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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月-殺手蒼鷹
《第一章》
「我的愛,舒翰鷹永遠在天山南麓等你,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 干沙漠成為大海,我的心,水遠不變……」
男子深情的誓言,在她心中迴繞著,低喃著、五年來,這聲音始終沒有褪色。
心中止不住隱痛,纖手抓緊了膝上的藏青披風。
很寬大的一件長披風,屬於男子的,暗青布面陳舊,卻洗得乾淨整潔,上了 細細的補丁,顯然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翼翼的收藏著。
秋練雪素手輕輕撫過披風上的補丁,美眸泛著水光。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譜的笛曲呢!娘趕快和小藍去聽!」粉雕玉琢的小 男孩投入她懷中,漂亮的藍眼閃著快樂的光芒。
她纖手梳理著男孩頭髮,男孩眨著眼睛,不解地望著怔怔出神的母親。
那湛藍眼眸,和「他」如此相似……
她望著兒子的眼,腦海裡浮起一張俊挺不羈的面容,雨過天青的淡藍眼眸, 正溫柔地凝視著她……
秋練雪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悸痛。
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五年,仍對他無法忘懷?
原以為當年她決絕的一劍,徹底斬斷兩人之間的聯繫,從此天涯海角,永不 相見。
她以為自己很快會忘了這段不該有的感情,為何至今在夢中猶然聽見他的低 喃……我的愛……
如果不是五年前那陰錯陽差的十天光陰,她的生命永遠不會和這異族男子有 所交集。
如果不是五年前……
※ ※ ※
「我素來愛民如子,公正廉潔,履孔孟之道,懷仁義之心,如果你覺得殺了 我無愧於心,那就動手吧!」蘇州刺史舉手整了整身上官服,正氣凜然地面對眼 前男子。
男子全身包裹在一件青色披風之中,身形高大修長,黑暗中看不清容貌。
面對蘇州刺史正氣凜然的言辭,他不發一言,手一揚,一團桃紅色事物飄然 落地。
那是一件女子貼身胸衣,繡工拙劣,布料粗質,在那染得俗氣的桃紅色中, 夾雜了一塊怵目驚心的磚紅血漬。
蘇州刺史見了那帶血的肚兜,愀然變色,顫聲道:
「是……是春桃的家人買你來殺我的嗎?我給了他們一家五十兩的遮口費, 已經是仁至義盡、仁至義盡了……」
男子不言,從披風中緩緩抽出一柄長劍。
他拔劍的動作很慢、很慢,彷彿有絕對的自信,眼前的獵物絕對逃不掉。
聽到那劍身與劍鞘的金屬摩擦聲,看到那閃著詭異光芒的長劍,蘇州刺史仿 佛見到牛頭馬面手持枷具,向他走來。
他抬頭望向眼前男子——他身形高大,滿佈風塵的藏青披風下是青色箭衣, 足登鹿皮靴。
如此打扮,分明是江湖浪客,這種窮途潦倒、無家可歸的浪人,他平日在出 巡轎上連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然而,此時此刻,這名江湖浪客光是抬手拔劍,就讓他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氣 息。
不知為何,他覺得眼前這男子不光有殺他的本事,就算將他全府上下一百多 余口,家眷連同侍衛、護院全殺個精光,也同樣是一抬手就夠了。
這名男子不是普通殺手,他是殺手之王。
他胸中陡升一股怒氣:為何有這樣的高手來殺他?
他為官二十載,三請聖上開倉放糧,造福百姓,人溺如己溺,這是何等清聖 的胸懷?
他只不過有個小小嗜好,愛強逼家中婢女就範,多年來,也只不小心失手殺 死了春桃一條人命,而他放糧賑災,救活的可是千千萬萬的百姓哪!
「奴婢順從主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至聖孔子言:君君、臣臣、父父、子 子,階級是綱常之本,春桃抵死不從,我一刀殺了她,就像君王懲戒逆臣,這是 順天道,合義理的……」他振振有辭地說道。
青光一閃,他的身子軟倒,口中猶然不甘心地念道:
「我沒錯……我沒錯……我是愛民如子的蘇州刺史,我沒有違背義理……」 穿著官服的身子抽動了幾下便斷氣了。
官服上那象徵德性高潔的白鶴,讓男子手中的劍穿透了一個窟窿,雪白的鶴 羽上佈滿了猙獰的血跡,彷彿在嘲笑他臨終之言:我沒有違背義理……
「凌虐下人,就是不義,蒼鷹長劍只殺不義之人。」男子冷然說道。
手腕一抖,長劍回鞘,左手一掀披風,連人帶劍遮住了,只露出一張輪廓深 邃的側臉。
他微轉頭,望著窗外月光,語帶嘲弄地說道:「中原這個地方,就只有月光 是乾淨的。」
在皎潔月光照映下,男子頭髮隱現紅光,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相 當美麗的青藍色。
披風一揚,已然不見蹤影。
半刻鐘後,一名藍衫男子跳窗竄進屋來,見到了地上的屍首。
「看來,遲了一步。」他向窗外一搖手。「寒月,勞煩你人屋檢視死者傷口。」
只見黑影一閃,蘇州刺史屍身旁已蹲著一名纖瘦的黑衣女子。
「是他下的手嗎?」藍衫男子問道。
黑衣女子檢視了屍體上的傷口,說道:「這傷口確是蒼鷹長劍所致。」
「可惜,只要早來一步,便可擒住他。」男子書生裝扮,俊美瀟灑。
「你應該慶幸來晚了,否則,此刻地上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三具屍體。」黑 衣女子淡淡地說道。
「哦?你和他交過手?」藍衫男子星眸流轉,凝睇著黑衣女子沉靜的面容。
「沒有。蒼鷹長劍一出,無人能活著看它回鞘。」
男子點點頭,不再言語,因為,他知道他的同伴從來不說假話。
※ ※ ※
「今兒個要為客倌們說的,是天易門演義第十五回——決戰蒼鷹。」
綠茵樓裡茶香撲鼻,江南小民們最愛在下工後到綠茵樓來喝茶聽說書。
春秋戰國的諸侯爭霸,或是三國演義,對他們來說,屬於遙不可及的古代, 他們的最愛,是屬於今時的天易門傳奇。
天易門是創立於江南的俠義幫會,奉鏟奸除惡為宗旨,以茶樓、飯館等正當 營生自給自足,綠茵樓就是天易門所管。
而說書老口中的梟幫,則是見錢眼開的殺手樓。只要出得起錢,就是客戶; 出得起大錢,則是好客戶,梟幫多的是以命換錢的殺手。
認錢不認人的梟幫,和以俠義為門風的天易門,向來是水火不容,爭鬥不休。
而在這兩個組織中,都有出類拔萃的人物,數年的爭鬥,武功謀略盡展,刀 光劍影不息,倒成了說書先生最好的題材。
英雄血汗,殺手生死,不過是江南小民茶餘飯後的消遣。
「話說天易門之主下有朱雀、玄武兩大高手堪稱雙璧;而梟幫七殺手中,則 以蒼鷹排第一。說到這個蒼鷹哪,是個武功高絕、性情冷僻的江湖浪客……」
秋練雪獨坐樓上雅座,笠帽蒙面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只露出一雙明亮有神的 鳳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威嚴氣勢。她纖白的手優雅地舉起茶碗,側耳傾聽著 說書老的言語。
「蒼鷹非我漢族人,他發泛紅光,眼如青石。如此醒目長相,就算蒙面也會 讓人給認出來,所以,關於蒼鷹的傳說也是最多的……」
她素手掀起面紗一角,舉杯啜了口芳茶。
窗外陽光照在面紗沒遮住的下半張臉上,可見白皙秀美的下巴晶瑩如玉,而 那如玫瑰般嫣紅的唇,卻是倔強的緊緊抿著。
「據說他嗜酒如命,行事奇詭不合常理,這話有事實可考。三天前,蘇州刺 史暴斃身亡,其實乃蒼鷹所殺,據說酬金是一百兩黃金……」
秋練雪明亮的眼光一轉,低聲自語:
「說書老倒是有點門路,蘇州刺史死在蒼鷹手上,是殷五、寒月夜探刺史府, 親眼見了屍身後傳回來的報告,卻不知怎麼讓他探聽了出來。」
殷五、寒月是駐守蘇州的天易門好手,殷五智計百出,是天易門的第一智囊; 而寒月輕功絕佳,有神出鬼沒之能。兩人論起職位,和她同樣是堂主之尊,但由 於他們兩人素來行事隱密,所以事跡較少為人所知。
說書老續道:「昨日,惡霸胡老虎被人發現死在妓院裡,屍體旁留有一隻空 酒壺,也是蒼鷹下的手,酬金卻只有一文錢……」
登登的腳步聲傳來,一名中年漢子走到秋練雪面前,躬身一揖,恭謹地說道:
「堂主,已擒捉到採花賊張南,現關在地牢中,聽候堂主發落。」
「殺了。」秋練雪語音淡漠,舉杯喝了口茶。
「堂下兄弟連同淫賊逮到一名梟幫門眾,不知該如何處置……」正在講蒼鷹 的故事呢,趙香主一邊神色恭謹地向她報告,一邊豎直了耳朵努力聽著。
說書老的聲音很合作地傳上樓來:
「這蒼鷹有回受了委託,去刺殺高郵縣官,這縣官身邊有個護衛死士,不顧 自身安危,拚死去擋蒼鷹的長劍,各位想想,蒼鷹何等功夫,就連有『武林第一』 之稱的天易門之主都懼他三分……」
聽到「天易門之主」四字,她持杯的手微凝了一下,隨即恢復冷漠神態。 「同樣殺了。」
「屬下遵命……啊?」分神聽故事的趙香主猛然回醒,臉露詫異神色。「堂 主,可是抓到他時,並無犯行啊。」
「梟幫之人,會有善類嗎?」如水明眸結了寒冰,冷冷地睨著趙香玉。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英明。」趙香主讓她這冰霜般的眼眸一睨,雖是堂 堂七尺男兒,心中也直打哆嗦,暗暗埋怨:今年真是流年不利,被調來朱雀堂, 這麼冷峻的主子,難相處哪。
說書老的聲音仍不斷飄上樓來:
「當時蒼鷹哈哈大笑,收了劍,對那名捨身護主的死士一擺手就翩然離去了。 諸位客倌想想,這蒼鷹究竟是正是邪?他毫不留情殺了清譽滿天下的蘇州刺史, 卻愛惜縣官護衛的忠義,他行事乖僻,到現在還是武林的謎樣人物。」
殺人不眨眼,卻又豪爽重義氣,蒼鷹真是武林奇男子啊!趙香主聽得悠然神 往,臉露嚮往神色。
秋練雪卻是紅唇不悅地抿起,冷哼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道:
「蒼鷹是泯滅良心的武林敗類,死不足惜,若撞在我手裡,立即就斬了。」
若堂主她知道蒼鷹是我私心仰慕的大英雄……趙香主想至此,背上冷汗涔涔 而下。
說書老繼續言道,「後天就是和梟幫約戰的日子,天易門已決定由門主出戰, 而梟幫想當然爾由武功最高的蒼鷹出面。兩人皆是武功精妙,出江湖以來所向無 敵手,武林第一對上殺手之王,究竟誰會勝出呢?真是令人興奮。」
她纖白柔荑輕撫杯緣,沉吟道:「門主內外兼修,已臻化境,應當可以打敗 蒼鷹……」
那可不一定,蒼鷹劍法堪稱天下第一。趙香主雖然恭謹的低著頭,心中卻不 服氣地嘟嚷著。
樓下的說書老喝杯茶潤潤喉,接著便換了個話題:
「今兒個再跟大家說說朱雀斬殺遼東四雄的故事。朱雀以女子之身統領江湖 豪傑,她的能耐可想而知。」
趙香主暗地偷瞧秋練雪一眼,見她仍是一貫冷漠神色,對說書老的評語毫無 得意之色。
「但朱雀的家世出身卻是項秘密,天易門諸傑對此事向來守口如瓶,使人愈 加好奇,難道朱雀出身極不平凡麼?老漢猜想,朱雀以妙齡女子,卻有如此威嚴 氣質,純然天生,也許她出身於帝王之家……」
「什麼帝王之家,胡猜!」她冷諷道。
想起家世,玉容罩上了一層陰霾——她痛恨自己是那風流才子的女兒,然而, 血緣是天注定的,即使她有能力指揮群豪,叱吒江湖,卻無能改變身世。
「朱雀雖是女子,但是她堅韌不拔,比最堅毅的男子還能吃苦。她認真固執, 比最硬氣的男人還不肯讓步……」
對對對,完全正確,分毫不差。趙香主心中附和。
說書老續道:「全天下大概只有天易門之主能勸得住這只倔強的鳳馬。」
她聽了,不悅地斥道:「說書老兒滿口胡謅!」但那如冰湖般的明眸中卻漾 著一絲暖意。
兩名穿著天易門服色的門徒走到她桌邊,笑嘻嘻地說道:
「這位姑娘,賞個臉和咱兄弟喝一杯吧,戴帽遮住了花容月貌,豈不可惜?」 說罷便輕佻地伸手欲掀去她的笠帽。
她在公眾場合素來戴面紗,而趙香主又未穿門服,所以兩名天易門眾怎麼也 想不到遇著同門之人。
唉,這兩位兄弟要倒大霉了。趙香主心中默念金剛經為他們超渡。
果然,秋練雪眸閃寒光,上半身端坐不動,纖纖五指疾出,抓住了對方的手, 素腕一翻,那名不知死活的天易門徒立即痛得蹲在地上哀叫。
「瞧清楚了!」她從懷中拿出一面銅牌,牌身泛著紅光,鏤刻著一隻展翅而 舞的鳳鳥,栩栩如生。
兩名門徒看見了銅牌不禁魂飛魄散,膽裂肝碎,伏身下跪不住地磕頭苦求:
「小的該死!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堂主您老人家,小的該死!請堂主恕罪!」
兩人求得聲嘶力竭,汗淚齊下——朱雀堂主嫉惡如仇,可是天易門有名的啊!
秋練雪起身,面紗下的明眸如刀刃般鋒利地一掃,冷冷地說道:
「調戲婦女,犯了門規第五條,自個兒到玄武堂領罰吧,否則由我親自押人, 你們在見到玄武之前,已成廢人。」
「是是是,多謝您老人家開恩,咱兄弟一定痛改前非,絕不再犯。」兩名天 易門徒如獲大赦,扶著疼痛的手,飛奔而去。
趙香主為那兩名兄弟捏了一把冷汗,正想告退,突然想起一事,趕緊從懷中 掏出藥包,恭謹地說道:
「小的前日見您老人家惡鬥遼東四雄時受了傷,特地送幾味藥過來。」
唉,以前在蘇州分堂當差時多好哪,殷五堂主斯文和氣,現在這個主子,雖 是極美的姑娘,卻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讓人望而生畏。
「不必了,這點小傷,我還挺得住。」秋練雪面色冷漠,火紅衣衫下的肩臂 稍一動,隱隱疼痛傳來。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勇武無敵。」老天,他親眼看到遼東四雄一刀斬在 她肩頭,頗深的一道口子,居然說是小傷,連用藥也不屑,他這女主子真是硬性。
「阿諛的話省起,好好做事。」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冷冰冰的聲音讓趙香主惶恐地冒了幾滴冷汗, 還好,及時將「英明神武」這馬屁話給吞了下去。
唉,連稱讚也不行,堂主她不但硬性,簡直是冷僻到底了。
「沒事就下去罷。」
「是。」趙香主聽了如獲大赦,快腳地下了樓。
就在他下樓的同時,在樓梯和另一名急步而來的門眾錯身而過。
「堂主,這是飛鴿傳來的密報。」甫上樓的門眾向她一躬身,雙手遞上了紙 卷。
她伸手接過,卻在讀完密信內容後,秀眉蹙攏,陷人沉思。
「堂主,是要緊消息麼?」門眾見她臉上神色凝重,便開口問道。
她一擺手,淡然說道:「沒事,你先下去吧。」
「是。」那名門眾向她一躬身,也登登的下樓去了。
窗外陽光照著她手中的紙條,上頭的字跡匆忙凌亂:
與蒼鷹一戰,門主有危。
信紙上透著斑斑血漬,寫信之人奮力留下警語後,大概已遭不測。此人是她 派去梟幫臥底的朱雀堂兄弟,忠誠可信,消息絕對不會有誤。
只是,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呢?
「若我以此信請門主暫避風頭,他必然不肯,武林男兒最重信諾,何況是一 門之主?」她輕聲自語。
再者,決戰的對象不是尋常之人,而是武林第一殺手、劍法冠絕的蒼鷹,他 想必更加不肯錯過——這是所有英雄好漢的情結。
只見她長睫一扇,眸中透出了堅決,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門 主涉險。」
在她心中,門主不僅是上司,也是她一生中最敬愛的人,她願意以生命來守 護他。
而守護的方法就是……
由她代門主出戰!
※ ※ ※
江南最出名的,除了英雄豪傑齊聚的天易門之外,大概就屬翰林府了。
翰林府能夠盛名遠播,男主人秋翰林功不可沒。
不是因為他獨步天下的文采,也不是因為他不辭勞苦的為朝廷校訂了十四經 史,而是蓋世風流使他成為街頭巷尾、販夫走卒的話題人物。
所謂善事不出門,閒事傳千里,風花雪月一向比雪中送炭更能引起小老百姓 的興趣。
這位秋翰林和他五位夫人之間的風流韻事,每一段都是曲曲折折,高潮迭起, 夠寫上一本彈詞小說,事實上也已經問世了。
城裡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將秋翰林追求五位夫人的經過寫成章回,名為 「五美傳」,每天講一回,每回開講時總是高朋滿座,受歡迎的程度僅次於「天 易門演義」。
所以,在這個和風薰柳,花香襲人的曖洋春日。裡,秋翰林在府中花園做什 麼也不難猜測了……
「紅妹,你……你腿再抬高一點……」秋翰林微喘著,外褂脫在地上,衣袍 凌亂地敞開,書生頭巾早已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
「夫郎,你……你過來一點,啊……」紅婷夫人嬌喘著,椒乳在丈夫的愛撫 下挺立,白嫩的大腿如水蛇般圈著秋翰林的腰,全身香汗淋漓。
「哼!一對輕薄夫妻。」
鄙屑的冷呼聲,使紅婷夫人的激情消了三分。
「怎麼了?」秋翰林一手輕捏著她豐腴的乳房,另一手伸進撩高的衣裙裡愛 撫她細嫩的大腿,顯然對週遭恍然未聞。
「沒事。」紅婷夫人的眼光從樹叢間隙中捕捉到一抹火紅的身影。
美麗驕傲的秋練雪,我就不信你沒有被男人壓在身下的一天!紅婷夫人恨恨 地想著。
紅唇貼上了丈夫的胸膛,膩聲說道:「夫郎,再來嘛……」
不知羞恥!無怪娘要上雲遙山帶髮修行。
冷著一張臉,秋練雪快步走過花園,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氣苦。
她的母親沐雲容昔年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女,眼高於頂,多少名門俠少來求親, 都被一柄長劍趕了出去,從此得了冰霜美人的封號。
不知是緣還是孽,沐雲容在游西湖時和俊逸瀟灑的秋翰林一見鍾情,以身相 許,嫁到翰林府。過了一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之後,才發現「哪個才子不風 流」,秋翰林繼她之後,居然又陸續娶了四名美麗女子進門。
無法忍受夫郎的風流多情以及眾夫人爭寵的小手段,沐雲容心灰意冷之下, 便重回師門雲遙山,帶髮修行。
從小,母親明艷哀傷的面容便深烙秋練雪心中,使她一直無法釋懷,便全心 埋首武功之中,性情也就更形冷僻。
而幾個同父異母的姊妹,全是扭捏作態的千金小姐——除了三夫人所出的無 念和莫愁。
秋無念生性聰穎,讀書破萬卷,是個思辯敏捷的姑娘。她和秋練雪,就如溫 茶和冰水一般,意外的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姊妹。
秋莫愁則是個直爽可愛的小姑娘,從小跟著沐雲容學藝,練了一身好功夫。 她最大的志願就是效仿她的三姊秋練雪,成為「江南第一女俠」。
輕悄悄的踏入了秋無念姊妹所住的鏡花水月閣,她伸手輕掀紗簾,看到抱著 棉被蜷曲成一團、睡得胡天胡地的秋無念。
望著妹妹舒服的睡顏,她冰霜的容顏綻出淡淡微笑,伸手敲了敲秋無念的頭。
「哎呀,朱雀堂主,手下留情吧,你這招『穿顱手』把我從小敲到大,十分 腦智也被敲得只剩三分了。」床榻上的秋無念伸手揉揉惺忪睡眼。
秋練雪僅回以一笑。她素來寡言,總是靜靜聽著秋無念妙語如珠。
「不知英明神武的朱雀今日來訪有何要事呢?」秋無念嘴裡說著,心中卻有 了三分底。秋練雪向來不喜待在翰林府,除非是要出任務,才會回府和她一見。
「沒什麼要緊事。」明艷的容顏恢復平時淡漠的神色,她不想驚動秋無念。
「沒什麼『要緊事』,嗯,那一定有事,而且是相當要緊的事,對不?」秋 無念相當瞭解這個異母姊姊,她是個外冷內熱,什麼心事都往肚裡藏的悶葫蘆。
秋練雪輕歎一口氣,只得將梟幫約戰的事約略說了。
「練姊,答應我,不要做傻事。」秋無念一掃平日的漫不在乎,表情凝重。
秋無念知她最深,雖然她從不提起,但秋無念知她心中對天易門之主暗藏滿 腔熱情,為了他,可以奮不顧身、在所不惜。
「我從來不做傻事。」秋練雪淡淡回答。她轉頭望著窗外隨風搖曳的綠竹, 心思遠飄。
門主所居住的草堂前也種著幾株綠竹,他淡泊寡慾,和秋翰林是完全相反的 性格。秋翰林華麗,他篤實;秋翰林風流多情,他雖未婚配,但一定是專情忠貞 的丈夫。秋練雪一直如此堅信。
只是,想是一回事,她滿腔熱情,卻無法說出口。
天易門之主將門中兄弟視為手足,對她尤為信任,但和她見面時只談公事, 從不涉及私情。而秋練雪素來冷僻寡言,一個不知,一個不講,所以兩人多年來 仍停留在「門主」和「朱雀堂主」的交情。
饒她是女中英豪,每回思及這份若即若離的感情,亦是愁腸百結,輾轉反側, 不知當如何排解。
「練兒,難得你回來,怎麼不和爹打一聲招呼呢?」秋翰林笑容滿面地走了 進來。
「我來的時候爹您正在忙。」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秋翰林聽了心下有鬼,偷覷了女兒一眼,陪笑道:「就算為父的再忙,聽到 你回來也倒屐而出。」
「我看是系袍而出吧。」秋練雪從懷中掏出書生頭巾,放在桌上,冷冷地說 道:「連戴冠的時間都沒有,爹,您還真是『忙』啊!」
秋翰林一見頭巾,知道讓女兒撞見了花園中的好事,不覺脹紅了臉,說不出 話來。
「爹,你的頭巾怎麼會讓練姊撿到?」秋無念好奇地問道。
「這個……這個……」秋翰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剛才經過花園時發現這頭巾掛在樹枝上。爹,下次頭巾要找地方收好, 別趁興就在花園裡脫冠,開始吟風詠月。」秋練雪擺明了是譏諷父親隨地交歡, 說完轉身就出了鏡花水月閣,彷彿不屑和自己的父親共處一室。
「唉,念兒,你說要怎麼做,練兒才會給我好臉色看呢?」秋翰林望著女兒 婀娜的背影歎道。
「等下輩子吧!爹,你也知道練姊比騾子還頑固,被她看不起的人,一輩子 都不能翻身。要她對你改觀,今生是不可能了。」
秋無念嘴裡調侃父親,心中卻是暗暗擔心。她知秋練雪外表冷漠,對任何人 都不假辭色,但是為了心中在意的人,即使捨命相搏也無怨無悔,譬如天易門之 主。
「總覺這回梟幫約戰會生出什麼事端來。」秋無念自言自語的說道。
平時冷靜如秋練雪,為了心中之人,也會變得衝動無謀,如飛蛾撲火,這就 是強悍美麗的朱雀避不開的宿命嗎?
秋無念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第二章》
「朱雀,我如遇不測,勞煩你帶信給內子。」天易門之主從懷裡拿出一隻信箋,隔桌遞給秋練雪。
「你說什麼?什麼內子?」她聞言玉容蒼白,語音顫抖,哐啷一聲,手中酒杯落地粉碎。
「朱雀,你很驚訝麼,內子和我已結縭十載,卻總是聚少離多,無怪你會有此反應。」天易門之主將她的反應當作純然驚訝,心中別無他想。
「是麼?」她強自鎮定,假裝低頭收拾破杯碎片,狀似隨口問道:「既然你夫妻成婚多年,為何門中無人知曉?」
「這是內子的意思,她有難言苦衷,我能體會得。」
一向嚴肅的男性面容,此刻竟是溫柔含笑。
秋練雪見他如此神情,胸中如遭重擊,共事多年,從未見他露出如此溫柔笑意。此刻她心中的淒冷苦澀,無法盡言,臉上表情卻仍是淡然無事。
「大嫂不知道你赴約之事嗎?」艱難地吐出「大嫂」二字,她當真是情何以堪。
「她知道,但是無暇分神。」
低沉的男聲,溫和內斂的微笑,令她心如針刺。
他到底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丈夫臨赴生死決戰,居然還「無暇分神」?有什麼會比夫君的性命更加重要?
她已決意為他赴險,正主兒居然連個影兒都不見。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和淒涼,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
天易門之主見她目光閃動,手臂橫過桌面,大掌拍拍她的肩說道:
「朱雀,你我情同手足,肝膽相照,你心中有何難言之隱,不妨對吾言明。」
我不要和你情同手足,我不要和你肝膽相照!
秋練雪心中痛苦吶喊,卻是神色淡漠說道:「明日一戰,門主請多加小心。」
「朱雀,你知道麼,蒼鷹是梟幫中第一流人物,自他出道以來,六大派劍客紛紛前去挑戰,卻無人能敵。他行事獨特,究竟是正是邪,目前還難論定。唯一可確定的是——他是我此生所遇最強的對手,明日一戰,真是令人期待哪……」
蒼鷹、蒼鷹,為何一直提起這惡名昭彰的殺手?
他算哪號人物?
就連此時,也淨在談論蒼鷹,連一句溫存話語都沒有,今晚可能是她和他此生最後一面了啊!
她不動聲色的將蒙汗藥倒人酒壺中,心中淒然。
※ ※ ※
「大名鼎鼎的朱雀果然好氣魄,挨了我一記重手,居然連哼也不哼一聲。」七殺之中排名第二的禿鷲,此時面露猙獰之色。
「說!天易門之主此刻人在何處?」他一手抓著秋練雪的肩,一腳踏著她的背,兩下一使勁。
禿鷲這一下,正好抓在她傷口上,舊創迸裂,鮮血直流。她痛得玉容蒼白如紙,仍然不發一言,眼睛炯炯光亮,絲毫無屈服之色。
只見她冷笑道:「這就是你們所謂一對一的約戰嗎?好光明的手段!」
她一到達約戰地點,還未見到蒼鷹現身,就遭三名蒙面人襲擊,這三人皆身手不凡,她以一敵三,加上舊創未癒,終於落敗被擒。
「廢話少說,天易門之主究竟在哪裡?」
「哼!」她咬著牙,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兩人都沒發覺,一陣似煙的青影,無聲無息地掩入崖邊的大石後,亮湛湛的青藍色眼眸,略帶嘲弄地看著這一切。
「看不出你這娘們兒長得如花似玉,卻生了一副硬骨頭,看來,這點痛還磨不了你。」禿鷲手上一使勁,分筋錯骨,是痛入骨髓的酷刑。
她哼了一聲,身子因劇痛而抽動,明艷的容顏由蒼白轉為泛青,額上滲出冷汗,紅唇給咬破了,血滴沿著那美麗的唇形在白皙的下巴綻出紅花。
一雙鳳眼仍是亮炯炯地,那倔強的神情,彷彿再大的苦也不屑放在眼裡。
暗處的青眸,凝視著塵土中昂然不屈的秋練雪,嘲弄的眼神漸去,取而代之的是讚賞的神色。
「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為他賣命,堅持不肯透露他的行藏?」禿鷲有些惱怒。都用了分筋錯骨手,還擺不平這娘們兒?真是前所未有。
「我護他……只為『義』……」
秋練雪從帶血的牙縫裡迸出這句話來,心中淒然——她不是為了「義」,而是為了「情」……
「好!那我就成全你的義氣!」禿鷲怒火中燒,一掌朝她天靈蓋擊下。
她閉目等死,心中想著:別了,娘親;別了,無念;別了……門主……
突然一掌輕靈飄動,無聲無息地襲來,輕鬆擋下禿鷲,毫不費力地抱起她,一招之間化敵救人,顯示來人武功之高。
她只聽得頭頂禿鷲驚聲道:「你……」
彷彿此人的出現,使禿鷲大感驚詫,更多的是恐懼。
轉瞬間,她的身子已然騰空而起,隨著幾下跳縱,輕巧地下了搏命崖。
在她痛得渙散的神智下,仍能感覺得出是個強壯溫熱的男子手臂抱著她的身軀。
「你……是……門中的……弟兄嗎?」她艱難地轉動頭頸,想看清楚男子的面容。
身上負傷,迎風一吹,手腳逐漸冰冷,話聲也有些顫抖了。
男子突然停下腳步,空著的手一揚,青色的披風揚起、張開,彷彿大鷹的羽翼,包覆住她逐漸冰冷的身軀,帶來男子氣味的暖意。
她整個身子讓披風包住,偎在男子懷中,只露出頭臉。這是她生平首次如此貼近男子軀體,卻無任何噁心不適之感,只覺他身上熱力陣陣傳來。
略顯破舊的披風護著她,男子陽剛體溫活絡了她受傷失溫的身軀。
她從男子厚實的肩上,望見沿途往後飛逝的草木,不一會兒就暈眩了,長而密的睫扇不支地往下合,從眼縫邊邊覷著了藏青披風上有個破洞。
待會兒等我有精神了,定要拿針線幫恩公補補。
她腦中胡亂想著,漸漸失去神智,在溫暖的羽翼保護下沉沉入睡。
※ ※ ※
長而密的睫羽翼動了兩下,睜開眼,迷濛間,見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環視四周,發覺自身處在一間草茅中,空空蕩蕩的沒半隻桌椅,冷風從破窗中颼颼而人,吹得地上火光忽大總小,閃閃滅滅。
救她的男子修長身軀靠坐在門檻邊,臉朝外,對著月光舉壺飲酒。
草茅內火光明明滅滅,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看見他的裝扮——
他額頭上綁了條汗巾,長髮不似漢人男子簪起,也沒戴頭巾,而是披散於肩,在發中綰了條巾子,身上仍是那件破舊的藏青披風,外表看起來像個落魄浪人。
男子自顧自地飲酒,彷彿草茅內沒有她這個人存在一般。
她發現身邊有一隻小瓷瓶,和一隻剛烤好的羊腿,還呼呼地冒著熱煙,香味四溢。
拔開瓷瓶塞子,倒出裡面的粉末,是治刀傷創口的藥粉。
男子的細心,使她心中升起奇異的暖意。
「恩公……」她見男子仍是飲酒不語,出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我不該救你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操著淡淡的異邦口音。「填飽肚子,擦好藥,就回到屬於你的地方罷。」說完,男子對著月光繼續飲酒,仍然是不向她瞧上一眼。
聽他如此說,她便安靜地撕食著手中烤熟的羊腿,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是誰?為何救了我卻又不想承認?
他的身手堪稱一流,為何我從不知武林中有這樣一位青年高手?
就在她疑雲滿腹時,門外傳來遲緩的腳步聲,有個人,而且應該是老人,朝著草茅走過來了。
「喀什族的舒翰鷹,老頭子又來找你鬥酒嘍!」蒼老沙啞的聲音愉快地響起。
原來恩公的名字叫舒翰鷹。她聽了心中暗自牢記,想著他日必報救命之恩。
「哈……」救她的男人,也就是舒翰鷹,朗聲大笑。
開懷豪放的笑聲,仿若草原騎獵之暢快,酒酣耳熱之淋漓,令她芳心一動。
江南男子多半談吐斯文,似這般豪邁笑聲,就連天易門中也少見,她不自禁又朝他的身影望了一眼。
此時他已背轉過身子,和門外的老頭子說話,不見容貌,她心中不禁有抹說不上來的失望。
只聽見舒翰鷹笑道:「漢人男子大半不中用,酒量像雀鳥一樣,喝沒幾杯就醉得顛顛倒倒,就你海老頭還像樣些。」
看來,恩公是個海量男子。她心道。
「我老頭子可是喝遍城南城北十條大街,所向無敵手哩!今兒個要為我們漢人男子爭一口氣,來!今晚一定要讓你這喀什族的鷹小子甘拜下風!」
砰地一聲,她聽到酒甕放到地上的聲音,顯然海老頭提來了一大甕的酒。
「只有一甕,夠喝嗎?」舒翰鷹聲音帶著嘲弄意味。
「鷹小子,別小看這一甕酒哩!這可是全中原最烈最烈的酒,尋常人喝一口就要醉上三天。」
「哈……」舒翰鷹朗聲大笑。「你們中原的酒,像水一樣,拿來炒菜都不夠味,希望這甕酒別讓我失望。」
當地一聲輕響,想來是酒杯輕碰,兩人開始在月光下對飲了。
「鷹小子,你常說我們漢人奸詐狡猾又偽善,老頭總是不服,現下想來也有些道理。」海老頭醇酒下肚,話匣子就開了。「昨幾個我侄子從鎮江大老遠來,滿身是傷,哭喪著臉,說是李大富看上了他妹子,派人強搶了去。他不甘心,去衙門遞狀紙,卻讓人打了出來。」
舒翰鷹悶不作聲,仍是飲酒,彷彿事不關己。
「想那鎮江知縣也是個身家清白的讀書人,滿腹聖賢書,卻護著李大富這等無惡不做的土豪,唉,老頭子聽了也心寒。」
屋內的秋練雪聽了,暗暗點頭。
她堂下兄弟曾探得李大富惡行,卻始終抓不到他的把柄,原來是讓鎮江知縣護著。
舒翰鷹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伸手抹抹嘴邊酒漬,突然起身,說:
「海老頭,酒熱著,我去辦件小事,去去就來。」
「鷹小子,你就這樣走了,屋裡的東西,不怕被偷?」海老頭的笑聲有些曖昧。「真稀罕啊!你從來不帶東西回來的,尤其是漢人的東西。」
不知為何,海老頭那似若有意的笑聲,令她雙頰微紅。
「不過是在山崖上撿了只受傷的小鳥,沒什麼大不了的。」舒翰鷹簡單地說道。
「是小鳥嗎?」海老頭一顆頭搖晃著往屋內張望,笑瞇瞇地道:「嘖嘖!很美啊!是只孔雀吧!」
舒翰鷹淡淡地道:「老頭別多舌,小鳥明日翅膀傷好了就回巢,我當作不曾救過一般。」
「我倒忘了,你最討厭漢人。」海老頭笑道。
他……討厭漢人麼?她心中突覺悵然。
屋內的秋練雪沒聽見舒翰鷹答話,瞥見門外青影一閃,已然不見蹤影,只聽見屋外蟲鳴聲和海老頭哼著小曲兒的乾啞聲音。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她試著打坐調息,卻怎樣也靜不下心,彷彿舒翰鷹離開,也帶走了空氣中的熱度,她老覺得冷颼颼地,靜不下心,三不五時朝門口張望著。
突然砰地一聲,接著咕嚕咕嚕滾了兩聲,似乎有事物被擲落地上滾著。
「好小子!你馬上割了這兩個壞胚子的頭來了。」海老頭笑道。
「來給你下酒的。還好,酒還熱著。」舒翰鷹的口氣仍然是淡淡的。
她聽了心下驚駭——此地離鎮江不只百里,舒翰鷹居然在兩個時辰內潛人官府,殺人來回,真是藝高人膽大。
「鷹小子,改日我再給你帶一甕酒來,我知你從來不做白工的。」海老頭笑道。
「從來不做白工」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恩公是六扇門中人。行俠還有薪餉支領?她心下不解。
噹一聲輕響,想來門外兩人又繼續乾杯對飲了。
海老頭又開了話匣,說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的那個蘇州刺史,聽說被人宰了。」
聽他提及蘇州命案,秋練雪不禁側耳。
「喔,是嗎?」舒翰鷹淡淡地應了一聲,彷彿事不關己。
「唉,鷹小子,其實人的好壞,真是很難說哩!」海老頭滄桑地歎了口氣。「像蘇州刺史那樣的好父母官,卻對家裡下人如此殘忍,唉,這世上,是非黑白難斷哪!」』
她聽了海老頭的話,心中一凜;難道,蘇州刺史死有餘辜?
「你們漢人真是虛偽,滿口仁義道德,卻不把僕人和女人當人看。父親賭輸了把女兒賣去妓院,主人凌虐下人,還覺得理所當然,真是心性殘忍的民族。」舒翰鷹語氣充滿不屑。「我們喀什族男人保護女人,又愛惜牲口和財產。我愈來愈討厭中原這個骯髒地方,還好,有你這個豪爽的老頭做酒伴。」說完又哈哈大笑。
聽他如此譏評,她心下不禁黯然,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不是麼?
突然,舒翰鷹的歌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豪邁的歌聲響遏行雲,清亮氣足的長調衝出而飆起,真如古人所云,集長風乎萬里。
聽著他的歌聲,她胸中頓時豁然開朗,眼前彷彿出現一片寬闊草原,無邊無際。
豪氣、俠氣、膽氣——舒翰鷹的行止和歌聲,使她想起史書中描寫的豪俠,竹筷敲擊惡霸頭顱,引吭高歌的豪邁氣概,當真如李白「俠客行」所寫: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在屋內聽著舒翰鷹的歌聲,芳心暗動,對他的為人心生傾慕,不自禁又多朝門外望了兩眼,渴望一見他的廬山真面目,卻仍只見高大的青色背影。
此人武功高強,只怕不在門主之下,不過,同樣是仗義行俠的大好男兒,性格卻全然不同。她心中暗想。
有別於門主的仁義深厚、木訥少言,舒翰鷹慷慨豪俠,言辭犀利,就像烈酒,令人滿腔熱意,心情動盪不已。
這是她遇見舒翰鷹的頭一夜,就只這麼一天時間,她已然將心交給了屋外慷慨高歌的男子卻不自覺。
《第三章》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
她勉力撐著手肘起身,卻拉動肩上的傷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看來,她肩上的傷口並沒有處理完善,一夜之後,痛得更加厲害,可能化膿了。
她發覺身上不知何時讓青色披風覆蓋著,想來是舒翰鷹在她熟睡時悄悄為她蓋上的。
纖手輕柔地將披風折疊好,平素冷冰的鳳眸漾著溫柔的水光,心裡頭暖烘烘的,生平第一次對門主以外的男子產生親近之意,雖然他們只有一夜之緣。
秋練雪手裡抱著披風,站起身來。
一夜飽睡,精神養足了,雖然肩上傷口猶然疼痛得厲害,她還是決定離開,因為從舒翰鷹的口氣中知道他不喜歡漢人,救她似乎只是一時之舉。
她望著那依然坐在門口的高大背影,心中竟然有一絲不捨。
她緩緩走近他,說道:「承蒙恩公搭救,秋練雪他日必當酬報救命大恩。」
不知為何,她竟然將自己的本名報出:「秋練雪」三字在天易門向來是項秘密。
舒翰鷹仍是背對著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僅是微微頷首,表示聽見了。
望著他長髮上的青色汗巾,她心中竟升起一股想法:從此人海茫茫,再見無日,再多瞧他一眼,即使只有背影,也是好的。
她緩步走到舒翰鷹身邊,腳剛跨出門檻,猛然想起手上猶自拿著披風,未還給他呢!
轉身欲將披風遞給他,正好迎上舒翰鷹抬臉,在日光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見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美麗的青藍色。
她腦際閃過前日綠茵樓說書老所言:
「蒼鷹的長相很特別,他發泛紅光,眼如青石……」
她心中一凜,伸手入懷取短劍,手起劍落,當頭就斬了下去。
當地一聲,短劍讓舒翰鷹未出鞘的長劍給架住了。
舒翰鷹語帶嘲諷地說道:「這就是你『酬報救命大恩』的方式?」
「你就是蒼鷹。」秋練雪沉聲說道。
「好眼光,不愧是朱雀。」舒翰鷹,也就是梟幫七殺之首的蒼鷹,讚賞地說道。
「你從禿鷲手中救出我,到底有何企圖?」她語調冷肅如冰,清亮的鳳眼犀利警戒地望著舒翰鷹湛湛青眸。
「在喀什語中,沒有『企圖』這個詞,喀什人是想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民族,不懂得陰謀打算的『企圖』。我救你,是欽佩你的義氣。」
「殺手也懂得義氣嗎?」一旦確知他就是蒼鷹,她的語氣刻薄了起來。
「哈!義氣是你天易門專有的嗎?如果我說,梟幫也有重義氣的殺手,而且不只一個,天易門的朱雀,你大概會不屑吧。」舒翰鷹諷道。
她冷哼一聲,不予回答,手上短劍攻勢再起,一個回風敗絮勢,往舒翰鷹頭頸削去。
舒翰鷹旋身避開,一個反手,當地一聲,再度輕巧地架住了短劍。
「拔出你的長劍,和我一決勝負。」她冷冷地道。
「強悍又美麗的朱雀,你夠資格向我挑戰。不過,舒翰鷹期待的是能夠全力以赴的朱雀,而非受傷又心神不寧的秋練雪。」舒翰鷹沉聲說道,帶著淡淡的嘲諷口吻。
她聞言臉一沉。眼前這男子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殺手,居然敢說她心神不寧,嘲笑她的修武精神?
從小到大,她和天易門眾兄弟一起練武,身為女子,她不但沒有撒嬌取巧,只有比他們更刻苦努力。
她雖是翰林府的千金,卻捨棄了豪華舒適的宅邸,離開了薰香溫暖的閨房,整日在滄山上,咬著牙和江南最嚴格的武術家族一起操練。在十八歲時,她以高湛的武藝和精明才幹奪得朱雀之名,和師兄並立堂主之位。
從那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風流才子秋翰林的女兒,而是天易門的朱雀,這個令她驕傲的稱號,將一直伴她到生命終了。
而這名青眸男子,居然嘲笑她心神不專?
秋練雪冷若冰霜的明艷臉龐浮現慍色。
她平時對待任何人都是神色冷淡,就連生氣也不屑,舒翰鷹幾句言語,就讓她忍不住怒顏以對了。
「只有終日無所事事的閨閣千金才有閒暇心神不寧。」她絕艷的容顏帶著慍色,語氣不善地說道。
「那麼,請告訴我,你身後那人是誰呢?」舒翰鷹嘴角帶笑,似乎對她的慍怒頗感興味。
她眼光移到門外,赫然發現體型矮壯的禿鷲正站在門口,不懷好意地望著她,卻是腳步遲疑,有所顧忌,不敢走上前來。
他顧忌的顯然不是秋練雪,而是舒翰鷹。
「蒼鷹,果然是你將朱雀劫走了,難道你為了這女子,要背叛梟幫?」禿鷲陰惻惻地說道。
「梟幫之於我,只是生意中間人和殺手的關係,我仍是自由身,不屬於任何組織。」舒翰鷹神色冷淡。
「江湖上人人都說你蒼鷹是七殺之首,就算你不聽命於梟幫,也該顧及七殺的義氣。」禿鷲顯然不想惹火舒翰鷹,想用言語牽制他。
「七殺佔上風時搶先爭功,不敵時拋下同伴逃命,有何義氣可言?三年前你和影子合戰天易門之主,見勢頭不對,便拋下她獨自脫逃,這種不義之舉,我們喀什人是最瞧不起的。影子至今生死不明,可惜了她是梟幫中最好的殺手。」
「廢話少說,總之你為了朱雀,不惜和我動手嘍?」禿鷲臉色越發陰沉。梟幫之人都明白蒼鷹的能耐,一柄長劍自出江湖以來,從未敗過。
「我曾在真主面前發誓,漢人只殺不救,先前一時起意出手救她,已是違背真主之意。」舒翰鷹雙手環胸而立,倚在門邊,擺出袖手旁觀的姿態。「朱雀,這日你要靠自己保命,因為我絕不會為了漢人女子再次違背誓言。」
她冷冷地說道:「不勞您駕,秋練雪從來不靠人,更何況是敵人。」
「哈……」舒翰鷹豪邁的笑聲響起。「好氣魄,天易門的朱雀,不是膽小如鼠、事事依靠男人的漢人女子,你和我們喀什族的勇士一樣勇敢,可惜,喀什人是最守信的,我說過不插手,就算禿鷲將你剁成肉醬,我也不會抬一下小指頭。」
禿鷲一聽,心中緊張感頓消。蒼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算他曾一時起意救了朱雀,此言一出,就表示絕對不插手,那他就毫無顧慮了。
「朱雀,你是我手下敗將,就乖乖隨我回梟幫受問吧!」禿鷲獰笑道。
生死攸關之際,她顧不得身上的傷,心中對門主的牽掛也拋在腦後。此時此刻,前方禿鷲步步逼近,後方蒼鷹冷眼旁觀,她無暇念及情與義,心中唯有求生之念,欲作背水一戰。
她眼一眨,鳳眸中精光灼灼,心與氣合,氣與神合,腳下劃土成樁,雙掌成撲禽之勢,全身氣脈大開,暖氣遊走全身,火紅衣衫微微飄起,似展翅欲翔之火中鳳凰。
兩人纏鬥多時,掌風呼嘯,身形穿梭,將茅屋打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倒。
禿鷲原本懷輕敵之心,料不到秋練雪雖是女子,卻有一股以命相搏的狠勁,愈戰愈勇、愈挫愈剛,他雖然藝高一著,面對如此氣勢,卻是愈打愈膽怯。
「朱雀,既然你寧死不肯透露天易門主的行蹤,那殺與不殺,也無差別了,老夫不想耗費力氣,請!」禿鷲虛晃一招便離開了。
「朱雀拚命的浴火之姿,果然是最強最美的,難怪漢人稱朱雀為百禽之王,就連兇猛的鷲也膽怯而退。」舒翰鷹口中不住稱讚。
喀什人最敬佩勇士,他適才一見秋練雪勇鬥之姿,心中起了欣賞愛慕之意,完全忘了她是討厭的漢人。
秋練雪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要試試嗎……」話未了,麗容蒼白,猛地吐了一口鮮血,身子顫萎軟倒。
舒翰鷹長臂一伸,將她攬在懷中。「你用氣過猛,這一番打鬥,原本只有三分傷,現下成了九分,看來五天之內是動彈不得了,得另找隱密處安身養傷。」
「你不是只殺漢人,不救漢人?放開,讓我自行回天易門。」她氣空力盡,癱軟在他懷中動彈不得,惡狠狠的盯著那雙幽藍眼眸,咬牙說道。
「說清楚,我可沒出手,你自己傷重不支,倒在我身邊,我只是隨手安置你,這不算違背誓言。再說,你打壞我的房子,身為物主,怎能讓肇事者如此輕易走人?」舒翰鷹單手將她橫抱在懷中,藍眼眸戲謔地俯下望著她因怒而紅艷的臉龐。
「你……快放我下來,這副樣子成何體統!」她蒼白的玉容因氣惱而暈紅,美眸因盛怒而晶亮,更顯容貌晶瑩美艷,不可方物。
舒翰鷹見她面容艷麗含嗔,盛怒美姿,難以描繪,心中一蕩,一時情不自禁,俯唇輕吻她玫瑰般的柔軟唇瓣。
但覺她檀口微啟,舒翰鷹由輕吻變為深吻,嘗著她口中芳香,胸中逐漸火熱,心猿意馬,漸漸把持不住。
秋練雪猛地推開了他,如水眼眸閃著自制,細細嬌喘道:「你……你不要碰我,我們是敵人……」她的玉頰紅暈,表情卻冷若冰霜。
舒翰鷹被她一言提醒,收心定了定神,瀟灑笑道:「現在你無法動彈,還是做個乖女孩,好好養傷吧。」
青眸對她眨了眨,還是忍不住俯唇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彷彿這是他們之間再自然也不過的動作。
她不由得氣惱又無奈。
在翰林府,她是千金小姐;在天易門,她是尊貴的朱雀堂主,眾人見了她冷漠威嚴的氣勢,莫不戰戰兢兢,正眼也不敢瞧一眼,連碰也不敢碰一下。此時卻任這男子輕薄,無力施為,教她如何不怒火塞胸?
但在這怒火中,卻有一絲她不願承認的甜蜜悄悄流人心田。
只見舒翰鷹悠閒的說道:「雖然你生氣的模樣很美,想要傷好快一點,還是不要動怒比較好。」
「你給我滾遠一點,自然就不生氣了。」她氣極了,說話也粗鄙了起來。
「哈……」舒翰鷹爽朗大笑。「要治好你,又不能碰到你,就算是我族的巫師也辦不到。」
青色披風再度將她身軀包進懷中,舒翰鷹臉帶笑意,一手抱著她,一手提著酒壺,瀟灑地走入夜幕之中。
這是她和舒翰鷹共處的第二夜,她對他視如仇寇,欲殺之而後快,卻不自覺地迎合他的吻,女人心哪……難解。
※ ※ ※
天易門總堂。
身材魁梧的布衣大漢即是有「武林第一」之稱的天易門之主,俊美瀟灑的藍衫男子則是甫自蘇州趕回的殷五,朱雀堂下的趙香主則是恭敬隨侍在兩人身邊。
「可有朱雀的下落?」天易門之主背負著手,在大廳裡不安地踱步,濃眉糾結。
「寒月已前去探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勿憂。」殷五摺扇一展,悠閒地說道。
「寒月能力足當此任。但是朱雀性烈,若是落在對頭手上,寧死也不願屈服,叫我如何不擔心?」
一名堂眾疾步而人。
「報!靳堂主有飛書傳來。」
殷五招扇一收,從門眾手中接過信紙,展閱。
「寒月傳訊:朱雀安全無虞。我早說過了你不必擔憂。」俊美的容顏微笑。
「朱雀既然安全,何不回轉?」濃眉仍是皺攏。
「不是受了傷動彈不得,就是落在敵人手上,也有可能是兩種情況兼有。從留言看來,對方是寒月認識的人,知悉其性情,才有把握此人不會傷害朱雀。」殷五說道。
「寒月熟悉之人,嗯,該不會是梟幫七殺之一吧?」人傑之一的靳寒月其實出自梟幫,這件事一直是他兩人之間的秘密,就連秋練雪也不知。
「擒住朱雀的人,應該是七殺之一,而且可能是最厲害的那一個。」
「唉,都怪我一時大意,否則朱雀也不會遭此劫。」
「是劫是緣,還未知呢!」殷五莫測高深地說道。
※ ※ ※
「我就算傷口化膿腐爛,也不要你包紮!」她瞪著眼,一臉峻拒之色。
「你的傷口犯了什麼過錯,為什麼要讓它腐爛?」舒翰鷹略帶興味地望著她瞪大的眼。
「你不要碰我的身子!梟幫的賊子。」面對舒翰鷹奇怪的回問,她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嚴峻以對。
「我只殺人,不偷東西,為何說我是賊呢?」
秋練雪聞之麗容含怒,他不知是漢文造詣太差,還是故意裝傻,戲耍於她。
「你來中原也有段時日了,有一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沒聽過麼?」她沒好氣地說道。
「你們漢人真是奇怪,連兄弟的妻子掉到井裡該不該救都要拿出來討論,真是沒有同情心的民族。」他嘲諷道。
她知他所指乃《孟子》中淳於髡所問:「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她被舒翰鷹如此諷問,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孟子不是叫人要有『惻隱之心』嗎?我若看著你受傷不治,那不就『非人哉』了?」舒翰鷹擔心她肩上傷口,口中說笑,伸手就要解開她的外衣。
她往後一閃,厲聲說道:「不要過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咬舌自盡。」
「咬舌自盡?哈!聽說你們漢人有一部書叫《烈女傳》,裡面教女人一些奇怪的思想,像是讓丈夫以外的男人碰到了,就要把手砍掉,把鼻子削掉,或是咬舌自盡。你們漢人女子動不動就要咬舌自盡,有這種勇氣和毅力,為什麼不拿來練武功保護自己?我看,就算練了武,也還是個性軟弱,寧願咬舌自盡,也沒勇氣活下去面對厄境。」舒翰鷹見她面現厲色,不再走近,雙手抱著胸,身體斜倚,面帶嘲諷地望著她。
被他如此嘲笑,她舌也咬不下去了,冷哼一聲。換了番言語:「你是敵人,有操守的武者不能接受敵人的恩惠。」
「你們漢人有個故事,古代有兩個老頭,說是不肯吃敵人的米,結果活活餓死在山上,還被稱為有節操的聖人。真是可笑,山上的草木是屬於天地的,不是國王的私有物。你想傚法這兩個可笑的老頭,將上天賜予你的寶貴生命扼殺嗎?」舒翰鷹不屑地說道。
「你……你強詞奪理!」她嘴上這麼說,卻也想不出話來反駁,身軀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不再緊張戒備。
舒翰鷹趁此之際,出手點住了她身上三處大穴,使她無法動彈。
「倔強的女孩,你就是不肯乖乖讓我治傷,虧我費了這番口舌,用你們漢人的道理來說服,結果還是我們喀什族的法子有用,不聽話的病人就綁來醫治。」舒翰鷹將她身子拉近前來,取出小刀,在火上烤了幾回。
她穴道被制,全身動彈不得,一雙鳳眼炯炯地瞪著舒翰鷹,惱怒又疑懼,不知他又有什麼無禮的動作。
舒翰鷹嘴角微揚,對她燃燒的雙眸投以漫不在乎的神情,大手不客氣地解開她外衣襟扣。
不一會兒,她外衣敞開,露出素面白緞的削肩裡衣,兩條玉臂裸露,肩上鮮血染紅了白緞。
舒翰鷹手上小刀利落一劃,割開了緞布,露出肩上玉凝般的雪膚。他似乎不以為動,雙手熟練地清理傷口壞死的部分,敷上金創藥,再為她穿好外衣。
從頭至尾,她不吭一聲,薄唇緊咬著,撇過頭去不願看一眼。
舒翰鷹見她如此倔強神情,瀟灑一笑,提起了酒壺,走開了去,離她遠遠地,倚靠在角落飲酒。
「朱雀,你的身子雖被我瞧見,也不必以身相許,我們喀什人沒這種奇怪的規矩。」草茅的角落傳來他慵懶的聲音。
「那最好。」她冷哼一聲。
「這是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難得。」舒翰鷹爽快地笑道。
那爽朗的笑聲,再次令她心動,她猛地一定神,冷冷地說道:「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是漢人,你是喀什人,永遠不可能同心。」
「是嗎?」舒翰鷹仰頭喝了一口酒,眼睛炯炯地凝視著她。「我到中原以來,所看到的漢人女子都是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凡事仰賴丈夫,軟弱無用,和廢人沒什麼兩樣,稍微有個性一點的,不過是玩些爭寵排外的小花樣,還是依男人和喜好而活。天易門的朱雀,你不像漢人女子,你的性情比刀子還要剛烈,外表是女人中最美的雪蓮,脾氣卻是男人中最硬的石頭。」
「多謝謬讚。」她沒好氣地說道,晶亮亮的鳳眼睨了他一下。
「漢人狡詐虛偽,欺善怕惡,沒一個好東西。你是正直的勇士,不如加人我們喀什族,過著在草原上騎獵斗武的日子,豈不快哉?」舒翰鷹言語爽快豪邁,眼眸卻變得黯藍了。
想起家鄉一望無際的寬闊草原,想起草原上騎獵歡歌的純樸族人,他,還能回去嗎?
「背本忘祖,豈能為人?」她話聲嚴厲了起來。要她叛族,決計不可能!
「是嗎?既然漢人皆以祖宗為榮,驕傲的朱雀,你為何不肯提自己的家世?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你是什麼呢?天易門的秋練雪嗎?天易門不是姓『秋』,而是姓『李』,它的創門人是一代大俠李滄天。所以,你到底是屬於哪裡的秋練雪呢?」舒翰鷹語調輕鬆,卻是句句精準地砍人她心中不願正視的死角,難以招架。
「我是……」她欲言又止,緊咬著唇。
天易門朱雀堂主的真正出身,向來是個秘密。
她的父親秋翰林文名滿天下,且為天子愛臣。翰林之女不在閨中吟詩刺繡,卻統領江湖豪傑四處行走,在這個重視顏面形象的文化大國,傳出去對秋翰林聲名有損,所以這是她對父親所盡唯一的孝心。
「怎麼又扭扭捏捏了?」舒翰鷹語帶嘲弄。
她最痛恨被比作扭扭捏捏、矯揉造作的女子——就像紅婷夫人一樣。
經舒翰鷹如此挑釁,她不禁衝口而出:「我出身秋翰林府。」
說完後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秋翰林是江南家喻戶曉的人物,蒼鷹待在江南少說也有三年,豈有不知之理?她偷瞄了舒翰鷹一眼,看他對此有何反應。
「哦?」舒翰鷹漫不在乎地應了一聲,仰頭喝了口酒,狀似隨口問道:「翰林府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大概只有這個異族男子才不知道翰林府。她心想。
而舒翰鷹不曉得是一無所知還是故作不知的反應,使她卸下了長久以來隱瞞身世的緊張感,開口滔滔而出。
「翰林府是江南文人雅士對詩談話之所,其內佈置精緻雅麗,有假山片水,長松修竹。翰林府的主人喜吟風詠月,愛才子佳人,他……」秋練雪說到此,麗容罩上陰霾,續道:「他風流好色,共娶了五房妻妾,我母親是他的正妻,因受不了他處處多情,早年便上山修行。」
「你恨你的父親嗎?」舒翰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當然!」她咬牙說道:「他嘴上甜言蜜語,其實左擁右抱,踐踏母親忠貞熱情,使她一生鬱鬱不歡,愁腸百結,終至荒山修行,青燈伴餘生。我恨自己生為如此薄倖男子的女兒,然而,血緣卻是斬不斷。擺不脫的,我想恨他,卻又不能恨他……」秋練雪麗容氣憤中帶著一抹淒然,晶亮的黑眼濕濕的。
舒翰鷹凝望著她,海水般的青色眼眸浮現溫柔,那是全然瞭解的溫柔眼神。
他猛地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輕聲說道:「你說的沒錯,血緣是斬不斷的,即使他犯了多大的錯,始終是父親……」
「我為何對你這異族人說這麼多?」她猛然從淒涼中回神,板起了臉,不甘心地說道。
她瞪著地面,有些氣惱,有些不解。
她素來少言少語,開口不是下命令就是拒絕,只有和秋無念在一起時偶爾說兩三句調笑言語。
她將吐露心事視為女兒態,強者如她,是不需要訴苦的,就如同男兒有淚不輕彈。
然而如今她卻不知不覺地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淒憤說了出來,不是對同父異母的姊妹,也不是對仰慕的天易門之主,卻是對眼前這名異邦人。
舒翰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氣憤的自語,抬頭凝視著屋外明月,唱起歌來了——
歌聲有別於前夜的豪邁、瀟灑低沉的語調,帶著濃濃的鄉愁,如同胡馬因北風吹起而思念故鄉,蒼鷹鳴號獨自飛過沙漠。
她不由得抬眼望著舒翰鷹。他俊挺的容貌仍是透著不羈的瀟灑,原本明亮的湛藍眼眸,此時卻是沉幽的黯藍,像深秋的湖水,涵納著許多愁意。
她不禁想知道,他有著什麼樣的傷愁呢?
每個江湖人背後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他的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殺手,喀什族的舒翰鷹為何會離開故鄉,千里迢迢來到江南,化身成為惡名昭彰、令人聞名喪膽的蒼鷹呢?
她突地一驚——我到底在想什麼?
舒翰鷹是貪財嗜殺的梟幫殺手,是武林敗類,也是她的敵人,她居然在想武林中最可怕殺手有何隱情,想為他開脫罪名嗎?
秋練雪,你忘了自己是天易門的朱雀堂主,正邪不兩立嗎?她心中暗自警惕。
但,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呢?為何爽朗的歌聲中有著無奈哀傷……心裡不住地想著,身上仍負傷,她帶著疑問沉沉睡去了。
舒翰鷹就著月光唱了幾曲之後,偶一轉頭,見她蜷曲著身子睡在牆角邊,他唇角綻出一抹笑,悄聲走近,解下身上披風,輕輕覆在她身上。
舒翰鷹凝視著她的睡顏,夢中猶然秀眉微皺,他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柔聲說道:「倔強的女孩,就連睡覺也不肯放鬆自己嗎?」
柔和的月光映著兩人斜倚的身影,看起來安詳而溫馨,彷彿他們從來就不是敵人。
這是她和舒翰鷹共處的第三夜,她仍然滿懷敵意,卻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鬱結向他傾吐……
《第四章》
「朱雀,聽起來你父親很富有,他有想殺的人嗎?看在你的面上,我算他便宜一點的價碼。」舒翰鷹一邊在火上烤魚,一邊輕鬆地說道。
「我爹是文人雅土,整日吟詩詠辭,何來結怨?」她沒好氣地瞟了舒翰鷹一眼,對他的提議敬謝不敏。「再說,若他真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自有國法主持正義,還他清白。」
「是麼?」舒翰鷹將烤好的魚放在盤中,把較大的那條遞給她,自己的則淋上酒汁,瞬間香味四溢。「如果你們的國法真的公正,為何人人花大把銀子來拜託我殺惡人,主持正義?」
「為財而以殺人為業能叫主持正義嗎?」她嘲諷地說道。
只見他輕鬆地說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個刺秦的故事嗎?那名殺手不也收了買主很多錢財,怎麼就被後世大加讚揚?」
「你說的是荊軻刺秦王,那不一樣。」瞪了他一眼,她續道:「秦始皇是暴君,荊軻是為了天下黎民才前去行刺,燕太子欽佩他的勇氣,才對他禮遇有加。再者,荊軻是刺客,刺客和殺手是不一樣的。」她忍不住又睨了舒翰鷹一眼。
他對漢人的偏見到底有多深?所有漢人的行為,不論好的壞的,全被他斷章曲解。
也許,舒翰鷹並沒有曲解,他只是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秋練雪心中突然有此想法,但隨即又心生警惕:她絕對不能同意舒翰鷹所想,那是異端之說,絕對不能認同!
「刺客和殺手哪裡不一樣了?同樣是在國法之外殺人,殺手收買金,刺客難道沒有人幫他照料家人溫飽?刺客殺的也未必都是暴君、邪惡之徒,如此說來,這兩者有何不同?」
「這……」她一時間找不出話來辯駁了。人人都說蠻夷之族少文化、少智識,怎麼這個喀什人思緒敏捷,竟然說得她啞口無言?
她素來沉默寡言,重行動而輕言語,常言是非公理自在人心,詭辯無用,現在面對舒翰鷹的詰問,真是心明口拙了。
若是口齒靈便的秋無念,常和秋翰林在那兒辯什麼「白馬非馬」,定然馬上反辯一句:「你見過有人天天做刺客的嗎?把刺客當職業的就是殺手了。」
可惜,她永遠也不會是秋無念,只能瞪著鳳眼,說:「你……你強詞奪理!」
舒翰鷹嘴角露出微笑。這朱雀哪,精明小心,外表能幹又有威儀,內裡卻只是個固執的老實人。
「你真是江南人嗎?聽說江南人口齒伶俐,心性狡儈,你好像沒一條合的。」
「那你就是江南人了?口齒伶俐,心性狡儈,完全符合。」她終於找到機會反擊一記。
舒翰鷹聞言哈哈大笑,說道:
「來江南討生活,自然得多學著點才不會吃虧上當,套句你們漢人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來中原之前也不是這個樣的。」
「那你來中原之前是……」她話一出口,便覺不妥,硬生生地將那句「是怎麼樣的人?」給吞了下去。
對於舒翰鷹的過去,她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舒翰鷹聽了她的話頭,見了她的神色,馬上知她心中所想,俊朗不羈的容顏綻出微微一笑。
他雖然欣賞她有奇骨,重義氣,但是天易門和梟幫向來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兩人不可能為友,加上她固執的性子,就連化敵也萬不可能,趁早分道揚鑣才是。
他瀟灑一笑,說道:「咱倆一拍兩散後仍舊是敵人。朱雀,我送你回家吧,受傷的人唯有在家,身心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望了他一眼,她半晌沒有說話。
她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天易門的朱雀負傷落人梟幫的蒼鷹之手,卻只是吃了三天他烤的魚,蓋著他的披風睡了三天,沒死沒重傷,沒災沒禍,說出來天易門沒一個人會相信——包括她自己。
「你真要送我回翰林府?」她滿臉懷疑之色,接著又露出警戒的表情。「不會趁機進去殺人打劫吧!」
舒翰鷹聞言大笑,又是那爽朗得令她心動的笑聲。
「我是殺手,不是強盜。」
「真的?」鳳眼斜望著他。
「喀什族的舒翰鷹雖然會『強詞奪理』,卻還沒說過假話。」舒翰鷹對她眨了眨眼,他的眼眸此刻是明亮的蔚藍天空色。
見了如此美麗的藍,她不禁心中一動,卻又僵硬地別過臉去,不與對視。
舒翰鷹見狀微笑說道:「你很害怕我的眼睛麼?」
她冷哼一聲,說:「誰怕了?我們練武之人胸中有浩然正氣,不怕你的魔性之眼。」
「魔性之眼嗎?」舒翰鷹聽了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如此言語。哈瑪常說,我的眼睛是全族中最美的天空色,所以他叫我……」
他說到一半突然打住,臉色黯然,猛然一個轉身,沉聲說道:「你身上有傷,不宜走動,我背你回去吧。」
※ ※ ※
舒翰鷹負著受傷的她在城內飛簷走壁,不一會兒便到了富麗堂皇的秋翰林府。
他一個輕巧的飛身便竄過了府牆,悄然無聲地落地。
「這裡是花園,那棟雕樓是我的妹妹無念居住的鏡花水月閣。」她纖手指點著翰林府中的建築,在他耳邊解說著。「蓮池後那棟就是爹當年特地為我娘蓋的雲居,現在是我一人的居所。」
舒翰鷹側首輕笑道:「一人住一棟樓,翰林府的千金住的比我族的皇后還要好。」
他口中說笑,腳下不停,一縱一拐,已然在雲居門口輕輕落下。
手扶著他的肩,從他背上輕輕跳下,她低聲說道:「多謝了。」淡淡的語氣中深藏著複雜的情感。
此時,她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舒翰鷹,他是她的敵人,但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這三天的相處,舒翰鷹雖然多番嘲諷於她,行止卻是端正無歹念。
想起他豪邁的歌聲,直爽的言語,她心中的堅持有了些許動搖——也許,他並不是個濫殺的惡人。
她抬眼凝視著眼前高大男子,依然是滿身風塵,瀟灑不羈,青色汗巾繫著他偏紅的長髮,藍色的眼眸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就和她的一樣。
兩人靜靜地凝視著對方,半晌無語。
舒翰鷹突然披風一揚,背轉過身,低聲說道「你進去罷。」舉足便要離去。
她望著那高大孤獨的背影、在夜風中落寞飄揚的藏青披風,突然衝口而出:
「你等等!」她奔上前去。
「嗯?」舒翰鷹回過身來,劍眉微挑,有些詫異地望著她。
凝視著他俊挺不羈的容顏,她心中百味雜陳,感激、敵意、溫柔、自惱盡揉其中。
最後,她的眼光落在舒翰鷹身上的藏青披風,輕聲說道:
「我拿針線幫你補補吧。」長長的睫扇覆著她低垂的眼簾,看不到她眼中浮現的神色。
舒翰鷹瀟灑一笑。「要用針線活來報救命之思嗎?那也成,不過我向來披風不離身,高貴的朱雀,肯讓我進你的閨房嗎?」
她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跟我來。」向舒翰鷹一招手,領著他走進雲居。
自從她的母親上雲遙山修行後,她的住所云樓就再也沒有男人進來過——包括她的父親。性情決絕的秋練雪,總是將前來雲樓思念愛妻的秋翰林擋在門外。
「你沒有資格進來。」她總是如此冷絕地對父親說道。
不知為何,今夜她卻讓舒翰鷹進了雲樓——只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
秋練雪走到房前,腳步倏地停住了,而容刷地慘白,咬著唇,雙拳緊握,身子不住地顫抖。
此刻她的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子嬌喚聲。
「夫郎……我們就在這兒嘛……」紅婷夫人膩聲撒嬌。
「不行,練兒平時不讓我進雲樓的。」秋翰林想到女兒冷若冰霜的容顏,連忙拒絕。
「那又有什麼打緊?你是翰林府的主人,難道想在自己家裡快活也不行嗎?」
「紅妹,換個地方可好?你瞧,今夜月色多美,咱們到花園去吧。」秋翰林哄著懷中嬌妻。
「奴家不依,奴家現在就要……」紅婷夫人白嫩的玉臂環上了秋翰林的頸項。
「可是練兒……」
「有何打緊,此刻又沒人在。你這個女兒,一出門就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她早就不把翰林府當家了,你又何必顧忌這麼多……」
秋翰林不再言語,不一會兒,男女交歡的喘息聲飄蕩在房中,似乎在對仍立房外的秋練雪得意地冷笑著。
紅婷夫人的嬌吟聲止不住地一波波傳人她耳中,她明艷的容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不住地顫抖,好似寒風中的枯枝,玫瑰般的柔嫩唇瓣咬出血絲。
她瞪大了眼,什麼話也沒說,胸口劇烈起伏。
他……他竟敢如此!在曾經和娘山盟海誓的雲樓和另一個女人交歡!他把娘的真情當作什麼了?他又把女兒當作什麼了?
心痛、屈辱,她身子一個顛簸,嘔出了一口鮮血,血水灑落地面。
一襲溫暖包裹住她氣憤顫抖的身子,她轉頭,對上溫暖的藍眸,破舊的藏青披風正包覆著她。
「改天再來取針線罷。」舒翰鷹輕聲說道。手臂一緊,將她攬人懷中,足一蹬,輕輕巧巧地出了雲居,出了翰林府。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她睜著眼,呆視回時路,街景路況全沒映入,腦中儘是紅婷夫人嬌喘吟哦的聲音。
紅婷夫人,你贏了,爹眼中果然只有你。一聲軟語,便讓爹將曾經深愛的娘拋在腦後,在她整日深鎖蛾眉、鬱結吐愁的雲樓,和你恣意快活。
她不覺紅了眼眶,倔強的鳳眼中更多的是淒冷。
長久以來,她心中暗藏著期盼,期盼在父親風流俊逸的外表下,心底仍埋藏著對娘親深摯的愛戀。
如今,連這一丁點兒的期盼都在今夜破碎了。
她不敢相信,曾經山盟海誓、親憐蜜意,居然會化為輕煙,消逝無蹤,她從來不相信人心是這麼薄情,此時,卻不由得她不信了。
「你身上有傷,別再胡思亂想了。」舒翰鷹將她輕輕放下,放好姿勢倚坐在牆邊,打著綁手的緊身衣袖湊近她雪白的臉蛋,輕輕擦去她唇邊血跡。
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地面,咬著唇,一聲也不吭。
舒翰鷹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麼,從懷中掏出打火石,準備生火炊飯。
火燃了,他走到外頭,拔出腰間長劍,手一揚,斬下一截綠竹,再取出小刀,將竹葉小枝削落,挖下一大塊竹乾麵。
如法炮製了另一截竹子,片刻間做出了兩隻竹飯碗。
他將米倒人竹飯碗中,蓋上適才挖下的竹面,架在火上烤著。
「給——我——酒。」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平平板板的。
舒翰鷹劍眉微挑,手一抬,將酒壺丟了過去。
秋練雪一把接住,仰頭就咕嘟咕嘟地灌,一些酒水從她口中洩出,順著衣領流下,浸濕了前襟。
舒翰鷹見狀皺眉。「這是我家鄉的好酒,不要這樣糟蹋。」
秋練雪聽了轉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繼續飲酒——說是灌酒還恰當些。
舒翰鷹見她不予理會,瞬間灌了大半壺酒,他也不發言了,從火架上拿起煮好的竹筒米飯,埋頭一口一口地吃著。
就這樣,簡陋的小屋中,一個猛灌酒,一個悶頭吃飯,冷風從門窗縫裡刮了進來,月光慘白地照在草堆上,看起來一幅蕭瑟景象。
「天易門之主和玄武,哪一個是你的情人?」埋頭吃飯的舒翰鷹,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話來。
匡當聲,秋練雪手中的酒壺掉落地面,瞬間成了碎片,酒水流滿一地。
「告訴你不要糟蹋好酒,唉,還真可惜了。」舒翰鷹面帶惋惜之色,走過去清理地上的碎片。
「你怎麼知道的?」她的聲音寒若玄冰。
「女人只會為了愛人和孩子拚命。」
她睜圓了眼瞪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等於默認了舒翰鷹適才所言。
「江南兩大高手都配得上你,只不過讓你願意拚命去保護的,是哪一個呢?」舒翰鷹自顧自地說著。「應該不是玄武,他太冷,不能讓你燃燒熱情。那麼,就是剩下的那一個嘍?」
她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亂糟糟的,什麼也理不清、說不出。
她在敬愛的門主面前是什麼話都藏在心裡的悶葫蘆,在舒翰鷹面前卻成了裡外通明的亮燈盞。
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只有三天的時間,卻讓他知曉了心底最隱密的兩件事。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說道:「沒錯,就是你所想的那人。」
「你為了保護他,才上搏命崖和禿鷲決鬥?」
「沒錯。」到這個地步,她也只有直承了。
「這個幸運的男人,知道你心中對他的情意嗎?」舒翰鷹口氣有抹複雜的氣味。
「應該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她淡淡地說道,明艷的容顏有一絲黯然。
「嗯?」舒翰鷹抬了抬眉,不解其意。
「因為他已經有妻子了。」
「這倒是出乎意外。」舒翰鷹劍眉高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梟幫最大的對頭就是天易門之主和智計百出的殷五,如果知道他有妻室,早就不計一切地將她抓來做人質。
「赴戰當日。」
想起他提到「內子」時臉上溫柔的神情,她至今仍感黯然。
「你知道他已有家室,還是願意代他出戰?」舒翰鷹的神情有些詫異。
她緩緩點頭。她希望門主完好——即使她已無緣成為他的妻子。
舒翰鷹凝視著她冷艷的容顏,好久好久,才緩緩地說:
「你知道嗎,傳說中,朱雀是守護南方的神鳥,它一次又一次地浴火重生,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強大,永遠守護著心愛的人們。」
她聽了,緩緩抬臉,清亮的鳳眼在他臉上轉了一回。垂下了眼瞼,淒然地說道:
「我還能守護誰呢?別人的丈夫?還是風流薄倖的父親?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遑論保護他人。」
舒翰鷹定定的凝視著她,說道:「朱雀,你還不夠強大,你的心善感而脆弱,你的感情是托在他人身上,而不是你自己心裡。」
「你笑吧,逞強了半天,我終究還是軟弱的漢人女子。」她咬著下唇,眼瞼喪氣地低垂。
「武功再高、意志再堅定的人,也需要溫柔的撫慰,即使是勇敢的朱雀。」舒翰鷹柔聲說道。
她聞言抬頭望著舒翰鷹。他那雙眼眸,此刻是清柔的水藍色,像春天的湖水,溫柔又清澈,使她久久移不開眼。
想不到這麼陽剛豪邁的男人會有如此溫柔的眼眸,她心下讚歎,深深凝望著,漸漸暈眩了,是烈酒的效力嗎?
纖白的柔夷輕輕撫上了舒翰鷹俊挺的面容,她露出著迷神情,喃喃自語:
「你……你的眼睛,好美……」逐漸火熱的嬌軀偎向舒翰鷹。此刻她身心俱疲,只想找一處乾淨溫暖的所在安撫受傷的心。
舒翰鷹握住了她輕撫游移的柔荑,低唇在她柔軟的掌心印下一吻,沉聲說道:
「朱雀,你想在男人懷裡療傷嗎?」
她沒有回答,嬌軀軟倒在舒翰鷹懷中,一雙素手摸索著解開了他身上的披風,解開了披風下青色箭衣的衣帶,一把拉開。
緊身箭衣敞開,露出健壯結實的胸肌,她暈紅火熱的臉頰貼上了,喃喃說道:
「好溫暖……只有一次,讓我什麼都不要想……我……好累……」
她反手摸向自己的髮髻,扯開結繩,髮釵一拔,烏黑濃密的長髮飛瀑而下,披散在肩頭。
白玉般的雙頰紅艷如火,美麗的鳳眸瀲灩著水光媚意,如此微醉芙蓉嬌態,任何男人都抵受不住。
「朱雀,你醉了。」舒翰鷹伸手攬住她香馥柔軟的嬌軀,劍眉微皺。
「也許有一點……」水汪汪的鳳眼凝望著他,說道:「你是梟幫的蒼鷹,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和解,可是,為什麼你的眼睛這麼溫柔,這麼美……」
「喀什族的舒翰鷹,不會擁抱不愛他的女人。」舒翰鷹俊挺的面容嚴肅了起來。
「我不知道能否愛上你,但是,從今夜起,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她手撐著他的胸膛,仰著頭凝視著他。
「再說一遍,加上我的名字。」舒翰鷹臉色露出罕有的凝重。
「天易門的朱雀,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舒翰鷹。」鳳眼亮湛湛地凝望著他。此時此刻,她只想永遠沉浸在那泓春天的湖水中。
舒翰鷹從她口中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擁著她柔軟的嬌軀躺下,修長的手指梳過她的長髮,溫熱的唇落在她白皙的頸項,輕聲說道:
「美麗的朱雀,喀什族的天空之子,從此臣服在你的腳下。」
他修長的手指解開了她外衣襟扣、裡衣盤扣。胸衣繫帶,衣衫如落葉般件件飄落,露出了如凝玉般的雪白肌膚。
舒翰鷹俯首親吻她細緻如緞的雪膚,手一揚,青色披風覆蓋住了兩人交纏的身軀。
月光下,夜風中,只聞蟲鳴蛙鳴,和輕輕的喘息聲。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四夜,她把自己交給了他……
《第五章》
她醒來時首先映人眼簾的,是蓋在身上的藏青色披風,以及——覆在她赤裸胸前的暗紅長髮。
那陌生的髮色,令她不由得一驚,用力眨了眨眼欲瞧個清楚。
她發現自己頭枕著舒翰鷹的手臂,雙手依戀地抱著他的腰,身子依偎在他溫暖的懷中。
秋練雪不禁皺了皺眉,移開放在他腰上的手,輕輕翻個身,仰面躺著。
舒翰鷹在她身旁沉睡,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手臂猶然環抱著她的身軀。
他束髮的青色汗巾躺在不遠的地上,暗紅長髮披散在她身上,和她烏黑髮絲親密纏繞,分不出彼此。
她首次仔細打量舒翰鷹的長相。
其實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有著喀什族人深邃粗豪的輪廓,卻又不失細緻,形狀優美的劍眉、薄唇,和長而密的睫毛。
她不禁猜想著,等會兒當他張開眼睛時,是什麼樣的藍眼眸?
她並沒有等太久,在她醒來後不久,他也緩緩張開了眼睛——是雨過天青的淡藍,有些迷濛,卻又無比溫柔,是她所見過最美的顏色。
舒翰鷹捕捉到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枕在她頭下的大手環過來輕撫著她的秀髮,問道:
「睡得好嗎?」
簡短的一句問話,卻讓秋練雪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沉睡了,心底總是有著解不開的結,往往讓她蹙著秀眉入睡。
昨夜,在舒翰鷹懷中,陽剛又溫柔,就像蒼鷹溫暖的羽翼,她完全放鬆地沉睡,這溫暖親暱的感覺,她一輩子都會記得。
舒翰鷹突然開口:「你母親和你相像嗎?」問了一件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愣了一下,隨即回答:
「爹說我不論長相或性情都像極了母親。」
秋翰林常常怔怔地望著她,喃喃念著:雲容,雲容……
「你爹是天底下最愚笨的男人。」
『啊?」秋練雪不解地望著他。秋翰林文思敏捷,出口成章,還是頭一回有人說他愚笨。
「只有笨男人才會放棄真心深愛的女人。」
「你此話何意?」
「男人只有在想到真心摯愛時,才會露出黯然痛楚的神色,那晚在翰林府,他在提到你,其實是想起你母親時,就露出這種神情。」
「我爹和你是截然不同的男人,他風流成性,專情都不可能了,何來摯愛?」她不屑地說道,卻沒注意到自己言下之意將「他」歸類為專情的男子。
舒翰鷹微微一笑,說道:「但是一樣有真心的時候。男人想起最愛的女人時,會動的是心,而不是嘴。他沒有勇氣去追回最愛的女子,卻成日哄著次愛的女人,不是愚笨是什麼?」
「我不想瞭解男人。」她冷冷地說道。
她一生中最在意兩個男人,一個風流成性,處處留情,一個有結縭十載的妻子卻絕口不提。男人,她永遠也不會瞭解,也不想去瞭解。
「聽起來有些自暴自棄。」舒翰鷹輕笑,愛惜地摟一下她的香肩。
秋練雪轉頭凝望著他,眸中漾著溫柔依賴的水光,但轉瞬即逝,馬上眼光如電,臉現威儀。她冷聲說道:
「我和你之間,只能敵對,不能友好。」她別開臉,生硬地續道:「待我回轉天易門,昨夜的一切一刀兩斷。從此,我的生命中不會再有男人,又何須去瞭解?」她背轉過身,開始著衣梳發。
舒翰鷹聽了哈哈大笑,說道:
「固執的朱雀,你對待自己很決絕,一朝失意,此生不再談情。不過,我很榮幸成為你此生唯一的男人。」
他的笑聲豪爽,眼中卻充滿憐惜之色,望著她美麗倔強的背影。
秋練雪聽到他豪爽的笑聲,秀眉微蹙,冷然說道:
「不要輕敵,再過兩天,等我傷好了,隨時可能殺了你,為民除害。」
「我期待你的挑戰,勇鬥的朱雀是最美的。」舒翰鷹嘴角微揚,綻出坦然自信的微笑,單手支頭,悠閒地看著她著衣。
見他那股自信,她心下不快,冷哼了一聲,說:
「你以為和我一夜雨露,我就下不了手殺你嗎?」
「你們漢人女子不都會死心塌地跟著要了她身子的第一個男人,不論他是雞是狗,是淫賊還是暴君?而我,正好是奪去你童貞的男人,你會如何對我呢?」舒翰鷹眼光灼灼地望著她。
「照殺不誤。」她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而後又補了一句:「如果你真是十惡不赦之人。」
這幾天的相處,使她隱隱覺得,舒翰鷹和梟幫其他殺手氣質迥異,他不像貪財嗜殺之人,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
舒翰鷹豪爽大笑,青眸閃著讚賞的目光,說道:
「有骨氣,這才是我的朱雀。喀什族的天空之子不喜歡逆來順受、屈於淫威的女子。」
「我不是任何人的朱雀,請注意你的言辭。」她語帶嘲諷地說道:「再者,你並沒有『奪去』我的清白,昨夜是你情我願,難不成你醉得比我厲害麼?」
舒翰鷹聽了笑聲突止,目光湛然地凝視著她,緩緩說道:
「我很高興你昨夜並沒有醉糊塗了。沒有心的交歡,是罪惡。女人沒有心的獻身,對真誠的男人是一種侮辱。」
舒翰鷹此語,讓她心中突地一跳。
如果他們是「有心」的歡愛,難道表示她竟愛上舒翰鷹了嗎?
不,不可能,短短四天,決計不可能,她從來不相信一見傾心。
舒翰鷹突然柔聲說道:「朱雀,屋後山中有暖泉,你去浸泡一下,身子會比較舒服。」
秋練雪當然知他所指何意,腦中閃過昨夜的歡愛情景,不禁暈紅了臉。
她清了清喉嚨,強自板起了臉,恢復原來的冷若冰霜,說:
「多謝奉告。」說完便腳步有些踉蹌地走了出去。
耳邊聽到舒翰鷹的笑聲,似乎對她僵硬的反應感到有趣。
可惡的傢伙。她心中暗自咒罵,舒翰鷹似乎喜歡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
※ ※ ※
她依言尋到山中暖泉,將全身衣服一件件脫去,浸泡在暖泉中,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舒服,初夜的疼痛感也逐漸消失。
她頭枕著池邊大石,漆黑長髮散在水面上,閉目聽著山峽中淙淙水聲,心中想著這四天以來的遭遇。
四天,才過了四天,她的心情卻變化迭生。
從一心代門主赴危,乍聞他已有妻室的驚訝傷心,和禿鷲對敵時的心如槁木,在雲居窺見父親風流時的失望氣憤,她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糟的,就連女子清白都賭氣似的交給了只相識四天的男子。
和舒翰鷹一夜雲雨之後,她腦中清晰、心地空明,多年來心中情結頓解,這倒是出乎她意外,又全然不能理解的。
此刻她心中盤算著如何盡快回天易門處理朱雀堂的事務,並且進修武功。和禿鷲一戰,使她看清遇上了真正的高手,自己實是不堪一擊。
突然,山谷中響起了男子歌聲,令沉思中的秋練雪倏地睜眼。
她馬上認出,那是舒翰鷹的聲音。
這已是第三度聽他唱歌,有別於前次的豪邁和感傷,清亮的歌聲時而輕快,時而詠歎,歌聲瀟灑中含著恩愛柔情,彷彿見著豪放的草原男兒伴著愛侶並轡而馳,快意繾綣。
她縱然不懂歌詞,卻也聽得悠然神往,一顆芳心怦然而動。
舒翰鷹的歌聲和著淙淙水聲,在山谷中迴盪著,她專心地傾聽,一時之間,忘了置身何處,彷彿飛身去了西北草原,眼前一望無際,天地相接,山頂白雪皚皚,山腳樹木蔥蔥,身旁的人兒有雙湛藍如天空的眼眸,正深情凝視著她……
這是求愛之歌。
胡想!
她殘酷地截斷了美麗的思緒,強使自己想著為非作歹的梟幫,想著舒翰鷹殺害忠良之士——沒來由的,心中竟泛起了一絲苦意。
秋練雪自水中起身,擦拭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坐在大石上,梳理垂肩長髮。
她的容顏明艷絕倫,儀態不可方物,白皙晶瑩的臉蛋讓山谷中的暖陽一照,透出了淡淡玫瑰紅,梳理長髮的素手皓白如玉。
突然之間,歌聲嘎然而止,她梳理長髮的手也定住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她低語,心中竟然惴惴不安——為了她適才揚言要殺的人。
拉緊衣襟,未系發,未穿鞋,她赤著雙足躍上大石,猶濕的長髮飄揚著,轉頭四望——不見舒翰鷹的人影!
她沿著來時路往草茅疾奔,一顆心急速跳著,心中越感不安。
到了草茅後方便聽見刀劍交鳴聲,她凝目一瞧,不禁心中一驚!
草茅前高高矮矮共十名劍客,劍光霍霍,正群起圍攻舒翰鷹。
如果只是普通劍客,還不至於讓她感到驚訝。這十名劍客中,有大派耆宿,有小派掌門,任何一個人站出來,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正派高手。不知為何,居然聚集在一起,又居然能找到此處。
「蒼鷹,我們當日皆敗在你的長劍之下,今日是來一雪前恥的!」她認得發話的是玉劍門的掌門。
「十對一,以多欺少,這就是你們漢人雪恥的方式嗎?」舒翰鷹不屑地說道。
「雪恥事小,誅邪事大。殺了你,就是為武林除害,我們就算以多欺少,也是心中無愧。」
「哼!膽小的漢人總是有理由的。」
「蒼鷹,你殺害無辜,十惡不赦,咱們十人今日聯手的理由就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哈!」舒翰鷹冷笑,說道:「狂妄的漢人,居然連上天都敢代替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廢話少說,受死吧!」王劍掌門一聲呼喝,十柄長劍往舒翰鷹身上刺去,甚是驚險。
但見舒翰鷹手腕一抖,長劍出鞘,青光閃動,靈動飄忽,迅疾絕倫。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心中暗想,馬上轉身而行。
才跨出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遠遠望見舒翰鷹左架右刺,一柄長劍猶如青龍出水,神妙威然。
然而,以一敵十,何況這十人皆是名動一時的高手,終究還是吃力,只怕支持不了多久便要敗陣。
她一咬牙,裝作沒看見,猛回頭,繼續往前走。
她跨出了第三步,心中想著:得趕緊回天易門,四天毫無音訊,門主和八傑一定為我的下落擔心。
她跨出了第四步,心中想著:朱雀堂中還有許多事務待理。
當她跨出第五步時,心裡想著:現在也不需我出手了,有這些正派前輩在,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這十名劍客聯手……
她腦中浮現舒翰鷹身中數劍,滿身血跡的慘狀,突然全身打了個寒顫,頓覺手腳發冷。
前輩們為武林除害,理所當然……她心中如此想,耳邊卻響起舒翰鷹嘲諷的聲音:
「這就是你『酬報救命大恩』的方式?」
她一咬下唇,猛然轉身,回頭往草茅奔去。
※ ※ ※
「蒼鷹,你瞧瞧這兩人是否你的族人?」玉劍掌門見舒翰鷹劍法精絕,身法巧妙,眾人聯手居然拿他不下,便押了兩個人出來。
這兩人皆身穿喀什族服飾,一個是鬚髮皆白的垂垂老者,一個是容貌絕美的少女。
「天空之子,這些漢人好壞,知道我和齊瓦那要找你,就把我們綁了來。你是我族最強的勇士,趕快把他們殺了為我出氣。」少女一見到舒翰鷹便臉現喜色,嬌聲喚道。
「蒼鷹,放下你手中長劍,乖乖束手就擒,否則這女娃兒立即沒命。」玉劍掌門厲聲說道。
舒翰鷹冷冷地說道:「你們要的是我,我的族人和中原武林恩怨不相干,將他們放開。」
「少廢話,趕快棄劍,否則……嘿嘿!」一名青年劍客面現不善之色,手中長劍一揮。
刷刷兩下裂帛之聲,那喀什族少女驚呼。
只見她身上衣服被割裂了一大塊,風一吹,露出大半雪白胸脯,引人遐思,幾名劍客見狀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去。
舒翰鷹藍眸一凜,如同冬天陰暗的湖水,冷冷地道:
「你們在中原武林都是有地位的人,我若棄劍,你們一定要履行諾言,放了我的族人。」
當地一聲,長劍落地,舒翰鷹空著雙手,筆直走向玉劍掌門。
「對蠻夷之人,哪要講什麼信用?殺了你之後,這兩人也一併解決,以除後患。」王劍掌門面現殺意,手一擺,數柄刀劍同時刺向舒翰鷹。
「天空之子!」一旁的喀什老人大喊一聲,雙手仍被縛在身後,撞過身去,擋在舒翰鷹前面。
喀什族少女驚聲尖叫,雙手被縛,只得緊閉雙目,不敢看接下來發生的情景。
「住手。」冷然威嚴的女聲響起。
眾人朝發聲處望去,都是心下一愣,手中刀劍不自禁地停在半空中,忘了砍下來。
此時緩緩走向他們的女子,容顏明艷,眉帶冷凝之色。
她那黑緞似的長髮披散於肩,赤著纖白玉足,於冷艷中平添一股不羈的淡淡媚意,如此姿態,即使她衣衫完好,卻比那裸露的喀什族少女更加蕩人心魄。
在場眾人莫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神授魂與,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此對待柔弱婦女,豈是正道中人該有的行為?」
秋練雪緩緩走到那名喀什族少女身邊,伸手拉下她身後的披風,綁在身前,遮住裸露的雪白胸脯。
「敢問姑娘是被蒼鷹擄來的嗎?」玉劍掌門見她雖是絕艷,但披髮赤足,衣著隨便,立即將她當成被舒翰鷹強擄來的民女。
「也算是。」她淡淡地回道。鳳眸微抬,和舒翰鷹的青眸迎上了,見到他眼中溫暖愛惜的神色。
真是可惜,如此絕色美女,卻讓蒼鷹給糟蹋了。眾人不禁心下歎息。
「姑娘,有我們在此,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我向來是靠自己討回公道的。」她語氣淡漠。伸手人懷,取出短劍在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舒翰鷹。
「與其死在這些不守信的小人手中,我寧可死在你手中。」舒翰鷹見她短劍在手,神色冷淡,青眸閃過一抹黯然,隨即仰首哈哈一笑,說道:「希望你不要忘了昨夜對我許下的承諾。」豪放的笑聲有些許苦澀。
天易門的朱雀,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舒翰鷹。
「我不會忘的。」她冷聲說道,手中短劍疾刺向舒翰鷹。
舒翰鷹見她果然毫不猶豫地「照殺不誤」,唇角綻出苦笑,準備受死。
未料,劍光在他眼前一閃,越過他的肩頭,刺向他身後一名劍客。
「啊!你……你這賤人!」劍客手腕中劍,一聲痛呼。
「從來沒有人敢叫我『賤人』。」她語氣冰冷,再一劍斬在劍客手臂上。
這一下變生猝起,眾劍客皆是呆立當場,舒翰鷹見機不可失,左足微抬,將地上長劍踢起,右手接了個正著。
長劍重入手中,舒翰鷹神威再現,馬上眾劍客啊啊驚叫聲不絕,紛紛中劍。
「練雪,請你將我的族人帶到安全處。」這是舒翰鷹首次叫喚她的名。
她聽了心中一陣暖意。
並非出於直喚女子之名的親暱感,而是她心中明白舒翰鷹的體貼細心。
因為,「朱雀」之名在江湖上聲名太響,她的身份若在此處揭開,往後在中原武林必有污名。舒翰鷹在慌亂廝殺之中,猶能想到這一層,足見他用心之深。
她一手拉了名叫齊瓦那的老人,一手牽了那名喀什美少女,就要往草茅退去。
誰料那少女一把甩開她的手,鄙夷地說道:
「髒漢人,不要碰我。」接著便朝劍陣中的舒翰鷹飛奔了過去,嬌聲道:「天空之子,朵娜要和你在一起。」
舒翰鷹見她奔來,劍眉一皺,說道:「朵娜,這裡危險,快走!」
玉劍掌門見到自投羅網的少女,心下大喜,馬上一把將她捉住,獰笑道:
「舒翰鷹,既然殺不了你,就殺了這女娃兒抵數。」
一聲驚呼,朵娜嬌小的身軀被玉劍掌門往山崖擲落。
「朵娜!」
舒翰鷹心下大驚,縱身而起,往山崖探身下去,一手抓住了朵娜的腰帶,用力將她拋了上去,自己卻因這一使力而往山崖下墜落。
朵娜再度驚叫。
秋練雪轉頭見此,想也不想,將手中短劍塞入老人齊那瓦手中,一個竄步到了山崖邊緣。
她一手扳住崖邊大石,嬌軀下探——
千鈞一髮之際,正好抓住了舒翰鷹的手腕,他的身子懸空吊在崖邊,驚險萬分。
這一下大力拉扯,肩上傷口迸裂,滲出斑斑血跡,她登覺一陣抽痛,手上力道鬆了些,舒翰鷹的手漸漸從她手中滑落。
「你身上有傷,撐不住的,快放手罷。」
舒翰鷹身子懸空在崖邊,正值生死邊緣,臉上卻毫無懼色,彷彿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藍眼眸愛惜地凝望著她。
她咬著唇不答話,並命使力想將舒翰鷹抓住,肩上衣衫瞬間讓鮮血濕了一片。
「賤人,你若不放手,休怪我無情。」玉劍掌門話起劍落,一劍斬在她肩上傷口。
舒翰鷹在半空中看到一柄長劍往她肩頭斬落,自知生還無望,便閉目等死。
誰料,他並沒有重重摔落懸崖往地府而去,反而感覺似乎有水滴落在他頭臉上,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
舒翰鷹睜開眼,清楚看見秋練雪肩上此刻不只是血跡斑斑,而是血如泉湧,血水沿著她的手臂滴落在他臉上——她仍是不肯放手。
眼前的景象使得他清澈的藍眼眸浮上一層霧氣,濕熱了。
「一直以為你對我只有敵意,看來,我錯得離譜。」舒翰鷹凝視著她蒼白痛楚的面容,喃喃說道。
「廢話少說,快點上來!」秋練雪咬著牙說道。適才那一劍不偏不倚斬在她傷口上,她痛得幾欲暈了,卻仍是固執地不肯放手。
舒翰鷹見狀胸中一熱,不知哪來生出一股大力,反手往上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一使力,翻身上了山崖。
「你們這些小人,今日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
他得秋練雪捨身相救,胸中豪氣頓生,精神大振,手腕一抖,長劍嗡嗡而鳴,疾刺玉劍掌門身上三大穴位。
這一下情勢逆轉,舒翰鷹大展神威,如鷹襲羊群,只聽得當當哎啊聲不絕,十人手腕紛紛中劍,棄劍於地。
他手持長劍逼近玉劍掌門,冷冷說道:
「你欺辱我的族人,又砍傷我的摯愛,就在此地將你解決。」
玉劍掌門見他的眼眸寒如冰魄,不禁嚇破了膽,不住地後退。
舒翰鷹一劍刺落,正要讓這不擇手段的玉劍掌門斷魂,卻聽見秋練雪虛弱的聲音:
「你……你放了他們吧!」
眼角瞥見她萎倒坐在崖邊,臉色蒼白,肩上傷口仍然血流不止。
他舉在半空中的長劍停住了,原本寒如冰魄的眼眸轉為柔和的水色。
眾劍客的心就如同那懸在半空的長劍一般,不上不下,心驚膽戰。
群起圍攻加上人質威脅居然還失敗,現在落在武功高絕的蒼鷹手上,還有命在嗎?
舒翰鷹突地手腕一抖,當地一聲,長劍回鞘,冷冷地說道:
「殺我的是漢人,救我的也是漢人,你們走吧,這筆帳就算一筆勾消。」
眾劍客聞言如獲大赦,紛紛狼狽地離開此地。
「天空之子,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漢人都殺光?他們居然敢撕破我的衣服!」朵娜奔向舒翰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嬌聲埋怨著。
舒翰鷹沒有回答,輕輕將朵娜的手臂推開,走到秋練雪身邊,出手點住她肩頭穴道止血,撕下自己衣衫為她裹傷。
「很痛嗎?」他的語氣充滿憐惜。
「死不了。」她仍是一臉淡漠。
「何不放開手,讓我摔得粉身碎骨?你不是很希望殺了我為民除害?」藍眼眸灼灼地望著她。
「你救過我。」秋練雪語氣生硬,表情僵硬。
「只是這樣?」舒翰鷹玩味地探索她臉上的神情。
「只是這樣。我們漢人不是滿口仁義,受恩不報的偽君子。」秋練雪不自然地轉開臉,避開他湛然的眼眸。
舒翰鷹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眼中神色由探索玩味轉為秋練雪不能瞭解的溫暖神情。他瀟灑一笑,說道:「你的確讓我對漢人改觀了。」
說完一把將她抱起,往草茅而走。
《第六章》
結果一切回復原狀——她還是傷得動彈不得,任由舒翰鷹擺佈。
秋練雪伸手摸摸肩上的繃帶。
剛才舒翰鷹向那名叫朵娜的少女要了一塊乾淨的布巾為她裹傷,朵娜滿懷敵意地向她望了一眼,才不甘願地從懷中拿出布巾。
這喀什少女和他倒是一對,同樣討厭漢人。秋練雪心裡想著,突覺肩上傷口如火般燒炙,更加疼痛。
這一下折騰,舊傷未癒,又添新傷,使她覺得身子虛浮發熱,腦中昏昏沉沉。
她眼瞼無力地下垂,耳邊依稀聽見舒翰鷹和他族人的對話。
「哈瑪死了嗎?」他的聲音含著深沉的傷痛,但隨即冷靜沉聲說道:「那女人打算扶她的兒子做王嗎?」
「不止漢王妃,王子們為了爭奪王位,領著各自的部落互相交戰,喀什族的兄弟姊妹們互相殘殺。天空之子,我們需要你的力量。」老人齊瓦那語帶期望。
「可是,我已經被哈瑪逐出喀什族,永遠不能回到家鄉。」
「大王一時迷糊,聽信漢王妃的謊言,將你逐出,事後也很後悔。大王在病床上,時時念著你的名字。」老人想起去世的故主,老淚縱橫。
「齊瓦那,你知道我從不殺害喀什族的兄弟姊妹,而且,蒼鷹只喜歡自由在天空翱翔,過不慣發號施令的生活。」
「天空之子,王子們都欽佩你的勇敢和義氣,現在只有你能讓王子們放下刀劍。天空之子,跟我一起回去吧,齊瓦那求你。」老人撲地伏身下跪,顫巍巍的手緊緊抱住了舒翰鷹的腳。
秋練雪在不遠處瞧見,心下詫異。
她看這老者雖然滿面風霜,但是衣飾華麗,想來在喀什族有不低的地位,卻對舒翰鷹言語恭敬,此時更跪在他腳邊,苦苦要求。
難道,舒翰鷹這武功高絕的江湖浪人,竟是喀什族中的重要人物嗎?
她想著,頭腦越覺昏沉,意識漸漸模糊了。將要睡去之時,耳邊聽見舒翰鷹焦急的呼喚聲:「朱雀,不能睡去,你中毒了。那該死的漢人劍上竟有毒……」
玉劍門掌門的劍上居然淬了毒麼,哈!名門正派,好高明的作風。
此時她已疲累地睜不開眼,只覺渾身發燙疼痛,好熱好難受……她自知這情形十分凶險。
在博命崖上撿回一條命,終究還是逃不了一死。秋練雪心想。毫無血色的薄唇綻出嘲諷的微笑,眼睫逐漸合上。
「天空之子,你要帶這個漢人女子去治傷嗎?」朵娜尖銳的聲音喚起她一絲清醒。「你曾經讓漢族女人害得那麼慘,難道忘了嗎?當初如果不是漢王妃那個壞女人在王的面前撒謊,說你強行佔有她,王也不會將你逐出喀什族。讓這女人死了吧!天空之子,我們趕快回喀什族。」
啊,原來如此,無怪他如此討厭漢人。秋練雪心中恍然大悟,心裡莫名的升起一抹憐惜。
突然,她的身子被包裹在熟悉的溫暖中,騰空而起。
如此熟悉的感覺,秋練雪不用看也知道,是舒翰鷹抱著她縱身離開了草茅。
為什麼還要救我呢?你的族人有大難,為什麼不趕快回去?秋練雪心中如是想,卻是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
神智模糊中,聽到哐啷一聲,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驚惶地說道:「哎呀!你……你這蠻子,闖……闖入我的藥鋪子裡要幹什麼?」
大約是舒翰鷹一腳踹開不知那家藥鋪子的大門,鋪子裡的大夫聲音顫抖,顯然害怕已極。
「快救她!快救她!」她聽見舒翰鷹倉惶的聲音,顯然心中焦急萬分。
「嗯……這位姑娘傷口中毒化膿,引起高燒,加上失血甚多,虛火上衝……」
「廢話少說,你趕快給她治好!」
「這個麼……老朽不曾治過此種刀傷,這位……嗯,你還是到別處求醫吧!」這老大夫語氣吞吐閃爍。
秋練雪即使閉著眼,也知他在推托,顯然巴不得舒翰鷹這個蠻子趕快離開。
「沒治過刀傷嗎?哼,很好,我馬上砍你一刀,瞧你會不會治。」
她聽到舒翰鷹聲音冷然嚇人,想來此刻他的眼瞳又成了冰藍色。
「會治會治,老朽馬上幫這位姑娘醫治!」老大夫忙不迭地改口,馬上著手為秋練雪檢視傷口。
秋練雪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從來沒有人為她如此著急擔憂,也從來沒有人為她做出這種惡霸行為,雖然可笑,舒翰鷹卻做了。
秋練雪昏沉中隱約聽到老大夫吩咐人抓藥的聲音,藥鋪學徒急忙地跑來跑去、備鍋煎藥的聲音。
她的手被舒翰鷹緊緊握住,不肯放開。
舒翰鷹的溫熱從掌心傳來,她彷彿聽見他的心臟怦怦緊張地跳動,心中突然升起一抹歉意——他是這麼焦急又拚命,希望她平安無事,她卻還曾想殺了他。
她感覺到舒翰鷹的額頭抵著她的手,耳邊聽見他的話語:「漢人的神,舒翰鷹從來不相信你,但是中原是你的地盤,你一定可以救朱雀。你絕對不能讓朱雀死,她若死了,天空之子將變成沒有心的蒼鷹,孤獨地盤旋,直到生命終了……」
秋練雪沒有聽見舒翰鷹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她已經太虛弱,加上藥力的作用,使她逐漸失去意識,沉沉睡去。
在她陷入沉睡前,只覺得眼眶不知為何泛著潮濕。
她並不知道,從她輕合的眼、長長的睫毛下,洩出了晶瑩的淚珠。
危難見真心,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五夜。
※ ※ ※
秋練雪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當她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家藥鋪的床上,而不是在地府。
「你終於醒了。」略微沙啞的聲音含著喜悅和放心。
秋練雪在床上微一轉頭,望著舒翰鷹略顯疲倦的俊挺容顏,他清澈的眼眸失去了些許光采,顯然一直未曾合眼,下巴也冒出了鬍渣。
「你一直守在床邊?」秋練雪淡淡地問道。
瞧他這副模樣,自己少說也昏睡了一、兩天。
舒翰鷹沒有回答,只是柔聲問道:「身上傷口還難受麼?還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秋練雪想伸手摸摸肩上傷口,卻發覺一手還讓舒翰鷹握著,只得伸出另一手,輕碰一下肩傷。
「燒退了,傷口也結痂,已無大礙。此地不宜久留,你還是趕緊帶我走吧。」如果藥鋪大夫跑去報官,說有一個色目蠻子押了漢人姑娘來求醫,引來官兵,那舒翰鷹可麻煩了。
「好吧。你要回天易門嗎?」
「不。」斷然的拒絕,連秋練雪自己都感到詫異。「先回草茅再說。」
她不敢想像若舒翰鷹帶她回天易門,碰上門主和玄武、殷五、寒月四大高手一字排開的場面,他還走得掉嗎?
舒翰鷹聽到她的回答,柔聲說道:「怕我被你的兄弟們擒住嗎?」經過此次共難,他的眼眸不僅溫柔,還含著深濃的情。
「別想岔了,我只是想將傷養好再回去,免得他們問東問西。」秋練雪臉不自然地轉開,避開他那深情的眼眸。
舒翰鷹聽了不再追問,微微一笑,似乎對於她的心思瞭然於心。
他抱起秋練雪,走出了藥鋪。
※ ※ ※
「天空之子,你為何要救可惡的漢人,還為她造房子?!我是喀什族尊貴的巫女,你卻從來沒為我造過房子!」朵娜絕美的臉蛋此時滿是嫉妒的神色。
「朱雀需要安靜的養傷,我們討論事情會吵到她。」舒翰鷹一邊紮著茅草屋頂,一邊說道。
「不過是卑賤的漢人,你為何要對她那麼好?」
舒翰鷹沒有回答,手不停地繼續他的工作。架好木樑,便將編好的茅草屋頂緊繫在梁木上。
老人齊瓦那溫和地說道:「朵娜,那個勇敢的漢人女子救了我們,她是好漢人,不是我們的敵人。」
此時草茅已經完成了,他將坐在地上的秋練雪把抱起,走進屋內,笑道:「你們漢人有個皇帝,說是『金屋藏嬌』,我們喀什人沒這麼有錢,只能『草茅藏雀』,你就將就著住吧!」
秋練雪聽了不禁臉露微笑。
她本容貌絕艷,美人含笑,明艷中添了幾分溫柔,更加讓人陶醉不能自己。
「能見到朱雀的微笑,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舒翰鷹大手輕撫著她柔嫩白皙的面頰,深情地凝視著她。
「咳!一聲輕咳,舒翰鷹轉頭,看見老人齊瓦那笑瞇瞇地站在身後,朵娜則是神色不善。
「天空之子,為我們介紹這位勇敢的漢人姑娘吧。」齊瓦那笑瞇瞇地說道。
「她是天易門的朱雀。」
「啊!」齊瓦那一聲讚歎,說道:「朱雀是尊貴的神鳥,守護善良的人民。」
他走到秋練雪身前,單膝跪下,親吻她的衣角。
舒翰鷹見他如此動作,劍眉一挑,似乎有點詫異,朵娜則是面罩陰霾——齊瓦那對秋練雪行的是參拜王后之禮。
只聽得齊瓦那恭敬地說道:「美麗的朱雀,請你永遠守護天空之子,他是草原上的王者,也是最孤獨的鷹,他需要愛的守護,齊瓦那請求你。」
秋練雪聽到老人突如其來的請求,登時愣在當場,思緒紛亂,不知如何作答。
舒翰鷹則是黯然地說道:「朱雀屬於天易門,屬於中原,她不會跟我們回去天山草原。齊瓦那,你先帶朵娜到隔壁草茅休息吧。」
「天空之子,我要跟你一起睡,叫齊瓦那陪這個卑賤的漢人!」朵娜不高興地噘著嘴,玉臂緊緊地挽住了舒翰鷹的手臂。
我要跟你一起睡?異族女子還真是直接。秋練雪心想。
她瞥見朵娜像水蛇般的緊繞著舒翰鷹的手臂,不自禁地秀眉微皺,轉過臉去。
舒翰鷹眼光未曾片刻稍離秋練雪身上,自然將她這微小動作看在眼裡。他將朵娜的手臂拉開,淡淡地說道:「朵娜,你是吾族的巫女,要潔身自愛。」
「我是潔身自愛啊!天空之子,朵娜從小就發誓要做你的妻子。」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舒翰鷹沒有回答朵娜的問題,僅是淡淡地說:「朱雀需要休息,我留下來保護她。齊瓦那,你帶朵娜到隔壁去。」說完就背轉過身,著手為秋練雪鋪床。
朵娜一跺腳,眼光憤憤地朝秋練雪望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隨同老人走出去。
秋練雪望著朵娜的背影,淡淡地說道:「她跟你一樣討厭漢人。」
舒翰鷹聽了,回頭對她微微一笑,說:「因為你,我比較不那麼討厭漢人了。」接著又皺起眉頭。「但是我仍然討厭漢人那些假仁假義的道理,教導人奇怪道理的故事,像我們喀什族的故事就有趣多了。」
「那你講一個來聽聽吧。」
「床鋪弄好了。朱雀,你就舒服地躺在上面聽我說故事吧。」舒翰鷹動作輕柔地將她抱上草床。
他盤膝坐在秋練雪對面,開口說起他族人流傳的故事。
「從前我族有一個英雄叫做漢卡,他的身軀比山裡的黑熊還要強壯,他的力氣可以推倒大山,他生氣地一眨眼,天上的兀鷹嚇得掉下來,地上的獅子伏在地上發抖……」
秋練雪聽了不禁笑道:「天底下有這樣的人麼?本堂一定請他來助拳,什麼惡霸都不怕了。」
舒翰鷹對她微笑道:「我族詩歌喜歡誇飾,和你們漢人含蓄的文學不同。」他接著講述英雄漢卡如何以勇氣和智慧打敗邪惡的巫師,為人民奪回財產牲口。
秋練雪聽完英雄漢卡的故事,笑道:「真是有趣的故事,和我們漢人的故事風格截然不同。」
「所以說,我們喀什族的故事比你們漢族的故事要有趣多了吧!你們漢人的故事淨叫小孩子去做一些奇怪的事,像是大寒天跑到冰上去躺著,或是故意打赤膊讓蚊蟲叮咬,真是不愛護孩童的民族。」
秋練雪聽了不禁臉露微笑,她知道舒翰鷹說的是所《三十六孝》中「臥冰求鯉」的故事。
「其實,我們也有很有趣的故事啊!」
「有嗎?那你說一個來聽聽。」藍眼眸中透著興味。
秋練雪思索了一會兒,想到天易門兄弟們最愛聽的《三國演義》,便開口說道:「在以前,有個很聰明的軍師……」
她知舒翰鷹對漢族歷史不熟悉,便把諸葛亮、曹操等人名省去,如此的說完了「孔明計渡漢水」的故事。
「好聰明的漢人軍師!」舒翰鷹聽完後拍膝大笑。
秋練雪見他興致勃勃,於是又說了「孔明借東風」、「連環計火燒戰船」,只聽得舒翰鷹興味昂揚,眉飛色舞,直讚:「這個漢人軍師實在太厲害了,能呼風喚雨,比我族的巫師還本事。」
秋練雪聽他如此「異族」言語,不禁失笑。
火光下,見到他爽朗的笑容,不知為何,一顆心如浸暖流,滿是溫馨蜜意。隨即想到兩人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臉上容光頓逝,黯然了。
「朱雀,你不舒服麼?」舒翰鷹見她臉色有異,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腰,擔心地問道。
秋練雪凝視著他深情關切的容顏,輕聲問道:「為何對我這麼好?我們是敵人,而且我曾經想殺你。」
「因為我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貴的承諾,成為朱雀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那只是我酒醉後胡言亂語。」
「絕對不是,你明知不是的。」舒翰鷹柔聲說道:「否則你不會拼著身上有傷來救我。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因為高貴倔強的朱雀將她的心給了我。」
秋練雪垂頭不語,臉上神色複雜。
過了半晌,她才抬起頭來,眼眸湛湛地凝視著舒翰鷹,緩緩說道:「你心裡清楚,我是漢人,是你的異族,而且我以身為朱雀堂主為榮,不可能接納身為殺手的你,你的滿腔深情,將如同明月照溝渠,徒留神傷。」
舒翰鷹聽了,溫柔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秋練雪,大掌輕輕牽起她的柔荑,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柔聲說道:「我的心,跨越種族派別,找到你。」
他說完這句話就唱起歌來了。
歌聲含著濃摯的深情,時而真摯溫柔,時而愛意澎湃,這是秋練雪聽過最美的歌聲。
舒翰鷹唱歌時,眼光片刻沒有離開秋練雪——
此時他的眼眸是雨過天青的溫柔顏色。
秋練雪注視著他溫柔的眼眸,沉浸在他深情的歌聲,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動。
生平第一次,她忘了自己是天易門的朱雀堂主,忘了自己是翰林之女,忘了自己是漢人,此時此刻,她只是眼前這深情男子心愛的女人。
慢慢地,她傾身偎人舒翰鷹懷中,臉頰貼著他溫熱的胸膛,手臂環著他陽剛結實的身軀。
舒翰鷹修長的手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臉頰,俯唇輕吻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紅唇。
他的另一手輕輕解開了她胸前的襟扣,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覆在兩人身上,擁著她輕輕躺下。
秋練雪從來不曾想像過,男子的親吻可以使她胸中滿懷幸福之感!也從來不會相信,當舒翰鷹修長的手輕撫過她的肌膚時,會帶來如此溫暖的戰慄。
舒翰鷹帶給她的美麗溫暖,就像春天微笑的小草,像湖邊溫柔的柳樹,像雨霽天晴下的愉悅虹彩——如此溫柔又真摯,和煦又美麗。
當舒翰鷹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間,噴在她白皙柔嫩的胸前;當他陽剛有力的手臂緊摟著她纖細的腰,在她光滑如緞的肌膚上游移;當他溫熱的唇如羽毛般愛憐地落在她全身時,她的心飛離了軀體,在雲間愉悅地飛馳著,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愛撫下。
她突然希望時間能停在此刻,讓她永遠停留在舒翰鷹的溫暖懷抱中——這是她首次有「永遠」的希望。
隔壁草茅,老人齊瓦那聽到舒翰鷹的歌聲,慈藹的面容含著欣慰的微笑。
少女朵娜美麗的眼眸因嫉妒而燃燒,恨恨地說道:「卑賤的漢人,你雖然得到了天空之子的心,將來日夜陪伴在他身邊的,卻是朵娜。」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九夜,他們在彼此懷中找到永恆。
※ ※ ※
「你居然讓朱雀和蒼鷹……沒有出手阻止?!」殷五俊美的面容露出驚訝神色,語氣略帶譴責。
會讓從容的他如此驚訝,是因為秋練雪素來冷僻自持,性情剛烈又固執,就算全天下的女子都願意和俊挺不羈的蒼鷹結下一夜之緣,她也絕對寧死不肯。
會變成這種結果,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蒼鷹強逼得逞。
他從來沒有責備過寒月,因為她素來辦事牢靠,這回卻忍不住說了幾句。
因為,秋練雪可是翰林之女哪,發生這種事,教他如何向門主交代?
「蒼鷹並沒有強逼於她。」寒月淡淡地說道:「是朱雀自願的。」
殷五聽了眉一挑,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隨即回復平常,從容說道:「不管朱雀心思如何,現下得趕快將她帶離蒼鷹身邊,否則事情一傳開來,對天易門或翰林府都是個麻煩。」
他話一說完,就起身往草茅疾行。
寒月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淡淡地說道:「你昨夜若也聽到蒼鷹的歌聲,就不會急著拆散他們。」她隨即尾隨而去。
「蒼鷹,出來吧!」
一藍一黑兩條身影迎風立在草茅前,殷五俊美瀟灑,寒月淡漠沉靜。
呀地一聲,草茅門開了。
舒翰鷹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身上仍是那件藏青色披風。手持長劍,他向門外兩人望了一眼,俊挺的容顏有一抹黯然的神色。
「來得這樣快,果然是江南第一的天易門。」輕鬆的語氣中帶著些許苦澀。
「久仰蒼鷹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丰采不凡。在下天易門殷五,特來帶回朱雀。」殷五招扇一展,斯文地說道。
「天易門中最聰明的人,你認為自己有本事從我手中將人帶走?」舒翰鷹斜睨著殷五。
「試過方知。」殷五悠閒地說道。
舒翰鷹和殷五彼此對視了半晌,一個是藏青箭衣,陽剛不羈,一個是寶藍儒衫,俊美瀟灑。
梟幫殺手對上天易門軍師,兩人心中竟莫名地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你們天易門人,似乎是長相愈美的本事愈強。你沒有朱雀的剛毅清冷之氣,卻更加俊美,難不成你是天易門中最厲害的?」
「多謝謬讚。」殷五笑道。
「那就來試看看吧,天易門最聰明的人。」舒翰鷹話說完,長劍緩緩出鞘。
殷五摺扇一收,正要踏上前,突然眼前黑影一閃,耳邊聽到寒月淡漠的聲音:「讓我先來。」
寒月絲毫不浪費時間,雙手探人懷中,瞬間銀光閃動,手中雙刀已然攻向舒翰鷹。
霎時刀光劍影,雙刀銀光穿梭,長劍青光閃爍,只見寒月的刀快,舒翰鷹的劍疾,一時之間,居然不分上下。
兩人約莫鬥了兩百餘招,舒翰鷹突然停手,跳出戰圈,沉聲說道:「這手功夫,你是梟幫的影子殺手,原來當年你並沒死。」
「非也,她現在叫寒月,是在下的搭檔。」殷五悠閒地說道。
舒翰鷹眼光在寒月和殷五之間打量了一圈,會意地笑道:「原來如此,你已經決心脫離梟幫,成為這男人的影子。」他語氣頓了一頓,沉聲說道:「影子,你雖然是梟幫最好的殺手,卻不是我的對手,讓開,我不想傷害你。」
「蒼鷹,你應該很清楚,要影子放棄任務,除非死。」寒月仍是擋在殷五身前,語氣淡漠。
「朱雀是我的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她,即使是你。」舒翰鷹眼眸一沉,手中長劍嗡嗡而鳴。
「看來,該輪到我上場了。」殷五踏上前一步,站在寒月身邊,狹長眼眸中笑意盡逝,取而代之的是肅殺精光。
就在三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一道火紅身影竄人,手中長劍疾刺向舒翰鷹。
「朱雀,你……」舒翰鷹驚愕之下閃避不及,手臂被劃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秋練雪手中長劍直指舒翰鷹胸膛,冷冷地說道:「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到中原來。」
「朱雀,你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我們可以在美麗的草原上建立幸福的家園。」舒翰鷹眼中含著熱切的期待。
「我若離開天易門,就不再是朱雀。而你離開了故鄉,只能是江湖浪客。舒翰鷹,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忘了我吧!」
「如果我不肯放開你,執意和他們廝殺呢?」
「那我將會幫助他們對付你。」她的回答毫不遲疑,無情如寒冰。
「我明白了。」舒翰鷹的眼中有著傷痛,他凝視著秋練雪,緩緩說道:「朱雀,我愛你至深,所以尊重你的選擇,雖然它令我痛苦。」
他回頭向立在身後的齊瓦那和朵娜望了一眼,說道:「我的族人需要我,這一去,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踏入中原。朱雀,我不能為了自己而逼你離開故鄉,這是不公平的,舒翰鷹已深嘗在異鄉的痛苦。但是,我還是希望你願意來到我的身邊,這是男人的自私,但,只對他心愛的女人。」
他解下身上披風為秋練雪披上,柔聲說道:「留下我的羽翼,希望終有一天,它能給你力量,帶你飛越高山沙漠,來到我的身邊。」
秋練雪避開他深情的眼眸,黯然言道:「忘了我吧!娶朵娜為妻,讓她和你一起守護你的族人,我倆只是露水姻緣,今朝太陽升起,一切化為烏有。」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為永恆嗎?」舒翰鷹伸手輕撫著她的面頰,柔聲說道:「舒翰鷹在天山南麓等你,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成為大海,我的心,永遠不變。」
「世上沒有永恆可言。」秋練雪僵硬地別開臉。「世事會變,人心會變。舒翰鷹,忘了我,忘記你的誓言,過屬於你和朵娜的日子。」
凝視著她,他眼中是無比溫柔的神色。
「不管你如何想,昨夜已在我心中成為永恆。舒翰鷹直到生命終了,都不會忘記我們曾經心靈相通的那一刻。」他親吻她的面頰,柔聲說道:「別了,我的愛。好好保重自己,別讓我在天的另一角為你擔心。」他說完猛然轉身,邁開大步離去。
「天空之子,等等我們啊!」朵娜踩著小步伐追了上去,臨去之時,還特意回頭望了秋練雪一眼,眼中是勝利的神采。
秋練雪靜立當場,凝望著舒翰鷹一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落日餘暉中。
「朱雀,回分堂吧。」殷五溫和地說道。
「嗯。」秋練雪應了一聲,緩緩轉身而行。
殷五望著她挺直離去的背影,突然轉頭對靜立一旁的同伴說道:「留下我的羽翼,喀什族人的表達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接著又說:「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成為大海……這幾句和漢朝樂府詩『上邪』中的『山無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異曲同工之妙。種族雖異,心情卻是相同的,就是不知道我們性冷若雪的朱雀堂主願不願意珍惜這份心情了。」
《第七章》
「堂主您老人家總算回來了!雖然殷五堂主說您安全無虞,可是屬下和其他兄弟們都為您擔心。」第一個出迎的是趙香主,開口就是一串話。「還有,堂主您的妹妹無念姑娘擔憂您的安危,特地跑了一趟,那麼文弱的姑娘來回奔波了一大段路,也真難為她了……」
「無念?她怎麼會到此處來?」秋練雪於淡漠疲憊之外,終於有了別的表情,她詫異地問道。
「這就要問您身後的那位了。」趙香主朝她身後努了努嘴,隨即垂手肅立。
秋練雪一轉身,發覺一名男子早已靜靜立在她身後,衣袍一塵不染,姿容剛毅冷漠——正是她的同門師兄、也是掌刑罰的玄武堂主李寒衣。
「隨我來。」李寒衣淡淡地說道,轉身便往房裡走去。
秋練雪知道師兄要私下盤問她這幾日發生的事,以及她為何要迷昏門主。李寒衣雖是她同門師兄,但性子嚴峻,掌刑罰從不寬貸。
秋練雪隨李寒衣走人房中,兩人都是寡言之人,十年來私下交談不超過百句,此時師兄妹兩人獨對,沉默了半晌,誰也沒開口。
寒衣師兄房間如此整潔,倒和他嚴峻的性子相符。秋練雪靜靜環視房內佈置,心道。
她雖和李寒衣同門十年,倒是第一次進人他的房間。
驀然想起舒翰鷹為她搭的那間小草茅,他那瀟灑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們漢人有個皇帝,說是『金屋藏嬌』,我只能『草茅藏雀』……」
她緊皺秀眉,努力想將舒翰鷹的聲音趕出腦外,冷艷容顏卻不自禁地浮現黯然神色。
李寒衣靜靜審視她臉上的神情,突然開口:「練雪,你私赴搏命崖之約,違反紀律,理當受罰,但是門主極力為你說情……」
秋練雪聽說門主為她說情,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若是以往,必定心頭暖意橫生,傾慕更甚,此刻,卻是只有感激之意,毫無愛念之情。不過短短十天,卻讓她心情滄海桑田,不復以往,教她如何不感慨呢?
「……但是你身為堂主,知法犯法,重罰可免,輕責難逃,所以我決定暫時革去你堂主一職,罰你閉門思過。練雪師妹,你當切記,天易門不是逞當下之勇,為所欲為的江湖草寨,以紀律約束行動,才能確保同伴的安全,你逞一時之勇,代門主出戰,結果只會令敵人得逞,親友痛心。」
聽到師兄的嚴正言辭,秋練雪不禁心下慚愧,額生冷汗。
若當天她真不幸死在禿鷲手下,不但會令門主傷痛自責,無念和娘親不知會如何傷心。
想到秋無念,她抬眼望向李寒衣,擔心地問道:「寒衣師兄,聽說無念為了我來到金陵,她乃文弱之身,不懂武藝,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天,可有損傷?」
「她毫髮無傷,只是疲累過度,回翰林府調養幾天後應當沒事。」李寒衣語氣淡然,但平日冷漠的狹長俊眸閃過一絲暖意。
秋練雪見師兄如此神情,有些詫異,心中暗道:難道在這十天之中,寒衣師兄和無念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使他一改平日冷漠眼神。
她和李寒衣雖男女有別,但性情相近,都是冷僻不親近人,沉靜寡言,所以她馬上捕捉到他眼中罕見的暖意。
只見李寒衣沉靜地說道:「練雪,你身上重傷未癒,無念姑娘既已回翰林府,你也不妨回去……」
「不了,我留在此地即可。」秋練雪突兀地打斷李寒衣的提議,自己也是心下一怔,她並沒有留在此的理由啊!
李寒衣望了她一眼,語帶深意地說道:「看來,這幾天我們兩人都有些許改變。」
「是嗎?」秋練雪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改變只是一時的,等她傷養好了,心情平復,她的生命將回到常軌,她仍然是那個對梟幫賊子殺無赦的秋練雪。
在金陵的十天,和舒翰鷹共處的十天——將如同從來沒發生過一般。秋練雪如此堅信著。
抬首望出窗外,夜已沉,皎潔明月高懸,清冷夜風颼颼地吹,她突然覺得涼意滿身,是傷體未癒的緣故嗎?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十夜,舒翰鷹的離去,帶走了她生命中的熱情。
他們,還有再相見的一日嗎?
※ ※ ※
當作從來沒發生過,可能嗎?
秋練雪嬌軀倚著庭院內的水槽,玉容蒼白,張口不住地乾嘔,胃中翻攪,滿溢酸意。
她伸袖拭乾唇邊酸水,美麗的紅唇綻出苦澀的笑。
難道是天意嗎?她這三個月來努力地將舒翰鷹的身影從心中拔除,他的種子卻已在她腹中生長。
「明兒個去藥鋪請大夫配帖打胎的湯藥吧!」她冷靜地對自己說道。
她既已決意將舒翰鷹趕出自己的生命,就不能留下屬於他的任何東西,包括那件披風——包括她腹中的小生命。
第二天,秋練雪起了個大早,她將舒翰鷹的藏青披風疊好放在桌上,頭腦裡異常清晰冷靜。
「等從藥鋪回來,就將它燒了。」她堅決的自語,柔荑卻輕撫著沾著塵土的披風,指尖有些不捨的在布面上游移著,突地,緊握成拳。
秋練雪緊抿著唇,猛地轉身踏出房門,只留下青色披風黯然的躺在桌面。
她緩步在街上走著,腳步穩定,腦中冷晰,眼中所見行人街景恍若無生命,空有影像而毫無感覺,耳邊聽見街上孩童嬉鬧,卻彷彿未聞。
她感覺心中空蕩,腳下魂不守舍,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漸行漸遠,不知到了何處。
等她猛然覺醒,神思回心,舉目四望時,卻又為眼前景象心神激盪——
不知不覺中,他竟然信步走到了舒翰鷹為她搭建的草茅前。
秋練雪手輕撫著草茅的木樑,指尖輕輕滑過一根根扎得緊實的茅草牆壁,這草牆上的每一根茅草,都經過舒翰鷹修長的手指,都含著他真摯的愛意。
她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欲將這存著不該有的回憶的草茅一把火給燒了,就如同她決定打掉腹中的胎兒一般。
持著火摺的手,慢慢靠近茅牆,跳躍的火舌湊近了茅牆最外緣的幾根草頭。
慢慢地,火光在茅草頭上閃耀著……
驀地,深情的歌聲在她耳邊響起。
秋練雪反射性地伸手滅掉了火摺,轉頭四望——草茅附近不見半個人影。
她仍可以清楚聽見舒翰鷹的歌聲,深情真摯,來自她的心中。
她彷彿聽見舒翰鷹豪邁的高歌、感傷的低唱、嘲諷的言語:「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而你,是屬於哪裡的秋練雪呢?」「你們漢人真是奇怪……」
她彷彿看見舒翰鷹仰頭大口大口灌酒的豪態,看見他聽「孔明計渡漢水」時爽快的笑容,看到他湛藍眼眸閃著笑意……
她的肌膚仍記得他身上溫暖的熱力,記得他的唇溫柔的親吻;她仍記得那雙天空色的溫柔眼眸,如何深情地睇凝著她……
秋練雪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掩著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間滑出——
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三個月,她還是沒法回復往日淡漠的心情?
為什麼?她不能如自己所想的忘記舒翰鷹?
他們只不過在一起十天,僅僅十天,為什麼要抹煞這十天的記憶,如此困難?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為永恆嗎?」舒翰鷹的聲音在她腦際迴響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秋練雪雙拳緊握,痛苦地低喊,晶瑩淚水沿著玉頰滑下。
她從不相信一見傾心,但是為何……
此時,她、心中充滿了苦澀卻又甜美的恨意——恨自己沒有辦法在這時候燒掉他建的草茅,打掉他的孩子,毀掉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她明知留下這個孩子是愚蠢不智的行為,即使她清楚自己想忘掉舒翰鷹的決心,秋練雪卻寧可留下這個孩子,承認她曾經有一夜的真心,有一夜的熱情。
「留下這孩子,其餘的,就讓時間去決定吧。」她喃喃的自語。
※ ※ ※
在秋練雪赴搏命崖的五個月後,她終於回翰林府了。
她什麼也沒帶,身上披著一件藏青披風,披風下是明顯隆起的小腹。
此時正逢紅婷夫人生日,秋翰林宴請不少賓客為嬌妻慶生,全府瀰漫著和樂融融的氣氛。
當秋練雪走進翰林府大廳時,在場賓客莫不倒抽一口冷氣,大廳裡瀰漫著一股驚駭的沉寂,沒有人敢先開口。
「這是怎麼一回事?」素來溫文的秋翰林,見到歸來的女兒居然懷了身孕,堂然出現,這遮也遮不住的家醜,令他又驚又怒。
秋練雪冷淡地望了父親一眼,沒有回答。
應該說是,不屑回答,因為她臉上的神情冷然倔強,就如同往日一般——她不需要向父親做任何解釋。
秋翰林望著那張和前妻如出一轍的冷艷容顏,神似的倔強神情,驀地一陣心痛。
當年,沐雲容離開翰林府時也是這般神情。他這一生總是及時行樂,沐雲容卻每使他黯然傷神。
如今,連練雪也用同樣決絕的眼神看著他,使他心痛又傷心,中年不失俊雅的面容神情複雜。
「翰林府沒有教出這種淫蕩的女兒,來人啊!將三小姐送出去!」紅婷夫人失聲說道。她見秋翰林神思恍惚,就擺出主母的權威下令。
哼,驕傲的秋練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紅婷夫人幸災樂禍地想著。
「爹,二娘,請讓練姊留下吧。她這些日子在外頭一定吃足了苦頭,好不容易回到家,先讓她休養幾天,再問個詳細,好嗎?」秋無念急忙跪倒在父親面前懇求。
她知秋練雪剛烈固執,今日若踏出翰林府,此生是絕對不會再回來的。
秋翰林聽愛女如此說,又轉頭望了秋練雪一眼,見她神色疲憊,不由得心軟了。歎了一口氣,道:「念兒,你先帶練兒回房吧。」
秋練雪凝視著異母妹妹,在那張溫和的素顏上,重疊浮現另一張深邃俊挺的面容,眼神溫柔地凝視著她。
突然,眼眶濕熱熱的,她伸手往臉頰一摸,是淚水。
她神不守舍地跟著秋無念回房,呆滯地坐下,耳邊聽見秋無念溫和的聲音:「練姊,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怔怔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想起和舒翰鷹相遇首夜,火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見他豪邁的歌聲——不知為何,她的淚水奔流不止。
門上傳來兩聲輕啄,頎長斯文的人影緩步踏了進來,是李寒衣。
「練姊,讓寒兄為你把脈吧。」秋無念柔聲說道。
秋練雪靜默地伸出手,李寒衣修長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凝神測脈,說道:「練雪師妹的身子無大礙,只要多加調養即可。」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言,英俊的面容出現難色。
「師兄,是不是我爹囑咐你什麼?」她一見李寒衣神色,便心底有數。
李寒衣沉靜地說道:「如你所想,秋世伯確有事托囑於我,但此舉於你身子有害,我心下正自為難。」
「爹要你為我調配打胎湯藥,對不?」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你已有四個月身孕,現在仍能打胎,但是服用湯藥後氣血大虧,於體有害。練雪,如你有此意,我自當調配補藥,盡力使你恢復如初。」
「不用了。」秋練雪斷然拒絕,冷艷的容顏是堅決的神情。
李寒衣知這個師妹性情固執,一旦做下決定,任何人的勸說也聽不進耳,他也不再多說,便告辭走出房門。
秋無念看到異母姊姊堅決又緘默的態度,暗地裡歎了一口氣,心道:練姊不想說的事,就算是大羅天仙也無法讓她開口。嗯,真是令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能讓冷漠倔強的練姊甘心生下他的孩子呢?
秋無念的疑問,在孩子出生後稍微有了點端倪。
在秋練雪回翰林府的半年後,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產婆都進去那麼久了,怎麼還無聲無息?練兒這一胎能順利生下嗎?念兒,你再去瞧瞧吧!」
秋翰林神色擔憂,額頭冒汗,不住地搓著雙手,緊張地在大廳中走來走去。
「爹,你與其在這兒乾著急,不如去房外探探。」秋無念悠閒地說道,心下卻暗暗好笑。
當初秋翰林對秋練雪不肯打胎一事悶悶不樂,當然,是對著秋無念訴苦的,他在秋練雪面前既強要擺出父親的威嚴,卻又客氣小心,深怕女兒剛烈性子一起,從此出走。
天下父母心哪,即使他再不喜歡這個「父不詳」的孩子,總是他的第一個外孫啊!
「嗚哇嗚哇……」嬰孩響亮的哭聲從後房傳到前廳。
「生了嗎?生了嗎?」秋翰林再也顧不了男人的顏面,撩起書生長袍,一個箭步衝到後房。
「爹,又不是你的孩子,如此緊張?嗯,我也該去瞧瞧侄子了……這麼中氣十足的哭聲,應該是個男孩吧?我在說些什麼,男孩女孩哪能這樣就聽出來的……」秋無念自言自語地往後房走去。
當秋翰林和秋無念到了房門前時,聽見房裡產婆高興的聲音:「是個男孩呢!這麼宏亮的哭聲,定是個健壯的小子,恭喜三姑娘弄璋之喜!」
聽得房內秋練雪微弱地應了一聲,生產乃女子難關之一,即使她從小勤練武藝,身子骨健朗,卻也過得辛苦。
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站在門外,不敢貿然推門而人,只聽得屋裡濺水聲,想來是產婆正為嬰兒洗澡。
過了一個時辰,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仍是拘謹地站在房門前,不敢進去打擾產婆清洗善後,只是拉長了耳朵注意聽房內的對話。
「這男娃和練姑娘一般俊呢……咦,娃兒的頭髮怎麼偏紅呢?」
「初生嬰兒毛髮呈淡棕色,這是常有的事。」另外一名幫手的產婆見怪不怪地說道。
「嗯,說的也是。這麼俊的男娃兒,將來長大一定像翰林公一樣是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秋翰林在門外聽了,不禁撫鬚微笑,得意之情現於顏色。秋無念看見父親的神情,忍不住抿嘴而笑。
「俊娃娃,快點兒睜開眼讓大嬸們瞧瞧吧,是怎樣漂亮的一雙眼呢?眼睛是像三姑娘多些呢,還是像翰林公多些呢?」房裡兩名產婆哄著還聽不懂言語的嬰兒。
「睜開了,小娃兒眼睛睜開了,你瞧!」一名產婆興奮地叫著。
「啊,這!……」兩名產婆同時驚呼一聲,呼聲中含著不可置信和驚恐,馬上陷人沉默,頓時房裡充斥著惶恐的死寂。
房外的秋無念聽見產婆異樣的呼聲,心下正自猜疑,卻見秋翰林大步走進房內,喜滋滋地說道:「乖孫,外公來看你了!」
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秋翰林驚恐的聲音從房裡傳了出來。
秋無念聽了急步跨人房中,看見秋翰林手中抱著一個嬰孩,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難道練姊生下的是火眼金睛的妖怪嗎?秋無念看到父親臉上的表情,心中突生奇想。
那嬰孩睜著圓滾滾的大眼,視而不見地瞧著她,秋無念見了也不禁心下一怔——青藍色的眼眸。
不是火眼金睛,不過也差不多了。秋無念心中暗笑。她可以想見深受儒家薰陶,以漢文化自傲的父親,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驚訝又不願相信了。
「讓我瞧瞧孩子……」秋練雪虛弱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
秋無念從思緒中回神,連忙將孩子從秋翰林手中抱起,帶到床榻邊。
「孩子很像他……」秋練雪凝視著嬰孩,語氣仍像平常一般淡漠,略失血色的美顏卻綻出溫柔的微笑。
秋無念看見她蒼白柔美的微笑,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練姊果然深愛著孩子的父親啊!
然而,一旁的秋翰林看到女兒的微笑,心中卻是酸苦中夾雜著莫名的嫉妒。
練兒怎麼會和異族男子歡好呢?可是,瞧她這神情,卻是有愛無恨。她對我這個文采冠天下的父親不屑一顧,而這不知名的蠻族男子卻獲得她的芳心。我雖是她的父親,卻一點兒也不懂她的想法。唉,不止是練兒,我何時又能體會她母親的心情呢?
想起在雲遙山帶髮修行的妻子,他已無心思及漢夷之分,心下黯然,袍袖一拂,愀然步出房門。
「爹鄙視我兒是蠻夷之子。」秋練雪語氣淡然,似乎並不在意秋翰林的想法。
「沒的事,爹爹他只是一時失神,練姊,你別想岔了。」
秋無念趕忙為父親辯解,心中卻埋怨著:枉費爹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要和練姊修好,唯有此刻,哪個母親不愛別人稱讚她的孩子?爹啊爹,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竟然放過這大好機會。
秋練雪眼光溫柔地望著襁褓中的嬰孩,說道:「這雙眼,最像他。」淡然的語氣中含著滿足之意。
秋練雪自懷孕返家之後,對於她失蹤那十天之中發生的事絕口不提。而當初將她帶回的殷五和寒月,也很有默契地三緘其口。
秋無念和李寒衣雖為好友,但這嚴正的男子對師妹的私事無意探問,所以也不知曉詳情。
所以,秋無念至今仍不清楚在秋練雪一生的關鍵十天中,她究竟是和誰在一起。
《第八章》
四年後,翰林府。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譜的笛曲呢!娘趕快和小藍去聽!」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投人秋練雪懷中,漂亮的藍眼閃著快樂的光芒。
她麗容綻出淺笑,纖手梳理著兒子的頭髮。
時間過得真快哪,彷彿昨日才經歷生子之痛,轉眼間,藍兒已經長成能言能語的小男孩。倒是她,好像沒多大變化,唯一的改變是從少女裝扮改為少婦裝扮。
「藍兒喜歡念姨嗎?」秋練雪淡淡地問道。她性子冷淡寡言,不會逗哄孩子,倒是無念這個阿姨當得興高采烈,時常逗藍兒說話。
無念思緒敏捷,辯才無礙,就連秋翰林也甘拜下風,藍兒在她的「訓練」下,才四歲就已經口齒伶俐。
「喜歡!」小藍眼裡閃著快樂的光芒。「小藍以後要念姨做娘子。」
秋練雪聽到兒子童稚的言語,不禁臉露微笑,素手牽著兒子走向大廳。
「練姊,你剛好趕上我這曲『塞外行』。為了練這曲雙笛合奏,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培訓另一支笛子呢!」秋無念笑著對她說道。
秋練雪有些詫異地望著沉靜立在秋無念身旁的李寒衣,原來,他就是秋無念口中的「另一支笛子」。
想不到無念居然和師兄成為好友。秋練雪心中雖感詫異,卻也為這意外高興。
只見秋無念一比身旁的沉靜男子,笑道:「他和你一般性情堅毅,所以只短短一年,花哨的技法雖還吹不來,長音卻是相當澄淨好聽,大概是練武之人,氣相當足,所以嘍,我就偷懶,讓他吹比較費力耗氣的曲笛,我來吹小巧的梆笛。」
秋練雪聽了僅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她性子清冷,對音律樂曲毫無感覺,雖然常聽秋無念吹笛,但只覺優美,從未感動,相信今天也是如往常一樣。
她安然端坐著,準備聆聽。
「塞外行」的第一個段子「出關」,曲調優美中帶著淡淡的感傷,描寫的是旅人揮別家鄉故老,隻身遠赴關外的心情。
由李寒衣手中曲笛吹出悠長的引子,綿長清澈的笛音奏出了旅人的感懷。
奇怪,我聽過這曲子嗎?可是無念說這是她新譜的曲,我應當是不曾聽見過的。秋練雪心中隱覺這笛聲長引彷彿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突然一個轉折,曲調由優美綿長轉為高亢愉悅,秋無念的梆笛搶了進來。
梆笛是高音笛,笛聲清亮高亢,帶有豪放之姿,加上秋無念技法高超,頓音、簇音、花舌音傾籠而出,輕快聲似馬蹄答答,豪放情似策馬奔馳,使在場眾人聽得心情躍動,眉飛色舞,彷彿自身正享受草原奔馳之樂。
這是第二個段子「馳馬」。
這感覺為何如此熟悉?難道無念這新曲是改編自邊塞民族的樂曲麼?可是,我又不曾到過邊塞,怎麼會聽過如此樂曲?秋練雪聽見清亮豪放的梆笛聲,心中又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懷念之感。
不多時,李寒衣的曲笛和了進來。
兩把笛子,一高亢、一低柔,一個飛揚跳脫、一個沉穩深情,隨著樂句,時而一唱一答,時而諧音齊奏。
聽曲眾人心中皆幻想一女一男兩人在草原並騎的旖旎風光。
樂風一轉,進入了第三個段子「訴情」。
李寒衣低柔的曲笛吹出了男子深情的誓言,秋無念清亮的梆笛則是女子愉悅的回答。
接著是兩人合奏,有時以女子高唱,男子低音深情相和;有時是男子低吟,女子做諧音,一高一低兩種笛聲相和相伴,如影隨形,有比翼雙飛、鶼鰈情深之情態。
在場眾人聽了心中皆感到幸福溫馨,不禁想起各自的知心愛侶,臉上露出溫柔微笑。
此時,秋練雪心中響起一陣男子歌聲,和笛聲重疊,同樣深情真摯,同樣吟唱著白首誓言——她的心,顫動了。
她的神思穿越時空,回到了四年前,和舒翰鷹在草茅共度的最後一晚。
那時,他的歌聲比這笛聲更深情、更真摯,深深打動了她,敲開她冷僻的心扉。
秋練雪沒聽進「塞外行」的最後一個段子,因為她的心沉浸在深情美麗的回憶中,冷艷的容顏漾著溫柔。
「小藍,來外公這裡。」就在秋練雪出神之際秋翰林偷偷地向她身旁坐立不安的小男孩招手。
小藍見了,愉快地跑向秋翰林,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公!」
念姨的笛曲怎麼這麼長呢?還好有外公叫我過去玩。
「小藍,前日教你的詩還記得嗎?」秋翰林嘿咻一聲將男孩抱上膝頭,笑瞇瞇地問道。
「記得啊!外公,小藍背給你聽喔!昨夜裙帶解,今朝蟢子飛,鉛華不可棄,莫槁砧歸。外公,小藍背得對不對啊?」
小男孩搖頭晃腦地背誦他完全不明其意的詩,天真的童顏配上輕艷的詩句,顯得突兀好笑。
「一字不差,小藍真是聰明!」秋翰林讚道,心下想著:唉,這孩子若是漢人該有多好,他年紀雖小,但是聰明機敏,當可傳我衣缽。
秋翰林轉念想到一事,有點緊張地問道:「小藍,外公教你背詩的事,沒讓你娘知道吧?」
他知秋練雪性情淡漠冷僻,若讓她知道自己教小藍學這種艷詩,只怕會個把月不給他好臉色看。
「沒有。可是念姨知道,還叫我背給她聽。念姨聽完後笑得東倒西歪,說外公你上樑不正,也強要下樑歪。外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念兒此言差矣,什麼上樑不正下樑歪?權載之的詩纖巧艷麗,醞藉風流,你娘小時候就是不曾讀過這種詩,性子才會又冷又硬。小藍,你比你娘小時候靈敏多了,顯然是像你爹。告訴外公,娘有沒有說過爹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娘從來不提爹的事,不過娘常常抱著一塊青色的布發呆。念姨告訴小藍,那是爹的東西,念姨還說,小藍的爹是了不起的人。」小藍說到他從未見面的父親時,眼裡閃著崇拜的光芒。
「哦?怎麼說?」難道無念這丫頭知情不報?秋翰林心下詫異。
「念姨說,娘武功高強又能幹,能讓娘看上的男子,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小藍自信地說道。
他曾經和娘到天易門去過,看見好多叔叔伯伯們對娘百般恭敬,娘好威風喔。
所以,爹一定是更威風、更偉大的人。
小藍臉上那雙不屬於江南的青眸閃著崇拜的光芒,幼小的心靈中,對未曾謀面的父親充滿了憧憬。
※ ※ ※
雲遙山上。
「看來,小藍長得像他的父親。」沐雲容望著追逐蟋蟀的小小身影,說道。
「嗯。」秋練雪輕應了一聲,什麼也沒多說。
沐雲容轉頭凝視著女兒,明艷猶存的容顏閃過一抹遺憾之色,歎道:「唉,你還是不肯去見孩子的父親麼?」
「見了又如何?我和他是不可能成就美滿姻緣的。當年的相遇只是一場錯誤。」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錯誤?你真這麼想嗎?」沐雲容審視著女兒臉上淡漠的神情,緩緩說道:「你若真覺得和他相遇是一場錯誤,就不會生下孩子了。練兒,你跟我來。」
沐雲容帶著女兒走到一處水池邊,兩人同時向下望,池面上浮現了兩張明艷倔強容顏——一張仍清麗含光,另一張卻已滿佈滄桑。
沐雲容輕聲說道:「你瞧,咱們娘倆兒長相如此相似,就連命運也相像。但是,練兒,你不必和娘一樣選擇心碎出家,你和那男子可以有幸福的結局。只要你願意打破心中的堅持去找他,將會有不同的結果。命由心轉,一切全在你一念之間。」
「……」秋練雪默然不語。
沐雲容續道:「我雖不曾見過這名叫舒翰鷹的男子,但是聽你的敘述,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和你爹全然不同,是個豪邁重義,深情真摯的男子,趁他的誓言還未褪色,練兒,你快帶著孩子去見他吧!」
「什麼山盟海誓,全是虛假!娘,您難道還看不清嗎?爹爹如此風流,你難道還相信男人的誓言嗎?」秋練雪出現罕有的情緒波動。
「我相信。」
母親毫不猶豫的肯定答案,使秋練雪愕然而視。
只見沐雲容緩緩說道:「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在你爹對我立下一生之誓的剎那,他是真心想要和我有永恆不變的戀情。可惜你爹雖然有活在當下之心,定力卻是太差,當他再遇上其他女子時,馬上將對我的誓言拋在腦後。練兒,你和舒翰鷹的情,是隔夜即散的朝露,還是滔滔不絕的河水,全看你們兩人。」她續道:「舒翰鷹極重義氣,不忍拋下他的族人,不得已和你分離,必使他心痛神傷。練兒,你難道連一點機會也不肯給他嗎?」
「……」秋練雪低垂著眼瞼,長睫遮住了她眸中的神情。
沐雲容看了沉默不語的女兒一眼,轉而抬頭望著遙遠天際的白雲,輕聲歎道:「誓言破滅,非不願,而是不能也。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除非是逼不得已,或是疲憊已極。練兒,若你心中愛他,就趕快去見他吧,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
「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秋練雪喃喃念著。
※ ※ ※
江南的柳絲,輕拂著旅人的髮際,吹飄著送行人的衣衫。
「堂主,您真的要丟下咱們堂中兄弟,去那遙遠的大漠草原麼?」趙香主哭喪著臉說道。這幾年來,熟知她那外冷內熱性子,漸漸的欽佩她多做少說的正直,心中多少有些不捨。
「以後堂中事務就由寒月接管,你和眾兄弟們須遵從她如我之令,知道麼?」離別在即,即使心中頗為感傷,她仍是語氣淡然。
「知道了。」趙香主偷瞄了一下面無表情的寒月一眼,心中大歎:怎麼又來一個冷冰冰的女主子?
「記得捎信描述大漠風光人情,讓在江南的咱們開開眼界吧!」秋無念笑吟吟地說道。
性情冷硬的練姊終於想通了,肯去和那她從未見過面的姊夫團圓,最高興的人莫過於她這個知心妹妹了。
「此去路途遙遠,珍重。」李寒衣仍是淡然少言。
秋練雪望著眼前這對男女,一個是她的知心妹妹,另一個是她的同門師兄,這些年來,他們都對她和小藍頗多照顧,令她心下感激。
「朱雀,」沉厚的男聲出自一旁身穿灰褐布衣的魁梧男子。「若有難處就回來吧,天易門永遠是你的家。」低沉的語音含著兄長般的關愛。
秋練雪凝視著這名始終不知她情意的仁厚男子,她對他微微一笑,說:「多謝門主好意,我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排在送行人群未尾的是素來沉默的寒月。只見她蹲下身來,輕拍了下小藍的頭,接著從懷中掏出一樣閃著銀光的東西,塞入他的小手裡。
「迴旋銀梭!」秋練雪一見此物,詫異地抬眼望著眼前的沉靜女子。「這是你費盡心血研製出的獨門暗器,如此珍貴事物,我們母子不能收……」
「非也非也。」一旁的殷五搖著招扇笑瞇瞇地說道:「暗器如果不用就不能算珍貴。再者,她的身手已經夠神出鬼沒了,不需要這麼厲害的暗器。你武功雖高,但帶著孩子,遇敵時難免多有不便,所以這是她送給孩子防身的。」
聽了殷五為沉默的搭檔所做的解說,秋練雪心中感動。她拉著寒月的手,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多謝。」
只見寒月微一頷首,淡素面容綻出了少見的笑容。
「往絲路的商隊馬上就要出發,我們母子也該走了。」她淡淡地說道。轉身向天易門送行的眾人一抱拳,便牽著兒於的小手往北而去。
「生長於江南水鄉、終於決心展翅飛向大漠草原的朱雀,真的能如願和當年深情不羈的蒼鷹重聚麼?」人群中的殷五,望著那逐漸遠去的紅艷背影,自言自語地說道。
《第九章》
我看見——
無垠的草原,
如天上的綠綢鋪滿大地。
潔白的羊群,
似天上的星星落滿地。
牧人悠揚的歌聲,
像鳥兒鳴唱般動聽。
姑娘的舞姿,
如天山的雪蓮般輕盈。
那就是,天山草原——
我美麗的家鄉——
一直以來,天山草原是遊牧民族所歌頌的美麗天堂。
然而,帶著兒子翻山越嶺、千里跋涉的秋練雪,再怎麼也沒想到,舒翰鷹念念不忘的故鄉,會是眼前這幅景象——傾倒的帳棚、焚燒的旗幟,焦黃的土堆、受傷俯臥在地的族民,遍地可見。
曾經是青青草原、放馬牧羊的天堂,如今已變為部落爭權的戰場。
颼颼北風吹捲起地上黃沙,她外罩的紅衣披風一展,將兒子小小的身軀包裹住,卻任由砂礫吹磨過她雪艷的臉頰。
同行的商人們見到眼前景象,立即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商議著該如何是好。
秋練雪卻是一言不發,遊目四顧。眼前景象使她心中詫異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天山南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還有,身為草原人民的「他」,平安嗎?像
「烏爾王……」底下傳來微弱的喘息聲。
她低頭,看見腳邊躺著一名血跡斑斑的青年,身上穿著喀什族的服飾。
她蹲下,為他搬開壓在身上的屍體,手輕按在他的心口。
氣息微弱,顯然撐不了多久了。
「陰謀……」喀什族青年拼盡最後一口氣,擠出微弱的聲音:「到王宮……告訴天空之子……小心。」說完便斷氣了。
「娘,那個叔叔怎麼了?」小藍仰起小臉,好奇地問著母親。
他在優渥的翰林府出生,而在天易門又受眾豪傑百般疼愛保護,從來沒見過這種生死場面。
「叔叔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們走開不要吵他。」秋練雪柔聲哄著,牽著兒子的小手走開,心中卻是思潮起伏。
想不到初到天山便得到「他」的訊息,而且是一樁暗藏陰謀的駭人訊息。
三個月前,因為母親語重心長的一句話,她帶著兒子遠離家鄉,只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卻在無意間卷人部落戰爭中。
而舒翰鷹在這場戰爭中,又是扮演什麼角色呢?
「秋姑娘,此地發生戰爭,咱們決定立刻回江南去,你們母子也趕快準備準備吧。」絲綢商隊的領隊走來向她說道。
「我們不回去。」她淡淡地說道。
領隊聽了驚訝地說道:「你母子二人孤身在這野蠻異邦,豈不危險?還是跟咱們一道回……」
但看到她威嚴的眼神後,領隊很識相的閉上嘴,不再追問。他曾聽說這位秋姑娘來頭不小,沒想到被她冷冷的望一眼便心中直打突。
只聽見她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們母子在此祝各位平安返回江南。還有,請問喀什王宮在何處?」
※ ※ ※
秋練雪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包袱,和南返的商隊揮別後,一大一小兩人照著商行領隊的指示往喀什王宮走去。
「我要見天空之子。」她用生硬的喀什語向衛兵說道。
王宮衛兵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名漢人女子——
她身穿漢族女子服飾,容貌美麗,手邊牽了個小男孩,也是身著漢人服飾,但那長相顯然是喀什族人的小男孩。
他好奇的多看了兩眼之後,便走入王宮通報。
等候之際,秋練雪環視四周。
雖然大多數的喀什人仍在天山南麓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不少人已懂得引入天山的雪水灌溉開墾,過著定居的耕農生活,而這喀什王宮就是建在綠洲的中心位置。
粉白的牆,青藍的大圓頂,簡樸卻又不失高貴氣派。
在王宮大門前,立著兩根大旗桿,桿上一青一黃兩面旗幟,正迎風飄揚。
她凝目細瞧,見那黃旗上繡著一隻豹,華貴勇猛之姿,栩栩如生;而那青旗上則繡著一隻展翅的……鷹。
就在她心念一動之際,耳邊傳來冷冷的女聲:「漢人,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她轉頭,看到一名衣著華貴的女子,面容嬌美,神態傲慢,正是五年前有數面之緣的朵娜。
「我來見天空之子。」她淡淡地說道。
「哼,卑賤的漢人,憑你也想見我族最尊貴的王?」朵娜嗤之以鼻。
秋練雪聽她如此說,即使她平時冷靜,也不禁登登的倒退了兩步,臉上掩不住錯愕神情。
難道他……他竟是一族之王麼?
昔日在江南人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蒼鷹,竟是喀什族的王子?
沉住氣,她平靜地言道:「就算是,我也要見上一面。」
「他不會見你的。」朵娜雙手環胸,眼角斜視著那張冷艷沉靜的容顏,語帶悻然地說道:「因為,他已經有我了。」
秋練雪聞言臉現黯然之色,半晌無語。
雖然這曾是她所希望的結果,但也應該由他親口告訴她啊!
她凝視著朵娜,清亮的眸中閃著不確信,同時不自覺的伸手摸了摸身邊兒子的頭髮,半晌才吐出言語:「即使如此,我還是該和他見上一面……」
朵娜蠻橫的截斷了她的話,嬌喝道:「來人啊!把這個漢人趕出皇宮。」
「是!王妃。」
那一聲恭敬的「王妃」,打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默默的牽著兒子的手,走出了王宮的大門。
跋涉千里,卻是落得一場空。
小藍仍是好奇地東張西望,對草原上的宮殿感到無比新奇,渾然不知他已經失去了和親生父親相見的機會。而默然離去的秋練雪,心中則有一抹無名的酸苦。
母親的勸告猶在耳邊:「趁他的誓言還未褪色……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
她,還是來遲了嗎?
猛然想起戰場上喀什青年臨終的托付,她回頭欲傳警訊予朵娜,卻發現王宮大門已然緊閉。
正自思索間,蒼老的呼喚聲傳來,充滿興奮與欣慰:「尊貴的朱雀,你終於來了!」
她聞聲轉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名老者——
正是五年前陪同朵娜到中原尋人的老臣齊瓦那。
「尊貴的朱雀,天空之子出門了,他接受烏爾王的邀請,到王宮為天山各部族尋求和平。」老人慈藹的向她解釋,似乎惟恐她因失望而離去。
秋練雪聽了心一沉,情知大事不妙,她立即將小藍交到老人手裡,匆匆說道:「這是我兒,勞煩照顧。」
說完便從包袱中抽出隨身的柳葉刀,插在腰間。
老人從她手中接過孩子,看到男孩那雙湛藍無邪的眼眸,先是一怔,接著臉上出現激動的神情,大聲地說:「齊瓦那以真主之名發誓,將以生命保護這個孩子。」
可惜,秋練雪早已遠去,聽不見他的誓言。此時此刻,在草原上以輕功疾奔的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若不能將他救出,才是終生之憾。
※ ※ ※
疾行了一天,秋練雪終於到達了天山西麓,烏爾族的根據地。
深夜時分,黑夜為草原罩上了漆黑的布幔,她施展輕功,隻身夜探烏爾王宮,纖細婀娜的身形在宮殿的屋脊上幾個起落,直奔地牢所在之處。
她一路上抓了幾名烏爾士兵詢問,探得舒翰鷹和瓦普族的旅長現正被囚於王宮地牢之中,便立即往地牢奔去。
皇宮地牢門外——
「啊、啊……」幾聲悶哼,她利落的點倒了守門的士兵,悄無聲息的潛人了地牢。
牢房裡,皇宮衛兵來來去去,顯然是守備森嚴。
躲在暗處的秋練雪算了一下,總共有十五名,要在同一時間撂倒這一屋子的人,又不能驚動王宮守衛,即便是她,也躊躇不前了。
突然,牢中傳來一陣歌聲——
那是男性強抑思念的低唱,深濃愛戀,卻又淒然神傷,令人聽之不禁動容。
她乍聽之下,心神激盪,久久不能自己——那是她這五年來午夜夢迴之時,怎麼也忘不了的歌聲。
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灑落,將牢房照得光亮。
只見左首牆邊,坐著上名身穿王族服飾的男子,身形高挑挺拔,暗紅長髮編成長辮,辮稍還繫著一方象徵身份的青玉。
男子尊貴的形象,令她感到陌生。
牢房中傳出低語聲,顯然還有其他的囚犯。為了傾聽牢友的話語,男子轉臉。
在月光下,她清楚看見他深邃俊挺的面容,還有,那雙深如海水的藍眸。
她不禁眼眶濕熱,喉頭哽咽,心中浪潮洶湧,幾乎無法自持。
不行,事關生死,我得冷靜下來。秋練雪心中強自警惕,她閉上雙眼,背貼著牆,深吸了幾口氣,平順呼吸。
待回復了平日的冷靜後,她伸手入懷,掏出了臨別時寒月所贈的暗器。
「天空之子,我的好友。」牢房中傳出斯文的男聲。「已經好多年未聽見你唱歌了,為何此時你的歌聲如此悲傷,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喀什族的天空之子,亦即是舒翰鷹,並沒有回答牢友的問題,只是低聲自喃:「拉夏爾,你曾經深愛過一名女子嗎?」
叫拉夏爾的男子聞言長笑道:「我有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
舒翰鷹聽了微微一笑,繼而神情黯然地說道:「拉夏爾,你知道我曾經到過中原嗎?」
拉夏爾笑道:「這早已成為草原上的傳奇,喀什族的天空之子從中原帶回千兩黃金,以他的勇敢和財富,重建敗落的喀什族。沒人知道,被放逐到中原的蒼鷹是如何致富的。」
「也沒有人知道,我雖然從漢人手中取得黃金,卻將心遺留在中原。」他的聲音苦澀。
「天空之子,難道你……」拉夏爾略顯詫異地說道:「你愛上了漢人女子?!」
他低聲說道:「而且是美麗倔強的朱雀。」
「朱雀?哦……」拉夏爾會意地點頭。「我明白了,她不願意離開守護的家,隨你到草原來,對不?」
舒翰鷹黯然不語。
「我真不明白,只不過是個異族女子,你居然為了她,不肯……」
突然颼颼幾下輕響,牢房裡的燭火在一瞬間全滅了,守衛士兵紛紛叫嚷起來:
「怎麼回事?」
「燈火怎麼會一起熄滅了?」
「是巫術!」
「別讓犯人逃了!」
「哎喲!」
只聽見牢房裡眾士兵驚惶叫喊,亂成一團,不一會兒,漸漸沒了聲息,顯然全被人暗中撂倒了。
牢房中的舒翰鷹和拉夏爾兩人對望了一眼,誰都沒有出聲。
沉寂了一會兒,黑暗中傳來清冷的女聲:「鑰匙在哪裡?」
舒翰鷹先是一怔,隨即回答:「不在此處,烏爾王隨身帶著。」
話甫說完,他立刻察覺有異——
她說的是漢語。
自從天山南麓開戰以來,所有在此經商的漢人早已紛紛逃回中原。
別說是漢人,就連各族的老弱婦孺也遷移避難。
然而,此時此地,居然會出現一名身懷絕技的漢人女子,那簡直是匪夷所思。
忽然,一個近乎不可能的想法在舒翰鷹腦際掠過——
他的心怦怦急跳,雙手微微顫抖,心中有抹此生不敢去想的期待。
黑暗中聽見清脆的火石相擊聲,不久,在火光閃動下,他看見了那立在牢前的人影——明艷的容顏,炯亮的鳳眼,冷然倔強的神情,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兒。
喉頭因極度激動而上下抽動,使他半晌無法發出聲音。
一旁的拉夏爾見他如此神情,不禁好奇朝牢外張望。天空之子向來以沉著機敏聞名,究竟是什麼人使他幾乎失去自製?
「你好嗎?」好不容易,他從喉嚨擠出略顯奇怪的招呼。
秋練雪定定的注視著他,一語不發,雙眼眸光閃動,顯然也是強抑著激盪的情緒。
一個牢裡、一個牢外,兩人就這樣凝視著對方,半晌無語。
秋練雪突然解下身上的包袱,從中掏出披風,略顯侷促的遞給牢中的他。
「我是來將披風送還給你的。」她語氣僵硬地說道,也不管這不遠千里、前來探監的理由著實有些奇怪。
舒翰鷹聽她如此說,心中激盪不已,卻忍不住嘴角綻笑。
他的朱雀哪!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這麼不擅表露心意。
他伸手接過。微笑說道:「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補好,看來,你的手很不靈巧哪!」
秋練雪緊張許久的心情,因這一句閒話家常而放鬆了下來,眼淚不聽使喚的奔流而下。
舒翰鷹手伸出牢欄,輕撫著她的秀髮,柔聲說道:「怎麼了?是什麼人欺負我的朱雀,嗯?」
事隔多年,再度聽到他的溫柔輕喚,秋練雪突然有孤雁回巢的歸屬感,她頭倚著牢欄,感覺他修長的手輕輕滑過髮際,心中滿溢甜蜜溫馨。
這溫柔的一剎那,抵過了她攜子千山萬水的旅途辛勞,化消了她這幾年來愁腸百結、矛盾掙扎,內心所受的苦楚。
然而,喜悅之餘,秋練雪馬上冷靜了下來。畢竟,她是身經百戰的天易門朱雀。
臉上淚痕猶在,她刷的一聲抽出腰間柳葉刀,往牢門大鎖斬落。
「噹!」的一聲迴響,那鎖竟然文風不動,就連一點折痕也沒有,她不禁秀眉蹙攏。
「沒有用的,要將我從牢中救出,唯有打敗烏爾王,讓他心甘情願的交出鑰匙。」舒翰鷹緩緩說道。
秋練雪聞言詫異地抬眼,對上他深藍的眼眸——她已知他心中所想。
「喀什族和瓦普族聯軍,加上你的指揮,應該有幾分勝算。」舒翰鷹說話的同時,已取下他髮辮上的青玉,接著轉向他的好友,伸出手。「拉夏爾。」
拉夏爾先是一瞼不可置信,接著神色無奈的取下戴在右耳的黃玉,交到他手上。
隔著牢籠,從舒翰鷹手中接下兩族族長的信物,一直冷靜的秋練雪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
萬一她衝不出敵軍陣營,萬一她戰敗,萬一她救援太遲,趕到時只能見到他的屍體……想至此,她的手冰冷而顫抖。
「我的愛,你在害怕什麼呢?」舒翰鷹深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她艱澀的吐出心頭的恐懼,她承受不了重逢之後立即失去他。
舒翰鷹聽了微微一笑,隔著冰冷牢檻,他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胸膛上,柔聲說道:「真主好不容易讓我的心完整了,就不會再一次將它打碎。」他向秋練雪眨眨眼。「它沒有你們漢人的神那麼殘忍。」
秋練雪聞言不禁笑了,擔憂的心情在瞬間消逝無蹤。她站起身來,眼中閃著堅定的神采,沉聲說道:「等我。」說完便縱身離去。
舒翰鷹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是無比溫柔的神情、輕聲說道:「五年了,你終於還是來了啊……」
「天空之子,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將兩族人民的命運交在一個漢人女子的手中。」拉夏爾搖頭歎道:「我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會聽你的話。」
舒翰鷹嘴角綻出微笑。「放心吧,再過幾天,我們就能大搖大擺的走出這裡了。」
拉夏爾仍然不信的嘟嚷:「唉,除非她是我族傳說中的守護女神。」
「她是的。」舒翰鷹輕聲說道:「朱雀會為了守護她所愛的人浴火戰鬥。」
※ ※ ※
急奔!
秋練雪身上帶著兩族族長的信物,直奔喀什、瓦普部落的帳棚。
「你這卑賤的漢人女子,又來幹什麼?」朵娜尖銳的聲音傳來。
「朵娜,請聽我一言,事關緊要……」
她正待上前解釋,誰料朵娜卻先發制人。
「族人們,馬上把這個漢人女子趕出去!」兩旁士兵聽王妃如此號令,紛紛持矛上前,要將她驅離。
秋練雪見一時之間解釋不清,只好動手了。
只見她左掌右拳,馬上將眼前的幾名土兵制服,誰知營外其他士兵聽見棚內有變,紛紛前來支援。
瞬間,幾百名的士兵如潮水般湧來,此刻就算她有絕技在身,也無法一夫當關。
舒翰鷹還在牢裡,隨時有性命之危,她不能就這麼被困住!
正當她心急如焚之際,無意中瞥見營地中央用土堆起的小高台。
一轉念,她提氣縱身跳出重圍,躍上了高台。
「兄弟們。」她以喀什語大喊著,將手中代表兩族尊貴地位的信物一左一右的高高舉起。
在朝陽的照耀下,她左手的青玉發出閃亮的藍光。
「那是天空之子的信物!」喀什族的士兵興奮地喊著。
她右手的黃玉則泛著輕淺的瑩光。
「那是我族最高貴的拉夏爾。」瓦普族的士兵也歡欣大叫。
「我是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她以有限的喀什語努力的解釋著。「他要我帶大家去打烏爾王。」
「她說謊!」朵娜憤怒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她指著高台上的秋練雪,大聲說道:「一定是她害死了族長,搶走信物。」
喀什、瓦普兩族勇士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族長的信物代表如同本人親臨的權力,但是王妃的話又不無道理。
「來人啊!馬上將她抓起來!」朵娜仗著王妃的威儀再次下令。
這回,已經有幾名士兵朝秋練雪走過來了。
秋練雪心下暗暗叫苦,正要尋思脫身之策時,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她沒說謊。」
所有的人皆聞聲轉頭,只見老人齊瓦那站在帳棚前,手中牽著一名身穿漢族服飾的小男孩,小手正揉著惺忪睡眼,顯然才剛被這番喧鬧吵醒。
「她的確是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眾士兵見到這位耆老,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娘!」小藍一看到秋練雪,便邁開小腿跑上了土台,緊緊捱在母親身邊。
「齊瓦那,你這話有何證據?」朵娜尖銳的問道。
「因為她是天空之子的妻子。」老人緩緩說道。
此言一出,所有的土兵都好奇地望著台上的秋練雪。
「老人!你在胡說什麼!」朵娜怒火更盛。
「這個孩子就是證據。」齊瓦那走到秋練雪身邊,從她手中接過小藍,並將他高高舉起。
在朝陽的照耀下,年幼的小藍頭髮泛著紅光,而他的眼睛是清澈的蔚藍——喀什族人獨一無二的顏色。
「是天空之藍!」喀什族人紛紛興奮的耳語著。「他的確是天空之子的孩子!」
漸漸的,耳語聲如水滴般彙集,最後成了巨浪,所有的士兵皆興奮的舉矛歡呼著:
「天空之藍!天空之藍!天空之藍……」
※ ※ ※
喀什、瓦普主帳中,在老人齊瓦那的翻譯下,秋練雪向喀什族的小隊長們解釋戰鬥隊形。
「將敵人引人土坑後,然後從左右包抄……」她手持樹枝,在沙地上畫著,續道:「記住,不要纏鬥,我們的目標是烏爾王,擒住他,逼他放出天空之子和拉夏爾。」
眾士兵聽了齊瓦那的翻譯後皆點頭,純樸的臉上是忠誠和熱情。他們相信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
※ ※ ※
烏爾王宮,地牢中。
「天空之子,如果我是女人,也會愛上你。」躺在牢房地上的拉夏爾王,此刻正以手支頭,讚賞的眼光打量著他的好友。
面容英俊,身形挺拔,一身王族服飾,華貴中卻透著瀟灑不羈。
幾日的牢獄之災,他的神情雖略顯憔悴,一雙青瞳仍是犀利有神。
猛禽雖被困於籠內,落拓中卻難掩他的高貴剽悍。難怪草原上所有的少女眼光都追逐著他。
拉夏爾心中如此想著。
「拉夏爾,別告訴我,你娶了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卻無子嗣,是因為你喜歡男人。」
那雙深藍眼眸轉向他,閃著戲謔神情。
拉夏爾正欲抗辯,忽然聽見一陣吶喊衝殺之聲往王宮而來。
「來了。」舒翰鷹嘴角綻出微笑,緩緩站了起來。
「什麼來了?」拉夏爾仍是一臉不解的望著好友。
舒翰鷹好整以暇的拍落身上沾的茅草,輕鬆地說道:「我的兄弟,難道你還想蹲在這鬼地方嗎?」
※ ※ ※
喀什族士兵皆張大了嘴,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此時,草原上以「勇武的土狼」著稱的烏爾王,正被他們的臨時統帥,也就是那名身穿火紅衣衫的漢人女子扼著喉頭要害,動彈不得。
「我可以給你一百兩黃金、兩百頭牛,還有十匹跑得最快的馬。」烏爾王懇求著,企圖以優渥的條件收買敵人。
「放出天空之子。」秋練雪冷冷的吐出喀什語。
「外加十個我族最強的勇士。」條件愈來愈動人。
「放出天空之子。」雖然這是她僅會的幾句話,卻也相當夠用。
「漢人姑娘,你如此武藝,為何要跟著曾被逐出草原的男人呢?不如來投靠我族吧!」雖然被鉗住要害,烏爾王仍死皮賴臉的勸說著。
秋練雪終於失去了耐性,她踏前一步,神色森冷地說:「我們漢人最殘忍了,會把不聽話的人拿來剝皮、剁腳,然後丟到鍋子裡煮,煮到他還有氣,卻是想爬也爬不起來。」她轉向身旁的齊瓦那。「翻譯給他聽!」
老人笑瞇瞇的把威脅話語一字不漏的翻譯出來,只見烏爾王臉色愈來愈蒼白,最後,他悶聲不吭的從懷中掏出一支鑰匙,交給秋練雪。
眾士兵見狀,皆高聲歡呼,齊聲叫著:「帕雅萬歲!帕雅萬歲!」
「『帕雅』是什麼意思?」朝地牢走去的秋練雪問身邊的老人。
「那是喀什語的『朱鳥』。」老人微笑。「在我族傳說中,朱鳥是女神的化身,她守護草原之上和他善良的人民。」
※ ※ ※
「我的愛,你成功了。」舒翰鷹張開雙臂,將衝鋒陷陣、把他救出出囹圄的佳人擁入懷中。
秋練雪倚在他的懷中,感覺他溫熱的胸膛和強而有力的心跳,恍惚中有隔世重逢之感。
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在喀什士兵的陪伴下,走出了王宮地牢。
「五年來,每當想起分別的那晚,總是令我心碎。」出了烏爾王宮的舒翰鷹深深的歎了口氣,雙臂再次將她擁人懷中。
他手上力道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這次,我再也不放開你了。」深藍眼眸汪視著她,是男子堅定的心意。
「可是……」想起朵娜,秋練雪張口欲言。
「咳,我實在不想打擾兩位。」拉夏爾插了進來。「不過情況好像不太妙。」他指著逐漸退走的烏爾士兵。「他們抓走了一個漢人孩子。」
秋練雪聞言倒吸了一口氣。
她急忙張望,看見混雜的烏爾士兵中有個小小的身影讓人扛在背上,那身紅藍相間的小衣,在陽光下閃著屬於江南水綢的獨特光澤。
「小藍!」她立即花容慘白,倉皇失措。前一刻暗夜劫牢,衝鋒陷陣的女英雄,轉眼間成了心急如焚的母親。
「別慌。」沉著的聲音使她稍稍冷靜了下來,舒翰鷹堅定的手臂環著她的肩,安慰道:「不管那是誰的孩子,我馬上去將他救回來,莫急。」
事出突然,他根本無暇細想秋練雪身邊為什麼會帶著孩子,而那孩子的父親又是何人,他只想安撫心愛的人。
「小藍……」她仰頭望著他,淚光閃動,哽咽著:「是我們的孩子。」
舒翰鷹聽了心神一震,眼中閃過驚訝、會意、激動、欣喜、深情、驕傲,許多複雜神情在他那雙美麗的青眸中激盪著,最後成為冷靜的水藍。
他仰頭大笑:「很好。他馬上可以看見他的哈瑪大顯身手。」
刻不容緩,刷的一聲,他從身旁一名小隊長腰間拔出長劍就要衝上前去救人。
「天空之子,等一下。」身後的拉夏爾一把拉住他。「你穿這身衣服去救人,簡直是自殺。」
舒翰鷹低頭瞧瞧自己身上的王袍,笑道:「說的也是。」他急忙脫下,將它丟在地上。
正要向一旁的士兵借外衣時,眼角瞥見地上的王袍內裡露出一角青布,那是秋練雪細心保存多年,並且千里迢迢為他帶來,而他在匆忙中揣在懷中的——屬於蒼鷹的披風。
毫不猶豫的,他將之拾起,迎風一展,陳舊的藏青披風立即包覆住他高大的身軀。
「看啊,」拉夏爾調侃道:「草原上高貴的王者,馬上變成落魄的流浪漢。」
「不是草原之王,我只是個為孩子拚命的父親。」他手腕一抖,長劍發出嗡嗡聲響。
「我跟你一起去。」秋練雪扯著他的衣袖,著急地說道。
舒翰鷹輕攬她的肩,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柔聲說道:「你已是我族最勇敢的女戰士,剩下的就交給我吧!」說完他便縱身而出。
眾人只覺眼前青影一閃,瞬間不見蹤影,喀什族人首次見到族長展露騎術射箭之外的上乘武功,皆露出吃驚又敬佩的神色。
拉夏爾不覺輕吁了一口氣:「幸好,我從來沒想過與他為敵。」
再次見到那熟悉的青色身影,一旁的秋練雪不禁綻出微笑。
「蒼鷹」重出江湖,還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呢?
另一頭,被烏爾士兵扛在肩上的小藍,終於慢慢轉醒了,他揉揉眼睛,發覺——地面在晃動!
剛才他在人群中亂走,想要找尋母親時,突然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覺了。
小手捏起身子,當他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不禁嚇了一跳。
前後左右,密密麻麻,全是穿著黑衣的烏爾士兵,哪裡有母親的蹤影?
明白情況不對,他馬上放開小喉嚨大喊:「娘!娘!」
彷彿是呼應他的叫聲似的,烏爾兵隊突起騷動,只聽見叫聲、怒罵聲不絕,其中還夾雜著兵器相擊之聲。
睜眼望去,他看見一名青衣男子在烏爾士兵大隊中左突右竄,所到之處,劍光閃動,「啊啊」痛叫聲不絕。
不到片刻,已被那男子衝出一條路來,烏爾士兵們則是你推我擠,亂成一團。小藍遙遙望見,小小的心靈對那青衣人好生崇拜。
「天空之子!是天空之子!」烏爾士兵驚惶的叫著。
原來他就是喀什族的第一勇士天空之子,不知道他認不認識爹?就在他小腦袋傻想之際,「第一勇士」已然殺到擄走他的士兵身邊,只見劍光一閃,士兵毫無招架之力,應聲而倒。
「叔叔,你是來救我的嗎?」小藍高興的伸出雙手,要「第一勇士」抱抱。
「你可以叫我哈瑪。」男子轉過臉來,笑望著他。
小藍不禁一怔,因為此刻他正望進一雙和自己一樣清澈蔚藍的眼睛。
《第十章》
烏爾族長在喀什、瓦普兩族長老的見證之下,向真主發誓,永遠不再攻打其它部族,然後便垂頭喪氣的率領敗軍離開。
天山草原又恢復了往日的歡樂。
帳棚外,喀什、瓦普兩族的人民正為打敗敵人而圍著營火歡欣歌唱;帳棚內,喀什族的族長卻是幾乎要肝腸寸斷、心神俱裂——
「你要離開喀什族?為什麼?!」舒翰鷹神情激動的抓著她的手臂,幾乎要將它折斷。
秋練雪隱忍著手上疼痛,神色平靜地說道:「你已娶妻,我若仍留在此地,只是徒增尷尬。」
「你說什麼?」舒翰鷹一臉詫異。「我什麼時候娶妻了……」
「他當然沒有娶妻。」斯文的男聲從門外傳來。拉夏爾背負著雙手,悠閒地晃了進來。「這些年來,他拒絕了草原上下八位公主。而我的朵娜,也是其中之一。」
秋練雪恍餓大悟,原來,「王妃」朵娜是拉夏爾王的妻子,而非舒翰鷹的妻子。
「我以為……」她低喃著。
「你以為我娶了朵娜?!」舒翰鷹有些哭笑不得。
他好不容易和分離五年的摯愛重逢,又突然得知自己有了兒子,而她適才那句話,幾乎讓他生不如死。
短短一天之中,變化迭生,心情起伏劇烈,為此生之最。
他輕歎一口氣,伸臂將她擁人懷中。「還有什麼話,可否等明天再說。」再來一次震驚,饒他是草原上瀟灑的英雄也受不了。
誰說女人脆弱呢?深情的男人才是最脆弱的!
秋練雪聞言莞爾。她笑著搖頭,螓首輕靠在他肩上,明艷容顏漾著無比溫柔的神色。
一旁的拉夏爾看著這對經歷患難終於久別重逢的愛侶,臉露欣羨之色,歎道:「天空之子,我真羨慕你,居然有女人願意為你冒險,即使她以為自己無法得到你。」
「我的朱雀一向如此。」舒翰鷹微笑伸手輕撫她的秀髮,眼中閃著驕傲。
初見她的第一眼,就為她的熱情驕傲而傾心,即使當時她的心裡想的是另一個男人。
「喀什族的朱雀,如果你有姊妹,我願意捨棄我的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來求得她勇敢忠貞的芳心。」拉夏爾一本正經地說道。
秋練雪聞言不禁笑了。
喀什族的朱雀,她喜歡這個新的稱呼。
「兩位族長,快來吧!」一名喀什士兵走進來說道:「族人們正在喝酒賽歌呢!
拉夏爾聽了笑道:「怎能沒我的份呢?我的歌聲可是全瓦普族第一的!」說完便負著雙手悠悠閒閒地晃出了帳棚。
「一起來吧!」舒翰鷹向她柔聲說道,朝她伸出了手。
她微笑,將柔荑交在他寬大的手掌中,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 ※ ※
夜色下的天山草原上,喀什族和瓦普族的帳棚之間生了一堆大火,男男女女隨著音樂唱歌跳舞,極盡歡樂。
舒翰鷹和拉夏爾兩人坐在正中的族長席位,而他身邊則坐著有些侷促不安的秋練雪。火紅衣衫映著她明艷容顏,在青眸的喀什族長身邊,更加醒目顯眼,馬上吸引全場男子的注意。
只見一名喀什青年手上拿著花束,走到她面前,青年滿臉傾慕之色的向她說了一串的喀什語。
她略顯僵硬的點頭,聽不太明白這名青年在說些什麼。
「他說,佩服你的智慧和勇氣,還有,」舒翰鷹為她翻譯時停頓了一下,唇邊綻出微笑。「很高興你成為喀什族的姊妹。」
一旁的拉夏爾聽到了,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兩人,唱起歌來了:
「雪白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心——
潔白又無瑕。
火紅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情——
火熱又深刻。
天藍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心胸——
寬闊無垠。
他走遍天下,
是消滅敵人的大英雄,
只有他、只有他能採到——
雪山頂峰上鮮艷的花朵。
只有他、只有他能得到——
朱鳥高貴的芳心……」
秋練雪的喀什語有限,當然不知拉夏爾正在歌頌他們之間的愛情,只見舒翰鷹微微一笑,也開口唱道:
「我的兄弟——
他唱起歌來,
藍天上的鳥兒也會下來,
滔滔的江河也停留。
我的兄弟——
是草原上最敏捷的黃豹,
是天山上最嘹亮的歌手……」
拉夏爾聽了他的答歌,哈哈大笑,熱情的一把擁住舒翰鷹,笑道:「天空之子,好兄弟!」
兩族的族民見此,皆歡欣的同聲唱道:
「高高的山上,
勇敢的雄鷹飛翔。
綠綠的草原上,
敏捷的黃豹奔馳。
他們在此會面,
相逢在天山的山腳下,
永保草原人民的幸福,
永保草原人民的幸福……」
舒翰鷹聽了臉露微笑,起身走下了族長的席位,向他的族民們走去,開口唱了一段愉快的答詞,豪邁的歌聲滿是暢快之意,讓人聽了不禁心胸為之一舒。
仍輕鬆坐在席上的拉夏爾則是向她眨眨眼,說道:「美麗的帕雅,因為你,我已經許久沒聽見他唱歌了。也因為你,使得草原上能再度聽見天空之於豪爽的歌聲。」
她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對這位英俊和善的族長微微一點頭。
「草原人民喜歡以歌唱問答。」回到席位的舒翰鷹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向她解釋。
她聽了笑道:「看來,我得練練唱歌才行。」
火光下,映著她明艷的笑靨,舒翰鷹心中一蕩,不禁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說道:「我的愛,你不必唱歌就足以奪走所有男人的心魂。」
秋練雪沒有回答,微微一笑,在火光下更增麗色。
舒翰鷹傾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到我帳棚裡來吧!」低沉的聲音含抑著熾熱的情。
如此直接的求愛之言,令她不禁雙頰火熱的低下了頭,火光照在她纖白的頸項上,映出脂粉般的紅暈。
舒翰鷹見她露出罕有的嬌羞美態,再也把持不住,立即伸手輕摟著她的纖腰站起身來。
不久,兩人牽著手悄悄離開了歡欣歌舞的人群,遠離火光,依偎的身影漸漸沒人帳棚布簾內。
而仍在營火邊的拉夏爾,正不亦樂乎的對著一名喀什族的姑娘唱著求愛之歌。
帳棚內,洋溢著暖意春光,是久別的相思,是不變的深情——
「我的心、我的愛,經過一千多個孤獨的日子,真主終於接受我的祈求,讓你來到我的身邊。」舒翰鷹的輕歎,深含著曾經難熬的黯然與等待。
秋練雪偎人他懷中,感覺他溫熱的胸膛、他溫柔撫摸的手,一顆心因他的愛語、因他溫柔的撫觸而顫動不已。
「五年多來,你生氣的模樣、你的肌膚、你的溫暖,令我在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
他深情的話語在她耳畔傾吐,雙手輕柔的解開她火紅的外衫,低頭親吻著她的玉頸、她的香肩,以及她胸前的雪白。
如此熾熱纏綿的吻,令秋練雪不禁身子一顫,口中逸出嬌吟。
「叫我鷹。」舒翰鷹頭埋在她胸前,喃喃說道:「你是我的朱雀,而我是你的鷹,今晚,我們將永遠屬於彼此,不再分離……」
他解下了她身上剩餘的衣物,拉上了帳棚內的毛氈,覆住兩人的身軀。
「鷹……」她仰著頭,纏綿的嬌喚聲令人心動不已。
「我的愛……」舒翰鷹低聲回喚著,唇落在她雪白的身軀上……
※ ※ ※
帳棚外,一道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的走來,軟軟的童音喚著「娘——娘——」
小藍一整晚讓興高采烈的喀什族青年拋來拋去,好不容易放下地來,頭昏腦脹,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娘抱抱、揉揉。
「娘!」小藍瞥見帳棚外露出一角紅衣披風,正是母親的衣物,高興之下,便要撲進帳棚裡去。
「噓,乖乖不要出聲。」一隻乾瘦但溫暖的手從後拉住了他小小的身子。
「娘在那裡面嗎?」小藍望著眼前的慈祥老人,乖巧地小聲問著。
「她和你的哈瑪在裡面,來,我們不要打擾他們。」老人齊瓦那牽著男孩軟嫩的小手,悄悄地走離了帳棚。
「『哈瑪』是什麼意思?」男孩仰起小臉,熱切地問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大家叫娘做「帕雅」,還有,剛才那個殺人重圍、救他出來的「第一勇士」說是他的「哈瑪」,讓他一整個晚上都在興奮的猜想著——哈瑪究竟是什麼意思?
老人笑瞇瞇地說道:「不急、不急,齊瓦那爺爺還有好多喀什語要教給你呢!」
只見一老一小的身影慢慢走向了火堆,加入跳舞高歌的人們。而歡唱的歌聲,也隨著草原上的風四處吹散……
在那遙遠的江南水鄉,
盛開著鮮艷的花朵,
手兒摘不著她,
只能在心中思念。
在那綠色的天山草原上,
生長著茂盛的綠葉,
假如花兒有心,
請來綠葉的懷抱。
假如花兒有心,
請來綠葉的懷抱……
※ ※ ※
「天山的花朵紅又紅,就像阿密特熱情的心。天山的草原青又青,就像阿密特溫柔的眼睛……」
喀什族少女熱情的歌聲,從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嘹亮的傳來。
「阿密特,你家的羊又吃了我種的紅蘿蔔!」
「補鍋子喔!誠實的阿朗又來補鍋子了。」
「哈瑪,趕快幫我剝狼皮,我要把它送給隔壁的阿曼。」
「以真主之名發誓,這絕對是從漢人那裡搶來的。」
「桑絲,昨日太陽下山之前,你還是愛我的,為何今日太陽升起,你就和阿密特一起騎馬?!」
生氣蓬勃的人聲,鮮麗繽紛的色彩,天山草原又恢復了平日的精神和歡樂。
一名女子立在山丘上,望著草原上漫步的牛群羊群。火紅的衣衫,絕艷的容顏,正是已在天山草原定居數月的秋練雪。
「我的愛,在想什麼呢?」溫熱的吻愛憐地落在她的頸間,有力的男子身軀從身後抱住了她。
「鷹,還記得你曾問過我一句話嗎?」她倚在舒翰鷹懷裡,感覺他溫熱的手臂和胸膛,心中漾著從未有過的幸福盈滿之感。
「嗯?」
「當年你問我:你是屬於哪裡的朱雀呢?」
低沉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接著是溫柔的低語:「現在要告訴我答案了嗎?
她沒有回答,明艷麗容綻出微笑,那是會今天易門眾人錯愕的溫柔微笑。
她是草原上的朱雀,為了守護心愛的人而燃燒,此生不悔。
尾聲
外公,近來可好?
小藍很好,哈瑪每天教小藍射箭,齊瓦那公公則是教喀什語和讀書。小藍希望能趕快長大,變成草原第二勇者。(哈瑪已經是第一了,所以小藍只能做第二。)
娘最近不常和哈瑪在草原上騎馬了,哈瑪說,等明年大雁飛來的時候,小藍就會有弟弟或妹妹了。
外公可以差人送一本《三國演義》過來嗎?娘說要講書上的故事給哈瑪聽。
順頌
時祺
孫 舒翰藍拜上
樸拙稚氣的言語,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哈瑪」的崇拜,令秋翰林讀了又是搖頭又是好笑。
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信紙,他心中喟歎又感欣慰。他對愛妻沐雲容一生抱愧,但,至少他們的女兒是幸福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