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正是那個多事之秋,我在國民黨軍隊當兵,部隊駐紮在湘西的祁陽,在一個暮春的夜晚,我趁部隊開拔之機,開小差準備逃回家鄉,同我一起當逃兵的,還有我的同鄉友人一班的班長孫小冬,我們伏在草叢中過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部隊開走,我們才爬起來,走出草叢。孫小冬說,他有一個親戚在永州,我們先到永州躲一段時間,等風聲過後,再向這位親戚借點盤纏,才能順利地回家。我同意小冬的計劃。
翌晚,我和小冬從祁陽出發,到了龍山,天就完全黑下來了,這裡離永州還有40多里路,逶迤的沅江從西北向東南浩浩蕩蕩流去,河岸兩旁莽莽蒼蒼的森林,遮天蔽日,密不通風,蒼蒼茫茫的林海,綿遠延長,終年雲霧繚繞,就像是碧波萬傾的綠色海洋。
這時,天黑得連路也看不見了,我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因為當時的湘西,地處偏僻,交通極不便利,到處都是高山密林深谷,羊腸小路,崎嶇險隘,走路非常困難,甚至騎馬也難通行。在這荒郊野外,前不靠村,後不著店,黑壓壓的森林,陣陣凄厲的狼嚎聲從林中傳來,使我倆不寒而悚。小冬邊走邊尋找,看在這山旭旯裡,是否有村莊或旅店。我們心驚膽戰轉過一道密匝匝的林子,突然發現遠處有一點燈光,一閃一閃的,我倆一陣歡喜,就奔燈光走去,到跟前一看,原來是一間小小的旅店,木板墻,木板蓋的屋頂,木腳樓,店前掛著一桿招魂旗,顯得陰慘慘的,鬼氣沖天。我與小冬商量,在這深山老林裡夜行,實在危險,受虎豹豺狼襲擊且不說,說不定路上還有強人翦徑,這樣,我們剛逃出狼窩,又入虎口了,所以,我們決定在這個深山小店,住上一宿,翌日清早,再向永州出發。我倆跨進入這間深山小店,發現這小店的大門敞開著,一進入大門,就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店主人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小胖子,肥胖的臉發光,睜著一對小眼睛,骨漉漉地轉著,肩上搭著一條髒毛巾,他見我們兩人深夜投宿,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對我們說:“客官,我看你們兩位,都是遠道而來,住宿小店……恐不太方便。”
我感到非常奇怪,哪有開旅店的不歡迎客人住宿的道理,難道他看出我倆是逃兵?
我說:“哎呀!老闆,方便一下吧!我們已經走得精疲力竭了,這裡前不靠村,後不靠店,你不收留我們住店,我們到哪去找旅館去,行行好吧!住店錢,我們照付的。”
這店老闆吞吞吐吐地說:“好說!好說!客官若是不怕的話,那就住吧!不過你們要早早關門早早睡,沒事不起來亂跑,否則,不要責怪我,一般來說,我店是不收留外地客人的。”說完就帶我們兩人到西廂的一間小小的客房住宿。
我們入住這間小客房,一進入房間,就聞到一股濃濃霉氣,地上積著一層厚厚的塵埃,看似許久都沒人住過一樣。房間裡有一張被汗漬得光溜溜的木板床,床上有一張黑不溜秋的棉被。剛住下,孫小冬卻對這間小旅店產生懷疑,他對我說:“平大哥,我看我們住進賊店了,今夜,我們得多加小心,我總懷疑,這是像《水滸傳》上十字坡母夜叉孫二娘開的賊店啊!說不定今夜我們這百多斤,成了人肉包子餒了。”
說得我也心裡發怵起來,當晚,我倆一夜沒有閤眼,實在太無聊了,好在我們在軍隊裡,偷著帶出兩把手槍,現在派上用場了,我就將懷裡的一支駁殼槍上好膛,壯膽地說:“管他是什麼賊店,若有人撬門,我就開槍幹掉這狗日的。”
這樣,我們兩人眼光光地守著,直到雞叫三遍,天快亮了,我們決定入睡了,孫小冬壯著膽到戶外撒尿,一會幾,他風風火火跑回來,氣急敗壞地說:“不好了!平大哥,那夥強盜來了!”
我說:“在哪?”
他用手向窗外一指,說:“你看——”
我朝木格子窗外一看,曠野上,月朗星稀,天色陰森,陰風慘慘。這時,小客店前的崎嶇山路上,有一行緩慢行走的黑影,共五人,排成一排縱行,前面有一人領著,有一根草繩把他們系成一串,前面領著走的“領路人”,不打燈籠,不吆喝,只是手裡搖著一個攝魂鈴,一面走,一面緩慢地搖著鈴鐺;“叮鈴!叮鈴!”
聲音凄慘、悅耳。
我和孫小冬倚著窗口窺伺著,這時,這小店的老闆,已經在店門前恭候了,那行人入店門後,為首那個走向店老闆,其餘之人,每人臉部扎著一條黃紗巾,讓人看不清他們面目,他們一個個走入店中,走到小店的天井,就一個排著一個,倚在墻邊一動也不動了。
孫小冬悄悄對我說:“平大哥,這幾個,一定是這賊店雇的殺手,今夜我們不能睡覺了,我們要多加小心,否則,我倆這小命就丟在這裡了。”
我點頭稱是。為了弄清這幾個殺手,我和小冬從客房的後窗,悄悄地鑽出去,躡著腳尖,悄悄潛伏到走廊,監視站在天井這四個傢伙的行動。這是四個漢子,說也奇怪,站在天井裡一動也不動,每人都是披著寬大的黑色布,戴著高筒的氈帽,我壯著膽,再走近一看,驚得我目瞪口呆,魂飛魄蕩,原來這四個漢子,面部系的並不是像武俠影視的殺手臉部扎著紗巾,而是在他們的額頭上,各貼著一張畫著符咒的黃浪紙,這紙一直垂到下巴,完全遮住面部,他們像木偶一樣站著,一動也不動。
我悄悄地在小冬耳邊小聲地說:“看他們不似是殺手,要是殺手的話,他們怎麼老是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呢?”
小冬說:“為預防萬一,我們該輪流值班臨視他們。”
我也感到小冬說得有理,就站在墻角處,持著上了膛的駁殼槍,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這四個傢伙的動靜。但是我和小冬一直監視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還是不見這四個傢伙的身體動一動。我低聲對小冬說:“這幫傢伙,真是訓練有素啊!但是他們剛進店,為什麼他們不入房間吃飯休息呢?要是想來幹掉我們,為什麼他們都沒動手?難道這四人是剛才那個領隊的保鏢?”
小冬想了一下,說:“不對頭呀!他們即使是保鏢,也是要吃飯的呀,看來他們身上並沒有武器。”
好奇心驅使我倆,更想弄清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輕輕躡著腳尖,走到這四個漢子面前,我裝出平常打招呼道:“兄弟!初來乍到,辛苦啦!怎不入房間竭息呢?”
但是他們默不出聲,沒有一個人應我。小冬不悅地:“媽的,到底你們是聾子啦?還是啞巴?怎不出聲?”
我也接著說:“難道你們遠道而來,一入店就睡著了?”
我悄悄地走到為首的一個身旁,打亮手電,猛地伸手將他臉上貼的黃浪紙撕下來,將手電光柱照在他面上,我的老天——他的臉,白慘慘的沒一點血色,兩眼直直地瞪著我,嘴角掛著一絲可怖的獰笑。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具死屍,驚得毛髮直豎。我依次將其餘三人臉上的黃浪紙的畫符,一一撕下來,其餘三人,都如前面那個一樣,身體僵硬,看來已經死去多時了。
我再一看,剛才領隊的那個漢子,現在正在我們的隔壁那間房間裡吃飯,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大口大口地吃著一碗酒。這時,孫小冬在我旁邊,他悄悄對著隔壁房間對個漢子一指,說:“這是一個殺人魔鬼,我們逮住他,為這四個死者報仇!”
我說:“是呀!這四個漢子,我們分明看見他們走入店門的,怎麼一剎那之間,就被這殺人魔鬼殺死了呢?他們到死,怎麼哼也不哼一聲呢!”
“逮住他,決不能讓他逃走再去害人!”小冬堅決地說著。
我和孫小冬兩人,取出駁殼槍,兩人走到隔壁房間門口,我把鼻尖貼著門縫朝裡窺伺,看見一個小老頭兒,獨自端坐在一條條凳上,一杯接著一杯喝酒。我趁他不防備,猛地飛起一腳,就揣開這扇木門,我兩人一個箭步,衝入房間裡,我在前面,小冬在後面,夾住這個漢子,小冬用手槍直抵他的太陽穴,這滿臉風霜的小老頭兒,驚恐萬狀地喊道:“大王饒命!饒命啊!我……我……是一個貧苦的‘趕屍人’,我沒有錢啊!”
顯然,他把我與孫小冬當在打家劫舍的強盜了。
我伸出手來,一把揪住他胸脯前的衣服,厲聲地問:“你是怎麼將他們殺死的?”
“不!不!他們的死,並不是我殺死的!”
“怎麼說不是你殺的?我是明明看見他們是在你的牽引下,走入旅店的,只一剎那功夫,現在他們都死了,不是你殺死他們,又是誰?”
“不!他們是7天前,因為食品中毒死的,是他們的親屬,聘請我為‘趕屍人’,將他們趕回他們故鄉湘東去。”
“胡說!死人怎麼能走路?我是親眼看見他們走入店門口的。你不說,我就將你交給警署,讓警察收拾你!你才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的!”
這時,旅店的老闆也來了,他一迭的打拱作揖說:“客官,他說的是真的啊!這些人,都是幾天前就死了的屍體,是他這個‘趕屍人’受人所雇,施了的法術,他們才能行走的。”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店老闆說:“這就是我們湘西的‘趕屍’習俗,是我們湘西的民俗中最獨特的殯葬儀式,因為我們湘西的交通不便,行路非常困難,其他地方的人到我們湘西做官、經商、做事,不幸在湘西逝世後,親屬若是想將屍體運回老家,這談何易啊,即使是有錢人家,也是非常困難的事,因為路程遙遠,山陡隘險,不通車馬,而且還要解決屍體的防腐問題,於是,在我們湘西的民間,就產生‘趕屍’的行當,死者的家屬,只好將屍體托給‘趕屍人’,由‘趕屍人’作法,讓這些屍體能自己行走,再由‘趕屍人’領他們回故鄉去。”
那個“趕屍人”趁這機會,也開言解悉說:“其實,所謂‘趕屍’倒不如說是‘領屍’更加切貼,因為我都是在他們前面走著,他們是在後跟著我走的,我只是他們的帶路人!”
小冬說:“死屍居然能行走,真是不可思議,現在我親眼所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說來真是嚇死人了。”
店老闆說:“所以昨晚客官來住宿時,我就怕嚇了客官,我本不想留客官住宿的,我所以叮嚀客官,要你們早早關門早早睡,就是怕客官看見這情景,想不到客官還是看到了,真對不起了!” 網際論壇
趕屍人說:“所以趕屍只能是夜間進行,白天我怕嚇著別人。”
小冬說:“在晚上偷偷摸摸地乾,這樣更曾加這一殯葬習俗的神秘氣氛了。”
翌日,這“趕屍人”在這間小小的旅店住上一宿,翌日晚上,過了三更,他又上路了,這時,我悄悄地伏在窗邊,看見他對那四具屍體念念有詞,念了一通咒語,喝一聲:“起!” centurys.net
說也奇怪,天井這四具屍體,居然緩緩地行動起來,一個跟著一個,慢慢地走出這間上旅店,在崎嶇的山間小路行走著,我和小冬嚇得全身發抖。
此事一直到解放後,此時我已經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是,此事我始終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我讀了我國三十年代大文豪沈從文的作品《湘西。沅陵人》一文,大文豪在這篇作品中,介紹了湘西這一“趕屍”獨特的葬事舊俗,我才明白,所謂“趕屍人”,也叫“祝由科”,我曾翻過《辭海》,在《辭海》裡,還收有這個條目。但是講得不得詳細。反正就是“巫醫”的意思。所謂巫醫者,古就有之,半醫生,半神漢也,但是巫醫是怎麼能使屍體能上路行走的呢?直到現在,科學家仍未解釋得清楚這一世界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