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也有時盡,血也有時盡,一縷香魂無斷絕。
那旗桿上高挑的頭顱是屬於妲己的,碧血猶未滴盡,但那一雙顛倒眾生的雙眼終於閉上了。她已隨著清風飄蕩在朝歌城的上空,望著遠處巍峨的樓影,那是鹿台嗎?天已將放亮了,她還在迷惑著自己的處境。
“妲己已經死了,”她知道她已經死在了周營裡,下令的人不是武王姬發而是姜尚,也許她根本就不該走出朝歌城孤身一人來到周營。
但又有什麼區別呢,朝歌城破的日子,她還會有其它的選擇嗎?
“美之過矣於國不祥。”這是誰說的,是那白髮莊嚴的老太師商容嗎?那是她初到朝歌的第一天,在大殿上聽到的,這話聽到耳中,竟是無可辯駁,無論是否於國不祥,至少她已經是於家不祥了。
有誰還記得她姓蘇,她的父親是冀州牧蘇護,為了她曾經反出朝歌,寫下“永不朝商”的誓言。沒有人記得了,妲己只是妲己,是紂王的寵妃,是國家的禍殃。可她記得,她清寧的家鄉是怎樣地遍地狼煙,她的父親怎樣提著染血的長劍闖入她的閨房,如果當初她真的死在了父親的劍下,倒也是個安靜的了局,她的魂魄一定是徜徉在家鄉的綠水青山間,至少無牽無掛,更不會有這滾滾的罵名。但是父親終究還是不忍了,她被送上了朝商之路,那華麗無比的馬車無異於人間煉獄一般,路有多長,淚有多長。還需要有人在耳邊竊語,在身後嘆息嗎,故園的滿目瘡痍已經告訴了她,她將要去就的是怎樣暴戾的一個君王。
她在風中飄蕩著,竟是比在鹿台上看得還要遠,她一回首,就能看到冀州的山水,如洇開的一抹深綠,每一步每一程都留下她的淚跡。她記得那一日,終於到了朝歌了,人聲如沸,她沒有掀起窗簾來看上一看,以後的日子她也沒有機會看了,一入宮門深似海,層樓疊宇,她再也沒有出來過。她的生命裡只有一件事,就是陪伴著那個讓她畏如虎狼的男人。
紂王,商湯的君王,四方的主宰,她第一次見到他,事實上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他高坐在大殿之上,臣輔成群,在一片錦衣玉履之間,她如臨深淵。在她走進來的一剎那,朝堂之上鴉雀無聲,靜得讓人心悸,她只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深深地埋著頭,沒有看見那無數雙眼睛裡露出的痴迷和驚訝。
“美之過矣,於國不祥。”這句話入耳,她久忍的淚水簌簌而下,那聲音中並沒有厭惡嚴厲,她還不知道那峨冠寬服的老者就是當朝的商太師:“還是將她送回冀州吧。”她沒有聽到紂王的回答,也並沒有被送回冀州,她被簇擁著走過一重重的宮宇,越過一道道門檻,進到流光溢彩的一間宮殿裡,她聽見有人叫她:“蘇美人。”
妲己飄在空中,往事不是想起,反倒象是一幕幕重演在眼前一般清晰鮮明,晨霧迷茫,遠處的鹿台象蒙了一層紗一樣影影綽綽,虛無飄渺,但她知道它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這耗資千萬,損民無數,積怨載冤的天下第一樓台其實只是她的望鄉閣。建一座樓竟然成了亡國的根本,這不是她能想到的,她什麼也不必去想,什麼也不必去看,她的眼裡除了那望不到邊的宮樓屋宇,便只有這一個人。慢慢地,她能從千百萬個腳步聲中聽出他的聲音,她能從千百萬里遠的地方感應他的氣息,然後,她不寒而慄。她怕,又有誰可不怕的。
下朝之後,她便見到了他,只看了一眼,一天之內,她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金色輝煌的王服耀眼,他站在門口,便將一室的陽光都擋住了,她沒有看清他的臉,但他的眼睛卻是真正的寒如冰霜,厲若刀劍,轉眸間便如一陣朔風掃過,一屋子的宮人頃刻間跪了一地,同她一樣,都是深埋著頭的。她被他的目光籠罩著,便如渾身都被繩索捆綁著一般,連原本滂沱的眼淚也冰封起來,掛在睫毛上晶瑩不墜。
他將她看得很久,當晚,他留宿在了她的宮中,整整一夜,她暗自飲泣,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卻不敢回頭望上一眼。一連三天,他沒有上朝,披著一件鳥羽編成的軟衣,擎著酒杯,只管看著她,她便象花一般在這霜刀一般的目光下枯萎下去。沒過多久,她聽說姜皇后剜目後被廢,楊妃在宮中自盡,黃妃被紂王從摘星樓上擲下,摔死了。接著她被封為了王后,每日朝畢,她都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和身上叮噹亂響的佩玉金飾相擊之聲,他走得是這樣的急,便如她的心跳聲一樣。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中總是一如既往的驚慌,看到他的一刻,不由自主,她向後瑟縮一下,笑意是隨後的強擠,略不經意,淚花便閃爍在眼中。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在等著他的狂怒,等著自己被廢或者被殺的那一刻,在她恐懼的眼睛裡,甚至沒有仔細端詳過這個男人的樣貌。
妲己隨風飄過了王宮的城墻,下面的每一步都是如此熟悉,宮中隱隱傳出哭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比她昨天離開的時候,更加慌忙悲慘。“昨天”,昨天對於她來講是這世上的最後一天了,如今她回來已經不是商湯的王后,不是亡國的禍水,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但她仍然是妲己。
“妲己,我該怎樣才能讓你高興?”
也許是這句話才讓她第一次與他真正對視,那也象是這樣的一個秋天,欄桿上秋風拂遍,窗外落葉影連,片片入心,皆是思鄉意。朝賀剛過,蘇護稱病沒有來,他也許是忍心看著自己的女兒伴君如虎,也許是真的病了,在無數個擔驚受怕的憂愁日子裡,這一天真的是苦不堪言。紂王不是沒有在她耳邊說過話,但從來不是詢問,她只須依命而行,每一次幾乎只需要點點頭就算作回答。她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這句話,她抬頭看著他的時候,心下是一團亂麻。他的額頭高聳,雙眉寬宇,下頜方廣,鬍鬚如劍戈畫戟一般堅硬張揚,他的眼睛深如寒潭,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吸卷進去,如果不是有這雙眼睛,是張很駭人的臉,如果這雙眼睛不是象現在這樣收斂,更是一張不能逼視的臉。但是,妲己所看到的是紂王的憂愁,他的眼裡映著她的影子,那是一個楚楚可憐的身影,他看著她,眼睛裡滿是她的哀傷。
“大王,我……我想家。”這個理由或許是唯一可以說出口的,她仍然記得她說出口時的忐忑,她也仍然記得他的一雙巨臂將她擁在懷中的感覺。即使她已斷了頭顱,她已經是一縷鬼魂,她仍然記得。他的手臂天生神力,先王立儲時猶豫不定,一日花園中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屋檐塌下一角,幾乎砸到先王,是他伸展雙臂托住了巨大的木椽,先王才決定立他為儲君。可這雙手臂卻能夠這般溫存,他抱擁著她,她能感覺到他硬如鐵石的胸膛和手臂,但卻一點也沒有弄疼她。她靠著他寬大的胸懷裡,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她仍然有些戰慄,但她也第一次覺得溫暖安適。沒人能解釋這種安適的感覺,即使門外秋風狂掃,家鄉山高水遠,即使他下一刻就會把她碾成齏粉,至少這時候,她從未這樣心安過。
無論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卻是她這一生唯一的男人。無論他如何的暴戾濫刑,他卻從來沒有這樣對她,甚至呵斥一聲也從未有過,真的沒有。妲己已經飄過她的宮室,她知道紂王不在這裡,他在鹿台,昨夜他從午門外血戰歸來,是她為他斟的酒,是她看著他醉臥在台上,然後她為他最後一次搭上紫貂的軟被,最後一次凝視他睡熟的容顏,走下了鹿台,走出了宮門。她已經知道這件事她做得有多麼的愚蠢,她自從進宮從未見過宮外的世界,她以為這樣做是有用的,一個人死了以後才終於明白了一些世情,這自然是太晚了,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她一定不會這樣做,或許她現在還可以留在他的身邊。
鹿台就在眼前了,那武王伐紂檄文之中痛加聲討的鹿台,它仍然危危高哉,聳立雲端,為何要建得這麼高,建得這麼華麗,有一座摘星樓還不夠嗎?摘星樓下有黃妃的冤魂,他為了她建了鹿台,他陪她上台觀望,他想讓她看到冀州,只是因為她說了一句想家。她的一滴眼淚便會讓他心情大壞,她一絲不豫的神情也會讓他食不甘味,那一天還未下朝,她便已從慌亂的宮人那裡知道大王在前殿炮烙梅伯大夫。她並不知道誰是梅伯,她只知道梅伯被殺是因為他在朝堂之上痛罵了紂王,也罵了她。梅伯為何要罵妲己,她不知道,她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天下人都知道鹿台是因她而建。
她在他的懷中春來花開般地覆甦了,那原本讓她畏懼的臉是她目光流連的地方,那鐵戟樣的鬍鬚在她柔弱的手中把弄,那握銅成灰、撕虎裂豹的大手在她的發間溫柔地撫摸,那讓人望而俯伏的眼光只倒映著她的喜悲。一天天過去,她不再憑欄遠眺宮外的繁華,登上鹿台也不再向冀州的方向悵望,她只盼著他來,不知從哪一天起,她只盼著他來。她不知道出了她的宮門,下了高高鹿台,紂王會是什麼樣的人,她也不想去知道,她只沉醉在他暖如春陽,寬如大地的胸懷裡,就算是山川河流都化為烏有,她也不想知道。
她怕他嗎?她只怕一件事,她怕他不來。
天下三分,其二歸周,武王開始伐商,她竟然是在兵臨城下的時節才從驚慌失措的侍女那裡知道。那一刻,她才明白他眼中偶然出現的憂鬱和他眉前時常緊鎖的深紋所為何來。紂王已經一連幾天沒有到她這裡來了,如果不是真的危急,他絕不會這樣。然後她聽說牧野一戰,商兵臨陣倒戈了,武王的軍隊頃刻便奔到了朝歌,這時她才從四散奔逃的宮人那裡看到了刻在龜甲上的討紂檄文。
一字字讀來,妲己的冷汗乾了又濕,滿篇罪狀,十中有七竟是她的。“妲己誤國,妲己惑主,妲己工讒,妲己掩媚,”她聽見躲在廊下墻角的宮人們小聲議論著:“是狐狸精附了體呢?”
“那次在鹿台上,和大王喝醉了,尾巴都露出來了。”
“那邊假山石下都是白骨,她半夜要出來吃人呢。”
妲己已經死了,這些話卻仍在雲層下的商宮裡流傳著,她也仍然能夠聽得見,鬼也會傷心嗎?即使會,她也已經沒有了當初聽見時的震驚和傷痛,她仍然傷心著,卻是為了還在鹿台醉臥的紂王。他原本是個暴君,沒有見他之前她便已知道了的,可是這些年來,她竟已經忘記了。他殺人無由,無視蒼生,也許是真的,他負盡天下,斬絕忠臣,也許也是真的,但這些事於她卻是遙遙不及。天下人都有負他的理由,但她卻沒有,既然天下都說是她誤了他,那她死了,周武王和天下人是否都可以滿意了?
她選擇送死是心甘也是為了那愚蠢的想法,她以為那檄文上的話就算不是真的,但寫那檄文的人應該相信那是真的。她不為自己澄冤,她希望武王殺了她,沒有人再去誤國,沒有人再去惑主,那麼他們也就可以退兵了。當她登上鹿台看著午門外紂王親披鎧甲與武王的三員大將大戰時,她便已下定決心。三員猛將未能擒住紂王,卻讓他覺得恥辱,君與臣搏,他已不願再戰。紂王在午門外舉戈在手,痛罵武王,“何逼君之甚!”武王不再急於一時了,他是與紂王不同的仁義君主,既然不同,何必在乎一夜,武王馬上行君臣禮,喚回將士,任紂王回宮。
他徑直上了鹿台,午門外他便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她在鹿台上的身影,那是他最後一次將她擁在懷中,淚珠從他大大的眼眶中流下來,落在她柔軟漆黑的發中。那眼淚是不屬於紂王的,它流下來只是為了她,為了妲己。他喝醉了,她走了。她孤身一人來到了武王的營帳,平日裡聽聞到她的名字便欲生啖其肉的周軍將士無一例外地給她讓開了一條路,這便是妲己了,她衣裳的折皺是美的,她行走的姿態是美的,她哀傷的神情是美的,甚至拂過她身上的清風也是美的,她誰也沒有看,一直走進了中央的大帳裡,她走了進去,帳外的人才有了說話的能力。
但誰也說不出她長得什麼樣子,在沒有看清她的相貌以前,已經迷醉在她的風華里,這樣的女人,世上只有一個,無論她是叫妲己還是叫什麼別的名字,紂王為了她做的一切都不再讓人難解。武王見到她的時候,不用猜想便已知道了她的名字,如果她不是妲己,那誰又會是呢?
她最終被處死了,她看到太公姜尚下令的那一刻武王的震動和猶豫,但姜尚的目光是無比堅定的。
“那,你們會退兵嗎?”
這個問題加深了武王眼中的迷惑,卻引來太公的一聲訕笑,妲己來到這裡,是來求死,然而在眾人眼裡,她不過是來求生的。武王若是受了她的迷惑即使攻下朝歌也難向天下立言,姜尚不會讓她活在世上,卻未料到她竟然是想用自己的命來換取這百萬大兵的無功而返。即使她已美到風雲無色,也不會阻擋得住這風起雲涌的曠世功業,武王在迷惑著她的天真,而太公卻在笑她的自大。但無論如何,這兩個人心裡都已經明白傳言的不確和那檄文的不真,這樣的一個女人不過是宮城裡養的一株嬌花,外面風雨幾度,都是與她無關的。一張檄文本來就是無關緊要的,那是給天下人看的,即使他們知道不是真的又有何妨,天下人相信便成了。
妲己死了,在死之前,她已經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的,她聽見太公向軍中傳令“狐妖前來誘我武王,斬首示眾,以立軍威。”
還是狐妖,我是冀州牧蘇護的女兒,長在冀州城裡,那一方的人都是認得我的,為什麼人人都說我是狐妖呢?她被斬首之前,身後已經被斬下了三個頭顱,那是舉刀難下的三個周兵被先她而斬,最後,還是矇住了一個人的眼睛才完成了這件事,刀未下,她的心已經死了,她知道無論如何紂王是不會活著的,而她卻孤單地死在這裡,留他一個人孤單地死在別處。
沒有想到,她竟然成了一縷魂魄,仍然可以飄回到他的身邊,“大王,妲己回來了,與你在一處,永遠不走了。”
她已經看到了他。他醒來了,身上卻換了初見時的那一身金碧輝煌的王服,身上墜滿了金玉奇珍,端坐在鹿台之上,向遠方望著,虎目中噙滿了熱淚。那遠處的旗桿上懸掛著她的頭顱,那雙眼睛緊閉著,臉上也還有淚痕未乾。妲己將雙手放在他的臉上,卻觸不到他的眼淚,她想起這麼多年來,她竟然一直沒有對他說過,她有多麼地依賴他,她有多麼地愛他。但他現在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她為什麼要去周營,可他卻不知道她已經回來了,她就在他的身邊,永遠都在。
紅光映亮了整個晨空,奪去了太陽的光芒,鹿台竟然燃了起來,妲己撲在他的身上,淚水汩汩而下。
“妲己?”紂王如有所覺,他看不到,然而妲己的淚水卻浸濕了他頸後的頭髮。他也看不到,天空中陰雲大起,一縷黑氣降下朝歌,妲己緊緊抱住他,她知道他就要死在這裡,而他的魂魄會隨著那黑煙下到地府去,他的手中滿是血跡,她看到了商容和梅伯,她看到姜王后和黃妃的身影,她也看到了楊妃,只有楊妃的臉上沒有憤恨,只有一絲淡淡的憂悒。楊妃是自盡的,紂王也不明白她為何去死,現在妲己卻懂了,他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看過任何女人,楊妃自盡只是因為愛他。
火已要燒了上來,雲中的冤魂遊蕩,十指下抓,只待去拉他的魂魄,妲己看著他閉目安詳的臉,“你只知道這塵世間的苦就要完結了,你卻不知死後的報應就要來臨,但不管怎樣,我們終將相見,也不管怎樣,我總是不會再留下你一個了。”
那一天,朝歌城裡烈焰沖天,天下卻是陰雲密布,這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鹿台已成了一片瓦礫。三天后,武王站在朝歌城的廢墟上,城外歡聲雷動,巍巍八百年的周王朝自今日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