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多年,男人愛著女人。男人最愛帶著女人到處走走,尋找巷弄里的咖啡館,午后襯著夕陽海邊逐浪。
事情發生得突然。女人下班回家,覺得身體不舒服,心想可能是換季時節的小感冒,煮了碗熱湯喝喝,躺在沙發就睡,等著男人下班回家。男人一進家門,看見眼前情景,簡直嚇呆了。只見女人嘔吐一地,躺在沙發上無法言語。男人急忙抱起女人,飛也似地將車開到醫院,一陣檢查之后,醫生搖著頭走出來,眉頭緊鎖,說要等明天切片報告。
男人心慌,一夜沒睡,他坐在床邊,緊握女人的手,看著她憔悴的容顔,心里有說不上的愁。
病房門開,護士走了進來,拿著針筒抽血,順便叫男人去找醫生。男人一聽,看了女人一眼,起身要走,女人面帶憂慮,對男人低聲地說:“不許騙我!”
長長的走廊,男人走得有點心慌。“是肝癌,已經有擴散現象。”醫生說。男人覺得暈眩,仿佛整個人轉了起來,回不了現實。“先做治療,阻止擴散,但是擔心並發症。”男人不答,醫生走了過來,撫著男人的肩膀說:“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但是她還年輕,面對它,積極治療,還是有希望。”男人激動得說不出話,過了許久,口中才勉強發出嗚嗚的聲音,問著醫生:“醫生,會不會……看錯了?”醫生笑了笑。男人覺得再受打擊。再問:“那治愈機會有多高?”醫生回答:“很難說,要看療程,以及惡化情形。”男人停了會兒,鼓起勇氣問:“最壞的情況是什麽?”醫生抿一抿嘴,直視著男人說:“最壞情況是半年,但是還是得看治療情形。”男人不語,覺得辛酸,忽然覺得人生整個扭曲變形。
走回病房的路,好長好長。男人真的希望,病房內住的不是女人,而是他帶禮物看看就走的朋友。或者,這應該不是病房,而是家中的臥房,打開房門就可看見安心熟睡的女人,在他熬夜工作到夜半上床時,溫溫暖暖地將他抱個滿懷。
走廊冷冰冰,病房門上貼著女人的名字,一個無法轉換的地點及關系,男人仿佛失去力氣,舉不起手推開房門。男人告訴自己,進去后千萬鎮靜,可以告訴女人病情,但是絕對不說嚴重性,要以樂觀的表情,給女人奮斗的決心。
男人推開門,保持一個安心的笑容。但是看到女人的臉,話才出口,卻是哽噎不成聲,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人就這麽站在女人面前抽泣起來,臉上殘留著褪不掉的笑容。女人看了流淚。
療程漫長,化療常常讓女人苦不堪言。男人定期陪送女人進出醫院,看著女人日漸憔悴的容顔、黯淡的神情,男人覺得無助、痛苦,仿佛身上的肉一塊塊被割除,只剩沒有感覺的枯骨,以及失心飄蕩的靈魂。
病情惡化迅速,女人常在半夜痛得痙攣,緊抱著男人哀嚎痛哭,她說:“活得好辛苦。”醫生安排女人開始住院治療。白天女人的爸媽來陪,晚上男人總是急急地回家換衣吃飯,再趕來醫院,做著工作陪著女人,夜深就拉開沙發,睡在女人床邊。
月光皎潔,女人望著男人的臉,英挺的眉宇間,添了憂愁也藏著疲憊。女人伸出手,輕輕撫著男人的臉。男人睜開眼,望著女人。“我好想走,但是舍不下你,怕你會痛苦。”女人說。男人笑了笑,低聲說:“對!你不可以走,你走,就沒人照顧我。”“如果我走,你會不寂寞?”女人問。男人想了想,說:“我不會寂寞,因爲我的心也會跟著你走,不會再有感覺。”月光清清照在二人臉上,淚緩緩流下。
漸漸地幾個月過去,女人的體力明顯虛弱,常常疲倦地沈沈入睡,不然就躺在床上望著窗外,不發一語。
一天晚上,男人拉著沙發,取出毯子準備要睡。女人開口說:“可不可以明天辦出院,我想回家。”男人怔住,轉過身問:“怎麽了,住得不舒服嗎!”“嗯!每天關在病房,很累。”女人答。“別這樣嘛!住一陣子等病好,就可以回家了嘛。”男人帶著笑容說。“別騙我,我知道我的病,只是在拖時間……”女人冷冷地說。男人一聽心慌,急急回答:“怎麽這樣說,醫生不是說慢慢來,而且你的病情已經穩定。”女人看著男人,堅定地說:“如果我所剩時間不多,你就不該騙我,讓我在這個冷冷的病房落寞地死去。如果你愛我,就帶我回去,陪著我,走過最后的這一段路,讓我幸福地離開。”男人聽了,跪在沙發上,雙手緊握,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女人再說:“這陣子,我想了很多。我會面對它,繼續治療,但是帶我回家,我會更有勇氣。我知道這陣子照顧我,你過得很辛苦,帶我回家,讓我好好當照顧你的妻子。”男人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醫生開出強效的止痛藥,告訴男人這也是一種選擇,病人心情好,對疾病也是一種抗力。
女人出院返家當天,要男人幫她帶件粉紅色的小碎花洋裝,她要快樂地走出醫院。女人依著男人,走在醫院草坪上,陽光暖人。女人告訴男人:“從現在起,我要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愛著我。”男人點頭。
回到家里,女人顯得高興了許多,似乎也多了些活力。男人常常下班后,帶回大大黃黃的向日葵,因爲女人深愛向日葵,總說向日葵每天好像張著大嘴,對著太陽公公叽叽喳喳地說話。他希望女人就像向日葵,對他說著話,永遠永遠。女人看到向日葵滿心歡喜,但是日子久了,女人叫男人別再買。男人不解。女人說:“我愛花,但不想看到花謝,我能了解花兒求生的心情。”男人聽了沮喪,不再買花,他知道在女人強顔歡笑的背后,那種深沈的憂傷。
有一天,男人開車載著女人前往醫院治療。回程途中,男人忽然微笑,轉頭問著女人:“累不累?”女人不解,回答“不累。”男人再問:“止痛藥帶得夠嗎?”女人疑惑,嬌嗔著:“做什麽啦,神秘兮兮的。”男人笑了笑,大聲說:“走!帶你去逛逛。”二人相視,女人聽得會心大笑,依在男人臂膀說著:“隨你,反正我就是跟著你嘛。”
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女人問男人要去哪里,男人不說,只是一味地笑。忽然聽見男人說:“閉上眼,等我說張開,才能張開眼。”女人不解,抱怨男人故弄玄虛,但是閉上眼,不斷地問著:“好了沒?”車緩緩停下。女人聽到鳥兒清脆的叫聲,山風涼涼地吹襲,男人輕輕地說:“張開眼吧。”女人張開眼。眼前,一大片鮮黃色的向日葵花田。陽光籠罩,成千上萬大大的向日葵花朵,擡著頭,隨風搖曳,對著太陽公公說話。女人掉下眼淚,男人伸出手握著女人說:“看吧!我就說向日葵長在田里才好看。”女人又笑又哭,心里歡喜。從此,男人常常載著女人來看向日葵花田。但是,女人病情急速惡化,再度住回醫院,醫生止痛藥開到不敢再添劑量。
一天,女人忽然握著病床旁男人的手,對男人說:“我好想再看向日葵花田。”男人聽了心痛,想帶女人再去,但醫生搖頭。
一天中午,女人醒來,不見男人。男人忽然沖了進來,抱著一幅大畫框,對著女人喊:“你看向日葵花田。”框中一幅向日葵花田的大照片,一樣是鮮黃耀眼,對著太陽高聲歌唱。女人感動,眼睛閃著淚珠,嘴角微微地笑。
最后幾天,向日葵照片就挂在女人床前,女人一睜開眼就可以看見。一天夜里,女人要男人抱著她,在男人耳邊柔柔地說:“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好累好累,我想走了。”女人告別人間。男人放聲大哭,用力搖著女人,大叫:“我要您陪我看向日葵。”
山坡上,一座墳,旁邊遍栽著向日葵。一個男人坐在墳前,落寞無語看著向日葵。他知道,這一生女人帶走他的心,但是無法帶走他思念她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