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窗是突然之間開了的,白色的蕾絲窗簾立即迎著晚風飄舞到夜色裡。她隱約站在窗簾之後,抱手於胸前,仰望天空。
我站在距離她幾十米之遙的地面上,抬起頭,看她被風吹亂的長髮下突顯個性的面容。
我愛上她已有十年。
不記得何時起有了這種感覺,只記得那次在地鐵站驚鴻一瞥後就再難放下。一路跟來,演變成這樣一種情景:我總是在無人的晚間,滿懷著甜蜜幸福的激情,仰首向天,凝視著那扇小窗,期待著她美麗的身影會出其不意的經過……
她並不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我從沒試著向她表白過,甚至連一次的靠近都沒有。因為我害怕一說出口就會遭到無情的拒絕,更害怕從此失去了對心中這份情感的憧憬和眷戀所以,我永遠無法表達自己的愛有多麼深。就像她永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愛她一樣。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兩聲清脆的笑聲,象最細緻的風鈴吹動一樣悅耳。
我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花壇那邊站在著一個微笑的小孩,很年幼的女孩子,只有七八歲光景。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圓圓的小臉上滿是可愛的笑顏。她的身後是空無一人的長街。
這孩子發現我看見了她,也盯著我看個不停,並慢慢收起了笑容。用那圓遛遛的眼睛一瞬不瞬凝注著我。她幼稚的小臉在那烏黑深沉的眸子掩映下,竟顯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悲傷。那奇特的傷感像水一樣侵入她年幼的肌膚。
這一刻她酷似一個憂鬱的小精靈。
我正感吃驚,她突然調轉身子飛快的向街對面跑去,在一瞬間就衝到了很遠的馬路上,我眼睜睜看著她一蹦一跳消失在墻角那邊。
回過頭來,二十六樓的那扇窗已關閉,燈也熄了。
我叫林廣生,是一名記者。
其實我是一個月前才投身這一行的,因為我才從大學畢業出來。
“學校的成績根本決定不了你的業績。理論再豐富也不代表你的實踐同樣出色。”上班頭一天,老編這樣對我說。
我供職的是一家週刊。從名字到封面再到內容全都花哩胡哨的,大約就是市面上那種什麼什麼週刊之類。打著各種堂皇的幌子,事實上是什麼都報道,只要讀者感興趣。
我們在一幢高層寫字樓中間占據著四大間,二組人背著五花八門的錄音攝像器材晝夜出動,出其不意的挖掘想要報道的各種消息。回來略微整理潤色就出街。速度之快就是速食麵也望塵末及,主要是怕同行搶了先機。
作為新人我很拼,因為這裡每個人都是這樣。雖然都是一臉倦容卻誰都不肯停息,仿佛一旦停頓下來就會被什麼遠遠的拋在後面一般。在這個催命的年代裡,要想保住飯碗,不落人氣,好像也只此一法。
三天后,我在烈日當空的中午喝著一冰水的時候,就看見那個男人站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街頭追逐著每一個路過他身邊的人。
他穿著齊統統的西服,整個人看上去整潔又過時。他如舞蹈般亦步亦趨地跟在人們的後面,與一片喧囂中舉起手中的一張小小紙片,努力的大聲述說著什麼。
沒有人理會他,除了我之外。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裡有多久了,還準備留多久。我只知道他交織著焦慮和失望的面容在頃刻間打動了我。
為什麼我會被他打動,為什麼是我這個陌生人?這一點我也想不明白。或許這正是命運所不可抗拒之處。
後來當我回到雜誌社,孤身一人坐在辦公室裡時,我拿出了他塞給我的那張紙片。
原來是一張照片。很舊的照片,邊緣還起了皺紋。
但我握在手中似乎竟還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潮濕汗粘粘的餘溫。
昏黃的相紙裡站著一個小女孩。背景好像是某公園,女孩大約七八歲光景,穿著小小的校服裙,長著孩子共有的娃娃臉,笑得可愛又燦爛。相紙左上角有一塊類似墨水漬似的斑點。
那個男人告訴我這是他的女兒,失蹤了近幾個月。
我能幫助他什麼?找到他的女兒?我問自己。
可是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我不是個熱心的人,也不精明。比我更適合這個任務的是派出所的警察和擅長此道的私家偵探。可是照片上這個孩子和她深鎖愁眉的父親在突然間竟深深的牽動了我的心。
不知為何。
我打開電腦準備把尋人的消息發布在網上,依靠大家的力量得到幫助。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竟沒有這孩子的任何資料。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住在哪裡,身高體重多少,我也不知道她走丟時穿了什麼樣的衣服,留什麼樣發式。我甚至都不知道找到孩子後該怎樣聯絡她的父親。
那個男人什麼都沒再對我說,只是將相片交到我的手上,就轉身而去,消失在洶涌又模糊的人群裡。
此後的三天中,我一直對著網絡,將僅有的照片發布後,等待就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
我什麼都沒有等到。
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想到那個父親失望變絕望的面容,心裡就會不自覺得感到那種失落已久的難過。
走出辦公室後,已是夜幕低垂,我又一如既往來到那幢樓前。小窗沒有開,白色窗簾沒有飛舞到空中,她也不在。
我沒有離開,只是一動不動的看著,滿懷期待的,等著在不久後她會出現。
哪怕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我的身後暴出一串笑聲,清晰又細緻。
我猛得回過頭去,眼前卻空無一人。
看著空曠的長街,我回憶起幾天前那個蹦蹦跳跳精靈般的孩子。她曾經那樣注視著我,用令人驚詫的憂鬱。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把她機靈的面容與照片上微笑的臉對攏起來了。
我拿出照片,原來是同一個人。
竟是同一個人。
二十六樓的窗戶打開了,我的呼吸為之停窒。
她伸出頭,向下俯望,我還來不及躲避。那一剎那間我們四目相對。
長時間的停頓。她保持著這個姿勢,我也沒有離開。就那樣互相看著,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和無聲的沉默。
然而,我卻仿佛能感覺到她的心臟,與我一樣在深邃的黑暗中溫柔的跳動。
幾分鐘後,她來到我的面前。
“在我家樓下的人一直是你嗎?”
“是的。”我回答她的時候,聽到了自己的心歡呼的聲音。
七月的深夜依然酷熱。我們對坐在晝夜開放的咖啡廳裡,吹著猛烈的冷氣。
桌上放著兩杯咖啡。兩個杯子中間隔著一朵略敗的玫瑰花。
她披著長髮,素著一張臉,嘴脣是淡淡的紅。
她看看玻璃窗外,中間隔離著街燈的天空黑的並不徹底。
“我怎麼感覺與你已認識了很長時間?好多年一般。而事實上我們才第一次交談啊。”她說。
說話的時候,她的面目上沒有表情的變化。
“我認識你確有十年之久。”我說。注意到她的眉毛終於向上挑了一挑。
她的眼睛看著我,滿含笑意的,不知是否相信我說的話。但我發覺她的雙目裡流淌著靜靜的泉水,是難能可貴的清澈。
……
從咖啡廳出來街燈已熄,她也已語笑嫣然。
她迎著曙光把上半身伸到立交橋外面,伸出雙臂,像飛翔一樣。暖暖的風吹動著紛亂的長髮,她的臉在那一團漆黑中綻放出極致的笑容。
“早上要去工作嗎?”
“是的。你呢?”我問她我不工作,她說。
她就孤身一人住在高樓的那間屋中,日夜如此。白天她在窗前看車流,夜晚則立窗看星光。
“歡迎你到我家去。”
我終於等到這一句話了,在十年後的今天。讓人不敢相信,所以我回到雜誌社後還恍如身在夢中。
不久前她就在我身邊?與我說話來著?我不能確定。
等待的時間太久了,以至事實降臨時讓我一時半會還適應不了。
第二天晚上,我穿上最得體的衣服,買了十枚百合又來到那幢樓前。再次凝視那小窗,我依然覺得它離我無比遙遠。
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超脫了人間,似乎已在無法捕捉的天上。
她穿著粉色棉布裙子,用白淨的手將百合花接過去插入一個玻璃瓶中。她的小屋簡潔而女生化。客廳的桌上擺著漂亮的西餐,拼成花朵的水果,還有一瓶紅酒。
這一切為她帶了煙火氣息,暗示我她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名。
吃晚餐時,她話不多,聽我說了幾個笑話,小聲的笑了幾次,時不時用餐巾輕拭脣角。
但她為我斟酒,為我夾菜,把我粘在嘴角的飯粒擦去……
所有一切都做的極為自然,我默默的注視著她輕柔的動作。與她水一樣的目光相遇。
她沒有躲避,只是仍然溫柔的微笑著。
她的影碟機裡播放著《幽靈人間》,我帶來的。相戀的人適合看鬼片,這話是某個愛情高手說的。
我們相依著陷在沙發裡,與一片黑暗中盯著銀光閃閃的銀幕。這是個噯味的場景,然而我們連手都沒握。
我甚至感謝她的默默無聲,因為此時此刻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只是仔細地頃聽著她輕微的呼吸聲,證實自己確實的是坐在她的身邊。
幸福的時刻。
她的眼淚突然之間流了下來,大滴大滴的無間斷的落了下來。然而她沒有擦拭,一動不動的看著熒光屏,那上面是陳亦迅和舒淇在對話。
“怎麼了?”我問。她沒有回答,只是用那含淚的眼睛凝視著屏幕。我扳過她的肩膀,怎麼了,怎麼了。你這是?
她抬起頭來,沾滿淚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爍如寶石“鬼魂真的比人還要可憐。”她說。
我看著她說:“的確。失去生命的都可憐。”
“可是失去生命卻還是有感覺的,”她說:“依然可以愛,能夠愛。因此註定了悲劇。”
我聽到她說出這樣泄氣的話,不覺一怔,好半天才說:“可是,鬼也有好處的不是,能夠永遠存在,不必擔心衰老,不用再害怕死亡。某種程度上它們是無限存在的。”
她將臉移向我,近距離下她細緻的五官被放大到反而模糊不清“可是——沒有能夠擁有的愛情,沒有生命的繼續縱有永恆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我張開口,但她繼續說道:“我覺得鬼魂其實也會成長的。
我說:成長?
“精神上的成長。身為肉體的一方面已死亡。但是另一種方式代替了它繼續著成長,仍然能感覺到,能吸納知識,感受世態炎涼。有著活著時的喜怒哀樂。所以不論鬼魂被定義為何種形態,它都是一直處在成長之中的。
說完,她把臉埋進我的肩膀,同時緊緊擁住了我。
雖然覺得她未免小題大作,而且有點詞不達意。但看到她淚流滿面的臉時,我的胸膛還是莫名的感覺像被撕裂一般。
我無言可說只是更緊的抱住她。
陽光有些刺眼,雖然窗簾很厚實。
我坐在雜誌社的辦公室裡,身邊是嘈雜的人群,而我的心裡靜靜的想著她。
動作優雅的她,微笑著的她,淚光滿面的她,用奇怪的話語解說著死亡的她。
每一個她。才分別就已開始思念。
這時,我的電子信箱突然鳴叫起來,是一封陌生來信。竟是尋人啟事的回音。
我為之一振。慢慢打開來,顯示出一段剪報,大字標題的文字還配有照片。我緩緩看下去,心卻在七月伏天漸漸墜入冰谷,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
下班後,我徘徊在黃昏的海邊,這座城唯一的海邊。
那裡聚集著很多很多人,有一群孩子嘻笑在沙灘上,旁邊放著幾枚煙花,他們在等待著天黑。
我靠在一塊岩石上,風吹拂著已經很亂的頭髮。
遠遠的,我看見那個男人走了過來。
不久前,他就是這樣走在街頭,並遞給我一張照片“我的女兒失蹤了,求求你幫忙找一下。”他說。
他曾經這樣對我說道。
“你的女兒我已找到了。”我板著臉對他說。
看到他猛的露出歡欣鼓舞的表情,我感到無比憎惡。不待他說話,就從口袋中拿出打印出來的剪報。
“本城報迅——今日在大圍海邊發現兩具被海浪衝到岸邊的屍體,據警方調查,死者系兩日前海難失蹤的某律師樓的律師梁某和其七歲的幼女……”
我停止朗讀,滿含悲憤的目光直盯著他。
他像受到猛的一擊一樣,那麼驚愕。
報上登出的兩張死者相片,其中的一個就站在我的面前。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露出了秘密被揭破時慣有的驚惶。
另一個,我掏出他曾給我的照片,兩個同樣的孩子被放在了一起,她還是那樣的娃娃臉,依然穿著漂亮的藏青色校服,還背著大大的書包。只是一個已死,一個曾經活著。
我指著相片中類似墨水的污點,用手擦拭幾下,露出一行數字1980/11/12報紙上的時間亦是1980年的12月“你讓我找一個二十二年前的孩子,一個已死去的人!”我的雙目充滿了怒火:“而你自己根本也是一個死人。兩個鬼魂!你們讓我參與了一個沒有結果的遊戲……”我突然想哭:“這樣做很有趣是嗎?你們可以存在很久有無限的時間來玩耍,但是我不行,我是一個人。只有那麼一點時間,很有限的時間,怎麼可以供你們玩樂?”
他在我連珠炮式的怒吼中,沉默下來,又恢復了我第一次見他時的愁眉深鎖的樣子,只是這一次我沒被他再打動。
良久,他輕聲說:“我沒騙你。至少沒有完全的騙你。我女兒真的失蹤了。是上個月才離開的。”
我咬牙說:“我前兩天還見過她來著。”
他震驚地說:“怎麼可能,她早就走了。說是要做自己的事情去。”
“自己的事?”我忍不住問他點點頭,嘆口氣說:“小雪她死了二十二年了,這麼多年來她的樣子還是個孩子,因為鬼的根本形態是無法變化的。只是她的內心已經成長成一個大人了。她根本不是小孩子,而是個什麼都懂的大人了。也就有了任何一個成人所有的需要——”
“我覺得鬼魂其實也會成長的……精神上的成長。身為肉體的方面已死亡。但是另一種方式代替了它繼續著成長——”我想起她曾說過的話,一時間心頭恍如被什麼堵隔住一樣一種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的難受。
他把目光投向我身後,我轉過身,看見她走了過來。穿著那天所見的粉色連衣裙,頭髮在風中飛舞不止。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走到他的身邊。
“你是小雪?”我聽見他問她,我看見她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感到心仿佛要跳出胸膛。
我走到海邊,她跟了過來,把手放進我的髮際,我轉身注視著她,她的神情是那麼認真,不像是在說謊,然而她整個人卻是活生生的,充滿青春的氣息,怎會是亡魂?
“究意怎麼回事?”我終於問道。
她說:“你愛她嗎?”
“我只愛你。”
“可是,我不是她。”她痛苦的搖著頭,臉上露出了令人傷心的愁容“我多麼想是她,這樣就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了。可是——”
我放開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問:“那麼你是誰?到底是人是鬼。”
她流下淚來:“我是小雪。是死去二十二年的鬼魂。”
“那你為何……”
她打斷我的話說:“我看見你總是站在她的窗下,充滿愛意的看著她,我知道你深深的愛上了,這是我沒有體驗過的感情,但是我能感覺你的孤獨,你的渴望……”
“所以……”
“所以,我附到了她的身上。我成了她。我愛上了你。”
我看著她再次流淚,自己的心也在頃刻間被摧毀。原來我一直愛著另一個人,愛著一個七歲的孩子。
或許是一個二十七的大女孩,如果她活著的話。
夜幕出現,最後一絲殘霞慢慢消失在海岸線那邊。灘上的人漸漸少了,只有遠處的那幫孩子準備放起煙火她的父親在遠處叫道:“小雪,要走了。”
我和她同時感到一震,就像所有正經歷著生離死別的人們一樣。
“現在在想什麼?”她問“我在想——”我看著她說:“《幽靈人間》”
她想笑一下,卻禁不住是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能記住我嗎?”
“能記住。”我努力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真的。不騙人?”
“真的。”我忍不住哽咽。
她緩緩向前走了兩步,面向浩瀚的海潮,任海風拂進她的裙間,她的髮際。然後輕輕的倒了下來,一聲都沒出。
我衝上去一把抱住她。
一個陰暗的孩子的身影正從她的體中步出,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女孩子。
“小雪。”我叫她名字的時候,感覺到了嘴裡有淚的鹹味。
小雪回頭看了我一眼,稚嫩的臉上又現出那超年齡的傷痛,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在一刻看去酷似流星黯然墜入海的深處。
她擦著淚水飛快的向前跑去。
我抱著身邊的這個她凝視著遠方,帶給我愛情與歡樂的小雪正與她父親一步步地遠離我……
慢慢的,懷裡的軀體動了起來,她睜開眼睛,我看見了很陌生的眼神“你是誰?”她詫異的驚叫起來:“我怎麼會在這裡?怎麼在你懷中?你是什麼人啊?我怎麼到這裡來的?”
她一遍遍的問我,我凝固般看向遙遠的海中間,她搖著我的胳膊,得不到回答情急之下,不停的抽打我的身體,並不時高聲叫罵著。
而我一動不動一直看著那裡,最後一絲紅霞快消失的地方,小雪被她父親牽著正走在歸去的路上,她小小的心靈曾那樣感動著我。
遠處的她最後一次回過頭來,我又一次看見了那熟悉的目光,永恆地流淌進我內心最深沉最柔軟的地方。
“砰”的一聲,天際一聲暴響,抬首看去,一朵璀燦的煙花正冉冉升空,並在綻放時迅速的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