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期間上自習的人銳減,破舊不堪的四教更是少人問津。韓憑坐在403,偌大的教室一直就只有他和一個穿著淺綠連衣裙的女孩。那女孩一直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安靜的看著一本書。據韓憑細心的觀察,那本書應該是《搜神記》,只是看上去很舊了,四周都打著折,泛著黃光,典型的民國時期影印古籍風格——上下兩欄,豎排繁體,卻又沒有線裝書那種大方高貴的氣派,字體過小,油墨也有些嗆眼。除了寫論文迫不得已,很少有人會借這種書來讀。何況是一本到處都能見到的《搜神記》?可那女孩卻讀得很認真,幾乎一動也沒動過,一連三天都是這樣,韓憑忍不住有了想上去和她搭話的意思。
終於,今天有了機會,一陣大風把後門吹開了,女孩不由打了個冷戰。韓憑搶先一步上前,把門推上了。他回座位時,正好路過女孩身邊,他裝作不經意的望女孩手中的舊書瞥了一眼,問道:“你喜歡《搜神記》?”
女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韓憑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發熱,不免有些後悔起自己的唐突來,這時女孩緩緩道:“我只喜歡裡邊的一個故事。”
韓憑覺得往日的自信正逐漸恢復,道:“我也愛讀《搜神》,能把你喜歡的故事講給我聽麼?”
女孩沉吟了片刻,道:“從前有一個書生,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而那個女子被王府搶去了,臨走的時候,她把書生身上佩的玉玲瓏解下來戴在胸前,說,這樣我們的心就換過了,無論你在哪,我都會回來找你……王府裡禁衛森嚴,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出來了,就暗中腐蝕了自己的衣服。一次筵席上,她唱完歌就從樓上跳了下去。侍衛想抓住她,可她的衣帶觸手就成了碎片,像散了一群蝴蝶……後來她還魂來找那個書生。他已被王爺流放到遠方去了,還不知道她的死訊。兩人久別重逢,恩愛無比。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只要再等一天,女子沾染了足夠的陽氣,就可以重生。可是書生卻聽信路上一個道士的謠言,用桃木劍刺穿了那個女子的心臟。第二天清晨,發現屍體上的血肉已經全部復生,只有心室的傷口裡,還是一塊玉玲瓏……
韓憑笑笑說:“好慘,兩個人本來可以在一起了的——那個男人也太莽撞了吧?”
女孩猝然合上書,看著他道:“就是一天也等不了,這就是命。不過……故事裡的那個書生也自殺了,既然能廝守到老,作人作鬼有什麼關係?”
韓憑笑道:“好像搜神記裡沒有這個故事吧?”
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也笑了:“是的,我剛才隨手將書中的幾個故事合在一起了。”
“原來是這樣,”韓憑嘆道:“忘了問這個故事叫什麼名字?”
“玲瓏心。”
韓憑笑道:“好名字——不過我想,編這個故事的人一定也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肝才對。”女孩似乎有些臉紅,但見韓憑絲毫沒有刻意奉承的意思,也就釋然了。
那個女孩叫慧兒,她和韓憑的戀情就從這樣一本《搜神記》開始了。
見過慧兒的人都說她有著一顆七竅玲瓏的心肝。
韓憑卻認為也許還不止。慧兒的確是一個太聰明的女子,她反映奇快,過目不忘,但更關鍵的還是她驚人的想象力,可以說匪夷所思。然而慧兒並不想作一個才女。她喜歡把自己所有的才分與靈性都用到韓憑身上,照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彩筆朱顏,並以樂君子。”韓憑自行車上壞了一個小小的螺絲,她也能引經據典,下筆千言,作出一篇《病馬賦》來,輾轉委婉的諷刺戲笑,更常見的是經常費心盡力的設出一個個古靈精怪的玩笑,讓韓憑哭笑不得,只有狠狠的摟著她,讓她笑得喘不過氣來。韓憑經常無奈的道:“慧兒,我真想知道你這顆玲瓏心是怎麼長的。”慧兒笑著道:“傻瓜,我們的心都換過了,你的心才是我的心。”每當這個時候,韓憑總是能感覺到世上的幸福都化為實體,像五月的夜色一樣溫暖柔軟的包裹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上。
然而,上天把驚人的智慧賜給慧兒那顆玲瓏心的時候,也把超出常人的情感注入了那裡。她正是那種所謂哀亦過人,樂亦過人的女子。那顆七竅玲瓏的心就像一根纖弱、華麗的弦,繃緊在象牙塔的頂尖,感觸著比碌碌庸人們更深的幸福,也感受更深的痛苦,所以,每當他們發生一點小摩擦的時候,慧兒總會出乎意料的傷心——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把她的心揉碎。為此,韓憑總是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情感,無論誰對誰錯,都先向慧兒道歉。好在慧兒很快就能再高興起來,臉上帶著淚水,就蹦蹦跳跳的摟住他的脖子,然後悄悄的改正自己的缺點。
所以,慧兒還是一個可以打一百分的女友,韓憑也是真心希望能和她相愛到永遠的。直到那一次……也並不是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吧,反正誰也不記得了。那天,韓憑的心情極度煩躁,儘管慧兒想盡了一切辦法,做出了和好的努力,可是韓憑一言不發。他知道慧兒的笑容在漸漸冰涼下去,但他破例沒有去安慰他。不出所料,慧兒的眼裡漸漸匯滿淚水,韓憑突然覺得她很煩,而且正是自己一次次想讓把她寵壞了,他決定今天要看看她究竟能怎樣。當慧兒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歇斯底裡的哭出來,韓憑也再忍不住,一甩手,向她吼出“分手”兩個字,然後上了記程車,揚長而去。後視鏡裡,他看到了一副畢生難忘的畫面——清華西門外車來車往,卻仿佛空無一物,空得透出些蒼黃得顏色,塵土飛揚起來,慧兒的淡綠色衣裙像空中飛舞著的一群蝴蝶,只有那一雙眼睛——驚訝,絕望,然後慢慢轉歸木然。
一個鐘頭裡,記程車飛快的在四環路上奔馳著,隨著景色漸漸陌生,怒氣也漸漸消退,韓憑後悔起來。慧兒最後的表情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仿佛看到慧兒一邊痛哭,一邊沿著昏黃的街道往前走——不知要走向何方,而她的衣服,在空氣中散如蝴蝶——他猛地叫道:“司機,掉頭回去!”他最後的記憶是司機後頸、脊柱僵硬成了一條詭異的線,然後耳邊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摩擦聲,韓憑只覺得全身碎裂般的一震,就失去了知覺。
韓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四周的藥味有些嗆鼻。他克制住暈眩和恐懼的感覺,逐漸分辨出這是一所醫院。好在,是重病房而不是太平間。這是,一個護士走了進來,臉是小說裡護士所特有的嫩白色,然而卻很扁平,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韓憑轉過了頭。她冷冷的道:“先生,你醒了。我們找不到你身上的證件,沒法聯繫你的家人,請你趕快給他們打電話——你的手術費還是醫院墊付的。”
她的冷漠並沒有讓韓憑覺得不適,因為比起某些醫院不見錢不肯收治危重病人的傳說來,自己的遭遇已經相當幸運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那個司機呢?”
“死了,頸部到脊柱都粉碎了。據說他開車的時候喝了大量的酒,不過你很幸運,幾乎沒受太重的傷,就是一直昏迷,都三天了。”
“三天?”韓憑心裡一怔,他猛地翻身起來,抓住話機,拼命的撥慧兒的號碼。他的手指總不聽使喚,軟綿綿的滑到別的鍵上,最後還是傳來了電腦那冰涼的聲音:“對不起,沒有這個電話號碼……”他罵了一句,又把電話撥到慧兒宿舍。該死的忙音。他鐵了心一次次撥著,終於通了。對方接著電話一愣:“慧兒,誰是慧兒?你打錯了。”
他以為自己真的錯了,從此慧兒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再也沒有了消息。誰也不再記得她。
他回到宿舍,想找出和慧兒有關的一切,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可是慧兒留下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那本《搜神記》。而自己送給慧兒的一切,卻安安靜靜的躺在一個淡黃的紙箱子裡,整整齊齊,也不知擺了多久。或許真的自己南柯一夢,慧兒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從此,她就像從搜神記插畫中走出來的一個古代女子,瞬間又回歸那昏黃的卷帙中去,去如春夢了無痕。韓憑為此,折磨了自己整整一年。
一年來,他無數次徘徊在校園的路上,向每個經過的人打聽慧兒的消息,他們都表情古怪的回答,“慧兒?慧兒是誰?”
只是,不久後清華主樓又漸漸流傳開一個鬼故事——有人——不知是誰,反正肯定有這麼一個人——在韓憑車禍的那天夜里路過主樓,然後那個人親眼看見一個女孩從樓頂跳了下去。女孩那時候相當美麗,一身淡綠的連衣裙如散蝴蝶,照亮了一片灰色塵蒙的天空。
每個講故事的人都信誓旦旦的說,她的確跳下去了,可是卻看不見屍體,只有殷紅的血——那時,主樓下邊鋪著柳絮如雪,亂濺的鮮血就像雪上的紅梅,在一夜一夜的冷風裡漸漸黯淡凋殘,零落成泥。
韓憑知道,那一定是慧兒。這個故事讓韓憑絕望不已。從那之後,他每天都去酒吧喝個酩酊大醉,他下不了決心也從主樓上跳下去,因為他害怕在另一個世界裡面對慧兒臨別時木然眼神。
那天,酒吧打烊了,韓憑如往日一樣歪歪倒倒的扶著桌子站起來,準備走人,突然玻璃門開了,對街那個賣花的小女孩鑽了進來,將一張紙條塞在他手中,又跑開了,鮮紅的裙子在夜風裡像一團火。韓憑低頭看手心,淡綠的紙上潦草的涂著幾個方方圓圓,似乎是一張地圖。韓憑覺得那些莫名的符號,似乎有著神秘的吸引力,韓憑順著地圖的指示,來到了一片荒落的工地上。穿過一片圍欄,幾顆老樹的樹枝在風中發出嘩嘩的響聲,一片沙塵被樹梢拋起來,韓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沙塵過後,眼前竟是一條漆黑的胡同,兩旁許多老房黑洞洞的,在夜雨裡瑟瑟縮縮,似乎隨時都要倒塌似的。東一片西一片的大門被風拉開又關上,不時卷出些陰冷的落葉來。
最近北大清華兩校正在瘋狂的攀比著建設各自的“科技園區”,很多舊建築被拆得七零八落,又缺乏管理,成了老鼠昆蟲的天下。只是像這樣完整的一條胡同,讓人仿佛猛然回到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倒是見所未見的。
韓憑向前走著,卻覺得這裡並非完全被荒棄了:他左手邊那家——這以前一定是一間店鋪——破舊不堪的幌子上方赫然掛著一盞嶄新的燈籠,低低的發著昏紅的光。爐灶裡炭火似乎剛滅不久,中心還帶著通紅的顏色,正中的一張八仙桌上一碗熱騰騰的面,似乎只吃了一半。
“螢火蟲,提燈籠,天上的星星落下地,地上的寶寶變成龍……”右手邊一間閣樓內隱約傳來一個女人昏昏欲睡的聲音,似乎在哄著嬰兒入睡,而抬頭看時,二樓房頂已經坍塌了一半,門窗如老人空洞的嘴,只有幾個塵土滿身的傢具東倒西歪,就是口中孤零零的長牙……似乎這條街道還被一些人居住著,只是偶爾闖入的韓憑看不見他們的行動……
雖然已經覺察出這裡的詭異來,他還是徑直往胡同的最深處走去——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他想,自己現在和他們沒有什麼區別。
很快,到了胡同的盡頭,一間院門敞開著,已經等候韓憑很久了。韓憑向前邁了一步,突然一聲尖利古怪的叫聲伴著黑影從他身邊一掠而過,是一隻黑貓。韓憑回過頭去,繼續像院裡走去,那隻黑貓還高踞在對面的二樓上盯著他,綠色的眼睛如夜空中的一點鬼火,譏誚的笑著。
長長的走廊曲折盤宛,也不知通向何方,大概自己摸索著已經走了很久吧,韓憑終於覺得正前方有一道門,裡邊透著淡綠的光。韓憑猶豫了片刻,還是進去了。
裡邊很大,但卻沒有什麼傢具,只有一張桌子,上面點著蠟燭,桌上還擺著一本書,黃舊的書頁,豎排繁體,正是那本影印的《搜神記》。
雖然已經隱隱感到了那陰寒的召喚來自慧兒那木然的眸子,韓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後退了一步,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嘶嘶的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似乎是在叫慧兒的名字。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從左側直照到他的眼睛上,他下意識的舉起雙手擋在眼前,腳下往後一退,立刻被一堆軟綿綿的東西纏住了,像是一窩蛇,他驚叫著倒了下去,雙手在身邊揮舞著,卻是屋角一堆污穢潮濕的破布。
一種詭異的金屬的聲音由遠及近,轉眼就到了眼前,白光更炫目得讓韓品頭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恢復了視力——眼前是一張女人的臉。披散的黑髮下面一張灰白的臉。
——慧兒?巨大的驚赫和喜悅同時襲來,韓憑幾乎昏了過去。
“你還記得我?”她的聲音聽上去嘶啞生澀,卻帶著冰冷的譏誚。
“是的,慧兒”一年多刻骨銘心的思念、悵悔讓韓憑無暇理會她是人是鬼:“我找了你一年了……那天我本來立刻回去找你的,可是我出了車禍,真的,你相信我,我在醫院躺了三天,醒了再給你打電話,就找不倒你了,慧兒,你到底去了哪裡?”
慧兒看著他,笑了笑:“你找她麼?那天她一路哭著,一路到了清華主樓下,等你回來找她。每過一個鐘頭,她就上一層樓,最後在樓頂坐到天亮,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從清華主樓上跳下去了,全身骨骼都和蝴蝶碎片一樣……。”
韓憑怔了怔,搖頭道:“不會的,你沒有死,你故意嚇我的,你最愛嚇我了是不是?慧兒,你要怎麼報復我都行,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沒事……”
慧兒冷笑著打斷他的話:“也許以前,慧兒就原諒你了,可是,她已經死了,我是替她找你索命的。”
“不!慧兒,求求你別這樣,我要見你,見以前的你。”
慧兒咯咯的笑起來,聲音慘厲而譏誚:“好啊,讓你看——”她猛地將手中的汽燈往下一放,在輝煌的燈光下韓憑看到了畢生最恐怖的景象:
慧兒穿著那身淡綠的連衣裙,坐在一張銀白的輪椅上,長髮枯萎,從灰白的臉上流瀉到膝蓋上。從胸部以下,她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她的整個身體全靠著一些造型古怪的金屬環、條、板支撐著。那些金屬殘酷的安插在她的骨骼之間,勉強挑起那些正在萎縮的肌肉來,金屬的光澤在燈光下,煌煌如星,和“慧兒”一起,譏誚的向韓憑大笑。
韓憑覺得自己的身體隨著這一聲聲詭異之極的笑聲,一點點陷到冰涼的布堆去,恐懼向突如其來的潮水,掩蓋了一切自責、內疚和憐憫。他大叫一聲,向門外衝去。
突然那團熾白的光又堵在了眼前,韓憑的眼睛一陣生痛,身體一頓,然後他感到自己脖子上一道冰涼。
“退回去,你再走一步,我就把你的心剖出來。”
雖然他眼前只能看見白光中慧兒那變形的輪廓,他也能想象慧兒現在一手提著汽燈,一手橫著一把鋒利無比的日本刀——是的,慧兒很喜歡那種刀,在商店裡徘徊了好多次。當時,韓憑笑著問她:幹嗎,剖腹呀?她說,我不要用它剖腹,我用它來剖心。我的心已經換給你了,你先還給我,我想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七竅的呢。韓憑笑著道:“等我死了,我才還給你。”
“慧兒,我沒有害你,我真的出車禍了——”
慧兒冷冷的道:“把我的心還給我。”
“慧兒!”
“把我的心還給我!”她的口裡發出了一種似啼似吼的聲音,手往前一遞,一股寒氣迎面撲來,韓憑絕望的想象那鋒利的白刃正向自己的喉頭斬來,一股力量不知從何而來,他從身下抄起一團濕布,用盡全身力氣,迎著刀刃的來勢狠狠往回一推!他想,自己的雙手一定斷了。
然而他的耳畔只聽到慧兒一聲慘叫。一瞬間,她手中那團白焰打著旋,跌落到地上,欲滅的火光失去了猙獰的光芒,發出最後那幽麗無比的溫柔來,昏黃的光照下,她身上那些金屬,蝴蝶一般歡快的鳴唱著,紛紛飛離了她的身體。韓憑似乎感覺到什麼,他猛地抬頭,看見慧兒軟軟的躺在輪椅上,刀刃深深的橫陷在胸前,只有刀背卻對著自己,發出諷刺的青光。
“慧兒……你何苦……”韓憑無力的癱軟到破布堆裡。
慧兒臉上還是那樣一個譏誚的笑意:“我本來都原諒你了,可是你一天也等不了……這就是命。”她凝視了他片刻,突然大笑著向後仰去,失去了金屬支撐的她的身體,奇異的從傷口折斷了,韓憑看見她的心臟如同一顆被匠人切割壞了的寶石,孤零零的瑟縮在打開的胸腔裡。鮮血像開了一蓬濕濕的煙花,紛紛揚揚的落上她淺綠的連衣裙。就這樣在冷風裡漸漸黯淡凋殘,零落成泥。
韓憑伸出手去,似乎想上前幾步,但還是止住了,他猛地轉身向外跑去。腳下被汽燈一絆,熄滅的火種竟然又重燃起來,迅速蔓延開去。他最後驚惶的回頭,只見桌上的《搜神記》正在慘綠的火光中吱吱作響。而慧兒的半截軀體,似乎還保持著當年讀書的姿勢。
……他只是拼命的跑著,兩旁的老屋飛一般的向兩旁退去。身邊似乎還有無數的遊行無質的人在走來走去,有人在叫救火,有人在追趕他。火光熊熊,似乎一瞬間就來到了身後。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眼前赫然立著一塊牌子“清華科技園,施工中,請緩行。”到了,到了,他連滾帶爬的從圍欄上翻了過去。
一陣涼風吹來,眼前是寬闊熟悉的中關村大街。兩旁樓房裡零星的燈光,像一雙雙溫柔的眼睛。
他松了一口氣,緩緩的從地上站起來,似乎剛從惡夢中醒來。
突然眼前一團白焰奪目而來,一抬頭,是一輛巨大的載重卡車,呼嘯著向他撲來——他看見慧兒在駕駛室玻璃後邊微笑著看著他,對他說:“現在我知道你是出了車禍,我原諒你了……你把心還給我,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其實,只要能廝守到老,作人作鬼有什麼關係……”她還沒有說完,兩個巨大的車輪已逼到眼前,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去擋,最後的記憶是慧兒的脖子、脊柱扭曲成一條詭異的線,然後耳邊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摩擦聲,而後全身碎裂般的一震……
……那是一場詭異無比的車禍,事故發生時,受害者伸手去擋,卻被巨大的衝力反彈回來,深深的陷入了胸腔內。七股鮮血鋪在地上,如開了一朵猩紅的花。
而駕駛室裡,卻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