兒小嘴大開,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卻讓他……近乎微笑了,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
「唬你的,這樣也信,真是個小傻瓜。」
「那到底是發生什麼了?」她追問。
「是明界之主,來要人的。」
「要我?」
她臉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師父……
「要我。」
「要、要師父您?」
「不錯,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幾聲,咳出一攤黑血,她臉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為什麼?您不是神仙嗎?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來的?」
「你問題可真多。」
「師父!」
她手快把衣袖給絞破了。
列忌觴歎了口氣,望著自己浸濕的衣袍。劇痛是小事,要將那顆小腦袋中的擔憂抹去,才是難。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還好好在這裡,你不要亂哭。」
她沒哭啊!她眨眨眼,雙眸又乾又痛。
「師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觴想否認這一攤黑液是血,隨即又轉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別再哭了,去把晚飯弄好。」
又是雲淡風輕的口吻,余兒想再說些什麼,但師父的威嚴重現,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頭,抖著手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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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身影還是瘦得礙眼,但這些日子以來,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觴立在床邊,低頭看那小臉上糾結的眉心。她就寢後輾轉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鄉。
他手指輕觸她枕上凌亂的發——
僅僅是這樣微乎其微的一觸,心口仍遭千萬細針刺入。
他咬牙調息,沒有出聲。明主這次,不是鬧著玩的。
會親駕來收他,是夠紆尊降貴了,沒有強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寬容。
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一時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說,更不必對明主如此失禮……但明主突然出現,讓他全然失措,衝動之下貿然犯上。
明主對他,先有恩,後有圖,他被送入幽界,其實也是自己恣意破誡的結果。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說自己怎麼了,大約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萬般未料的。
何時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癟身子,感受到凍得發僵的皮肉下,那顆跳得如此強韌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個娃兒,小小的一顆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卻又無身為女子的自覺。
未曾有過一天的好日子,卻是那樣熱切用心地活著,為什麼?
那顆小小的心中,藏有什麼天賦的神力?明明是萬劫不復的惡命之身,為什麼生出的卻是那樣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驚異,再來……就纏結住了。
她以為是她纏他,其實是他纏結住她,她脫身不得,他也無心斷絕。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順著她的意扮起師父的臉孔。從來孑然一身,他是無措得可笑,在她開心地煮飯、打掃、喂豹子時,他自覺無用地束手旁觀,卻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熱情。
多麼彆扭的二字,想來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過是她待人處世的習慣而已,不光是對他而來,他提醒自己。熱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無法自處,大半是因為她那該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說,他自修度以來,心念俱淡,而進入幽界後,負起收命之責,每收一命,便覺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憫、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見人死,而不動不搖。
無論將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淒慘,他都視而不見。這是他的修為,千年下來,他已自認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時自她身邊收命,不能不對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獨一無二的劫命,他從未聽聞如此惡運。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機將會給她如何的補償。
難道……竟是他嗎?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嗎?好的運?好的人?他嗎?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報?算是吉善之力?這倒是可笑得緊!
不,她的補償,必然是她那顆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為他人痛,幾乎是……只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麼他會不自禁地助她、護她,也是理所當然了。
只是,這一丁點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時,失心了。
無心可失之人,還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給了他一顆心。
給了他想為她建一個家的心,於是修廟、補窗、買床,做著凡人男子才會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醫,聲名傳天下,又是御醫世家出身,可謂未曾有過一天的苦日子。後來厭倦專醫皇家貴子,他埋名游世,免費醫治小民百姓,結果仍受報酬無數,不愁度日。
也許是天賦異稟,他醫術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無數瀕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賦他修度之責。
自詡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醫,也是獨來獨往。在明界修度並修天書,淡然看太虛循環。
這樣的性子,竟然變了——
變得貪戀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熱情。
難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終致無比的飢渴?
罷了罷了!他非天理,無法求解。
他無視於心口將受的疼痛,手指輕撫上她軟嫩的面頰——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 傷心
法難道人是傳奇中的人物,聽說年逾百歲了,身居京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卻是一間破舊到礙眼的小道館,無論多少人奉獻,甚而要出力幫忙改建,全遭拒絕。
人說先皇也敬他三分,幾次親駕拜見,而非召他進宮。
歆齊郡主居然說要把人給請來,讓鵡漡暗自搖頭。
郡主畢竟太年輕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開口要求呢!能托話進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應傳話的小道士卻沒再出來。
他是不是該再試著打門啊?這樣好嗎?
他傳的話可謙卑啦!說是央求法難道士讓歆齊郡主叨擾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關天的事要請教!
人命關天耶!居然還教他在門外站了三天,難道不怕真死人嗎?
他等得垂頭喪氣,難道這回又交不了差了?連個回話都沒得到,這教他怎麼有臉回去?
等得肚子又餓了,探入皮囊裡摸出饅頭,道館門開了。
「小師父!」鵡漡如見久別的親人,高興地大嚷:「您可回來了!大師怎麼說?」
年約十歲的小道士,有張極可愛的面孔,白白淨淨,雙眼明亮,簡直像個女娃兒,此時微微一笑,露出珠貝般的白齒。
「大將軍別急,師兄有話相問。」
師兄?有些狐疑,不過一聲大將軍,可喚得他心裡舒服極了!鵡漡蒜頭直搗。
「您說!您說!」
「歆齊郡主現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癒,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說什麼人命關天,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點——郡主不知哪來的念頭,說什麼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話傳到。
「郡主要請大師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補充。
明明只是個娃兒,鵡漡卻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小道士好像……一點孩子氣也沒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滿智慧,笑得更有彌勒之風。
他怎麼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師兄城裡也待悶了,願意隨行,大將軍半刻後就準備起程吧。」
鵡漡差點跌倒在地!
法難道人願、願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這、這……
這是他姓鵡的終於走運啦?
呸,不是運,不是運,他可不信什麼運不運的。
「當然!當然!謝謝小師父!謝謝大師父!」
鵡漡語無倫次地亂謝一通,小道士輕聲一笑,把門又關了。
鵡漡馬上囑咐屬下備轎,自己也是笑不攏嘴。這下郡主一定開心極啦!
半刻之後,他仰頸張望,見小道士攙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說是老,還真是老——那白鬚長得幾乎到地,白眉也半蓋住眼,拄杖的手佈滿皺紋,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幾根骨頭似的。
不禁要擔心起來——
這樣仙風道骨的,不會……禁不起長路的折騰吧?
把如此貴人給折傷了,可不是他這種小角色擔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將老道人扶入轎中後,探頭出來。
「大將軍,您不是要趕回去救命?起轎吧!師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經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為半仙的法難大道人?鵡漡的下顎滑落。
領在那稚齡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風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鵡漡喃喃念著不知什麼,趕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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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兒已經連著幾夜睡不安穩了。
並不是她沒像往常一樣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沒半刻鐘,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來,記不太清夜裡的惡夢,雙鬢微帶汗濕,大約是被嚇出來的。
她擔心掛念的是師父。
自那夜師父遭明主夜襲之後,收命之時雖仍帶著她,卻不再讓她親眼目睹收命的經過。
她連要收誰的命都看不見,到了目的地之後,師父就開始作怪法,飛砂走石的,她連眼睛都張不開,耳邊也淨是呼嘯的風,不再聽得到死者的哀鳴、哭泣、求情……
她一心認定,是師父故意作法的,但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問,卻不敢隨意開口。
自那夜之後,師父總是閉目休養,濃眉緊蹙著,嘴唇抿得發白,週身隱隱發著一道黑氣……
她不敢打攪師父,如果師父是在練氣療傷什麼的,那她隨便出個聲,都會擾了師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時刻了,她抱著一鍋的生肉,低頭走出小廟。
黑豹們見到她,全抖擻精神抬起頭來,最高大的一隻立刻蹭到她腳邊,張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對她微笑。
為什麼師父身旁會跟著五隻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記得頭日見到它們,初時嚇得半死,不久卻忘了害怕,直到記起來才捏把冷汗。
呃,有時候她糊里糊塗,把它們當小貓來撫愛,沒有被咬掉指頭,還真是奇跡啊!
她漫不經心地盤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頰上的長鬚,歎了口長氣。
「小黑啊,你說,師父是不是快要離開了?」
顯然是首領的黑豹,通常走在這群猛獸前頭的,卻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狗似的暱稱,睜著大眼瞅她,把頭擱在她膝上。
「師父說明主要他回去,我親耳聽見他拒絕了,但明主打了師父,害師父受了傷……師父不說,我也知道的,他那樣努力療傷,絕對是傷得很重!他卻怎麼也不承認,每次我問他,他都一聲沒事,就不理人了。」
黑豹噴了噴氣,大約是同意她的話。
她熟練地平分生肉,讓黑豹們進食,身邊這只沒理會晚餐,仍一徑看著她。
「什麼明主不明主的,難道正是玉皇大帝?師父故意開我玩笑,但如果那是真的呢?那怎麼辦?師父怎麼敵得過最厲害、地位最高的神仙?師父原是個人啊!師父明明說過的。」
黑豹下顎摩挲她膝蓋,似是在點頭。
「明主真要師父回去,師父就必須回天上去了,那幽界又怎麼辦?如果師父走了……」
她小手揪緊了膝上的粗布,心口忽地疼痛起來——不再是收命時曾感受的疼,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直抵內心最深處的痛楚。
如果師父走了……如果師父走了……
師父說不回去,但那哪能是師父說不要就不要的呢?違悖天理、抗拒天命、和天之帝為敵?
師父又為什麼不肯回去?難道……就為了她?
不會吧?!
這是她最深的恐懼,怕師父真的會走,又怕師父是為了她才不走……
「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她喃喃道,小手忽然揪緊黑豹頸上的毛髮,黑豹嗚了一聲,瞇起大眼。
她眨眨眼,鬆了手。
「喔!真對不起!小黑,我抓疼你了?」
一道疼痛倏然穿過心頭,如冰冽的清水潑熄了一窩炭火,不能再更清晰的領悟頓然擊中她——
是她!是她死抓著師父不放,從一開始,就是她!
從一遇上師父,她就求拜師、求學道;師父送她走了,她又好死不死,害到那郡主……
接著師父來負責收命,又是她死求活求,要代人償命……
結果師父讓她懸於幽明之際,讓她跟在身邊……她自此分寸不離,壓根沒讓師父離開半步!
明主要師父回去,一定是因為師父應該回去。明界都是神仙啊!師父沒有不肯上天的道理。在幽界收命,哪裡是師父真心想做的了?
是她……一定是顧慮到她,既不能帶她上天,又不能放她半死不死地懸著……
余兒身子忽冷忽熱,思緒如狂風亂卷,雙手抖個不停,想起身回廟,卻站不起來。
不行!她要馬上跟師父說,絕對、絕對不能為了她而做出傻事……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肩上一隻有力的手,將她穩住。
「怎麼了?」
「師父!」
眼前有些發黑,心上的疼又沉又重,她轉過身來,急急退了幾步,讓列忌觴的手滑開。
列忌觴瞇起眼看她,銳利的眼光讓她想要避開,好不容易才堅持著回視。
「師父,徒……徒兒該走了。」
列忌觴眼中閃過精光。
「走?走哪兒去?」
走哪兒去呢?她既不能待在明界,那……
「去幽界吧!我……我該去幽界的,如果郡主真的沒被我害死,那我是應該代命……」
「太遲了,當時未死,不能再死。」
她驚得再退一步,難道這表示……她無法再為師父挽回什麼?
「那、那我去問問幽主……或明主……該怎麼彌補才好……」
列忌觴向她跨近一步,她不禁再退,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怕再靠近師父,總覺得一碰到師父,會更害了師父。
「你想彌補什麼?有什麼好彌補的?」
她不知道啊!她什麼也不懂!但她就是肯定,自己是不該留下的!
「徒兒也不確定,但至少幽主會知道的——」
「妳要去幽界?」他語氣冰冷而嚴厲。「半魂半魄,一進去就被收走,身形都會消散,致使無所屏障,熱時如火燒,冷時如冰凍,伏於迷魂穴中,直到明界偶來借魂,才有半絲轉生之機——你要一探幽界試試?」
她身子晃了晃,咬牙站定,顫聲回答:
「那……也沒關係,當時師父就說清楚了,我並不存僥倖之念,托師父的福……」說到這裡聲音破了,艱困地繼續:「托師父的福,我多過了這些好日子,但我不知道師父會代我受罪!我不要……我是說,這不行的!是我該回幽界,受什麼罪都是活該,不能再拖累師父了!我、我現在就走!」
她說完急急轉身,干燙的眼不知怎地看不清四周,茫然地往前走,也不知該去哪裡……不對,她該自我了斷才是,走什麼走呢?
她停下腳步,胡亂地掃視林間。要怎麼樣才能……死呢?這林間沒有高崖,也沒有深湖……
對了!廟裡有根山刀、有把斧頭,還有一柄她作飯用的小刀……
她急急轉身,突地收住腳步,仰頭看跟前不偏不倚擋著的列忌觴。
她張了口又閉上,列忌觴眼中的怒意,讓她頓然無措。
她怎麼這麼笨,說走就走?師父不會讓她的啊!
如果師父要她死,當初就會收走她的命了!
她咬唇低下頭去,雙眼又燙又痛,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
「你要死,還看我收不收命。」他沉聲道。「你說,我會收嗎?你敢亂來,徒然傷了自己,無故痛上幾日,還是死不掉。」
「為什麼?」她喊道:「師父為什麼不收我的命?明主又為什麼要傷師父?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
「如果沒有你,一切就沒有『心』了。」
余兒怔住了,呆呆望著列忌觴。
「沒有心……什麼意思呢?」
列忌觴微笑了笑,那笑如謎難解,有絲自嘲,有分苦澀。
「等你懂了,也許就能解脫了。」
解脫……
這就是師父要的嗎?助她解脫出害人的劫命,助她解脫出半生半死的虛懸……師父要救她,讓她重生?
就像師父當年行醫救人那樣嗎?或是收命這麼多、這麼久了,在她苦苦求他饒了郡主時,師父決定放過一命也無妨?
不,不是無妨,他受苦了!
是為了她,不是悲憫,更不是無謂。是他的「心」?
無奈、急切、不捨……無數陌生的情念,不知從何而來,將她淹窒——
他這樣……就為了……心嗎?
她怔立著,胸口湧上一股半甜半苦、冷熱相交的血氣,直直上衝到腦門,一時之間,眼前漫上紅暈,四周晃蕩起來——
「啊……」她喃道。「你好傻……」
列忌觴震動了,幽黑的眼深深凝視她。
那一聲輕喃,如無形的淚滴落他胸口,那是他未曾聽過她用的語氣,是他沒有意料她會說出的話。
不再是敬畏的口吻,輕喃出的是激烈無比的情念。
他心口突遭重擊,千鈞之力前後夾攻,如被兩掌合打,心口破裂——
列忌觴悶哼了一聲,黑血噴出口,雙耳、鼻孔,甚至眼睛,都湧出黑液,他跪倒在地,雙手勉力撐住身子。
聽到她的哭喊,但意念不再清明,他想開口,湧出的是更多黑血。
「——你這只打不醒的笨靈,連請命都不會嗎?」
余兒忽然停止喚他,列忌觴僵住身子!難道……余兒聽見了?
他咬牙抬起頭,對現身三尺之外的幽主道:
「我沒有求你!你別以為現身於她之前就能——」
「都快頂盡你的修度了,還在逞強?」幽主斥道。「你該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即使我不管,明界那老頭也不可能不管。」
「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你要求心,卻不顧後果——她是待死之身,你求心念相通,便是連上了她的死命!人靈不能相容,兩人心魂同時破散——你立時暴斃,而她……你渡經鎖她的命,不過撐上三日!」
余兒驚呼出聲,列忌觴握緊拳,極力自持,每說一字,黑血泉湧。
「我不會求你,求你便是送她入幽界,她魂魄不全,想轉生難如登天!」
「所以你要同她一齊魂飛魄散,什麼都不留,就圖瞬間的心念相合?」
「不!心有所屬,她我不分,魂魄相依,即使我頂盡修度,她仍保有我本命……我身子死絕,她一息尚存,便能再修度,活滿她十八命數。」
余兒顫抖起來,列忌觴不去看她,只施念護住她心神。
如此念力,在幽主之前根本是螳臂擋車,但他固執而行。
幽主頓了半晌。
「……心有所屬,魂魄相依?這……無例可循,無論人仙靈,均未曾試過。」
「明誡幽誡,只訂下有取則必予、欲得必先失之則,天理在平,無積無闕。明主判定我欠明界修度,取走八成,並留下錐印。他已網開一面,立了首例,沒有將我強行召回。你呢?你不成全?」
長長一聲歎息。
「死到臨頭,仍是毫無謙卑之氣,明幽兩界,也沒有別人了。你可知你若算錯了我,這娃兒可被我打下失魂池,從此無跡可尋?」
「要我在她前面求你,她寧可一死。」
余兒身子劇烈一顫,列忌觴伸手欲扶,一道白光將他手掌隔開,如冰片立在他與她之間。
「不要碰她,你現在可禁不起再一次錐心之痛。」幽主責備。
余兒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光壁,再看向列忌觴,眼中盈滿傷痛。
「我不痛。」列忌觴立即道。
幽主再歎。
「如此荒唐的事,要我攪和,還真不知從何下手!明界那老頭說一不二的,竟會放你一馬,我還能如何?我可沒有那種死脾氣!不過他再死硬,比起你的決絕,究竟甘拜下風。」
「您……您是幽主大人?」
余兒突然抖著開口了。
列忌觴立即要起身,又被一道白光圈住。
「你不要急,我倒想聽她說說。」
「余兒,我不許你做傻事!」列忌觴厲聲道。
「你不能迫人求命,這你比誰都明白。」幽主道:「娃兒別理他,你說。」
「余兒!」列忌觴語氣更加駭人。
余兒渾身顫抖,勉強忽略列忌觴週身迸發的逼人怒氣。
她……一定要救他!不論他是否願意……
他……又何曾問過她是否願意了?
若早知他會為她受盡煎熬、頂盡修度,還將暴斃而死……她才不會同意!死也不會!
她不知幽主究在何處,聽到的話聲,如腦中穿音,她只能對著前方開口。
「……幽、幽主大人……」她抖聲道。「師父說當時郡主命竭之時,我未曾代死,便不能再死……這、這是真的嗎?」
「不錯,時辰到了,該絕命的、該補命的、該擇命的,應時而發,不得有誤。」
「……那……初時我遭錐心之痛,並且每收命時必再痛,便是補命之法?」
「那並未補足,這傻小子以他數百年修度相頂,才足以平天理。」
她低下頭去,小手絞破了袖口。
「還有……我後來疼痛日減……也是師父?」
「不錯,一痛抵一痛,他將你身上疼痛日漸收入,自己承受,明界那老頭子來抓人,被他氣得半死,才下了錐印。只要觸著你,或太過接近,無論多輕多微,均教他血脈受創、劇痛錐心,比原先更加數倍。」
難怪那時候,她撲上去抱他,竟害得他吐血——
余兒暈眩起來,太多罪疚傷痛,讓她難以承受。
如何承受?如何承受他的……用心?
「請幽主指示,余兒該如何能……如何能……」她不知該如何問才是。
「如何能阻止這小子盲目自滅?若他執迷不悟,誰又能奈他何?」
「若我……死呢?」
列忌觴身上的光圈劇震,幽主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明白,遲了就是遲了,如今兩人心念相合,你死則他死。」
余兒週身發冷,原來……她絕不能死!
「這些全是破了明幽兩界的常規,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確知。明幽之主,不過是天理的守護者,可不是天理本身。」
「那麼……師父說的……身子死絕?」
「那是他想著若非與你同滅,便要抵死相保,有無把握,已不在他計較之中。所謂一廂情願,莫過於此。」一派不以為然。
列忌觴終於震開光煉,一把拉住余兒衣袖,往自己身後帶,令她驚呼出聲。
「你開口要我留在幽界時,答允了什麼,你難道忘了?」
列忌觴質問幽主的語氣,絲毫沒有敬畏之意。
「我沒有忘。你以人之身,修仙之度,行靈之業。只要你在幽界一天,與幽士並行而收命,他們不可擇命而收,你卻可以。你不想收之命,由其他幽士去收——但我可沒有答應你擇命而保!」
「我可以擇他人之命而收,難道不能擇收自己的命?是否保余兒,我並未求你。」
幽主歎息。
「你如此胡來,連我也不能保你,天理終有定奪,你……好自為之!」
列忌觴似是終於緩了口氣,拉住余兒袖口的手,卻未松分毫。
「不送了!」
余兒只聽見一聲輕笑,含有無限感慨,隨即四周重歸寂靜。
她一回過神,立刻奮力拉扯袖口。
「師父!請放手!」
列忌觴還未接口,余兒已感到他的怒氣向她洶湧而來。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徒兒有如此逆上的嗎?」他疾言厲色。「在我之前,由得你說死?就算你不把我當師父看,難道也忘了我是誰?」
方纔在幽主之前毫無懼色,現在被列忌觴嚴斥,她卻不住地往後縮,袖口被他拉得快破了。
今日之前,從未見師父動怒過……方纔若非生死關頭,她早被他嚇昏過去。
從前的師父,是無動於衷,是冷淡如水……嘲弄與譏刺,她都習以為常了,但震怒的師父,如火山爆發,令人心神俱裂!
彷彿靜水深流千日,忽然直下巨瀑,激流四濺,怕要粉身碎骨!她忽然不識得這樣的列忌觴了……
她不但害他陷入死劫,還讓他失了一貫的安然,讓他暴怒如此!
不知為何,他為她失去平靜,是駭她最深之處。
「師、師父……是徒兒不好,師父別再氣了!」
師父已深受錐印,這樣動氣,會有多傷身?會有多疼痛?
余兒抖得聲音斷續,列忌觴臉色發黑,瞪著她的眼似要將她劈成兩段。
「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兒!」
余兒向後踉蹌幾步,袖口終被撕裂。
「那……那就聽、聽大人的,我不再是大人的徒兒……」
「妳——」
列忌觴忽然向她抓來,她不知自己哪兒來的神速,閃向後方,手腕竟避開了列忌觴的掌握。
「您不能碰我!」她急喊。
兩人對峙於廟前,她的身子不斷抖顫,小臉卻是無比堅決,兩手握成拳頭,竟是不惜死決的模樣。
無論如何,她不該再為他帶來痛楚!她滿心只有此一念頭。
不再當他徒兒……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無臉以師徒相稱。早該知道,自己是一條賤命……
「你敢再自賤——」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時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頭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來。「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經,說不定……」
她低頭快步走回廟內,身後傳來沉肅的聲音。
「余兒!」頓了一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由不得你了。」
第七章 問心
法難道人進歆齊府,郡主高興極了,擺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豐盛的好菜。
別看這些全是素菜,有好幾道是郡主自己養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勝收,嘗起來還一點都不怪異,爽口鮮嫩,葷食是怎麼也比不上的。
因為體恤道人跋涉辛勞,也不願大張旗鼓地擾了道人的清靜,席上只有郡主和兩位貴賓,鵡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從,結果站在郡主身後旁聽作數。
「兩位大師肯委屈上門,我真不知該怎麼謝才好。」
郡主輕聲道,美顏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著美食的法難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氣。倒是我們,也要不客氣地動筷了。」
「啊,那是當然!」郡主低喊:「請用請用!老鵡,你也一起吃。」
怎麼又來了?鵡漡苦了臉,在精明的主兒和神仙般的貴客前面,教他哪裡吞得下啊?他站崗就好不行嗎?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餓。」胡亂嘟喃了一句。
「難道你回來已先吃了?」
他哪來的狗膽啊?把貴客請回來後就在郡主身邊待著了,主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呃,沒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愛,讓鵡漡脊背都發涼了,趕忙抄起碗筷,就怕還有什麼更可怕的事要發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來了還不放他到廚房去和大夥兒吃大鍋菜……
不過大幸的是,郡主終於把心神轉回貴客上。
「不瞞大師們,我這次敢煩勞兩位跑這一趟,實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師們清心寡慾,就不以重禮冒犯了,但這個忙,我怎麼也要請您們幫。」
鵡漡一口米飯差些嗆到,主子怎地這麼不客氣,開口就說請幫大忙,但沒得回報?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親切。
「郡主太客氣了。」
客氣?鵡漡有抓頭的衝動。
聽了郡主的話,主客卻沒有馬上接口。法難道人對著好菜夾了又夾,碗裡迭得老高,白鬚不時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兩頰圓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氣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頰邊不時現出酒窩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咀嚼。
郡主見貴客沒反應,也未有窘態,嫣然一笑,開始進食。
只有鵡漡,連站著都覺腳底有刺。
道人貴客究竟是幫忙還是不幫?怎麼也不好奇是什麼大忙?
「好吃!」
法難道人終於開口了,滿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興極了。
「大師喜歡,我真是不枉這兩年的栽培。」
小道士點頭。
「這半蘭半筍,質韌香淡,前所未見,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試而一得。」
郡主笑顏如花。
「我苦研農藝,多所嘗試,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覺古怪,總認為天下無奇不有,有心則有生。」
說到此處,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卻讓我有了質疑。我突染怪病,本該喪命……我自知命數已盡,但忽有貴人出現,將我拉回陽間來。我不知那是如何發生的,但我親耳聽見,這位貴人說要代我死去。我自病癒之後,無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貴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卻是無蹤無跡……」
「郡主既然認為有人代命,為何還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問。
「我不知道。」郡主搖頭。「但我分明不識那貴人,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罷,為何甘願自滅?那不是常人會做之事,是菩薩神仙才會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難道人,後者仍埋頭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們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額,俏臉上全是懇切。
「那我想討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轉,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幫不上忙了。」小道士道。
「那也無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堅決。「請兩位師父指點。」
小道士笑了笑,又夾菜進食。那邊的法難道人,聽若未聞般,吃得津津有味。鵡漡終於忍不住了。
「兩位師父,好歹幫幫我們主子啊!」
「沒有關係。」郡主微笑。「老鵡,你別急,說不定終我一生,也無法悟懂天理,這一時半刻,急也沒用。」
說得真……深奧啊!鵡漡趕緊縮回頭來。
眾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窩一直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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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幽主出現之後,余兒戰戰兢兢,無時不緊盯著列忌觴的身形,一蹙眉、一緊繃都不放過,好似捕捉住每絲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擔幾分似的。
心底深處,更多的是恐懼——怕列忌觴在她轉身不察的瞬息,就會忽然魂飛魄散,再難挽回。
至於自己會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個兒有什麼閃失,是否就會將他連著害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經書,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經書,讓他動了好大的怒氣。夜宿石穴時,硬著頭皮再度嘗試要離開,又被他阻攔了。
也不知自己試了幾次了,每次還沒從床上下地,他就睜開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動。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奮勉抄經,希望對他多那麼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數頁,她未察覺自己怔怔呆望他許久,直到他喚出聲。
「過來。」
她驚跳。「師……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經書往後縮。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過來了嗎?」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臉上的擔心,簡直要讓人看了不捨。
列忌觴垂下眼,神情緩和了。
「余兒,你還有兩日,便十八歲了。」
「是嗎?」
她從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說那日大不吉,萬萬不可慶生,連時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
「我願天理將所有修度還給您,讓您重做明界的仙!」她衝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許願於人,難道不顧那人是否願意?」
她握緊雙拳。
「您難道不也是執意救我,不管我願不願意?!」她低喊。
讓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觴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從未見他笑過的……自初識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厲害,再怎麼冷峻嚴苛,她也不以為過。
但笑容……笑容嗎?她有沒有看錯?
沒有。那笑容沒有一閃而逝,沒有稍加掩抑,甚至沒有半絲嘲弄深意……
心裡有什麼被揉擰,不能再輕地,她嘴角上揚,不知不覺,回了他一笑。
廟裡似乎湧進了陽光,還有隱隱的花香,她渾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對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邊有無聲的低喃——
余兒。余兒。
我的願望,你可知道?
她覺得昏眩,無措,還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覺。
她閉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回答了。
「等願望成真了,我再告訴你。」
一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未曾有過的溫柔,她睜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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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余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觴。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魘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觴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迭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裡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麼這麼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麼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裡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干干的,她訥訥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麼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觴瞇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麼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余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將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觴,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觴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害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摸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觴待在廟裡,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你們要乖乖的,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嚇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余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答應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麼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彷彿要說什麼。
不知怎地,余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丟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觴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麼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爭,卻又彷彿無所不能。
哈,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麼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觴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余兒嚇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小師父!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麼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嫩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你別亂摸啊!」
啥?余兒楞了楞。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
余兒趕緊退開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對方已敏捷地跳起身來,拍拍道袍上的沙塵。
這小道士……看來還真小,約莫十歲吧?但那稚氣的聲音,咬字清朗又正經,口氣也奇異地老成——
余兒想,大概和列忌觴一般,修身慣了的人,說話就是不同。
「小師父真的沒受傷?」
「沒有,沒有,姑娘別掛心,豹子身軟得很,撞不傷人的。倒是這豹靈如家犬,緊護著你,很稀罕哪。」
余兒方才領悟到,豹兒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會軟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還正要罵你呢,原來又是我的錯。」
她摸摸豹子的頭,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會道歉,原來是訓練有素,習慣成自然了。」
余兒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會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愛,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唇邊一抹柔笑,天真又誠懇的模樣。
但她怎麼老覺得……他像在開懷大笑呢?
「姑娘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我……我沒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離此不遠的一間小廟裡,現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嗎?我正尋著今晚歇腳的地方呢。可以打擾一晚嗎?」
「當然!當然!廟是誰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們一直佔著才不對呢!」
余兒直點頭,熱心地指著小廟的方向。
小道士摀嘴輕咳了一聲。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請問是什麼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來我拜他為師,但……」余兒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轉開話頭:「對了,小師父吃過晚膳了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擾的話,那當然是……」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你不嫌棄就好了!」
快回到小廟了,余兒才想到今晚的打算。這樣多了個人……
不不,沒關係,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謹慎收起心緒,她敲了敲廟門,傾聽裡頭的聲音。
「進來。」
她推開門,躬身請小道士先進去,才慢慢將門在身後帶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開口:「我在路上撞到了這位小師父,請他回來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該先問過他的,哎呀。
列忌觴冷眼看著眼前娃兒般的男孩,許久都沒接話。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靜心修身,一定不愛旁人打攪的。余兒頭皮發麻起來。
「大人,那我的床讓給小師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門外,和豹兒們一起……」
「妳敢?」
冷然兩字,就讓余兒啞了口,小道士輕笑一聲。
「大人別介意,我坐門外就成,廟簷可以擋雨,我一路待過的許多地方還遠比不上呢。」小道士說。
雖然對不住小道士,余兒還是稍緩了心。
「那我去打點晚膳,您兩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頭,留下互視的兩人。
第八章 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觴面無表情的面容,對他毫無影響。
您的姑娘,說得理所當然,卻又滿含深意。列忌觴連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隻唱戲的蒼蠅。
「您不必多慮,我是不請自來,但絕無惡意。」
唱戲的渾然不顧觀眾如木頭人,聽戲的則是冷眼相待,任戲子自圓其說。
「當然,要瞞過您的靈眼是沒什麼可能啦,不如我直說了吧。」
無聲無息。
「您是仙風靈體,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瞞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常理,也是無法不驚天動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靈來拜訪過了。」笑得依然可愛。
只是……仍請不出半句回應。
「我們修道之人,再怎麼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靈相召,不然只有請教天理的份,無法稍有干涉。您既然不必顧慮我,那可否降尊指點一下?您的姑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掛念,無法釋懷。您就行行好,讓我有個話回去交代如何?」
沒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絕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變得淘氣。
「您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軟得很哪!不然也不會輕易抵命了。」
終於有動靜了——
「你真有膽子出口威脅?」冰氣飄來。
稚氣的臉份外無辜起來。
「那倒是多餘,您的姑娘簡直菩薩心腸,您不覺得她必會關心郡主的現況?我無意多言,只是誠心來報訊的。如果您不讓我,我才不敢說哩!誰知您的靈力仙術,會不會揮手就把我變成一根木頭!」
這是明眼人說瞎話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頑皮,因為兩人都知道,就算是真仙高靈,也不能胡亂作法!
讓小道士有些詫異的是,剛說眼前之人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此人卻在他提到要向余兒開口時,有了反應。
他還以為要自言自語一整晚呢!
當然啦,他是什麼都胡謅一通來試試,真要他挾著向余兒姑娘開口請求,來要脅此人——嗟!他還年輕,不想短命。
「你要報的訊,該是報給郡主的吧?你親眼所見,余兒並未抵命。」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該報的訊是給郡主的——但您說得也有錯,您的姑娘的命……好像虛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陰鷙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亂管閒事。」
「是,是。天機精微,稍誤一分則天下大亂。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奮勇,獻上我和師兄一分棉薄之力。」
濃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們是不自量力,但不論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義,我們修道之人,怎麼也不能見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撓,稚臉上不再玩笑,全是誠懇。
「那是多餘。」無動於衷。
「那也無妨,我們是受郡主之托,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絕,卻不能阻止我們盡力一試。」
「你們能做什麼?」列忌觴語帶嘲諷。
「您可聽過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談。」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說爛了,也無損它的力量。我們修道之人,求的是天理,修的卻不是身,而是一顆心啊!」
列忌觴冷眼中略有一閃,小道士笑著點點頭。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們大夥兒的心呢?人心之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動搖吧?」
列忌觴沉吟不語,週身卻似有某種氣流,森森曳動。
余兒擦著手走過來了,遲疑著不願上前打擾。
「喔,晚膳好了嗎?」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餓壞啦!」
「是啊!」余兒也笑,在這可愛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顧其他夥伴的時光。「大人也餓了吧?要不要用飯了?」
列忌觴點點頭,三人落坐圓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來口水就快流下了。
這樣的他,看來才沒有十歲呢!五歲還差不多。余兒笑著暗想。轉頭看列忌觴,他沉靜地持起碗筷,肅然的面容也放鬆些了。
是這樣熟悉的面容啊……
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讀心了。
無論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氣息、每個意念……
她拿起碗筷,對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別客氣,吃啊!」
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驚奇。
這余兒姑娘,似乎在列忌觴前恭敬得要死,對人對事也都謙卑自抑到了極點,此時卻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觴夾向菜盤的竹筷一凝,專注於余兒的臉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報以一笑,再轉向小道士。
「小師父如何稱呼呢?」
「道名『如初』,但師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這樣喚我便行了。」
「那也請你叫我余兒。」她笑答。
「余兒。」小初再不客氣,大啖起來。
列忌觴跟著進食,雙眼卻不曾從余兒臉上移開,看得她心跳鼓動,雙頰漸紅。
怎麼了呢?為……為何她覺得那雙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熾熱?
難道被他讀出她的……不不,別再想,別再想。
更何況,那也不是發惱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亂起來,只有轉向小道士,想岔開思緒,找別的話談談。
「小初……你年記這麼輕,卻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嗎?你提到的師兄,怎麼沒伴著你、照顧你呢?」
小道士吃得紅唇艷亮,煞是好看。
「唔……呼嚕……不是求道啦!至於我師兄嘛……照顧就甭提了!師兄愛玩又跑不動,什麼重任都丟在我頭上,我只好自己來找你嘍!」
「找我?」余兒不懂。「你識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
小道士笑嘻嘻地轉向列忌觴,鼓著米飯的圓頰活像青蛙。
「您准了沒?我可以說了嗎?」
余兒跟著轉向列忌觴,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觴還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說嘍!」小道士自得其樂,做人就是要這樣,得寸就得趕快進尺,不然有人死腦筋,修了千年還轉不過來!「余兒,我是歆齊郡主派來找你的。」
余兒一震,臉色瞬間白了白。
「歆齊……郡主?」
她睜大的眼瞅向列忌觴,手中的碗筷不穩地放下。
那隱含憂懼的雙眸,讓列忌觴心一緊,差些讓疼痛顯露於臉上。他斂眉收念,沒有開口。
「是啊,你沒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記得。」余兒囁嚅著,接著眼中急閃,傾身向前,緊握住小道士的雙手。「她……她還好嗎?她會遣你來,是又病發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觴一眼,似在說:就告訴你她活似菩薩轉世吧?你不信菩薩,總不能不信事實吧?
「你別著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不是要惹你擔心的……你別死抓著我啊!」
這女孩真逗趣,動不動就要碰人,他是修道的哪!這輩子還沒給誰碰過……
余兒渾身鬆懈下來,把手縮回。
還好!差點以為……她還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觴。不,不會的,他答應過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雙眼又乾熱起來,但她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處啊……沒人會看到她亂掉眼淚。
「你已經惹她擔心了。」列忌觴沉聲道。
余兒飛快抬起眼,列忌觴果然雙眼仍鎖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滿懷地點頭。
「哎呀,余兒你別多想,郡主只是一直關心你的去處、過得好不好——」沒直說不確定她死了沒——「看你這樣,她會放下半個心了。」
「半個心?」
余兒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觴。
為什麼這少年會知道這麼多?而大人又為何任他高談闊論?
此事攸關天理命業,列忌觴一向不願多談,但他雖面有不悅,卻沒有止住小道士。
「是啊!當然只能放半個心嘍!你說,兩位現在這樣,虛魂懸命的,不知能否解脫,又不知能拖多久,難道不讓人擔心?」
余兒啞口了。這……她……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嚶聲道。
「別怕!別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你看到的大概還不算男人,但……欸,說來話長,反正我才不像你這神通廣大的師父,是個半仙半靈的非人!」
說得興高采烈,管他對面那個半仙,臉已經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臉總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運,有餘兒姑娘在身邊,他才不怕呢。
「你說夠了沒?」
半仙半靈發話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厲:「余兒,你幫我向你的半仙講講道理,讓我帶大夥兒來把住這廟,眾心齊聚,一定可以保住兩位的命!」
余兒真正呆了——
要她說動大人,讓大夥兒來……什麼大夥兒啊?
而她又怎麼說得動大人?為什麼這樣就能保住他倆的命?
「無憑無據的,你把不相干人的命都拿來玩?」列忌觴冷然道。
「這是我們依著心意想出來的,您的心和我們凡人畢竟不同,當然不會懂的!」大剌剌地頂回去,簡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卻是毫無顧忌。「而且郡主哪裡不相干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觴還要說什麼,余兒已先搖頭。
「郡主不欠我什麼!」
「是嗎?你也覺得不欠你師父一絲半分?」小初詰問。
宛如當頭一棒,余兒僵坐不動,思緒大亂——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麼,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當然欠!欠得可多了!欠得一輩子也還不完……
「瞧,你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試著稍加回報,就一日不能好好過活……那你給了她命,豈不是全枉費了?」
是這樣啊……難怪她如此難受,難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顧前程險惡,就是因為找不出其它報償的辦法……
「妳走不了的。」
決然的聲音傳來。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觴,瞭然的眼神當頭罩來,是陳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讀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氣,她抿緊了嘴,眼神也不再閃躲。
小初轉過頭來又轉過頭去。哎呀!小姑娘看起來真不一樣了,直勾勾給那冰師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這小姑娘不簡單,竟能教仙靈也心動——
「你聽到了嗎?」列忌觴怒氣透出。
又破了半仙無動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聽到了。」余兒不卑不亢。
原來無動於衷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學去了啊!小初對著余兒從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余兒,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兒哦!我身負重責,可不能把你給搞丟了。」
余兒愕然轉頭。怎麼連這小師父也……
「況且,你走到哪兒,你師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連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沒錯了,準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卻是嘻笑而談,頓時讓余兒哭笑不得,洩氣不已,小小的肩頭垂下去了。
「該走的人是我才對!我看連夜也別過了,吃完我就動身,早早把大夥兒給帶來。」小道人說。
列忌觴終於將凝注在余兒臉上的眼光移開。
「你若硬要兒戲天理,就要有全軍覆沒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許他的計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帶著余兒拂袖而去,或把他給一腳踢到天邊去,再不許近廟一步。
余兒卻是大驚。全軍覆沒?!她不知大夥兒除了兩位道士和郡主,還有什麼人,但她怎能讓他們也賠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聲音大得自己也嚇了一跳。
「咳咳,我吃飽了,這就上路嘍。」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讓師徒倆沒得反對。若再回來已人去廟空,他再想辦法就是。
唉,誇下海口要死跟著兩人,這下還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師兄懶,什麼都分派他做。他們也不過差了九十足歲而已嘛……
孩子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兩人對桌互瞪。
余兒仍是先垂下頭去的那一個。雖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觴了,還是對那雙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應過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會。」她悶聲道。
許久,列忌觴才答道:
「不錯。」頓了一頓。「如果情況轉惡,我會鎖住幽界之門,將他們彈出此地。至於他們擅弄天理,會不會自損命業,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幫助他們的話,又會如何自損?」
她輕聲再問,頭低低的,不讓列忌觴看見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損,也差不到哪裡去了。」他微帶自嘲。
余兒閉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萬劫不覆之境,虛魂懸命的,又加錐印,還能再怎麼損害?
會煙銷雲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無列忌觴之名……
「列忌觴——」
他一震,凝眼看她。這是第一次,她直喚他名。師徒之分,似乎在這一瞬間,倏然消融於無形……
「謝謝你。」
她緩緩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輕顫。
「妳——」
他也起身,正欲詢問,她忽然抬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熱情,幾乎就像是!
她撲過來,細瘦的雙臂用盡全力抱住他,他愕然無防,霎時間劇痛穿心,如雷霹斷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連帶著將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竅飛濺而出,灑染她一身。
「對不起。」
她幾不成聲,接著就將抖顫的小嘴印上他湧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這吻再加燒痛,如火焚身,無力將她推開。也許……也不想推開!但他本命飄移,心驚地凝息,欲施念力。
「別了。」
這是她最後的話。她將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與精力——
劇痛再襲,這是跡近致命的一擊,兩人口唇相合,錐印迸裂,他身如萬馬拉扯,立時之間,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燒痛她胸喉。
但她這點疼痛,哪裡能和她給與他的劇痛相比?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濕,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濕透。
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幾要碰到他的面頰,又頹然收回。她踉蹌地胡亂打包,便離開了已如家般的小廟。
第九章 失心
天色渾黑,她不知自己走向何方,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好幾次跌了跤,心驚地揉搓膝頭,不知是否會……疼到列忌觴身上。
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確定了!只知——他的疼痛,從來沒有讓她分著受!
什麼連命同心……什麼天理持平……全是胡說!他一點也不公平,全攬在自己身上,根本不讓她受半分苦。
但她心裡苦啊,他不明白嗎?不知為何,一向歉疚都不及的心,竟破天荒地怨起他來。
都是他!都是他——
又氣又悶,滿心不平,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幾乎是摻著難以形容的……情意。
什麼?她忽地停下腳步。
一向蒼白的臉青了青,接著脹紅了。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她怎麼有臉怪他呢?又為什麼……怨他傻、怨他不懂自保、怨他害得他倆必須分離……
她瘋了!一定是瘋了!
但她硬是怪他、氣他,想奔回去好好數說幾句,狠狠捶幾下那加了錐印、為她而疼裂的心……
她拉緊外袍,又冷又熱,心亂極了。轉過身回奔了幾步,又遲滯不前,再轉回頭。
風起了,落葉飛舞,打在她凌亂的髮髻上。她回過神來,往四週一望。
這才發現,自己已走離小徑,深入林中。
以往的她——遇著列忌觴之前的她,膽小極了,若是一人在林中迷了路,不嚇掉半條魂才怪。
現在的她……余兒嘴角苦笑了笑。
現在的她,還真只剩半條魂了,卻早不知恐懼是何物。
也許,只怕一事吧——怕有一天,再無列忌觴了。
魂夢與君同……若無魂無夢,就與君永別了。
她是否那一抱一吻,早已害死他了?
無依無神地佇立在林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察覺腳邊有個毛絨絨的物事,一徑地蹭啊蹭——
「哎呀!」她蹲下身去,和一雙亮晶晶的大眼平視。「小黑!」
黑豹齜牙一笑,尾巴直搖,活像只乖巧的小狗,只是和雄偉的身軀老大不相稱。
它頭一偏,她跟著轉頭,看到其他四隻也到齊了,全擁上來,朝她臉上直舔。
「別!別啊!」
她忙著閃躲,不禁咯咯笑出聲來,在林間回音四蕩。
笑聲許久才止,她眨了眨眼!原來,自己還能笑啊!笑過以後……舒暢極了!
「你們真不乖,不是說過不准跟的嗎?」她歎著,柔聲責備,小手倒是在豹頭上輕撫不已。「我根本不知要上哪兒去,你們跟什麼跟呢?」
大黑豹嘖了一聲,算是回答,咧起的大嘴似在笑。
「要趕你們走,我踢不動;要跋腿就跑,又會被你們給追上……你們怎麼和列忌觴一樣,讓人傷透腦筋呢?」
說著說著,心中一陣酸楚,黑豹嗚了一聲,彷彿安慰,余兒將臉埋進溫暖的黑毛中,抱緊了黑豹。
「好吧,我們一起上路就是。如果列忌觴追上來……你們幫我引開他,好不好?」
黑豹嘟起嘴,分明不表同意,余兒再歎。
「也罷,他才是你們的主子啊……」
瘦小的身影,和五隻高大黑豹,緩緩消失在林間,徒留無聲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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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忌觴連夢一夜,修度如黑血淌流,無力自救。悠悠醒轉過來,已身回幽界。
「我主宰幽界八千年,還未見過如此蠢事——自毀而救人不足為奇,毀人而救人,這才讓人眼界大開了。」
列忌觴睜不開眼,全身疼痛雖止,卻麻木至極,氣息淺得幾無起伏,一股度力緩緩注入天穴,是來自幽主的。
「說她蠢,倒是魄力非人。如此決絕,可以在幽明兩界幫忙主事了。」
列忌觴神識已清明,唯獨思緒雜亂。
余兒……
「她這樣做,雖未能解天理之劫,倒是擺脫了你的糾纏。你怎麼說?還要死追活纏過去嗎?」
列忌觴運息數次,才能勉強開口:
「她是怕再害更多的人。」
「難說呢,我敢說她最怕害到的,是你!她已看透你了,知道你會為她而不顧一切,因而她先你一步,要置之死地而後生,讓你虛弱到追不上她、也無力再為她擋命。我說,她真是萬中選一啊!」
「白癡。」他啞聲低語。
幽主輕笑。
「是啊,天下就是情最癡嘛!」
列忌觴咬牙,情癡二字,震動心弦,幾要斷了度力的注入。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讓我收了魂,我要明界的老頭子鎖你百年,重新修度。天理如何,讓那小姑娘和她欠命之人自己去解清。你受苦不少,應該夠了。」
「不行。」
「不行?」
百年修度,在他明幽兩界千年之業下來,簡直短得不值一提。但在人世……
人世百年,余兒會如何?
永別二字,是她的選擇,但為何要他來選,他卻怎麼也無法答允?
「不行。」
他緊閉業關,欲阻止幽主徑行收去他的魂。
「這就叫做人心的話,我早先真不該讓你求什麼心的。」幽主歎道。「我真要收魂,現在的你哪有力量阻止我?」
業關忽被衝破,列忌觴心驚欲起,幽主卻沒有下手收魂,反是將更多度力強灌給他。
「隨你了!去找她吧!讓她再傷心憂惱個半死!」幽主故意說反話。
許久之後,收住度力,將幽界之門打開,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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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忌觴喘息,身子經幽主救濟,已回復了大半,疼痛也解除。他不穩地站起,腳步躊躇了。
是這樣嗎?他再追去,只會讓余兒更難過?
他甘願代受苦痛,反而是對她的折磨?
那……他究竟該怎麼辦呢?
該死的天理,會如何裁決他倆的命業?他倆已欠了天理一條命,明晚三更,更是最難的一關……
最難的,是勉強不了余兒。她不讓他受苦,也不讓其他人涉險,如果她不接受幫助,誰也奈何不得。
實在諷刺啊——
他修業千年,修得了什麼呢?淡然一切之時,渴求人心的熱情;一旦心有所屬,卻又無所適從,放不下又看不開。本欲救她,反而害她痛下殺手,漂魂流離,只求離他愈遠愈好。
這樣,算是救了她嗎?一切……都是枉然?
原來,求心錯了?人心就是災劫,無心才能成道?
是……這樣嗎……
心神恍惚著,原本躊躇的腳步卻自有意志,將他帶出幽界。
彷彿被牽引的風箏,無法隨風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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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啊!」
如初紅通通的臉蛋,是拚命趕路的結果,還有就是忙著催人了。
他一回郡王府,立刻召集人馬,火燒屁股似的。
「小師父。」鵡漡被趕得莫名其妙,下令手下備馬候轎。「不是小的冒眛,請問您找著余兒姑娘了嗎?」
「難說啊!難說啊!」
如初從他客房中拉出好大一個箱子,狀不甚雅地拖著走。
「難說?」鵡漡想問個清楚,無奈不敢冒犯高人——呃,不是很高、也未及弱冠的高人——「您的意思是……」
「人是見著了,但現下怎麼著了,誰敢說呢?」
如初原本一路心情大好,對自己和師兄的救人計畫是胸有成竹,但半路上忽然無故跌了個狗吃屎,眼前冒的不是金星,倒是黑烏烏地盲了半晌,鼻中竄入噁心的血味,七竅發麻,人中發痛,嚇得他趴在路當中動也不敢動,還差些被後來過路的馬車給輾死。
完蛋啦!說不出是什麼完蛋了,但就是完蛋了!
「請讓小的幫忙——」
鵡漡伸手要替貴客提行李,被如初斥了一聲,忙不迭縮回手。
「這可碰不得的!」如初奮力再拖拉。「您鵡兄得先修道五十載才行!」
鵡漡沒命地連退兩步。哎呀!差些就壞事了,他這莽撞的性子,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
如初終於將大箱子拖上馬車,身後緊跟著滿臉擔心的鵡漡。
他姓鵡的再遲鈍,也知道小師父的話滿懷憂慮。
最讓他駭然的是,那原本嘻嘻哈哈、宛若人間無憂的少年,現下是滿頭大汗、細眉緊蹙,光憑這一點,他就足以猜測天快塌下來了!
身後趕上來的是郡主,攙扶著老步躝跚的法難道人。
郡主在馬車旁停下,未立刻助老道士上車,欲言又止。
「郡主,我們先出發,我路上再詳加解釋。」如初催促道。
郡主搖搖頭。
「小師父,也許……請兩位幫忙,是求之過甚了,有沒有什麼法子,讓我一人去就行?」
小道士還不及回答,鵡漡已衝口而出。
「郡主!那怎麼行?!」
說畢,「啪」地好大一聲,鵡漡大手一把摀住自己的嘴。
這兒哪有他說話的份啊?他連郡主要去做什麼都不知道哪!
「老鵡,我知道你忠心過人,但——」
「郡主!」如初揚手止住她,語氣斬釘截鐵:「我等修道一生,若不能用之於世,那麼自身再清再明,也僅僅獨善其身而已,這皮囊一死,全都沒了。師兄和我沒有隱遁於世,就是想要有益世人,盡自己微薄之力,成不成都行。這次救人,雖然不是人愈多愈好,卻是『用心』愈深愈佳。即使要用上這位鵡兄,我也不羞於啟齒,更何況是用上我和師兄自己?」
鵡漡大喜。
「我可以幫忙?那我要幫!要幫!」
「老鵡,我還沒來得及問過你……」
「無論是什麼忙,小的幫定了!」
一急起來,鵡漡連主僕之禮都顧不著了,連連打斷主子的話。
「那好,大伙上車吧。」
法難道人神情自若地開口,一句話搞定。
「……等等本王!」
威嚴的老聲傳來,竟是郡王本人,沉穩的步伐,身後跟隨五名親將。
「爹!」從未在人前失措的郡主,驚異難掩。「您怎麼——」
「你的事,我怎麼會不知道?」曾經轉戰天下,叱詫風雲的歆齊郡王,肅然的臉色在女兒面前如常地緩和下來。「我出門幾天,錯過了貴客,可不就表示我對唯一的女兒有一刻或忘。法難道人已告知本王了,我密召親兵,共一百有六,願以命相赴。」
「親兵!」郡主失聲道:「爹,這不是尋常用兵、下令屬從赴死便成的。人命關天不說,他們還必須真心相隨才行!」
郡王微微一笑,偏頭望了望身後五名大將。
「你們怎麼說?」
其中一名髮鬢已略白的將領答道:
「郡主,我們與郡王及您出生入死,又承蒙郡王府照顧一家老小數十載,不用說為您上戰場了,就算要上刀山、下油鍋,甚或冒五馬分屍的危險,我們又怎會有半瞬的遲疑?」
「說的正是!」鵡漡大聲道。「我也一樣!」
另一名將領也開口:
「若您倆廣召親兵,還怕沒有萬人軍誓死相隨嗎?是郡王憐恤屬下,依兩位道人的指示,只有徵求一百又六名。」
郡主斂眉不語,盈盈美眸,湧上淚光。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法難道人吟道。「我們先盡人事,方聽天命。走吧!」
第十章 真心
余兒半夜驚醒,林間夜風已止,身邊五隻豹團團圍著,溫暖得很,就不知是什麼喚醒了她。
她一抬頭,豹兒也都醒來,低嗚幾聲。
原來不是豹兒弄醒她的,也不記得有作什麼夢……
她環顧四周,一片的黑,隱約可看見豹兒黑毛的閃光,和林葉間微弱的月影。
「別怕,是我。」
輕而沉的男聲,讓余兒立時僵在原地。
是那樣熟悉的聲音,但語氣卻是她不慣的柔和……真是他嗎?
「不要過來!」
她無助地抱緊黑豹,將臉死命埋入。
為什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不知是安心,還是驚口——是否直到這一刻,她才頓悟自己下的決心,仍是不夠,心裡偷偷冀望著……
冀望什麼?讓他吃了這麼多苦,還冀望自己終究沒有能夠……切斷和他之間的所有……可能?
她竟是如此自私?如此無可救藥?是嗎?
再來一次,她受得了嗎?她一點都不確定,自己還找得到同樣的勇氣——
幽幽輕歎,拂過她髮梢,彷彿以手順理著。
「你不看我,我也不會就此消失。你趕不走我的,你已試過了。」
「你為什麼還要追來?」她啞聲道。「我把你害成那樣——」
她不敢抬頭,是怕看見他的模樣。昨日他備受折磨的慘狀,還歷歷在目……
「沒事了,幽主已濟我度力。」
沒事嗎?怎麼樣才叫沒事?余兒猛搖頭,臉埋得更深。
是她不會再害他疼痛、害他喪命、害他修度全失?是她不會再害人?還是她不會再……辜負他一片用心?
他再歎息。
「你沒有辜負我。你昨日那般……我雖疼痛,卻一點也不後悔。」
什麼意思?她想問,不敢問。
她昨日那般……天!即使不論他的疼痛,那樣抱他吻他……都是她大大造次!她憑什麼那樣對他?
「我很高興。」他低喃。
「什麼?」
她忘了難堪,循聲抬眼看他。
他立在離她三尺之距,看不清他渾身上下,只有那雙亮眼,凝注相望。
「你不怕親近我,我很高興。雖然……你只是為了要離開我。」
熱氣撲頰,她恨不得躲在豹兒身後再也不出來。
「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簡直……不像他了!不像她所知的列忌觴。
他知道什麼呢?
「你曾說過我傻,你可記得?」
一股氣上來了,正是那天訣別之後的心情。
「你本來就傻!」
這樣和他說話,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但這股氣一出了,愈搧愈火:
「你當然傻!傻透頂了!好好的仙不當,為什麼要……為什麼要……」
氣得接不下去。
「你今夜及十八,命業就盡了。」
他輕聲說道,她啞口無言地楞瞪著他,心跳幾止。
「今夜?」
「不錯。」
「你費盡修度、受盡折騰,就為了保我……不足八月的余命?」她不敢置信。
完全沒想到自己將死會如何,只想到……他不只是傻,簡直瘋狂!他做了什麼?
「你還有一個時辰,余兒。」
他仿若未曾聽到她的不捨責難,聲調是無限疼惜。
瞬息之間,她暫鬆了一口氣,想著一切終要結束,但轉念又重新憂懼起來——
他會不會又想做傻事?他絕不是來收她命的,那必然又要捨身自毀了!
「不許你!我不許你!」
她跳起身來,豹兒們隨之立起,感受到她的震顫,安慰地低嗚著。
「你說我傻,那你自己呢?」他向前一步,她立刻退一步。「你連陌生人也不能不救,我以為你只是天生悲憫,但你不借傷我來救我,卻是違逆了你最根本的天性——在那一刻,我便明白了。」
「明、明白了什麼?」
她想再退,後足抵上黑豹的身軀,它們竟是在幫列忌觴,不讓她閃躲,反促她向前。
「明白了妳的心。」
他低如耳語,情深意重,如無盡的夜色。
她眼發燙,別過臉去。
「你若明白,為什麼要自作主張、代我受罪?你讓我……讓我……好難過、好難過!」
「我知道,我終於明白了。」他再向前,已是僅僅一息之隔,風將他的髮梢拂上她的面頰。「我的確錯了,自以為在捨身相救,卻沒想到你的心不比常人,感受至深,用情更甚。見人受苦,會讓你比死更難過。我自以為是,傷了你了。」
她渾身顫抖,卻忽然失了全力閃躲的意念,他身子的溫熱,如此接近,她甚且以為,聽到了他的心跳……
他在道歉……對她?
心漲滿又收縮,她的心深深感受他的話語,觸及她心底那處……自己也不甚瞭解的糾結。
眼中有什麼悄悄、緩緩地跟著滿漲、溢出、跌落。燙熱又漸冷,留下一條閃亮的痕跡。
「不要哭。」
「我沒……」
她呆住。
他的手指輕撫上她蒼白的面頰,沿著濕痕而上,熱力拭去淚跡,不留一分。
「你別碰我,會痛的——」
「不痛了。」
他忽然微笑起來,他的面龐在夜林中發出奇異的光彩,她發不出聲,看得癡了。
「你抵死相擁之時,破了我錐印。」他說。
她睜大了眼,驚異至極。那時……她真是不顧一切了!哪知……哪知……
「在那一刻,你又忘了自己——你可知道,我倆那時極可能就此同歸於盡?」
是嗎?
「你不怪我?」她想起那猙獰一幕,仍心有餘悸。「其實……該怪我的地方太多了……」
「怪妳?」他又微笑。「這世上最有權怨懟什麼的,是你啊。你都如此寬容無怨了,誰還能再責求什麼?」
他那微笑的暖意,那眼中的憐愛,使她已微熱的雙頰更是發燙起來。
從來沒有人贊許過她的——
在佑善居,幫忙兄姐、照顧弟妹、侍奉姥姥,是她份內的工作;遇上他之後,他對於她近乎愚慈的善行,則多是嘲諷以對。
原來受人讚美,是如此美妙的感覺啊!更別提是來自於他了……簡直就有飛上天的歡快。
但連那樣,都比不上他那留連於她熱頰上的手指,讓她雙膝虛軟。
他不再疼痛了?那他覺得……如何呢?
為什麼他彷彿愛不釋手,如蝶翼般溫柔輕觸?
「忌觴……」
他手指一頓,兩人凝眸相注,她心不禁怦然。
「嗯?」
他的亮眼半垂,那親暱的直呼,被他施念收入,在他心中迴盪。
「如果我剩下不到一個時辰了,我想拜託你一事。」
「你說。」
「我要你答應我,不再插手,讓天理——或幽主——收了我的命。」
「如果我不答應呢?」他神情仍安然。
她咬住下唇。
「你不是說……」
「是的,我是說過,不該不問你意願就擅作主張,但這次,我要你先行考慮。」
「考慮什麼?我不要再害人了!更不要害你!我不要!」
她猛烈搖頭。
「如果你知道死了會讓多少人難過,你仍不願給人一分機會來盡心嗎?」
盡心……
余兒想起郡主,她任意救人,是否也像列忌觴讓她難過一樣,她讓那郡主難過了?
她記得郡主流淚不止,不知是感激還是難過?列忌觴不由分說把她帶走了,郡主完全不明白事情始末,是否落得驚惶無措?
「我當然不想讓人難過……」她喃道。
「余兒,你按自己的心行事,很好;但也該讓別人依他們的心意行事,是不是?」
她垂下頭去,無言辯駁。
已被他追上了,她又如何阻得住他?她就要被收命了,還能怎麼著呢?
「不要再多想了。」他另一手也捧住她面頰。「在命定時辰到來之前,我要你只想著這個——」
她仍在他手掌的熱力中愕然,小小的唇已被他吻住。
天!
他……他……
不及細想了,心整個跳得老高,不同於上次破斧沉舟的決心,這回她一點準備也沒有啊!
不敢相信他居然……居然……
他輾轉吻著,細細吸吮,雙唇由微涼轉為燙熱,一向透視人心的黑眸暫且閉上,以全心感受這份陌生的觸感。
人心可以是怎樣的激烈啊!
他愛極了她急跳的心脈,抖顫的嫩唇,情怯的嚶嚀。
千年獨修,換得這一刻的繾綣——
太過值得。
「……你可記得,我曾說過我的願望?」他半吻半問。
「你沒有說,你說要等到成真以後……」她輕喘。
「是啊。」
他微笑,將笑吻在她唇上。
突然領悟了,她整個臉蛋撲紅。
當他錐印加身時,魂魄不保,許的卻是這樣的願?
「我不怕痛,但我的疼痛讓你苦痛。我那時便希望,有朝一日,能恣意吻你,沒有傷痛,不再擔憂。」
能這樣……死也無悔了……
余兒將這樣的心意,以吻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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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們蹄聲震天,他們都沒聽到?!」
「噓!你敢壞列忌觴好事,死得會很難看。」
領頭趕到的馬上兩人,進退不得,先管不住嘴的是個大鬍子;後面笑得合不攏嘴的,是個稚嫩少年。
「我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
鵡漡根本不知列忌觴是何方神聖,只知轉入深林某角後劈頭就撞見一名玉樹臨風的男人,居然在吻著余兒小姑娘……
他們是來救她的,是吧?不是嗎?
那……是救她啥啊?
如初才沒有這麼多疑問,心上雖然擔憂著時辰將至,嘴邊笑得倒開心得很。
他喜歡這樣的景致啊!呃,雖然自己身為修道之人,清心寡慾,但總是樂見人幸福嘛!
師兄敢不敢看,就很難說了……哈哈。
「他們還要多久啊?」
半轉過頭的鵡漡,黑臉脹得紫紅,顧自叨念,不知是指眼前的人,還是身後的人。
「來得及、來得及啦!」如初看得津津有味。
終於,列忌觴抬起頭來,沒有看向閒雜人等,僅用手指輕撫余兒濕潤的紅唇。
「你讓他們放手一試吧,好嗎?就這一次,你接受別人的幫助,讓別人也有施予的快樂,嗯?」
余兒眼中,淚水又盈起,說不出話來,只有點了點頭。
接受別人……她做得到嗎?
這樣的誠心熱意,是對她曾付出的善意而回的,她又能說不嗎?
「他們在說什麼?」
鵡漡雖不敢看,仍壓不下好奇心。
「自然在說情話了,鵡兄。」
「如初師父,小的不敢以兄台自居,您叫我老鵡便行了。」
如初鄭重地看鵡漡一眼,那種正經又帶笑的眼神,看得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臂。
「你和余兒,是不是自小走失的兄妹啊?口氣真像。」
「小師父在說笑了——」
「如初。」
一聲沉穩的呼喚,讓鵡漡戛然而止。
列忌觴已看向兩人,眼神落在小道人身上。
「列大人。」小道人笑著向前打揖。「時候未到,您繼續沒關係。」
鵡漡差點跌下馬去,結果馬韁是抓穩了,一口氣卻沒吞好,咳得掉淚。
列忌觴對那孩子氣的取笑置之不理,像是早習慣了。
「你帶來幾人?」
「郡王府兵共一百有六,再加我師兄弟、郡王郡主,和您大人,共一百一十一,正是余兒姑娘原應再煞命之數。」
余兒倒抽口氣,鵡漡則是張了好大的口。
余兒低下頭去,下顎又被沉穩的手指輕輕抬起。
「這些是你抵命救下的人數,而非你已煞之命。你應自豪,而非自責。」
「為了別人而破魂失命,這連我都做不到的啊!」如初也點頭讚道。
「誰破魂失命了?」鵡漡衝口而出。
小道士頑皮地微微一笑,說書似的興致昂然:
「余兒姑娘已非人身,再半晌時分,連魂都難保。」
「什、什麼?」
鵡漡嚇了一大跳。小不點……不是人?
呸呸呸!這什麼跟什麼!他才不信什麼怪力亂神,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還有半死不活的道理?
他左看右看、又上看下看,小小余兒還是跟初見時一樣嘛!瘦巴巴又枯黃黃的,說是女人太勉強,說是孩子又太委屈。
他很心疼的喲!他把余兒當個妹子看,那趟路同騎一駒下來,他覺得她稚氣卻挺真誠,很對他的味兒。加上郡主口口聲聲的救命恩人,他也就跟著感激得一塌糊塗。
這樣的小姑娘,卻快死了?不對,是已經死啦?
再怎麼不信邪,連郡王都火燒眉睫地帶軍親臨了,他這跟班的還能說啥?
想想這樣可憐的乾癟身子,還搞得魂不剩半條……真是沒天理喲!
「余兒妹子!」他大聲道。「我鵡漡會幫你守著擋著,管它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害你,我都把它給踢回去!」
小道士微笑加大。莽夫就是這麼可愛,根本沒搞清楚敵人為何物,就要拚命了。
「咦?」鵡漡眼角瞥見幾道飛影,轉眼來到跟前,任憑他沙場老將,也不禁帶著受驚的馬退後一步。「哪裡來的豹子啊?!」
鵡漡提劍上前,豹子們卻不加理會,逕自將列忌觴及余兒團團圍住。
余兒微笑搖頭,要向鵡漡開口解釋,忽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雙眼不禁大睜。
余兒。
列忌觴立即施念,喚入她心中。雙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密卻溫柔。
「糟啦!」鵡漡急嚷,看到余兒雙眼失神,臉色全白,渾身發出駭人的寒意,再顧不得什麼豹子了。「人呢?郡主呢?大伙怎麼還沒到啊?!」
「鵡兄別慌,會擾了他們兩個,過來。」如初不由分說把他拉下馬,站到近處一棵樹後。
余兒,余兒,定心隨我唸經。
余兒虛弱地微笑了笑,但眼前已看不清四周物事。
忌觴……
不要為我分神,隨我唸經。
但,忌觴……
一心一意,無始無休,天道是非,人情施受,唯虛若實,亙時懷空……
一心一意……忌觴……
列忌觴閉上眼睛,平靜的面容一如初遇之時,只有兩道清淚,無聲而下。
如初蹙眉道:
「他竟然——」
「怎樣?」
鵡漡急得是滿頭大汗,再怎麼一頭霧水,也看得出那兩人寒氣森森、鬼影幢幢……
呸呸呸!
「到底怎樣?!」
他再不顧禮數,一把抓起小道士前襟,差些扯破道袍。
「站好!閉上眼睛,兩手握拳!」
如初將他革開,稚嫩的手竟有奇異的力道,鵡漡「碰」地退靠在樹背上。
鵡漡是聽慣令的兵家人,本能就照著行事。如初口中喃喃,在自己心口上畫了一個「心」字,再畫在鵡漡的胸前。
「呀!」
鵡漡只覺胸上灼燒,似有一根烙鐵,燒破鐵甲,直透肌膚。他不怕痛的,只是吃了太大一驚,不知不覺叫出聲來。
後頭眾人趕上,遮天的灰土,百馬嘶鳴,令人心驚。如初不顧亂踏的馬蹄,擠到老道士的馬車邊,拉下大箱子打開。
「大家聽好了!」法難道人老聲嘶啞地宣佈:「閉眼靜心,排除雜念。我要你們只想一人,只念一事——」
那蒼老的聲音,如天雨覆落,嘹亮鏗鏘。
「——我要你們想你最親愛之人,想著此人即將永別,想你願為此人所做最後一事!」
林中百人眾馬,忽然靜默下來,月色透入,風止聲息,詭譎的張力似無形的網撲散開來,幾要讓人無法呼息。
然而眾人如被迷魂,心念牽往同一方向——
親愛的人,不要就此離去。片刻也好,我仍有一願未了。
僅此一願,再無所求。
我曾錯失,我曾蹉跎。你無怨無悔,無冀無求。
我願傾我所有,表白此心。
老天啊,您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彷彿世界靜止,天地凝結,不知是半晌或數刻,忽然轟然一聲,林木齊動,地震谷搖!
在如初身邊,大箱中飛出無數白紙,在空中盤旋,猶如白鴿。
余兒。
忌觴。
一道光力由上劈入兩人之間,在余兒與列忌觴合握的四掌燒出灼痕,隨即遁入地下,消失無蹤。
好一會兒,眾人才回過神來,怯怯睜眼,面面相覷,頭昏目眩,差些搞不清身處何方。
對啦,剛才想到的那個願望——
回到家時,一定要立刻去做,誰知明天還會不會有那機會?
從今以後,再不敢醉生夢死啦!
眾人互望著,有的還相視一笑。
「鵡兄,你別再冒冷汗了,睜眼瞧瞧他們兩個,不是好端端的?」如初又擠出人群,回到樹旁。
鵡漡慢吞吞地睜開眼,眨了又眨,心驚膽跳地——
只見列忌觴將余兒擁在懷中,余兒正唏哩嘩啦哭得像是家裡剛死了人——啊,不對!是像家裡剛生了寶寶——
女人家怎麼有這麼多水,難道肚子裝的全是水?
那幾隻不知哪裡竄來的怪豹,蹭著彼此的頸項。禽獸也會微笑?他有沒有看錯?
「余兒真沒事啦?剛才可真怪,我還以為小不點忽然變殭屍——不不,我是說……」
如初發笑。「也差不多了!但列大人也真放得下,小初我佩服得緊。」
「列大人?那位大俠嗎?」
鵡漡看人的眼光不錯,一眼便猜那位高人武術了得——當然啦,他不信神力,不知列忌觴內含的並非尋常功夫。
「大俠?」嗚,忍笑也是一種功夫哪!
「他放下了哈?」鵡漡問。
小初笑意不減,眼神卻肅然許多。
「我以為他會不計代價,全心救人,但最後一刻,余兒不再在乎生死,只是想著他,他於是放下一切,貼心相念。這可說是冒險至極啊!我們共一百一十一人,少他不得,他為著回應余兒,竟不是用心救她,而是用心愛她!」
愛、愛小不點啊!鵡漡抓抓頭,生死關頭,還愛到忘了救人?
真是……好感人喲!讓他英雄眼也濕漉漉了。
「也許救了余兒的,是那同心的愛念,而不是我們這一堆閒人的多心雜念呢!」小初仍嘖嘖稱奇。
「救成就好,救成就好!」
鵡漡心裡放鬆了,這才開始感到——胸口好疼哪!
低眼一瞧,鐵甲好端端竟破了大片,似被燒熔掉了,自己的胸膛上歪歪斜斜的幾條疤痕……什麼跟什麼?!
「對不住喲,師兄老念我書法練得差勁,鵡兄您這個疤這輩子怕是去不掉了,只要您不嫌我字寫得不好——」
鵡漡瞪大眼,那個疤是個……好像是個「心」字?
不會吧?「心」有這麼難看的嗎?活像只長壞的蟲子……
如初自己前襟,竟是完好如初。他吐了吐可愛的小舌,好險鵡大個兒沒注意、也搞不懂。嘻!
天理有它自己的道理啦!
他如初大道長都搞不懂了,誰還搞得懂呢?
終曲 同心
「余兒,別哭了。我好得很,你的魂也補全了。」
列忌觴的聲音,帶了笑意。光是這一點,就讓余兒波濤般的淚浪稍止了止,抬起頭來。
「你……你的魂呢?」
「感覺起來,像個人的。」列忌觴沉思。
「那修度呢?」
「別貪心,回了人身,當然修度就沒了。」笑意加深。
「喔。」
余兒有些羞赧地擦擦眼,她是不是問了傻問題?她本來就不懂這些。不過,他的修度還是沒了……
「就說別貪心了,否則天理難容哦。」
余兒嚇了一跳,抬眼看他,看到的卻是一向雲淡風清的面容,變得促狹又……寵愛?
「你開我玩笑?」
她不禁撅起嘴,有一點點的……不滿,這也是挺新鮮的感覺,很滿足的!
呃,自己到底是不滿,還是滿意得不得了?
列忌觴笑了,非常開心。
「你真可愛。」
對她古古怪怪、女孩子家的心事,好奇又享受地讀了又讀。他修力畢竟未全失,讀人心事的本事還在,老天相當寬容呢。
或者,天理也有幽默之心?
余兒紅了臉。
「人家只是……」
只是怎麼呢?只是……好幸福,好幸福……
她索性更親更密地埋入他懷中,小手圈住他的腰,抱得好緊,今生今世,也許都不放手了。
「我們真的沒事了?」她還是沒能完全放心。「那以後會怎樣呢?」
「以後,就照我們的心意,過一輩子。」
「一輩子是多久?」
她仰望著他,常年蒼白的小臉,此刻容光煥發。
「凡人如你我,怎麼會知道?」
他說得理所當然,語音中也是……滿足。
是啊。
過一天,是一天的滿足,是一天的賜禮。修度也不能悟的,用心去受。
「那,幽主和明主呢?」
「天理斷決,他們自然也不能不服。」列忌觴輕笑,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不過,也許阻止不了他倆上門來煩人。」
「來找你嗎?」余兒不免又擔心起來。
「不,找妳。」列忌觴說得神秘。
她不懂,但列忌觴已岔開話題。
「你覺得如何?」
「很好啊!」她只覺身清氣爽,如同沐浴方畢,又似長眠初醒。「我全身都很好——」
「你瞧瞧自個兒的手背。」
余兒揚手細瞧,她的手背上有淡色印子,是個完美有勁的「心」字。
「這……」她吃了一驚,這什麼時候出現的?「這不會是……錐印吧?」她悄聲問道。
「當然不是。妳瞧瞧我的。」他將手給她。
余兒的手有些顫抖,拉起他的手背定睛一瞧。
「是一道曲線?」她迷惑地問。
列忌觴點頭。「心上一繩,不是一個『必』字?」他頓了頓。「心有所屬,心願必成。你我心心相連,再不分開了。」
余兒眨眨眼,眼又糊了,趕忙眨開淚水。
「這樣啊……」
她看著列忌觴以手覆住她的。
嗯,就是這樣。
列忌觴施念相諾。
豹兒們鳴叫起來,眾人都準備上馬回府,鵡漡與如初並肩騎馬,一高一矮正在嘰呱不已。
余兒看到最華美的馬車中,忽然走下一個絕美的女子,眼睛不禁睜得老大。
「郡主?」
列忌觴輕推余兒向前,看那女子碎步奔來,把余兒大大抱個滿懷,淚水濕了她一身。
唉,兩人廝守的日子,也許找不回來了……
無妨,無妨。
天理自有其道吧!
《全書完》
鵡漡閒筆 醉劫
天下最該死的,莫過於愛捉弄人的道士了!
是,我說了死字,誰怕誰啊?該死的,死都死不掉,這就是生死之道!其它的都是廢話!
話說咱們救人成功,打道回府,我對那死道士謝了又謝,佩服得可說是五體投地——當然了,那如初個頭不及我一半,道行卻是齊天高,居然能把小不點從鬼門關硬是拖了回來,還能只手熔掉我鐵甲,簡直太厲害了!
若不是我姓鵡的不信鬼神,一定對那毛頭上香啦!
回到府裡,郡王大宴全城,歡慶三天三夜,我,呃,我當然也很努力幫著慶祝。飲至三更,我很小心地走回房間,一路上都沒碰倒任何盆栽飾瓶,也沒有哼唱任何失意情歌,摸開了門以後,倒頭便睡,隔日近午才起。
一醒過來,我魂差點飛了!為、為、為什麼我會是全身光溜溜的?我不記得有脫衣服啊?!我睡覺脫衣幹嘛呢?就算有脫,又為什麼衣服不在房裡?
嚇死人了!難道……難道我一路光著身子回房的?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
我……我到底是在哪裡脫的?
求求老天,絕對要是我自己脫的,請不要讓我想起,竟是別個什麼人剝了我的衣服……
喔,是啦,我不信天的,不信神鬼,不信不信。余兒的事,不就是人定勝天的明證?我說求求老天,是隨口說說而已。
我在床上抱頭苦思,又在房內著急打轉——不是光著身子的,我當然第一件事就是著衣啦!嗟——但宿醉頭痛死了,哪想得出什麼?
所以我提心吊膽地開門探望,外頭還在熱鬧,僕役往來,該是在準備午膳。沒人多看我一眼,也沒人摀嘴偷笑。
還好,還好。不管是發生了什麼,幸好沒人知道。
硬著頭皮出了房,照常去軍庫巡視檢點,大夥兒都很正常,讓我放了大半個心。
但不久在廊上碰到了如初,他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簡直可以燒壞人眼睛;而他那雙大眼,竟是骨碌碌地在我身上轉個不停!
完蛋了!他一定知道了昨夜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
「小師父——」
「是的,鵡兄?」
那嬰兒般的笑容,愈看是愈邪門啊。
「我想請教一下——」怎麼也吐不出來。
「鵡兄不必客氣,有話就說。」
「呃……那個……昨夜……」
是,我是縱橫沙場、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但我臉皮薄得很,不然當初為什麼郡主病危之際,硬是找來余兒照料她,死也不敢自己動手?
「昨夜真是暢快,我不像我師兄那樣愛喝酒,但吃得可飽了!」
喔,說到酒我就臉紅了,吞吞吐吐地再問:
「不知……那個……小師父是否看到……我和誰在一起?」
「有啊,晚宴中途,門房差人來報,說鵡兄忽有貴客來訪,你是否醉了我不清楚,只見你立即出廳去了。」
「貴客?誰啊?」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
「聽說那姑娘自稱姓關,是你同鄉……」
天搖地動,差些站不住腳。
「關、關……關……」
「是姓關啊。」如初直點頭。
怎麼可能?小菁不是……遠在南湘老家?怎麼可能找上這兒來?
「聽說關姑娘是自行離家的,輾轉跋涉,就為了找你鵡兄哪!沒想到鵡兄這麼好命,有佳人苦苦相尋。」
「呃……叫我老鵡就好……」嘟喃著言不及義的話。
好一晌才驚叫出聲。
「那人呢?小菁人呢?」
「我怎麼知道?人是鵡兄去招呼的啊!」
「那……好……謝了!」
跌跌撞撞地奔到門房,抓了人就問。
「那個關菁姑娘呢?」
「咦,是鵡將軍昨晚親自帶走的,您不記得了?」
不記得啊!記得還問你幹啥?!
「你差人給我找,找到了立刻回報!」
「是的,將軍。」門房臉上的表情很怪。
抱著頭踉蹌回房,一進門又差些跌倒。
「妳……小菁?」
滿面嬌羞坐在床邊的,不正是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佳人?
「你回來啦?我幫你洗好衣服了。」
「衣、衣服?」
「是啊。郡主一早就差人來問候,她人真好不是?她還親自帶我逛了郡王府,要我像自家一樣待下,多久都行。我回房後又試著要喚醒你,但怎麼也叫不醒。所以我收拾了一下房間,你的衣物昨晚吐了酒,我就幫你拿去下房洗了。」
一下子太多消息,我轉不過來,重重在床邊坐下。
「是你脫了我的衣服?」
我臉比她更紅。沒辦法,太久沒見著她了,光是看著她就不好意思,更別提被她瞧遍身子了!
她卻是睜大了眼。
「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她紅暈泛頰,好看得不得了,我看得癡了。
「你……你……昨夜帶我回房,就等不及地脫衣上床……你從來都不敢對我……連我以前百般主動親近,你也不好意思……但昨夜……」
我快暈了!
「我對你霸王硬上弓?」
她白我一眼,柔情滿滿。
「白癡,你怎麼可能對我用粗?你從來都像根笨蘿蔔,連人家想要,你都不敢造次,好似一碰我就會碎了我似的!」
不行,我好熱,頭不痛了,倒是身子其它地方在痛——
「喔,對了,先前還有一位小道士來敲門,說什麼他昨天讓你試了某種新釀,是他師兄曾經助人而受贈的,後勁很強,要我給你這包粉藥,可以稍解宿醉。等會午膳時就著湯一起服了吧!」
我瞪著她掌中的小包,忽然有很強烈的領悟——還有一股更強烈的衝動——要殺了某道士!
「你怎麼臉色一下紅、一下白、一下又青呢?宿醉頭疼嗎?」
小菁關心無比,柔軟的小手撫上我的額——
我……我……又不行了!
這算是那死道士的捉弄,還是他送的大禮?我究竟是該殺了他,還是向他跪倒磕頭呢?
「漡哥,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有勇氣來找你。我再不管父親同不同意了!你說得對,八字不合又怎樣?我們成親了再告訴他,好不好?」
軟玉溫香,已經膩進我懷中,在解我的衣了。
那……我還是磕頭好了。
磕完再殺了那隻小道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