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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山海經 作者:林如是(喜從天降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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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山海經 作者:林如是(喜從天降系列)

═文案═

他在讀經,

讀「江喜多」這本經,這「情「這本經,讀他與她之間的這本山海經———

「瞧那運煙,竟然如海!」

「見山不是山,豈知滄海的真正面貌!」

「山海同一經。見山是山,見山是海那便是海。」

只是,這會兒他上門提親被拒,她避不見面。

唉唉,她們明明有過山巔之約、山徑之誓、山嵐之盟、山之海經的!

如今……

莫不是菩薩在

責備他對那籤詩不敬?

想來,他是該去向菩薩賠罪的。

賠了罪,菩薩就會讓喜多兒回心轉意吧?





  序

  這一回,「喜從天降」了!

  哎哎,一見面就打「廣告」。

  新的套書,在「飛田」這畝新的田地與大家見面,新田地新氣象,先問大家一聲好!

  「飛田」新,但這塊田存在了多樣面貌與可能性。就像愛情的多樣與可能性。在言情小說變來變去的今天,這塊新田地,提供大家對愛情恣意想像與創作的廣大空間。

  這麼大一畝田,「種」些什麼好呢?

  轉借一首流行歌的詞--種心種夢種愛情,種想像的任何可能。

  它還在摸索,但不吝給予我們這些喃喃訴說愛情的天長地久的,較大的創作空間與想像;也不吝給閱讀愛情的甜酸苦澀的,新的和不一樣的感動。

  新的開始,期望這塊新田帶給大家新的感受。

  歡鑼喜鼓,鏘鏘的響,不知道你聽到了沒有?

  請不吝給「飛田」這塊新田地一些鼓勵,請到這畝田來作客。

  這回新套書,有幸與其他長長路途一同走來的三位作者再次合作,在「飛田」,獻給大家「喜從天降」的愛情。

  一樣的愛情,不同的心情。

  請大家泡杯熱茶,或坐或臥或高翹著腿,只要是你最覺得舒適的,喝口茶,慢慢的品嚐我們為你調製的,漁、牧、林、礦的愛情。

  第一章

  一腔胸懷青雲志 遊獵四方展霸圖

  奈他機關皆算盡 勞勞作事盡都空

  一動不如還一靜 守得雲開見月明

  佳人合成在君左 喜從天降萬事亨

  「嘖!這道說得什麼東西!?」

  讀罷籤詩,也不管人還在廟裡,秦遊方惱羞成怒,將籤詩甩摜到地上。

  維繫秦氏一族興榮發達的重責大任現在都落在他身上,他正想大展身手有所表現,興致勃勃的特地來上香求個好采頭,卻不料神明們居然不買帳!

  一旁跟隨的少年公子彎下身撿起籤詩。

  說是「少年公子」,但他雖穿著儒衫,發繫了條月牙白的束帶,卻不戴冠;實在說僕從不像僕從,說書生亦不似書生。

  尤其他顯得過於白淨、明眉大眼;對一名男子來說,那雙眸子太水漾。也沒有下僕應有的恭謹。

  「少爺,」他瞄了一眼籤詩。「這籤詩說的也沒什麼壞事,還是個吉簽,你幹麼生氣?」

  「沒什麼壞事?!你不識字嗎?!江喜多--」秦遊方瞪他一眼,哼了一聲,食指重重點了幾下江喜多撿在手上的籤詩,極是不滿。

  「這上頭怎麼說的?勞勞作事盡都空。分明挫我志氣!」

  秦府雖然是商賈之家,但向來好儒;而徽州府出儒商是有名的,特別崇敬理儒大師朱熹,家家供奉。故去的秦大爺就是。所以秦家可說是一向有好學之風的,家僮能夠識字一二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有的,別說是籤詩,一般合同文書都難不倒。

  像江喜多,雖不是家生僕僮,但也頗識文墨。

  「哼!族裡那些老太爺瞧小我也就罷了,可連菩薩也跟他們一鼻孔出氣,怎不氣煞人!」

  「呃,其實,少爺,讓太爺他們去操心,少爺你樂得清閒也不是什麼太糟的事。」

  為了秦家好,他二世其實最好還是不管事。

  「這種沒志氣的話,虧你說得出口!」秦遊方雙眉一皺,把江喜多從頭頂瞪到腳板。

  朽木就是不可雕!

  「青雲有路志為梯,男兒應立志四方--這話你沒聽說過?想我秦家本來也不過是徽州城一家小小的木材商,亦是經過先父四方經略,財富滾滾累進,才成就今天這番局面的。我應該承繼先父的大志才是!」

  那也得你少爺有那個「經略四方」的本事才行啊。

  「太爺們也是用心良苦嘛。」

  「用心良苦?!」秦遊方又是一瞪。

  「遊方,你切莫躁進,只要好好守住你父親遺下的產業便是。」

  「咳!遊方,開創不易、守成亦艱難。你只要牢牢守住秦家這片家產,就是大功一件。」

  「是啊,遊方,守住秦家的基業最重要。」

  將族中長老告誡他的話,一字一句學得維妙維肖,連那聲咳嗽,都與三太爺咳的九分模似。

  「太爺們有他們的道理,也是為秦家著想。」

  若不是秦大爺只得他二世一個兒子,氏族長老太爺也不必如此杞人憂天田凵。

  「瞧瞧這籤詩,還胡說什麼『喜從天降萬事亨』!難不成坐在那裡不動,就有好事從天上樹上栽下來不成--咦!」

  鼻一皺,斜睨江喜多。

  「這不是說的是你吧?」

  那日他巡視出場,正是這個江喜多巧不巧從樹上摔下來栽在他身上。

  江喜多臉色一緊,水眸不安分的流晃,乾笑一聲。

  「我看也不可能是,你又不是位姑娘。」秦遊方自說自話。

  甩頭甩腦,又對那張籤詩嗤之以鼻。

  「什麼『佳人合成』!女子能成什麼大事?」菩薩也糊塗。「我秦遊方怎可能如此不濟,賴名女子成事!」

  水眸停了蕩漾,瞅瞅秦遊方。

  「少爺說的極是。」

  只怕難說。也不自己想想他二世是塊什麼料!

  「好了!回府吧。」秦遊方揮揮手。

  還喜從天降呢,禍平空生還差不多!

  被他從樹上那麼一栽,他楣事就不斷。

  「真是!」什麼「喜多」!

  乘興而來,偏偏興致大敗,秦遊方也沒心思再拜菩薩了。又揮了揮手。

  剛走出廟門,就礙上廟前停的一頂八人大轎,一名身量肥碩福態的胖子,正費力的努力蠕動出轎子。

  「這不是秦少爺嗎?這麼巧!」胖子眼尖,還在喘著氣,浮泡的小眼就瞄到秦遊方。

  「程老闆!」

  徽州城有錢的商賈不少,但要動用到八名壯漢抬轎、身軀如此龐大福態的,除了他「紫雲齋」程老闆,還找不出別人。

  「秦少爺也來上香?」

  程老闆胖歸胖,可慇勤得很,立刻挪動肥胖的身子迎向秦遊方,一雙螃蟹小眼笑瞇成一條縫。

  「江公子也來了?」泡眼上下打量江喜多。

  「不敢當。」他只是名小小的陪讀,跟僕役差不多。

  都怪他沒拜菩薩。

  被那雙腫泡眼一盯,他背脊直發麻,一身雞皮疙瘩。

  「是頂巧!我正念著秦少爺和江公子,沒想到就在這裡遇上了。」

  「程老闆找我有事?」秦遊方揚揚眉。

  程老闆肥胖的身子湊過去,有意無意壓向江喜多。

  他趕緊一閃,把秦遊方推向前,程老闆兩團肥腮正好挨到秦遊方鼻子跟前。

  秦遊方連忙擋了擋橫壓而來的兩團肥肉,狠狠瞪了江喜多一眼。

  「是這樣的,秦少爺--」浮泡的小眼不無可惜的瞄瞄江喜多白淨秀致的俊顏。

  被瞄的,頭皮又一陣麻,一寸一寸往秦遊方身後躲,卻被他一把捉住,拖到身旁,暴露了出來。

  「小鋪裡昨兒個才剛進了一批上好的墨硯,我想秦少爺許或有興致瞧瞧?」

  「這當然!程老闆怎不早通知我!」秦遊方眼神亮起來。

  「我正想遣夥計去通知秦少爺呢,沒想在這兒遇上了。」


  「走,程老闆,快讓我瞧瞧去!」

  「別急哪,秦少爺。我才剛到而已,還沒給菩薩上炷香--」

  「回頭再過來上香也不遲,菩薩不會見怪的!」根本難耐,急急催促著程老闆。

  「可是……」又是推又是催,程老闆肥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蠕動。

  「您別急著推我呀!秦少爺。我走就是!」

  罷罷!生意事大,買賣當前,只有請菩薩等一等。

  「少爺,不是說回府了嗎?」

  就有如此不識相的。

  「你跟我多久了?江喜多。」秦遊方白白眼。

  「個半月不到。」

  還當他是家生僕從,當他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呀。

  「嘖,說你鈍,你還當真是呆!」竟還回得一本正經--,

  人家小廝哪個不懂得察言觀色、揣摩主子的心意?就他楞頭楞腦,專門跟他唱反調。

  就算他還不習慣怎麼當小廝,好歹也學著一學!

  「可是,太爺們--」

  玩物喪志!

  想當然爾老太爺們會怎麼搖頭慨歎。

  然後,責怪他沒有看好他家少爺,千錯萬錯全落在他這個倒楣的陪讀頭上。

  「你究竟聽誰的?」

  惱人!每回他興匆匆,這傢伙就不識相的搬出太爺們敗他興致。

  「自然是聽少爺的。」

  真要為秦家著想的,還是少聽他二世的為妙。

  「江公子,您過慮了。秦少爺的文才,對書畫的品味,徽州城裡誰人比得上?太爺們怕是高興都不及。」

  一雙腫泡小眼滑溜的瞄量他,從腫脹的縫隙裡射出一絲絲黏稠的興味。

  偏偏躲不掉。秦遊方將他緊緊拖著。

  「那麼,秦少爺、江公子,請!」肥油的手趁機摸了江喜多一把。

  「我在後頭跟著。」江喜多猛吸口氣,忙不迭往後跳開。

  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卻被秦遊方拖著,脫不了身。

  「你是主,我是從,理當在後頭跟隨才是。」

  「你也知道我是主、你是從?」

  「這自然。少爺何必折煞小的。」

  再要不知道,程老闆那肥胖的身子恐怕就要朝他欺壓過來了。

  秦遊方斜睨他,又瞄瞄程老闆露骨打量著江喜多的那雙腫泡小眼,勾了勾唇角。

  「程老闆,您也請。」阻上前,擋住程老闆。

  江喜多鬆口氣,轉身走到後頭。

  「可惜了可惜,瞧那身姿多婀娜窈窕!」

  好似到手的一塊肥肉飛了,說不出的惋惜。

  「程老闆,你這形容差矣,喜多又不是名姑娘。」

  「我明白。可您瞧他那身姿那長相,那般秀致,怕連女子都比不上。」

  「我看他倒是單薄氣狹,沒甚可取之處。」秦遊方不以為然。男子過於陰柔,沒什麼大出息。

  「要不,秦少爺,您把小喜多轉讓給我,我付你雙倍價錢。」

  這倒是擺脫那傢伙的好方法。只是……

  望望程老闆腫泡的小眼裡射出的那急色樣,秦遊方下意識的搖搖頭。

  轉過神,他暗嘖一聲。真是!他幹麼護住那個江喜多。

  真該將他賣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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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秦府原只是徽州城一家小木材商,經過秦大爺多年經營擴張,而成為徽州城豪富之家。

  沒錯。秦家擁有著大片的田產與山林場地,不僅雄霸徽州城的木業,甚至在整個江南,都是數一數二的商號。

  沒錯。秦大爺頗有長才,又好儒學,精明幹練之外,很有幾分斯文儒雅的書卷味,少有銅臭氣。

  但到了秦少爺遊方,就很不一樣了。

  或許是他時運不濟,秦大爺打下的木業大片江山傳到他手裡時,竟冒出了程、祝、江等野心勃勃的對手。

  他自己或許不覺得怎麼樣,庸人但自擾;可秦府上下,及那些依賴秦府餬口飯的,多少庸人自擾一下。

  「唉,遊方行嗎?」三太爺歎一聲,咳一下,連連搖頭。

  「就算不成,誰讓世范只遺下遊方一個兒子。」二太爺也跟著歎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守禮那房,少傑少英兄弟倒是不錯,聰明好學,是可造之材……」五太爺說著,瞄一眼孀寡的秦夫人。

  「那怎麼行!」秦夫人一口否絕。「遊方是老爺的血脈,秦家的產業只有遊方才有資格繼承,也必須由遊方繼承。」

  「沒錯,」三太爺又歎口氣。不於禮於法,只有遊方能繼承。」

  「唉!遊方聰明才智也不亞於他父親,偏偏不甚好學!有道是勤能補拙,即使沒有他父親那般經商長才,只要他肯虛心向學亦無礙。偏偏……唉!」

  只好那些風花雪月、虛榮浮華之事,而不知務實求是。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遊方少不更事,難免心浮氣躁,正需要太爺們從旁監督輔助,還需要太爺們多費心。」秦夫人委婉要求。

  「這是自然。事關秦氏一族興榮,我們怎會袖手旁觀。」

  「也別對遊方苛求太過,只要他能好好守住秦家這片產業便是。」

  對他實在不寄厚望,不求他有功,只求他無過;開疆闢土是不必了,只要別捅出樓子,守成有餘就行了。

  「但願遊方能明白咱們一番苦心。」

  幾位太爺頻頻搖頭。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秦夫人心中也不禁暗暗歎息。

  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怎會不瞭解。

  這個兒子,模樣品貌哪點不比人強!俊逸斯文,而且儒雅聰明,偏生卻不好學,胸只有點墨,更別提老爺那等經商的本事。

  「小翠,少爺呢?」詢問一旁伺候的丫鬟。

  「回夫人,少爺他……唔……呃……」丫鬟吞吞吐吐。

  「我不是交代你們要看好他?!」

  「這些丫頭片子怎麼看得住遊方!我看得找個人專門看住他才成。」三太爺搖頭晃腦。

  「那也不妥。遊方畢竟是秦氏一家之主,我們只能從旁規勸。」

  秦夫人心中頻頻歎息。

  族中長老這般不看好遊方,她心中滋味自是極為複雜。希望兒子爭口氣,但也怪不得太爺們的憂慮。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遊方剛主事,經驗不足是必然的,還請太爺們多加指點輔助,給遊方一點時間。」

  有唐一朝,太宗世民十八歲就隨父征戰打天下了。遊方今年二十有六,接近而立之年,卻仍無甚自覺。

  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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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

  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目光所到之處,皆是屬於秦氏一族的。

  可以說,徽州府區,有半邊的山林都是他們的。

  巡視自家大片的山場,秦遊方不無幾分得意。秦氏現在已是徽州城首屈一指的木商,買賣遍及江南,到他手中,更應該能擴展到東南西北,甚至贏得朝廷修築皇宮採辦「皇木」的殊榮。

  但他空有理想。太爺們意見多,事事干涉。

  好比,他想改變山場的經營形式,太爺們連聽都不肯聽,就否決了他的想法。

  新近又有兩家對手商號崛起。雖然還不成大氣候,但對方野心勃勃,積極競爭,與他們爭奪生意。不出個把月,單是蘇杭一帶,他們就損失了兩樁買一買。

  內憂加外患,他實在不能只是死死守在那裡。

  太爺們瞧小他,他倒要做出一番作為讓他們瞧瞧。

  「歟,少爺,這山頭的山場多包租給佃民租墾了,咱們來這裡做什麼?」沒事跑到山裡來,又是土又是泥巴的,小廝瑞安先忍不住抱怨起來。

  「來體察民情啊。」

  他們取之於山,用自於山,不入山行,太說不過去。

  「不就一些林樹及棚民,有什麼好瞧的?」瑞安仍嘀嘀咕咕。

  「你這廝,脾氣倒比我還大。去,到一旁歇去!少在那裡咕噥,少惹我厭煩!」

  瑞安嚕嗦討煩,秦遊方乾脆揮手趕人。

  「啊?!秦少爺,您來了!」包租的李大富發現秦遊方,急忙迎了過去。

  棚民租佃的形式有多種,有由棚民租佃山場再逐年交租,或由富民包租了再轉租佃給棚民坐收租利。或者,就如秦大爺所採用的,由富民包租山場雇工墾植。

  這可以省卻很多麻煩,又不必直接跟棚民打交道。

  但秦遊方覺得,棚民也是項資本,倒不如直接租佃給棚民,讓他們逐年交租;可一下就被守成不肯變通的老太爺們否決。

  「我不知道秦少爺您上山場來,多有怠慢了。」

  「哪裡。我臨時起意,是我干擾到大家幹活才是。」

  「秦少爺太客氣了。您大駕光臨,我歡迎還來不及呢,只是秦少爺您身份尊貴,這山場野地,有辱了您的身份。」

  「沒的事。我隨意看看,你忙你的,不必招呼我。」

  李大富哪敢真撇下他,亦步亦趨。他走到哪,就跟到哪。

  雇工多是外地來的,就搭了棚居住在山間,各忙各的活,以為秦遊方是哪家富戶公子,並不特別留意。

  山顛不平,秦遊方也沒能耐視察太遠,只片刻,就開始感取吃不消。

  「秦少爺,您要不要歇口氣?我讓人給您送茶來。」李大富試探問道。

  秦遊方沉吟了下。

  「也好,我正覺得有點口渴--」

  「啊!」

  秦遊方的話未收,一聲清脆的叫聲驀地從樹頂壓向他。

  他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團青撲撲的東西咯地摔到他身上;他悶叫一聲,反射的抓住那東西,摔滾到地上。

  「秦少爺!」李大富驚呼。

  那東西軟綿綿的,還有一股脂粉香。他壓在那團軟綿上頭,幸好沒傷了皮肉。

  「少爺,您沒事吧?!」瑞安趕緊跑過去,大呼小叫。

  「唔……沒……」

  「你這小子!膽子真大!你知不知道你撞著的是誰?!要是秦少爺有個什麼損傷,就是賣了你一百次,你也賠不起!」李大富搶先吆喝叫罵。

  真是壞了!哪來的山夫野民,要是害秦少爺出了什麼事,那還得了!

  「我……哎!」

  從樹上摔下來已經夠驚險倒楣,又被秦遊方壓在身上當肉墊,加上一個瘋子在一旁大呼小叫,不叫他翻白眼,也得補兩聲呻吟。

  「喂,你!能不能快起來,我快被你壓垮了!」很重的!他難道不知道"

  「呃,我……嗯……」

  秦遊方狼狽的掙扎。

  大手在那團軟綿上撐來摸去,借力想站起來。

  「喂--,你這個人!」起身就起身,胡摸瞎按個什麼!

  那是名眉清目秀的男子,身形相當纖細--或者說瘦弱;因氣忿脹紅著臉,肌膚顯得更加粉嫩;唇紅齒又白,手指纖秀細緻,呼息有股幽香,簡直比花還嬌。

  「你--」看清那粉雕般的臉龐,那粉嫩,那嫩紅,秦遊方愣了一下。

  大男人長成這模樣,未免太過陰柔。

  他皺著眉,也不伸援手拉他起身。

  「你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來路?鬼鬼祟祟的躲在樹上幹什麼!」李大富瞧秦遊方臉色不對,搶先興師問罪。

  「我叫江喜多,是新來的雇工。」

  那身「姿色」,哪像是干粗活的!

  李大富懷疑的上下打量他;目光一瞥,掃到地上被壓頹的珍貴樹苗。

  「哎呀!」臉色大變,氣急敗壞。「這是特地從蜀地運回來的『雙連』,竟被你這小子壓壞了!」

  一臉心疼的捧起被壓頹的樹苗。

  「雙連」產在蜀地,千年古木,相當難得。聽說是「雙連」樹苗,江喜多臉皮動了一動。

  千年古木樹苗哪會同栽墾的,說有就有!

  「秦少爺,您說這如何是好?」

  山場他包了租,損益他自己要承擔。李大富怎肯白白吃這個虧,把問題推到秦遊方身上。

  「我說李爺,你怎麼管的人!我家少爺是什麼身份,要是有丁點損傷,看你怎麼擔得起!你還好意思對我們少爺提這種事!」

  瑞安氣呼呼。

  沒找他李大富算清楚就已經夠便宜他了,居然還有臉要賠償!

  「可是,瑞安小哥,這樹苗可是花了我不少銀子和工夫,好不容易才從蜀地運回來--」李大富愁眉苦臉。

  「那你也應該找那個闖禍的人!」瑞安手一指,毫不客氣的指著江喜多的鼻子。

  「始作俑者」卻倒一臉無事的閒閒站在那裡。

  秦遊方皺皺眉。

  這小子的架子倒是挺不小。

  「喂!你這小子--」李大富推了他一把。

  小子不識相的皺眉閃開。

  小子長得細皮嫩肉,倒也學那些閨女,碰都碰不得嗎?

  李大富臉上橫肉擰起來。

  勿你說你是新來的,我怎麼沒見過你?!」又推了他一把。

  單薄的身子往後跌了兩步才穩住。

  「別動手動腳的!」微蹙的眉有絲嫌惡。「這山場人那麼多,你怎可能每個都見過!」

  喲,那張嘴倒厲害!

  李大富沉下臉,正待發作,秦遊方先蹙眉道: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這小子真無禮,沒頭沒腦的栽在他頭上,竟連絲歉意都沒表示,還一副沒事人模樣!

  「方纔不是說過了嗎?我叫江喜多。」

  「江喜多,喜事的喜?多多益善的多?」

  誰人給子女取個這樣的名字?不但求喜,還要多,簡直俗不可耐!

  「哈!」瑞安噗哧笑道:「少爺,這名字有意思!求喜來多,多還要再多,更多又多。搞不好,他還有個兄弟叫多多,又多什麼多的--」

  「不行嗎?!有那麼好笑嗎?!」聲音有點惱。

  「你小子閉嘴!」李大富瞪他一眼。趕緊陪著笑湊上前,目光閃爍。「巧不巧喜多從天而降,落到秦少爺您身上,這意味著什麼呢?」

  天才知道吧。

  「恭喜秦少爺呀,這是『喜從天降』呢!是不是呢?」李大富一本正經,眉眼眨都不眨一下。

  「喜多天降……」秦遊方喃喃。

  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他很不以為然的睨睨江喜多。

  李大富涎著臉,蠱惑說:「呀呀!秦少爺,您那麼聰明,不會不明白。我不是指這小子,我是說,這是個預兆啊!喜從天降,五路福神走往秦少爺您這兒來了!」

  江湖術士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差不多也只是這樣吧?

  江喜多暗暗好笑,苦起眉,說道.「天下沒有那麼湊巧又好運的事。李爺,你這招不會靈,我看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你--」李大富脹紅臉。

  秦遊方倒意外,不由多瞄江喜多一眼。

  「我瞧你也不似做慣粗活的人,怎會到山場當傭工?」

  幹麼?同情他嗎?

  江喜多眼珠子一轉。

  雖然沒料到會出這種意外,但事已至此……好吧!

  「我原是來徽州城投親的,不料對方早已遷離本城,我舉目無親,身上又無分文……」一副一言難盡。

  「是嗎?」時運不濟嘍。「你能否識字?」

  「略識一二。曾跟私塾先生學過幾年文章。」

  想來也該是。秦遊方點了點頭。

  「你既要賣身做工,想來你也沒銀兩賠償李爺的損失,對吧?」

  江喜多搖頭。

  「我也不是不能幫這個忙……」

  說他二世沒腦袋,倒還知道不做虧本的事。

  「好吧,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李爺,你的損失就算到我身上--」

  「真的?!多謝秦少爺!多謝!多謝!」李大富歡天喜地嚷嚷起來。

  「秦少爺……」江喜多眨眨眼。天下沒有不花銀兩的午膳吧?

  秦遊方朝他勾勾指頭。

  「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銀兩,足夠我買好幾個書僮了。」

  「所以呢?」既然如此,他二世幹麼還花那銀兩?

  所以無奸不成商。

  他沒想他二世竟也懂得精打細算這一樁。

  秦遊方又朝他勾勾手指頭。

  「所以嘍……」

  不言自明,他是他買下的人。

  第二章

  什麼喜從天降!

  什麼五路福神朝他行來了!

  他就知道,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又好運的事兒!

  根本是楣運上身了!

  「少爺,您說這該怎麼辦?」秦大爺在時,就於秦府幫手,管辦山場、木材採購等經營買賣的臧老二,臉色嚴肅的對著秦遊方。

  臧老二手下辦事,兩三個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表情也如臧老二一般的緊繃嚴肅,還有一絲憂慮。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秦遊方低嚷,心頭一時慌了,怨惱的掃了站得遠遠的江喜多一眼。

  還說什麼喜從天降!

  這個楣運胚子!

  本來哈事都好好的,他一來,楣運也跟著來了!

  「現下大半的木材都擱淺在江岸,有的就擱在河床上,那些運夫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會這樣?哪回不是好好的,本遂無事!」

  「今年梅雨期來得遲,河水不夠充足,這我之前也跟少爺您提過了--」

  「好了!」秦遊方揮手打斷臧老二的話。「派人處理了沒有?」

  「我先來跟少爺請求,請少爺決定該怎麼處理。」

  秦遊方瞪瞪眼。

  「快帶我過去瞧瞧!」

  什麼事都要他這個主子出面,還養這些人做什麼!

  江喜多聳聳頸肩,跟在秦遊方屁股後。

  「你不必了!」被惱瞪了一眼。

  「可是……」

  他少爺以為他吃飽閒著喜歡跟在他屁股後嗎?

  沒有人理會他。臧老二和手下辦事的,跟在秦遊方身後,急急走了出來。

  「二爺!」一個丫鬟從後堂跑出來,喊住臧老二。「二太爺們找您呢!」

  臧老二看看秦遊方。

  秦遊方哼一聲,擺個手,臉色相當難看。

  這下子老太爺們又有好說嘴的了,又要七嘴八舌批評他毛躁、沉不住氣。

  「太爺們找我?」臧老二退回廳堂。

  他早派人通知太爺們,老太爺們沒道理不知道。

  幾位太爺從後堂出來,劈頭便問:「臧管事,有你在,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二太爺,您也曉得的,少爺那脾氣,要是拿定了主意,就不好說動他改變。」

  他二世自以為是,一意孤行,有一百個臧老二在,又有個屁用?

  江喜多舔舔乾得發裂的嘴唇,懊侮自己行動不夠伶俐,沒能早點脫身,還傻在這裡白受罪。

  「往年這當口,梅雨早來了且雨量豐沛,河水漲泛,順勢運載木材出山沒有不妥當的。但今年梅雨期雨水不夠充足,河水量少緩,我勸過少爺的,再等段時候,但少爺他--」

  「唉!」五太爺搖頭。

  不必臧老二說太多,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遊方年紀畢竟還輕,少經驗,臧管事,可要勞你多費心。」

  「少爺其實志氣不小,也很準備有一番作為的。」

  「就怕他盲目躁進,一切還要多偏勞你了。臧管事,你經驗豐富,又是秦家老臣,遊方多少聽著你一點。」

  「我會盡力的,二太爺。」

  「遊方現在人呢?」

  「少爺趕去處理事情了。」

  二太爺點點頭,歎口氣,目光一掉,掃到江喜多,皺眉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當日秦遊方帶江喜多回府,聽說是花了可買株「雙連」珍木的價錢,就令老太爺們頗有微詞。但看他眉清目明,又通曉文章,雖然文弱女氣了一些,但也就算了,讓他隨侍在遊方身旁,一來陪讀,二來多個耳目看著遊方,倒也不失是不錯的主意。

  「少爺讓我留在府裡。」江喜多垂頭低眉。

  「少爺人都不在府裡了,你還留在府裡做什麼?還不快去!」

  「去哪?」

  二太爺一翻眼。

  「少爺去哪,你就去哪!回來一五一十跟我稟報!」

  「是--可太爺,要是少爺怪罪下來--」

  「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二太爺差點沒吼起來。

  「是!是!」

  想當然爾,他秦二世那廂又會擺臉色發惡眼給他瞧,到頭來,受氣倒楣的還是、都是他!

  罷了,罷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入了虎穴,焉有不被老虎爪抓扒撕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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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沒?秦二世這回又捅出了樓子。」

  「這是意料中的,二世要是不出問題才奇怪呢。」

  「哎,開創不易,守成也沒那麼容易。秦大爺生意做那麼大,半邊山頭都是他家的,偏偏秦少爺就不是那塊料。」

  「秦少爺長得一表人才,可惜了,比不上秦大爺的本事。」

  「可不是!聽說許多樁生意被程、祝商行搶了去,秦府自己多虧擁有大片的山場,要不……」說著,搖了搖頭。

  江喜多經過那搖頭的老漢身旁,嘴巴動了動,忍著沒開口。

  始皇滅六國,一統中原,以為帝業可以綿延傳到萬萬世,哪知霸業不過撐了兩代,到二世手中便化為烏有。

  城裡這些小頭小面俗夫鄙婦,吃飽閒著拿富戶高牆厚院內的小道消息當嗑牙的話題。

  「秦府二世」從他們嘴巴裡吐出來,戲謔加嘲諷。秦少爺風流英俊,可惜了空有那副皮囊,外強中乾,沒多少人看好他的本事。

  江喜多抿抿唇。

  他二世偏就是沒那個自知之明。

  身為木材商,最緊要將木材運送出山場轉販到江淮蘇杭各地,從陸路靠馬匹自然行不通,必須依賴水道。

  每年冬季,伐木工入山伐木,等到梅雨期河水泛漲時候,利用水道運木出山場,再轉運至蕪湖或嚴州,再到江南江北各處。

  可時節雨氣可不是年年那麼風調雨順,他二世居然連這最普通的識見都沒有,不顧今年雨氣不順,河道水位低落,還讓運夫運出木材,結果可好!

  他大費周章潛進秦家山場,顯得太過費心機,也太過費力費事。

  三家分晉。不過,依他看,不必「程江祝」三家圖秦,天自會亡秦。

  他勾勾嘴角,四下望了望,而後快步穿過街道,閃進一條小巷子,進入一扇朱漆的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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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見二小姐沒?夫人讓我端這碗參湯給二小姐。」廚房內,紮了兩條長辮的小丫鬟手忙腳亂盛著參湯。

  「在前廳呢。被老爺逮著。」剛端茶到前廳的大丫頭抿著嘴笑。

  「二小姐還是那怪模怪樣?」

  大丫頭瞪瞪眼。

  「什麼怪模怪樣!你可別胡亂說嘴,幾十張嘴靠她張羅吃飯,二小姐不爭氣點怎麼行!」

  「這又不是我說的,是老管家,每回提到二小姐,就要歎口氣,說:唉!二小姐什麼都好,偏偏是個女兒家--」

  「女兒家有什麼不好?老管家糊塗,你別跟著糊塗。我春喜要是能有二小姐的三分聰明能幹就好了!」

  還有膽大妄為。

  小丫鬟在心裡頭加上一句。但她吐吐舌頭,沒敢說出來。

  可這也不是她說的,是她不小心聽到老管家跟老爺談話時,老爺搖頭那麼歎氣的。

  「去去去!快把參湯端去給二小姐。」

  春喜一催促,小丫頭又手忙腳亂起來。

  前廳的景況,熱鬧得有點雜亂。除了江家老爺、夫人、老管家,一名瓜子臉嫵媚秀氣的姑娘及俊俏的年輕男子,或坐或站,都圍著裝扮得儒不儒、僕不僕的江喜多。

  「二小姐,喝參湯。」小丫頭把參湯端到桌上。

  江喜多將參湯移近到那名瓜子臉的姑娘面前。

  「來喜,你喝。」

  「我不必了。我在家日日山珍海味,倒是你,趁機多補一補,把參湯喝了。」將那碗參湯推到江喜多那邊。

  數雙眼睛盯著她。江喜多只得端起參湯,一口一口喝了。

  「多久沒回來了?捎回的信息也沒多說,怎麼卻在秦府當起了奴僕?唉!」江老爺盯著她那身裝束,頻頻搖頭。

  「是陪讀。」

  「豈不是一樣!」

  「你爹說的沒錯。你這孩子--」江夫人心疼的左瞧右看。「娘瞧瞧。看你,都瘦了好多!」

  「沒的事。娘,我一塊肉都沒少長。」

  「還說!好好的,沒事跑到秦府去當僕人,幹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作……唉!你這孩子,當日真不該讓你去山場。都怪天俊,不僅沒能攔住你,竟然還任你胡來。」

  埋怨起一旁那名俊俏的年輕男子。

  「娘,這不關天俊哥的事。」

  「不,夫人責罵的是。都怪我考慮不夠周詳,太過於輕率。」天俊自責。

  「娘,您別只是怪天俊哥。憑喜多那性子,天俊管得住嗎?」江來喜維護王天俊。

  「喜多平安無事回來就好了。」江老爺擺手偃息掉紛爭。

  「我只是偷個空回來,馬上要離開的。」

  「什麼!」江老爺幾乎跳起來!「你還要回秦府幹那什麼陪讀?!」

  「秦府一批木材擱淺在半路,秦大少趕去處理了,秦府那些老太爺們要我也趕過去。」

  「那關你什麼事?!不准!」

  「爹!」

  「喜多,咱們做生意,各憑本事公平競爭,與秦府井水不犯河水,你偏要潛進人家的山場,幸虧上天保佑你平安無事,你還不趁機知退!」

  「爹,秦府是我們的大對頭,知己知彼,方能定策應對;多探知對方的情況,於我們有益無損。」

  江喜多大大不以為然。所謂各憑本事,潛入敵方腹地也是一種本事。

  「我們不必跟對方爭搶,挖奪他們的生意,江記商行一樣站得挺腳。」

  「爹,我們是不挖對方的根,但瞭解一下對方的情況,於我們並無任何壞處。」

  江老爺仍然搖頭。

  「爹還是不贊成你的做法,要是有個萬一……」擔心她出事。

  「不會有事的,爹。」江喜多十分有自信。

  「你何苦冒這個險呢?二小姐。你畢竟是個姑娘家,要是有個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就不好。」老管家搖頭歎氣,十分不贊成。

  好好個姑娘家,偏做這身打扮與男人爭長短!

  「不會的,管伯。」姑娘家又怎麼了?

  從小到大,管伯都要這般對她搖頭歎氣一下。

  「爹、管伯,您倆不用過於擔心,喜多聰慧能幹,她有辦法應付的。」江來喜站在江喜多這一邊。

  「怎麼你們姊妹倆--唉!」江夫人憂心忡忡。

  「喜多,」王天俊道:「老爺與管伯的顧慮自有道理,你--」

  「天俊哥,」被江喜多打斷,「我原無此打算,但上天既給了這個機會,沒有不把握的道理,是不?」

  那日她混進秦家山場,原只是打算略窺一下秦府山場經營的情況,卻不料陰錯陽差摔撞到秦遊方,更且被帶入秦府,便藉此機打探對手秦府的情況。

  「可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王天俊也擔心她的安危。

  江府就這姊妹倆,聰明又有長才,在木業由秦府獨大的情況下,還能搶出一番局面,將江記商行經營得有聲有色,實在不容易。

  尤其是江喜多。從山林的買賣、管運,到木料的轉販,在錢塘建置貯放木材的棧場等,都由她規劃拿定主意。

  就算是男子,又有幾人能如斯?

  王天俊對這個如同妹子般的二小姐極是佩服。

  「你大可安心,天俊哥。憑喜多那刁蠻性子,誰都可以受委屈,就是不會讓她自個兒受委屈。」江來喜笑道。

  嗯哼!江喜多悶哼一聲。

  「到底是人家的屋簷下,喜多,你實在沒有必要如此。爹還是不贊成你的做法,根本沒必要冒這個險。」

  萬一她女兒身被識穿,萬一她身份被拆穿--

  「爹,我又不是長遠要待在那裡,等我多觀察數日,很快我便會抽身離開,不必為我操心。」

  言談間,還帶著笑意,胸有成竹,十分有把握。

  「這秦府有什麼好觀察的?你還是留下來陪娘,別再管這種事。」江夫人嘀咕。

  她不管也不行了。秦府那些老太爺們叫她跟在秦遊方屁股後,用意何在?過後一定會找到她頭上的。

  倘若這時便收手,太突然,徒惹麻煩。


  江老爺道:「既然你那麼說,就照你的意思吧。不過,記著,喜多,不要耽擱太久,早點安排好退路回來,別忘了商行還需要你打理。」

  「有來喜跟天俊哥在。」

  「過數日天俊便要出發到蜀地尋求良木,只剩下來喜一人。」前回王天俊下杭州,一去一年。

  「天俊哥要到蜀地?去多久?」他們商賈外出經營,數年不歸是常有的事。為尋良木,也常奔波於外。

  「視情況而定。多則數月、半年;順利的話,兩三個月便可回來。」並不計畫停留太久。

  江夫人插口道:「等天俊這趟從蜀地回來,你爹打算讓他瓔來喜的親事定下來,所以你也要早點收收心,回府裡來。」

  好似她只知在外胡晃冶遊,不圖正經事。

  「是的,娘。」江喜多恭恭敬敬答應,道:「恭喜了!來喜,天俊哥。」

  「謝謝。」王天俊笑了一笑。

  江來喜也不忸怩,明媚一笑,偏又抱怨:「你喲,也不知喊我一聲姊姊!」自小就沒了長姊的威嚴。

  「你也不過長我一歲。」

  論輩敘尊真是麻煩的事。因為嫌麻煩,難怪她自小就不懂規範。

  「長一歲也是一個輩。」老管家咕噥。「二小姐這般任性隨意,以後許了人家,在婆家該如何是好?」

  老管家名義上雖說是管家僕役,倒比她父親還嚕嗦。她誰都不怕,就怕這個管伯嘀咕。

  他們商賈之家畢竟不比那些道學之家那般講規矩,二小姐才智賽男兒,自不如一般以無才是德的閨秀嫻靜。

  江老爺開明,江夫人疼女兒,這個老管家就大大有權對小姐們嘀嘀咕咕。

  可也因為江府風氣如此「特殊」,夥計出身的王天俊才得能與小姐聯上親。

  商人重實際。王天俊有才有能,女兒又喜歡,江老爺也就不計較。

  所以,江喜多也才會如此「怪模怪樣」。

  「管伯要擔心我,等我許了人家,請管伯隨我去了,好替我作主,莫讓我受人欺負。」

  「二小姐,你能不能正經些?!」

  「我再認真不過了。」

  「唉!」老管家忍不住又搖頭歎氣。

  這性子!

  偏偏是個女兒家,要吃虧嘍!

  「罷了,福成,喜多這孩子就是這性子,你說她亦無用。」江老爺跟著搖頭。

  日日都要見她爹與管伯對她這般無事歎,江喜多也習慣了,竟是笑咪咪的。

  「對了,天俊哥--」她忽想起,道:「秦府弄到了古木『雙連』的樹苗,可也不知李大富說的是真是假。你這回去蜀地,請多留心留心。」

  「我知道了。」

  「我聽說蜀地所產有種廮木,花紋相當華美,在江南一帶十分受喜愛,也請天俊哥多留意。」

  「我省得。此回入蜀,就是為了尋求良木,我會多留心。」

  「那就偏勞你了。」

  難怪管伯要歎。她畢竟是女兒身,怎堪長年在外奔波經營?

  她只有坐鎮「中軍」指揮,讓在江府多年的可靠夥計「征戰」四地。

  像杭州,她便派管伯的兒子守理,在錢塘江畔建起棧場,以堆存他們從四地搜購轉運到杭州的木材。王天俊就負責尋購木材,時時在外奔波。

  徽州府的山場大半為秦府所據,他們江家山場的規模與秦府實在無可比擬,只有四處尋求木源走販。

  「唉!真希望我也能與天俊哥一塊入蜀。」她不禁喟歎。

  聽到這話,江夫人細狹的眉眼瞪圓起來。

  「你這孩子怎說這種糊塗話!你一個女兒家,也要如男子般在外奔波,怎麼妥當!趕明兒還是趕緊給你找個婆家才是正經。」

  又是氣急,又是心疼。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也同男人般拚搏,看她那身裝扮,就讓她這個當娘的心疼!

  「夫人說的是。二小姐也該當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老管家點頭附和。

  「管伯,請您們別說這話嚇我好嗎?」江喜多頗為無奈。

  江來喜與王天俊互望一眼,對視而笑。

  「喜多的性子,用講是講不通的。娘,我看您就乾脆找頂花轎,將她往轎裡一塞還比較省事。」

  惹江喜多瞪她一個大白眼。

  「我說的不對嗎?」還要往火裡添油。

  「天俊哥在,你還學一般女子嚼舌!」

  「我這叫嚼舌,那你這叫什麼?」指指她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裝束。

  「這個呀……」剛要開口,瞥見江夫人氣急的表情,識趣的吞回去,打個馬虎眼,轉開注意,道:「娘,還有沒有參湯,我想再多喝點。」

  江來喜抿嘴笑,想再說什麼,王天俊扯扯她衣袖,微微搖了搖頭。

  「娘,喜多要喝參湯呢!」聰明的來喜莞爾一笑。

  「快吩咐春喜去弄。春喜!」

  江夫人急忙呼喚大丫頭春喜。

  總算躲過一劫。江喜多望望她的親姊,算是領情了。

  第三章

  一路過來,不時可見到擱淺在河兩岸的木材。這裡一些,那見幾根,零散的躺死在淺底的河床或岸邊上。

  江喜多還沒走近,就能聽見秦遊方氣急敗壞吩咐運夫們這個那個的慌躁聲及運夫們的吆喝。

  不算明媚的日頭下,秦遊方滿額的汗水,隱隱閃動,一臉的氣急敗壞也沒能掩住他的嚴肅認真;他不斷來回巡走,靴子及袍子下擺都濺濕,滿是泥濘。

  江喜多走過去,心裡有些兒躁動。秦家二世原來還有這樣一面。

  有人稟告了秦遊方。他當即轉頭看到他,俊臉便沉下來。

  「少爺。」嗯哼,她才到,他就給她臉色看。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讓你留在府裡?」

  他來做什麼?來看他手足無措、急得滿頭冒汗,不知如何是好嗎?

  「二太爺吩咐我來的。」

  一見她,臉色就陰沉成這灰土模樣,這二世真跟她有仇似。

  「太爺、太爺、太爺!你到底聽誰的?!」

  見了他,他莫名就煩躁!他已經焦頭爛額了、夠煩了,他還來幹什麼?來看他的笑話?

  啊!

  秦遊方愣一下,目光一時發直,望著江喜多。

  他幹麼在意他的想法?在意他對他的看法?他不過是他買下的--

  他惡狠狠瞪他一眼,又沉下臉。

  「給我滾遠一點!」這個倒楣精!都是他,他才會這麼倒楣!

  「可是太爺他--」

  「又是太爺!」秦遊方忍不住,高聲吼叫。

  唾沫噴濺到了江喜多臉上。

  江喜多提起衣袖抹掉唾沫真,心裡頭有點惱,一時忘了身份。

  「你對我吼有什麼用?又不是我讓這些木材擱淺的!」啥事都怪她,怪她帶來楣運!他二世不過就這點本事,虧她方才見了他那認真的神態還躁動了一番。

  「你--你--你--」秦遊方指著他,連說了三聲「你」,卻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反了!奴才這般頂撞主子,他卻不知拿他如何……

  「你能幹些什麼?」氣急冷笑起來。「奉太爺們的命令來監視我?哼!吃裡扒外的東西!」

  罵得這般難聽!江喜多蹙了蹙眉,又忍不住。

  「不就是了?我們為人奴才的哪能自己作主,還不就你少爺愛罵便罵,想斥責便斥責?我們有啥本事能幹什麼?不就讓你大少爺遷怒發洩?」

  呵,他說一句,他回這麼一長串!

  哪家奴才敢如此大膽妄為?

  秦遊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怒瞪著江喜多。

  但看他滿眼全是火氣,到底忍住了沒發作,悶哼一聲,又惡狠狠瞪他一眼,忿恨的袖子一甩,甩頭離去。

  「少爺!」瑞安叫了一聲,對江喜多一跺腳,指著他鼻子,埋怒加斥責說:「你喲!也不掂掂自己的身份,居然跟少爺頂嘴,看你把少爺氣的!」

  到底不是家生的奴僕,又讀過章文,出身書香之家,雖然落拓了,還有書生的傲岸脾氣,競跟他家少爺頂嘴,而他家少爺競也忍得。

  若換你是他瑞安……

  不敢想!不敢想!瑞安跺跺腳,丟下江喜多,連忙追了上去。

  *  *  *

  運夫將擱淺的木材就近拉堆在一起,就地擱在河岸。

  但這樣堆著也不是辦法,不妥善安置,河岸地濕,木質恐會腐敗。

  可怎麼辦?

  他想了一夜,亦想不出妥善的法子。

  「少爺,」臧老二道:「我看真不行,只有用馬將木材運出山。」

  「行得通嗎?」秦遊方搖頭。

  想也知難行。別說山路狹窄崎嶇難行,就是勉強行了,木材那般厚重,以馬拉縴萬萬不通。

  「那怎麼是好?總不能這樣一直擱在河岸吧?」

  怎麼是好?

  秦遊方眉鎖額蹙,疲累又煩躁不堪。

  「我再想想。」他無力的擺擺手。

  臧老二退出去。秦遊方焦躁難受,坐立不定,繞著方桌不斷走來走去。

  怎麼辦?河水不夠豐沛,水力不足將載了成噸木材的木筏運出山;由陸路更不可行。怎生是好?

  他煩得坐不定,走了出去。

  夜不淺,一干人早早歇了,沒幾處有燭火點著,漆黑得如同眼盲了。

  他站定一會,待適應那昏黑,才重新邁開腳步。

  這會兒他也沒心情喊人點上燭火。摸黑而行。

  經過江喜多休息的睡棚,見昏黑一片,敢情早休息入睡,他忽然忍不住心裡一口氣。

  哼!他在這裡千絲煩惱、寢食難安;他倒好,還能安穩的睡得那麼好!

  忍不住闖了進棚。

  「起來!」踢了他一腳。

  江喜多驚醒,只覺側股生疼。

  「還不快起來!」秦遊方悻悻的。

  「秦--嗯,少爺?」大半夜他二世不睡覺,究竟想幹什麼?也不想她跋涉了一天,好不容易得能歇息,剛才人夢,他二世就來擾人清夢,連歇也不讓歇!

  「你倒好,還能睡得如此香甜,究竟是來幹什麼的?!」語氣尖酸苛刻。

  「少爺還沒睡?」江喜多揉揉惺忪的眼,坐起來。

  她合衣而睡,一身整整齊齊的,十分小心。

  「還沒睡醒你!」聽那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秦遊方便覺有氣。

  他沒得好睡,這混帳傢伙也別想好睡!

  「少爺有事?」江喜多點亮燭火,便見燭火掩映下一張陰晴不定的臉。

  「嗯。起來,跟我出去。」

  「少爺有什麼事?夜已深,外頭黑漆一片……」

  他二世就知道強人所難。

  「哼!我說什麼你都非得頂我不可?」

  「小的不敢。」

  「不敢就給我爬起來!」

  可外頭黑漆漆的……她尚在猶豫,秦遊方氣得耐不住,索性將被於一扯,硬將他提了起來。

  「呀!」她脫口輕呼出來。

  「叫什麼叫!跟個姑娘家似嚷嚷,你丟不丟臉?!」秦遊方輕蔑的斜睨她。

  所以說他這傢伙只會觸他霉頭。

  他不讓他來,他偏不辭麻煩來惹他煩躁!

  啊!他為何要在乎他?

  不過是他花錢買下的一個小陪讀、跟班作夥罷了!可不知為什麼,在他那冷靜的面前,他競有股挫敗感。真是!更氣煞人!

  「大少爺,你半夜不讓人睡覺,我就是鐵打的也撐不住。」手腕被提得生疼。

  他二世沒本事,惱羞成怒都遷怒到她身上來。

  秦遊方又連哼兩聲,放開手,沒注意到那棻荑柔嫩得令人生疑。

  他索性坐下來,將她一扯,一塊坐在軟被上。

  江喜多心一驚,反而跳了起來。

  「又怎麼?」他惱的抬起頭。「不是你說的,外頭黑漆漆?那就留在棚子內奸了。」

  「少爺究竟有什麼事,非得半夜找小的?」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江喜多不露痕跡的栘到軟被的另一頭。

  秦遊方白眼一翻!

  「不是太爺們派你來監視我的嗎?我都還沒睡,你倒睡得呼嚕響!」

  唉!敢情是來找麻煩的。

  「小的不敢。少爺責備的是。」正襟危坐,能離秦遊方多遠就離多遠。

  但他一伸手就將她扯了過去。

  「給我過來!」扯到他身旁。「看到你我就有氣!」

  氣歸氣,現下他心頭煩,也只能對他這臭小子發洩,

  瞧那眉頭間低掩的苦惱、無眼的焦慮,江喜多心頭一動,脫口說道:「你在擔心木材的事,是嗎?」

  秦遊方沒提防,一陣狼狽,面色掩不住尷尬,羞惱的惡狠瞪她一眼。

  他哼一聲。

  「我有個想法,只不過少爺不知愛不愛聽,又要嫌我多嘴--」不是白眼便是悶哼,再就暴跳如雷。

  「要說就說!那麼囉嗦做什麼!」秦遊方不耐煩的打斷他。

  「是是。」

  就知道好心一定沒好報。他二世跟只刺帽一樣。

  「我是想,假如--只是假如,我胡思亂想的,為什麼不乾脆把木材一根根投入河中,讓它們順流漂下,再在下游河岸建個臨時的棧場,將木材貯放在一塊?等梅雨來了後,河水漲泛,再沿青弋或新安兩江運到蕪湖或嚴州一帶。總之,當務之急先將木材運出山便是。」

  「啊?!」秦遊方霍然挺坐起來,睜大眼睛盯住江喜多。

  像根棒子,一記敲醒了他昏沉渾噩的腦袋似。

  他怎麼沒想到?!

  他興奮激動的爬起來,一邊嚷嚷:「我怎麼沒想到!怎麼沒想到!」

  「少爺怎可能沒想到,少爺就是太過謙了。」

  想得到的話他就不叫秦二世了。

  秦遊方瞪他一眼,拿不定他是不是在諷刺,但看他低眉恭順的模樣,悻悻的哼了一聲。

  要不是他,他也不會楣運連連。他小於想得出這法子,多半只是運氣,他能真成什麼事?

  是的。一定是那樣!

  *  *  *

  好吧。

  他承認,他是有點識見。

  不過--

  說到底,諸多不順,還是從他在山場倒楣的被這個江喜多那麼一撞開始,且更加惡化。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這姓江的不是。

  命象說他今次犯太歲,他原還嗤之以鼻。可好!他竟發了昏,無緣無故帶回這個太歲凶星,花的銀兩,足夠他在紫雲齋程老闆那兒換回幾塊上等的「君房墨」。

  「不過讓你磨個墨,你究竟要磨蹭多久?」想及,就令他覺得氣悶。

  「小的不敢。不過,少爺,欲速則不達,書畫琴棋原就為恰情養性,又不是在算帳本。」

  就是算帳,也要細細磨,細細推敲,反覆計算,半點馬虎不得。

  秦遊方瞪瞪眼,一時半刻也擠不出話來駁。

  「算了!我自己來!」悻悻的搶下江喜多手中的墨石。

  他挽起袖,小心翼翼的研磨。墨身散發出絲縷若有似無的麝香。

  被那隱約的香氣所引,秦遊方怔了一下,舉高手中的墨石,怔怔的望著。

  「唉!」競搖頭慨歎起來。

  又怎麼了?

  江喜多面向正前,很快斜瞥他一眼。

  「可恨我生得太遲。先代制墨高人潘谷所制的墨品『松丸』、 『狻猊』等,相傳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猶不衰,被稱為墨中仙晶,我卻無緣得見。」

  原以為他千喟萬歎為哪樁,竟是為這等風花雪月之無聊事。

  江喜多不禁暗地翻了翻白眼。

  無怪乎秦府那些老太爺們要杞人憂天。

  「少爺,這墨便是墨,能研磨書寫供人所用就夠,何必講究那麼多。」

  「虧你也算腹有詩書,居然如此俗儈功利!」唉唉!秦遊方連連搖頭,輕蔑的瞥視江喜多。

  商賈之流重實用,有什麼不對?

  「墨不僅是墨而已。你瞧這墨譜的圖樣,墨模雕刻得如此生動,花樣如此精采,充滿玄靈之氣,豈是凡物俗品。再看這硯台,雕工如此精細,樓閣殿台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神態入微,可稱得上是絕品!」

  不就幾塊漆黑的石墨硯台,瞧秦遊方激昂的那模樣,江喜多著實不以為然。

  「器具用品,首在實用。不能用的東西,根本沒有實際用處,不是嗎?」

  在秦府不過個半月,他二世少說光顧「紫雲齋」六、七回了,每次都捧回一堆沒用的破銅爛鐵。

  「花了大把銀子,我也沒見過少爺用過那些墨石。」她指指擺在壁架上,根本是裝飾用的成套墨品。

  更有甚者,小小一塊硯台就值幾十兩銀子,更別提那些上品的墨石。

  「上回您在程老闆那兒花了近百兩銀子。百兩耶!」她扳著手指一算道:「可整治幾十桌上好的酒席,置不少十斤一品的茶葉,上等的綾羅綢緞,再不濟,可以僱用多少運夫和伐木工--」

  「得了!」秦遊方氣結,一口喝斷他的比手劃腳。

  真是!周旁儘是些粗鄙俗儈之徒,開口閉口實利、用處,毫無半點文人雅士的風流!

  「去去!」他厭惡的揮手。「少來掃我雅興!我當日真是昏了,無端花了白花花的銀兩,找個楣星觸我霉頭,還一身俗儈之氣。唉!」

  江喜多識相的閉嘴。

  他二世醉心雅士之風,不齒他們這等只知「鑽營牟利」的俗儈之徒,難怪一木竹筏一木竹筏的木料會擱淺江邊。

  「還不下去!」秦遊方又瞪眼。「看來我真該將你賣給程老闆算了,還可換回珍貴上等的『君房墨』。」

  他還當他有點識見,結果!

  「是是。」

  何苦再多嘴惹罵。江喜多俐落的轉身,腳步輕快的走出去。走到一半,怕形色太雀躍,趕緊低下頭,彎出幾分佝淒,垂頭喪氣的。

  秦遊方恰巧抬起眼,見那背影十分頹喪,覺得自己似乎真過分了些,一心軟起來。

  江喜多就算有萬分不是,又老惹他氣,多少--呃,也有點用處。好比這回的事情,總算安然解決,算他功過相抵--

  罷罷!

  他起身追出去。

  正想開口喊叫,卻見江喜多步履輕快,昂頭挺胸,哪裡還有半絲方纔那種頹喪的模樣!他並不左顧右盼,但他發現他小心的四下瞧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的一直往前廳而去。

  秦遊方先是怔了一下,可說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他見江喜多一逕往大門走去,似乎是打算出府,沒再多細想,一路跟在他身後出去。

  一出了府,江喜多便加快腳步。秦遊方也加快腳步緊跟著。

  他不曉得江喜多要往哪兒去,奇怪他能到哪裡去。他對街道似甚熟悉,也不見他東張西望,左彎右拐,閉著眼目在行走似。

  他見他進了家酒樓,閃身跟了進去,跟著他上到二樓。

  臨街的桌位,一名男子起身招迎江喜多。秦遊方借袖掩住臉面,挑了張臨近的桌子,藉著屏風遮擋,背對他們而坐。

  「天俊哥。」

  樓面有些嘈雜,加上臨街樓窗時而傳進鼓噪的街聲,但秦遊方仍可聽清江喜多的聲音他心中一沉!

  說什麼無親無故,這「親」現下是如何蹦出來的?!

  「找我有事?天俊哥。」

  「來喜讓我來的。她一個姑娘家到底不方便拋頭露面。」

  江喜多嗤笑一聲。

  「來喜她哪會顧忌這個!你老實說吧,她讓你來當說客,想說服我什麼?」

  王天俊嘴角微微一勾,掩不住話聲裡的笑意。

  「果然瞞不了你--」

  小二來打岔。江喜多要了壺清茶。

  秦遊方壓低嗓音,含糊的點了壺清茶,揮手敷衍慇勤的小二。

  「是夫人。」王天俊道:「夫人希望來喜能勸你早點回府。到底你們感情一向要好。」

  江喜多又笑一下。

  「她倒聰明,知道我不會聽她的,就把這差事交給你。」

  王天俊微笑不否認。

  「老爺跟夫人都牽掛著你。老實說,來喜跟我都認為,秦府不是久留之地,沒必要再浪費時間。再說,好歹你也幫了他們一個大忙,算是兩不相欠了。」

  「那可是秦大少爺的功勞,與我無關。」

  王天俊微微又一笑。

  「能想出那等方法的,除了你,還有誰?秦少爺雖是不錯的人才,但--」

  他停下來,微微一笑,沒將話說盡。

  「你也是這麼認為嗎?天俊哥。」

  英雄所見果然雷同。

  「他二世--實是……」江喜多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秦遊方聽得又驚又怒,幾乎要拍桌而起。

  他二世怎麼著了?!

  原來他是這樣看他的,一直這般瞧小他!

  自始至終,他說什麼流落在此、四顧無親,原來全都是些無恥謊言!

  他在他面前裝得那般恭謹,其實心裡卻輕視他是吧?

  江喜多道:「天俊哥,其實不用你來當說客,我也覺得差不多了。秦府真沒什麼好瞧的。就請我娘放心吧,我回秦府收拾收拾,至遲再個兩日我就回去。」

  「這樣最好了。老爺說得對,我們江府跟秦府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

  「我都說了,我回去就是。天俊哥,你別再拿我爹說事,你明知道我最怕這個。」

  江府?!

  秦遊方卻驚怒的猛站起身。

  原來!原來!

  是對手商號派來潛府的細作!

  他冷冷的連哼了兩聲。竟然欺到他秦府頭上來!他豈會讓他們如此稱心如意!

  聽起來,那姓江的還是江府的公子。他是就此出去揭穿他的假面具?還是等回府後,再將他捉住,送官究辦?

  他倒要看江記那方怎麼收拾!

  「我沒那個意思。」王天俊笑道:「明日我就要出發前往蜀地,你又不在,來喜一個人擔子重了點。二小姐,你能早點回府是最好的。」

  二小姐?!

  這-驚,驚極成愕。秦遊方錯愣住。

  他--原來是個她!

  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原來是個女兒身。

  腦中思緒翻攪,胸中五味雜陳,胸臆起伏不定。

  秦遊方又是驚,又是怒,驚極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怒極又有種窒悶的怨氣。

  她那般騙得他好苦!

  他--她,江喜多,個半月來,日日在他身邊的這人,居然是女兒身!

  震驚憤怒同時,怪異的,他心中卻又隱隱有種疑是欣喜的感覺--痛怒她欺騙他同時,他竟還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可她竟是江府派來的細作!

  禁不住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惡意,心生惡意想思報復。

  一想及她一直在暗地裡嘲笑他、小瞧他,那股惡念更加控制不住。

  憑她一個女流之輩,也想跟男子爭長短!居然還潛伏進他秦府,簡直膽大包天、輕率妄為!

  怎能不給她一點教訓!

  他起身又坐下,又起身再坐下,拿不定主意,內心洶湧翻攪,萬千波濤激昂澎湃。

  該如何是好?

  震驚又意外。秦遊方整顆心浮動不定,咚咚地跳著,幾乎要衝出他胸臆之外。

  他伸手按住心口。

  清楚感到那潰堤似血流的脈動。

  第四章

  她端起茶杯,輕輕的掀起杯蓋,檀口輕啟,豐潤的紅唇輕沾杯沿,從容的啜了一口清茶。

  她輕緩起身,蓮步輕移,柔荑一個輕擺,取出架上的線書。

  書中夾的蟬翼似薄紗透明的箋子飄落下來,她輕噫一聲,柳腰輕折,優雅 的拾起與她朱顏同樣晶瑩剔透的薄箋。

  他看她坐著,站立,走動,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帶著女子的輕柔婉轉。

  他看她顰眉,蹙額,抿唇,一斜睇一傾首,無一不流露女子的風情嫵媚。

  可笑他一直沒瞧出來,還當她只是脂粉氣稍重、陰柔些而已。

  一切是那麼明顯--

  秦遊方直楞楞瞧著,從上看到下,再由下打量到上,目光一直落在江喜多身上,她走到哪,他目光便游栘到哪。

  「我有哪裡不對嗎?少爺。您怎麼一直盯著我瞧?」江喜多覺得奇怪,低頭打量自己。

  秦遊方連忙乾咳一聲,掩飾過去。

  「您要我打理書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還有其它吩咐嗎?少爺。」

  最好是別再嚕囌了,她好早早脫身。

  她本來都打算好,收拾妥那個伴讀「江喜多」的家當後,不動聲色的離開秦府,然後將那些東西「毀屍滅跡」,恢復她本來身份,來個「來是空言去絕蹤」。就算秦府事後想追究,也無跡可尋。

  可她包袱才剛款理好,就被他二世爺吆喝到書齋來。她忙上忙下的,他倒閒得納涼。

  「你過來。」秦遊方招手喚她過去。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唉唉!江喜多拖著腳步蝸牛般栘過去,離他身前至少五尺遠。

  「站這麼遠怎麼說話?」秦遊方也不惱怒,抬眼睇她。

  江喜多只好勉強再移近兩步。

  可秦遊方還是不滿意。

  「你要我抬你過來嗎?」

  「不敢勞駕少爺。」她自己爬過去,行了吧?

  若隱若現、若有還無的香氣飄匆的疏襲而來,混著他鼻息,突然讓他覺得口乾舌燥起來。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兩才從李大富手裡帶定你的?」說不定,李大富也是合謀者之一。可恨!「我在想,你約莫也無能力替自己還這筆債,可你出身文士之家,又通曉文墨,要你長期為奴,我也不忍得--」

  他頓一下,指指手中的文契道:

  「秦氏之風,向來好儒,豈有不禮待士子的道理。這樣吧,你簽下這張文契,只要賣身秦府一年,一年之後,我便還你自由。」

  取出她先前押下的借據及約定的文契。

  照先前的文約,她欠下的債款,以工代償,直到還清債款即可。雖形同秦府之僕,但並未賣斷身。只是,本債加息,大抵還一輩子,做一輩子工都還不完便是。

  現在他二世要她賣身一年,便一筆勾銷,算他大仁大德了。

  可……沒事簽這賣身契做什麼?江喜多遲疑不動。

  繼而一想,簽賣身契的是「伴讀江喜多」,屆時她悄悄消失,變身回復她的本性,秦府上哪找那個「伴讀江喜多」?只會當「他」潛逃罷了。

  「少爺這般寬大慷慨,我不知如何感謝是好。」假裝思索片刻,心懷鬼胎,在文契上劃押。

  卻不知秦遊方已撞曉她的真實身份,簽下文契,屆時秦遊方若尋上門,都是憑據。

  秦遊方勾勾嘴角,眼底火簇閃了閃。

  他要叫她嘗嘗他的厲害!

  敵手細作潛伏在他們秦府,原就不可輕饒,且以一女流之輩,不思安分,偏與男子爭長短,甚且譏他「二世」之名,小瞧輕蔑他。

  他非得給她點教訓不可。

  女子最重名節。江府既然敢遣一女子來污辱他秦府,他也就不客氣。

  「從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邊,當我貼身侍從。」不動聲色,將計就計,將她安插在身旁就近監視。

  「是。」沒有「今天」了。

  秦遊方瞥她一眼,忽然道:

  「你包袱可收拾好了?」打算「消失」個無影無蹤是吧?

  「什麼包袱?」江喜多暗吃一驚。

  「下杭州啊。過幾日,你隨我到杭州一趟--」

  「杭州?!」江喜多脫口訝呼。

  「怎麼?你有意見?」

  「小的不敢。」她腦筋壞了,才隨他上杭州!

  「你有什麼不敢的?」秦遊方不由得冒出絲火。

  他意有所指。但她不知身份已洩露。

  「現在起,你就跟在我身旁伺候,沒有我的吩咐,不准你隨便離開。懂嗎?」

  將她拴在他身邊,在他的監視下,教她想「神不知鬼不覺」消失的如意算盤打不成。

  「可是,少爺--」

  「還有,從今晚起,你就搬到我寢室來。聽到沒有?」

  就這樣,出入同行--讓她與他,同車而行,同途而旅,同桌而食,同杯而飲,甚至同室而居,同房而眠。

  然後,到最後,他再在大庭廣眾下,揭穿她的真面目及身份,教她身敗名裂,無顏對人!

  一時,秦遊方的心中儘是惡念,只惦著報復。

  他要給江喜多一個教訓,要她明白好歹。

  否則,他怒難息!

  心難和,意難平!

  *  *  *

  喜多不是說一兩天就會回府,怎麼都過好些天了,還沒見著她的人影?」

  盼不到愛女的身影,江夫人急了,抓著江老爺追問不休。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你捉著我也沒用,夫人。」江老爺毫無主意。

  他本是那種溫吞不爭的商賈,江記有今日,多虧兩個能幹的女兒及忠實的夥計。現下,王天俊去了蜀地;老管家辦事勤又可靠,但比較擅長聽命辦事。

  「首腦」的女兒喜多該歸未歸,只剩下來喜了。

  「來喜,依你看,會是怎麼回事?」眨巴地望著大女兒。

  喜多會不會出事了?」江夫人憂心仲仲。

  「不會的,娘。以喜多的聰明才幹,絕不會有意外。」江來喜出言安慰。

  妹子當返卻未返,早前一日,江來喜便派人去打聽,說是秦遊方身旁多了一位貼身隨從,明眸皓齒,眉翠唇紅,竟比尋常女子還多三分水靈之氣。

  江來喜一聽,便猜知是自己的親妹子無誤。

  她想不通事情究竟如何演變成如此,但猜想必是有什麼不對勁了。

  昨日,她前往常光顧的茶鋪,茶鋪掌櫃競取出罐碧螺春和摺成結的紙條,說是位小姑娘代托交,要答謝她的。

  那字跡飛舞凌亂,想是匆匆寫就,但仍辨認得出是喜多的手筆。字條裡未對她的遲歸多作說明,甚且語焉不詳,只道暫時脫不了身。

  江來喜鼻子一嗅,便猜知妹子大概遇到麻煩了。

  實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過,宇條裡的語氣並不急迫,所以她相信聰明的妹子會解決妥當的,也就不十分憂心。

  可對她爹娘,江來喜倒不敢據實以告,徒惹雙親無事空擔憂罷了。

  「喜多托人帶口信給我,說她臨時另有計畫,要多耽擱些時日,讓我們不必擔心。」只得瞞上一瞞。

  「真的?」江夫人半信半疑。

  「女兒幾時騙過您了?娘。」

  「那倒是。」江夫人點點頭,安下心。

  「既然喜多有捎訊息回來,那我就安心了。」江老爺也放下心中大石。

  江夫人怨責丈夫一眼。

  「都怪你!好好一個閨女,讓她跟你學作什麼生意!這豈是姑娘家該碰的?可好!喜多成天跟著些漢子打交道。成幫夥計,她一名閨女……唉!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還扮什麼男裝!好好一個千金無端跑到秦府當下人!

  「娘,』江來喜道:「喜多聰明,才幹勝男子,不讓她跟爹從商經營,將她關在閨房裡縫衣刺繡,她怎麼肯。」

  「可要再這般下去,她的終身大事該怎麼辦?她跟你不同,即使沒有天俊,憑你的針線功夫,不愁找不到好婆家,可喜多她--唉!唉!」

  唉聲連連。

  「三從四德」本應是女兒家該守的本分,可自己的女兒卻--這都是她這個為人娘親的失責。

  「不行!」江夫人下定決心。「為了喜多的終身幸福,這回她回來,我絕對不許她再插手『江記』的事情。快找陳媒婆來,替喜多說個親。等喜多一回府,就讓她完成她的終身大事!」

  「可是--」

  「還有什麼可是!你可是喜多的爹,該為女兒的終身大事多想想!」

  江夫人態度十分堅決,江老爺不敢再提異議。

  「娘,喜多未必肯聽。」江來喜不怎麼看好。

  可憐天下父母心。

  其實,喜多也未必不肯聽吧?

  只是,以她的聰明才幹,自小與男子平起平坐,給她找個庸夫俗子,但憑媒妁之言,她肯屈就嗎?

  江來喜搖搖頭。

  設若是她自己,她肯聽嗎?

  哎!哎!

  *  *  *

  「小翠,我托你的事,不知辦得如何?」廚房煙氣瀰漫,江喜多頂著撲面的白煙,幫小翠抬著一桶熱水倒進大桶裡。

  熱氣燥了她一臉,水氣鑽入鼻間,溫熱又濕潤。

  「放心,你吩咐的,我都幫你辦妥了。」小丫鬟抿抿嘴道:「碰巧春喜姐讓我到茶鋪去買些新茶。不過,喜多哥,你怎麼知曉那位小姐什麼時候會到茶鋪?」

  「反正她總會去的,自然會收到我的心意。」辦妥了便好。來喜應該很快會得到她留的消息。「多謝你了,小翠。」

  「不必多謝、只是順道嘛。不過,喜多哥,其實你大可自己出府,不必成天待在府裡嘛!」

  如果這麼容易,她就不必騙那個什麼「向某位小姐表達曾經相助予他的謝意」的藉口,請小丫鬟代買茶葉再將紙條一起托交來喜常光顧的茶鋪掌櫃代交。

  這方法破綻百出,好在小丫鬟心思單純,不會深入追究。

  現在她簡直寸步難行。

  不知秦遊方是哪根筋不對,忽然將她安插在他身邊,限制她的行動。

  她原以為,管他什麼隨身侍從,只要逮到空,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就此脫身。

  可不!

  秦遊方處處跟著她--呃,是隨時要她跟在他身後,支使這吆暍那的。只要她偷空跑開,不消多久,他便陰魂不散的出現。

  她甚至被迫搬進了秦遊方寢房的外問,日夜處在同一居室當中。

  別說照原計畫溜走了,就是想悄悄出府也辦不到,簡直時刻在秦遊方的監視下。

  她想過,會不會她哪裡疏忽了,引起秦遊方懷疑?

  但不可能。他二世要是有那腦筋,就不會枉擔了那個名。

  想來還是因為上回那件事,他二世私將仇報,藉機報復吧--

  「江喜多!」冷不防一聲呼喝在她耳旁爆開。

  她嚇一跳,飛快抬起頭。

  秦二世爺一臉怒容,青面獠牙,站在那,怒瞪著她。

  「你這個隨從是怎麼當的?我一轉身,你人就不見,跑來這裡偷懶!」

  還親自追來了。

  「我只是忽然覺得有點餓,來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吃的。」

  小翠看到少爺來了,又在生氣,不敢多說話,低下頭趕緊幹活,心裡對江喜多不無三分同情。

  水煙瀰漫,愈發令人覺得燥氣奔竄。江喜多討好道:

  「少爺,廚房煙氣瀰漫且濕熱窒悶,不宜久待,少爺您還是先出去,我讓小翠煮點蓮子湯如何?」

  煙氣漫散,又熱又悶,的確令人覺得怪難受的。秦遊方悶哼一聲,瞪了江喜多一眼,掉頭走出去。

  「小翠,麻煩你煮點蓮子湯。」江喜多吩咐小翠,而後趕緊跟了出去。

  這些天,秦遊方一直這般陰陽怪氣的,稍一不慎,就踩著了他的痛腳觸怒他。

  「少爺。」秦遊方站在空院子裡,江喜多走過去,不忘掛上一臉恭順。

  秦府上上下下這麼多口人,他二世爺偏偏跟她這個外人有仇。

  秦遊方斜眼睨睨她。

  方纔七竅生煙的青面獠牙樣已不見,臉上表情平靜,反倒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他瞇瞇眼,忽然俯向江喜多。

  「我說你呀,一逮著機會就偷偷溜開,足怕我身上有瘟疫呢?還是--」

  他故意頓一下,俯得更近一些。「還是你打算趁機開溜?」

  江喜多心猛一跳,本能的往後退一步。

  「怎麼會呢!」她乾笑道:「少爺您想的太多了。」

  「要不,你說,底下哪個人不爭著跟著我辦事,倒是你,我一不注意就溜開了。」

  是說她不知好歹嘍?

  尋常奴僕想見上頭的主子一面都不容易,更別提跟在老爺夫人少爺身邊侍候了。

  「這麼大的人了,還需要人時時跟在身邊伺候……」忍不住咕噥。

  「你說什麼?」秦遊方沒聽清楚。

  「沒什麼!」緊擠出笑臉,討好道:「我是問少爺您急著找我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你當人隨從的,理應隨時跟在主子身邊伺候,怎麼反倒要我找起你了?真是!我明白你出身文士之家,不慣奴僕的事,不過,事實已如此,你多少學著點。」邊說邊搖頭,口氣卻和悅平穩。

  「是是。」呵,突然慈眉善目了起來。

  秦遊方再拿眼角睨睨她。

  忽然又湊近她。

  突嚇得江喜多心又猛地一跳。

  「我記得,你是來此投親未遇的,是吧?」

  江喜多點頭,奇怪他忽然那麼問。

  「我突然想到,你是否聽過與秦府對手的『江記』商號?」

  江喜多心怦怦跳,緩緩搖頭。

  「沒有是嗎?」秦遊方點點頭。「我是在想--」俯低了臉,緊緊盯著她,試探道:「你也剛好姓江,會不會與那江府有任何關連?」

  刻意頓一下,目光仍緊瞧她,再故意道:「底下有人說,瞧見了你與江府的人碰面……」

  「這怎麼可能!」江喜多勉強回視秦遊方,否認道,「一定是瞧錯人了。」

  「我想也是。怎麼可能嘛!」秦遊方輕笑起來,用著說笑的口吻道:「不過,也真是巧,是不?我還想,哪天你真過不慣秦府的日子,悄悄離開了,我就上江府找人,誰讓你和他們都姓江呢。」

  說著,有意的又停頓一下,瞧瞧江喜多。江喜多對上他的目光,不自然的扯嘴笑了笑。

  「反正文契上有你親筆劃押,不怕認錯人……」將話說著一半,留了一截尾巴。

  江喜多心中一驚,猛然抬頭。

  他認出了什麼?

  又知道了什麼?

  她開始覺得有點忐忑不安,朝秦遊方瞧了又瞧,想從他的神色瞧出點端倪。

  秦遊方抿著嘴,笑望著她,笑得不是那麼良善,勾著一絲奸猾。

  「你--你--」她愕詫住。

  驀然明白她犯下了大錯,居然簽下賣身契!

  可恨她聰明一世,卻竟糊塗一時!

  「少爺,您不會在懷疑我是江府的人吧?」她收起驚愕,強作鎮定,迎視秦遊方,擠出乾乾的笑。

  「你說呢?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江府派來的細作?」

  啊?!

  她心又怦怦劇跳起來。

  他知道了多久?

  「您說我有那等能耐嗎?少爺。」顯出一絲無奈模樣。

  秦遊方緊盯著她瞧了片刻,忽然笑起來,伸手點點她的額頭。

  「我看你也沒那等本事。」

  還在裝傻!真當他秦遊方那麼好欺嗎?

  「不過,」他加一句:「事情可也難說,你說是不?」

  江喜多刻意笑出來,以退為進,一副不在意,道:「那少爺您可得當心,當心我真是那江府派來的細作。」

  「我會的。」秦遊方也跟著笑起來。

  倆倆相望,笑眸晶燦流傳,似多少脈脈深情,說不出的和諧悅目。

  他目光閃動,眼裡的火簇燒得熾熱;她眸光流轉,眼角的機光閃閃。相對盈盈,各懷鬼眙。

  「少爺,蓮子湯好了。」小翠不巧又趕巧端了蓮子湯出來。

  江喜多轉身去接,但覺冷汗濕了背脊。

  雖然不知因為何故,秦遊方對她起了疑心。

  他懷疑她與江府有所關連,是江府派來潛底的,居心叵測。

  可是上回她與王天俊碰面時,太過輕忽,不小心被人發現了?不過,懷疑歸懷疑,秦遊方畢竟無憑無據。這番話,只是想試探她罷了吧?

  幸好,他並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並未懷疑到她的女兒身--

  「少爺,來,喝碗蓮子湯。」轉回身,她堆起討好的笑,雙手捧著蓮子湯遞給秦遊方。

  秦遊方接近蓮子湯,舀了一匙送進嘴裡,說道:

  「你收拾收拾,明日隨我上杭州。」

  杭州?她還以為他只是說說--

  「是。」省點力氣不爭辯了。

  這麼恭順聽話?

  秦遊方眼皮子一抬,瞄她一眼。

  「你--」

  「不好了!少爺!」瑞安慌慌張張跑近,叫聲驚天動地。

  他不提防,震了一下,手中的蓮子湯濺了一地。

  「究竟什麼事?大呼小叫的!」

  「少爺,不好了!」瑞安上氣不接下氣,邊喘邊說道:「那個……那個……山場那出亂子了!」

  「棚民」出亂子了?

  秦遊方眉眼一鎖!丟下蓮子湯,說道:「究竟怎麼回事?」


第五章

  於山間搭棚而居的棚民,多是來自外地,離鄉背景,為求溫飽的生活。

  但包山的富民往往極為苛刻,棚民間多有不滿,怨氣迭生,可為求一口溫飽,多半忍氣吞聲。   

  這回亂子,原只是棚民與監工間發生言詞齟齬,誰料一發卻難以收拾。幾名監工被棚民追打傷,也有不少棚民受傷,小塊圍新墾的苗地或受踐踏,或被鏟毀。

  山場包給了富民,發生了亂子,自該由包山的富民解決。但秦家畢竟是山主,事情不處理好,他們亦會受影響。

  秦遊方只好匆匆趕到山場,杭州之行,暫且擱在一旁。

  瑞安領路,幾名僕從跟隨在後,以防萬一。即使如此匆忙間,秦遊方也沒忘將江喜多拽了去。

  「秦少爺!」包租這處山頭的吳炎,看見秦遊方出現,有些意外,搓手道:「這點小事怎麼驚動了秦少爺您!」

  「吳老闆,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起亂子了?」

  幾十名大漢手持棍棒刀槍重重戒備著,棚民全被隔了開,趕到林場深處。觸目所及,除了林音雜聲,看起來平靜又安寧。

  「沒什麼。不過就幾名不安本分的棚民怠惰偷懶,又不服管教。」吳老闆大事化小,企圖輕描淡寫帶過。

  江喜多瞄瞄那些持槍把棍的大漢。真要「沒什麼」,就不需找來這些大漢了。

  「聽說有多人受傷了?」秦遊方問道。   

  「有數名監工被那些暴動的棚民打傷。」完全不提受傷的棚民。

  秦遊方沉吟片刻,道:「讓我見見那些鬧事的棚民,同他們談談。」

  吳炎立刻抬眼,細狹的眼縫中冒出一絲慌張,忙不迭搖頭擺手道:

  「千萬使不得!秦少爺,那些棚民全是些外來流民,蠻橫不受教化,跟他們是講不通道理的·秦少爺一片好意,就怕那些柵民不知好歹,要是秦少爺您有什麼閃失,我怎麼擔待得起!」

  「可是……」

  見秦遊方略有猶豫,吳炎連忙又道:「秦少爺,我說這話都是有憑有據的,沒冤枉了他們。要不信,您隨我來瞧瞧,瞧他們將新墾的苗地毀成什麼樣子。

  領著秦遊方到小塊圍幾乎被摧毀殆盡的苗地。

  瞧那一片狼藉,秦遊方也不禁搖頭。

  「我說得沒錯吧!秦少爺,可沒枉屈了那些刁民。」吳炎瞅瞅秦遊方的臉色,表情一變,眉頭深鎖起來。

  瑞安插嘴道:「少爺,瞧這苗地被毀成這樣子,那些棚民也太刁蠻了!」

  「瑞安小哥說得沒錯。不好好治治那些棚民是不行的。」

  「你打算怎麼處置那些棚民?吳老闆。」秦遊方問道。

  「殺雞儆猴,將那些鬧事的棚民各打二十大板,然後趕出山場。」

  聽起來似乎滿有道理的。

  秦遊方沉吟不語,似乎贊同吳炎的處置。

  江喜多忽然開口道:「這樣責罰會不會太重了些?說到底,無風不起浪,棚民不會無端鬧事吧?縱有不是,也該給他們一次機會。」

  秦遊方橫眉鼻指,瞪了她一眼。

  「這位小哥說的是。」吳炎眼瞳縮了縮。「不過,不立下個規矩,往後那些刁民再鬧事怎得了!您說是不?秦少爺。」

  「吳老闆顧慮的是。」秦遊方附和,又狠瞪瞪江喜多。

  竟是同意了吳炎的作法。

  江喜多不由得暗暗歎息。

  他二世連棚民都未見著,對如何安撫棚民,心中亦無章法,光聽吳老闆一面之詞,事情能順利解決才怪!     

  「少爺--」她忍不住。

  「你閉嘴!」立刻被秦遊方轟回去。

  她以為她是誰?意見那麼多!

  秦遊方沒好氣的給她個白眼。

  別說她是江府的細作,一個女流之輩懂得了什麼!

  江喜多識相的閉上嘴巴,大眼骨碌的轉。既然不准她多事,她就不多事。反正全不干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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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山場回府,徽州城內另一大戶朱府派了管家過府。朱大爺看中了替秦府佃耕的佃僕劉大的女兒,出價想將劉大一家隨同他們居住的上地及房屋買了去。

  「劉大一家是嗎?」朱大爺甚至親自上門去。

  朱大爺出了不錯的價錢,老太爺們沒異議。可秦府主事的是秦遊方、所以太爺們要朱大爺同秦遊方商量。

  劉大一家從秦大爺時就為秦府佃耕,立了文約,兩代都是秦家的佃僕,與一般奴僕無異,根本無需徵得他們的同意,隨時可將他們出讓買賣。

  「是的。不知秦少爺意下如何?」

  「唔……」秦遊方想想,問道:「老太爺們怎麼說?」

  朱大爺一旁的朱府管家道:「秦少爺是秦府之主,太爺們自然令我與秦少爺商量,一切由秦少爺決定。不過……」把秦遊方捧了捧,覷一眼他神色,加了句:「太爺們對我家老爺開出的價碼倒是十分滿意。」

  的確是不錯的價錢,可換得同樣土地大小的田畝。

  條件未免過好了。秦遊方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怎麼樣?秦少爺。」朱大爺乾笑道:「不瞞您說,我看上劉大那個標緻的女兒,所以不惜以豐厚的價錢買過劉大一家。」

  「原來如此!」秦遊方呵呵笑起來。「既然如此,遊方若不成全朱大爺便說不過去。」

  「秦少爺是同意了?多謝秦少爺嘍!」

  「哪裡!」

  秦遊方命瑞安取來劉大的兩張文契,分別是租佃與應主文約。

  「朱大爺,這是劉大與秦府簽定的文契,您過目一下。」

  同意將劉大一家出讓給朱府的話,還需與朱府另訂新的文契。

  「沒錯。」朱大爺瀏覽文契一會,順手交給一旁的管家。

  一直識相的不隨便亂開口的江喜多,就桌上的硯墨磨起了墨。

  秦遊方皺眉的望望她,不曉得她再搞什麼鬼。礙於朱大爺等人在場,不便發作。

  「秦少爺,」朱大爺說道:「田契、銀票我一時沒帶在身上。如果秦少爺您信得過我朱某,過兩日我再過府拜訪,把文契一併訂了如何?」

  「這當然!朱大爺是何等身份,遊方哪有信不過的道理。」

  「那我就先告辭。」朱大爺站起來。

  秦遊方也起身。

  「哎呀!」冒失的江喜多不知怎地,竟然不小心的將墨硯打翻,濺到朱大爺身上。

  「啊!真抱歉!小的太不小心了!」她趕緊奔過去,替朱大爺擦拭掉那些墨跡。

  她兩手都沾滿了墨汁,愈幫忙愈糟糕,弄得朱大爺的衣擺黑糊糊的一片。

  「不必了!」朱大爺沉下臉,撥開她的手,不小心手指也沾了黑墨。

  江喜多趕緊拿了張絹白的紙,慇勤的替朱大爺拭掉他指上沾著的墨跡,白紙上清晰印下朱大爺右手拇指的指模。

  「對不住!朱大爺,我太不小心了,都是我的不是!」

  「你究竟在搞什麼!」秦遊方青著臉,拎住江喜多的衣領將她拎開,在她耳邊吼道:「笨手笨腳的你,用紙片能擦拭什麼!還不快去取浸濕的柔緞過來!」

  「是!我馬上就去!」江喜多趕忙退出去,竟連那紙張也順手帶了出去。

  「朱大爺,真是對不住,那些下人太不成體統了。」秦遊方揖手連賠不是。

  朱大爺臉色難看至極。好好一件上等的袍子給弄成這模樣。但秦遊方都出言賠不是了,他也只能按捺住脾氣。

  「不是我多嘴,秦少爺,貴府的奴才們需要好好管教管教。」

  「朱大爺所言極是。」   

  朱府管家打圓場:「老爺,下人們難免粗手粗腳,秦少爺如此有心,合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以免傷了彼此的和氣。」

  饒有用意的遞給他家老爺一眼。

  朱大爺像是省悟什麼,隨即哈哈笑起來,道:「瞧我……竟也跟那些奴才計較起來!秦少爺,讓您見笑了。」

  「朱大爺大人大量。明日我就差人送上上好的綢緞,以彌補朱大爺的損失。」

  「不必了。」

  「哪裡,應該的。」

  那個冒失鬼江喜多,就會尋他晦氣!

  這筆帳,看他不算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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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車伕將馬車趕到大門前,跳下來,扶持秦遊方上馬車。江喜多退站在一旁,望一眼跟在馬車後兩名騎馬的隨從,翠眉微微蹙著。

  「你還在幹麼?還不快上來!」秦遊方坐定,見她還杵在那裡發呆,不悅的擰擰眉。

  「我也上去?」

  江喜多愣一下,遲疑的看看秦遊方。

  馬車裡能活動的地方那麼狹小,密不透氣,和秦遊方悶在裡頭,大眼瞪小眼的,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你不上來,難道你也要跟著騎馬過去,抑或步行?」

  那口氣九分不耐,一分嗤之以鼻。

  「可是……」

  「我叫你上來就上來!」

  「是是!」算了,也沒嚴重到要殺頭的地步--她視死如歸--呃,恭恭敬敬的爬上馬車。

  車伕關上門,放下厚重的布簾,馬車內頓時陷入昏暗朦朧中。雖然有小窗,卻被薄簾遮蓋,透進的光亮反而更加劇那種朦朧的昏暗感覺。

  「少爺,我們準備上哪兒去?」

  當秦府的下人還真辛苦。他二世心血來潮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從來不會想到先告知她這「隨從」一聲。

  「跟著走就是,問那麼多做什麼!」

  「可--」

  那聲「是」尚未吐出來,便被秦遊方瞪得吞了回去。

  秦大少似乎跟她八字相沖,不是瞪就是給白眼,她簡直動輒得咎。

  當真怪她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落得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多日,從清晨起床後,到夜裡歇息,她簡直被秦遊方拴在木桿上似,甚至連上茅房她都感覺他那雙眼在她背後盯著似。

  雖說如此,秦遊方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吆喝她,總有給老太爺、他母親秦夫人請安的時候。

  不是完全沒機會可脫身。

  可秦遊方那番話言猶在耳,她不想冒那個險,若不將那張「買身契」取得毀了,只怕「後患」無窮。

  這兩天她都在思量怎麼取回那張賣身契。除了偷,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馬車跑得不快,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教人盹過去。江喜多不敢太放鬆,極力挺著腰,身體僵直得發痛。

  秦遊方看在眼裡,冷冷一哼,隨她去折騰自己。

  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車伕在前頭喊道:「少爺,只能到這裡為止,前面山徑太窄過不去。」

  「到這裡就可以。」

  馬車停的地方在山口。江喜多跳下馬車,揉揉僵酸的腰骨,不解的問道:「少爺,您來此處做什麼?」

  這附近尚未經開墾的山林,屬於秦府的產業。

  徽州城幾家稍具規模的木材商,就只有秦府擁有如此大片的山林。本身是山主,所以秦府不必為尋購良木各地奔波。這兒產出的上等杉木,遍銷江南。

  秦遊方瞄瞄她,心情似是轉好,開金口道:

  「這處及那方山頭。」往前一指,又朝稍遠處的山頭比了比,「我決定在此開墾新山場。」

  山場墾植,不只是墾植林木而已。除了興植松杉,亦有興養茶葉、毛竹、板栗等。放火燒焚,開山種植,山頭的景物氣象都會有所改變。

  「太爺們怎麼說?」江喜多不小心多嘴。

  秦遊方臉色沉了沉,哼道:「太爺們需要怎麼說?我決定就可以。」

  「開山墾植是不小的事,您不先和太爺們商量商量好嗎?」

  「你嚕囌什麼!秦府的事,我說了算!」

  秦府的事,他二世說了算,幹麼把她這個「低三下四」的小廝拉了來?

  「要是太爺們責備起來……」還不是她這個被拉來墊背的倒楣。

  他二世的獨斷獨行,一個不好,變成她這個「小廝」巧言令色,妖言蠱惑少主。

  「太爺說什麼,輪得到你擔憂嗎?」秦遊方沒好氣。

  其實他並未想那麼多,無非是想讓她瞧瞧,他秦遊方並非不能,亦是能有所作為的。而她,非洩他志氣不可!

  江喜多雙肩微微一聳,不與秦遊方爭辯。

  秦家大爺多年來一直末墾植這處山林,必定有理由。二世爺如此冒冒失失的,要不有事才怪。

  實在,公平的說,他二世也不是沒才幹。瞧他將硯墨的薰制、甚至墨模雕刻、硯雕的派別差異、墨裡加了多少貴重材料等枝節末微等小事分辨得一清二楚,說得頭頭是道。

  可惜那聰明才智,似乎都光用在那等風花雪月上了。

  大概人有所長,有所不擅長吧!他二世偏偏不是做生意經營買賣的那塊料。

  呃,這般蓋棺論定,或許言之過早。不過……

  江喜多斜眼睨睨秦遊方,抿緊嘴,暗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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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當日一回到府裡,剛歇定,沒消多久,秦夫人便差人要秦遊方過去見她。

  「娘怎麼會突然找我?」秦遊方放下丫鬟端上的熱茶,惡狠狠的刺江喜多一眼。「是不是你去通風報訊?」

  江喜多簡直啼笑皆不是。

  「冤枉啊,大人。」她半諷刺道:「我跟著太少爺您進府,連口熱茶都還沒能喝上,怎能那麼神通廣大的去跟夫人通風報訊!」   

  秦遊方被諷得表情忽紅忽青,沉沉臉,哼一聲,甩了袖子進去。

  江喜多端起秦遊方來不及喝的熱茶,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

  茶水過燙,她皺皺鼻,放下杯子。想想,又忍不住,端起茶又啜了一口。

  卻見秦遊方居然踅返身,站在幾步開處。她嚇一跳,一口熱茶猛吞下去,給燙了舌,她猛跳了起來,吐出舌頭伸手揚涼消氣。

  「你竟趁機偷喝我的茶!」秦遊方一臉幸災樂禍。

  江喜多說不出話,自知此時模樣極不文雅,忍著痛,輕輕合上唇。

  「跟我來!」

  一時輕忽,竟將她一人丟下,給她逃跑的機會。他還在懊惱呢!連忙踅回頭,卻見她在偷喝他擱下的茶。

  瞧她那不提防愣嚇到給燙了舌的嬌俏模樣!

  星眸盈水,兩腮桃花,吐舌揚涼的憨姿,洩露出完全的女兒態。

  忍不住,他回頭瞧瞧她。

  她垂頭喪氣的拖著腳步。多不甘願!朱唇微嘟,惹人想擰。

  「在這兒等著。」他心口不受控制的悸跳,連忙轉回身。

  到了他母親的堂室,秦遊方讓江喜多在廳堂等候,吩咐在堂室的大丫鬟瑞喜道:

  「瑞喜,你在這裡看著她,別讓她又偷喝我的茶。」

  江喜多俏顏臊紅起來,橫他一眼,忘了掩飾,成了薄嗔。

  瑞喜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一臉糊塗。

  秦遊方勾了勾唇角,心情無端好起來。

  進了內室,他立刻揚聲道:「娘,遊方來給娘請安了!」

  秦夫人依著方桌而坐,一手擱在桌沿,身後站了一名小丫鬟伺候著。

  「遊方,來,坐。」秦夫人道:「小雀,給少爺倒茶。」

  秦遊方坐定,喝口茶,清清喉嚨,才問道:「娘,您找孩兒有事?」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前兩天山場棚民鬧亂子,處理得如何?」

  「那件事已處理妥當,沒事了。」

  「那就好。」秦夫人點點頭,頓一下,說道:「聽說你下午出府了?」

  「嗯。」秦遊方點頭。

  「去了西山頭?」

  秦遊方又點頭,有些不快,追問道:「誰告訴娘的?是不是江喜多那臭丫--小子?!」

  「是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你好歹是一府之主,切記以身作則,那等不雅的言詞不該輕率出口。」

  「是的,娘。」秦遊方低下頭。

  秦夫人又道:「聽說你打算在西山頭開墾新山場,有那回事嗎?」

  「沒錯。」知道瞞不過,秦遊方點頭承認。「江南名區,繁華日盛,對木料的需求也日益增多。我們山頭產的杉木向來受稱道,墾植新山場有其必要。」他尚且打算循江上溯,到贛湘蜀地一帶尋購良木。忍住了沒說出來。

  「這件事,你跟太爺們商量了嗎?」

  「娘,」秦遊方立刻道:「這等小事,何需勞煩太爺們。」

  開墾新山場怎麼會是小事!秦夫人微微搖頭。

  秦遊方小心察望他母親臉色,見她搖頭,連忙說道:「娘,您也該明白,太爺們對遊方決定的事,事事有意見,沒一件同意的。」

  「可是,開墾新山場畢竟不是件小事……」秦夫人仍有所顧慮。

  秦遊方歎口氣。

  「娘,太爺們處處干涉也就罷了,怎麼連娘您也站在太爺們那邊了?」

  「太爺們其實是為這個家好。他們年事已高,盡心盡力輔助我們這孤兒寡母,你不該對太爺們有怨言。」

  「遊方明白,遊方並沒有埋怨太爺們的意思,只是--」他往前傾了傾身。「娘,難道您就不想孩兒有所作為?」

  這說動了秦夫人,令她一時沉吟起來。

  「娘,孩兒自知沒有爹那本事,可孩兒再不才,好歹也要好好守住爹留下的這片產業。孩兒並不是盲動躁進,只是想做點事罷了。」   

  秦夫人想想,點了點頭。

  「難為你有這個心。不過,還是先知會太爺們一聲吧。」

  徵得他母親同意了,秦遊方喜形於色,一下子躊躇滿志。笑道:

  「不忙。等事情成了,再給太爺們一個意外驚喜吧!」

  屆時,看看太爺們那吃驚的模樣,必定十分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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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墾新山場,要先砍伐掉雜木,放火燒焚,再開山墾植。秦遊方先向李大富借調一批柵民,打算另招募人手租墾。

  忙了兩日,方想起與朱府談妥出讓劉大一家之事,奇怪朱大爺怎會遲遲未有消息。吩咐瑞安道:

  「瑞安,你跑一趟朱府,問問朱大爺什麼時候方便簽訂文約。」

  「是的,少爺。」瑞安答應,招招江喜多道:「你也跟我去。」

  江喜多動一下,秦遊方扣住她的手,抬頭瞪瑞安。「我叫你跑一趟朱府,你沒事拉個伴做什麼?」

  「我想人多好辦事嘛。」

  「去!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留你幹什麼!」將瑞安轟了出去。

  目光移到江喜多身上。她正不安分的掙動著,引得他留了心,這才突然發現她的手腕柔弱似無骨,那麼纖細,肌色白嫩,手掌亦小巧。忍不住握住她小手。

  「你--」他在做什麼?

  江喜多一驚,使勁掙脫,差點便脫口叫嚷出來。

  趕緊陪笑道:「少爺,您力氣大,我手都讓您折疼了。」

  「又沒折斷,你擔心什麼?」他盯著她的柔荑不放,隨便答了一句。

  忍不住想再握握那小手。

  柔嫩、細軟又潤滑,摸起來如絲緞似,觸得他心一跳,被那絲纏繞住……

  「少爺!」一聲慌叫,驚散那纏繞的銷魂感。

  秦遊方猛然抬頭。

  秦府一名管事匆匆跑進廳堂,滿臉急色。

  「少爺!」嘴裡嚷嚷。「東山場傳來消息,吳爺底下那些棚民又出亂子了!」

  「什麼?!」秦遊方驚站起來。

  果然如她所料!

  江喜鄉不無憐憫的瞥瞥秦遊方。

  「怎麼又鬧事了?」

  「回少爺,據說是被辭退趕出山場的棚民心有不甘,聯合一些棚民鬧起事來。」   

  「情形如何呢?嚴不嚴重?」

  「不曉得。不過,聽說吳爺已經趕去處理了。」

  「那我--」

  「遊方!」話剛出口,還在舌尖打轉,二太爺三太爺及五太爺們怒氣沖沖的出現。

  秦夫人帶著丫鬟跟在後頭,愁眉蹙額,一臉難事。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見那陣仗,秦遊方心知不妙,望了他母親一眼。

  秦夫人朝他微微搖頭,神色竟有幾絲苦惱。

  「遊方,你開墾新山場怎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卻逕自作主張!?」三太爺興師問罪,氣鼓鼓的。

  「我想給太爺們一個驚喜--」

  「什麼驚喜!」二太爺生氣的打斷他的話。「這麼重大的事,居然事先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獨斷獨行!」

  聽說秦遊方招募棚民開墾西山頭,而且已經入山砍伐雜木,二太爺驚愕得連手中正端著的茶杯都落碎掉。

  他馬上派人趕去阻止,與三太爺、五太爺怒氣沖沖趕了過來。

  「二太爺……」

  「你知不知道你闖下多大的禍?!」沒讓他辯解,二太爺指著他鼻子大聲責罵:「西山頭是龍脈福地所在,關係著秦氏一族的榮辱興亡,你居然讓人人山砍伐,存心破壞秦家的風水!」

  啊?!

  秦遊方愣了愣,微張著口,呆瞪著二太爺。

  連江喜多也有絲意外。破壞秦家風水,這可麻煩了。

  五太爺道:「龍脈所在,何等重要!龍穴沙水任一處遭傷,則體破氣散,怎還能有福蔭!你如此胡作非為,簡直在絕秦家的後路!」

  「我、我……」秦遊方張張嘴,說不出話,低下頭,垂頭喪氣的。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遊方他不是有意的。」秦夫人替兒子說話。

  「若是存心,那還得了!」三太爺搖搖頭。

  五太爺怒猶未消,叫道:「馬上把那些柵民給撤了,不許再開墾山場!」

  即便如此,龍脈已傷,秦家風水亦遭破壞了。

  「是。」秦遊方垂著頭,語氣虛弱如絲。

  秦夫人歎口氣,道:「事情已發生,再責備遊方也於事無補。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您們說,該怎麼是好?」

  三位太爺們互望一眼,也無可奈何。

  「我看,快請個堪輿師過府,看看是否有補救的餘地。」三太爺提議。

  五太爺點點頭。

  秦遊方自然不敢有意見,太爺們怎麼說便怎麼辦。

  他哪想得到風水的事!偏偏什麼忌諱不好犯,偏是犯了這一條。

  太爺們走後,他還是垂著頭,狼狽喪氣。見他那垂頭佝淒的洩氣模樣,江喜多稍覺不忍。


  他橫眉瞪她、給她臉色的時候多張揚,此刻這洩氣的樣子,竟令她點不捨--

  不捨?!

  反了反了!她哪裡不對勁了?

  「少爺……」瑞安跨進廳堂,怯怯的站在一邊。

  發生的事,他回府時聽說了,連喘氣都不敢用力。

  秦遊方勉強打起精神。

  「朱大爺怎麼說?」

  「呃……」瑞安竟吞吐支吾起來。

  「幹麼吞吞吐吐的,還不快說。」秦遊方連生氣都沒勁。

  「唔,那個……」瑞安一臉為難。「少爺,那個朱大爺他……」

  一波未平又加這一波,叫他怎麼開口?

  「瑞安!」秦遊方心情夠糟了,沒耐性聽瑞安支支吾吾的。

  瑞安只好硬著頭皮,一口氣說道:「朱大爺說並未與少爺有何協定,不明白少爺想要如何。」

  秦遊方聽著攏皺起眉。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求買劉大一家,怎麼又反悔了!」

  「劉大已轉為朱府耕佃了。」

  「什麼?!」秦遊方脫口而出,拍桌而起。

  這一驚,非同小可。   

  「劉大是我們秦府的佃僕,那朱成憑什麼霸佔!」

  「呃……」瑞安又支吾起來。「少爺,朱大爺……嗯,那個朱大爺他有劉大的租佃與應主文契--」

  「啊?!」秦遊方猛地一怔,目光直瞪,呆視著瑞安。

  半晌,他重重頹坐下來。

  他何其愚蠢,未先與朱成簽定文契,便將劉大的文契交給朱成。結果,朱府來個死不認帳!

  「朱大爺說……說……如果少爺想買回劉大……也不是……不是沒得商……商量……」瑞安結結巴巴,屏住氣,不敢呼息。

  秦遊方默不出聲,揮了揮手。

  瑞安一口氣才喘出來,如釋重負,趕緊退了下去。

  說他二世咎由自取,真沒冤枉他。也不懂口說無憑的道理,結果可好!

  可說他二世爺愚鈍,他可又精算的曉得算計她。

  搖頭歸搖頭,可瞧秦遊方那頹喪洩氣的可憐相,江喜多又不忍起來。

  「呃,」她輕聲開口:「其實也不是沒辦法……」

  秦遊方霍然抬頭。

  「你有辦法?」目光晶亮,又摻一絲懷疑。

  江喜多很有把握的點頭,說道:「不只這一樁,還有山場的事,棚民的問題,我都可幫你想想法子。」

  先別說她是否有那等的能耐,無緣無故,她怎可能那麼好心?!

  「不過,」江喜多眼神一點狡色,笑了笑。「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果然!

  江喜多湊上前,道:「要我幫你可以,不過,每解決一樁,就必須抵掉我一個月的賣身期。」

  「你--」他霍然站起身,指著她,氣急敗壞,「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趁人之危,要佔這便宜!」

  「你肯是不肯?」

  「江喜多,你不要得寸進尺!」

  「唉!我連寸都沒有得到,怎麼進尺?」

  「你……你……」教他又氣又無可奈何。

  可也沒辦法了。

  「好吧,抵一個月就一個月!」

  「那好!」江喜多拍拍手,笑咪咪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過,一個不好,也許八匹馬就追得上了。所以,少爺,還請您寫個聲明,劃個押。」

  「你--」

  那張笑臉,笑得如花,那麼明艷,又那麼可惡。秦遊方胸口一會兒鼓動,一會兒沉跌。

  「喏。」江喜多遞上紙筆。

  秦遊方禁不住,捉起她的手輕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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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棲亭製作======

第六章

  情況是亂得不能再亂,一片狼藉。

  四處可見裂竹斷木,柵民居住的竹棚傾塌了大半,竹屍木骸丟散得到處都是;剩下的,有些亦沒了遮頂。   

  多名棚婦抱著、背著幼小的娃兒,忙著撿拾那些竹屍木骸。娃兒的哭聲這裡起,那兒落,夾雜一些棚民激動的咒罵與憤慨。

  監工們持著長棍刀槍,嚴密的盯守著,團團圍成一道結實的人牆。

  因為上次的亂子,山場多派了一倍有餘的監工駐紮。平靜不到幾日,齟齬又起,吳炎下手毫不心軟,心存報復,都針對棚民的棚屋下手,讓他們無處可居。

  棚民群加憤慨,更加騷亂起來。吳炎命令監工強制鎮壓:手無寸鐵、屋棚又被搗毀的棚民雖然滿腔憤怒,初時暴動竄亂得厲害,漸漸便被壓制下來。

  但那怨怒還在的,怒火伏流,時時會再爆發,說不定何時更大的騷亂又起,又動盪起來。

  兩次亂子,包山租墾的吳炎自是損失不小,更不肯輕饒鬧事的棚民。

  「吳爺,這般再鬧下去也不是辦法。」秦遊方一到,便找上吳炎。

  「秦少爺,不是我吳炎不講道理,您也看到了,這些刁民實在太無法無天,不好好教訓怎行!」吳炎咬牙切齒,激動得口沫噴飛。

  秦遊方瞥一眼江喜多,倒要看看她能有什麼法子。

  「吳爺,」江喜多先給臉三分,說道:「您說的極是。不過,再這樣對峙下去,棚民罷墾,苗地又毀損,吳爺的損失只怕更大。」

  吳炎拾拾眼皮,瞅他一眼,仍忿忿不平。   

  「就當是白花花的銀兩給丟到河裡去,我也要那些刁民嘗嘗厲害!」

  「何苦呢,」江喜多微微一笑。「生意人可不做虧本的買賣。吳爺,如果這事能妥善解決,何必要賠上那些銀兩?」

  「哦?」吳炎飛快看看江喜多,又看看秦遊方,狹細的眼睜開起來。「秦少爺有什麼好法子?」

  「我們少爺的意思是,解鈴還需繫鈴人。解決這件事需要吳爺和棚民們各讓一步。」

  「各讓一步?」吳炎皺起眉。

  秦遊方道:「如果吳爺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處理如何?」

  秦遊方既是山主,又放話說可以不損害他的利益解決此事,吳炎稍稍猶豫片刻,便點頭答應。

  「好!秦少爺如果有什麼好法子,吳炎就聽您的。」

  「那麼,就請吳爺隨同我過來。」

  秦遊方的心其實七上八下,不知道江喜多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悄悄警告她道:

  「把話說得那麼滿,這件事如果你給我辦砸了,我非剝了你的皮不可!」

  江喜多眉梢斜飛,很快瞥他一眼,道:「你可也別忘了,這件事辦妥了,抵消我一個月賣身期。」

  秦遊方沒好氣,白她一眼,當作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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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喜多讓人把鬧事的棚民代表找來,約莫有十來個人,又特別交代把婦孺也一起帶來。

  棚民們放心不下,也關心此事,一夥人全跟過來,黑壓壓的一片,小小一塊空圍擠滿人。

  吳炎臉色鐵青,棚民們也滿臉憤怒懷疑,個個握緊拳,咬牙切齒。

  不時有娃兒的哭啼聲,及娃兒娘親勸哄的嘟喃聲。

  「孩子怎麼了?一直哭不停。」江喜多走近一名抱著小娃兒的棚婦。那娃兒不停啼哭,臉兒都脹紅。

  「肚子餓,一整天沒進米水了。」棚婦十分無奈的哄著小孩。

  江喜多摸摸娃兒因過度啼哭而透紅的臉,歎口氣,搖頭道:

  「大人間的爭吵怎可餓著小孩。吳爺--」轉頭朝著吳炎說道:「您看娃兒餓得都哭了,是不是讓人煮些鹹粥給娃兒填填肚子?」

  這太突然了,沒人預料到,不僅吳炎錯愣住,連棚民們也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秦遊方也覺得意外,不自覺的凝深了眼眸,目不轉睛盯著江喜多。

  「吳爺?」

  眾多雙眼目望向吳炎。

  吳炎回過神,不知道江喜多究竟在搞什麼把戲,瞥瞥秦遊方,見他似乎沒異議,便點了點頭。

  頓時響起一陣嗡嗡雜聲,棚民們你看我我看你,起了一股小小的騷動。

  江喜多笑一下,輕脆說道:「聽到沒?吳爺讓大家煮些鹹粥,別餓著娃兒了!」

  立刻有幾名大漢抬出了一個大鍋,就地生起火燒起水;又有兩名大漢搬出了大籮的青菜及肉和米。

  江喜多拍個手,大聲吆暍:「多煮一些,大家都填填肚子。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好談事!」

  大漢們升火燒水,孩子們被引起注意力,停止了啼哭。帶著小孩的棚婦,臉上有了笑容。一些棚民因為棚屋被毀壞,也有些時沒進個水米,不禁吞了吞口水,大家又是我看你你看我的,臉上的敵意明顯少了些。

  秦遊方心中驚詫萬分,瞧了又瞧江喜多。

  就那麼幾句話,給吳炎做了面子,又得到棚民的一絲好感。

  只聽江喜多又輕脆說道:

  「我們家少爺身為山主,責無旁貸;吳爺也很誠心想妥善解決這次的紛爭,與各位好好談談。」

  她停一下,掃了眾人一眼,才繼續說道:「不可否認的,這次紛爭,吳爺蒙受不小的損失--」

  「那是他太過苛刻遭現世報!」有人大聲喊起來。

  「沒錯!」立即有人附和,嗡嗡的,七嘴八舌響成一團。

  吳炎臉色一沉,表情相當難看。

  「大家安靜一下!」江喜多比個手勢,要棚民們稍安勿躁。「請大家先別激動,冷靜一下!不管先前有過多不愉快的糾紛,事情總要解決的,吳爺都親自在這裡了,還不夠誠意嗎?」

  「這話似不是沒道理。」左近一位棚民點點頭。

  「是啊,這位小哥的話有道理,大家聽聽他們怎麼說。」

  因先前的作為贏得了棚民幾絲好感,所以這會多半人也不再鼓動,安靜下來。

  江喜多點個頭,朗聲說道:

  「吳爺與我家少爺商量過了,要解決這件事,大家要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什麼意思?」棚民又七嘴八舌起來。

  「就是吳爺與你們大家各退一步。」江喜多微微一笑。

  粥熬滾了,米香四溢;又丟進碎肉熬滾,再加上青菜,香味瀰漫,讓人血脈不安竄動,直吞口水。

  「粥煮好了嗎?」江喜多轉頭詢問。

  「還不夠稠呢。」掌廚的漢子往大鍋裡加了調味,攪拌一下,肉香菜味四溢。

  「成了。先盛碗給娃兒,孩子都餓許久了。」

  江喜多親手盛了碗菜肉粥,端給那名棚婦,讓她喂娃兒吃粥。

  然後她回頭道:「大家先吃碗熱粥吧,吃飽再說。」

  自己老大不客氣先舀了一碗粥吃起來。

  棚民彼此對視,仍遲疑不前,倒是帶著小孩的棚婦不客氣的爭上前搶盛了粥喂小孩。

  小孩、女人們都大口大口吃著粥;見狀,棚民們也不再遲疑,湧了上去。

  秦遊方與吳炎簡直看呆了。江喜多讓人盛了粥端給他們,說道:「少爺,吳爺,吃碗粥補補身子吧。」

  才吃了熱粥,加上林間陽光間或的偷曬,她額上一層薄汗凝結了珠,瑩瑩在閃。

  秦遊方忍不住多瞧一眼;然後,又一眼。

  那目光,竟黏住似,再離不開。

  「剛剛說到吳爺與大家各退一步,」見棚民們一口一口吃著熱粥,江喜多微微一笑,趁機拾起正事,說道:「是這樣的。吳爺與我家少爺的意思是,毀損的屋棚,你們負責出力重搭,木材就由吳爺這邊來出:我家少爺身為山主,當然也會略盡一分薄力。對吧?少爺、吳爺?」

  秦遊方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她眸光流轉掃向他,他接個正著,想也沒多想便點頭。

  既不必獨力負擔,吳炎也點頭同意。


  棚民們熱粥下肚,身體熱了,整個人也跟著放輕鬆,氣氛不再劍拔弩張。覺得一方出錢,一方出力有道理,亦無人反對。

  「這一點,大家都同意是吧?」江喜多微微又一笑。「那就這麼辦。至於引起大家不滿的監工治理的做法--」

  她又停頓一下,傾了傾頭,眼波一轉,才說道:

  「就吳爺的立場來說,這是無可厚非,否則,要吳爺怎麼打理山場?可大家對此難免有怨氣,這也是不難理解。我家少爺的意思是,這制是不可廢,不過改由你們彼此互相監督。大家分成若干小組,輪替擔起監察的責任。也就是說就地治理,每個人都有責任。」

  啊?!

  秦遊方心口猛地震跳起來。

  多聰明呀!讓棚民們彼此互相監察互相牽制,如此一來,可無法再抱怨什麼了。

  棚民們互相望了又望。一名漢子問道:

  「方法是不錯。可誰來當頭呢?」

  「我不是說了嗎?分成小組輪替,十天為一期。當期輪值的小組便必須負起監察的責任。」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監管他人,同時也被監管。

  如此雖不算盡善盡美,但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法子。

  棚民騷動一陣,嘈雜聲四起,但沒有人真正提出異議,竟是默默同意這個處理方法。

  吳炎見狀鬆了一口氣。他可以少花銀兩僱請監工,自然也樂得同意。

  吳炎同意了,棚民也無異議,事情就算順利解決,一場風波化於無形。

  「那太好了!」江喜多高興的拍個手,唇齒眉間不意流出幾絲嬌媚氣息。

  「可我們呢?」一名監工忽然提高嗓子,愁眉苦臉道:「小哥的法子是好,可我們該怎麼辦?」   

  江喜多轉向秦遊方,把難題拋給他。

  秦遊方道:「這不難。明兒你們上秦府找我便是。」將他們交給臧老二安插個工作便是。

  結果可說是皆大歡喜,三方都各得其所。

  事情圓滿解決,江喜多不無幾分得意。她噙著笑,兩腮酡紅,眸子晶瑩黑亮,稍一瞅轉,流光蕩漾。

  額眉那薄凝的汗珠,更閃動出幾分嬌美,隱約招搖。

  「我們可是說好了的,少爺,一個月。」她比比食指。

  她難道不曾察覺嗎?不自知嗎?流出這等的女兒態!

  「說好是『圓滿』解決,你卻丟了個尾攤讓我收拾。不成,抵消半個月。」

  「你怎麼可以--」江喜多脫口輕叫起來,隨即意會到自己失態,立刻住口:改口道:「少爺,您可是劃了押的。」

  「那又怎麼?你處理得有瑕疵。生意人不做虧本的生意,你說,你會用十成價買個瑕疵貨嗎?」

  「你、你--」惹她氣!臉龐更紅了。

  生氣的模樣也媚人。

  那微嘟的紅唇,不滿的斜瞅他的盈水眸子,略顰的眉、眨動的長睫--瞅得那般風情,微嘟得那麼憨嬌!

  他禁不住--

  「罷了。」拉過她。「一個月就一個月,瞧你!」

  提起袖為她抹拭汗水。

  忘了眾目睽睽,忘了光天化日,忘了他心存的報復--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為她湧起的一股柔情……

  聽不見那嘈嘈雜音,聽不到那竊竊私語……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因她而鼓噪不息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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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不累?來,這邊坐,暍口熱茶。」又幫她倒茶,又體貼讓座,噓寒問暖,親切慇勤的。

  他二世究竟哪裡燒壞頭,居然突然轉性了?   

  在山場時,居然還提袖替她拭汗,害得她以為他受刺激過甚,以致舉止失常。

  這會兒,居然還問起她「累不累」?   

  「不累!不累!」江喜多趕忙搖頭晃腦站起身,將秦遊方端到她面前的熱茶推還給他。「少爺您喝茶!」

  禮多必詐。

  他二世一向只會給白眼,忽然變得如此客氣起來,非奸即詐,江喜多不敢怠慢,屏息嚴陣以待。

  「奔波了一日,怎會不累?來,先坐下來歇會兒。」秦遊方不由分說將她拉到他身旁坐下。「看你灰頭土臉的。小翠!小翠!」喊了小丫鬟進去。「端盆熱水進來。」

  「少爺說的是。在外奔波一日,少爺大概累了,也該休息了,讓小翠服侍您,我先出去了。」

  「出去哪裡?你是我的隨身侍從,我人在這裡,你不待在這兒,又要上哪裡去?」

  照往例,他大少爺一定丟給她一個大白眼,可此時,他俊臉上卻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氣。

  「可時候不早了,少爺也該歇息了。」那俊臉愈挨愈近,她愈縮愈靠壁。「我就在外間,少爺有什麼需要,喊我一聲便是。」企圖脫身。

  被強迫搬到秦遊方的堂院後,近半個月來,她沒得選擇,只得睡在秦遊方寢房的外間,與他二世爺「同居一室」,「同房而眠」。

  本來,這是丫頭睡的,半夜裡喚人好就近服侍;秦遊方將丫頭遣走,強迫她搬過來,也無人覺得不妥。

  貼身的小廝,本就該如此。

  究竟她明白自己是個「假男兒」,即使不如一般閨秀那般羞怯,心裡仍覺得有些彆扭。

  好在近半個月來,事情一波接一波,秦遊方尚未在半夜喚人要她「服侍」過。每日早晚替秦遊方更衣端水,她都打發小丫頭進去了事。

  「我現在就需要你!」秦遊方將她拽回去。

  小翠提桶熱水進來,將熱水倒進盆裡。   

  「少爺,熱水來了。」

  「擱著。你去忙你的。」

  打發小翠出去,親手取了毛巾,先試過水溫,小心浸濕毛巾擰乾,拉過江喜多。   

  「來,擦擦臉,瞧你滿臉灰塵。」

  「別!」江喜多伸手阻擋。「使不得,少爺,你是主,我是下人,哪有讓主人服侍下人的道理!」

  「嗟!不必如此見外。你出身文士之家,只是一時時運不濟罷了,哪真是什麼奴才。」

  早幾日,管他真奴才假奴才,他的心滿斥惡念,有仇不報非君子;今日於山場驚見她的聰穎、她的女兒嬌、她的女兒媚、她的女兒風情--啊啊!他的心、他的心--

  就那麼丟了。

  盈滿難以敘說的奇異感覺。

  「話不能這麼說,禮法仍是禮法。」

  跟他談禮法?

  俊臉又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氣。

  「既然你如此拘泥於禮法,那好,你來服侍我,替我抹淨臉。」

  「我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的。我去喚小翠進來--」

  「喚她小丫頭進來做什麼?」秦遊方壓住她手背,要她逃不了。「讓她替我擦背擦身嗎?我們同是男兒,豈不更方便些?」

  「可是--」

  「又可是了!瞧瞧你,一臉上塵。你自己說吧,是你替我抹臉抹身呢?還是我為你抹臉抹身?」

  「這怎麼成!」江喜多差點驚跳起來。

  「什麼不成?」

  「呃,我是說我笨手笨腳的,還是讓小翠來服侍少爺--」

  「江喜多,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底下人這麼跟主子討價還價的。要不,我也不支使你了,你便搬去跟瑞安--」

  「不行!」話未說完,江喜多便跳起來。

  「又不行?」秦遊方挑挑眉,嘴角微揚。

  江喜多咬咬牙,心一狠,把水盆中的毛巾擰乾,輕輕捧住秦遊方的臉龐,替他抹淨臉。

  手指的感覺冰涼又熱燥,稍一使力便黏住似。

  他目不轉睛,眨也不眨,緊緊盯著她。她不敢對上他的眼,竟如作賊般心虛。

  「你以為你是在抹銅鏡嗎?」秦遊方匆然開口,歎口氣。「看來你真沒伺候過人。來……」

  反手一扳,攫住她,取過臉巾,輕手輕腳替她抹拭掉臉上的塵灰。

  「啊!」江喜多不安的掙動。

  「別動!」他捧住她臉兒。

  他的氣息拂上她的臉。避不開那侵襲,她唯有放棄的閉上雙目。

  任他了。

  他二世忽然心血來潮,禮待下士--對!他並不知她的身份,未識她的女兒身。

  她安心不少。睜開眼,見他怔怔望著她,目光古怪,心頭不禁怦跳一下。

  「少爺?」這聲少爺,她竟也叫「順口」了,不禁對自己暗暗搖頭。

  秦遊方震一下,丟下臉巾說道:「我累得很,你幫我捶捶背。」

  不要她抹背了?

  江喜多悄悄鬆一口氣,走到秦遊方背後。

  即使隔著衣物,但雙手揉按著那厚實的肩膀,觸手驚心,江喜多驀地脹紅臉。

  心中萬幸,他背對著她,看不見她困窘的羞紅。

  秦遊方閉上雙目,眼簾映滿江喜多不意流露出的這些那些的嬌柔嫵媚。

  若是她換起了羅裙,會是怎生嬌美?

  若是她抹上胭脂水粉,會是怎樣嬌艷?

  若是……啊,若是。

  數日之前,他還那般惡她,百般報復;不過一日之差,而今他滿心滿眼是她。

  如此心猿意馬--

  一壇女兒蜜,就這麼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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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江喜多將那張捺印有朱府大爺指印的借據,平展在朱府大廳的紅木桌上時,朱大爺一張油光臉簡直脹成了豬肝紫。

  「這……這……」他指著那張「借據」,結巴得連吐了兩聲「這」,瞪凸了眼,根本不敢相信。

  就連那個老掛著一臉無事笑的朱府管家,從容和善的笑臉也掉了下來,睜大老眼,嘴巴張得老大。

  「朱大爺,您瞧清楚了,這可是您親手捺下的指印。」秦遊方竭力忍住不斷竄起的驚歎,及將江喜多抱起打個飛旋的衝動。

  一半里還有慚愧。


  在他糊里糊塗上了朱大爺的當的同時,她卻聰明的看出朱大爺的不懷好意,設計取得了朱大爺的指印……

  唉,唉!

  這等機敏,這等識見,他秦遊方哪比得上!

  不禁要折服……

  「這根本……根本是……」朱大爺指著借據,翻白著眼,偏說不出話。

  「這根本是當日朱大爺您親手與小侄簽定的文約。」秦遊方微笑替他接下去。

  以牙還牙。為了教訓朱大爺,江喜多擬寫的借據上,足足把當日朱、秦講定的數加了一倍。

  秦府是徽州城數一數二的木材商,也是有頭有瞼的人家,朱大爺無法像打發平頭百姓那般將秦遊方打發掉。

  明知是著了道,但借據上清清楚楚按捺有他的指印,鬧到官府也抵賴不掉,朱大爺只得認了。

  他掀起眼皮,惡狠狠的瞪瞪江喜多。

  都是這臭小子!

  虧他朱某精明一世,這回竟栽在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手上!

  「朱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遊方自然信得過。這事也不急,就看朱大爺什麼時候方便再說好了。」秦遊方起身,慢條斯理收起借據。

  「哼!」朱大爺悶哼一聲,一肚子烏煙瘴氣。

  「不過,朱大爺,您也知我們做生意照文契行事,朱大爺什麼時候方便還這條款都無所謂,可照文契,這月利三分可要照算。」

  「什麼?!」朱大爺大吃一驚,猛站起來。

  月息三分?!簡直吃人!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莫怪我沒提醒朱大爺。」

  朱大爺與管家互望一眼,神態狼狽,灰頭上臉的。

  秦遊方客氣的行個禮,攜江喜多離開。

  出到大街,他再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瞧見朱大爺那表情沒?真是痛快!」拉起江喜多的手。「喜多兒,你真是了不起!」

  喜多兒?!

  且這般牽拉她的手!

  「少爺!」他二世莫要有斷袖之癖才好。「我這是為『賞』辦事,值不得您稱讚。」掙脫了手。

  「抵賣身期一個月是吧?喜多兒一點都不肯吃虧。」

  又是「喜多兒」,要她哭笑不得。

  「少爺,您別叫我什麼『喜多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個姑娘呢。」

  「怎麼會呢!」秦遊方俯近,試探的望望她,道:「有哪個姑娘能比得上你--」故意停頓一下,別有意味。「你的聰明機敏、足智多謀呢?」

  「少爺過獎了--」

  「別叫我什麼少爺了。你出身文士之家,原與我相當,就叫我聲『秦大哥』好了,我就直呼你『喜多』。」

  「這怎麼行!我畢竟是下人,禮不可僭。」

  好句「禮不可僭」!

  她江喜多起碼僭越了十條八條禮法,還大言不慚跟他說禮法!

  他噙著笑,也不說話,只是斜眸睇著她。

  若是他正眼瞧也便罷,他偏不,似乎存心的拿眼角瞅她,彷是有何意味,透著股曖昧。

  瞧得江喜多透不過氣。

  「少爺,您跟我拉關係也無用,該抵消一個月就一個月。」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

  「呃?」

  秦遊方愣一下,又哈哈大笑起來。

  也不知他為了啥那麼開心,竟笑得淚都溢出來,笑得全身都在震盪似。

  從她「潛進」秦府以來,江喜多從未見過秦遊方笑得如此開懷,孩童似的敞開心的笑顏。

  那張俊顏,因為頰顎的牽動,展現出輕鬆的表情,別有般魅人的神氣;雙眸沾染了笑意,滿得溢出來,一靠近便被淹沒。

  她呆一下。

  那一下全然不提防。

  「哈哈!喜多,沒想到你如此風趣、討人喜愛!」他拍拍她,目光一瞅,瞅進她眸子裡。

  「唉!」又是一眼,神色不無可惜。「你這般討人喜歡,若是名女子就好。」

  俯低臉,窺探她的表情。

  江喜多心猛跳一下,一時沒能提防住,不自在的轉開臉。

  「你說是吧?喜多。」他又挨近。

  「當然不是!少爺,您今日開心得過,莫要開始胡言亂語。」

  他字字試探,句句撩虛實。她不明他用意,索性來個裝聾作啞。

  就讓她只當他是胡言亂語吧。

  他該當好好想一想,該如何讓她心甘情願的承認。

  承認她江喜多是個「她」。

  承認她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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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爺們最重視的秦家風水一事,草率馬虎不得。江喜多要秦遊方打探好城中有名望的堪輿師。茲事體大,秦遊方不敢怠慢,惟江喜多的話是從。

  「你差我跑腿辦了這麼多事,這期限可要回扣半月。」他討價還價。

  江喜多大眼一瞪,似笑非笑,說道:

  「大少爺,你也不是不曉得老太爺們多重視此事,我沒趁火打劫已經不錯了,大少爺你還跟我講價。」

  也不再恭恭敬敬的稱「您」了,把底下那顆多餘的心收回去。

  可收了這顆心,同時也暴露了這顆心。

  「是,是,是小人我錯了,我不該如此不識時務。」秦遊方煞有其事的鞠躬認錯,一邊又抬眼偷覷江喜多。

  「拜託!大少爺,這要叫人瞧見了,豈不給我添麻煩!」嘴巴這麼說,可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誰敢?秦家大少爺都朝你彎腰鞠躬,誰還有那膽子?」

  口氣已帶幾分戲譴。江喜多橫他一眼,不自覺洩出一絲女兒嬌態。

  「大少爺,這事馬虎不得。」她正色說道:「事關秦家富貴,可不能當它是兒戲。」

  真是!秦府興,秦府敗,關她江喜多何事?她何必如此多事,為秦府盡心又盡力!

  天要亡秦,要助程江祝三家分晉,她合該遠遠站開,袖手旁觀才是。

  「這自然不是兒戲。」秦遊方亦正色道:「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會圓滿解決此事。喜多,秦氏的興榮都靠你了。」

  「這我怎敢當!」太沉重了,怕不將她壓垮。

  「你不敢當誰敢當?」

  還說女流之輩能成什麼大事!如今,他是真的被她折服。

  她一個江喜多,實抵得過他三個秦遊方。

  憑她一女子潛闖秦家山場,那膽識--就算是魯莽,哪家女兒敢如此的「膽大妄為」?

  「大少爺,你可別忘了,你是主,我是僕,這秦家的重責大任怎能叫我擔!」江喜多不以為然的搖頭,不願去揣測秦遊方話裡也許藏有的弦外之音。


  「因為你有此本事呀。瞧,我不是被你收服得服服貼貼的!」秦遊方嘻皮笑臉的,一語又雙關。

  江喜多又橫他一眼。置若罔聞。

  「時候不早了,我們快走吧!」她催促。

  秦遊方收起嘻皮笑臉,點了點頭,安分的跟在江喜多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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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爺們請來的兩名堪輿師各站在西山頭被伐工倒樹、砍辟出的禿地頭東西兩點,臉色凝重,不發一語,低頭默思著什麼。時而蹙頭,時而顰眉,時而搖頭。

  然後,兩人更爬上一處凸出的山坡,又是各據東西兩點,各朝東、北、西、南方向觀望。

  「怎麼樣?大師。」老太爺們在壯丁攙扶下顫巍巍的掙扎著跟著爬上凸坡。

  事關秦家龍脈,儘管山路巔簸險阻,太爺們拼著老命硬是跟上山頭。

  秦遊方拉了江喜多也跟了上去。

  「龍脈從腰被截斷,體破氣散,這……難矣!」東大師搖頭。

  「傷了龍脈,底氣已洩,福氣難以聚集。唉!」西大師晃腦。

  「難道沒有什麼可補救的方法嗎?」二太爺急忙問道,不忘狠狠斥責了秦遊方一眼。

  秦遊方似有所愧的低下頭。

  東西大師左腳坐方,右腳畫圓,朝龍首方向望了一會,而後又朝龍尾方向凝目片刻。

  「奇矣!」忽然,東大師狹細的眼瞳一縮,面露奇色。

  「怎麼了?大師,是否有什麼解決之道?」五太爺緊張的追問。

  「難道……哎!天意!天意!」西大師與東大師互望一眼,也面露奇色。

  三位太爺緊張得一顆心都懸到喉嚨口。

  「真是天意!」東大師驚歎一聲,臉露喜色。「恭喜太爺們!賀喜太爺們!」

  「是啊!恭喜了,各位太爺!」西大師也點頭微笑。

  「真的有法子可補救了?」太爺們興奮的嚷叫出來。

  「沒錯!」東大師捻捻唇邊的短髭,有意的望望秦遊方。「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太少爺。」

  「咦?」太爺們不解。

  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

  「本來,龍脈腰傷,底氣已洩,福氣再難匯聚。可大少爺與我等提及『養氣護脈』,經我仔細堪察,不失為可行之道。」

  「沒錯!」西大師頷首表示同意。「養氣護脈也是唯一可行之道。沒想到大少爺對堪輿之術也有所研究。」對秦遊方投去讚許的一瞥。

  「哪裡!是大師高明,才能找出彌補之道。」秦遊方不敢居功。

  有功的是江喜多的識見計策及百兩紋銀。

  「大師,那該如何做呢?」三太爺等不及。

  東大師點點頭,手指向東山頭,說道:

  「三太爺,您瞧見沒?這龍尾朝東,一直往東山頭的方向掃去,龍脈腰傷,是以龍氣也不斷的朝東山頭流洩而去。要防氣散,就要防止這般龍氣再宣洩外流。我仔細堪察,東西山頭有如兩獸對峙;兩虎相爭,則必有一敗,惟有在兩山頭間形成屏障,才能弭平這般對峙之勢,阻止龍氣流洩。」

  「東師所言極是。」西大師附和,「『養氣護脈』,在兩山頭之間密植林木,有助靈氣匯聚,養護龍脈。此外,於來龍、風水兩山栽植竹木,也有助防止福氣洩流。不過,切記,只許長養,不可砍伐,萬萬不可再動這西山頭一草一木,以免又傷龍脈。」

  「是!是!太好了!太好了!」老太爺們點頭如搗蒜,喜難自禁,不斷喃喃著「太好了」。

  懸吊多日的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來。瞥及秦遊方,責備道:「幸虧有大師在,總算有驚無險。好在你也盡了心,算是功過相抵。此後不許再如此莽撞行事!」

  「是,太爺。」

  秦遊方雖說闖了這場禍,說到底,他也將功贖罪。太爺們責備歸責備,事情已解決,口氣不再那麼嚴厲。

  「大師,」老太爺忙延請大師回府。「今日多虧大師相助,我已命人備了桌酒席,請大師隨我等回府。」

  「多謝太爺。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多謝大師!」秦遊方對東西投去一眼。

  「哪裡。」交換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太爺們伴著大師下坡,坡上只剩秦遊方與江喜多。

  「你好生安靜。」秦遊方側臉睇她。

  「這哪有我出聲的份!」江喜多輕笑起來。   

  登高望遠,眼目所及,無限江山,整個徽州城彷如皆在腳下。

  山影懸延,薰風吹拂樹巔,一波一波起伏如那江浪。

  山巒一重又一重,山遠天高,卻又又近又低得彷似就在眼前。

  那山邊滾雲,那滿山煙裊,低籠罩江山,竟一片遼闊如海。

  「瞧那雲煙,竟然如海。」秦遊方微微慨歎。

  「見山不識海,豈知滄海真正的面貌。」

  「山海同一經。見山是山,見山是海那便是海。」

  「你在同我打偈語嗎?」江喜多噗哧一笑。

  秦遊方靜靜瞧她半晌。

  「我喜歡瞧你笑的模樣,比山比海有真意。」

  這詞太曖昧。江喜多別開臉,裝作未聞。

  「你見過海嗎?」秦遊方突然問道。

  江喜多臉上光采黯淡下來。

  她連這徽州城一步都沒有踏出過。

  女兒家的天地總只在內室之中。她渴想遨遊天下,卻總是不能如意。父親那關易過,母親那關便頭痛。

  「不曾?」秦遊方俯低臉。「哪日你隨我一起,同去瞧瞧那滄海,看是不是如山邊那滾雲,看山海是不是同一經。」

  啊?!

  江喜多禁不住抬眼望住秦遊方。

  無法不被這番言詞打動。

  那雲滾如那江邊波浪--滄浪之海,可也如斯?

  她多想親眼瞧一瞧,錢塘海潮能濺起幾層樓高?滄海之水能卷高幾起重浪?

  她又望望秦遊方。

  他注視著遠方山影,眸底重重煙靄。

  這般的秦遊方,突而讓江喜多陌生起來。

  這是那個一無建樹、只道風花雪月的二世爺?

  啊?!她一直是如何看待他的?

  他側影堅毅,山林都映在他清眸裡。   

  「秦……嗯……」

  啊!

  不提防呀不提防!

  心處某根弦突而那般被觸動!

  她措手不及--

  「怎麼了?」秦遊方轉過臉。

  從她眸裡瞧見一片波動的滄海。

  他如山不動,她如海流轉。

  「你……」他心一動,怔怔望著她。「去是不去?與我一同……」

  與他一同……

  這問題太深,江喜多又措手不及。

  隨他一同怔了。
  7

  好吧。

  說到底那江喜多不是家生的奴僕,腹中又有文章,比不得他們一般家僕的庸碌平凡。

  可成天到晚關在少爺的屋裡,嘰哩咕嚕的,要不,就是跟在少爺屁股後進進出出的,偏沒見他幹件像樣的活過。

  瑞安想想,不無幾分吃味。

  但沒趣歸沒趣,收服棚民江喜多有功,朱府的文契糾紛江喜多也有功,少爺要跟他關到屋裡嘰哩咕嚕的,他也不能怎麼樣,索性就躲到院裡偷懶納涼。

  「瑞安!」很不巧,秦夫人進香回府,幸好丫頭眼尖,把瑞安拉到一旁。

  秦遊方一連處理妥三件難事,顯現他的聰明才幹,讓老太爺們多少刮目相看。秦夫人心喜,特地到廟裡還願,順道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在廟裡,她與城裡經營茶莊的姚府夫人巧遇。姚家有女初長成,今年恰及笄,長得亭亭玉立。遊方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跟老太爺們商量後,好說定這門親。

  「瑞安,夫人吩咐,去請太爺們過來,說夫人有事相商。」丫頭交代瑞安。

  「夫人有說是什麼事嗎?」瑞安就是好事。

  丫頭抿嘴一笑。「多半是要替少爺說親。」

  丫頭跟著秦夫人赴廟裡上香,那姚府小姐丫頭也見著,自然能猜上三分。

  「說親?」瑞安喃喃著去了。

  等太爺們請了過來,沒消多久,秦府上下全知道了這回事。

  秦夫人一五一十將巧遇姚府夫人千金的事仔細說清楚,對姚小姐簡直讚不絕口。

  「姚小姐才剛及笄,與遊方正好匹配,個性溫婉嫻淑不說,長得是豐盈多福之相。而且應對相當得體,敬老尊賢,是不可多得的好對象。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您們覺得如何?」

  「嗯……」三位太爺望望彼此,捋捋長鬚,沉吟不語。

  姚府在徽州城也小有名望,經營茶莊有成,與秦府可說是門當戶對。且姚氏千金聽來是宜男之相,秦府一脈單傳,娶了姚氏千金,或可多子多孫。

  「嗯……遊方早到該娶親的年紀,姚府與我們門當戶對,姚小姐與遊方也相當匹配。」

  「不錯。姚府這門親是挺合適的。」

  「不管家世、年紀,姚小姐與遊方都相當匹配,不如,讓他們先合合八字。」

  「太爺們是贊成了?」秦夫人大為欣喜。

  「是不反對。不過,還是先合過八字較妥當。」

  「那是當然的!」

  「對了,遊方呢?」

  「應該是在府裡。」秦夫人笑道,詢問丫鬟。「少爺呢?在哪裡?」

  「少爺在書房裡。」

  「書房?他在書房做什麼?」

  秦夫人讓丫鬟去瞧瞧。丫鬟回前廳後,說道:

  「太爺,夫人,少爺說他在讀經。」

  「讀經?」秦夫人愣一下,大為意外。

  三位老太爺也面面相覷,詫異極了。

  頭一遭聽說秦遊方會自動自發去讀經書。

  「真有此事?遊方若能想通,那是好事。」

  果真如此,喜事又添一樁。   


  老太爺們呵呵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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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秦遊方在讀經。

  讀「江喜多」這本經。

  這「情」這本經。

  讀他與她之間,這本「山海經」。

  甚至,她比經書還耐讀。

  瞧她蓮步款款,婀娜多姿;瞧她流目四顧,萬般風情;瞧她舉手投足,百媚千嬌。

  一舉一動,都如磁石般吸引住他目光。

  「大少爺,你說要寫字,讓我研墨研了半天,到現在這紙上還是一片空白,你究竟是寫是不寫?」


  「寫!寫!我當然寫!」

  但寫不到兩筆,又盯著她看得出神,發怔起來。

  那目光也不盡露骨,卻隱著什麼意味在,江喜多被看得彆扭,不由嗔他幾眼。

  她仔細上上下下瞧妥自己,很確定沒露出任何破綻,安心說道:

  「大少爺,你這般別說求取功名,恐怕連個秀才都考不取。」

  「誰想考秀才了?」如此小瞧他。他僅是笑,也不慍惱了。

  「要不,好好的大晴天,你關在這書房裡做什麼?」

  「讀經啊。」真真不懂他的心!

  他不過藉個名目,與她兩人獨處,不讓任何人打擾罷了。

  「讀經?」裡裡外外卻看不到一本經。「我瞧你在讀『無字天經』吧!」忍不住笑。

  他愉快起來,愛瞧她笑起的嬌媚。

  「實在說,」他老實承認,「我不好這些。可秦家向有好儒之風,老太爺們總希望我能考取個功名。後來約是明白無望了,不得不放棄。」

  說罷,竟微笑起來。   

  可倒老實,這等事也說與她。江喜多瞧他笑得那般自得,亦不禁勾勾唇角。

  「其實,若真想步入仕途,捐個官也是可以。」不覺替他出起主意。

  「這不好。」秦遊方連忙搖頭。

  他哪有心思為官!說到底,他們從商之人「賈而好儒」,不過為更便於為商經營罷了。

  江喜多出身商賈,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想想,說道:「不求個一官半職,求個好名望還是必要的。」

  「哦?」

  「秦府到底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為地方做點事,也是應該的。何況,又能添得好名聲。」

  「有道理。可你說,該怎麼辦?」

  「這簡單。太少爺你不愛讀經,就讓好學之士多讀幾本經。」她朝他投去一瞥,掩不住眸裡半說笑的意味。

  「好呀!你是在取笑我懶讀經是嗎?!」他佯裝發怒。


  「豈敢!」她收不住眸裡的笑意。「少爺你既無意捐官,那就捐資興學,資助辦學堂,並延邀文士講學,刻書藏書,出資修方志。如何?」

  「好主意!」秦遊方興奮的擊拍臀腿一下,近乎忘形。「我怎麼沒想到這主意!還是你聰明!喜多。」

  他已不恥「甘拜下風」了。

  不吝讚她的聰明多智。

  「這麼說,你是贊成了?」

  「當然!」

  「那好,」她指指紙硯。「這該可抵銷一個月賣身期。」

  「你--」

  「我怎麼了?」她望著他,笑盈盈的。

  她哪兒不對了?居然替秦遊方出主意,為秦府樹立好名望?

  可瞧著他那似惱似不平的模樣,她競覺得那般甘心--心甘情願為他做這些。

  「喏!」秦遊方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寫載抵消賣身期一個月的文約遞給她。

  「多謝了。」

  她接過墨跡尚未乾的文約,瞧了一眼,朝外走去。

  「我去去就來。」

  「你上哪?」秦遊方驀地跳起來。

  他都沒準她離開,她倒自動自發!

  用文契綁住她,這法子,愈推敲其實愈禁不起推敲。他細思過,倘若她真悄悄溜個無影無蹤,他真上江府去討人,即使有文契,如何指認恢復女兒身的她?

  就算有她親筆劃押,如何將江府二小姐與來歷不明的「文士江喜多」相提並論?

  之前,他心存報復,不懼將事情公開鬧大,使她名聲掃地。可如今,他萬萬千千無法如此下作。她要真一走,一切便難,他再難如此強留她在身旁。

  「茅房。」她隨便丟下一句。

  「等等!我也去!」

  「我上茅房,你也跟?」她詫異回頭。

  秦遊方窘起來,站在哪兒,十分尷尬,硬著頭皮道:「有何不可?我也正打算上茅房。」

  江喜多不可置信的搖頭。

  「大少爺,我跑不遠的,去去就來,你還是去辦事正經。」

  「你得隨我一起才行。」

  哎哎!「隨身小廝」也得「隨身」到寸步不離才成嗎?

  「好吧。」她妥協。「你在這裡等,我馬上就回來。」

  想也知道她哪真是上茅房。秦遊方不放心,未了還是只得隨她。

  江喜多偷空草寫了張簡箋,找著小丫鬟小翠,請她照上回送到茶鋪去。

  儘管替秦遊方出了那麼些主意,可她終究是江家女兒,而且還是秦府的對頭商之一。

  唉唉!

  她的心說不出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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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碎月樓」新近從京城有名的「太白居」挖了一位名廚,秦遊方立刻拉了江喜多前去捧場。

  「來,嘗嘗這道『碎花雞』,這可是掌廚的拿手好菜,遠近馳名。」

  慇勤的夾了一塊切雕如花的雞肉,送到江喜多嘴邊,也不怕人側目。

  「主僕」倆同據一張桌台,憑窗而坐,不僅「同茶而茗」,「同飯而食」,甚至「同壺而飲」,只差沒「同杯而乾」了。

  「我自己來!」江喜多連忙阻擋他的慇勤,舉筷夾了塊肉。

  「唉!一番盛情付溝渠。」秦遊方裝模作樣慨歎起來。

  這多日,進進出出,裡裡外外,他都緊帶著江喜多。編藉出各種名目,就望與佳人兩人獨處。

  或試探,或旁敲側擊,他存心糾纏不清。或迴避,或裝聾作啞,她有意疏離關係。

  他便真真假假;她就虛虛實實。

  「好歹你稱呼我一聲『少爺』,合該敬我一杯是也不是?」

  喲,端起大少的派頭了。

  「是,是。」江喜多睇他一眼,唇一抿,似笑又非笑。

  她溫順的替他斟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舉起酒杯送到唇邊,紅唇輕含著杯沿,輕啜一口。

  「就這樣?」他不滿意。

  可也不為難她,唇角一勾,一點不懷好意,取過她暍過的酒杯,就她唇齒沾過之處,將剩下的酒一仰而盡。

  「你--」江喜多驚住。

  如此不避諱!

  他是故意的吧?

  存心叫她難為情!

  「這才叫『同杯而飲』!」秦遊方咧嘴一笑。「喜多,你該曉得,我沒真將你當作僕從看待。怎麼會呢,你是不一樣的。」

  有時江喜多或有疑惑,她是否洩露了什麼,引得秦遊方這等怪異舉動。可聽他這些話,又不像真看穿了什麼,倒像惜才的原因多些。

  「來,」秦遊方將自己那杯酒暍了半杯,然後遞給江喜多。「輪到你了!」

  他笑嘻嘻的,下像有什麼算計。

  江喜多遲疑片刻,正尋思該如何推辭,秦遊方道:

  「你可別尋什麼藉口推辭,我們『主僕』倆,如此同杯而飲,同桌而食,甚至同室而居,才親熱--不,不,我說錯了,不是『主僕』,是『兄弟』倆才是。」

  「這我怎麼敢當。」她懷疑秦遊方是否醉酒,胡言亂語一通。

  「敢不敢,你都當一當。把酒喝了吧,嗯?」一聲曖昧低問,將酒送得更近,到她唇邊,像是要餵她。

  「我自己來!」她被逼得只好接過酒,硬著頭皮將秦遊方暍剩的酒一仰而盡。

  酒甜微辛,滋味撲鼻。

  她忍不住轉開臉,揩拭唇角,不意撞到兩道晶亮的眸光。隔著兩三張桌台,江來喜妙目圓睜,似笑非笑睇著她。

  江喜多大吃一驚,驀地臉紅起來。

  「我去醒醒臉!」不由分說丟下秦遊方。

  「等等!喜--」

  「這不是遊方兄嗎?」秦遊方要追,被一位熟識絆住。

  江來喜不動聲色跟了出去。

  「喜多。」追上江喜多。

  江喜多心虛的止住腳步,半晌才回過身。

  「幹麼見了我就跑?心虛什麼?」來喜故意激她。

  「少胡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江喜多白白她。

  「我才要問你呢。你怎麼會與秦大少在一起?」   

  「你忘了我在秦府『當差』?」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喜多,你與秦大少究竟有什麼『糾葛』?」

  「別胡說,我跟他能有什麼糾葛!」

  「是嗎?」來喜平靜的望她兩眼。「要是沒糾葛,你怎竟與他同飲一杯酒?別告訴我我瞧差錯了。」

  「這--」江喜多語塞,臉色羞紅起來。「這是意外!」她無力的辯解,毫無說服力。

  來喜搖搖頭。那情景多曖昧,多少半推半就的情願。

  「你是不是喜歡上秦大少了?喜多。」這陣子,城裡百姓津津樂道秦府大少的「足智多謀」。來喜心裡有數,沒喜多這個「師爺」出主意,憑他二世能成什麼氣候。

  「算你有良心,幫秦大少出主意時,還記得通知家裡一聲。我已經說服爹捐資興學,出錢修方志。」來喜笑睇著喜多。

  江喜多李透紅如熟柿,辯道:「你別胡說,來喜,我怎麼可能喜--喜--」她頓一下,嚥了嚥口水。「我是不得已的。」

  將簽下賣身契的事一一說明。   

  「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來喜搖搖頭。「可若真要脫身,也不難。難不成他秦大少真能上我們府裡搜人不可?就算如此,他要搜出你,可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是沒錯。

  開始或沒能想得仔細,還有理由道是被逼就範,可想深些,若她真想脫身,怎可能想不出任何辦法?

  道是有顧慮,恐怕八成八是她心甘情願的被束縛吧?

  「喜多,」來喜正色道:「莫怪我多嘴,可女子首重名節,你這般再待在秦府有弊無利。聽我一句勸,夜長夢多,若是有個萬一,到底麻煩。娘一直盼著你回去,你還是盡早脫身,別再眷戀。」

  淡淡一句「眷戀」,說得江喜多臉又是一陣羞紅。

  「倘若你真的喜歡秦少爺,讓爹找人說媒--」   

  「這怎麼行!」江喜多立刻反對。羞煞人!

  「這又有什麼可羞?我與天俊哥,還不是我先主動向爹開口。」

  「這情況不同。你千萬別亂出主意,來喜。」江喜多鄭重叮嚀。

  「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不過,喜多,以你現在身份繼續留在秦府多尷尬,風險也多,還是聽我的話,盡早脫身。明白嗎?」

  「我明白。你轉告爹娘,請他們別擔憂,我一切都好。」

  「我省得。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說到這裡,秦遊方急急追出酒樓來,東張西望尋視江喜多身影。

  「別忘了我說的。」江喜多又叮嚀一聲,才若無其事往前定去。

  「喜多!」秦遊方終於搜著江喜多,急步趕上前。

  他懷疑的盯盯江來喜離去的背影,問道:「那位姑娘是誰?」

  「哪位?」江喜多一臉茫茫然。

  算了!追上她就好。他沒心思深究。

  「你怎麼說走就走!下次不許你再丟下我先走!」驚了他一身冷汗,偏又被相交絆住。

  「我只是出來醒醒酒。」

  「不到三杯酒就醉了?」

  「我本不擅飲酒。」

  秦遊方仔細瞧瞧她。她臉色酡紅,兩腮生艷,眸子益發的水汪,似真有幾分醉態。

  雖然她一身男子裝束,此時卻處處流露出女兒媚與嬌。

  想起「紫雲齋」程老闆說她一身窈窕婀娜身姿,他還險險將她出讓給程老闆。

  好險!

  他拍拍心口,忍不住一陣驚悸。

  「走,跟我來。」他忙挽住江喜多。

  「去哪?」動手動腳的,讓人瞧見了,多怪異。

  她不動聲色掙開手。   

  「找個地方『醒酒』,老待在城裡頭多沒意思。」

  處處需礙著別人的目光、防著他人的側目,讓他想牽牽她的柔荑都阻礙重重。

  他合該有些行動。

  事情不能順其自然光等下去。

  「無為而治」到底不是個好法子。

  8

  「欽,你聽說了沒?」

  「什麼?」

  「秦府二世爺呀。」

  「秦二世?怎麼了?」

  「他捐資興學堂,又出錢刻書藏書、修方志,還延聘文士講學呢。」

  「原來是這回事!秦大爺在世時,十分好儒道,到了二世,我還以為他不學無術,空有其表,真沒想到,真教人意外。」

  「是呀!還聽說『棚民』出亂子、與朱府的糾紛,都是二世爺想法子解決的。」

  「聽說朱大爺付了整整多出一倍的銀錢買下劉大一家呢,沒想到二世爺手段這麼厲害,過去太小瞧他了。」

  「沒錯。不過,我聽說這些原來都是有高人指點。最近二世身邊冒出了個『師爺』,可說是形影不離,聽說他們同室而居,還同飲一杯酒呢。」

  說到最後,嗓音帶了幾分曖昧,神秘兮兮的。

  茶檔人來人往,一堆人七嘴八舌,臉上掛著曖味的表情,東府長西府短的,興味十足的說論秦府大事小事。

  「可我聽說秦府夫人看中了姚府千金,派人說了親,還合了八字。」

  「就是呀。秦、姚兩府門當戶對,男才女貌,說不成哪日就下聘了。」

  「不會吧?酒樓裡有人親眼所見,秦二世爺與那隨從可說是如膠似漆,還餵他吃飯呢。」   

  「是啊,我也聽說那名公子在酒樓外與一名姑娘說了兩句話,二世爺就追了出去,妒火上身,將那名姑娘趕走。」

  「哎,你們懂什麼!這跟二世爺成親有啥關係?!夫人照娶,『紅粉』照寵嘛!」

  還故意擠眉弄眼的,茶檔一夥人哄笑起來。

  「說真的,我原以為秦二世爺可比阿斗,沒想到他足智多謀,可真教人刮目相看。」

  「嗯,沒錯。」一夥人點頭同意。

  「老闆,再來碗涼茶,」有人高聲喊道。

  大街人潮熙熙攘攘,不時有人停下來在茶檔暍碗茶。人來人往,不斷有新消息可說嘴,嘻嘻鬧鬧的,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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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姚兩人八字合的結果,合得不得了,是「天賜良緣」,是「天作之合」。姚千金「蔭宅旺夫」又「宜室宜家」。

  秦夫人高興十分,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通知老太爺們。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您們瞧,姚小姐與遊方的八字那麼合,命裡蔭宅旺夫,各方條件與我們秦府都十分匹配!是不是讓媒婆去說定個日子?」

  「嗯……的確是非常合適。」二太爺點點頭。

  門當戶對,八字又十分合契,再適合不過。

  「不過,」還是五太爺謹慎,「這事得先告訴遊方一聲。」

  「這麼合適理想的對象,他還想有什麼意見?」三太爺不以為然。

  秦夫人笑道:「姚小姐聰慧又溫柔嫻淑,長得端莊秀麗,沒得挑剔。這樁親事,遊方一定十分滿意的。」

  「話是不錯。可我想還是先和遊方說說比較妥當。」五太爺仍是覺得不妥。

  幾件事下來,秦遊方的表現出乎他們意料,多少讓太爺們另眼相看。事關他的終身大事,五太爺覺得還是先聽聽他的意見比較妥當。

  二太爺想想,點頭道:「也對。畢竟事關他的終身大事。」轉頭吩咐丫鬟:「去請少爺過來。」

  一會兒,丫鬟回報,秦遊方不在府裡。

  「有說上哪兒了嗎?」二太爺問。

  「少爺沒交代,只說是有事,與江公子一起,二、三日內才會回府。」

  三太爺皺眉,追問:「江公子?哪位江公子?」

  丫鬟膽小的縮一下,像自己惹了麻煩似,囁嚅道:

  「就是跟著少爺的陪讀小廝江喜多。少爺不許我們對他不敬,所以……」

  「這成什麼體統!」三太爺瞪瞪眼,連連以杖擊打地上,顯得幾分氣急敗壞。「也不想想他自己是什麼身份,跟個小廝胡鬧廝混!」

  市井流言捕風捉影,胡傳亂竄,自然盡不可信,可到底對秦府家聲有所影響,現下聽得丫鬟這麼說,三太爺忍不住吹鬍子瞪眼。

  主僕不分,上下無序,成什麼體統!

  「這江喜多是什麼來歷?莫要帶壞遊方才好!」佞僕引得主子走上歪邪之道,自古屢見不鮮,秦夫人不無幾分擔憂。

  「據遊方說,他無親無故,在山場傭工,可倒也識得一些文墨。」

  二太爺搖頭道:「原以為有他陪侍伴讀,遊方或多或少能有心於學,卻沒料到……唉!」

  主僕之間自有規範。遊方不顧身份,與個下僕過於親近,禮法皆不允。

  「跟個下人廝混一塊,成什麼體統!可我怕是這個江喜多不安本分,引誘遊方。也不知他有什麼目的,只恐怕對遊方有不良影響。」

  「如此下去,恐怕會遭人說閒話。這個江喜多不可留!」

  「三太爺說的極是。」秦夫人道:「遊方素來守分自持,近日卻做了一些糊塗事。想想,建立新山場一事,一定是遊方一時糊塗受了這個佞僕蠱惑的緣故。」

  有道理!想想許多風波都是從遊方帶江喜多回秦府後才發生。

  三位太爺深覺有理。遊方自作主張,獨斷獨行,險險破壞秦家風水,恐怕都是受了江喜多蠱惑的緣故。

  「不能再讓他待在府裡,立刻將他攆出去!」   

  「來人啊!」秦夫人立刻吩咐底下人道:「把那個江喜多的行李收拾收拾,全給我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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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找找!秦遊方一找就找到黃山去「醒酒」。

  離城夠遠了,風光亦夠旖旎。林茂草盛,雲霧裊繞,立山巔俯望,滾雲如江又似海。

  「走這麼遠,腿酸疲累,但見此景,一切都值得了。」

  初始還算悠閒的漫步,到了半途,只能乘轎讓人抬上山。

  「不知這比起真正的滄海又如何?」

  煙雲變化無常,這刻緩緩,那刻奔騰,秀美中顯恬靜,險峻裡示溫柔。

  「總得見了才知。」

  「沒錯,總得見了才知。」秦遊方臉一側,望向江喜多。「你眸子裡映了一整汪滄海呢。」

  沒提防他忽然說出此言,江喜多心頭一悸,禁不住羞,嗔他一眼。

  那一嗔視,有意無意間洩出女兒的嬌,女兒的媚,女兒的幾許蠻橫。

  秦遊方心頭一酥,忍不住,握起她柔冷的柔荑。

  「喜多!」張口輕喚。

  喚得柔情婉轉,甜甜蜜蜜關不住,溢了滿腔。

  「有話直說便罷。」她低下頭,避了開去。

  掩飾什麼似,匆匆收回手。

  「我要說了,惹你不高興呢?」他試探著。

  「我怎敢!跟老天借膽?」江喜多假裝幸悻,岔開話,說道:「說到老天,聽說這偶有五彩『佛光』出現,不知我們是否有幸碰見。」

  秦遊方笑道:「何止『佛光』,聽說珍禽異獸藏山,蛇蟲也不少。」

  「蛇?」江喜多不安起來。

  「你怕?」

  「誰怕!」她不肯示弱。

  「那好。」他噙著笑,「如果有蟲蛇出現,你可要保護我。」

  話說完,朝山下走幾步,他忽然跳起來,一把抱住江喜多,叫道:「有蛇!」

  「蛇?在哪裡?」江喜多煞時刷白了臉。

  「別動!」秦遊方死命抱住她。「說好你得保護我的。」

  江喜多勉強探頭察看。

  山徑旁,雜草堆邊,一條小青花蛇縮成一團。

  江喜多心頭怦怦跳,也不知是因為那條小青花蛇,還是被秦遊方那麼摟抱住的緣故。

  人蛇對峙不到一炷香頭的時刻,那條小青花蛇便悠匆的游進草叢。

  江喜多鬆口氣,心口卻仍咚咚跳不休。

  「大少爺,蛇溜走了,你可以放手了。」她一動都不敢動。

  秦遊方作態的回頭望一下,這才吁口氣,鬆開緊抱江喜多的雙臂。

  「幸好這在荒山野外,要不,讓人瞧見了,少爺一世英名豈不掃地?」心口仍怦跳不停,江喜多按按胸口,故意取笑秦遊方。

  秦遊方唇一抿,也不惱,競笑了。

  「是啊,幸好是在荒山野外,要不,我那樣抱著你,教人瞧見了不知又要說些什麼--」

  刻意頓了頓,覷了江喜多一眼,大了膽說道:

  「只可惜,此『喜多』非彼『喜多』。」

  什麼意思?

  江喜多飛快抬眼,狐疑的望著他。

  秦遊方攫住她目光,緊緊盯著,說道:「你有所不知。這事說來也巧,那江府有兩位小姐,那位二小姐的閨名居然也叫『喜多』。你說巧是不巧?」

  啊?!

  江喜多心頭一震,睜著大眼,唇齒半張,一時腦袋空白一片,說不出一句話。

  「這……呃,也太巧了……」半晌,她才僵硬的擠出個薄笑,迴避的栘開目光。   

  「就是呀!」秦遊方偏湊向她。「得知時,我也驚訝得不得了。我這個人對名節最為重視,一旦壞了人家的名聲,一定負責到底--」

  又是一頓。江喜多不敢抬眼,只感覺到他的呼息更近,抵到了她耳鬢。

  「像方纔我害怕蛇而抱住了你,就覺得好像抱住了江府二小姐似--喜多兒,你說,我上江府提親可好?」

  「啊?!」江喜多大吃一驚,猛然抬頭,卻不防秦遊方貼得那麼近,兩個人臉額幾乎貼住臉額,鼻尖險險相撞。

  「你別開玩笑了!」她低喊。

  「我怎麼開玩笑?」秦遊方一本正經。「女子名節可貴,我秦遊方一定會負責到底。」

  「可你要對我--呃,我是說,對江二小姐負什麼責任?」險險脫口說錯話。

  「你說呢?」

  他反瞅她。那目光,那神態,那唇邊隱笑,那欲語未語,那心照不宣--

  啊!

  他知道了!

  他早就看穿了!

  「你--」她指著他,大眼圓睜,唇張了又閉,千般滋味,萬種情緒,卻全啞了口。

  「我怎麼了?」他大掌含握住她指他的手。

  他不肯說穿。

  如潑墨留白,留個心照不宣的餘地。

  「你什麼時候--」江喜多喘著氣,胸口起伏,卻問不下去。


  「什麼什麼時候?」他佯裝糊塗。「喜多兒,我在問你,你只要回答我,我上江府提親可好是不好?」

  她驀地紅臉,不禁羞惱。

  「你問我,我怎麼曉得!」

  「那麼,」他探近她。「你不反對吧?」   

  「我--」她抬起頭,匆而發現他居然俯貼得那麼近,又羞紅臉。

  「怎麼?你同意了是吧?」

  「我--」想反駁,偏偏被他注視得無力回駁。

  「太好了!」秦遊方忘形的將她抱起旋了一旋。

  「啊!快放下我!」

  這太羞人,江喜多惱他一眼。

  想想這多日來他一些奇怪的舉動--原來,他早就識破她的喬裝。

  虧她一直被蒙在鼓裡,還自謝多聰明!

  不禁有絲赧然。

  「你這人!」不知說什麼,只是又惱嗔他一眼。

  多半,他設計她簽賣身契也是「陰謀」嘍?

  「原來,從頭到尾你一直在算計我!」

  「冤枉啊,我哪有那等能耐。」秦遊方叫冤,可不敢老實承認他原本心存報復的惡念。

  「倒是你,」他苦著臉,埋怨道:「騙得我好苦!」

  「我--」一下子就變成她理虧,啞了口。

  「不過,」他又再探近她,幾乎挨著她額鼻,咬低嗓音道:「騙得好!騙得妙,騙得我甘心情願。」

  看她臉又羞紅,大了膽摟住她。

  「喜多兒啊喜多兒!」喚心肝叫寶貝似。「想想菩薩待我不薄,我還埋怨菩薩--真是不識好歹,回去後得給菩薩賠罪去。」

  江喜多想起籤詩上說的,不禁埋低了臉。

  「菩薩說的沒錯,喜從天降。你從樹上一栽栽到我身上,當真是喜從天降。」

  佳人有才,智謀更勝於他,得到她江喜多,正應驗籤詩上說的「喜從天降萬事亨」。

  所以,這罪是非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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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江喜多的意思,能盡早趕回秦府就盡早回府,不宜在外鄉逗留。可難得遠離眾人眼,又得到佳人芳心,秦遊方樂不思蜀,不願過早回籠。

  「景致如此秀麗,急急趕路回去,何苦!」

  山郊野處,行人稀少,他不時捏捏她小手、摟摟她柳腰,快樂得不得了,哪捨得便如此放手。

  「你……讓人瞧見了怎好!」

  「這裡除出你我,還有誰會來偷瞧?」秦遊方抿唇一笑,又去捏她的小手。

  說著,一隻野兔忽然從草叢中冒出來,不意撞見他們,顯然受驚嚇一大跳,一溜煙又鑽回樹叢中。

  江喜多不防愣一下,輕脆笑起來,指著躲進草叢的野兔道:「喏,那不就是了。」

  「款,你沒瞧它有自知之名,又趕緊蒙著眼退下去了?」

  「你喲!」聽得她又好笑又好氣。

  拗他不過,也就由他了。

  秦遊方索性便牽握住她的手,一牽握住,便不再放了。

  走近山腳處一個小村鎮,往來人漸多,怕江喜多臉薄靦腆,秦遊方知趣的放開手。

  江喜多望他一眼,眸子盈滿笑意。

  接近村頭,生人更多,人來人往,居然很有幾分熱鬧。

  「這山野小村,居然也如此熱鬧!」秦遊方奇了。

  走進了林鎮,一路盡見各式各樣的小攤。問了,才知道競恰巧趕上這鄰近村落一年一度的市集。

  「看來我們倆運氣下錯!」秦遊方喜孜孜的。

  從鄰近村莊來趕集的村夫村婦擔來了各式各樣的貨品,從吃食到穿戴的,無一下足。

  琳琅滿目的,江喜多簡直看花了眼。

  有的把雞挑簍了來賣;有的將掃帚擺出來;還有叫賣大餅、賣山菓的;甚至狐皮狸毛都兜上台。

  「簡直應有盡有!」江喜多驚歎不已。

  她幾曾見過這般活生的光景,只覺新鮮有趣。

  經過一處賣山藥的,她被一旁鐵籠裡驚竄亂跳的獐子吸引過去。

  「咦!」秦遊方卻訝呼一聲,將她拉了過去。

  那是一攤賣衣飾的。看攤的是兩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膚色黝黑,與一旁山居村婦並無兩樣,手腳都顯得粗厚。

  攤上擺的,都是些朱青布縫製的襦褂及短襖,看起來相當粗糙,可對這些山民村婦來說,已經十分體面。

  雖然多是些朱青粗布裳,卻有幾分巧思,有盤領、元寶領:大襟、如意襟、斜襟等式樣。引得姑娘們的攤子前圍了一堆挑挑揀揀的村婦,以及幾名打算為家裡婆娘買件新裳的漢子。


  秦遊方一眼看中吊掛在姑娘背後竹竿上的大紅短襖,拉著江喜多擠了過去。

  江喜多從未如此處在混雜的人堆中,頓時圍困在一群老少的婆娘當中,心中說不出的不適應。

  「這兒是賣姑娘的衣飾,你拉我過來做什麼?」兩人裝束與左近村夫漢子明顯有異,多少引起一些側目。

  「瞧瞧那件紅短襖!」秦遊方示意江喜多注意。

  那件短襖仿后妃「百子衣」縫製,但為著避諱,「百子」改為「百花」。

  大紅底,對開襟,羅地上繡出了雙龍戲珠,當中嵌了個二順」字,週身且用金絨繡上如意邊,另有松竹梅石與各種花草鳥,並且繡出百花,有含苞、有盛開;有招蝶,有引蜂,各具姿態,彷彿還可以聞得到花香。

  「繡工是粗糙了些,但不失趣味。在這等荒山野嶺小村落,竟有如此手藝,倒也十分難得了。」秦遊方「評頭論足」一番。

  他大少爺富家子,看盡穿遍綾羅綢緞,這件「仿百子衣」難免「粗糙」了點。

  可這種地方,能繡出這等精緻,其實十分不容易了。   

  那些村姑村婦沒有不問問那件紅短襖的,可要價足可抵莊稼漢一年半載的營生,沒人買得起。多半,看攤的姑娘也只是用它來招攬。

  「喜歡嗎?」秦遊方低聲問。

  「看起來不錯,挺好看的。」江喜多點頭。

  「那好!」秦遊方眉一提,朗聲道:「姑娘,這件紅短襖我要了!」

  沒想到真有人會出得起價買下這件短襖,兩名姑娘一時愣住,半晌才趕緊取下短襖。

  「秦--」江喜多也愣住。

  這竟是買予她的?

  禁不住一點羞一點臊的瞅瞅秦遊方,心口一絲甜。

  秦遊方付了雙倍的價錢,兩名姑娘千謝萬謝。花了半年繡制的短襖,費的精力工夫不少,但賣得的錢足夠他們一家過上一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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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那攤子,江喜多耳根仍在發熱,好似全市集的人皆知道秦遊方那件紅短襖是買給她,心中發虛,對偶爾投來好奇的目光,也覺得帶了什麼意味似。

  「喜多兒。」

  「別這麼胡亂叫我!」她羞惱的嗔他。「要讓人聽見了,如何是好?!」

  「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與這些村夫村婦皆不識。」

  「你就不能正經一些!」

  她原不是如此多敏感的人,否則哪還會做男子裝束,闖入他們秦府山場。只是,這一時羞成惱,教她臉紅耳臊。

  「我再正經不過。」秦遊方噙著笑,滿面是春風。「喜多兒,我想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可情願?」

  「什麼事?」

  「你先應允我再說。」

  「你不說是什麼事,我怎麼答應?」

  「好。可我說了,你一定要答應--」

  哪有這等強人所難的道理!   

  江喜多禁不住笑,卻絲毫不惱。

  「你說吧。」明眸水光盈盈,滿溢出采。

  秦遊方深深吸口氣,緊盯著江喜多水汪的雙眸。

  「你不知,我日夜都在想,換上了錦褂羅裙,抹上困脂水粉的你,會是如何嬌媚動人。我萬分的想瞧瞧你那柔媚嬌麗的模樣。」

  「你--」真的羞了,困紅飛上她兩腮。

  「你允是不允?」他侵過去,雙臂合攏住她。

  「別!那麼多人在看!」她驚呼一聲。

  「答應我,不然我不放。」

  「快放開我!」

  已有許多人側目了。

  「先答允我。」

  「秦遊方--」教她更羞了。

  「你答應是不答應?」他攏抱得更緊。

  更多人在瞧,嘈嘈竊竊。

  江喜多簡直挨不住羞,連忙低喊道:

  「你快放開我!我答應就是!」

  「真的?不騙我?」

  「我說了,我答應你便是!快放開我!」

  「這可是你親口答應的,屆時可別又反悔。」說著,得寸進尺,在她紅靨上親了一口。

  「秦遊方!」她羞到耳根,惡狠狠的瞪著他。

  可薄怒也好,微嗔也罷,甚至惡狠狠的瞪視亦無所謂。秦遊方心花怒放,又偷親了一口,才放開她。

  「你……你……」

  已分不清是羞惱,或嬌怒。她一跺腳,扭頭逃出市集,一路不敢稍停回頭。

  「等等我!」秦遊方追上去。

  想她嬌羞的模樣,想她怒瞠他的神態,要他怎麼著,他都甘心又心甘。

  「喜多兒!」他輕喚。

  她不理。

  「喜多兒!」他又喊。

  她還是不理。

  「喜多兒!」他握住她。

  她甩開他。

  「喜多兒!」那麼柔、那麼多情宛轉。

  存心欺她會心軟。

  「你!」她終是轉過頭,一臉瞠怒。「太胡來了!眾目睽睽之下,你那般……豈不教我羞人!」

  「那麼,」他小心翼翼望著她。「如果只有我倆,再無閒雜人等,你是不是肯讓我親一親?」

  啊?!

  沒料到秦遊方會出此一問,江喜多先是愕愕,而後,驀地紅通滿臉。

  扭頭就想逃。秦遊方不放,抓緊了,使勁一拉,將她拉入他懷中。

  「放開我!」她叫嚷著,輕輕捶打他胸膛。

  他哪肯放。

  「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就是這個不行。」

  雙臂一縮,摟得更緊。

  這光景……

  已不是一個「羞」字可以了得!

  江喜多簡直無計可施。羞也羞紅臉,心也跳滿腔,秦遊方說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喜多兒,答應我,回去後,我就讓人上門提親。」

  這叫她怎能啟齒!

  「你不答應我,我就不放。」

  分明要脅。秦遊方擺明了無賴之極。

  「你--先放開我再說啦!」心裡縱使有一千個願意,但這等事叫她一名女子怎好親口開啟。

  「不!你答應是不答應?」他怎不懂她心思,偏要她親口答應,他才心安。「你不答允也無妨,反正此處荒山野嶺,行人稀少,我們就這麼下去一輩子也無妨。」

  深吸一口氣,聞她身上的芳香。

  「你!」她怒嗔他。「快放開我!」

  「你還沒答允我呢。」

  「這種事要我怎麼開口!」她氣他不明白她心思。

  秦遊方眼神亮起來。

  「你的意思是,你答應我上門提親了,是不?」

  她斜嗔他。非得她親口說嗎?

  「你如此輕薄我,我再不答應成嗎?」抬眸嗔他,又捶他胸膛,終是硬逼著說出。

  「喜多兒!」秦遊方心花怒放,喜難自禁。

  可他竟挾擁得更緊,沒照承諾鬆開手。

  「回府後,先上廟裡給菩薩賠罪,然後你回去向你爹娘稟明,我再親自上門提親!」興致勃勃計畫著。

  「這事我怎麼好自己跟我爹娘開口!」

  「也對。你就什麼都別說,等我上門提親去。」

  江喜多輕輕點頭,遇上秦遊方喜樂滿溢的笑眼,又一陣羞,用力掙了一下,掙離他懷中。

  「喜多兒!」她那嬌羞模樣,由兩頰一直紅到耳根子,嬌顏低垂,明眸藏掩,心慌意亂似,叫他看癡了。

  「就這麼說定了!」

  執起她手,輕輕一個擊掌,掌與掌相疊,心與心相印。

  擊掌為誓,兩心相印,再無反悔餘地。

  9

  偷得浮生多日閒,加上山盟已定,進了城,秦遊方心情大好,腳步也顯得輕快。

  江喜多也掩不住笑,眉峰、眼梢、唇角全是關不住又鎖不牢的笑意。偶爾轉眼瞅瞅秦遊方,心底一絲甜蜜又甜上三分。

  臨近秦府時,朱漆的大門便在望,一個不留神,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

  「哎喲!」踉艙一下,扭到了腳。

  「沒事吧?可傷了哪裡?」秦遊方連忙低俯詢問。

  她搖頭。剛走出兩步,只覺足踝一陣疼痛,皺眉低呼一聲。

  「怕是扭傷了筋。」秦遊方不由分說一把抱起她。「我抱你進去,再請大


夫過來--」

  「快放我下來!」不等他說完,江喜多便驚呼起來。「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不欲節外生枝。

  「可是……」

  「我沒事,只扭傷了,休息兩天就好。快讓我下來。」

  這點痛她可以忍。

  但想想,好端端的扭傷了腳,她心兒匆地忐忑起來。

  不祥的預兆。

  「真的不礙事?」秦遊方放下她,仍是不放心。

  「沒事。」恐怕是她太多心吧?

  跨進大門,秦遊方仍不放心的回頭叮嚀她:「小心門檻,別踢著了。來,我牽著妳--」

  「少爺!您回來了!」猛不防瑞安在他屁股後大叫。

  他轉過身,還沒來得及開口,瑞安便衝著他沒頭沒腦的笑嘻嘻喊道:

  「您回來得正好!少爺。恭喜少爺!賀喜少爺!」

  「恭喜我什麼?」秦遊方一頭霧水。

  「恭喜少爺要當新郎倌了!」

  秦府上下全知道老太爺和夫人打算找人上姚府說親的事。秦遊方倒是後知後覺,還道他與江喜多的事已傳開。

  「你怎麼會曉得?」還覺得奇怪,與江喜多互望一眼。

  「這府裡上下全都曉得了,就等少爺回來上姚府提親--」

  「姚府?!」秦遊方跳起來。「你在胡說什麼?瑞安!」

  「我哪胡說了?少爺,您與姚小姐的親事,八字都合了,就等您親自上門上去提親--」

  「什麼?!」秦遊方臉色大變,著急不安的瞅瞅江喜多。「這是怎麼回事?!」

  江喜多俏臉一陣青,繃緊了,神色相當難看,雙唇抿緊成一條縫。

  「恭喜了,大少爺。」她冷哼一聲,目光鋒冷得像利刃。

  「這--一定是誤會!」秦遊方氣急敗壞,急得跺腳。

  「誤會?」江喜多又冷哼兩聲。「都指名道姓了,大少爺與姚府大小姐的八字都合了,還會是誤會?」

  「我根本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妳一定要相信我,喜多!」他急著去拉她。

  「大少爺請自重。」被她冷淡的一袖子甩開。

  她不多廢話,不發一語,掉頭跨出秦府大門。

  「喜多!」

  「少爺!」秦遊方要追,被瑞安一把拽住。


  「放開我!瑞安!」

  「少爺,老太爺們和夫人在等著您呢。那個江喜多,就隨他去吧,他若不走,夫人也會攆他走。」

  「瑞安,你在胡說什麼?」

  「您有所不知,少爺,大街上有閒語……說少爺您跟那個江喜多--哎呀!反正都是些混帳話就是!太爺們和夫人聽說了,都很生氣。」

  「我跟喜多?啊!」秦遊方睜大眼,猛然醒悟。

  「這……這……」簡直是天大的誤會,教他啼笑不得。

  「你快放手,瑞安。我要去找喜多回來,跟她解釋。」

  「跟他解釋什麼?」

  「哎!你不懂!」

  「少爺,那小子隨他去,您還是跟我去見老太爺和夫人吧。這會兒,夫人讓人找來的媒婆怕不都要上門了。」

  「什麼?!」秦遊方大吃一驚。

  這非同小可!使勁甩開瑞安,急急往內堂而去。進了內廳,忽然轉身踅回頭,大聲叫道:

  「瑞安!」

  跟在他屁股後的瑞安險險撞個一鼻灰。

  「少爺!」

  「這個拿去找人合對。」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帕。

  「少爺,這只是一塊白帕子,要合什麼?」

  「合八字!」

  「可這上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怎麼合?」瑞安苦起臉,不曉得少爺哪裡錯亂了。

  「你不會想辦法自己看著辦?!」秦遊方瞪眼,威脅道:「給我聽好了,我不管你怎麼做,給我好好合這八字便成,不合也得合!要不,這秦府你也不必待了!」

  「少爺……」瑞安嚇怔了。

  秦遊方丟下他,轉身匆匆出府追趕江喜多。瑞安這才如夢方醒,呆呆望著手中的白帕。

  他苦著眉,抓著頭,想了半天,還是苦著眉。

  「哇!不管了!」他哇哇大叫。「我就隨便寫個八字讓人合算了!管它王八李八,少爺說不合也要合,就統統是天作之合、天賜良緣便得了!」

  滿院亂跳,胡亂嚷嚷一通。不過,嚷嚷歸嚷嚷,瑞安不敢怠慢,趕著辦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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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負氣離開秦府後,江喜多便有點後悔。

  她應當聽秦遊方解釋的,如此一走了之,倘若秦遊方真與姚府小姐結了親……

  該不該轉頭回去?

  「那不是江喜多嗎?」

  正猶豫著,兩名秦府家丁一左一右箝住她。

  「正好。老太爺們和夫人要找你問話呢!」強將她架回秦府。

  「你們做什麼?放開我!」江喜多憤惱極了,竟像個階下囚似,被些粗魯漢子脅迫架著。

  「你叫也沒用!有什麼話到太爺們和夫人面前說去。」

  瑞安正急跳著出府,見兩名家丁架著江喜多進府,嚷道:

  「喂!你們倆在做什麼?」

  家丁眼皮子一搭,道:「老太爺與夫人要找這傢伙問話呢!」

  「少爺呢?你們告訴了少爺沒有?」

  兩名家丁互望一眼,哼了一聲,道:「瑞安,你少拿少爺壓我們。你也不是不知道,少爺被這小子蠱惑,老太爺們和夫人正要拿他問話呢!太爺們和夫人的命令,你敢不從嗎?」

  「呃……嗯……」搬出老太爺和夫人,壓得瑞安囁嚅起來。

  「哼!」家丁又哼一聲,押著江喜多進去。

  「放開我!」江喜多不斷掙扎,但都被箝得死死的。

  她足踝扭傷,被家丁硬押著,步步生疼,趕不上家丁的步子。家丁索性用拖的,硬是將她拖了進去。

  「這下慘了……」瑞安喃喃。

  都說少爺給江喜多迷了去,受江喜多唆使做了許多糊塗事,瞧!不就才莫名其妙的丟給他一塊白帕子,要他合什麼八字?!

  可是,要不把這事通知他家少爺,他瑞安的腦袋恐怕也不保了--太爺夫人怪罪下來,有少爺為他擋:少爺怪罪下來呢?只有牆壁可擋了。

  仔細思來又想去--瑞安跺跺腳,忙不迭奔出去找尋秦遊方通風報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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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你百般蠱惑少爺,到底有什麼企圖?」秦夫人面色嚴肅,口氣嚴厲,怒斥著被強押跪在地上的江喜多。

  聽下人描述,這江喜多長得眉清目秀,比一般姑娘還要來得明麗。果然,瞧那眉眼、那神態舉止,比姑娘還多出三分柔與媚,要不說了,還會錯以為他是作了男子裝束的姑娘。

  「我沒有!」一輩子沒受過這般的屈辱,江喜多說不出的羞憤。

  「還敢狡辯!」三太爺拍案喝道,「就是受了你的蠱惑,遊方才會做了那麼些糊塗事,險險壞了秦家的風水!」

  「自從你來了後,秦府便風波不斷。你老實說,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二太爺厲聲質問。

  「江喜多不過一介寒士,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你千方百計糾纏少爺,無恥厚顏,不顧禮法,讓少爺為流言所累,還不承認!」

  提起這事,秦夫人便一肚子氣。好生生個英俊儒雅的兒子,卻為男色所迷,招來惡名聲。

  秦府何曾有過這般惡名?都是這江喜多惹來的禍端。

  「夫人,江喜多如何不顧禮法了?要喜多陪讀隨侍,是少爺的主意,太爺們也沒異議,不是嗎?太爺--」

  「這--」三位太爺語塞,你看我我看你的。

  「住口!」秦夫人怒道:「你倒伶牙俐齒,難怪遊方會受你的蠱惑!」

  「沒錯!」三太爺高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主僕有別,你卻趁機蠱惑家主,引誘他走上歪邪之道,該當何罪!」

  五太爺道:「江喜多,你老實招來,或可以免你一頓責罰,遊方已準備與姚府小姐成親,你再多心機亦是枉費!」

  「這怎麼行!五太爺,這種不知羞恥可恨的賤僕,得好好教訓一頓才成!」

  「太爺,夫人,您們口口聲聲說我不知羞恥,蠱惑了秦遊方,請問我是怎麼不知羞恥法?」

  「住口!少爺的名諱也是你喊得的嗎?」秦夫人大怒!「來人!給我掌嘴!」

  「是!」一名家丁竄出來,逼向江喜多。

  江喜多心刺縮了一下,掙扎起來。無奈雙臂被緊押著,動彈不得。

  家丁揚起手。

  看來,是非受辱不可了--

  「住手!」

  秦遊方大叫,氣急敗壞的趕過來!

  他一把推開家丁,踢開強押著江喜多的兩名家僕,小心翼翼扶起江喜多,將她拉到身後。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娘,您們這是什麼意思?!」他氣鼓鼓的,滿額是汗,冒著大不諱直瞪著自己親長。

  幸好,他及時趕上!要是那一巴掌那麼打下來--他簡直不敢想!握緊江喜多滿是冷汗的手。

  江喜多又感激,同時又無法不恨。這事皆因他而起,而他卻又要與那姚府千金成親了……

  她忍不住妒和怒,甩開他的手。

  「喜多……」秦遊方可憐巴巴的喚著她。「都是我不好,累了妳受辱,我……我……」

  「遊方!」秦夫人痛心道:「你還執迷不悟!到現在還被這奴僕所惑!」


  三太爺道:「遊方,你要清醒一些,別被佞僕所誤!」

  「沒錯!遊方,一時糊塗也就罷了,及早回頭,別再被這等目無尊上的佞僕所蠱惑。」

  「二太爺,三太爺,娘,您們都搞錯了,我是被喜多所迷沒錯,但那是我心甘情願--」

  「你怎麼還執迷不悟!你和姚小姐早日成親,或許可讓你早點清醒!」

  「什麼親事!太爺,娘,您們別自作主張!」

  他何曾這般忤逆過?

  卻為一個男僕如此頂撞親娘與太爺!

  「遊方,」秦夫人指著江喜多,不無幾分忿憤。「太爺與娘是為你好,而你竟為了一個下人頂撞太爺與娘!」

  秦遊方垂下眼。

  秦夫人見狀,柔聲勸道:「遊方,姚小姐溫柔嫻淑,知書達禮,與你十分匹配。娘相信,這門親事你一定會十分滿意。」

  「不,娘……」

  「改日你與我登門上姚府提親。至於這件事,娘可以不追究,把這賤僕攆了出去便是。」

  「不,娘--」

  「不必妳趕我,我自己走便是!」聽得秦、姚兩府果將聯姻,江喜多心裡不禁一陣妒恨,對秦遊方幾多怨懟,冷冷開口。

  當即掉頭一拐一拐的走出去,也不再看秦遊方一眼。

  「喜多!」秦遊方追上去。

  「遊方!」三太爺和秦夫人同時叫道:「快攔住少爺!」

  「你們幹什麼?!快讓開!」

  秦遊方惱極了。家丁們不讓,只得眼睜睜看著江喜多愈走愈遠。

  「喜多!」她因他受辱,因他遭到這種種難堪,偏偏又生了那麼大的誤解--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娘,我與喜多兩情相悅,您們為什麼非壞了我的事不可!」

  「你瘋了!遊方!」秦夫人和太爺們大驚。

  「我清醒得很!我這就跟你們把話說清楚,姚府這門親,我是決計不會娶的!」

  「你--你--你--」三太爺指著他,一口氣嗆住胸口,說不出話。半晌,氣急敗壞才蹦出口,抖著手道:「你當真是鬼迷了心竅!氣死我了!」

  秦遊方也是急了,從一進來就沒將話說清楚。此時看三太爺氣成一團,突然恍悟過來。

  「三位太爺,娘,您們要遊方娶親,遊方也正有此意,可我要娶的是江府二小姐--」太爺們與他母親皆不知道江喜多是女兒身,自然以為他鬼迷心竅。

  「江府?城西那個江府?」

  「沒錯。」

  「不行,我不贊成!」三太爺立刻反對。「你也不是不知江府與秦府是生意上的對頭,居然想與江府聯親,我絕對不贊成!」

  「我也不贊成!」三太爺、五太爺異口同聲。

  「娘!」秦遊方轉向娘親。

  「遊方,為什麼非娶江府二小姐不可?江府與我們是對頭,這樁親事不宜結。」

  「娘,太爺,江府與我們相互競爭是沒錯,可結了親,成了親家,只會多一股助力,這是喜事才對。」

  「你這是與虎謀皮!」三太爺瞪眼。「殊不知江府派人到蜀地,與我們搶購良木,這親還能結嗎?」

  「結了親,生意上兩府可合作。我聽說江府二小姐聰慧有才幹,娶得了她,是秦家之幸。」

  三太爺搖頭。「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兒家拋頭露面成什麼體統!不行,我絕對不贊成!」

  「三太爺說的沒錯,娶了那樣的女子進門,會讓人笑話。」秦夫人也不同意。

  二太爺、五太爺也搖頭。

  見太爺們及母親皆反對,秦遊方也不讓步,把心一狠,堅持非江喜多不可。

  「娘,太爺,這事您們贊成也好,反對也罷,江府這門親,我是娶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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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眾太爺及秦夫人都反對與江府結親,秦遊方不顧他們反對,索性獨斷獨行,親自備禮登門求親。

  「秦少爺,秦、江兩府素無來往,江門楣低扉窄,這門親,小女可高攀不起。」江老爺一口回絕。

  「江伯父,小侄誠心誠意--」

  「這我可不敢當。江某庸碌無才,擔不起秦少爺這聲稱呼!」

  也不知瞧秦遊方哪裡不順,江老爺不給秦遊方一絲機會。

  「人家好歹一番心意,你也讓人把話說完。」偏偏江夫人對秦遊方卻愈看愈對眼。

  她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愈瞧愈覺他儒雅斯文、英俊秀逸,與喜多匹配又登對。

  「秦公子,」她和顏悅色,問道:「你與小女素不相識,上門提親,不覺貿然了點?」

  哪家女兒成親與夫君事前相會過?

  秦遊方不覺莞爾。克制住笑,正色道:

  「不瞞伯母,遊方曾與二小姐有過一面之緣。」不敢老實承認他們已有了鴛鴦之盟,以免壞了江喜多名節。

  「哦?」

  「有回小侄經過某茶莊,二小姐正巧路過,驚鴻一瞥,小侄再難忘卻二小姐倩影。」

  「原來如此!這也算緣分。」江夫人點點頭。

  大戶千金是不隨便拋頭露面的,但她明白自個兒女兒不是那等會乖乖待在閨房的文靜閨秀,也不疑秦遊方的編造。

  「什麼緣分!喜多與他無牽無涉!」江老爺瞪眼。

  江夫人白白他。

  「你老糊塗了!秦公子一表人才,人品高潔,又誠心誠意,與喜多也十分登對,你做什麼非反對不可!」

  「喜多年紀尚輕--」

  「喜多都十八了!早該替她找個婆家,難不成你還要她撐著你那木材行,一輩子跟一群夥計周旋?!」

  「妳--」江老爺說不過夫人,氣呼呼。「不可理喻!總之,我是絕對不贊成!」

  「你總得先問問喜多的意思。」

  「不必!這事我說了算!」

  「江伯父--」

  「你請吧!秦少爺。這門親,小女高攀不起!」

  秦遊方暗暗叫苦。

  沒想到江老爺跟頭騾子一樣固執。那廂太爺們娘親反對,這廂江老爺又拒絕,他簡直是「腹背受敵」,有一場硬仗好打。

  喜多啊喜多!

  她可知他要為她吃盡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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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受了拒絕,秦遊方也不氣餒。他一再登門想見江喜多,一再被江老爺拒於門外。

  江夫人也愛莫能肋,忿憤老爺子的固執不通。

  「來喜,瞧妳爹那麼固執!秦府少爺親自上門求親,他居然一口回絕,將人趕了回去,存心讓喜多大齡嫁不出去是不!」對女兒來喜絮叨抱怨。

  「秦少爺上門提親?」江來喜大奇。「東大城那個秦府?」

  「可不是!我看那秦少爺長得溫文儒雅,與喜多極是相配,可妳爹,一句話不讓人多說就將人趕回去。」

  「真有這回事?秦少爺真的親自上門提親?」

  「還假得了!」江夫人瞅瞅女兒。「娘騙妳做什麼?我看妳爹是記恨喜多在秦府傭僕受了委屈,不肯給秦少爺好臉色。」

  「可是,喜多喬裝一事,秦府並不知情。」

  「沒錯。偏偏妳爹就是跟秦府有仇似。」

  「可,娘,秦少爺怎會忽然上門來求親?」江來喜覺得奇怪。

  江喜多回來後,成天到晚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多說什麼。她爹娘不覺得有任何奇怪,可江來喜總覺得不對勁。

  「據他說,他與喜多曾有一面之緣,一見鍾情,所以才登門求親。」

  一面之緣?果然有什麼不對!

  一個忽然將自己關在深閨中,一個忽然上門來求親,當中必有什麼糾葛。

  「這也是緣分,妳說是不是?來喜。」江夫人長吁短歎,怨老爺過於固執。

  「喜多怎麼說?」江來喜問道。

  「我正想要妳去問問她,探探她的口風。她要是願意,我拼了命也非要妳爹同意不可!」江夫人精神一振,立刻起了勁。

  江來喜想了想,點了點頭。

  她不知道秦遊方那廂是如何,但喜多這處十成十是動了心。

  那兩人之間,一定有什麼糾葛。喜多如此反常,也許還有什麼事發生過--或許是傷她的心的。

  可是,秦遊方又親自上門求親來了--

  唉!還是得問問方知。

  她走往內院。丫鬟春喜拎了件大紅短襖從內院出來,看見她,立即絮叨道:

  「大小姐,二小姐好生奇怪,鎮日失魂落魄的,對著這件短襖出神發呆。我好奇問她,哪知二小姐忽然生氣,要我把這件短襖拿去燒了。」

  她摸摸繡滿百花的襖面,歎口氣。

  「這麼好的襖子燒了可惜,妳說是不是?大小姐。」

  「交給我吧。」江來喜道。

  春喜將短襖交給她。

  「沒事了,妳先下去。」

  打發走春喜,她仔細翻看短襖。這不是喜多的,她確定她們姊妹倆都不曾有過如此一件短襖。

  「春喜!」

  正狐疑著,江喜多追了出來。

  「妳找春喜,是不是要回這個?」來喜比比手中的短襖。

  江喜多默默不語。

  「後悔了?不想燒了它了?」

  還是不肯多話,只是瞅著來喜。

  江來喜暗暗歎口氣。

  「妳是怎麼了?喜多。」將短襖塞還給江喜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江喜多默默搖頭。

  「妳什麼都不肯說,一個人關在房裡悶悶不樂的,這又是何苦!」

  「求求妳,來喜,妳別問了!」江喜多低了頭,神色有絲淒苦。

  「我不問怎行!好好一個妹子,憔悴成這模樣,我怎麼忍心!」

  「我沒事。」

  「還說沒事!要沒事,幹麼成天將自己關在房裡?」又歎口氣。「唉!妳說,這件短襖是他給妳的?」

  江喜多表情一僵,勉強開口:「什麼他?妳在瞎說什麼!」

  「秦遊方都上門提親了,我還瞎說呢。」

  江喜多猛然抬頭,雙眸睜得又圓又大,朱唇半張,呆愣的望著來喜。

  「他、他--」咽喉有什麼噎著,吐不出口。

  「唉!」江來喜又是一歎。「妳連我這個姊姊也要瞞嗎?」

  「我……」

  淚珠在眸裡打轉,晶瑩閃閃,再強忍不住,掉了下來。

  「來喜……」多少委屈,都跟著流瀉出來。

  「別哭了,有我,還有爹娘。」

  江喜多哽咽的點頭。

  這情,害人不淺,忽然就讓人這般脆弱。

  「喜多,妳究竟喜歡不喜歡他?」

  要不喜歡,不動了心,還會因他流了這麼多淚嗎?

  江來喜也覺得自己問得多餘,搖搖頭,說道:

  「他登門提親,對妳也是有心,可被爹一口回絕了。」

  「啊?!爹他--」江喜多臉兒驀地一抬,剛出了聲,隨即又強咬住唇。

  「娘要我問妳,這門親,妳答允是不答允。妳要是願意,娘說她就為妳作主。」

  這……

  他上門提親,這說明了什麼?

  他的心意嗎?

  可姚府的親事呢?

  她以為……她以為……

  哎!亂了!全亂了!

  「妳好好想想,喜多。不過,千萬別意氣用事,懂嗎?」

  她究竟該怎麼答?

  這個結,究竟該如何解?

  10

  忽然之間,徽州城內大街小巷傳誦起了一首打油詩,孩童大人,無不朗朗上口--

  枝上一摔,好事成雙

  天賜良緣,喜從天降

  無人知曉,那「枝上一摔」,典故何來。不過,眾人在傳,秦二世爺對江府二小姐一見鍾情,貪看佳人,從樹上摔了下來。

  大街小巷又傳,秦大少爺親自登門提親,但被江二小姐一口回絕了。

  「豈有此理!憑咱們秦家的條件,要娶怎樣的大家干金都不成問題,江府也欺人太甚了!」

  秦夫人聽了傳言,甚是氣惱。

  這無緣無故冒出來的江二小姐,害得秦府一頭灰。不巧的是,這江二小姐居然也叫「喜多」!

  「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您們說,這不氣人嗎?」

  五太爺望了其它兩位太爺一眼,沉吟不語。

  聽說江二小姐閨名也叫「喜多」,五太爺隱隱覺得奇巧,說不上哪裡不對,卻又難以釋懷。

  那個江喜多長相麗過女子,秦遊方為了他神魂顛倒、鬼迷心竅,但他一走,他卻不曾焦急過。

  卻忽然堅持非娶江府二小姐那江喜多不可。

  仔細一推敲,當中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不過,五太爺不敢不斷言:心中懷疑著,也就只是懷疑著。

  「我看遊方既然如此堅持,不如就依他了吧。」思來想去,他決定由遊方自己決定其終身大事。

  「唔……」二太爺、三太爺亦沉吟不語。

  兩位老太爺倒沒聯想過多,卻被秦遊方的獨斷及堅持嚇了一跳。

  這哪是那個事事依他們主意順服的遊方!

  而且,聽說江府二小姐聰慧多計謀,頗有經商的長才,「江記」就是她一手幫襯起來。

  怎麼想,娶了江二小姐進門,都怎麼合算。

  「遊方那麼堅持,不依他也不行。」所以,二太爺和三太爺也不再如初時那麼反對。

  「太爺?!」秦夫人杏眼圓睜。

  「說起來,江府與咱們也可說是門當戶對,結了親,有益無害,未嘗不可。何況,遊方又那麼堅持,非娶這門親不可。」

  「可是、可是--」

  「硬是要他娶姚府千金,他不肯依,莫要把他逼走了才好。」

  「可是……」

  秦夫人掙扎半天,看老太爺們似都不堅持了,終於放棄。長歎口氣,道:

  「好吧!太爺們既然不反對,遊方又堅持非江府二小姐不可,就依他的意思吧。」

  只是江府欺人太甚,居然拒絕了不說,還傳出那樣的流言!

  「那也罷了。江府如果那麼欺人,遊方自會知難而退。如此一來,反而是好。」三太爺難得心平氣和。

  秦夫人想想,覺得有道理,便不再有異議。

  「少爺呢?」都依了他,他一定十分高興。

  丫頭回話:「回夫人,少爺一早就出府了。」

  「出府?上哪裡去了?」

  「少爺沒交代。」


  秦夫人與太爺們對望一眼。

  管不住了。

  遊方是秦氏一家之主,要跟誰交代什麼?

  秦夫人又有氣卻又安慰,搖搖頭,卻沒說什麼。

  老太爺歎一聲,也聽不出是慨歎或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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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這山徑那麼長,走也走不完,該乘轎上山才好。」瑞安一邊走一邊喘一邊咕噥。

  「我不讓你跟,你偏要跟,這會兒又嚕囌個不停。」秦遊方瞪瑞安一眼。「算了!東西給我,我自己上去,你就待在這兒歇息。」


  「這也不能怪我啊,少爺。」大早就摸黑出府,吃也沒吃飽,這山徑又長又遠,人家誰不乘轎上山呀!」瑞安委屈的嘟嘴。

  「我說一你道二!瑞安,要不,這少爺讓你來當。」

  瑞安趕緊閉了嘴,把鮮菓和線香遞給秦遊方。

  秦遊方一大早出門,是趕著上山。他備了鮮菓線香,專程到廟裡給菩薩賠罪。

  順便,再求菩薩一求。

  江老爺態度毫不軟化,每每將他拒於門外,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能見上江喜多一面。

  加上,他聽說有不少世家子弟上江府提親,他急了,求天求地求神求菩薩,但望菩薩幫一幫他。

  走了半個時辰,進得廟,他已滿身是汗。

  心靜自然涼。偏他一腔心煩意亂。

  「菩薩啊菩薩,」他點燃香,誠心祝禱:「遊方特地前來跟您賠罪。遊方不識好歹,不明白天賜良緣,競還埋怨菩薩,請菩薩原諒我無心之過。您若有靈,可請菩薩再幫我一幫,成全我與喜多這段姻緣……」

  他口中喃喃,求了又求。

  青煙裊裊,也不曉得能否上入天聽,菩薩是否聽到了他的祈求?

  「唉!」他垂頭喪氣,長吁短歎。

  「嘻嘻!」

  一名十三、四歲的小沙彌望著他,覺得好笑。


  「有那麼好笑嗎?」秦遊方沒好氣。

  「常有施主向菩薩求富求貴的,可我還沒聽過有向菩薩賠罪的。你真有意思!」

  「你偷聽我跟菩薩講話?」小沙彌入佛門想必不久,六根不清淨,好奇心還那麼重。

  「不是我想聽,但你唸唸有辭的,嗓子又不小,不聽都不行。」

  「你……胡說!我哪大聲嚷嚷了。」

  「我沒說你大聲嚷嚷。我是說你聲音不小。」

  「這有什麼不一樣?」秦遊方哼一聲。

  「你不是求菩薩指點嗎?秦少爺。」小沙彌嘻皮笑臉的,「城裡都在傳你的事,我也聽說了。」

  時候尚早,廟裡沒多少香客,大和尚們也不知躲在哪裡偷懶,竟任由這個小沙彌在殿中胡來。

  然而,再想想,大和尚小沙彌有什麼不一樣?

  秦遊方不禁歎口氣。

  「連你也聽說了?」

  「秦少爺,你相貌堂堂又家財萬貫,何患無妻?何況,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株花。」

  小沙彌年紀小小,卻一副老成口吻。秦遊方不禁失笑起來。

  「你懂什麼!我偏就愛那株花。」

  就是這樣才難。

  「這樣呀!」小沙彌又嘻嘻笑起來。「那也不難。沒有姑娘不愛聽甜言蜜語,你只要多說三兩句好聽的話,她們就心軟了。」

  「你這混小子!喜多不是這樣的人,要是,我還需要來求菩薩嗎?」他笑罵一聲。

  「也對。」小沙彌摸摸光光的頭。

  「所以你還是多去念點經。」

  說到「經」字,秦遊方忽然心悸一下。

  小沙彌又嘻笑道:「甜言蜜語行不通的話,那就動之以情。」

  「動之以情?」秦遊方愣一下。

  「是啊,動之以情。」

  秦遊方呆了片刻,蹙眉問:「可我該怎麼……喂?」

  不過轉眼,小沙彌竟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到哪兒去了?」秦遊方四下張望,皆找不到小沙彌身影。

  「動之以情是嗎?」他喃喃,抬頭望向菩薩。

  青煙裊繞裡的菩薩,低眉垂眼,寶相莊嚴。

  不知是不是他看錯眼了,一剎間,秦遊方竟覺得菩薩似是抬眼對他眨了一下,神態如同那嘻笑的小沙彌……

  「動之以情啊……」

  他對菩薩拜了又拜,謝了又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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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夫人,妳瞧瞧,那麼多才俊公子上門求親,哪個不是斯文儒雅,一表人才!」

  江府二小姐的美麗聰穎、溫柔多才,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對江喜多充滿好奇,爭睹其廬山真面目。甚至,將江來喜錯當成江喜多,惹得來喜不勝其煩。

  城內稍有名望的大戶子弟,也接連上江府提親,媒婆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幾幾乎將江府的門檻磨平。

  江老爺十分高興,且好不得意,不停哈哈大笑,笑得紅光滿面又志得意滿。

  事情有如此發展,江夫人也十分高興。上門提親的,就算不是大富大貴,比不得秦府,在城內也算是小有頭臉的人家。

  「這麼多人選,挑哪個才好呢?」就是論人品,那些公子才俊也堪令人滿意。

  「當然是挑選個條件最好的。」

  「老爺說的是。」老管家插嘴。「二小姐姻緣已到,大小姐與天俊親事又已定,可說是雙喜臨門。恭喜老爺夫人!」

  「哈哈!沒錯!」

  江夫人點點頭,喜形於色,笑瞇了眼。

  「爹,娘,」江來喜卻給潑盆冷水。「八字還沒一撇呢!哪家公子都好都理想,但總得喜多應允了才成。」

  「這倒是。」江夫人收起笑,望向江老爺。「喜多要是不肯,就算來了一百位公子上門提親也沒用。」

  江老爺也不笑了,看看老管家,又看看女兒和夫人,嘴裡咕噥:「這事我這做爹的說了算,她不肯也得肯。」

  江夫人瞅瞅丈夫,又好笑又好氣,搖搖頭,道:

  「這話你當著喜多的面說去。」

  「說便說……」江老爺鼓氣喊了一聲,立即又頹縮回去,嘴裡又咕噥:「都怪我太寵她了,連我這個爹的話都當耳邊風。」

  「爹,沒這回事。」江來喜道:「喜多要不聽爹和娘的話,聽誰的?不過,這終究是她的終身大事,總得聽聽她的意見。」

  「來喜說的沒錯。」江夫人點頭。「其實依我的意見,我就覺得秦府少爺挺不錯的--」

  「哪裡不錯了?!隨便一位公子都比他不知強過多少!」江老爺不以為然。

  「你對他有成見,自然瞧他不順眼。」秦遊方忽然上門提親,老爺子沒準備,所以心生反彈吧?

  說來說去,還是捨不得女兒的心在作祟。

  結果,倒變成哪家公子都好,唯獨那秦遊方不好。

  「來喜,我讓妳問喜多的事,喜多怎麼說?」江夫人轉向來喜。

  「我讓她多想想,沒要她立刻回答。」

  「這樣也好,不必過於著急。她要覺得哪家公子理想,就回哪家公子。若是她對秦府少爺有意,那就請秦少爺上門。」說著,瞄了瞄江老爺。

  江老爺咕噥一聲,嘴裡含糊不清。

  「這事我絕對不贊成,秦府那小子根本不安好心眼。」

  咕噥歸咕噥,「氣勢」卻弱了很多。

  江夫人與來喜母女倆互望了一眼,抿抿嘴,忍著沒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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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安好心眼」的秦遊方,遣人送了一本「山海經」,好不容易拐過避開江老爺,曲曲折折的才總算送達到江喜多手上。

  沒有伴隨只宇詞組,也沒有任何箋條信物。

  只在那本「山海經」的扉頁上,殷殷問了又問--

  山巔之約,卿可忘否?

  山徑之誓,卿可忘否?

  山嵐之盟,卿可忘否?

  山海之經,卿可忘否?

  江喜多看了後,怔怔失神。

  西山頭那層層滾雲,黃山巔那遼遼雲海,滔滔震響她心中弦。

  思及他們的山巔約,山徑誓:他們的山嵐盟,山海經……啊!她究竟在惱怒些什麼?傷懷些什麼?

  他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對她念情,對她訴愛--她獨自在深閨裡傷心什麼?

  「唉!」江來喜見了,歎口氣。「秦公子也算有心人,我看妳就饒他這一回吧。」

  江喜多瞅她一眼,合上書,裝作不懂。

  「饒他什麼?」神色竟有絲喜甜。

  「問妳自己嘍!」來喜心細,察言觀色,嗅得了這氣氛有了奇味,小心的試探:「什麼事忽然讓妳歡喜起來?」

  「我哪有!」江喜多嗔她一眼,不肯承認。

  「說真的,喜多,妳近日可有好好瞧過自己?我那向來自負聰明又嬌麗的妹子,為著不明不白的理由,不清不楚的消沉多日,多不值!」

  邊說還邊搖頭邊歎息,苦臉愁眉。

  江喜多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妳儘管誇張,惹我發笑!」心底卻有絲慚愧。

  憔悴多時,原來竟全是她自己多心多愁,自作自受!

  本是氣他與姚府說親一事,哀憐自傷,無眠輾轉。可是他三番兩次登門來,還如約提了親,她還在在意什麼?耿懷什麼?

  現在換了他了。

  換他在問。

  問她,他們的山巔約、山海誓,她可還記得?

  可還記得她答應過他,應允了他的承諾?

  思及此,她不禁湧起一陣陣羞紅--是羞愧,是感動。

  心弦再次被挑動。

  「我哪誇張了?喏,妳自己瞧瞧!」來喜將她推到妝台前,把銅鏡移到她面前。

  鏡中那人朱顏瘦,粉疏脂殘,幾多憔悴。但那眸眼閃閃,水光盈盈,分明開了心。

  「來,我替妳梳妝。」江來喜看在眼裡,明知一本「山海經」讓喜多愁眉開展,也不點破。

  女兒家心事,總要讓她留幾分隱藏。

  「喜多,妳想得如何了?肯饒了那秦少爺了嗎?」偏又故意作弄。「要不,上門提親的眾家公子,我瞧也有幾位不錯的。」

  惹得江喜多嗔她。

  「我要說我中意天俊哥呢?妳怎麼著?讓是不讓?」

  「妳要真看上天俊哥,那又何妨!」江來喜輕脆笑起來。「不過,就不知那位秦公子肯不肯讓了。」

  「妳--」江喜多一陣羞,猛站起身。

  「別動!」江來喜按住她。「還未梳好妝呢。」

  「妳再笑我!」

  「不笑,我一點都不笑,行了吧?不過,妳肯饒了那某公子就好;否則,爹可是反對得很起勁。」

  「爹反對嗎?」江喜多後知後覺此刻才曉得。

  「可不。要不是爹屢屢將他拒在門外,我瞧他早就闖進妳閨房裡來了。」

  「啊?!妳怎麼不跟我說!」竟有一絲埋怨。

  「我這不是在對妳說了?」不過片刻前還愁雲慘霧、鬱鬱寡歡,現在倒埋怨起她了。

  但江來喜忍住不取笑妹子,又道:「說句良心話,秦少爺真吃了不少苦頭。他要對妳沒心,又何必如此自討苦吃?」

  「我明白他有心,只是--」把當日險些受辱的情形,及秦、姚兩府本欲結親的事,一一告訴來喜。

  來喜微笑。旁觀者清,說道:「他到底是護著妳的,是不是?而且,他為了妳違逆他母親與老太爺們的意思,還親自上門來提親--」

  她頓一下。搖搖頭。

  「喜多啊喜多,妳這場難過傷心,傷得未免太冤!」

  江喜多紅通臉。說她愚,也沒冤了她。

  情這本經啊,浩瀚讀不窮。

  一個癡,一個愚,空生出這許多曲折。

  王天俊提前從蜀地回來,但片刻也不得閒,過數日又要下杭州。從蜀地購得的良木,部份循了水路運送到江南的棧場;雖然有管伯兒子打理,他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天俊哥處理得極好,內采內銷,外采外銷,木料的貯存及運送都可省事許多。」

  江喜多極是稱讚王天俊的經營方式。為求行事便利,她又一副男子裝束。不明就裡的人闖進木料行,都錯把來喜當作是她。

  「我照妳說的,這回到蜀地,特地留意了一下。『雙連』木是當地特有的古木,樹苗取得極為不容易,根本不輕意流出。倒是有種『台山』木,剖成木板後,花輪紋理極為可愛,在江南等處,應該會頗受歡迎。」

  「那麼,天俊哥,你下手了嗎?」

  王天俊微微一笑。「這當然。」

  「爹果然沒看走眼,天俊哥是天生的商賈良才。」

  「哪裡。比起二小姐,我還差得遠。」

  「爹都在張羅忙碌你跟來喜的親事了,你還叫我『二小姐』?」

  「習慣了,一時也改不了口。」王天俊微微一笑。

  酒樓內不時有來客進進出出,熱鬧又哄雜。江喜多招手喚了小二過去,換過:亞清茶,瞧瞧酒樓外,道:

  「來喜究竟怎麼了?讓我們先過來,她自己卻耽擱了那麼久。」

  「被什麼事絆住了吧,我聽了許多人喊她『二小姐』。」話裡意有所指,又不說得太白。

  江喜多抿抿唇,喝了一大口茶。對上王天俊的目光,悻悻道:「天俊哥,你不必這麼看我,我知道我給來喜添了麻煩。」

  「沒這回事。不過,恭喜了,二小姐。」一回府他就聽說了,很明白江來喜為何會被錯認成江喜多。

  「恭喜我什麼?」江來喜偏偏不坦然。

  王天俊淡淡一笑。這二小姐何曾這般彆扭?

  「我聽說秦府少爺特地登門提親。」

  「提親的人多著呢,何止他!」隱微的有點怨。


  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後,便無消無息。他問她忘了否--他呢?他自己可還記得否?

  她再厚顏,再不顧禮教,總不能要她一名女子上秦府去找人吧?

  「提親的人多,可二小姐看中的只有一個吧?」

  「天俊哥,連你也要取笑我!」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聽來喜提及,好像波折甚多。」

  「來喜她--」

  砰一聲,一個黑影重重落坐在她身旁位子,打斷她的話。

  她不防一嚇,蹙眉轉過臉去--

  啊?!

  是他!

  「秦--」呆了。

  千思萬想的,那個他。

  「終於讓我見到妳了!」秦遊方狠緊的盯著她。

  他的神態有點疲累,臉色有些憔悴,眼神有絲狂亂,狠緊狠緊的盯著江喜多。

  「秦少爺。」王天俊多禮招呼。

  秦遊方這才朝他投上一眼,隨即一震!臉色大變,對王天俊怒目相視,充滿敵意。

  就是他!當日他窺見與江喜多偷會的男子便是他!

  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竟與江喜多如此親近!

  王天俊立刻明白他誤會了,若無其事的表明身份。

  「幸會了,秦少爺,」不疾不徐說道:「在下王天俊,是江府夥計。」

  但這並不足以令秦遊方釋疑。小小一名夥計,怎能如此與東家小姐同桌並坐?!

  「跟我來!」拉住江喜多,不多發一言,起身便走。

  「你--」江喜多低呼一聲,回頭叫了一聲:「天俊哥!」

  天俊哥?

  秦遊方俊臉微一猙扭。

  這豈不是存心要他被妒火燒焚?!

  王天俊既未攔阻,也不慌張,從容的喝了口茶。

  酒樓外,艷陽高照,春光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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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開我!」一路被秦遊方拖著出酒樓,江喜多又嗔又氣。

  嗔他粗魯莽撞,氣他不分青紅皂白。分明誤會了,偏偏獨斷,不等人解釋。

  「我要是放了妳,妳又要躲得不知人影,不肯見我。」秦遊方搖頭不肯放。

  「你不怕又惹來閒話?」

  「惹什麼閒話?全城百姓皆知道我要娶江府二小姐江喜多!」

  「你--」可惡!她扭開臉不理他。

  「喜多……」不見她心亂,見了她心更亂。「妳為何不肯見我?」

  「你不是要與姚府小姐成親?」她反問。

  「怎麼可能!妳明知道我對妳的心意,怎麼可能會依了那門親!」

  是的,怎麼可能?

  但疏讀「經」,尤其是情字這本經,她怎麼看得清?輕易就被妒恨蒙了心,也傷了心。

  「倒是,妳為什麼不肯見我?」

  「我--」

  「是因為他嗎?」不等她開口,秦遊方就先嫉妒得昏了頭。

  「他?你是說天俊哥?」

  「天俊哥?!」還叫得那麼親熱--叫他氣苦,俊臉都扭曲了。

  江喜多心有不忍,連忙道:「你莫想岔了。天俊哥和來喜的親事已定,不久就將成為姊夫。」

  「啊?!」秦遊方錯愣住。

  半晌,臉上漸漸現了光采,狂喜起來。

  「妳是說……」

  「我說天俊哥與來喜的親事將近。你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拖了出來,就為興這個師問這個罪?」斜眸睇他,睇得他發窘起來。

  「我……我……見妳跟他有說有笑的,心頭一熱,又妒又不甘,什麼都不及多想。」

  沒錯,他就是嫉妒。

  秦遊方直認不諱,直盯著江喜多。

  「現在,妳總算明白我對妳的心了吧?喜多兒,我想妳想得好苦!」

  目光癡癡,緊望著她,不肯稍栘。酒樓外人來人往,少不得對他們側目。

  「你先放開我再說!」再不放,恐怕又有一堆閒言閒語要傳。

  「我要放了,妳又要躲我。」

  「你--」急得江喜多跺腳。「我幾時躲過你了?」

  「不躲,那為何一直不肯見我?」

  「那是因為--」開不了口。

  總不能說,她是因為被嫉妒蒙了心。

  「你還不快放手!難不成還要惹來一些閒言閒語?傳到我爹那裡,他又要反對了!」

  她說得急,秦遊方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妳是說……妳是說……妳沒忘記我們的約定?!」眉開眼笑,俊顏煥亮起來。

  「你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不就是要提醒我嗎?我怎麼敢忘!」似是多有埋怨,其實不過嬌嗔。

  「我還道妳都將它忘了!」

  那麼多雙眼好奇的盯著他們瞧,秦遊方滿不在乎,眼裡看到的只有江喜多。江喜多卻吃不消,硬扳開了秦遊方一直緊拉著的手。

  「你沒忘,我怎敢忘。」眸裡、嘴裡卻全是濃情蜜意。

  「喜多兒!」

  柔情太滿,秦遊方忍不住,顧不得眾目睽睽,撲到江喜多身上,將她抱個滿懷。

  「秦--啊!」江喜多方低嗔,酒樓樓上不知是誰不慎掉了一對喜燭,巧不巧正打落在兩人身上,低嗔成了驚呼。

  「啊!我的喜--」酒樓上有人驚呼。

  兩人一愣,對視一會,匆而,不約而同出聲暢笑起來。

  「哈哈!喜從天降!喜從天降!」

  原來菩薩都算好了的,冥冥中自有定數。

  秦遊方將江喜多抱得更牢,在她耳畔低聲說道:「喜多兒,男女授受不親,既然妳被我如此輕薄了,我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左右都是人證,你不負責也不成。」

  這會兒,流言怕又要傳得滿天飛。江喜多簡直沒有勇氣抬頭,頭垂得低又低,幾乎埋進秦遊方胸懷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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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鞭炮聲四起,煙霧濛濛四漫,滿大街人群不斷大聲吆喝,鼓聲鑼聲鞭炮聲,聲聲鼎沸。

  圍觀的人群劃開,鞭炮聲濃霧中,雙龍飛滾而出,後頭跟著幾頭鮮艷的火獅。獅頭時而高昂,時而低伏,陣陣鑼鼓聲中,一跳一進的尾隨在雙龍尾後。

  圍觀的人群不斷拍手叫好,同時指指點點批批評評。

  迎神賽會中,就這舞龍舞獅最有看頭。舞得好,神明菩薩開心了,也就多庇多佑。

  這次迎神賽會,城內各家商賈大戶無不出錢出力,但以秦、江兩府最為慷慨,承擔了大半的花費。

  聽說秦府少爺更親自粉墨登場,帶頭舞雙龍,酬謝菩薩神明。

  「瞧!那個舞龍首的,就是秦少爺!」

  煙霧滿天滿地,哪看得清誰是誰。等雙龍竄出濃霧,舞龍首的那人被頂替下來休息,他抬臂抹抹汗,頭一抬--

  方面大耳。呵!這哪是秦遊方!

  秦府大少呢?

  哪還有秦遊方的影子!

  「少爺呢?」看臺上的秦夫人沒見著秦遊方,覺得奇怪。

  問家丁,問丫鬟,全都搖頭。

  另一邊看臺,江老爺也在問:「喜多呢?」

  江夫人一問三不知。

  問來喜,問王天俊,也全都沒頭緒。

  根本,一開始,就沒人看見他們倆。

  城內迎神酬神,他們上山進廟去謝菩薩。

  菩薩還是低眉垂眼,寶相莊嚴。

  秦遊方與江喜多點燃香,舉香以告,誠心感謝菩薩。

  忽然,秦遊方瞥見上回那個小沙彌在殿門外對他招手。

  他看看江喜多。她專心祝禱,似是沒察覺。他不禁再四下張望,中殿空蕩,兩名和尚在廟內另一頭,似乎也沒注意到小沙彌。

  「你這小沙彌,神出鬼沒的。」他走了過來。

  小沙彌笑嘻嘻的,不以為意。

  「秦少爺,你怎麼又來了?」

  「進廟上香也有定數嗎?什麼叫『又來了』!」秦遊方覺得好笑。「倒是你,不專心修行誦經,偷溜過來這裡做什麼?不怕被師父發現了?」

  「誦經是課,交信眾也是課。此課彼課皆是課,皆是修行。」

  秦遊方微笑起來。「你倒會講道理。」

  「秦少爺,」小沙彌仍是笑嘻嘻的。「你又來求菩薩,是不是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

  「不,管用。」秦遊方回頭柔情的望江喜多一眼。「我是來跟菩薩道謝的。」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女人耳根子很軟的,多說些甜言蜜語,沒有不受用的。」

  「你在胡扯什麼,是『動之以情』。若不是真心,甜言蜜語再多有什麼用!」

  小沙彌認真的注視秦遊方片刻,老成的點點頭,笑起來。

  「沒錯,若不是真心,什麼都枉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秦少爺,你開竅了嘛!」

  「你這小鬼!」秦遊方笑罵。「才幾歲大,說話老氣橫秋的。」

  「秦少爺,聞道無先後,這道理你不懂嗎?」小沙彌一直笑嘻嘻,這時卻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秦遊方一愣,待要開口,小沙彌又道:「看在你那麼誠心的份上,我就再點化點化你。秦少爺,記著,情字這本經啊,並無太大奧秘,不過就在你方寸之間而已。」

  「在我方寸之間?」秦遊方又一愣,不禁喃喃。

  「遊方?」匆聽得江喜多喚他。

  他回過頭。再回頭過來,小沙彌一溜煙已不見了蹤影。

  他連忙奔出去,殿外空無人煙,哪還有小沙彌的身影。

  他懷疑自己是否作了場夢,一切究竟是真是幻?正怔忡失神中,江喜多走了過去。

  「遊方?」喚醒了他。

  他猛一震,愣愣望著江喜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你怎麼了?一個人在這裡發呆出神?」江喜多覺得奇怪。

  「喜多,方才妳有沒有看見一名十三、四歲的小沙彌?」

  「小沙彌?沒有呀。這寺裡哪來的小沙彌?」

  沒聽過這問寺廟裡有小沙彌。幾回入廟上香,她皆未曾見過有任何小沙強。

  「那兒有位師父,過去問問便知。」

  「不必了。」秦遊方搖頭。

  不,他不想問得太清楚。是真也好,是幻也罷,或僅是夢,都無所謂。

  情宇這本經,原來無它,不過就在方寸之間而已。

  遙遙望去,殿內菩薩仍舊低眉垂眼,彷彿睡著了,也彷彿隨時會抬眼對他眨上一眨。

  他心中默禱,感謝菩薩的指點。

  他與江喜多的山巔約,他們的山徑誓、山嵐盟,同樣也不過都在方寸之間而已。

  而他們的「山海經」,不過也就是情字這本經。

  「喜多兒。」

  「又怎麼了?」

  江喜多哪曉得秦遊方心中這種種變化感悟。在她眼中,看到的一直是柔情的情郎,看到的一直是他對她的心。

  過程或許曲折了一些,也無端的誤會傷心難過多時,然而,因為有著一份堅持,那意不變,情更真,他心與她心,兩心結相同。

  「喏。」他從懷中掏出塊白帕遞給她。

  「這是什麼?」白帕上兩行歪斜不知是何人的生辰八字,一旁還寫著八個歪斜的大字:天賜良緣,天作之合。

  「妳我的生辰八字。」

  「啊?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八字?」江喜多愕愕不解。

  秦遊方揚眉輕笑。

  「管它呢!我只知道,我跟妳的八字是合得不得了!妳爹要合八字,老太爺我娘也要合八字,就將這八個大字交給他們便是。」

  江喜多由愕愕而輕訝而有趣而好笑而出聲笑出來,將白帕子收進懷袋中。

  「喜多兒。」

  「嗯?」

  「妳還記不記得我們說好一同去看看滄海?」

  「嗯。你說你要帶我一起去。」

  「還想去嗎?」

  「當然!」她翠眉斜飛,眸燦如星,眸目中映滿了山川,明麗得不得了。

  秦遊方看癡看得心頭滿溢,挽緊了她。

  「明日我們就啟程。」

  沿著江水東流,去看看那潮浪滔滔的滄海。

  他們的山海約、山海誓、山海盟,和他們的山海經--

  遠處山下鞭炮聲隱隱,相對這沉默的山雲,熱鬧得十分塵囂人間。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鑼鼓鞭炮聲中,圍觀的人群劃開,一條飛舞躍動的金龍穿出炮霧衝上雲霄。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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