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竹笠,一雙芒鞋,證嚴法師連日踏過受傷的土地,為災民的安身立命奔波。看入眼的,聽入耳的,傷神也傷心。慈濟人賑災的效率及動員贏得肯定,國外媒體更進駐慈濟海外分會得知台灣震災訊息及巨創後顯現不撓的生命力;但媒體的讚譽及災民的感謝之外,批評也隨之而來。
證嚴法師接受本報記者專訪,誠懇吐露面對眾生浩劫她的心疼,及當外界冷言慈濟在賑災出盡鋒頭,不斷拿慈濟和政府相比、甚至有人口出惡言時,她內心感到的委屈和無奈。但這些小情小愛無從言說,只因她是證嚴。
眾生期待慈濟,慈濟人仰望證嚴,她即使再苦,也只得強打起精神,做所有慈濟人後盾。
她的內心壓力極大,在訪談中幾度嘆氣、哽咽,真情流露。
當她承認脆弱、心酸的那一刻,才讓人發現原來被視為無所不能的百萬慈濟人的精神依歸──證嚴法師,原本也是肉身之軀,只因一念「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為佛教、為眾生」的佛陀精神及宗教修持,一撐三十五年。
一句「我也好想哭」,令人動容。
以下是證嚴法師接受專訪時的述說:
「面對這場浩劫,我是悲極無言說。這幾天走過災區,有人問我是不是心疼,我哪有心可疼呢——心是已經碎了。那種深不見底的痛,和四十年前我父親往生時的痛一樣。一直問自己:為什麼哭不出來?這麼疼我的父親沒了,我所有的感
覺也跟著他死了。現在,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比過去堅強。當悲傷的感覺來襲,我就告訴自己:要趕快做,要趕快為災民安他們的身,也要安他們的心。好在有事做,「做就對了」,這是我對付悲傷的辦法。
現在說悲傷、說心碎,都沒有用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堅強,和所有的慈濟人好好努力,要給受苦者有個家,身心安頓了,一切才能重來。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我們要修補這塊土地,就要讓地球呼吸,不是用水泥無止盡地往上蓋、砍光能為大地留住水分的樹木。
為災民所蓋的簡易屋開始動工了,我的想法是要把房子墊高,避免溼氣;屋與屋之間也要留著空隙,是有尊嚴的住家,不是擁擠的難民營。
附近種上綠樹,通路之間用紅磚一塊塊排成路,而不是柏油水泥,將來家園重建後,簡易屋拆掉,紅磚還可回收用來蓋屋,租來的地還回地主時,仍舊是可耕的良田。
好多災民都說要親自動手來蓋屋,是啊,自己的家,自己來出力,能夠付出就是福氣,就是智慧。
在這麼大的變故以後,有人因為心裡的愧咎感自殺了,這是令人更痛心的消息,自殺是不對的。眾生哪,就是因為心裡只有小愛,才會自毀。
親愛的人沒了,就要打開自己的心,將小愛轉換為大愛。
人生經歷這場大劫大難,就要有大覺大悟,知道人生原是無常啊。
在這場浩劫裡,我真的感恩所有的慈濟人,我看到年紀那麼大的老委員站在鎮公所前面或是學校操場上搭起的矮棚裡,一天廿四小時不停的煮熱食。
鍋子是那樣大,爐身是那麼矮,上面有日頭曬著,下面又是爐火烤著,那種熱,不是大愛怎麼撐得下來?混亂的災區裡,又是油,又是水,萬一鍋爐倒了,真是不堪設想。
這樣的流水席煮了六天,委員攪著大鍋鏟,攪到手也拉傷了,我心中只有不忍與感恩。
有鎮民跟我說,這幾天全鎮都吃慈濟的;也有人說,死裡逃生之後喝到的第一杯熱茶、第一碗熱粥,是慈濟人雙手奉上的。我很安慰。
千萬不要說:都讓慈濟去好了。除了慈濟人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團體也都進到災區,不分彼此,大家一起為災民付出。我想,慈濟多年來對台灣,至少是有帶動善心的功能的。
可是,可是,千萬不要說「以後有災難,都讓慈濟去好了」之類的話,這樣的話讓我的心好酸。慈濟委員是那麼的辛苦,每次有災難走在第一,做到最後。
平心而論,我根本無所求,也不想出鋒頭,到了災區,慈濟的旗子不敢多插,掛出旗子或海報,只是要讓災民知道,到哪裡可以領到東西,到哪裡可以喝到熱湯。這個時候有什麼鋒頭好搶?救人都來不及了。
我到台中,因為有很多慈濟委員也是災民,我很掛心,再者,也要來看看建簡易屋的土地。
有的慈濟委員受了傷,家裡還一團糟,開了車馬上去探災;別人送睡袋來,自己沒想到要留,總是給災民;慈濟人想盡辦法幫忙調一千個冰櫃安放死者大體,慈誠隊員怕大體黏住,每三個小時進冰櫃替大體翻身一次,這種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們做得真莊嚴。
慈濟人真的是無悔無求了,我的感恩是無法表達的。
對外界的批評,慈濟人既然穿上這件柔和忍辱衣,就要自我消化,然後吞下去。或許是修行修得還不夠,總也還是會洩氣,我得趕快給他們打氣。
但是,有時候,我也很想哭,妳知道嗎?
台灣的地碎了,這是「眾生共業」,我們要好好思考:我們的愛要大,福才會大。
行善不是一個人的事,要眾人的愛都聚攏起來,才可能勝過共業的災難。
台灣有愛,但是比例還不夠,不夠深也不夠廣。幾年來,台灣造福的人多,但消福的人更多,冷漠的心是很可怕的,這是一種心念的業力。慈濟不是三頭六臂,不過就是有愛,有方法而已。
愛的震撼是一股氣,點滴善念成大福。災區重建不是三兩天的事,但願社會的這股善念可以延續到最後,陪著災民走完這段坎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