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雪--狀元 到寶--大唐亂茶坊
他結識阮罌時,她才十來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
她沒銀兩、沒功夫,志氣卻大到要去西域冒險,蠢!
而她打死不退的決心,卻教他無法轉身離開。
自此他收她為徒,嚴酷地教會她賺錢、一身功夫,
還教會她冷漠,藏起所有的情感、不軟弱、不依賴。
怕她受苦,所以教她這些,但這卻讓他心裡受盡折磨,
因為他愛上了她,愛得很節制,還得放手讓她飛……
她很愛師父司徒劍滄,卻從不曾放棄去西域的夢想。
她也曾主動牽握著他的手,因得到他的溫暖而喜悅;
但下一刻,在他撇下她的手後,她就收起自己的情感。
她告訴自己,去闖蕩西域的事要擺在對師父的愛之前,
她要撇下愛,撇下對師父的牽掛,儘管再難都要做。
但在察覺師父對她的感情後,割捨情感的痛更痛了……
司徒劍滄
阮罌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裏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歎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臺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幾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臺。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臺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駡。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臺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晰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裏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幾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仆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盃,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盃我們也常用,金杯銀盃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摺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歎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歎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松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你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衝衝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臺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看過豬嗎?豬公發情是不是流口水又呼呼叫?
豬公發情的模樣,就是阮三耿的翻版。阮公,長得白肥肥的,風流好色,經營布匹生意,長年往返各地批貨,順便積極到處播種。阮夫人很愛豬公,奈何豬公只對外邊女人鍾情。阮夫人只生一個女兒,她有得生個兒子的壓力,但事與願違,肚子不爭氣,加上阮豬公精力都留給外邊的女人,回來就裝死,她也沒轍啊!
可憐阮夫人被丈夫冷落,又忙著管理布行生意,每天焦頭爛額,偏偏年邁的公公阮奇石,老給她添麻煩。寶貝女兒,十三歲的阮罌,被她爺爺傳染,也是個不受教的瘋丫頭,這一老一少,教阮夫人煩透了。
街坊都知道,阮奇石是個瘋老頭兒,八十歲,白髮垂地,雙目弱視,年輕時常跟著駱駝商隊往西域做買賣。現在年老眼瞎,腦袋不清楚,猶愛胡走瞎闖。怕他會出事,家人總是把他鎖在祖屋裏。但只要一逮著機會,阮奇石就會……
時至鶡旦不鳴的大雪天,天寒地凍。
阮府,人都跑進屋裏取暖,夫人在主屋忙著整理布匹。
趁四下無人,阮奇石包袱款款,第二十一回敲開屋鎖,穿過花苑,一路身影歪歪倒倒,因為弱視連撞上五根樑柱,因為頭硬,所以都沒腫起。終於來到後苑,停在角落牆前,他摸摸石牆,牆外,就是天寬地闊的大世界。
阮奇石陰沈沈地笑了,他晚年最熱衷的娛樂活動就是——蹺家。
好、包袱綁上身。好、雙手吐唾沫,好、摩拳擦掌,嘿咻嘿咻,阮老頭爬牆,好不容易爬到上頭,面青青,喘吁吁,老腿發抖,現下只要跳下去,第二十一回蹺家便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忘形,仰天大笑。牆下面,傳來一把稚氣的聲音——
「你又出去玩!」
蹲在牆上的阮奇石一聽,臉色大變。慘,壞事的丫頭來了!回身,往下瞧,底下站著個紫衫女孩,她散著黑髮,五官清麗,唇紅齒白,但臉龐上沾了污泥,很明顯剛剛肯定是跑去花園野了。
這便是他的孫女——阮罌,跟他一樣愛蹺家,他成功的次數比孫女多八次,畢竟他是蹺家的老祖宗,她是蹺家技術還不純熟的小祖宗。
小祖宗仰望他,眨了眨大眼睛,知道爺爺想幹麼。
「喔~~」她發出警告。
「罌罌,爺爺不是出去玩,爺爺要去辦事。」喔什麼喔?
「那為什麼不走大門咧?」
「呵呵呵……」阮奇石乾笑三聲,目光一凜,吼:「老子懶得解釋!他馬的咧咧,俺是你爺爺,還要跟你報告俺的行蹤?回去念書,不,回去學女紅,去!」
阮罌轉身,兩手圈嘴邊,朝主屋吼:「娘,爺爺又~~」
「罌罌,罌罌!乖孫兒,別張揚。」
「告訴我什麼事,很重要就讓你去。」小傢伙雙手盤胸,腳尖點地,很有告密者的小人樣。
這個陰險的賊孫!阮奇石嘿嘿笑。「當然重要,爺爺要去好遠地西域,抓死亡之蟲。」說完,阮罌看著爺爺,爺爺俯瞰阮罌。祖孫二人深情對望,此時落葉紛紛,離情依依,遠處誰家傳來笛聲更顯哀淒,安靜半晌——
阮罌回頭,圈住嘴,朝主屋吼:「娘,爺爺他又~~」
「噓、噓、爺爺真的是去抓死亡之蟲啦!這很重要啊,死亡之蟲,罌罌你聽聽,這四個字聽起來多嚴肅、多恐怖啊!」
罌罌回瞪爺爺。「爹說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死亡之蟲。」
「有、好大只,在戈壁沙漠。爺爺見過,那時爺爺的視力好極了。」
「可是,娘也說你是騙人。」老講著西域,說那裏風沙滾滾,酷日豔豔,有老鷹、有暴風、有盜匪,還有綠眼睛的異族人。她聽了好神往,尤其是神秘的死亡之蟲,她想去啊,可爺爺總是不讓跟,可見是騙人的。
「聽我說,是真的喔——」阮奇石說上第十七次。「死亡之蟲神秘又恐怖,像牛腸裏的蟲,但比腸蟲大,通體紅色,身上有暗斑,頭部和尾部呈穗狀,頭部面目模糊,會噴射出致命毒液,還會從眼睛射出光,殺死獵物……它就像你這麼大,好~~恐~~怖~~」
「我不怕,帶我去。」
「罌罌,如果你是男的,爺爺就帶你去西域探險。但你不是,所以爺爺,爺爺,嗚……」戲劇性地淚如泉湧,很巧妙地運用假惺惺戰術,仿佛不帶她去,他心如刀割。「爺爺不得已,只能自己去,你保重,爺爺走嘍!」逃~~
「女的也可以去探險。」阮罌叫住他。
「不成。你是姑娘家,得乖乖待家裏,像你娘那樣,長大嫁人,生小娃娃啦!」煩,跟屁蟲。
「我不嫁人、不生小娃娃,帶我去西域。」
「你跟我去西域有什麼好?又累又辛苦。你娘早幫你找好了親家,就是日月酒館的大老闆,高九戈的獨子高飛揚,你們不是常玩在一塊嗎?他以後是你相公呢,好棒對不對?嫁個有錢人喔~~」笑咪咪,鼓鼓掌。
阮罌不笑也不鼓掌。「我不要,高飛揚很笨,我寧願跟爺爺去西域。」說完,上前,爬牆,遺傳是很恐怖地,她體內流著跟爺爺一樣愛冒險喜刺激的性格,還有攀牆的天賦。
阮奇石作勢用腳踹她。「不行不行,爺爺要走了!」
阮罌不爬了,轉身,圈嘴,嚷:「娘~~快來,爺爺要跑了,娘……」
「乖孫,別叫啊!聽孫大夫說,死亡之蟲曬乾吃了,你爺爺的眼睛就好了。你也希望爺爺眼睛好吧?讓爺爺去好不好?爺爺把蟲兒抓回來給你看,那不,多抓一條送你?兩條?三條?十條?」講情無效,開始賄賂。
「可是我真想去……」阮罌難過了,很掙扎,手摳著牆壁。
「你等我,爺爺很快就回來,不要叫喔。」阮奇石跳下,蹺家去。
根據以往經驗,每次蹺家不超過五天就會被找到。因為他老了體力不好,最後不是病在街頭,就是累倒路邊,讓好心人送回家。不過,這次阮罌覺得爺爺似乎特別有決心,光看他扛著的包袱就知道,這包袱比前幾次離家的都要大。
唉,鬱悶。阮罌轉身,背靠牆,發呆。她想,爺爺去西域冒險,她卻在這裏。爺爺去找死亡之蟲,她眼前卻只有……
「罌罌~~罌罌~~」
遠遠,有個瘦男孩,揮手奔過來。阮罌瞠目,忽然面有喜色,啊,有辦法了,「跳板」來也!
「罌罌~~罌罌~~」呼喚的聲音回蕩著,聽,這聲音多夢幻,那奔來的表情多夢幻,連揮手的姿勢也夢幻。不過是從主屋跑到花苑短短幾公尺,男孩竟夢幻地奔了好一陣,過程中還跌倒兩次,才面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她面前來。
一切,就像夢一場。這位夢幻男主角,每次登場,都教阮罌歎為觀止。眼前這長得很娘,身體很弱的男孩,就是將來她要嫁的夫君高飛揚,忽然,阮罌覺得死亡之蟲都比他帥。
她問:「你來幹麼?」
「我娘來找你娘,我娘叫我跟她一起過來,我娘在買布,我娘怕我無聊叫我來找你玩……你想玩什麼?」他每次開口閉口就是「我娘、我娘」,怪不得變得這麼娘。
阮罌指著牆頂。「高飛揚,你看,好高的牆,但我爺爺剛剛爬過去喔。」
「這麼高,他爬得過去?」八十歲了欸。
「是啊。」
「好厲害。」
「是啊,他體力很好。」
「他為了訓練體力才爬牆嗎?」
笨!「他是為了去西域,怕被發現才爬牆蹺家。」
「為什麼去西域要怕被發現?」
「因為那裏很遠很危險,我娘不讓他去。」
「既然那裏很遠很危險,幹麼還去?」
「因為要去抓死亡之蟲~~」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啦啦啦啦……」他忽然起乩,掩耳亂叫亂跳。
嗟,這就是將來她要嫁的人?阮罌冷覷著他,心想不如讓她死一死吧!每次一講到恐怖危險的怪事,高飛揚就會這樣瘋了似地鬼哭神號。
「冷靜!」抓開他一隻手,她說:「不講了,拜託你不要再叫了。」
「呼……」高飛揚掩胸,怕怕地說;「我最討厭聽你講恐怖的事,你上次講鬼故事,害我尿床。」
「膽子這麼小,一點都不像男的。」
「你講那些恐怖的,才不像女的。」
「我爺爺說你以後要娶我咧。」
「我才不要我又不喜歡你。」
「你以為我要嗎?我也不喜歡你。」
「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嗎?」
「誰?」
「偷偷跟你說,你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喔。」
「那不要講了,我搞不好會說出去。」
「唉呦~~」高飛揚跺腳。「可是我很想講、我很想講,我憋著很難受,你讓我講嘛。」
阮罌眼角抽搐,又有那種乾脆去死一死的感慨。
高飛揚附在阮罌耳邊。「我跟你說喔,是……」
阮罌聽完,點點頭。高飛揚講完,臉很紅。
「高飛揚。」
「嗄?」
拍拍他的肩,阮罌說:「你死心吧。」
「為什麼?」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他是男的,男的不能跟男的成親。」
「可我喜歡他啊,他好帥,雄壯威武,吼~~我很喜歡他啦!」
「王壯虎是男的,再雄壯威武都不可能。」
「為什麼他是男的我就不能喜歡他?我喜歡我家的山茶花,也不會管山茶花是男的還是女的,就是喜歡山茶花啊!我喜歡小狗皮皮,它是公的,我喜歡它都沒關係,為什麼喜歡王壯虎就有關係?」
「不然去問你娘,你娘說行就行,想跟他成親就去成親啊。」才不想管咧!
「好,等一下去問,告訴她我不能娶你,因為我要娶王壯虎。」
「好,但是在你去問之前,可不可以先幫我一件事?」
「嗯。」
「過來這裏——」阮罌指著牆底,高飛揚過去。阮罌說:「蹲下來好不好?」
「你要幹麼?」
「你去娶你的王壯虎,我去找我的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追爺爺去。
「你去找你的蟲,跟我蹲下來有什麼關係?」
「我要爬牆,背借我踩一下。」
「為什麼不走大門?你要出去不先跟你娘講嗎?這樣不大好吧?」
「不要娘來娘去好不好?!讓我娘知道不會准啦!」可惡,每次跟高飛揚講話火氣就大。
「她不准,你還去?你怎麼可以不聽話?不怕挨駡嗎?」
「到底幫不幫?」厚,再講下去天都黑了。
「好啦,我們是好朋友,我幫你。」高飛揚蹲下。但,等了等,阮罌沒踏上來,反而後退好幾步,退得遠遠地。高飛揚奇怪了,吼:「去哪?不是要爬牆?怎麼越跑越遠?」
阮罌直退到回廊那兒去。大吼:「我要助跑啊!」
高飛揚好迷惘,助跑?什麼助跑?還沒搞清楚阮罌說的助跑是什麼神技,阮罌已像頭小獸,呼哈、呼哈、吼吼吼~~氣勢如虹地叫著沖來,高飛揚大抽口氣想要閃,但來不及,背重重一沈。
「阿砸~~」阮罌跳上去了。
「嗚啊~~」高飛揚趴下來了,好痛,痛哭流涕。
阮罌攀上牆頂,一氣呵成,就往下跳~~
磅!好大一聲,驚動樹梢小鳥,震落牆頂灰塵。
牆對面,青石板路,阮罌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其下墜之兇猛,屬千古難得一見;其狼狽之姿,真乃百年難得之驚豔。
有一白衫青年,儀錶堂堂,風神俊秀,正好經過,有幸見識這千古難得一見的女孩跳牆記,還跳失敗,墜在面前。
一般人目睹這慘烈畫面,肯定嚇壞了,可司徒劍滄不是一般人,他離群索居,性情乖僻,一人住在城外深山。臉上表情總是一副世上所有人都欠他錢的死樣子。
盯著趴在地上的女孩,他的反應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只是一坨鳥大便。
冷冷瞅著,看她動也不動地趴著。
「喂?你擋住我的路——」踢踢她。「死了?」
「還沒……」很虛弱。
「還不起來?」
「左腳怪怪的……」
司徒劍滄蹲下,打量她的左腳,說:「扭到了,不過死不了。」
阮罌聽見了,那是個冷靜不帶感情的嗓音,她掙扎,爬起,坐在地上。好暈啊,眨了眨眼,視線從模糊逐漸清晰。有這把聲音的主人很英俊,目光銳利,輪廓很有個性,但臉上表情,有點生人勿近的樣子,阮罌呆住了,該怎麼說呢?他的模樣,給人一種很虛無、很黑暗的感覺,她可從沒遇過氣質這麼陰沈的人。
「妳流鼻血了。」
「哦。」隨手抹了抹,不抹還好,這一抹鼻血從鼻孔糊到臉邊,夠嚇人。
看她神智還算清醒,司徒劍滄起身就走。
「等一下!」阮罌拉住他的衣衫下襬。
他回頭,斥道:「別碰我的衣服。」嫌她的手髒。
阮罌放手,改去抓他手腕,但立刻放開,因為他目光一凜,像是很氣的樣子。
「不要碰我!」他警告道,她的手有泥土、有血漬,髒。
「我是想問一下,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老爺爺?扛著很大的包袱,眼睛不好,講話瘋瘋癲癲。」
「沒注意。」
「你知不知道西域怎麼去?」
「西域?」他冷笑,就憑這麼個小傢伙想跑去西域?
「是啊,我要去西域呢!」
既然她都問了,他也就很誠意告訴她:「出城門,再問別人。」
不愧是書生,講話還有押韻。嗟,那麼遠,講完三天都過去了。他敷衍兩句,轉身就走。
阮罌爬起來,跛著腳,流鼻血,一拐一拐走向城門的方向。
她身後,司徒劍滄走沒幾步,停下了。他停下是因為覺得這小女孩就這樣子去西域太胡鬧了,所以他打算帶她回家,叫她的父母看好她?
不,那為什麼停下腳步?因為要低頭,他要檢視白衫下襬,那個髒小孩方才摸著的地方,可惡,果然留下血印。
「嘖!」他皺眉,最討厭髒了。接著又邁開腳步,他要趕在天黑前,到什居士的兵器店。
這偶然相遇的兩人,在一棵槐樹下,分道揚鑣。而樹後的石牆內,剛被阮罌踐踏過的高飛揚,還趴在地,因疼痛而哭泣。
他哭了一會,起身,去主屋找娘。他沒忘記剛剛阮罌說的,不能娶王壯虎的事。茲事體大,所以一進主屋,他就跟娘講:「娘,我長大不娶阮罌,我要娶王壯虎!」
正在聊天的兩位夫人,一個噴出嘴裏的茶,一個手中嗑著的瓜子掉下去,都楞住了,回神後,一起瞪著高飛揚。
高飛揚慎重其事地,笑著大聲重複:「我長大了要娶王壯虎!」這是他的夢想。
主屋窗外,一朵薔薇開著。薔薇梗上,一隻蜘蛛在結網。忽然蜘蛛摔下來,因為蛛網劇震。蛛網震動,是因為阮府響起大巴掌聲。緊跟巴掌聲之後,是高飛揚驚天動地的嚎哭聲。
可憐的高飛揚,被打得莫名其妙。事後,跑回花苑,想找阮罌哭訴,但阮罌不知去向,高飛揚呆在冷颼颼的院子裏。
阮罌該不會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吧?真的跑去那什麼鬼西域找蟲了嗎?
※※ ※※ ※※
什居士的兵器店,最特別是「蒼」設計的兵器。殺人武器強調的要嘛尖銳,要嘛鋒利,要嘛堅硬。「蒼」的設計卻以獨特的圖騰為賣點。「蒼」會在刀身繪上由線條組成的詭異圖騰。別的兵器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而「蒼」設計的兵器添了股陰柔的氣息。多了不起,多創新,所以——
「唉,才賣出一件啊!」老闆什居士對司徒劍滄說。
什居士五十歲,頭禿禿,人黑瘦,看起來像七十歲。跟司徒劍滄講賣量,很尷尬,因為尷尬,他就一直摸著自己快禿光的頭。
「你有才華,真的,但你設計的兵器賣得最差。」逢處理尷尬事,什居士就愛摸頭,仿佛這一摸就能摸出安全感。大概童年期受過創傷,他雙手一刻都不能停,所以愛摳腳,摳完腳沒洗手又愛摸頭,摸來摸去就長頭癬,長了頭癬,頭髮就慢慢掉光。
別看他獐頭鼠目,一臉賊樣,其實他人品高尚,還有顆熱愛藝術的心。他欣賞窮書生司徒劍滄的設計,是極品哪!還花錢請鐵匠完成,在店裏賣。不過講起賣量就……很傷人。又不是在搞慈善事業,他也有壓力的,今兒個打算好好開導司徒劍滄。
「整個月只賣一件,我只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設計很有特色,但這種很有特色的東西,一般人很難接受,練刀劍的都喜歡威風的圖騰,下次設計個高大威猛、張牙舞爪的猛虎圖,怎麼樣?」
冷冷睞他一眼,司徒劍滄說:「我住山裏,成日見那奔走的野豬,張牙時很高大威猛,要不設計個野豬圖騰?」
他說得一臉正經,可什居士怎麼聽,就覺得在諷刺。
「別嫌我俗氣,俗的東西才好賣,大家喜歡什麼,你就設計什麼。要不你設計猛虎圖,我多給兩百文。」
司徒劍滄賞給什居士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
「傻小子,幹麼跟錢作對,你這脾氣就算再有才華,還是得過苦日子,將來要怎麼飛黃騰達?」
司徒劍滄百般無聊地彈了彈衣袖。「想飛黃騰達還不容易?!」他父親,是家族中唯一飛黃騰達做官的,也是唯一淪落到最後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沒當官,就不會遭致爾後的屈辱;爬越高,摔越重,何苦?
「哦,要飛黃騰達很容易嗎?」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飛黃騰達給我看啊!」
「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司徒劍滄漫不經心地撥弄呈在臺上的兵器。
「哦?你就會飛黃騰達嗎?哈哈哈,怎麼飛黃騰達?」
「考狀元。」豈止飛黃騰達,怕是還直接飛上天去。
考狀元是司徒劍滄的目標,別人談起人生目標,無不是雙目炯炯,燃燒光芒。可司徒劍滄提起志向,面色卻異常冷靜,雙目陰鬱著,好像這件事對他而言沒太大的意義。既然他顯得興趣缺缺,什居士就不明白他幹麼要考,是說著玩的嗎?但聽他的口氣,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為考狀元那麼簡單?」什居士訕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狀元,我擺宴請你。現在,只有饅頭醬菜招待你。」說著從廚房端出一盆饅頭跟一碗醬菜放在桌上。
司徒劍滄注意著他的動作,淡淡地說:「多謝,我不餓,告辭。」
「甭客氣啦,小子,饅頭可是我親手揉的哪!」什居士掰開饅頭,夾了醬菜,遞向司徒劍滄。
瞪著饅頭,司徒劍滄腦袋浮現個畫面——什居士在摳腳,摳完腳腳揉饅頭,揉著揉著又順便揉一下自己的油頭,現在,這雙手,掰了饅頭請他……
「對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劍滄眯著眼,瞪著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為什麼?」
「你的手很髒。」
什居士目光一凜。「滾~~」
司徒劍滄聳聳肩,離開了。
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說真格的,有時他還挺佩服自己,真的很會激怒人。惹惱別人,讓人傷心,教對方難堪,都是他的強項,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 ※※ ※※
星光滿天,明月映著城門。
司徒劍滄出了城門,走進山林。林間黑暗,夜蟲呼叫,螢光點點,小徑交錯著,一路走,便經過了黑鴉鴉的巨樹林。忽然,他像發現了什麼,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路旁一株巨大的老榕樹,樹幹上有個大樹洞,樹洞中懷著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見樹洞內窩著的女孩;女孩亦睜著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著他。
司徒劍滄微眯起眼,這不是先前那個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嗎?「窩在裏邊做什麼?」
好冷!阮罌身體發抖,嘴唇泛紫,她還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沒追上我爺爺,迷路了,想問路,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可以順著來時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還惦著西域?他頗不以為然地冷覷著。「在這裏多久了?」
「三個多時辰。」
這可厲害了。「妳不怕?」一個人在這麼黑的林子裏,還是個女的。
她笑笑地說:「不怕,就是很冷。這一帶的樹特大,原來晚上的山林是這樣子……」阮罌指向他身旁大樹。「你看——」順著她指的方向,司徒劍滄看見她眼睛發亮的原因。
「有一隻怪鳥在上頭。」
樹梢站著一隻巨梟,黃眼睛,大睜著。司徒劍滄聽她很興奮地說——
「沒看過那麼大的鳥,好想摸……」
「三個多時辰,就這麼對著它看?」這丫頭腦袋有問題吧?
「對啊。很可愛啊!」
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梟的方向揮了揮。
「是,真可愛。」司徒劍滄嘲諷道。巨梟是猛禽,哪個地方讓人覺得可愛了?是尖嘴、還是兇狠的眼?這女孩要不腦袋出問題,要不就是品味太詭異。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樣子他碰上一個怪丫頭了。
「妳有什麼打算?」
「天亮就趕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邊走,還是往左邊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嗎?」
司徒劍滄低頭,拂了拂袖袍,淡淡地問了句:「你身上有沒有錢?」
「沒有。問路而已,要付錢?」
「會不會武功?」
「會,誰惹我生氣我就咬他。這招從沒失敗過,打架我不會輸的,高飛揚沒一次打得贏我。」高飛揚誰也打不贏,何止你?
他笑,然後盯著她。「好、好極了,講得真好。」
阮罌傻了,當他這樣定望住她時,她覺得胸口熱,呼吸變得亂亂地。他有著她見過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讓他冷厲的眼神一瞪,其威力足可殺人。
原來他真有殺人的本事。阮罌看他忽後退一步,手朝地一劃,驀然泥沙撲揚,阮罌掩面咳嗽,待塵埃落定後,她大張著嘴,震驚著,看地面裂出個大凹痕,他怎麼辦到的?不就那麼輕輕一劃嗎?
「這才叫武功。你會嗎?」司徒劍滄問。看她眨眨眼,盯著他像計量著什麼。這丫頭不像一般的女孩,她雙眼慧黠雪亮,漾著聰明的氣息,眼色不時變幻著,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張。
阮罌覷著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遠矣。
嘿嘿嘿,阮罌跟爺爺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轉,立刻擺出了討好的嘴臉。「您厲害啊,真好樣的,我大開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對於她的褒獎,他還是冷冰冰的表情。「你有沒有往西域的地圖?」
阮罌搖頭。
他又問:「乾糧?」見阮罌又是搖頭,他輕蔑一笑。「蠢物,這樣子去西域,死路一條。」
「嘿,什麼蠢物?我告訴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冒險犯難!冒險犯難,你懂嗎?」
「冒險?」他又冷笑了。「像你這樣不用到西域冒險,天天就過得很危險。你之前為什麼爬牆?」他還記得先前那驚天動地的墜地畫面。
「離家出走不能走大門啊!」
「從牆頂往下看時,計算過牆的高度跟你的身高嗎?」
「我沒想那麼多……」被問虛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個笨蛋。
「想都沒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你的夢想很快就會實現。」
「哦?」臉兒驟亮,很興奮地問:「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嗎?」
「是啊,變成鬼,用飛的,很快就到。恭喜。」
這次,很確定,他是在嘲諷她了。本來,為得他相助,才擺出討好的嘴臉,可當他用輕蔑嘲諷的態度,取笑她的夢想時,阮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變得認真而頑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們說的,姑娘家長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險,不能去找死亡之蟲。」
「誰告訴你西域有死亡之蟲?那是傳說,為了不確定的傳說,往西域闖,途中出意外,命都丟了,值得嗎?」
阮罌搓著雙手,呵氣取暖。「你不懂,就跟他們一樣都不懂這件事對我的意義。」
「是嗎?」揚起一眉,他說:「你聽不進,就儘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個不要命的蠢物講話,真是費時間。」
阮罌目光一凜,小手握緊了,陡地罵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騙人沒去過西域喔,我爺爺就去過好多次,也沒死啊!像你們這種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瞭解的,我爺爺說你們這種人,叫活死人,活在一個地方,就想盡辦法永遠安安穩穩活到死。這也怕、那也怕,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哪里都不敢去最好都別去,活得跟每個人一樣,什麼都不去花腦筋想,你們對生活的要求只是活著呼吸而已!」
她講得太快了,來不及喘口氣,嗆咳了,咳得面紅耳赤。可他聽完,怎麼還是一臉輕蔑的樣子啊?
「講完了?」他笑,相較於她的慷慨激昂,他的反應卻是冷冷淡淡。「沒想到人越笨,話越多。」
啊?氣死啦!可惡!「我還沒講完!」阮罌咚地探出樹洞,仰頭罵他:「你們這種人的眼睛就這麼點大——」朝他比出小指。「看見的就這麼點大,志氣也這麼點大——」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這麼大!從出生到死,你們的經歷就像鼻孔黑墨墨,無聊透了。看見的聽見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長你們臉上真悲哀,耳朵在你們頭上真可憐,每天看見聽見的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爛透了!你說,像你這種人,有什麼資格罵我蠢?」
講半天,就是罵他膚淺吧!
他走過來,停在洞前,俯瞰著她的眼睛。
阮罌看見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你沒搞懂,去西域這念頭不蠢,是你進行的方式蠢。」他問:「西域那麼遠,一路上,沒錢的話,晚上住哪?沿途吃什麼?要去西域,首先必須有一大筆錢。」
「你有錢嗎?可以借我嗎?」
問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錢,借你也沒用,一個女孩子,不會武功,途中遇上盜匪,不能保護自己,錢被搶了,還去什麼西域?命都沒了,還看什麼死亡之蟲?你笑別人目光膚淺,視野像鼻孔大,但你為了追逐夢想,早早喪命,最後看見的還比那些膚淺的人少。你說,你蠢不蠢?」
阮罌楞住,找不到話反駁。嘿,亂有道理的,看樣子他不但會武功,還挺聰明,講起話不疾不徐,可項項都挑明瞭問題的癥結。
她這個人就是很有彈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風。
「我蠢,你說得對。」現在她知道自己有多衝動了,她問:「不過,既然你會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嗎?」
「不行。」
「一定要會武功嗎?」阮罌猶豫了。「我不喜歡打打殺殺,對練武又沒興趣啊。」又嘀咕道:「還要有錢嗎?」歎氣。「我爹最愛賺錢,為了賺錢常不在家,我不喜歡錢,對賺錢也沒興趣啊……」那怎麼辦?怎麼去西域?
他的目光沈靜,說道:「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要先做幾十件不喜歡的。」
「不能只做喜歡的?這麼麻煩嗎?」阮罌露出苦惱的表情。
「放棄算了,談什麼夢想?我看是吃飽太閑。」
她果斷地說:「好,我不去了。」又說:「等練好武功、賺夠錢、做好準備我再去。」
還是要去?西域對她有這麼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議。
「你教我武功,教我賺錢……可以嗎?」
「那不是一時半刻學得會的。」
「一時半刻學不會,可以三年五年學,學好再去。」
「教妳武功,教你賺錢,我有什麼好處?」他看阮罌伸出十根手指。他搖搖頭。「十文錢?還是十萬白銀?不,錢不能收買我。」
「十條死亡之蟲。」她哈哈笑。
司徒劍滄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揚,微笑了。跟著,他眸色黯下,凝視這一頭亂髮,眼色狂野的女孩。聽著她亢奮激越的話語,還有那對夢想執著而明亮的臉龐,這些,讓司徒劍滄長久來沈寂的心海,起波瀾。
有人,為夢想,熱烈地活。他,卻為了宿命的安排,早遺忘掉這種熱情。
「這樁買賣,挺有意思。」像意外欣賞到美麗風景,她為他黑暗的心房開了一扇窗,迎進陽光。他從她身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為了有趣?還是某個說不清楚的曖昧理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我答應你。但是,不保證什麼,你要是惹我不高興,我隨時可能變卦。」
她開心地笑了。「我不會惹你生氣的,等事成之後,我抓十條死亡之蟲報答你。」
誰希罕啊!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阮罌。」
「你下來,先隨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會冷死在洞裏。
「好,抱我。」阮罌張開手。見他揚起一眉,她解釋:「因為我的左腳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來好嗎?」
「你是怎麼上去的?」他不想抱髒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時候腳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來比爬上去容易,你自己下來吧。」
「你抱我下來不是比較快嗎?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來就算了。」懶得管她,他轉身就走。
她急嚷:「下來了~~」
磅!
他怔住,回身,驚訝了。這幾年,能讓他驚訝無言的情況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絕,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膽往下跳,這是她的密技嗎?這次她也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這次又很精彩表演墜地記。
司徒劍滄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來,研究著那呈大字形趴著的阮罌。「叫你下來,幹麼用跳的?」
「這樣比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實被困在這黑墨墨的森林裏,她很怕的,只是愛面子不肯承認。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痛?」
「不痛……就是頭暈。」她臉埋在泥裏。
難得,有人可以讓麻木又冷血的司徒劍滄感動。他懷疑她的痛覺比常人遲鈍好幾倍。
「你別走喔!」阮罌掙扎著坐起,望著他。
他正看著她,看她臉上舊的血漬覆上新的。厲害,又流鼻血了。他側首,撫額,笑了。
「我的腳很痛。」
真的很遲鈍,現在才嚷痛。他沒同情心,他還在笑,好像她是個笑話,令他很開心。她可憐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濕濕熱熱的,啊,鼻血正澎湃地流。好慘,但他側過臉去,仍笑著,她哀歎:「而且我的頭好暈哪,你家會不會很遠啊?」她腿軟,沒力氣走。
「不遠,走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什麼?!」阮罌駭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
「那這樣吧,你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罌呆住,這個人,很無情喔,但他剛剛怎麼說的?有時候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必須做好多件不喜歡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罌果真翻身,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帶路,慢一點喔,我才跟得上。」
「等妳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後,阮罌察覺到有兩隻大掌,摸住她腰的兩側,跟著,她整個人好輕易地被提起,落入個溫暖的懷抱裏。她看見星般的眼眸,同一雙眼,這次,卻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司徒劍滄抱住她就走,想著回家要快洗手,是怕髒的,但第一次懷抱塞了軟熱的女孩,他身體也被烘熱了,抱住以後,才發現沒他想像中難受。空虛的心,仿佛也被什麼填滿了。
「謝謝你嘍。」有些稚氣地,更不明白原因的,阮罌竟臉紅了。
「那只巨梟有名字的。」
「哦?」
「它叫『蒼』,蒼天的蒼。」
「你怎麼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來是你養的啊?」阮罌朝它喊:「蒼!」
蒼眨眨眼,叫一聲,振翅,撲向她。
阮罌嚇了一跳,往他懷裏縮,惹他笑了。蒼撲進她懷裏,看見利爪,阮罌閉上眼,感覺到翅膀拍動,震動發梢。瑟縮一下,再睜眼,她興奮了。巨梟,偎在懷裏,乖巧溫馴哩。
走過巨樹林,來到佈滿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閃動,像密密的藍眼睛,在注視著他們。風呼嘯,芒草低頭,隱約中,看見一棟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劍滄住的地方。
抱著阮罌,司徒劍滄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讓他腳下土地,一寸寸下陷……這是錯覺,也許陷塌的,是他的心牆。沒想到會答應她,興起助她去西域的念頭,明明最討厭麻煩,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應她,難道是因為他活得太無聊嗎?
第二章
司徒劍滄教阮罌短期內可學會的取巧功夫,不打根基,直接使劍舞刀擲匕首,反正她不是要去江湖爭什麼,而是學來保護自己。
陽光映黃了芒草,阮罌看著師父輪番示範刀、劍術,林間刀光劍影,穿刺藏閃,落葉片片,漫天飛舞,舞在司徒劍滄周身,看得她意亂心慌。
著白衫的司徒劍滄,一使劍,揚起了眩目的劍花。他示範,並解釋:「劍法的協調性,要以身法為主。身法的動力操控于步法……」
阮罌看他步法敏捷,輕快飄灑,剛柔並濟。收劍放劍俐落流暢,優美矯健。她讚歎,這美極的畫面,真像在夢境裏。
「步法不穩,身法則亂,劍法則竄。」他低身,一迴旋,劍氣到處,芒草低頭。「記住,要做到瞳催身,身催劍,劍隨身。」說完,收劍,交給阮罌。「你試試。」
阮罌握住劍,照著練一遍,才一出劍,就被制止。
「不對。」握住她的手,指導她出劍的勢子,他在她耳邊交代;「記住,出劍是目的,收劍是手段。先收劍,別急著出劍,劍收的優劣,決定了出劍的好壞。必須做到收劍藏鋒,出劍漏鋒……」她趕緊收劍,他又說:「錯了,收劍時要將劍鋒藏深,出劍才能出其不意,呼吸別亂。」
阮罌悟性高,只看一遍,便記住了大略的步法。司徒劍滄指導完,叫她自己練,他就坐在一旁,攤開書看。
阮罌練著練著,開始分心,三不五時,偷瞧他。
「呼吸亂了。」他頭也沒抬。「眼睛不要亂瞄。」
嘿,她笑。莫非師父頭上長眼睛?「師父,你在看什麼書?很好看嗎?這麼起勁?」
司徒劍滄冷冷回她:「我最討厭笨蛋,只有笨蛋才會邊練劍邊問蠢問題。」
阮罌嚇得立刻收心,乖乖練劍。不敢惹他生氣,他說過喔,隨時會變卦不幫她的。
不久,她就練得汗如雨下了,專心到沒發現師父三不五時瞥來的目光。
他叫阮罌別分心,自己卻分了心。穿紫衫的阮罌,日光中使勁揮劍,長長黑髮如絹飄散,紫色裙襬飛蕩,漫過了芒草。那畫面綺麗夢幻,害他心神不寧。不過,當阮罌面轉向他,他便低頭,裝看書。不讓她發現他的注目,心被這丫頭擾亂。
※※ ※※ ※※
自從拜了司徒劍滄做師父,為了西域大計,阮曲百忍成剛,委屈求全。在娘親面前,努力裝乖,好取得信任,便宜行事。
但凡女子們從小都要學描花刺繡、紡紗織布、裁衣縫紉等活計。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不讀詩書沒什麼,不懂女紅卻不可饒恕,身為阮府的千金小姐,怎可以不會女紅?將來嫁去高家,丟臉哪!這女紅,每每就是阮夫人強逼女兒的功課。以前老是逃避學女紅,嘿,這兩年來,阮罌突飛猛進,就為著讓母親放心,不要再緊盯著她。
瞧,瞧哪!
阮夫人跟高夫人窩在房間的窗戶前,偷望亭子裏的阮罌跟高飛揚。
「你看,阮罌刺繡的樣子多美啊!」
「呦,這丫頭將來一定是好媳婦。」高夫人讚賞,等不及要將阮罌娶進高家。
可不是嗎?
那坐在亭裏的阮罌,如今出落得益發標致了。靜靜刺繡,神態矜持端莊、體現著「靜專」兩字。原本就出色的容貌,更顯得清雅卓麗。在她身旁的高飛揚,時而揚眉,時而按住胸口,時而仰頭歎,想必是震驚于阮罌的刺繡神技。兩位夫人滿意極了,阮罌跟飛揚,絕配啊!
「我就知道阮罌好,還上香問過祖宗,連他們都喜歡阮罌。」高夫人心花怒放,阮夫人得意洋洋。
「不是我愛誇自己的女兒,」她拿出阮罌的作品,荷包、香包、錢囊等等,秀給高夫人看。「瞧,針腳均勻,填色準確,其精細就算稱她是本城女紅狀元也不為過啊。」
「是啊是啊,妹子真會教女兒啊。」
「哈哈哈,咱看也看夠了,走,喝茶去吧。」兩位夫人笑咪咪地離開了。
亭裏,看她們走遠了,阮罌立刻扔了繡布。「走,出門了。」她急著去找師父。
高飛揚撿起繡布檢視,批評道:「這個針腳收太緊。你要多練習,不然早晚會穿幫。」
「那個你做好了嗎?」
「喔。」高飛揚從袖內抽出一塊錦帕,上頭繡著鴛鴦戲水。「拿去。」
阮罌收下,這樣,明兒個娘要是問起,她就能交差了。
原來,方才兩位夫人讚美的,那針腳均勻,填色準確,其精細就算稱是本城女紅狀元也不為過的,是出自高飛揚的一雙巧手哪!假以時日,兩位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不知還會不會笑得那麼開心得意哩!
高飛揚常來找阮罌出去,他是阮罌上山找師父的擋箭牌;而阮罌則是高飛揚出去跟王壯虎約會的障眼法。兩傢伙可說是互相利用,天衣無縫,各得其利。
每次出門,高飛揚跟王壯虎碰頭了,阮罌就去山裏找師父。到黃昏,高飛揚送阮罌回家,就這麼著,大人歡喜放心,孩子們高興如意。
看吧,為了得到喜歡的,費心思,拐大彎,去達到目的。為達目的,阮罌這廂對師父可說是永遠笑盈盈地,畢竟師父是她通往夢想國土的唯一路徑,師父教她好多事哩!
今兒個,到了教阮罌賺錢的時候了。司徒劍滄告訴她,先有本錢,才能開始賺錢。只要阮罌有五百文錢,就有辦法教她在五年內將五百文變成五萬銀,有了五萬銀,去西域的花費就夠了。
阮罌沒有五百文錢,若跟母親要,她會起疑。
阮罌思量道:「我一個月零用只有五文錢,那要多久才有五百文錢?」悲哀啊,雖然是阮家千金,但是娘認定節儉是美德,只給阮罌少少的零用。
「八年又三個多月。」司徒劍滄答道,他在宣紙上,描著新設計的兵器圖騰。
阮罌替他磨墨。「我現在十五歲,那等我有五百文錢是幾歲?」
「二十三歲又數個月。」
阮罌眨眨眼,瞭解。「我二十三歲有五百文錢做本,再加上五年賺錢的時間,才會有五萬銀,那時我幾歲?」
「你沒腦子嗎?自己算。」司徒劍滄冷冷道。
看吧,真討厭,這就罵人。師父就這樣,很刻薄,可,她還是笑咪咪地,不生氣,不生氣,師父是她通往夢想國土的唯一路徑!每次師父惹惱她,阮罌就將這句話默念一遍。
她伸出指頭算了算。「是……二十八?」
「是。」
「二十八歲才能去?」
「能讓你二十八歲去西域已經很快了。」說得很驕傲哩。
「我知道更快的辦法。」阮罌伸出手。「借我五百文錢。」
「為什麼要借你?」
「徒兒有困難,基於師徒之情,師父該幫,這才是好師父。」這跟師父學的,師父很會分析道理,她也學會分析道理。不管有什麼要求,都要講得很有道理,才能說服別人認同你的道理,就算是個歪理,也要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很像回事,唬得別人一楞一楞地,順著你的理走,誤以為歪理是真理。以前阮罌很衝動,現在,她跟師父相處久了,開始會花心思去說服別人了。
簡單來說,阮罌變了,變得狡猾。這是好事,將來去西域她要是碰上問題,會冷靜聰明地解決,而不是莽撞衝動地把事搞砸。她最大的毛病就是衝動,這兩年來司徒劍滄硬是改掉她這個毛病。
聽完徒兒的妙論,司徒劍滄點點頭。
「講得好。」
「答應借我了?」
「我問你,做徒弟的該不該聽師父的話?」他頭也沒抬,手也沒停,還畫著繁複的圖樣。
「該。」師父有兩個腦子是不?阮罌常這麼懷疑,他老是邊應付她、邊畫這麼複雜的東西。
「師父要你別去西域,行不行?」
「不行。」
「那麼你有沒有聽師父的話?」
「沒有。」
「你不聽師父的話,就不是好徒兒。你不是好徒兒,為什麼我要當好師父?」
「……」阮罌看著師父,答不上。
「還有問題嗎?」
「……」
「沒有了?」
「……」她無力反駁。
「好,既然情勢如此,你就接受二十八歲才去西域的命運。」
命運之神,何等殘酷?教阮罌無力抵抗,只得低頭。
司徒劍滄氣定神閑地繼續繪著圖,阮罌焦頭爛額地,努力想對策,怎麼讓師父肯借錢?
「你喜不喜歡布?」
「怎麼?」
「我家開布行,我拿布跟你換錢。」
可造之材,說服不成,來談交易了。司徒劍滄微笑,這丫頭越來越聰明,是他教出來的。呵,很有成就感。
他擱下筆,轉頭,笑問:「師父要布幹麼?」
「布可以做衣服,我家的布,品質保證,全京城的人,一半以上都來我家買布。師父可以有很多新衣穿,多棒啊。」
看他啜了口香茗,像在考慮了,阮罌更賣力地說:「我們阮家布行是織染署公認所有布行中,顏色染最好,供色最齊全的。紅有銀紅、水紅、猩紅、絳紅、絳紫。黃也細分了鵝黃、菊黃、杏黃、金黃、土黃、茶褐等六。」
「唔。」司徒劍滄頗為肯定地點點頭。
大受鼓舞,阮罌更起勁道:「不只紅黃兩色,連青和藍色也細分有蛋青、天青、翠藍、寶藍、赤青、藏青。綠有葫綠、豆綠、葉綠、果綠、墨綠……」
「阮罌——」司徒劍滄打斷她的話,問:「師父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嗎?」
阮罌怔住。「沒有。」師父只穿白的。
「這就對了。」簡單幾句就毀了她的「色」誘計。
「可是,我們也有漂染的白色,你還是可以拿去做衣服,添些新衣啊。」
「師父的衣服是不是都同個樣式?」
「是。」
「可見得,你師父不熱衷買衣服,對我來說,衣服五件就夠了,為什麼要花五百文去換我不需要的?再說,拿了布,還得花錢找人裁衣服,加起來就不只五百文,對不需要的,要一而再再而三花費,是不是很蠢呢?」
他笑咪咪、笑咪咪,笑得阮罌氣呼呼、氣呼呼。
「是不是啊?阮罌?你說是不是啊?」慢吞吞重複問,非要她承認失敗。
「是啊……」馬的咧咧哩!阮罌瞪師父,就像瞪個棘手的麻煩人物。終於明白,爺爺為什麼常罵粗話,有時,碰上很挫折的事,唯有罵粗話能發洩。
司徒劍滄朝窗外望一眼。「唉,再說下去,天都黑了。別浪費時間,去練劍。」
「等一下。」
「嗯?」
「師父,你吃的東西簡單,用的東西很少換,平時沒娛樂活動,沒朋友所以也不常出遊,你幾乎不花錢,師父,你根本什麼都不需要啊。」對個欲望極低的人,怎麼談交易嘛!
「是啊。」她倒是觀察得很仔細。
「那我怎麼跟你談條件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阮罌沒有下手之處。
「所以交易不成功啊。」
「錢是死物,感情是活的,你對我總有感情吧?」她動之以情。
「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超過五百文,就好像你對我的感情不會超越你想去西域的程度。」他麻木不仁。
夠狠!阮罌陰著臉,馬的咧啊咧。
司徒劍滄撇了筆,起身,取下牆上配劍。「走吧,把上次那套劍法練一遍給我看。」
「師父,你有潔癖,你很愛乾淨。」她還不放棄。
「對。」
「借我錢,我每次來就幫你打掃屋子。還有,我家庫房有一種神奇藥水,可清除任何沾到布料的污漬。師父這麼愛乾淨,衣服都白的,想不想讓它永遠那麼白?白到發亮呢?很快就春天,到了春天山裏濕氣重,白衣容易變黃,有了阮家神奇藥水,衣服再也不怕變黃。啊,好棒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啊?」
對,他心動了。她是對症下藥了。司徒劍滄打開桌上放著的鐵盒,倒出裏面的銅錢,數了數,看著阮罌。「師父只有四百一十五文錢。」
嗄?傻眼,阮罌呵呵笑,眼角抽搐。原來,她這怪師父,很有本事但是很窮。唉,有總比沒有好。「沒關係,借我。快,教我賺到五萬銀。」
「好吧,這些錢放著也是放著,就拿這些當本。明天起,教你怎麼投資。」
「這我就想不通了。」阮罌納悶。
「哪想不通?」
「照你說的方法能賺那麼多錢,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賺呢?買大房子住好吃好穿更好呢?要讓自己過這種窮日子。」
「這種日子,我覺得挺好。」阮罌不明白,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是過眼雲煙。他命裏已註定好,沒享用這些東西的福氣,所以從不追求,也沒那個必要。
「這種日子跟城裏人們過的日子差遠了,你大概不知道有錢人的生活。」她家餐餐大魚大肉,哪像師父永遠清粥小菜?睡的是鋪棉的床,又軟又暖。哪像師父是硬木板床,被子又單薄。
「跟師父以前的日子比,這樣很好了。」
這算好?阮罌哈哈笑。「難道師父以前很慘嗎?對啊,你從沒跟徒兒說你的事,你以前住哪?誰教你武功的啊?師父的爹娘呢?」
「練劍了。」他面色一沈,撇下阮罌,走出草屋。
阮罌忙跟出去。停在屋頂的「蒼」,看見他們,振翅,叫一聲,飛上來,在他們身後跟著。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搖曳的芒草間。看著師父背影,阮罌覺得那背影像在生氣,隱約感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惹得師父不高興。她心上忐忑,師父不高興,她就緊張。因為,師父是她實現西域大計的唯一路徑,惹阿花阿狗阿貓都行,就師父惹不得。
阮罌追上去,跟師父走在一起。她偏著臉,討好地,笑看著師父。「師父師父啊,你知道嗎?我啊,我最喜歡師父了……」夠惡,但好話人人愛聽嘛,除了司徒劍滄。
「當然喜歡,因為你想去西域。」他冷冰冰回道。
阮罌臉紅,硬著頭皮反駁:「不是因為你幫我去西域我才喜歡你,平時我對你很好啊,如果不喜歡怎麼還會對你好?」
「當然對我好,怕我變卦,不幫了。」
他的話一針見血,戳得她心流血,嗚嗚。
這麼直接,害她無地自容,臉頰熱燙。死不承認啊,阮罌昧著良心還在硬拗:「就算不去西域,徒兒還是最喜歡你。」是嗎?不確定。唉,管他,說好話就對了。怎麼可以讓師父看穿她的心機?
司徒劍滄卻是個明白人,睞她一眼,冷笑。「別像那些大人,淨說渾話。」他最痛惡的,就是這種虛偽的表情。他以前看太多了,現在,在阮罌面上也看見了,不明所以的,這次,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還生氣。那心情,就好像看見喜歡的白衫弄髒了。
司徒劍滄冷厲的口吻,刺傷阮罌。她臉色驟變,因為心虛,聲音大起來。「真的,我是真心的啦!」
「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你不信?」
不信。竟以為幾句好話,就能將他安撫得服服貼貼,任她擺佈?擺幾個虛偽笑臉,就妄想收買他的心?未免把他想得太膚淺。
當初,他父親在朝當官,多少人千方百計想與司徒家交好。待父親被奸人陷害,家道淪落,那些平日涎著臉討好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受牽連。看盡那些小人嘴臉,司徒劍滄的心腸已淬煉得猶如照妖鏡般,將世情看得太徹底。也許他太自作聰明,過分自以為是,但這麼做不會令他快樂,質疑別人的感情,只令得他寂寞孤獨。然而他再無法回到單純的自己,他懷疑,懷疑一切,就算有誰拿真心接近,怕也已經看不出那份真心。更何況,這丫頭的心機那麼明顯。
不知道司徒劍滄已經動怒了,阮罌還嘻嘻哈哈回嘴:「我就是最喜歡師父,不去西域也沒關係,有師父陪我就好啦!」這個謊話,夠感人了吧?
他站住,盯住她,那銳利如刀的目光,教阮罌呆住了。
「別跟我虛偽,想利用師父,就明著來。別假裝喜歡我,我最討厭虛偽的小人。你記住,永遠別跟我應酬,那種小聰明,會讓你看起來很醜。」強硬無情的警告,讓阮罌顏面盡失。她一下子,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倒是眼淚立刻湧上來,她鼻間一酸,便哭出來。
司徒劍滄撇下她就走,將她落在後頭。
好重的話!阮罌被批得面無血色,難堪至極,又狠狠傷心。師父尖銳的,不留情面的,一下把她心中想法全挑明瞭,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她表現得那麼明顯嗎?明擺著一副在跟他虛情假意嗎?
兩年來,對他好、對他笑……師父眼中看見的都是這樣的她?醜陋?小人?阮罌連耳根子都紅透,很慚愧。
阮罌覺得很抱歉,又覺得並不完全都是在跟師父虛情假意的。她追上師父,拿眼角瞅他。不,不全是這樣的,也許有七分真的只為去西域才討好他,但有三分是真心樂於親近並崇拜他。
她要講清楚才行!阮罌心跳如鼓,很小心地,把手,伸向師父。在芒草間,這一大一小的手,交握一起。
手被阮罌握住,司徒劍滄停步,望著她,看見一雙紅眼睛,淚汪汪地。
「師父沒說錯,我常是這樣想的……我真壞……」
「沒必要哭,這世上多得是為目的才維持的關係。」
「可是跟師父在一起時,我常覺得開心。就算師父有時講話刻薄,惹我生氣,但我只氣一下,真的……你相信我。我覺得你對我很重要,比誰都重要!」
他邁開腳步,往前行。不喜歡被打動的感覺,有一瞬,他軟弱了,差點衝動地想將她摟進懷裏安慰,要她別哭。他忍住,還生氣,氣這種無意義的感情拉扯,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但那小手,仍緊緊握住他。
這就好像,他在牽著她的手走路。
此刻,天空白色的,蒼飛翔,遍野芒草白茫茫,像白色波浪,隨風蕩。阮罌覺得自己,像被淹沒在這白色天地裏,她微笑,心尖冒出甜。師父的手很暖,她覺得,自己變成溫暖的粉紅色。而白色屬於師父,她很樂意,在這白濛濛中融化,陶醉地,暈頭轉向。
第一次喔,阮罌覺得去西域沒什麼重要啊,那千奇百怪的大荒漠,懶得去看了。神奇的死亡之蟲,通體的紅身體,怪異模樣,不再吸引她。剎那,她像飽滿的圓。跟師父手牽手,好滿足,忘了理想,忘記需要,差點連自己都忘掉。
這渾沌甜美的感受,是什麼呢?巨大,無邊無垠地包圍住她身心,是什麼無形的東西呢?神魂顛倒,又為什麼呢?
這次她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單純眷戀著跟師父手牽手的滋味,她很喜歡呢,懶洋洋,很有安全感,好陶醉哩!太喜悅,於是,忘記了言語,只傻傻地緘默著,感受著,仿佛一張口,美好感覺就會煙消雲散。
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會兒。
司徒劍滄主動地,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她怔住了,停下腳步。而他若無其事的往前走,那麼無所謂地,撇開她的手,就像撇去衣上的塵埃。
阮罌沒跟上去,呆在芒草間,眼眶潮濕。
剛才有多喜悅,現在就有多痛。方才意識到多滿足,這剎的感受就有多空洞。方才,她不知道是什麼神秘的東西盈滿心房。這剎,那神秘的好東西陡然消失。自尊,被那個冷漠的一抽手,抽痛了。原本暈紅的臉色,瞬間覆上寒霜。
師父是誰也不需要吧,枉費她還慚愧自己利用他,擔心他感覺很受傷,真傻啊!他哪會傷心呢?認識到現在,師父就那冷冰冰的表情。
她來,他不曾笑著說歡迎;她走,也不曾目送她。她講話時他會聽,但他自己從不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事。有時一起用膳,個把時辰他可以任性沈默,令她如坐針氈,非要嘰哩呱啦找話題引他說話。他這樣冷血,哪懂傷心?
淚水模糊視線,阮罌暗暗起誓,以後再不許自己有這感受,就照他說的,以後明著利用他算了,再不自取其辱,也不講真話。打定主意,她振作精神,追上師父,她故意哼哼唱唱,好像壓根兒不在意師父的冷漠已傷害到她。
※※ ※※ ※※
阮家布行生意越做越大,不只賣布,還開始賣美麗絲綢。漸漸地阮家布行遍地開花。這兒開一間那兒開一間,南方開三間,北方開五間,都歸功於阮夫人的慧眼獨具,她給阮大爺很多好主意,布行生意蒸蒸日上。還要感謝高夫人幫忙,高夫人是阮家布行長久來的大股東,高夫人還是阮夫人的好朋友。阮夫人真賢慧,為夫君鞠躬盡瘁啊,沒有阮夫人,阮大爺哪有今天。
現在,阮家幫傭的人口較之前多了一倍餘,在城內的宅邸共多了三間。十七歲的阮罌甚至添了貼身女婢,名喚勤兒的胖女孩。好棒,阮氏晉升全城首富之八。
這天,是阮大爺從外地批貨返家的日子。
阮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阮夫人喜孜孜地吆喝傭人把府宅打掃得晶晶亮,亮晶晶。
「你爹不喜歡你披頭散髮。」阮夫人命勤兒將阮罌的發全紮齊。「你爹喜歡紅色,穿紅的。」阮夫人命勤兒換下小姐身上的綠衣裳。「見到你爹,要說什麼?嗯?」阮夫人問女兒。
「爹回來了,女兒見到您好開心啊,女兒跟娘都好想您~~」阮罌倒背如流,唱作俱佳。
「講得好,講得好。」阮夫人感動得哭了。
勤兒打嗝,差點吐了。
阮罌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反正每次爹爹回家,都要這樣講它一講。
打理完女兒,換阮夫人表現,她連換三套衣裳,不停重複問以下的話——
「你看,你爹會喜歡這件衣裳嗎?」
「你猜你爹會喜歡娘梳的這個髮式嗎?」
「你爹會喜歡這香粉的味道嗎?」
「玉戒漂亮嗎?發釵美嗎?妳爹看了會高興嗎?」
問問問,問不停。爹爹爹,都是爹。瞧娘多愛爹,每次爹回來的日子,阮罌煩不勝煩。
終於,阮大爺回來了,所有的婢兒都跑去迎接。
而那個走在僕人前,穿紅錦袍,肥嘟嘟,笑呵呵,油頭粉面,穿金戴銀的,就是阮罌的親爹,常常不見的親爹哪!
「相公~~」阮夫人拉著罌罌奔上去,嬌滴滴滴滴嬌地,欲撲進夫君懷裏。
等一下!
阮夫人突然打住腳步,阮罌煞不住,差點撲倒,她聽見娘驚懼地問著——
「您……您帶朋友來啊?」
阮罌看見爹身後,冒出個濃妝豔抹,大胸纖腰豐臀的女人。
阮大爺呵呵笑。「夫人,以後你多了個好姊妹,柳姚姚是我在洛陽的相好,我把她接來住,咱們家裏大,空房多,人要更多才顯得熱鬧是不?妳不是老怪我往外跑?以後我保證常待家裏,對了,你們要和平相處喔。」
「可是……」
「姊姊好。」柳姚姚笑咪咪跟阮夫人打招呼,然後回頭嚷:「快跟大娘問好。」
什麼?!阮夫人倒抽口氣,差點一命嗚呼。這……這怎麼可能?這是在考驗她的包容力嗎?阮大爺身後,冒出三個男孩,柳姚姚好驕傲地介紹——
「大的是阮明德,今年八歲。」
阮罌嘀咕。哼,長得尖嘴猴腮,一點都不明德。搶我爹,給我記住!
「這是七歲的阮震天。」
阮罌暗笑。哼,個頭那麼矮,一點都不震天,搶我爹,給我記住!
「這是六歲的阮威武。」
阮罌冷哼。馬的咧咧,瘦巴巴,一點都不威武。搶我爹,通通給我記住!
阮夫人臉上笑容僵住,指著夫君,顫聲問:「這……這……這幾個都是……」
柳姚姚攬住柳大爺的腰,偎他身旁,笑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阮夫人瞬間黯然失色,慘澹無光,變得很渺小。
柳姚姚說:「姊姊,這三個都是我跟大爺的孩子,姊姊,以後咱就是一家人。妹子有好的就跟姊姊分享,姊姊有的就算妹子一份,我跟姊姊相親相愛,當然,我會把姊姊的女兒當自己的女兒,姊姊就一個女兒阮罌嘛,當然要好好疼愛啊。也希望姊姊把姚姚的三~~個兒子當自己的兒子疼,好嗎?」
阮夫人心痛!這騷包故意強調她只生個女兒。心寒,這騷包刻意強調她一年生一個,連生了三個男孩。嗚……輸到慘兮兮。阮夫人頭暈,往後倒,旁人趕緊上前扶住夫人。
輸人不輸陣!阮罌一馬當先奔上去,緊抱住爹,馬上學柳姚姚,也嬌滴滴地跟爹撒嬌。「爹,您回來了,真回來了。女兒見到您好開心,女兒跟娘都好想您啊,女兒愛您啊爹~~」看吧,主動加上幾句,比噁心,她會輸嗎?阮罌卯起來幫娘霸佔住爹。
可恨,情勢對她不利。柳姚姚立刻朝兒子們使個眼色,三個死小孩,一擁而上,擠開阮罌,全抱住他們的爹,予以反擊。
明德說:「我也是,我也愛爹!」
震天說:「我更愛,我最愛爹!」
威武說:「我最最愛,我最愛我的爹爹爹!」
「呵呵呵,好好好,爹都愛,爹每個都愛……」阮大爺右手環住兩個小孩,左手環住另一個,懷裏還窩著美麗的妾。只有一個攬不到,被擠出愛的圈圈的女兒;還有一個太遠攬不到,讓婢女扶著雙腿發軟,大受打擊站不住的阮夫人。
這三個死小孩得意沒一會兒,忽然一個個啊啊啊地中劍、中刀、中匕首,通通倒下來,躺在血泊中。而傷得最重的是柳姚姚,她頭上插了匕首,背後中了一刀,屁股還插了一把長劍。
當然,這慘烈畫面,不過是阮罌腦子裏的想像。唉……
阮夫人從早上哭到中午。
婢女送來午膳,勸著:「夫人,別哭,吃點東西吧,哭壞身體多划不來。」
阮夫人趕婢女出去。
阮罌坐床上,看著娘哭。
託盤上放了膳食,香噴噴,夫人沒食欲,只顧著趴在桌上哭。
「娘,你要哭到什麼時候?」
「你爹被人搶走了,我還不哭嗎?還問,你還不哭啊?你忽然多了三個弟弟啊,嗚嗚嗚嗚……」
窗口,冒出三個小壞蛋,從左至右,是明德、震天、威武。他們看好戲似地趴在視窗笑。
阮罌下床,站在窗前,雙手環胸,也對他們笑。「好弟弟,有事嗎?」
明德說:「大娘在哭啊?哈哈哈。」
「大娘大娘不要哭,哭病以後沒藥醫。哈哈哈~~」震天笑。
「大娘大娘還在哭,哭得家裏淹大水,哇哈~~哈~~」威武笑。
阮罌也笑。「吃過午飯沒?嗯?」抓了雞腿,眼睛盯著三個臭小子,問:「要不要吃雞腿啊?」
他們笑。「阮罌阮罌是姊姊……」又笑:「阮罌的娘很愛哭……」又大笑:「阮罌的爹不愛她……」又更大聲笑:「阮罌的爹也不愛她娘,嘻嘻嘻。」
阮罌也笑嘻嘻。「別顧著笑嘛,來,吃雞腿。」
接下來的事,是怎麼發生的?當時,阮夫人正趴桌上痛哭,沒注意到事情發生經過。阮罌笑咪咪地,那三張壞臉也笑咪咪地。他們看阮罌掰雞腿,後來,什麼都沒看見就——
「哇啊~~」一根雞骨頭插在明德眉心。
「唉呀~~」另一根雞骨頭在震天臉龐劃出血痕。
「……」
威武沒出聲,他沒辦法出聲,因為一根雞骨插在他嘴裏,他楞住,大聲咳嗽,三個死小孩嚇得奔去告狀。
「吵死了!」阮夫人抬頭,罵道:「都住進來了,還來示威嗎?嗚嗚嗚嗚……」
「不氣,都走了。」阮罌坐下,安慰娘說:「有什麼好哭嘛?反正爹常常不在,有爹沒爹都一樣。」
「你不懂,娘很愛爹,可是爹不愛娘,娘才傷心哪!」
「那不要愛他嘛。」
「怎麼可能不愛?娘有血有肉哪,是人都需要愛,尤其女人,你懂嗎?」
阮罌不懂。
第三章
這天午後,阮罌上山找師父。聽見林間回蕩著琴聲,知道是師父在奏琴,阮罌摸出師父給的悅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對著佈滿凹痕的刀鞘敲了幾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響,呼應琴聲的方向。
於此同時,遠處,槐樹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劍滄,聽見回音,嘴角浮現淡淡笑意。知道是誰找來了,他撥亂琴弦,轉瞬空靈的琴音轉變得激越複雜。
循著琴聲,阮罌找到師父。
他不悅地瞥她一眼。「你聽音辨物的能力還不夠好,這麼久才找來。」
「師父故意將旋律奏那麼亂,擾亂了我的耳朵。」她懶洋洋地說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別人。」司徒劍滄擱下琴,轉頭,看見阮罌垂頭喪氣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問。「這個……勞煩師父幫我看看。」她從懷裏抽出帳冊,交給師父。
司徒劍滄翻開帳本,數算了一會兒,說:「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盤纏就夠了。」
帳本是阮罌托總管福伯幫她保管的,裏面記載著阮罌請總管出面投資的幾間商家紀錄,還有累計的報酬。當然意見都是師父給的。
阮罌沒架子,跟下人們交情好,阮府的僕人有麻煩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罌處理,幾乎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麼話都能說,連阮罌要去西域的大計,下人也幫著保守秘密。
「還要半年啊?真久。」阮罌歎氣,以後家裏多個騷包的二娘和三個討厭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悶。
「師父有東西給你。」
司徒劍滄從袖內抽出卷軸,交給阮罌。
阮罌攤開,是往西域的地圖,巨細靡遺地描繪路線。師父親手繪製的?瞧那筆觸細膩,是師父的風格。
司徒劍滄說:「放地上,我解釋給你聽。」
她將地圖放在草地上展開,司徒劍滄指著地圖指導阮罌。「從長安要經過河西這一帶才能到西域……」他修長的指劃過行經的路徑。「你從京城出發,由這兒走到西域,大約要三個月的路程。」
圖上標明著沿途的旅店,標記每一鄉鎮該注意的事項,要回避的險處,哪兒可以添置馬匹乾糧、哪兒治安特壞……阮罌望著地圖,看師父這兒指指,那兒指指,解釋路上切記的事,她聽著,心煩意亂。
這麼大張地圖?師父花多少時間繪製的?這麼用心?還標明每一處地名?難道……師父是疼她的?師父並不是像外表那麼無情?
阮罌好感動。她忽然覺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點去吧,能這樣跟師父相處,很好啊。這一想,驀地記起娘說的話——
女人,都需要愛。
阮罌惶恐了,這心頭熱呼呼的感受,莫非是愛上師父的徵兆嗎?又想起娘的眼淚,還有爹的薄幸。內心抗拒了,不,不可以愛……男女情愛有什麼好?瞧瞧娘的下場,想跟娘一樣嗎?太可怕了,她竟為了想跟師父相處,忘記去西域對她有多重要。
阮罌轉頭,看著師父。從樹梢篩落的光影,在師父臉龐閃動。師父專注地陳述往西域的路徑,阮罌卻貪看他英俊的側臉。看著看著,忽然她說:「我愛你。」
他震住,回過頭,看見阮罌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樣,讓他想到饑餓的貓,正磨牙張爪,準備熱情地撲向什麼,他心跳漏了半拍。
「師父,我愛你。」她又說一次。
「胡說什麼?」他往後挪,挪出距離,瞪著她。
她手撐在地,趴著,竟大膽欺近過來,盯著他的眼睛。還說:「我愛你。」
他眸色一沈,厲聲道:「別開玩笑!」
阮罌定定瞅著他,臉兒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近到他覺得那潤著光澤的紅唇,已軟軟熱熱地觸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覺得置身熱夏。表面維持嚴肅,但內心慌,不留痕跡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卻得寸進尺,放肆的又靠近一點。
該死,他的身體繃緊,緊得像渴望出鞘的劍。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會不顧她感受,強悍反制,將她按倒,狠占住那片唇,深且熱烈地懲罰她,接著再……
他心煩意亂,招架不住,思緒大亂,沒了主張。
阮罌倒顯得比他沈穩、鎮定。這丫頭凝視師父,像個嗜血的小「餓」魔。
「你不愛我,對吧?」她問。
「對。」司徒劍滄說得斬釘截鐵,可心裏,亂得一塌糊塗。
「好。」
「好什麼?」忍不住大聲,他震怒,無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這當頭,竟看不穿這丫頭在想什麼,說什麼「我愛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說這話是真是假。從她的表情,他揣測不到。急著想辨識她神情裏的蛛絲馬跡,結果是看得更模糊,內心更混亂。
「你鬧夠了嗎?」他從齒縫迸出這句,卻像在挽回頹勢,掩飾自己的狼狽。
阮罌低頭,摸著心,凝視心窩。「嗯,我習慣了喔……」
「習慣什麼?」
「不愛的感覺啊……嗯,還好嘛。」她摸摸眼睛,沒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傷心。「被師父拒絕,我不難過啊,沒什麼大不了嘛,我不需要愛啦!」娘還說女人都需要愛,胡扯。
「你究竟瞎鬧什麼?」司徒劍滄怒斥,簡直一頭霧水。
阮罌笑了,退身,坐好,將今兒個家中的事全說給師父聽。
「唉,你看,我娘這輩子的時間青春啦,都浪費在愛我爹上,結果呢?愛情哪那麼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絕,不被愛,有什麼大不了?你看剛剛你說不愛我,我不傷心。師父也聽見了,我說我愛你,說得多容易。可見得愛這個字,對我沒作用,沒感覺哩!」
她最喜歡的人是師父,最在意的人是師父,結果師父不愛她,她能無所謂,也不痛心,那麼應該可以將愛撇下了,不再受它影響。阮罌竟得意洋洋起來,還沾沾自喜,仿佛練成大武功。
好險,沒被師父影響。好險,被拒絕也不難受。她捱得住。
司徒劍滄那躁動的身心,瞬間冰冷。他凜容,一霎時,不知該為阮罌高興還是悲哀。難解是,她這段話,惹他心頭惆悵,他的感覺,像一下子斬了九十九個人那麼疲累,虛乏。
「你拿我來試?」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說過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試試你的反應嘍,順便試試我的感覺啊,看樣子你對我來說,沒太大意義。師父不介意吧?不覺得受傷吧?」她嘿嘿笑,眼睛閃著狡光。
司徒劍滄心頭一震,是作繭自縛,教了個頑徒,很懂得將他的話舉一反三,更懂得將他物盡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該高興?不,心裏沒高興的感覺。
司徒劍滄忽然間明白了,傷心,兩個字,描述的正是這種感覺。
「沒有感情,就不會受傷。」但現在,他明白受傷是什麼感覺。
像說給自己聽,司徒劍滄對阮罌的行徑下了注解。
「是啊,的確是,沒感情就不會受傷。」阮罌默念一遍,笑盈盈說:「像我母親早想開的話,就不會吃苦受罪了,對吧?」
阮罌欷歔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撥一下弦,響音清脆。
「師父不愛阮罌,阮罌也不愛師父。師父誰都不愛,阮罌也學你,誰都不愛。」
她又撥了一下琴弦,那響音震痛司徒劍滄的心。
阮罌又說:「將來我去西域流浪,到處玩,像我爺爺,到處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窩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處跑。將來,我要跑得遠遠,情願讓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驟冷。「師父,我要當個很無情的人。」
「好,就當個無情的傢伙。」他的聲音喑啞,冷厲的眸子,反變得異常溫柔。
「像師父,我從沒看你傷心,你那麼無情,才是最快樂的。我跟師父學。」
不,他不快樂。阮罌誤解了,他會這樣,是不得已。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冷漠,他冷漠是因為……
糟,他眼睛好澀。他怎麼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來?
忽地出手,拉她過來,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練劍,把頭髮紮好。」
司徒劍滄幫阮罌紮頭髮,挑起發絲,一束束交錯綁緊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劍滄心亂如麻,愁腸百結,心裏佈滿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過往。他豈是個天生的無情人?是命運造化,讓他選擇冷眼看世情。
「阮罌。」
「嗯?」
「你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對她沒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麼意思?」
他沒多作解釋,只說:「以後去西域,就高高興興地做你喜歡的事。生命很可貴,你活著,才能談夢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狀況,記住,保命最要緊,不可莽撞衝動,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將密密的發一束束紮好,司徒劍滄暗暗驚訝著,驚訝自己能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說話。原來要碰上喜歡的,人的聲音就會改變。
阮罌望著草地上閃耀的陽光。「師父,你有夢想嗎?」
「沒有。」
「我以為考狀元是你的夢想。」
「師父考狀元,是為著見到皇上。」
「為什麼要見皇上?」
「要辦一件事。」
「什麼事?」
司徒劍滄敲她的頭。「問那麼多幹麼?」
日後,阮罌回想到這天,才震驚地領悟到,以上這些談話,是師父愛她的伏筆。有人關心是放嘴巴上的,說我愛你,承諾要對你怎麼好,給你很多保證。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將愛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饋地,偷偷將你收進心裏。
愛不愛,不能用問的。
在將來,會有那麼一天,阮罌懊惱自己不夠細心。
曾經,在師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師父的行為舉止,一點點,透露著關懷的訊息。她沒聽見他說喜歡,說愛你,就認定那些訊息,是毫無意義的訊息。
終於明白過來的那天,她才甘心對愛低頭,付出一切。
※※ ※※ ※※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舉辦一次的會試。通過會試,才能參與殿試。會試由禮部主持,錄取三百名貢士,第一名叫「會元」。考生一旦進入春闈,要四天後,才放出來。每個人要先把這幾日的吃食準備好,帶進考場。
二月,城內,旅館住滿考生跟隨行的親友團。飯館大爆滿,滿街叫賣歷來的考古題。茶館那一窩、這一窩,都是埋頭苦讀的書生。
有一名書販,正抱著抄寫的題庫,扯著喉嚨嚷:「想高中會元的快來喔,買了前途似錦,不買一定後悔~~」
大家圍過來,追問:「是不是真的有用?」
書販滿口保證:「當然!有買有保佑,才一文錢,一文錢哪!」
「那麼厲害,你早中會元啦,還在這兒賣什麼考古題。」
大夥兒笑。
書販清清喉嚨。「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賣的是畢生心血,我雖然沒考中會元,但我爺爺會試考過十次,我阿爹考過十三次,我呢,我考過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臉了。「你們一家三口,爺到孫,統共考過三十次,沒一個中,還敢賣我們題庫?」
書販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老兄,我阿元沒福氣又沒慧根,天生不是讀書料。但你們幾位大爺看來多有福氣相,題目是死的,腦袋是活的,你們買了做參考,頂好的嘛!才一文錢,就買了我們王家爺到孫三十次的經驗~~」
有理,大家沖上去搶著要。
「別搶,別搶,慢慢來……」
一張題庫,被風吹跑,半空翻飛。
茶樓二樓的窗口,伸出一隻纖手,截住紙張,拿進來,放桌上。
「都在準備考試,你怎麼不參加?」阮罌問高飛揚。
「我對念書沒興趣。」高飛揚瞧著卷上題目,全部看不懂!
「你只對『壯壯的老虎』有興趣。」她一語雙關。
「噓、噓——」怕被聽見,高飛揚噓她。
「男兒要有志氣,你現在參加考試,從舉人開始考,一路去考到狀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說憑我的資質,等考到狀元她長草了。」
「長草?」
「躺進墳墓,墳墓長草。」
「我對你有信心,去,高飛揚,你開始準備考試,慢慢準備,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飛揚冷瞅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慫恿我考試,想拖延我們的婚事。」
「聽我母親說,你娘要來提親了。」阮罌惱著。
「是啊,我家一脈單傳,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壯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時間緊迫,看樣子這幾日她就得動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但親事是兩家長輩訂的,我們能怎麼辦?」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飛揚臉色大變。「那還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聲警告:「我明著跟你說了,當初要不是我家借你們阮家周轉金,阮家布行早沒了。我知道你膽子大,這些年的表現全裝出來的,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野。可我告訴你,我也不想成親,但我沒你那些瘋念頭,不像你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得了,別說了,懦夫。」
「欸,又罵我?!」
「難道你都不掙扎?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明知沒用的反抗,還反抗幹麼呢?」
「說得真好聽,要嫁到別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們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將來要生養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講著講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講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會遭天譴的,會——」
「死亡之蟲通體紅色長得像……」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不要講……」
高飛揚又表演起乩了,瘋了似地摀住耳,亂吼亂叫亂跺腳,把旁桌客人嚇到。
哼,虛長那麼多歲,膽子沒跟著長大。阮罌冷笑,在高飛揚掩雙耳,亂吼亂嚷的當頭,說:「再會了,高飛揚。」
她就快動身往西域去,實踐夢想。
※※ ※※ ※※
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劍滄走出屋外,立在幽藍的天地間。巨梟看見主子,飛下來,棲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劍滄焚香,朝西拜,敬告父親,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諾父親的事。
回屋內,他開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餅,五個饅頭,如此隨便,就是他入會場後,四天整的糧食。假若父母健在,將會有人為他準備吃食,同赴考場,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這時候,阮罌正在做什麼?他想起這些年,跟他互動最頻密的徒兒。前日,她來辭行,說這幾天就動身往西域,日子就選在二月九日。
「那麼,我在這裏,先祝師父考試順利嘍。」那丫頭笑著說。「這些年,謝謝師父的指導。」
就簡單幾句,了結了師徒的緣分。
打從那天,聽見阮罌辭行後,他就開始失眠,直到這刻。這丫頭,沒預告的,就來說這麼一下,他沒心理準備,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見面。
她穿著最愛的紫衣裳,動作表情,和平時沒兩樣,眉眼間看不出一絲捨不得。甚至,音調裏還帶著激動喜悅,仿佛跟他告別,沒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綿綿的早晨,濕氣濃重。
他離家,目送的,是巨梟的黃眼睛。雨勢不大,他懶得打傘。
走入巨樹林,經過阮罌曾窩過,有著大洞的老樹。他停步,注視樹幹的空洞,仿佛又看見,曾窩在裏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劍滄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樹皮,竟已經開始懷念起這個惱人精。他撇開思念,邁步前行,穿越巨樹林,走在山林小徑,忽地,楞住了。
是錯覺嗎?煙霧彌漫的小徑前方,打著紅傘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罌?」
阮罌上前,左手挽著個竹籃,右手的傘,移向他頂上,幫他擋雨。
「早啊,師父。」煙氣從那粉紅小嘴飄出散去。
「一大早來做什麼?」
「有事急著見你。」
「快說,我還趕著考試。」又要他幫什麼了?
「很簡單的事,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啦!」阮罌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師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麼?」
「借一下,拜託。」
司徒劍滄拽下,交給她。他看阮罌把傘放下,蹲下來,擱落竹籃子。再打開師父的包袱,看了看,將他準備的大餅、饅頭,全拿出來,扔到地上。
「你——」正生氣要罵,驀地住口。看她笑著,打開她的竹籃子,將籃子裏的東西,一一放入包袱內。分別是六塊紅豆松糕、五個綠豆大餅、七片幹牛肉、四個栗子糕、三個粽子、八個饅頭。
一下子,那貧窮空虛的包袱,塞滿了。重新將包袱打好,阮罌遞給師父。
「喏,拿去。」
「……」司徒劍滄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幫他掛上肩膀。
她調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五年,謝謝師父關照,這些吃的就當徒兒報答您。師父什麼也不需要,但總要吃吧?這都是徒兒做的,你也知道我沒有烹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鬧胃疼的硬饅頭好多了……」
「多事。」他強裝冷漠,可心裏酸著,震盪著。
「考試要是鬧胃疼,我看你還考什麼哩!」阮罌從腰際,解下個東西,拉住師父的手,將東西塞入他的掌心裏。
「這,也是給師父的,以後我們大概是不會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長安……就這樣,徒兒沒話說了。你也該走了,師父,我目送你。」
重新邁開腳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沒回頭望,但能感覺那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司徒劍滄走著,邊打開掌心,看見她給的東西。
那東西,很多考生也有,都會帶上。那是做娘的會繡給愛子,做女人的會繡給意中人,代表考運亨通、寄予鼓勵、期盼祝福和無盡關懷的,豔紅色的「連中三元」荷包。
好俗氣。
司徒劍滄皺了皺眉,怎可以帶這俗物,有違他的作風。晨霧,潤澤雙目,濡濕眼瞳,還是,濕潤眼睛的,不是霧,而是……
阮罌還看著他嗎?希望沒有。因為他很呆地,緊握荷包,竟濕了眼睛。他頭也沒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讓阮罌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師父離開,阮罌想著,這該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吧?
師父急著趕考,她怕耽誤師父,就沒跟師父說教她迷上西域的爺爺,昨天回來了。
為了找死亡之蟲,消失五年多,爺爺有沒有看見死亡之蟲?她不知道。她想問,但沒辦法問,因為爺爺的耳朵沒了,聽不見。就算聽見了,爺爺也沒嘴巴答,爺爺的嘴巴也沒了。沒了耳朵、沒了嘴巴的爺爺,或許還可以試著用眼神做溝通,可是就連眼睛,爺爺都沒了。這就麻煩了!
她爺爺不是走回來的,是窩在瓶裏,化成白粉,讓陌生商人帶回來的。商人說,兩年前,跟駱駝商隊往絲綢之路做生意,遇上隻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爺爺。
商人讚歎。「沒想到八十幾歲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爺爺加入他們的商隊,後來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將來若去長安,將骨灰送去阮家。
看見骨灰,阮罌的爹怎麼說的?
他哭著說:「真傻啊,放著我給他的榮華富貴不享受,跑去野蠻地方受苦,命都沒了,找什麼死亡之蟲?值得嗎?」
阮罌心裏犯嘀咕。「難道像你這樣一天到晚飲酒作樂,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讓妻傷心,才叫聰明?」
娘呢?娘又是怎麼說的?
娘也哭。「早勸他年紀大了,別想著往外跑,就不聽,如果聽我的好好待在家裏,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不定還能活過百年……」
阮罌心裏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溫良賢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業大,結果呢?」阮罌心裏哼哼嘖嘖。「你開心嗎?」
爹又跟變成骨灰的他爹說:「可憐的爹,你不知道你終於有孫子了啊,而且是三個哪!」
此話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對著爺爺的骨灰哭,並認真地虛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腸寸寸斷。這時,阮罌的娘臉就綠了。三個寶貝孫子,她呢?只一個女兒。
阮罌覺得很荒謬,爺爺死在西域,還頂不賴的,她才不哭哩!那樣勝過悶在這裏,庸俗到老。還有件大事,阮罌沒跟師父說,而且還是個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號,高家就正式提親了。這陣子兩家長輩,來往密切,交往熱絡,可以說除了正式提親外,其他關於成親日、地點、嫁裳、餅大小,等等等兩家都密切商討過。阮罌跟高飛揚這兩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沒人問意見,也不需問,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這些長輩。真正高興的,好像也只有他們。
高飛揚愁眉苦臉,連著幾天跟阮罌訴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歡的壯虎成親。可這傢伙埋怨歸埋怨,還是認命地聽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來玩的?抱怨來應景的?
嗟,沒原則。阮罌呢?阮罌也表現出最大的熱誠去配合大人們,就當是她離家前的最後一場表演吧!
爹娘問她:「嫁裳這個款式好不好?」
「好。」難道我說討厭紅嫁裳你們會聽?去~~
爹娘說:「成親日就訂在下月六號如何?」
「行。」難道請你們訂在百年後的一月七號你們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罌肚子說:「罌罌以後要努力幫我們高家多添幾個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讓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罌的娘,瞬間變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當下,阮罌沒回話,微笑作答。
看吧?悶死人了,什麼跟什麼嘛?每天關心的都是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阮罌想像遙遠西域,想到即將去探險,熱血沸騰哪!
阮罌預定二月九號這天晚上,要來個義無反顧,牽連阮府上下,連著高家,四十幾口人畜的逃婚行動。這逃婚行為,很快地會被好事者大肆傳播,成為二月長安城最熱門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罌,毀了跟高大爺獨子的婚約。唉呀,光想就覺得這事不得了、嚇嚇叫。
畢竟小時候蹺家,阮家還只是個經營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罌再放肆,都不會變成大消息。而今十八歲了,阮家布行在城內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蹺家逃婚,自然更擲地有聲。
再加上高九戈大爺的酒館生意旺旺旺,連朝中都有靠他贊助籠絡的官,算是有頭有臉大人物。那麼阮罌這一蹺家逃婚,果真要轟動長安城。她這臨別一蹺,也算蹺得轟轟烈烈,氣勢磅礡,不枉阮罌是大冒險家阮奇石的孫女。
※※ ※※ ※※
萬事俱備,東風不欠,很順利,都很順利。
五萬白銀帶上,要乘的馬買好停在馬販家。師父精心繪製的地圖,路徑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備好。九日傍晚,阮罌先去跟大廚告別。
在灶房,大廚握著阮罌的手,眼都哭腫了。「小姐,一路順風。俺做了粗糧,您帶上,沿路不要餓著。」大廚看著阮罌長大,他有腰痛的職業病,大小姐好幾次主動幫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獨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計。
阮罌拍拍大廚的背。「酒少喝一點,以後喝醉,可沒人幫你掩護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為止,都還很順利,很順利。後屋大廳,共十二個男仆七個女婢,早等在那兒,給小姐送行。
「小姐,我會記得你對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現在還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氣喘,是阮罌主動請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會記得你給我吃過的那些好東西。」貪吃的勤兒,常讓小姐請客呢!
「小姐,我也會永遠惦記著您。您是俺的恩人。」說話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幫派老大,是阮罌幫他擺平。當時怎麼擺平的?她喬裝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個幫派差點瓦解。
阮罌拜託大家:「往後,請各位代我孝順我娘。」
「沒問題。」
「一定。」
到此為止,也都還很順利,很順利。
剩下最後步驟,見娘最後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憐的娘。走進娘的房裏,見她娘親正伏在桌前,正在縫著什麼。
「不歇著,還忙什麼啊?」阮罌過去瞧。
「就一點針線活。」阮夫人抬頭道。
嗄~~這一抬頭,把阮罌嚇退三大步,怎回事?母親眼下有大暗影,兩頰凹陷,面色蠟黃,笑容疲憊。
「娘在給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這鞋,讓你一路好走,將來在夫家快快樂樂的。」
「別累壞了。」阮罌心虛地笑了笑。
阮夫人縫得起勁。「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啊!」不小心讓針戳到。
「小心。」阮罌忙拿帕子,幫母親擦去指尖的血漬。「別做了,用買的就行了。」
「幫你做鞋,娘高興啊,就算讓針刺幾下又有什麼關係?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點做,因為娘還有——」阮夫人去打開衣箱,拿出袍子。「這袍子也是要讓你帶去高家穿的,還沒繡完呢!還有這個……」又撈出一件裙。「這裙也快繡好了,娘特地繡了能帶來好運的鳳凰,還有這個——」
還有?阮罌面色發白,楞在牆前。「娘,你會不會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陸陸續續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絹、衣裳、裙子、襯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罌出嫁前做給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黃,這樣搞下去,還有命嗎?
阮罌既沒高興,又不感動,只覺得有很大的壓力。她就要蹺家到遙遠的西域去,留下爛攤子讓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說:「我不累……真的。我開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罌哭笑不得,娘的行為,害她想到高飛揚前幾天在茶樓說的話——
「我不像你那麼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剛剛鬥志高昂,一切都順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對娘,她忽地整個人虛掉。阮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親情真是最綁縛人的東西,眼看娘這麼興奮,連笑容都恍惚,萬一發現她逃婚,會不會崩潰啊?
阮罌試探地問:「娘……女兒,可以跟你說說心裏話嗎,你願意聽嗎?」
「傻丫頭。」摟住女兒,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什麼都能說?」
「跟自己的娘還有什麼不能講的。」
「我不嫁高飛揚。」她咬牙一口氣講完。
阮夫人反應很快,馬上跳起,瞪住女兒。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豬飛過,整個人呆掉。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再問一遍。
「我不想嫁高飛揚。」再說一次。
現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對的不是親生女兒,而是個陌生人,她一副聽不懂不瞭解的樣子。
「我甚至想逃婚,這親事是你們訂下的,你覺得對我好,但我不喜歡。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會快樂,你希望女兒快樂吧?」
阮夫人聽了半天,唯一聽進去的是那兩個字——
「退婚?」阮夫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哪,現在看著女兒像看著叛徒。「這麼丟臉的話你也講得出來?」
「其實女兒一直有個夢想——」
「我被你氣死了!」
「一直想像爺爺那樣去——」
「退婚是多嚴重的事,你要讓我們以後都抬不起頭嗎?!」
「我很嚮往過那種自由自在的——」
「還敢說要逃婚?你有沒有為我想?」
「先聽我說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這麼失敗的女兒是我的錯,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阮罌怔住。她沒一句話可以講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斷。
「我知道了,別激動,我說說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歡待在娘身旁,我捨不得娘……」馬上變回阮夫人那個虛偽的乖女兒。
阮夫人這才緩了面色,摀著心口,既感動又擔心地說:「罌罌,你都這麼大了,不要講這麼孩子氣的話,不要嚇娘啊!」
阮罌再三保證她會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讓她離開。
唉,眼看娘那麼激動,連自殺都講出來,阮罌還逃得下去?
照、逃、不、誤!
豈止照逃不誤,還比預定逃的時間提早兩個時辰。馬上逃,立刻逃,逃得遠遠,逃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阮罌策馬出城,狂風打痛臉龐,一雙黑色眼瞳,因為憤怒而更明亮。
阮罌恨恨地想——家裏的下人們,全不懂她奇怪的夢想,但願意傾聽,試著瞭解。他們不是她最親的人,卻願意讓出耳朵,讓她說真心話,在他們面前,她能自在地當個表裏如一的阮罌。可最親密的娘親呢,一句都聽不進去,也不肯稍稍瞭解。真諷刺,也真難受,偏偏娘口中講著的,都是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滿山遍野,傳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蟲。要去讓老鷹在頂上嘶叫,讓駱駝的響鈴震得耳鳴,再去跟危險的響馬幹架,見識異族人的模樣,是紅頭髮還是藍眼睛?想像這些,令阮罌熱血沸騰,情緒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駕!她陡地勒住駿馬,心臟咚咚撞著胸坎,目眶發燙……
阮夫人的話如一條無形繩索,勒住阮罌的喉嚨。緊緊地,錮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蒼茫,荒野無止盡延伸。
阮罌雙目一凜,仿佛在那空虛荒野間,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聰明睿智,是她明燈。
阮罌牙一咬。「駕!」她掉轉馬身,往回馳。
第四章
恨她!
於此同時,考場中,處在小小的號舍裏,司徒劍滄,強烈地,憎恨阮罌!
他表情陰鬱,盤坐在地。矮桌上,擺放試卷、文房四寶。這兩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沒頂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籃,筆墨紙硯全在其中了。燭光,映在雪色紙上,嫋嫋地搖曳。
司徒劍滄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筆,左手按紙,雙目盯著試題,卻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礙難書,就好像在一天之間,老天收走他的才華與聰敏,他引以為傲的作文能力,憑空消失。
盯住雪色紙張,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風光躍然紙上,有一佳人,縱馬馳騁,黑髮如瀑,紫色錦袍飛揚,那雪色皮膚……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寧,沒辦法專心。
他想著,阮罌到哪了?一路平安嗎?今晚,入駐哪間飯館?繪製的地圖,上面的標示夠精准嗎?她會不會迷路?
眼角,瞅見擱在桌腳的幸運荷包,又瞥見地上,考籃裏阮罌準備的糕點。司徒劍滄推開紙卷,取出紅豆糕,咀嚼,吞下。好餓,又拿出綠豆餅啃,吃得沈默專注,像是渴望嘗出這糕點隱藏的任何可能。
為什麼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難道真的只因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變成黃褐色沙漠,咀嚼的動作慢下來,沙漠風沙滾滾,熱氣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隱若現……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遠地方……
正是這念頭,打亂思緒,他沒辦法安心應試。
從昨日清晨,看見阮罌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為他備糕點。當他打開手心,看見她繡的幸運荷包……
是從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這裏,坐不住,該將試題寫好,也清楚該這麼做,卻無心下筆,然後一直想著兩個字——如果。他發瘋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罌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狀元的念頭,如果就拋下過去、拋下義務,拋下他的責任,就任性地隨她浪跡天涯,同阮罌朝夕相處,陪她冒險。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
他放縱思緒,想像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獸,內心暴動,弄獰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寧,想忽略,它卻執意撒野。這頭獸,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罌,它是那雙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經似有情若無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會笑的粉紅小嘴,欲語還休,像講出什麼嚇他的話,又曖昧地抿住了。
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視甚高的他,會變成一個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場,竟在最應該專注寫試題的時候,胡亂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為他準備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麼?猜她親自繡荷包給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麼?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個結果——
恨阮罌。
他拽起荷包,擲向牆壁。
該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惱撫額,緊握筆,他完了。
當初不該收她,得到很多快樂,卻平白生出了牽掛。
猶記那天,大樹下,她說:「我愛你。」
玩笑的口氣、調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時,就狡猾地,竊走他的心。
當她終於不再出現——
他忽然很在乎起來,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當她不再出現——
忽然萌生很多話,想對她說。
當她不再出現……
阮罌想事情時,愛偏著臉。耍小聰明時,眼色雪亮。愛穿紫衣服,喜歡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勝白晝,她好像說過,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說夜晚讓她無聊的生活變得像夢。
她都說些什麼?她說的時候他明明沒仔細聽,現在,怎麼都想起來了?
當她不再出現,她就巨大起來,法力無邊,圍困他。當兩人距離拉長,當緣分走盡,才知道最懷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則堅持,飛灰煙滅。
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這,司徒劍滄為著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緒,恨起阮罌。恨她的同時又明白到,愛的偉大。
他以為自己很經歷過一些事,驕傲地自認為再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傷害他、慌亂他,直至與愛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罌,總是你問我怎麼辦,總是我教你該怎麼做。你可知道,有這一天,師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師父失卻主張,心中沒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會笑師父傻?
然後,換你對師父說一聲:「蠢物。」
黑暗籠罩長安城,為會試搭起的圓弧考場周圍,朝廷士兵鎮守著,他們全副武裝,提槍帶刀,臉上表情,專注嚴肅。四周架著火把,遠遠望去,像暗裏,盛開著一簇簇火焰花。
幽暗中,遠遠地,響起馬蹄聲,出現一名乘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擋來人。
「幹什麼?退後!」他們厲聲驅趕。
阮罌勒住轡繩,停住了。她凝視偌大考場,想著師父在哪一間?
師父,我想見你。
在這麼六神無主時,她很想見他。
她該放棄嗎?
記得當初,師父說過:「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就要先做過幾十件不喜歡的。」
好累!她已做過很多不喜歡的,忍耐過很多不樂意的忍耐。就為這一天,要盡興跑得遠遠,做自己的主人。
偏讓娘的那句話,給嚇阻了。
阮罌好掙扎,偏偏這時候,師父不在身旁。
※※ ※※ ※※
又過了兩天,會試結束。
考生陸續離開考場,考場外頭,這一群、那一群的親友團,殷殷等待著。
張三出來了,張三親友沖上去是幫他添衣,遞熱茶遞點心。
「乖兒子,考得怎麼樣?」張三的爹問。
「有沒有把握啊?」張三的娘問。
「……」張三雙目茫然,兩頰凹陷,耳朵幻聽。
親友們團團圍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麼樣啊?你考第三次了啊!這次再不行就~~」
「啊~~」張三忽吼一聲,往前奔,發瘋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張三崩潰了,看樣子考壞了。
那邊,李四也出來了,大步走出考場,趾高氣昂,得意得像開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圓圓早候著,揮著手絹奔上去。「考得怎麼樣啊,阿四,難不難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摟住老婆,掐了掐她饅頭大的臉。「你等著當狀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狀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倆口,牽手去飯館慶祝。
幾家歡樂幾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親友或妻子關照。唯獨司徒劍滄,他一人孤孤單單地走出考場。
他臉臭臭,目光冷,陰沈沈地步過那些喧嘩的人們。他立在廣場,揮開隨身的白扇,想搧去周遭混濁的人腥氣。
「有沒有搞錯,這麼冷的天氣還帶扇子?」右邊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劍滄瞪他一記,那陰森的表情,銳利的目光,立時教大叔閉嘴。現下,司徒劍滄心情惡劣,他望著大街上擁擠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尋覓什麼,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難道以為阮罌會像四天前突然出現,給他驚喜?不,她這會兒正往西域前行,實現她的夢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罌?他回頭,沒人?往下看,一顆光頭?!
正是光頭,只剩三根頭髮飄在亮光光頭頂。正是愛摳頭摳腳的什居士,他搭著司徒劍滄肩膀。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快放手。」髒髒髒。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驚慌道:「大事不妙!有人來我的店找你。」
「誰?」司徒劍滄揚起一眉。
「跟我回去,這個人我們絕不能怠慢。」說著拉司徒劍滄就走。
「不說是誰,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劍滄招招手,司徒劍滄低頭,讓什居士附在他耳邊說話。
「臭小子,你不希望頭沒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頭,我還要我的頭,我要它安安穩穩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張開雙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惡猙獰地作勢抓他。
算你狠!司徒劍滄臉臭臭地同什居士離開。考壞心情夠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纏著去他的店,煩透了。
是什麼人這麼重要?竟讓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講話神秘兮兮。
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什居士所謂很重要的人。這才理解,什居士為何惶恐。確實,這個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著華轎,站一排侍衛。店裏,六個婢女,陪著主子。她們的主子,坐在店裏最豪華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價,揀了桌子坐。
司徒劍滄凝視桌上訪客,這個人找他,但他不認識這個人。
此人,約十六歲。穿金色錦袍,她雙頰豐潤,五官豔麗。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樣,強悍而野蠻。
「見到長公主,還不行禮?」一旁的侍女訓斥司徒劍滄。
長公主?
什居士睞司徒劍滄一眼,那眼神說著——看,這個人來頭夠大吧?
司徒劍滄向長公主行禮。
長公主清清喉嚨,喝一口宮女備上的蔘茶,問他:「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在下不明白。」
「因為這個——」長公主從袖內,抽出佈滿黑色花紋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劍滄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蒼』?」
「是。」
摸了摸匕身鑄的「蒼」字。長公主問:「認識裴將軍嗎?」
司徒劍滄搖頭。
長公主又說:「不認識不要緊,但他的下士陳少偉識得嗎?」見他還是搖頭,她笑道:「不識得陳少偉無所謂,但陳少偉的家仆阿回聽過嗎?」
廢話真多!講半天,到底要講什麼?司徒劍滄顯得不耐煩了,眉頭擰起來了。
長公主懶斜著身,右手撐桌上,左手勾玩頭髮。「你呵,你要記住阿回,不,不只記住,還得要好好去謝謝人家。因為阿回是你命中貴人。有人送阿回這把匕首,匕首輾轉讓陳少偉看見,討了去。裴將軍又輾轉看見這把匕首,覺得特別,要了去。前些日子東宮擺宴,裴將軍表演刀法,操的是這匕首,給我看見,我要了。我想著呢,是誰設計這麼特別的花紋,一路問下去問到阿回那兒,才知道是你。」
原來如此!什居士大松了口氣,這是好事啊,還以為這小子闖禍,讓公主找來。
司徒劍滄聽完,面色如常,懶得應話,淡漠的臉龐上沒絲毫歡悅之情。
他想,這公主腦子不夠靈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講大半天才講到重點。
「聽著——」長公主晃著雙腳,口氣隨便地宣佈道:「以後,你只能為我設計兵器,往後經手的兵器都歸我。當然,我不會虧待你,每件兵器以市價十倍當報酬,好,講完了。」勾勾小指,宮女捧上熱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聽完長公主的宣佈,是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啊,不用考狀元,司徒劍滄已經飛黃騰達了。為長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樣。
司徒劍滄聽完,卻沒大反應,照樣冷著臉,冷著眼,冷覷著長公主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長公主怪道:「怎麼?你聽清楚了嗎?你傻了啊?你還不笑啊?」
「有什麼好笑?」他想也沒想地反問。
長公主怔住,宮女們呆住,什居士開始雙手並用,用力摳頭。完了完了,這裏要發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說什麼啊?現在不是耍酷的時候啊!
「你說什麼?」長公主笑意驟失,坐直身子,瞪著司徒劍滄。
「我問有什麼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
「跟一個幼稚、無聊透的女孩講話。」
店內響起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有一聲還來自公主自己。
啪,怒拍桌子一下,長公主罵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公主息怒啊~~」什居士腿軟,跪下就拜。「求長公主息怒……」
該死,心情夠惡劣了,這公主還來亂。司徒劍滄挑起一眉,挑釁地覷著公主。
他就是活得不耐煩,怎樣?他悶透,想殺人。要說遷怒也好,阮罌離開後,他看什麼都更不順眼了,現在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他也是這態度。更何況,他對這盛氣淩人的長公主,很反感。管你什麼公主,他現在很、火、大。
長公主也超火大。「司徒劍滄,本宮讓你有幸為皇室效勞,你竟敢這種態度?」
「在下心領。以後,在下不再設計兵器。」
「為什麼?」
「如果設計的兵器都歸你使用,我寧可不幹。」
「大膽!」長公主氣急敗壞地吼:「本宮出的價錢不好嗎?怎麼?本公主賞識你,你跩起來了,找死!」
「換作別人,我考慮。就妳,我不想。」
豈有此理!長公主氣煞了,面孔脹得紅咚咚。
什居士已經緊張到把頭上僅存的三根頭髮全拔下來,握在手中。
宮女們膽戰心驚,全縮到牆角,恐懼著即將發怒的公主。大家都替司徒劍滄的命冒冷汗。
長公主索性站到桌上,俯瞪司徒劍滄,右手指向門口,下令:「叫外面侍衛進來,把這死老百姓給我抓住了!」舉高匕首,她狂道:「我要用這把匕首,將他的腦袋慢慢地割下——」
「公主!」什居士趴好,拜她。「公主息怒啊公主息怒,司徒先生不是故意頂撞您,他這個人腦袋有問題,有時候搞不清楚狀況,您原諒他吧,他腦筋不清楚啊,他是弱智啊……」
哦?公主面色稍緩。「是弱智兒?」情有可原,難怪敢衝撞她。
「我腦袋清楚得很。」司徒劍滄陰陰地補上一句。「弱智的恐怕是公主。」
暈~~枉費什居士臨機應變急中生智,都讓他這句毀了。
現下,公主何止氣,簡直抓狂了。她像只發怒的野獸咆哮:「把侍衛通通給我叫~~進~~來~~」
侍衛們沖進來,公主指著司徒劍滄。「抓住他!」
侍衛們七手八腳,沖上去,抓住他,拽到公主面前。
公主惡狠狠地揮著匕首罵:「再說啊,死老百姓,你還有什麼話講?你說啊、快說啊!」
「偉大的長公主,為你設計兵器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感謝您的寬容與仁慈,偉大的長公主啊,我定為您效命,聽候差遣~~」
啪!她一巴掌給他打下去。瞬間,什居士臉頰紅了一邊。
公主吼:「不是叫你說啦!」她指著被十名侍衛架住的司徒劍滄。「你、本座再給你一次機會!」刀光一閃,她手中的短刃抵著司徒劍滄頸子。「立刻講些讓我開心的話,快講!」
司徒劍滄仍是一臉無懼地瞅著公主。
那陰沈沈的目光,令公主心震顫,她竟臉紅了。「你快說啊,快點。」怪了,公主口氣怎麼像個撒嬌的孩子哩。
司徒劍滄冷笑了,說:「幼稚、野蠻、粗魯的醜女。」
現在,已經聽不見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大勢已去,大家不替司徒劍滄緊張,反正是死定了,準備為他收屍吧!可能是情況太荒謬了,有幾個人還忍不住偷笑了。
「你不怕嗎?」長公主呆著,沒了主意。
「怕什麼?」
「死。」
「我怕的只一件事。」
「什麼事?」
「髒。」
「髒?」長公主看自己,靚。聞身上衣服,香。摸頭髮,乾淨又柔軟。「我不髒啊,為什麼不肯為我做事?」
「因為你讓我非常不高興。」
「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
盯著公主,司徒劍滄手指向地。
「方才,你將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的時候,濺到我的靴子。」
啊?
司徒劍滄身上,被二十只手揪住,它們同時震顫了。
牆前一排宮女,也同時眼角抽搐了。
那嚇跪在地的什居士,這下不摳頭,也不拜長公主了,他兩眼呆滯,被司徒劍滄打敗。大爺~~這時候你還怕髒,會不會太有原則了點?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長公主竟慌到不行。她問司徒劍滄:「那……那你想怎樣?」
「道歉。」
「我道歉?」她是長公主欸。
「聽不懂嗎?」煩。
「假如我不呢?」
他微笑,那笑容很冷,很驕傲。「不只要聽你道歉,還有別的。」
她慌慌張張地問:「還有什麼別的?」
啪!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以至於沒人來得及看清楚,關於司徒劍滄是怎麼掙脫那二十只捉住他的手,以及是如何揮出他的手掌,反正就在那電光石火間,大家只看見個勢子,長公主就被驚天動地狠狠甩了一大巴掌。
因為太震驚,長公主忘了嚷痛,瞪著司徒劍滄,半晌都回不了神。長公主永遠永遠記得那一巴掌,聲多響,那一巴掌打在面上熱烈烈地滋味,及那一巴掌打下去後心裏的變化。她立刻淚光閃動,心臟狂跳,眼前,她被司徒劍滄打的,好像不只臉頰,他還打進她的心房。
終於,侍衛們先回過神,嚷:「保護公主!」
唰唰唰!侍衛們拔刀沖上去,三把刀護在公主身前,七把刀四面八方架上司徒劍滄的脖子。侍衛們等公主下令處置這大逆不道的百姓,然而公主像被打傻了,只摀著臉,淚汪汪盯著司徒劍滄。
她面紅、唇顫,一瞬間,從趾高氣昂的公主,變成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她從沒被打過,一時沒了主意,竟還口氣委屈,很稚氣地抱怨:「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你打了我的朋友。」他理直氣壯地回她。
「唉呀……」什居士一個抽搐,倒地,躺平,掩胸,奄奄一息,眼角流下男兒淚,感動啊。為了司徒劍滄這句話,他今生無憾哪!這傻小子嚘,平日顧人怨歸顧人怨,沒想到這麼維護他。打公主是死罪哪,竟為他這小人物,犧牲生命,嗚呼!恨司徒劍滄不是女兒身,否則什居士定愛他愛到死。
長公主冷靜下來,這一巴掌引出的慌亂和震驚,終於稍稍平復,她恢復理智,恢復尊者的姿態,下令:「砍下他的頭。」
「遵命。」七把刀子就要一齊抹。
「啊~~」什居士蒙住眼。
「等一下。」長公主臨時喊停,七把刀立刻撤下,而司徒劍滄還是一副任殺任剮的死樣子。
可惡,真不怕?公主氣不過,又喊:「砍砍砍!」
「是!」七把刀使勁抹~~
「痛!」什居士嚷得像被砍的是自己。
「等一下!」大概是什居士這聲痛喊得太淒厲,公主又喊停。她盯著司徒劍滄,他在冷笑,還是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真不怕?她目光一凜。「這次來真的,你們,給我結結實實地將他的頭砍下來。」
「遵命……」侍衛們應得虛弱。
「天啊~~很痛啊~~」什居士爛戲演不完。
「等一下!」公主又喊停了。
七把刀很混亂,它們亂抖亂銼。顯然,侍衛們瀕臨崩潰邊緣,這砍砍停停的,要是一不注意真砍了,來不及停怎麼辦?到底公主是砍還不砍?
「妳到底砍不砍?」連要被砍的司徒劍滄都不耐煩了。
長公主一個抽氣,竟哭了。「嗚……」他好勇敢,她服了。她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砍你。」
司徒劍滄沒道謝,還指著被茶水噴髒的靴子,命令公主:「道歉!」
公主瞠目,縮縮肩膀,從桌上跳下來,她抓住一把頭髮,提高匕首——
「公主?」侍女驚呼,看公主咻地割下一束頭髮,遞給司徒劍滄。
她淚汪汪地說:「當賠罪,行麼?」
「無聊。」司徒劍滄一揮手,打散了頭髮,轉身就走,完全不把公主放眼裏。
就這樣讓他走了?
都以為長公主會嚷侍衛將他逮回,沒想到長公主只呆呆望著司徒劍滄的背影,任他安然無恙地走出她視線。
這什麼狀況,惹禍的走掉,留下來的是等著被牽累嗎?什居士的感動只維持一會兒,現實厲害,他馬上跳起,趁公主還沒說啥,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幫公主罵他!」逃~~
「公主?」宮女們很納悶。
「要不要屬下們逮他回來?」侍衛們很困惑。
「……」可憐的長公主,臉被打腫,眼睛也紅了,頭髮還斷了一截,神色恍惚,沒聽見他們的話。恐怕,這會兒,是被司徒劍滄刺激到瘋了。瘋了嗎?是有那麼點著魔感,一向仗著皇上寵愛,自認放眼天下男女皆裙下玩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冠上個響叮噹的名號叫「長公主」,長公主又如何?響叮噹的名號又如何?掰開花樣美衣,內裏還不是與尋常人無異的脆弱少女心。
長公主既沒殺他,亦沒嚷侍衛追回,她像受了驚嚇或大刺激,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擄獲。她恍恍惚惚地回宮了,不明所以地失眠了,頭一回,她遇到沒奈何的事。
這,拿他沒轍的感受是什麼?一連幾個晝夜,長公主找人分析分析分析,尋人開解開解開解,問御醫問過好幾回,到頭來才隱隱約約明白,這拿他沒轍的感受,就兩個字——愛情。
※※ ※※ ※※
而當天當時,什居士追出去後,問司徒劍滄。「你瘋了?這樣對長公主?」
「不然呢?」
「她可以砍你的頭,你知道嗎?」
「她不會。」
「又知道她不會了?」
「我的頭還好好地在我脖子上。」
「哼,哼,還挺驕傲,我被嚇到尿褲子啦!」
「這麼髒的事別張揚。」司徒劍滄皺眉頭。
「好好好,我髒髒髒。」什居士哈哈笑。拋開以前對他的偏見,什居士現在超愛這小子。這傢伙是好人!以前怪他心高氣傲,不近人情,這才明白,他外冷內熱,只是不善表達感情。
「你以後不要再這麼衝動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常保頭在。」
「我沒衝動。」
「還不衝動?逞一時之氣,丟命怎麼辦?」
司徒劍滄淡道:「我從不衝動,我故意的。」
「你故意?你是說你故意激怒公主?故意打她耳光?故意忤逆她?」
「對。」
「對什麼對?有什麼道理故意這樣?」
司徒劍滄睞他一眼。「絕不能向那種人低頭,一旦低頭,便一輩子抬不起頭,要被踐踏勒索,還被看不起。再說,憑什麼我的設計要歸她一人?」
「她提出的報酬很高啊!」
「我的設計是無價的,花大錢就能買我,那是侮辱。我情願無報償地為喜歡的人設計。」他就親自為阮罌打造獨一無二的悅音匕首。唉,怎麼又想到阮罌?司徒劍滄怔忡一下,緩了腳步。
什居士問:「你就不怕她生氣,她殺你?」
「她不會。」
「怎麼確定她不會?」
「她挺高興。」
「嗄?她瘋了啊?那樣子叫高興?你打她欸。」
「長公主每天見人們努力博她高興、討她歡心,忽然有人逆著來,偏惹她生氣,讓她求之不得,她如何?必覺得新奇刺激,殺我嗎?不,她捨不得,因為太希罕了。」
「我不懂,你怎麼敢那麼篤定?」
「你不懂,是你尚未參透人性。」
「唉,你年紀輕輕,竟看得比我清楚,大概沒有誰的心思能瞞過你的眼睛。剛剛看你老神在在,我他馬的慌到不行,要像你這麼鎮定,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你是個厲害角色,老夫今日算開了眼界。」過去太小覷他了!
但什居士不知道,司徒劍滄還是有看不清、摸不透的人。
這個人,還讓他對返家意興闌珊,讓他,忽然怕起那空蕩蕩充滿回憶的草屋。
「去喝酒。」難得司徒劍滄邀人喝酒。
「我出錢!」什居士太高興,說著就要挽他手臂,司徒劍滄掃他一眼,什居士嘿嘿笑,縮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