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
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
,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
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群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群不是容
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銳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
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峰,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
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羡的對
象。
要命的是那個夢﹗
楊立群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
說過。所以,他的女秘書拿著一疊要他簽字的文件走進來,忽然聽到他大喝一聲﹕
『快出去﹗別來煩我﹗』時,嚇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楊立群甚至煩燥得不等女秘書拾起文件,就一疊聲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當女秘書慌忙退出去之際,楊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約會,不聽任何電話,
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書睜大了眼,鼓起了勇氣﹕『董事長,上午你和......廖局長約會.......』
楊立群整個人傾向前,像是要將女秘書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書奪門而逃,到了董事長室之外,仍然在喘氣,因為剛才楊立群的神態,實
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態可怕,而且女秘書還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意外。
和廖局長的約會,是二十多天之前訂下的,為了能和廖局長這樣對楊立群企業有直接
影響力的官員會面,女秘書知道,楊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費了多少精神,這是近半
年來,楊氏企業公司董事長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長楊立群卻吼叫
著﹕『取消﹗』
女秘書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長的命令。
她決計想不到,楊立群如此失常,全是為了那個夢﹗
楊立群是甚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並不覺的有甚麼特別,醒來之後,夢境中的一切雖然記的極
清楚,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了夢之後,不應該保持這樣清醒的記憶,可是這個夢
卻不同。
楊立群在那個年紀的時候,除了那個夢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夢,別的
夢,一醒來就忘記了,而這個夢,他卻記的十分清楚。
正因為他將這個夢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當這個夢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現,他
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過這個夢。
第一次和第二此相隔多久,楊立群也不記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
也可能超過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樣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的遭
遇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
漸漸長大,同樣的夢,重複的次數,變的頻密。楊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當他十
五歲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緻的禮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記簿,他就有了記日記的
習慣。於是,重複一次那個夢,就記下來了,他發現,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
進展為六次,接下來的十年,每個月一次,然後,情況變的更惡劣,同樣的夢,出現
的次數更多,三十歲以後,幾乎每半個月一次,而近來,發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個星期一次,重複著同樣的夢境,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潰,尤其是這個夢的夢
境,極不愉快,幾乎在童年時,第一次做了這個夢之後,楊立群就不願意再做同樣的
夢。
但是,近一個月來,情況更壞了,到最近一個星期,簡直已是一個人所能忍受的
極限。由於完全相同的夢境,幾乎每隔一晚就出現,以致楊立群有分裂成兩個人的感
覺﹕白天,他是楊立群,而晚上,他卻變成另一個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楊立群又做了同樣的夢。
前晚,楊立群在睡下去的時候,吞服了一顆安眠藥,同時他在想﹕今晚,應該可
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昨天才做過同樣的夢,今晚不應該再有同樣的情形,情形到了隔
一天做一次同樣的夢,已經夠壞了,不應該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當楊立群想到了
這一點時,他甚至雙手合十,祈求讓他有一晚的喘氣。
可是他最害怕出現的事,終於出現了。那個夢,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現的規律
,變成每天晚上都出現。
昨晚,當楊立群在那個夢中驚醒之際,他看了看床頭的鐘﹕凌晨四時十五分----
多少年來,幾乎每一次夢醒的時間全一樣。楊立群滿身是汗,大口喘著氣,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又發甚麼神經病?』
楊立群那時緊張到極點,一聽到他妻子那麼說,幾乎忍不住衝動,想一轉身,將
雙手的十根手指,陷進他妻子的頸中,將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儘管他的身子發抖,雙手手指因為緊握而格格作響,他總算強忍了下來。從那時
候起,他沒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煙。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開始變化,他盡量避免接觸他妻
子的眼光,同時還必須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語,『包括甚麼人叫你想了一夜』之類。
那令的楊立群的心情更加煩躁,所以當他來到辦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極
限。
當女秘書倉皇退出去之後,楊立群又喘了好一會氣,才漸漸鎮定下來。
他的思緒集中在那個夢上。
一般人做夢,絕少有同樣的夢境。而同樣的一個夢,一絲不變地每一次都出現,
這更是絕少有的怪現象。
他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怨自己,隔天出現這樣一個夢,就應該去找心理醫生了
,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決定,楊立群便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聽到了女秘書猶有餘悸的
聲音,吩咐道﹕『拿一本電話簿進來。』
女秘書立刻戰戰兢兢拿了電話簿進來,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楊立群翻看電
話簿中的醫生一欄,隨便找到一個心理分析醫生。
楊立群真是隨便找的,在心理分析醫生的一欄中,至少有超過六十個人名,楊立
群只是隨便找了一個。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醫生叫簡雲。然後,他就打了個電話,
要求立刻見簡醫生。
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楊立群找的心理醫生不是簡雲,我根本不會認識楊立群,也
不會知道楊立群的怪夢,當然也不會有以後一連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楊立群偏偏找了簡雲。
我本來也不認識簡雲,認識簡雲是最近的事----經過講起來相當有趣,但不屬於
這個『尋夢』的故事-----我認識了簡雲之後,由於我們對同一心理現象有興趣,所
以才會經常在一起。
我和簡雲都有興趣的問題是﹕男人進入中年時期之後,更年期的憂鬱,苦悶,是
不是可以通過環境的轉變而消失。
這本來是一個相當專門的心理學,生理學相聯結的研究課題。簡雲是這方面的專
家,我沒有資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認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學上來說根本不存在,
純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且還和慣性的優裕生活有關。簡雲表示不同意,這才使我和
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時間,在他的醫務所中,以“會診心理學家”的身份,和他
一起接見他的求診者。
這個研究課題相當沉悶,我只是說明,何以那天上午,當楊立群進來時,我會在
心理分析專家簡雲的醫務所。
楊立群的電話由護士接聽。那時,我和簡雲正在聆聽一個中年人說他和他的妻子
在結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來越隔膜的情形,護士進來,低聲說道﹕『簡博士,有一
位楊立群先生,說有十分緊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見你﹗』
簡雲皺了皺眉。別以為心理病不會有甚麼急症,一個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嚴重的
創傷,就需要緊急診治,和身體受到嚴重創傷一樣。
所以,簡雲向那個中年人暗示,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那個中年人又嘮嘮叨叨
講了十來分鐘,才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離去。
中年人離去之後,門鈴響,腳步聲傳來,護士開了門,楊立群走了進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立群。
楊立群將上衣掛在臂彎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極。
他高大,也可以說英俊,這時雙眼失神,而且滿面全是因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
他進門之後,先望瞭望我,又望瞭望簡雲,想要開口,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種情形,不必說心理分析醫生,就算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滿懷心
事,焦躁不安,需要幫助。
簡雲先站了起來﹕『我是簡雲博士﹗』他有指著我﹕『這位是衛先生,是我的會
診助手。』
楊立群點著頭,伸手在臉上抹試著。
這時,簡雲已從一個冰箱中取出了一條毛巾給他抹臉,我也倒了一杯冰涼的酒給
他。
楊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臉之後,神情鎮定了很多。簡雲請他在一張舒服的躺椅上
躺下來。一般來說,來求教心理學醫生的人,都在這張躺椅上,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
。可是楊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堅決不肯再躺下來。
楊立群的年紀還輕,顯然未曾到達男性更年期的年齡,我雖然看出他的心境極不
安,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樣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興趣,所以
我準備告辭了。
簡雲正在向楊立群作例行的問話,楊立群的聲音很大﹕『別問這些,告訴我,是
不是有人......』
他說到這裡,喘起氣來,聲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個夢,夢境中
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樣﹖』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心中『啊』地叫了一聲,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我所以在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理由講起來相當複雜,以後我自然會詳細解釋。
簡單地說,因為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向我問過同樣的話﹗
我本已走向門口,這時,轉回身,在一張椅子上做了下來。
簡雲皺了皺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邊眼睛,這兩下動作,全是他的習慣性
動作。他的聲音聽來很誠懇。
他道﹕『做同樣的夢的例子很多,不足為奇。』
楊立群仍然喘著氣﹕『一生之中不斷作同樣的夢,最近發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樣
的夢,都受同樣夢境的困擾,也不足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時候,我臉上的神情,一定驚訝之極。至於我
何以會忽然大受驚動,原因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像我說過幾乎同樣的話。
我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看到簡雲又托了托眼鏡,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
答才好﹗我忍不住脫口道﹕『是的,可以說不足為奇,我知道有一個人,和你一樣﹗』
楊立群立時向我望來,一臉困惑。簡雲也向我望來,有著責備的意味。我忙向簡
雲作了個手勢,表示我不會再胡言亂語,由他去應付求診者。
簡雲沉默了片刻,說道﹕『一般來說,夢境虛無縹緲,不至於給人帶來心理上的
困擾。』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做同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現在
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現,那還不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簡雲的聲音聽來很平靜﹕『聽你這樣說,在這個夢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
快﹖』
楊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氣來,在他喘氣期間,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現十分厭惡、恐
懼的神情,而且,連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等於已經回答了,在這個夢的夢境之中,他的遭遇,看來何
止不愉快,簡直可怕。
簡雲向楊立群作了個手勢﹕『將這個夢講出來,你心理的負擔會比較輕。』
楊立群口脣掀動著,雙眼有點發直。
簡雲用幾乎催眠師用的那種沉厚的聲調﹕『夢中的經歷,你一定記得﹖』
楊立群的身子開始發抖,聲音聽來也十分乾澀﹕『記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
簡雲又道﹕『你從來未曾對任何人講起這個夢嗎﹖』
楊立群用同樣的聲調道﹕『是的。』
簡雲道﹕『其實你早該對人說說你在夢中的遭遇。』
楊立群的神情更苦澀﹕『那......有什麼用﹗』
簡雲立時道說﹕『將這個夢當作秘密,就會時刻記住它,這或許就是重複同一個
夢的原因。如果講出來,秘密一公開,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同一個夢了。』
楊立群『哦』一聲,神情像是有了點希望。看他的情形,給這個夢折磨的很慘。
他又呆了一會,在簡雲的示意下,終於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簡雲才安靜的問﹕『夢一開始的時候,你是在.....』
簡雲的引導起了作用,楊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條小路,路兩旁全
是樹,那種樹,除了在夢境中之外,從來也沒有見過,那種樹........』
簡雲聽到這裡,可能感到楊立群敘述這種樹的形狀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向前略
俯了俯,我立時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楊立群講下去。
楊立群對那種樹,顯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從來未曾看到過那樣的樹,這一
點,從他遲疑的形容詞中,可以聽的出來。
他繼續道﹕『這種樹的的樹幹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樹幹上呈現一種褐灰色,有
著粉白的感覺。樹葉是.......心形的,葉面綠色,可是當風吹過來時,葉底翻轉,卻
是一種褐灰色。』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這是什麼樹,我一直不知道。』
我聽到這裡,嘆了一聲﹕『如果你肯花點時間,去查一查植物圖譜,你就可以發現
,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在中國北部地區,幾乎隨處可見,那是白楊樹。』
簡雲見我和楊立群討論起樹來,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因為他逼切需要楊立群講出
他的夢境,一條小路有什麼樹,在心理分析專家看來,全然無關重要﹗
他揚起手來,想阻止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可是我立時又將他揚起的手壓住。
簡雲的神情極不耐煩,楊立群倒像很有興趣﹕『哦,那樣說,我做夢的所在地方,
在中國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楊的分布地區極廣,在歐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楊立群搖了搖頭,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國,一定是在中國。』
簡雲催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道﹕『我在這樣一條兩邊全是樹的小徑上走著,心裡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
自己在夢裡為什麼會有那樣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個人................』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向我和簡雲兩人作了一個手勢,以加強語氣﹕『我在夢中
見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夢中所做的一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做,卻
始終迷迷糊糊。』
簡云『嗯』的一聲﹕『很多夢境全是那樣,你剛才說,你在夢中急急趕路,是要去
見一個人。』
楊立群道﹕『好像是要見一個人。』
簡雲沒說什麼,只是示意他再講下去。
楊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牌坊上
面,刻著 "貞節可風"四個字,是一座貞節牌坊,可能年代已很舊,牌坊的下半部,石
頭剝蝕,長滿了青苔。穿過這座牌坊,我繼續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磚砌成的墻,不很
高,墻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墻走,轉過墻角,有一扇門,看來是圍墻的後門。』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已經認不住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
簡雲向我望來,現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你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
我連忙吸了一口氣氣,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沒什麼,我很好。』
楊立群顯然沒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繼續道﹕『那扇門,是木頭做的,很殘舊。門
虛掩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那扇門的時候,心中會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還是推開
門,走了進去。』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才又強調道﹕『每次我來到門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
次都告訴自己﹕不要推門進去,可是每一次,結果都推門進去﹗』
簡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的一聲。
楊立群繼續道﹕『一推門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許多東西,有的,像圓形
的石頭,我知道那是一種古老的石磨,我還可以叫出另外一些東西的名稱來,例如有一
口井,井上有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轆轤,有水桶。可是還有一點東西,我根本沒有
見過,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我問道﹕『例如哪些東西﹖』
楊立群用手比畫著﹕『有一個木架子,看來像是一個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許多倍的
鞋楦子,裡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個墻角上。』
我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那是我突如其來吞下一口口水所發出來的聲音。
簡雲說道﹕『別打斷敘述﹗』
我立時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因為事情非常特殊。像楊先生剛才講的
那個東西,你能知道是什麼嗎﹖』
簡雲憤然道﹕『當然不知道,連楊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嗎﹖』
我的回答,是出乎簡雲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時道﹕『是﹗我知道﹗』
簡雲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楊立群也以同樣的眼光望來,我不自由住嘆了一聲
﹕『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進槽去,將排列在槽中的蒸
熟了的黃豆,榨擠出油來。』
楊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簡雲不住托眼鏡,一臉不相信的神色。
楊立群反問我,說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詳細,何以你這樣肯定﹖』
我道﹕『其間的緣故,我一定會對你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遲疑了片刻﹕『請問我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敘述完畢之前,我無法作結論。』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來像是一個後院,我一進了後門,就走
的十分急,以致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裝的是黃豆。』
楊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給我踢了出來,我腳步不隱,踩在豆子之上,
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隻在地上的木輪,滾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墻上,發
出了一下聲響。』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樣。』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又道﹕『我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再向前走。圍墻內,是一座矮建築物,那建
築物有一個相當大的磚砌成的煙囪。我來到墻前,站了一會,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還
是繼續向前走,到了墻角,停了一停,轉過墻角,看到了一扇打開了的門,然後,我急
急向門走去。』
楊立群講到這裡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
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
沒有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楊立群本來在躺著在說話,敘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
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著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
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
的病人﹖』
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在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
過了一會,楊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
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
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
簡雲一聽到這裡,跿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
我忙道﹕『為什麼﹖』
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
楊立群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
簡雲嘆了一口氣﹕『那麼你說說,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著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
我在這時,也盯著楊立群,想聽他的回答。
楊立群的敘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說,不單是引起了
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
至於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說明白。
楊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
怪味道。這種味道............』
楊立群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
那是你的幻覺﹗』
楊立群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群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
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
簡雲聽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群則詫異莫名﹕『你..........你知
道那是什麼氣味﹖』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
放在壓榨的工具上,榨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
簡雲用手拍著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
『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楊立群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
....我.........』
他連說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
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別緊張,說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
人向我敘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
座﹗』
楊立群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楊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
診所說瘋話﹖』
我嘆了一聲﹕『簡雲,你聽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
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
我們。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
這樣叫我。』
他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
楊立群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裡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
大,有一個還留著一蓬絡腮鬍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鬍子,坐在一個極大......
..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 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著,揮了揮左手,指了一
指。然後才又道﹕『 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著相當大的蒸籠,也
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
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著一件長衫,手上還拿著一根旱煙袋。』
楊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
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
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
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群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
是將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煙袋鍋上。』
楊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敘述。心理學家常說﹕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群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
,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
簡雲的神情帶著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
我和楊立群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群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
的煙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鬍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
起,向我逼過來。』
楊立群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鬍子來到我
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
的時候,大鬍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聽到這裡,徒地徵了一徵,簡雲也呆了一呆,跿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是,楊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敘述著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
,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群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
的理由一致﹕楊立群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聽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
,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
且還帶著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說,應該
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楊立群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於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 另一個角度看怪夢
簡雲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他自然可以知道這種現象不平凡。這種現象,十分怪
異﹕一個人不知覺在心理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簡雲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態,已不再那樣不耐煩,而變的十分凝重。
楊立群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有任何異狀,只是自顧自在敘述﹕『拿煙袋的將煙袋鍋直
伸到我的面前,裡面燒紅了的煙絲,在發出『滋滋』的聲響,幾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
又喝道﹕『小展,快說出來,東西放在哪裡,我們五個人一起乾的,你想一個人獨吞,
辦不到﹗』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真的不想獨吞﹗要是我起過獨吞的念頭,
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楊立群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轉動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氣
。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拿煙袋的像是不信,那個瘦長子,忽然一翻手,手裡就多了
一柄小刀,小刀極鋒利,在蒸籠蓋上一劃,就劃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
我臉上比來比去..........』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動著,好像這時,真有一柄
鋒利的小刀,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
我和簡雲又互望了一點,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楊立群雙手掩住了臉﹕『我早已經說過,這夢境令人絕不愉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更恐怖,他們,這瘦長子,拿煙袋和大鬍子,他們三人,一直在逼問我一些東西的下落
,我卻不說..............』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願說,還是根本不知道﹖』
楊立群放下了掩臉的雙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
在夢裡我是不肯說,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
楊立群喘了幾口氣,聲音突然發起顛來﹕『接著,大鬍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長
子用開始用刀柄打我的頭,拿煙袋的用膝蓋頂著我的小腹,他們痛打我,打我........』
楊立群越是說,聲音越是發抖,神情也可怕之極,甚至額上也開始沁出汗來。
簡雲忙道﹕『請鎮定一點,那不過是夢境﹗』
簡雲連說了幾篇,楊立群才漸漸恢復了鎮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澀﹕『我應該告訴你
們,每次夢醒後,我都感到被毆打的痛楚,而且這種痛楚,一次比一次強烈。昨天晚上
在夢中被毆打,令我現在還感到痛。』
簡雲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在夢中受到了毆打,會感到
被毆打的痛楚,那毫無疑問,是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楊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來,聲音有點斷續﹕『不過比起以後的發
展來,受一頓打,不算什麼。』
『他們打了又打,我不斷叫著。過了好一會,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煙袋的在我面
前,大鬍子伸腳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們三個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殺我,我心
中害怕之極。那拿煙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
我還沒說話,大鬍子已經道﹕『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們成全你。』』”
我忙揮了揮手,﹕『等等,楊先生。你敘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夢境中,他們對你
所講的話,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什麼意思﹖』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還是那種感覺,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被我打斷了話頭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煙袋的人又道
﹕『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過你,他們兩個也不肯。明天這時候,我們仍舊在
這裡會面。』
『他話一講完,揮著煙袋,和瘦長子,大鬍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鬍子臨走的時候
,神情仍然十分憤怒,在我腰眼裡踢了一腳。』
楊立群說到這裡,伸手按向腰際,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
重的一腳。
他這種樣子,看在我和簡雲的眼裡,有點駭然之感。恰好他向我們望來,發現了我
們詫異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襯衣,露出他的腰際。我和簡雲不由自
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塊拳頭大小的暗紅色。
一個人的肌膚上,有這樣的暗紅色,本來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暗紅色的,赭色,青
色的胎記,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又看到了這樣的一塊『胎
記』,那卻令人感到極度的詭異。
楊立群放下了襯衣,神情苦澀﹕『現在我還感到疼痛,我不知做過多少遍這個夢,
在夢裡,我這個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尤甚。』
簡雲吸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楊立群道﹕『簡醫師,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個夢,
如何干擾著我的生活﹖』
簡雲苦笑了一下﹕『整個夢境,就是那樣﹖』
楊立群搖頭道﹕『不,不止那樣,還有.............』
簡雲已顯然對楊立群的夢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說道﹕『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請你
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站了起來,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們三個人走了,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走了進來。』
楊立群雙眼睜的很大,氣息急促,聲音異樣。這種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
走進來的那個人,對在夢境中的他來說,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極緊張。因為我曾在不久之前聽另一個人敘述夢境,夢境的經過,和楊立群所
講的角度不同,但顯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說,楊立群所講的夢,我聽另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敘述過。那另一個人的
夢,和楊立群的夢是同一件事,不過在夢中,他和楊立群是不同的兩個人。
這實在是極其怪異。而這時,我心情特別緊張,是由於我相信,那個走進來的人,
就是曾向我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在夢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
楊立群的神情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一聽到我這樣問,他整個人彈跳了一下,吃驚
地望著我,望了相當久,然後才道﹕『是的,一個女人﹗』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進來的那個女
人,腳步很輕巧,我本來已因為身上的痛楚,幾乎昏了過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
跿地一振,居然掙扎著坐了起來。她也疾步來到我的身前,俯身下來,摟住了我,我緊
緊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簡云『嗯』的一聲﹕『她是你的夢中情人﹗』
『夢中情人』這個詞,一般來說,不是這樣用法,但是簡雲這時用了這個詞,卻再
恰當也沒有。在楊立群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叫「小展」的人,而那個女人,照他的敘述
,毫無疑問,是小展的情人。
楊立群即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感到自己極愛她,肯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
模糊地感到,我已經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見到她,所以當她緊
緊擁住我的時候,我向她斷續地說了一些話............』
楊立群向我望來,神情迷惘﹕『我記得在夢中對這個女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這
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
簡雲道﹕『你只管說。』
楊立群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神情妖冶而動人,我在直覺上,好像她的年紀
比我大。因為她一來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撫我的頭髮,吻我的臉額,而
且不斷在說﹕『小展,小展,難為你了﹗』我就說﹕『翠蓮........』
楊立群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補充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翠蓮,一定是,因為
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她。』
我和簡雲點頭,表示明白。楊立群道﹕『我說﹕『翠蓮,我沒有說,他們毒打我,
可是我沒有說,為了你,我不會對他們說﹗』翠蓮一面用手撫著我的臉,一面親著我﹕
『你對我真好﹗』我忍住痛,掙扎著想去擁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說,我可不敢
保管你明天也不說。今天他們打你,明天他們可能真要殺人,你也不能說﹖』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楊立群發覺我的神態有異,向我望來,我怕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的夢境進展下去的
結果,是以遍過了頭,不去看他。
楊立群並沒有向我發問,只是說﹕『當時我說﹕『不會的,翠蓮,我答應過不說就
不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你死﹗』翠蓮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夢境中,我是一個那麼多情的小夥子﹗』
我和簡雲互看了一眼,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楊立群的夢境,到了這時,已經漸漸明朗化了。在這個夢裡,一共有五個人,四男
一女,四個男人是﹕拿旱煙袋的,大鬍子,瘦長子,小展﹔女的是翠蓮。這五個人,做
了一件甚麼事,得到一些甚麼東西。這東西的收藏地點,只有小展知道,那三個男人逼
小展講出來,而小展不肯講。小展不肯講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答應過翠蓮不講。
而小展愛著翠蓮,翠蓮令他著迷,他甚至肯為翠蓮去死﹗
那個夢境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北方的一個鄉村,極可能是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
部的交界地區,具體的地點,是一座油坊。
這的確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夢境。
楊立群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翠蓮講完了她放心這句話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
自己說的﹗你願意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會有人知道﹗』我仍
然心頭極熱﹕『是真的﹗』翠蓮道﹕『那太好了﹗”這是我聽到她講的最後一句話。』
簡雲吃驚道﹕『為什麼,那大鬍子又回來,將那個叫翠蓮的女子殺死了﹖』
楊立群笑了幾下,笑聲苦澀之極﹕『不是,她一講完了這句話,我就覺得心口一涼
,眼前一陣發黑,甚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做這個夢的次
數還沒如此頻密之際,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漸漸地,我卻知道了﹗』
簡雲神情駭然﹕『這個女人........殺了你﹖』
楊立群點頭道﹕『顯然是,夢到這裡為止,我醒來,而且,請你們看我左心口那個
與生俱來的印記﹗』 楊立群一面說著,一面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來。
我和簡雲兩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約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
肋骨之間,有一道看來簡直就是刀痕的紅色印記,大約四公分長,很窄的一條。
稍有常識的人,一看這個印記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鋒利的刀
,從這個部位刺進去,被刺中的人,會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經死了。
因為這個部位,恰好在心臟的正中。
而楊立群在夢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楊立群
的夢也醒了。當時,只有小展和翠蓮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麼,刺死小展的
,當然是翠蓮﹗
我和簡雲呆望著楊立群心口的紅記,半晌說不上話來。楊立群先開口﹕『看,是不
是像極了一個刀痕﹖』
簡云『嗯』的一聲﹕『太像了﹗你在夢境中,是死在一個你愛的女人手裡﹗』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是,這經歷,比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更令人不愉快。』
簡雲挪了挪身子,接近楊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這個怪夢的騷擾,從來也沒對任
何人提起過﹖』
楊立群道﹕『沒有﹗』
簡雲問道﹕『你結了婚﹖婚姻生活怎麼樣﹖』
楊立群道﹕『結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頓了頓﹕『從去年開始,婚姻生活就出現
裂痕,到今天,幾乎已經完結,可是她不肯離婚。』
簡雲又問﹕『你對妻子也沒有講過這個夢境﹖』
楊立群搖頭道﹕『沒有,對你們,是我第一次對人講述﹗』
簡雲作了一個手勢﹕『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壓力,使得你的夢
出現次數更多。在夢境裡,你被一個你所愛的人殺死,這反映了你潛意識中,對愛情,
婚姻的失望,所以..........』
簡雲用標準的心理分析醫生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分析著楊立群的心理狀態,我在一
旁聽著,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醫生,你別忘記,他這個夢,從小就做,夢境根本
沒有改變。在他童年的時候,有什麼對愛情,婚姻的失望﹖』
簡雲給我一番搶白,弄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不斷地托住他的眼鏡。
我立時又道﹕『楊先生的夢,不能用尋常的道理來解釋,因為太奇怪,單是他一個
人做這樣的夢,還不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也做同樣的夢﹗』
楊立群迫不及待﹕『請你快點告訴我詳細的情形﹗』
我當然準備告訴楊立群詳細的情形,也好同時使簡雲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不是他
所想像的的心理問題那樣簡單。要說這另一個人,做同樣的夢,得從頭說起。
劉麗玲是一個時裝模特兒,二十六歲,正是女人最動人的年齡。劉麗玲一直就是一
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出生時,是一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嬰,長大了,是可愛動人的小女
孩,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少女,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女人。
劉麗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麗,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她懂的裝飾自己,也有很高的
學歷,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體高和標準的三圍,更有著一雙罕見修長的腿。
劉麗玲懂的許多現代的玩藝,音樂,文學修養也高,性情浪漫,喜愛鮮花和海水,
活躍於時裝界,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維持自己的儀容整潔,永遠容
光煥發。
這樣的一個美女,占盡了天地間的靈氣,也享盡了天地間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
少公子哥兒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榮。
劉麗玲有兩個秘密。
這兩個秘密,可以稱之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劉麗玲在十八歲那年,結過一次婚。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婚姻,一時衝
動,嫁給一個和她的性格,志趣,愛好全然不同的人。當時,幾乎沒有人不搖頭嘆息,
那個男人,甚至是樣子也極不起眼,接近猥瑣,連劉麗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這
樣的一個男人結婚。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胡協成。請記住這個名字和這樣一個窩囊到了任何女人無法忍受
的男人,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這段不愉快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劉麗玲和胡協成分手。劉麗玲開始周遊列國,在
世界各地環游。
一直經歷了四年的遊歷,她又回來了,在時裝界發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經歷,令的
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動人,也增加了許多知識,至少在語言方面的才能,以足
以令人吃驚。
知道劉麗玲在多年之前有過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並不多。
幸運的是,在這兩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劉麗玲沒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
數少女更好。
曾經結過婚,是劉麗玲的小秘密。
劉麗玲的大秘密是,她經年累夜,在有記憶的童年就開始,她不斷做同一個夢,而
且,做同一個夢的次數,越來越是頻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一個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場所出現,都像明星一般燦爛的女人,內心會受到這
樣一個怪夢如此深刻的滋擾,這種滋擾,令她痛苦莫名。
劉麗玲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她內心所受到的困擾和痛苦,一直到兩個月前,她才第
一次對人說起,而聽眾只有兩個人﹕我和白素。
劉麗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劉麗玲認識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帶她回家之前,我也沒有見過她,
只是在報章,雜誌上,或是電視上看到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極其能幹和神采飛揚的一
個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當白素扶住她進來,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看到劉麗玲
的時候,決沒有法子將她和平時的印象聯繫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認出白素扶進來的是
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個哭泣著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緊緊
抱住了白素,頭靠在白素的頸上,背部在不斷抽搐,淚水已經將白素的衣服潤濕了一大
片。
白素一面扶她進來,一面關上門。白素經常會做一點古裡古怪的事情,但是像這樣
,扶著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回家來,倒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神情。白
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來﹕『沒見過人哭﹖』
我忙道﹕『當然見過,這位是...........』
我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腳步輕鬆地向下走來。當我走下樓梯之際,劉麗玲已經
坐下來,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鎮定,不想再繼續哭泣。
所以,當我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頭來。
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本來化著濃妝,因為流淚,化妝化了開來,整個臉,像是一幅
七彩繽紛的印象派圖畫﹗
她顯然也立時注意到我愕然吃驚的神情,立時轉過頭去,同時,以一種在抽噎中的
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種聲調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個大花臉了﹗』
我聽出,她雖然盡一切的力量來表示輕鬆,可是這種情形,只是使人覺得她的心頭
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劉麗玲開始用紙巾將她臉
上的化妝品抹乾淨。五分鐘之後,她再轉過頭來向著我。我直到這時,才認出她是什麼
人來。
她仍然帶著淚痕,但是卻掩不住那股逼人而來的美麗。尤其是她那種傷心,痛苦的
表情,更令她的美麗,看來驚心動魄。
她向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衛先生,打擾你了。』
我攤了攤手﹕『能有劉小姐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光臨,太榮幸了。』
劉麗玲又勉強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別說客套話了。衛,麗玲有一個大麻煩
,你要幫她。』
白素說的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劉麗玲的這個『大麻煩』,如果
她能單獨解決的話,她決不會帶劉麗玲來見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麼大麻煩,是白素無法單獨解決的話,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
麻煩了。所以,殺那之間,我也不禁緊張起來,神情嚴肅﹕『什麼麻煩﹖我,我們一定
盡力而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並沒有開口說話。看她異乎尋常的苦澀的神情
,她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說她的麻煩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劉麗玲﹕『她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皺起了眉。女人有時會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卻從來也不會﹗
劉麗玲一直在做一個夢﹗
這是什麼話﹖簡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個夢,那又算是什麼『大麻煩』﹖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應,只是『嗯』的一聲,接著,又『哦』了一聲﹕
『她一直在做夢﹖』
白素嘆了一聲﹕『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複做一個同樣的夢。以前,大約每年一次
,後來越來越頻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複一次。』
在白素這樣講的時候,我發現劉麗玲緊咬住下脣,現出十分害怕,厭惡和痛苦交集
的神情。
我道﹕『劉小姐的夢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聲音﹕『為了這個夢,她快要精神崩潰了。』
我向劉麗玲望去。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夢極怪,在那個夢中,我是另外一個人。』
人做夢,在夢裡是另外一個人,那有什麼稀奇﹖莊子在夢裡,甚至是一隻蝴蝶﹗
『夢一開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邊,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劉麗玲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口井,唉,我該如何說才好呢﹖我.........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口真正的井。』
劉麗玲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
到過一口井。
劉麗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這口井,有著一圈圍墻一樣的井.........圈﹖』
我點頭道﹕『是的,或者叫井欄,不必去深究名稱了,你在井旁幹什麼﹖』
我本來還像加上一句﹕『不見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這句話卻被劉麗玲臉上那
種深切的悲哀,打了回來,沒有說出口。
劉麗玲的聲音中,充滿了悵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邊做什麼,我雙手按在井....
.....欄上,井欄上長滿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靜,我向
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個倒影,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我從來也沒
有見過那麼異特的裝扮。』
她講到這裡,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
照她的敘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夢中的她。
我忙道﹕『裝扮是..........』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襖,中國式,可是她..........那個在
井中水中倒影出來的女人,沒有將領子的扣子扣上,中國式的短襖,如果這樣穿法,很
不莊重。』
我笑了一下﹕『劉小姐,不必研究服裝怎麼穿法了,你所說的怪異,就是她的領子
扣子沒有扣上﹖』
劉麗玲忙道﹕『不,還有更怪的,她的頸上,有著幾道大約四公分長,半公分寬的
紅印子﹗』
劉麗玲說到這裡,抬起頭向我望來,臉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時,指著右額﹕『這
裡,還貼了一種裝飾品,是一個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圓點.........』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響,站了起來,又立時坐了下去。
白素道﹕『聽出一點味道來了﹖』
我點了點頭,事情是有點怪。劉麗玲在夢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個女人的這種
外形,在劉麗玲這樣生活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怪異。但是對我來說,儘管劉麗玲的形容
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一點也不會覺得這個女人的造型怪異。
那是很普通的一種造型,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北方,一般來說,有一種女人,被社會
道德觀念和家庭婦女認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現在社會中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就喜
歡作那樣的打扮﹕衣服的領扣不扣,露出頸來,而且在頸上,用瓦匙或是小錢,刮出幾
道紅印,以增嬌媚。
至於劉麗玲所說的﹕『一種裝飾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圓點』,老天,那是一塊
小小的膏藥。
這塊小小的膏藥貼上去的作用,並不是表示他們有病,只是一種裝模作樣的嬌態﹗
我所以會驚訝地站起來又坐下,是因為真正覺得奇怪。劉麗玲不可能遇見過這樣打扮的
女人。這樣打扮的女人,早已經絕跡。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額﹕『你所說的那個圓點
,是一塊膏藥。』
劉麗玲道﹕『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什麼當我做夢,我對著井水的時候
,我會見到這樣一個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這種造型,在以前,中國北方相當普遍,或許你是在甚麼電影
裡見過,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你夢裡出現。』
劉麗玲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但是也沒有和我爭
辯,只是繼續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有一股濃艷的妖冶。這個女人............我
應該說那是夢裡的我,當時從井中看著自己,心裡只覺得異常緊張,像是有一件重大的
事,等我去決定。過了一會,我直起身來,用力踢開了井邊的一塊石頭,向前走去。我
走在一條小路上,路兩旁全是農作物,路旁全是一種相當直的樹,樹葉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補充了一句﹕『我看這種樹,一定是白楊。』
我當時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不認為路旁的樹是白楊還是榆樹有甚麼重要。但是
在我聽到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講到了路旁的那種樹,我心中的吃驚,不必細說,各位
也可以了解。
劉麗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我只是順手摘下了一片樹葉,放在口裡
含著,繼續向前走,經過了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穿過牌坊的中
間部分過去,而是繞過去,因為牌坊的旁邊,根本沒有路,我繞過去的時候,一腳踏在
一個凹坑中,跌了一交,腳踝扭了一下,很痛.............』
劉麗玲講到這裡,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樣的夢,醒來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過
一交一樣,腳踝一直很痛。』
劉麗玲的話,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聽著,因為這時,我心中在想著別的事,而且感到
很吃驚。我做著手勢,吸引劉麗玲的注意,同時問﹕『那牌坊............上面應該有
字,你可曾注意到﹖』
劉麗玲道﹕『有,上面是「貞節可風」四個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來,向牌坊吐
了一口口水,心裡很生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劉麗玲看到白素的手勢
,揚了揚眉,表示詢問。我和白素,都假裝沒看到她的的這種詢問的神情。
可能由於我們假裝得十分挫劣,所以給她看了出來。她用一種不滿的聲調道﹕『兩
位,這個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
白素忙道﹕『多謝你對我們的信任。』
劉麗玲嘆了一聲﹕『希望你們聽了之後,有甚麼意見,不要保留。』
我道﹕『其實,也不是甚麼,根據中國鄉村的一種古老觀念,有一種女人,不能在
貞節牌坊下面經過,如果這樣做的話,被記念的那個貞節的女子,會對她不利,你在夢
裡,自然而然繞過去...........』
劉麗玲不等我說完,就『啊』的一聲﹕『我明白了,在夢裡,在...........那個
夢裡,我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
我含糊其詞地道﹕『大抵是這樣。』
劉麗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後來,還做了一件十分可怕
的事。』
這時,我對劉麗玲的夢,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興趣。趁她敘述停頓,我過去倒了一杯
酒給她。
劉麗玲接過了酒杯來,她十分不安,有極度的困擾。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態,喝酒的
動作,仍然維持著優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掙扎著起身,忍著腳脖拐上的疼痛.............』
她講到這裡,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說甚麼﹖你剛才說甚麼﹖』
劉麗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緊張,她又想不到甚麼地方說錯了話,所以不知所以。
我忙道﹕『你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
劉麗玲道﹕『我站起來,忍住腳踝上的疼痛.............』
我搖頭道﹕『剛才,你不是這樣講。』
劉麗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腳來,指著腳踝﹕『剛才,你稱這個部位叫甚
麼﹖』
劉麗玲側了頭,想了極短的時間,才『啊』的一聲﹕『是啊,剛才我不說『腳踝』
,而說『腳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用這樣的一個詞,可以這
樣叫﹖』
我道﹕『這是中國北方的方言。你曾經學過這種語言﹖』
劉麗玲搖頭道﹕『沒有,那有甚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麼關係,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來越緊張,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圍墻
,走近去,看到墻腳處,有人影一閃,走在我前面。』
劉麗玲道﹕『這時,我心中緊張到了極點,我連忙躲起來,躲在一叢矮樹的後面,
那種矮樹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頭上被刺了一下.........』
她講到這裡,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處,向我和白素望來,神情猶豫。
在她講到那種灌木上有刺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荊棘樹。我『啊』地一聲,說道﹕
『那是荊棘,給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劉麗玲的神情仍然很猶豫﹕『會留下一個............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為甚麼她要那麼問。我想了一想﹕『這要看被刺
到甚麼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來﹕『你在夢裡被刺了一下,不
必擔心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嘆了一口氣﹕『兩位,說起來你們或許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
,真的有一個疤痕。』
我大聲道﹕『不可能﹗』
這時,我已經被劉麗玲的敘述,帶進了迷幻境界,話講的極大聲,而且,現出
了決不相信的神色。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淺米色的絲質襯衣,十分高貴。
她解開襯衣扣子,我看到了那個『疤痕』。
『疤痕』並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圍之上,肩頭之下,近胸處,就是她剛才
指著的位置。其實,那也不算是甚麼疤痕,只是一個黑褐色的印記。劉麗玲是一個
美人,肌膚白皙,這個印記,看來礙眼。
她立時掩起了衣服,抬起頭,以一種微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時道﹕
『這是胎記,每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
劉麗玲道﹕『恰好生在我夢裡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你倒果為因了﹗正因為你從小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記,
所以你才會在夢中,恰好就在個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劉麗玲的反應,和上次一樣,仍是搖著頭,不接受我的解釋,可是又不說甚麼。
白素輕輕咳了一下﹕『看起來,那個印記,真像是尖刺刺出來的。』
劉麗玲苦笑著﹕『當時我也不覺得痛,可能因為太緊張,我只是順手從腋下抽
出了一條花手巾,將手巾放進衣服,掩住了傷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個人
,轉過了墻腳,我就立刻離開了藏身的矮樹叢,走向前去。』
我用心聽著,同時留意劉麗玲臉上神情的變化。我發現她越說越緊張,像是真的
一樣。
她的雙手緊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發抖。
第三部 前生的孽債
在那一殺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
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只得聽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墻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
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夥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
,有點楞頭楞腦,傻不裡機的.........』
她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重複地說道﹕『傻不裡機,傻不裡機..........』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
劉麗玲的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
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夥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
那小夥子有點『傻不裡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的有點怪不可言。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夥子終於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
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
西。』
我作了個手勢﹕『例如甚麼﹖』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
的袋子,裡面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
(我在聽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
油坊之中,用來榨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時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
甚麼。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麼。)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
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
(我在聽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
,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
之中,堪稱第一。所以,我聽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木槽,都沒用甚麼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
道那是甚麼。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夥
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
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
我聽到這裡,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
劉麗玲點著頭。
我道﹕『你.........認識他﹖』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
叫他。』
我問道﹕『你叫他甚麼﹖』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甚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
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
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
他,便縮回身子,那小夥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
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
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
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她講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麼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麼詳細﹖』
劉麗玲道﹕『我重複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素嘆了一聲,充滿了同情。
我第一次聽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
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
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乾甚麼﹖在夢中,你是一個
行俠仗義的女俠﹖』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在說甚麼,也有
疑問。她自顧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
刀,來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麼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
她講到這裡,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甚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
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
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喃喃
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動了一下,抬起
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
。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
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
聲。』
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墻站著,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呼喝聲
,那個小夥子則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
,可是聽到那小夥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聽到這裡,嘆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
在夢裡,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甚麼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甚麼會有著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
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了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
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裡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
,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蓆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
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
.那三個人......』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嘆了一聲﹕『這三
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
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大鬍子
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甚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
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
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
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
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
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
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的在
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
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
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
真的可怕之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裡,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
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
,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甚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
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
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
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
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鬍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
拿旱煙袋的悶哼了一聲﹕『不知躲在那裡,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聽到這裡,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
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
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
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
出來的。』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
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嗎﹖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鬍子惡狠
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裡磨碎了榨油,他奶奶
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墻,我才連忙走進那
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
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嘆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
有異性追求 我。』
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突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
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嘆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
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裡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
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裡,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
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裡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義﹗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
在夢裡,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
緊張,連自己也不知講了甚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
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嘆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
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
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講到最後的一句話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聽了之後,感到了
極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
立時變的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
,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睛,在一殺那之前
,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睛中的神情,卻充滿
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抽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
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
劉麗玲仍在抽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鐘,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面淚痕﹕『
是的,在夢裡,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
分。這個夢..........』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
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
,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
睛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
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
劉麗玲一面講,一面哭著,神情極度張皇無依。我嘆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
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
對於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
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
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
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甚麼,只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
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
了一個呵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乾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
己上了樓。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
玲的夢很怪嗎﹖』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甚麼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
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夥子﹖』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聽她敘述。』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聽的很仔細。』
白素道﹕『如果你聽仔細,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
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聲﹕『是麼﹖那又表示甚麼﹖表示她殺過一個人﹖』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麼正經,以
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間,起了一
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殺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
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回兒,她才道﹕『你也
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
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歷﹖』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
歷,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
,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
我重複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嘆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
那麼難說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
我所遲疑著講不出口來的那兩個字,就是『前生』。一個人有前生,這是由來以久
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說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肉體消滅,靈魂不滅,找到新
的肉體,又開始人的生活,那麼,上一次的生活,就稱之為『前生』。
雖然這種說法由來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過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學或靈魂學範疇
之內。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過根據當事人敘述的一些記錄。譬
如說,英國就有一個婦女,進入法國一個宮廷的後花園,感到自己到過這地方,而在經
過了催眠之後,她說出,她是千年前的一個宮女,甚至完全可以記得當時的宮廷生活,
等等。
這種例子相當多,根據這種例子出版的書,也有好幾十種。
那隻不過是一種記錄,由人講出來,問題就很多﹕講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
巧合的成分在內﹖是不是人的潛意識作用﹖等等問題,都使得『前生』這件事,不能有
結論。
當然有很多人,包括許多著名學者在內,已經十分肯定人有前生,靈魂不滅。我絕
想不到,聽一個人說他的夢境,結果竟然會牽涉到這樣玄妙的問題。
一個人,和他的前生,這種屬於靈異世界的事,給人的感覺,極其奇妙,不知如何
應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發怔,笑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緊張﹖像劉麗玲這樣的例子,雖然
還未曾有過記錄,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經歷,她前生,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
根據她這個夢來看,這個翠蓮,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甚至殺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更玄妙的問題﹕『那難道劉麗玲要對她前生的行為負
責﹖』
白素想了片刻﹕『這不是負責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而是.........』
白素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措詞才恰當。我道﹕『你想說什麼﹖還債﹖
報應﹖孽債﹖』
白素跿地一揚手﹕『孽債這個名詞比較適合。她前生殺了一個人,這個人臨死的眼
神,在她今生的夢中不斷出現,這正是一種債項。她用她今生的痛苦,來賞還她前生的
孽債。』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說越玄了。如果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幫助她。』
白素攤開手﹕『我沒有說過可以幫助她,只是要將她心中的痛苦講出來,或許,她
不會再做這個夢』。
劉麗玲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夢,我不知道,因為事後,白素沒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沒
有再帶她回來。
一直到我遇到楊立群之前,對於劉麗玲的夢是她前生經歷,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
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這期間,我和幾個朋友討論過,意見很不一致。
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顯然有著聯繫。楊立群在夢中,是一個叫小展的年輕
人,被殺。劉麗玲在夢中,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殺人。
他們兩人,各自做各自的夢,可是兩個人的夢,是同一回事﹗
由於這一點,甚麼『日有所思』,甚麼『潛意識』等等的解釋,全都要推翻,唯一
的解釋是﹕那是他們兩人前生的經歷﹗
所以,我當在聽楊立群敘述之際,心中驚駭,等到楊立群講完,我就講劉麗玲的夢
講了出來。
我只講到一半的時候,心理學家簡雲已經目瞪口呆,楊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講完,楊立群的臉色灰敗,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道﹕『衛先生,這.....這是什
麼意思﹖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我嘆了一口氣,先不發表我的意見,而向簡雲望去,想聽聽他這個心理學專家的意
見。
簡雲皺著眉,來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確知衛斯理的為人,一定以為他
在說謊。』
我沒好氣地道﹕『謝謝你,我們,現在,要聽你這個專家的意見。』
簡雲道﹕『除非,真有他們兩人夢境中經歷的那段事發生過。』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又怎樣﹖』
簡雲無目的的揮著手﹕『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我想,那件
事,發生在相當久之前,當時的那幾個人..........小展........翠蓮甚麼的,一定早
已經死了.......』
楊立群有點不耐煩﹕『你究竟想說甚麼﹖請痛快說出來,小展當然死了,叫人殺死
的。』
簡雲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學著,認為靈魂不滅,會轉世投胎...........』
簡雲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像是作為一個專家,突然這樣講,非常有失身份,連臉
都紅了起來。
楊立群相當敏感,立時『啊』地一聲﹕『難道這是我.........前生的事﹖』
簡雲的神情更是尷尬忸怩,好像是在課室中答錯了問題的學生。我立時道﹕『可能
是﹗』
楊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我前生被一個女人殺死﹗』他講到這
裡,突然一本正經向我望來﹕『衛先生,那個對你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是甚麼人﹖是男
﹖是女﹖他前生殺過我,我今生應該可以找他報仇﹖』
楊立群看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可是我卻說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而且有一種
陰森的感覺。
在這裡,必須說明一下,由於當日在聽了劉麗玲的敘述後,我和白素曾討論到『果
報』,『孽債』等問題。所以,我在向楊立群和簡雲講及劉麗玲的夢時,根本沒有說到
劉麗玲的名字,甚至也沒有說明這個做夢的人是男,是女。
本來,我真的準備介紹楊立群和劉麗玲認識,因為他們兩人的夢境,如此奇妙地相
合,如果承認前生,在前生,他們一個是殺人凶手,另一個是被害者,這極有趣。
可是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法,我卻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人世間的恩怨本來已經
夠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積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劉麗玲感到小展臨死時的眼光一直
在向她報復,楊立群又這樣講,這使我在殺那間,完全打消了讓他們兩人見面的意圖。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認為你和那個人見了面後,會有甚麼好處。』
楊立群卻堅持著﹕『當然有好處,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奇特的夢境,因為我們兩
人,都對這個夢那麼熟,這一定很有趣。』
我還是搖著頭,楊立群叫了起來﹕『你答應過,介紹這個人給我認識』。
我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我答應過,但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楊立群盯著我﹕『為了甚麼﹖』
我很難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我不想回答。』
楊立群徒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見到這個人,就回刺他一刀,將他刺死。』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不禁乾笑了一聲。
我雖然不是怕他見到了劉麗玲之後刺她一刀,但總也有點類似的擔心。
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一直受這個夢的困擾,你來看簡博士,目的是想減輕精
神上的負擔,我相信現在一定減輕........』
楊立群一揮手,粗暴地打斷我的話題﹕『不,更嚴重。你不知道做這個夢的痛苦,
我一定要找到那殺我的人───』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神情極其古怪,是他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那種樣子。
簡雲和我,自然更加吃驚,一起望定了他。
楊立群當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並不想報仇,只是想減少痛苦。』
我吸了口氣﹕『在夢中你捱的那一刀,並沒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個人打。』
楊立群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嘆了一聲﹕『不﹗剛才我向你們講述夢
境,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中刀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死,而是還有一個短暫時
間的清醒────』
楊立群講到這裡,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類似抽搐的聲音。這種聲音起自他的喉間,
他的喉結,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來,在他的喉際
打轉,情景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我和簡雲屏住了氣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氣,竟難以講下去。我不禁嘆
了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個在夢中殺你的人,感到你臨死之前的眼光,極
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懷恨。』
楊立群等我講完,才道﹕『是的,在那一殺那之間,我心中的痛苦,憤恨,真是難
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果我死了之後變成鬼,一定
要是一個厲鬼,要加十倍的殘忍,向殺我的人報仇﹗我.......是那麼的愛她,那麼信任
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殺了我。』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到後來,他額上的青筋,現得老高,汗珠比豆還大,一滴一滴
,向下滴來。他才進醫務所來的時候,情形已經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際比較,他才進來
時,再正常不過。
簡雲很害怕,當楊立群越講越激動,站起來揮著手,咬牙切齒時,他不由自主地退
了幾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對頭,如果楊立群再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形下講話,他會產生嚴
重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真是『小展』。這種情形必須制止,是以我走過去,抓住了他
揮動的手臂。
我抓的極用力,可以使一個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覺中驚醒。可是,
我卻意料不到,楊立群的反應,竟是如此奇特。
他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跿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慘厲。而且,他的口音也變了
。他叫道﹕『我不怕,你們再打我,我還是說不知道﹗』
簡雲在一旁,不由自主,發出一下呻吟聲。我也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鬆開了手。楊
立群連推了幾步,跌倒在地。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著,劇烈發抖。
他那時的姿態,怪異到極點。我立時想到,『小展』被那旱煙袋,瘦長子和大鬍子
圍毆,可能就用這個姿勢來保護他自己。
楊立群的夢,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經歷,也只不過一直在他夢中出現,至多造成他精
神上的困擾。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楊立群,決不是夢中的『小展』。可是這時候,『小
展』不但進入他的夢,而且,還進入了他的現實生活。
他蜷縮著,抽噎著,尖聲用那種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楊立群,活脫是
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體生寒。簡雲手足無措,我雖然比較鎮定,也不知如何是
好。
楊立群的身子越縮越緊,叫聲越來越凄厲,每一下叫聲之中,都充滿了痛苦。如果
不是身心都受到極度的創傷,任何人都無法發出那麼痛苦的叫聲。
我看這樣下去,決不是辦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楊立群
並沒有抗拒,立時給拉了起來,和我面對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雙眼接觸,心就不禁
怦怦亂跳,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紅絲,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種痛苦,怨恨,難以形容。
我雖然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這種眼神,還是嚇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楊先生﹗』
可是楊立群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他的聲音在殺那之間,變得極嘶啞﹕『為甚麼﹖翠
蓮,我那麼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你為甚麼..........﹖』
他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更令我駭然。
第四部 鍥而不捨尋找夢境
楊立群已經極不正常,我揚起手來,準備重重地打他一個耳光。
通常,人如果極度混亂,一個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簡雲就
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小展,你愛翠蓮,肯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
我一聽到簡雲叫楊立群為『小展』,而且這樣問,已經知道他的用意。
簡雲是心理學專家,他看出楊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
誘導他,使他逐漸恢復正常。
我明白了這一點,後退了一步。簡雲站在楊立群的對面,又將剛才的問題,細問
了一遍。
楊立群立時嗚咽了起來﹕『是的,是的。』
簡雲又道﹕『你太愛她了﹗願為她做任何事,甚至願為她死﹖』
楊立群繼續嗚咽道﹕『是.......』
簡雲大喝一聲﹕『小展,既然這樣,你死了,還有甚麼可以記恨﹗你願意為她而
死 ,你自己願意,還怨甚麼﹖』
楊立群被簡雲一喝,跿地怔了一怔,現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只維持
了極短的時間,他跿地又啞著聲叫了起來﹕『我願意為她死,可是......可是....她殺
我 .....她殺我﹗那不同.....她殺我,我那麼愛她,可是她心裡沒有我。她心裡,我還
不 如一條狗,我....我...』
楊立群嘶聲力歇地叫,簡雲又開始手足無措。我也發現,心理學專家的辦法,無
法在楊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試一試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
了手,一聲大喝,出手快如閃電,手才揚起,『啪』的一聲,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楊
立群的右臉 之間,傳了出來。
那耳光打得重,楊立群跿地側向一邊,撞在一張旋轉椅上。挨住了那張椅子,椅
子轉動,他也隨著轉動。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聲,跌倒在地,動也不動,
一聲也不 出,昏了過去。
簡雲嚇了一大跳﹕『你將他打昏了﹗』
我瞪了簡雲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簡雲嘆了一聲,拿起一大瓶冷水來,我忙攔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來之後,
仍然像剛才的樣子,我們怎麼辦﹖』
簡雲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夢中的小展,這是嚴重的精神分
裂, 必須由精神病專家來治療。』
我苦笑了一下,的確,如果楊立群醒來之後,和剛才一樣,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
不 扣的瘋子。瘋子,自然只好送進瘋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個人,如果被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弄瘋,那多可怕﹗我
沒有再說甚麼,向簡雲做了一個手勢,簡雲將一大瓶冷水,向楊立群的頭上,直淋
了下去。
楊立群慢慢睜開眼來,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剛才完全兩樣﹗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起來。他一面抹著臉上的
汗珠 ,一面問﹕『發生了甚麼事﹖』
簡雲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簡雲的意思﹕『沒有甚麼,你突然昏了過
去, 可能精神太緊張,我們用水將你淋醒了過來。』
楊立群的神情,極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臉,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
邊臉 ,已經紅腫了起來,當然會感到疼痛。
他一疊聲追問道﹕『有人打我﹗為甚麼﹖』
我和簡雲互望了一眼。剛才『化身』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這倒有點像是俗稱
『鬼上身』的靈魂附體。可是楊立群的情形,堪稱特別之極,他自己的鬼,上了他
自己的身﹗也就是說,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經歷,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現﹗(如果承
認楊立群的夢境,是他前生的經歷)我忙道﹕『楊先生,沒人打你,你跌倒的時候,
臉撞在桌子上 。你突然昏了過去,我們都來不及扶你,真對不起﹗』
楊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聰明,看得出如果追問下去,我們也決計不會再說
甚 麼,是以他索性不再問,只是道﹕『我這個夢,是我前生的經歷﹖』
我這時,十分後悔將劉麗玲的夢講給他聽。如果我沒有說甚麼,就可以用另一個
角度去解釋這件事而令楊立群信服。這時,如何解釋同一事故,在兩個完全不相干
的人夢 中出現﹖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假定。』
楊立群『哦』地一聲﹕『這樣說來,在若干年前,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在
中國北方的一個油坊之中,一個叫『小展』的人,曾被三個人毒打,而且被一個他
所愛的女人殺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
楊立群立時反駁﹕『不是理論上,是實際上,應該如此。』
我做了一個隨便他怎麼說的手勢﹕『不過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楊立群反應理智﹕『是的,先必須肯定有前生。』他講到這裡,頓了頓﹕『其實,
在邏輯上,可以反證。』
我怔了一證﹕『甚麼意思﹖』
楊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這樣的事
發生過。相反的,如果證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個油坊,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
,那就 可以證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兩聲,打了幾個『哈哈』﹕『你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證明若干年前,
在 一個油坊中發生過那樣的事﹖』
楊立群沒有答覆我這個問題,只是緊抿著嘴,不出聲。過了一會,他才道﹕『衛
先生,謝謝你告訴我另一個人的夢。雖然你不肯講出這個人的身份名字來,但至少
我知道 ,曾殺了我前生的人,現在還在。』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禁又驚又怒﹕『楊先生,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楊立群道﹕『我只不過指出一個事實。』
當時,我怒氣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動手,只
是 道﹕『你這樣說,全然不符合事實,殺小展的女人,早已經死了。』
楊立群道﹕『可是她卻投生了﹗』
我大聲道:『那又怎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楊立群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個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記憶,
那 個人有翠蓮的回憶,交集在一起,事情並沒有完。』
我本來還想講甚麼,但是繼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費脣舌。
首先,他無法證明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油坊中發生過甚麼事。就算證明了
, 他也無法知道劉麗玲是有另一個夢的人。
可是,他詭異無比的神情,令我有異樣的感覺,我道﹕『楊先生,你現在日子過
的很好,事業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個鄉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
生的事 ﹖』
楊立群脫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聲道﹕『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我
一點也不快樂。不將這個夢境中的一切清楚,這一輩子,也決不會有快樂,你再勸
我都沒 用﹗』
我見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自然沒有甚麼可說,只好攤了攤手。
我道﹕『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決計無法在我這裡得到那個人的消息。』
楊立群聽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楊立群才道﹕『好。』他講了
一 句『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到時再說。』
我不明白他『到時再說』是甚麼意思。而楊立群卻已經轉過身去,和簡雲握了握
手﹕『謝謝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在衛先生的敘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夢境,原來
還有 這樣超特的意義。』
我啼笑皆非﹕『也沒有甚麼特別意義,我勸你不必為這個夢傷腦筋。』
楊立群又發出了詭異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應該怎麼做﹗』
他說著,徑自向門口走去,簡雲替他開了門,楊立群將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
簡雲關好門,背靠在門上,向我望來。我聳了聳肩﹕『我們盡了責,他來的時候,
精神 異長緊張沮喪,走的時候卻充滿了信心。』
簡雲不住托著他的眼鏡,來回渡了幾步﹕『你不應該將另一個人的夢,講給他
聽。』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兩個月前,聽到過這樣的一個夢,今天又聽到楊立群的敘
述,你會怎樣﹖能忍得住不講﹖誰回想到他竟然這樣神經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
混淆不 清。』
簡雲又來回渡了幾步﹕『看他剛才昏過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萬不能
讓 他知道另一個人是甚麼人。』
我道﹕『放心,他不會在我這裡得到消息。』
簡雲道﹕『別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對白素一說,白素自然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劉
麗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對我和白素講了她的夢境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
倒大可 以不必擔心楊立群會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別人也不會知道﹗』
簡雲搓了搓手﹕『那樣,或許比較好點。』
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怕甚麼﹖』
簡雲神情苦澀﹕『很難說,整間事情,詭異到這種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發生
。』
他講了之後,過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問來﹕『衛斯理,我的前生,
不知 道是甚麼人﹖』
我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無名火冒三千丈,立時沒好氣地大聲道﹕『誰知道,
或許就是那個絡腮鬍子,再不,就是那個拿旱煙袋的﹗』
簡雲連連揮手﹕『別開這個玩笑。』
我因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見面,告訴她會晤楊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簡雲的醫
務所多逗留,告辭離去。
一回到家裡,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來,然後,原原本本將楊立群講述的一切,
複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當她在聽人敘述一件事之際,絕少在中間打岔。等到
我講完,我已經從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極度的興趣。可是,她卻說道﹕『你不該
將 劉麗玲的夢講出來。』
我呆了一呆,簡雲曾經這樣說過,白素又這樣說,我只不過呆了極短的時間,就道
﹕『你是怕楊立群去對付劉麗玲﹖』
白素的語氣,和簡雲一樣﹕『誰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們不必瞎擔心了﹗』
白素又發了一會怔,也沒有再說甚麼。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斷地討論這
件事,我也知道,白素還曾特地去接近劉麗玲,可是幾天之後,她就放棄了。因為劉
麗玲非但絕口不提及她的夢,而且還有意疏遠白素。看來她對於自己曾向我們講述她
的夢, 表示相當後悔。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進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漸漸淡了下來。一直
到我和簡雲研究的課題,告了一個段落,也未曾再見過楊立群出現在簡雲的醫務所。
大約是我和楊立群見面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電話。
小郭,本來是我進出口公司中的一個職員,後來開設了一家私家偵探社,早幾年,
已經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偵探事務所,早已裝上了電腦,事業發
展得極理想,已經是他這一行中的權威了。人一當了權威,總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
所以,近年來,我和他的聯絡也逐漸減少了。他忽然會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一定是
有什麼古怪的司發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歡古怪事情的。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權
威的聲音 ,道﹕『我的偵探社,接到了一宗奇異之極的委託﹗』
我『哦』地一聲,道﹕『要你查什麼﹖』
小郭道﹕『一件謀殺案﹗』
我立時道﹕『謀殺案不是私家偵探的業務範圍,你還是多替有錢太太找她丈夫的情
婦好﹗』小郭給我說得連權威的聲音也變得狼狽起來,說道﹕『別取笑我,這件謀殺
案 ,是發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點生氣道﹕『要查什麼﹖』
小郭道﹕『這還不算奇,奇怪的事,還在後面。不單不知道謀殺案是在什麼時候發
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點也沒有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謀殺案,時
間、地點全是不可或缺的線索,如果連這點線索都沒有,又怎麼知道會有這樣的一件
謀 殺案﹖
小郭忙道﹕『你聽我說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
還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種稱呼。』
我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聽他講下去。小郭道﹕『那件謀殺案中的死者,叫作
『小展』。』
我一聽到這裡,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給我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了﹖』
我笑道﹕『沒什麼,我只不過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說出來,我就不能猜
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別開玩笑了,你怎麼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麼說﹖』
聽得我這樣講,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廣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
到就猜到,沒有怎麼樣。』
我嘆了一聲,道﹕『好吧。本來,至少可以贏你一箱好酒,那個凶手,是個女人,
叫翠蓮,對不對﹖』
我的話一出口,就聽到小郭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是隨即他就道﹕『你認
識那個委託人﹖』
我笑了起來,道﹕『對,一戳穿,就一點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沒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線索,只是時間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地點是中國北方,山東
、江蘇交界處的一個農村中,凶案發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點的附近,有
一 條通路,兩旁全是白楊樹,還有一座貞節牌坊。』
我一聽到『小展』兩字,就知道這件怪案的委託人,一定是楊立群,所以小郭向我
講到這些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難根據這點線索找到地方的,你該知道,近三十多年來,這
個地方,經歷了多少戰爭﹖經歷了多少動亂﹖什麼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嘆了一聲,道﹕『我也這樣說,可是這位楊先生,一定要我們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門,你隨便派一個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錢,何樂而不
為﹖』
小郭道﹕『可是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楊先生為什麼要查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這樣問,一定是楊立群未曾向他說過自己的夢,所以小郭也覺得莫名其
妙。我想了一想,道﹕『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為的的反應很冷談。他又講了幾句,就掛上了電話。我在放下
電話之後,呆了半響,心中想,楊立群原來真是這樣認真。
他如果是這樣認真,我倒有必要去見一見他。但是我立時又想到,如果他這樣認真
的話,我去看他,他向我逼問另一個人是誰時,我也不易應付,所以還是不要多找麻
煩 的好。
我既然決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煩,自然也將這件事擱過一邊,只是略對白素提了提就
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電話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出去,才到門口,門
鈴就響了起來,我順手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我問道﹕『請問找誰﹖』
那『陌生人』卻立時開口,道﹕『衛先生,是我,我是楊立群。』
他這樣一說,我真嚇了一大跳。本來,我認人的本領是極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
說自己是楊立群,我真的認不出他來。
他變得又黑、又瘦,滿面倦容,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來像是生意失敗,流落街
頭已有好幾個月之久一樣。我忙道﹕『啊,是你,你──』
楊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變了麼﹖最近半年來,我完全改變了生活,那地
方的日子真不好過,生活程度低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裡去了﹖剛果﹖』
楊立群道﹕『當然不是。我在一個叫“多義溝”的小地方,今天才回來,沒回家,
就來看你。』
我一面讓他進去,一面道﹕『多義溝﹖那是什麼鬼地方﹖我沒聽說過﹗』
楊立群道﹕『多義溝是一個鎮,一個小鎮,離台兒莊大約有六十公里,在台兒莊以
西。』
我一聽到“台兒莊”三字,幾乎直跳了起來,盯著楊立群。楊立群看我盯著他,又
出現了那種近乎狡猾的笑容來。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楊立群道﹕『是的,我早說過,我極認真。』
我無意義地揮著手,道﹕『你.......找到了﹖』
楊立群的神情更狡獪,狡獪中,還帶著一份異樣的洋洋自得的神態。不必等他回答
,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還
在 ﹖』
楊立群道﹕『是,在落後地區,就是有這個好處,幾十年的時間,外面世界天翻地
覆,日新月異,可是落後閉塞的地方,幾十年全是一樣的,我先給你看這些照片,再
向 你講經過﹗』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客廳,一起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雙扁平的
公文包,取出一隻紙袋來。然後,打開紙袋,抽出了十來張照片來。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當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術十分差。不過,也足可以看清
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條小路,小路兩旁,全是白楊樹,白楊樹都十分粗大,比楊
立 群敘述他夢境時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徑,楊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徑,道﹕『我的夢一開始,
就是走在這樣的小徑上。雖然事情隔了很多年,兩旁的白楊樹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
看到這條小徑,就立時可以肯定,那是我夢中小徑,因為我得這條小徑,實在太熟
悉了﹗你看,這裡有一塊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這是我在夢中見過千
百次的 情形﹗』
他一面說,一面又伸手在路邊的一個凸出點上,指了一指。的確,是有一塊大石,
埋在路邊。
楊立群道﹕『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這條小徑的,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事。』
楊立群道﹕『經過其實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託了一間私家偵探社,叫他們派人過
去查,可是那私家偵探社,號稱是全亞洲最好的,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查不出
來,所以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我聽任他這樣批評小郭的偵探社,心裡只覺得好笑,
心想 要是小郭在的話,就一定會和他打架。
楊立群又道﹕『我記得你說過,事情發生的地方,可能是山東南部和江蘇交界
之處。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但是為了要弄清楚我夢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曾經發 生過,所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聲,道﹕『真是勇氣可嘉。』
楊立群道﹕『不是勇氣,是決心。我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盡我力量做成功。
我是參加了一個貿易談判代表團進去的。你知道,那種閉塞社會之中,如果不是有特
權 的話,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辦法,只是點著頭,示意他繼續向下講去。楊立群又道﹕『在我到達後
,和他們的負責人表示,我要到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一行。他們問我的目的是什
麼。我說,我的紡織廠,需要大量的高級原棉,那一帶,正是華東出產棉花最多的地
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提供先進的棉花種植法,和改進棉花品種的外
國經驗 。』
楊立群真可以說是深謀遠慮到了極點。我嘲笑他道﹕『你為什麼不對他們的負責人
說﹕你是要找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自然聽得出我是在開他的開玩笑,瞪了我一眼,說道﹕『扯蛋﹗』
我聽得他那樣說,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說八道。我
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續道﹕『於是他們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
起去的那人是臨城縣人,也供給我車子。我們從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帶兜著卷子,我
裝成要深入了解,有時候,往往棄車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極
了。』
楊立群在商業社會中,是一個極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雖然不至於窮奢極侈,但總
也極其養尊處優,而他竟然肯到窮鄉僻壤去過這樣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夢境
中 的事,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他不禁起了幾分敬意,態度也改變了許多,道﹕『是,那當然
辛苦。』
楊立群聽出了我語意中對他的尊敬,顯得很高興,道﹕『尤其是當我長途跋涉之際
,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心中茫茫。我對帶路的那個姓孫的人說,要找一條兩旁有白
楊樹的小路。他說在這一帶,到處是白楊樹。我說要找一座貞節片坊。他更笑了起來
,說 貞節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沒想到中國有那麼多從二十歲起就開始守寡
的女人。真可憐,為了一座牌坊,她們那幾十年,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
我聽他忽然對女人的守寡問題大發議論,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將問題岔開
去。楊立群忙又道﹕『我又說,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孫的說油坊也到處都
有。一直到有一天,經過一個叫多義溝的小鎮,那小鎮的街道,是用石板鋪起來的,
簡直就像是拍電影的布景一樣,兩旁有點房屋店鋪。這樣的小鎮,在這些日子來,我
經過了許多。我們乘坐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在小鎮的街道上駛過之際,引來了不
少孩童,跟在後面。一進入這個小鎮,我心中已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事情又十分湊
巧──』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眼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道﹕『車子在大街中停了
下來,因為前面有一輛用馬拉的大板車,裝滿了一隻只開頭十分奇特的竹簍子。竹簍
子裡面,好像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隻,想是從車上滾了下來,打碎了
,瓦罐中裝的油,全部漏了出來,許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順手拿到的東西,在將漏在地
上的油盛起來。一個女人,甚至當街脫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裡,好
讓衣服將 油吸起來帶回去。』
楊立群講得十分生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這樣的經歷,當然是不能憑空想
出來的。
我本來想給他講一講中國北方鄉村中的農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
於想聽他講下去,所以忍住了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繼續道﹕『車子駛不過去,我只好落車。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車上,用紅漆漆
著‘第三生產大隊油坊’的字樣。我就向駕車的那個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
得臉紅耳赤,正不知道怎麼才好,當然是因為他弄了一罐油的緣故。一聽得我問,沒
好氣地道﹕『不是油坊的,難道是別的地方的﹖』姓孫的忙過來大聲叱喝道﹕『這位
是國家 貴賓,你怎麼這樣無禮﹖』
楊立群詳細講述經過,我並沒有阻止他。楊立群拿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又道﹕
『趕車的被姓孫的一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當地的土話,你倒學了不少回來。打哆嗦,多久沒聽到這樣的
話了。』
楊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對於當地的土話,領悟能力提高
,一聽就明白。而且,學著講,也很容易上口。就是憑這一點,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
生 是在這一帶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為止。』
我沒有向他講,當日在簡去的醫務所中,他神情詭異地雙手抱著蜷縮在地上時,所
講的幾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語。
楊立群又道﹕『那趕車的神態立時變得恭敬道﹕『是,是油坊來的。』我問他﹕
『油坊在哪裡﹖』本來,我已經看過了超過十多個油坊,沒有一個是我夢境中的。這
時,我這樣問,心裡想,不過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麼大希望。誰知那趕車的
道﹕『不遠,不過七八里地,過了貞節牌坊就是。』我一聽得他這樣說,心頭已經狂
跳了起 來,一時之間,幾乎窒息過去。』
『而當我緩過氣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會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句話
,甚至是完全未經過我的大腦的,全然是自然而然,從我的口中滑出來的。我道﹕
“就是秦寡婦的那座貞節牌坊﹖』那趕車的也不覺得意外,連聲道﹕『是﹗是﹗』那
姓孫的可能本身的職業比較特殊,立時神情變得極其驚覺和訝異,毫不客氣地瞪著我
,道﹕ 『楊先生,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為講錯半句話,雖然我是貴賓的身份,一樣會有極大的麻
煩。可是我又實在無法解釋我何以會知道的。我甚至無法解釋我何以會這樣講。我只
好含含糊糊地道﹕『隨便猜猜,就猜中了。』當然我這樣的解釋,不能令姓孫的滿意
,剎 那之間,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十分猙獰的神情來。
『我轉過頭去,不去看他,但是卻大聲對他道﹕『孫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
坊﹗』
姓孫的來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楊先生,我想請問你,你一路來,棉田
經過 不少,你沒有興趣,對油坊那麼有興趣,究竟你有什麼目的﹖』
『姓孫的詰詢,已經算是相當嚴厲的了。幸而我的反應快,已經迅速想好了答案。
我立即道﹕『孫先生,這是一個秘密,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一聽說是秘密,姓孫的
神情更加緊張。我立時又道﹕『這一帶盛產棉花,棉籽可以提煉出品質很好的油來,
而你們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發現當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傳統
的自棉籽提煉食油的做法。現在我發現沒有,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這種可供利用的
資源,不應該浪費,本來我想回去之後,再向你們上級提出的。現在你既然問起,我
也只好先說 了﹗』
『我這一番編出來的話居然有了用處,姓孫的連連點頭,道﹕『是,你說得對。中
國民間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過棉籽油有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所以不很受民間的
歡 迎﹗』
我忙道﹕『有一種化學劑,可以辟除這種難聞的氣味﹗』
姓孫的聽了十分高興,我們棄車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種種的話,來
消除姓孫的對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條小徑時,我卻實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
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衝動。姓孫的觀察力很敏銳,他看到我呼吸急促
,道﹕『楊先生,你對這裡的地形,好象很熟,剛才一直是你在帶路,有好幾條叉路
,你在 叉路之前連停都不停,就選擇了該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過這裡﹖』
『這時候,我心頭的激動、興奮,真是難以形容。姓孫的話,我也沒有十分聽進去
,但的確,我在經過叉路口時,連想也不想,就繼續向前走,這裡是我十分熟悉的地
方一樣﹗而到了這條兩邊全是白楊樹的小徑之後,我絕對可以肯定,我到過這裡,不
是在 夢裡到過,是真正到過這裡﹗』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大口喝水,喘著氣,向我望過來。
我也被他的敘述,帶到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
在夢中見過這條小徑許多次,你對之感到熟悉,也不足為奇。』
楊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單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長大
的地方一樣,太熟悉了。有許多事,是在夢中未曾出現過的,都一下子涌了出來,雜
亂無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環境有關。我向前奔過去,奔到了剛才我指給你看的那塊石
頭旁,我停了下來,我就立時想到,就在那塊石頭之後,我第一次觸摸她的胸脯,這
是我第 一次撫摸一個女人的胸脯﹗』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這個字眼,好象不怎麼
對。』
楊立群瞪著我,像是並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對,過了半晌,他才道﹕『不對﹖哦,是
的,我不應該說『我』,應該說是小展。』
我道﹕『對,這樣,才比較理智一些。你要緊緊記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時,卻完全無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經歷,完
全進入了我的腦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開來,我道﹕『當時的情景或者會令你迷惑,但至少
現在, 你應該清醒。』
楊立群低下頭去好一會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將他和小展分開的原
因。所以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道﹕『你只不過聽我說了一個開始,等聽完之後,
你 再下結論好不好﹖』
我只好答應他,因為的確,他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楊立群又道﹕『這真是奇妙已極的一種感覺。當我在那條小徑中奔著的時候,我象
是回到自己童年時慣到的地方一樣。而那是在我夢境裡出現過千百次的地方。可是,
當 我來到小徑的盡頭處,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時候,我卻害怕了起來。』
『過了牌坊不遠,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個人在等我,他們會拷打我,向
我逼問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後,又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殺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
去。』
『但是,我卻又立即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幾十年了,我
夢中所見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記憶,不會是如今出現的事實,我可以放膽向前走
過 去。』
『當我在貞節牌坊之前停下來的時候,那姓孫的已經氣喘如牛地過來,臉上現出怪
異莫名的神情來,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楊先生,你怎麼啦﹖』我沒有回答
他 ,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緊跟在我的身邊。』
『不多一會,我就看到了圍墻和油坊的煙囪。圍墻和夢中所見的多少有點不同,你
看。』
楊立群給我看第二張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攝的,可以看到圍墻遮不住的油坊建
築物,和那根看來十分礙眼的煙囪。
楊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圍墻,道﹕『圍墻可能倒坍過,又經過修補,你看,有些地方
是新的。但是貼墻腳的野草,幾乎就和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講到這裡,又以異常興奮的神情,指著圍墻過去一點的那兩扇門,道﹕『看到這
兩扇門沒有﹖當時我,小展,就在這扇門前徘徊了好久,而當時,翠蓮就在轉角處窺
伺 我。』
那兩扇門,在照片中年埡,十分殘舊,的確已有許多年的歷史了。
楊立群緊接著,又給我看第三張照片,那是一個後院,堆著很多雜物和一包包的豆
子。幾十年來,甚至連黃豆的包裝法也沒有改變過,用的仍然是蒲草織出來的草包。
院 子裡有很多人在工作。
楊立群解釋道﹕『小展那次到這個院子的時候,院子裡沒有人。當時油坊不在
生產。 現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沒有變。』
我聽過兩個人詳細對我敘述這個院子的情形,這兩個人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他
們講述的只是他們夢中的情形,但由於他們講得十分詳細,所以,連我這時一看這院
子 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楊立群又給我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油坊之內的情形。他聲音也變得急促,說道﹕『
你看,你看這石磨﹗你看這石磨﹗當他們三人毒打我的時候,我的血──』
我大聲糾正他,道﹕『小展的血﹗』
楊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濺在這個大石磨上。而我這時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
氣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後,就躺在這裡,而翠蓮,就是在這裡,將小展刺
死的...』
第五部 不是冤家不聚頭
照片中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鄉村油坊。這個油坊,在楊立群的夢中
,千百次重複地出現,實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經歷之外,不能再有別的
解釋。
楊立群也恰在這時問我﹕“對這一切,你有甚麼解釋﹖”
我道﹕“有。”
楊立群對我回答得如此快,有點驚呀﹕“你有甚麼解釋﹖”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一聽到我這樣說,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
的,那是我前生的經歷........是我前生的經歷。”
接著,他一張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口井,就是那另一個人對你說,翠蓮在那裡看
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過另一張照片﹕“這就是那一叢荊棘,也是你說過的,翠蓮曾在這裡,不小
心,給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老人。那老人滿臉全是皺紋,說不出有多大
年紀,手裡拿著一桿極長的旱煙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夢中那個拿旱煙袋的-----”
楊立群看出了我的吃驚,也知道我為甚麼吃驚,他道﹕“當然不是,那是另一個老
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歲了。”
我“哦”地一聲,對這個老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事實上,那些照片,已足夠證明
很多事情了,所證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靈魂和肉體關係的一種延續
,這許多問題,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馳物外。我思緒相當亂,竭力鎮定了一
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無法證明曾發生過那些事。”
楊立群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種神態,令得我直跳了起來,叫道﹕“你
............也已經證實了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楊立群“哈哈”笑了起來﹕“不然,我為甚麼替那個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楊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
坊之後,我就在多義溝住了下來,說甚麼也不肯離開。那個派來陪我的,緊張絕倫,
離開了我一天,到台兒莊去請示他的上級,結果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出,想來是他的
上級叫他別管我的行動。”
“於是,我就開始了我的調查行動。在這裡,我必須說明一點,我在多義溝住的時
間越久,對這個地方,就越來越熟稔,小展的經歷,也更多涌進我的腦子。我輕而易
舉地找到了展家村,現在叫甚麼第三大隊第七中隊,我甚至可以記得,當初我.....小展
是怎麼爬上那株老榆樹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問那老年人,當時有沒有一個叫展大義的,可是問來問去,沒
有人知道。”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大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義﹖”
楊立群道﹕“我一進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覺睡醒之後,自然記得
你自己的名字叫衛斯理一樣。”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問甚麼。
楊立群道﹕“我甚至來到了村西的一間相當大破舊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義
以前就住在這裡,有誰還記得他﹖”可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
的,是一族人,我問起他們是不是還有保留族譜,卻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頓,我又追問
如今住在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說出來的也全不對。”
“我已經找對了地方,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小展,也沒有人知道翠蓮,這真令我發狂
,我不斷的向每一個人追問,並且說,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們生產大
隊每個中隊一架收音機,可以送他們抽水機,總之是他們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送。
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許多人,附近百餘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個中年婦
人,扶著李得富來間我。我和李得富對話全部用錄音機錄了下來,你要不要聽﹖”
楊立群一面說,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望著我,我罵道﹕“廢話,快放
出來﹗”
楊立群取過一隻盒子,盒中有幾卷微型錄音帶,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編號,他取過了
第一個帶,放進機內,按下了摯。
我立時聽到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講的是魯南的土語。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聽不懂。
為了方便起見,我講錄音帶上,楊立群和李得富的對話,一字不易,錄在下面。錄
音帶中除了楊,李對話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帶李得富來的那個婦女。另
有一個魯南口音也相當重濃的男人聲音,那是陪楊立群的那個姓孫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上的對話﹕
李﹕(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個叫展大義的人﹖
楊﹕(興奮地)是,老太爺,你知道有這個人﹖
李﹕(打量楊,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一種極奇怪的神色來)先生,你是展大義的甚麼
人﹖你怎麼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楊﹕(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麼人,你也別管我怎麼知道有這個人,我先問你,你是
是不是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李﹕俺怎麼不知道,俺當然知道,展大義,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雙眼有點發直)
楊﹕(又驚又喜,但立時覺出不對)老太爺,不對吧,剛才那位大娘,說你姓李,展大
義怎麼會是你哥哥﹖
孫﹕(聲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別胡亂說話﹗
李﹕(激動,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來姓展,家裡窮,將俺賣給姓李的,所
以俺就姓李,展大義是俺大哥,俺哥倆,雖然自小分開,可是還常在一齊玩,
展大義大俺七歲。
楊立群在這時,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掣﹕“我那時,拼命在回憶,是不是有這樣一
個弟弟,可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或許,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記得起來
。”
我沒有表示異議,楊立群放開了暫停掣。
楊﹕(焦急莫名地)你還記得他﹖
李﹕俺怎麼不記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來,口中喃喃有詞,慢慢地算)他死那年
.......俺.......好像是韓大帥發號施令,是民國.......
孫﹕(怒喝)公元──
李﹕(有點惱怒)俺可不記得公元,是民國九年,對哩,民國九年,俺那年,剛剛二十
歲,俺是屬........(想不起來了)........
楊﹕老大爺,別算你屬甚麼,展大義......他......(聲音有點發巔)他是怎麼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這裡捅了一刀,殺了的,俺奔去看他,他兩隻眼睜大,死
得好怨,死了都不閉眼───
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死在甚麼地方﹖
李﹕死在南義油坊裡,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
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立群又按下了暫停掣,問我﹕“你知道“破鞋”是甚麼意思﹖”
我有點啼笑皆非﹕“快聽錄音帶,我當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楊立群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所以才覺得奇怪。而且
我也可以肯定,那個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蓮。翠蓮的造型,在劉麗玲
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際,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
楊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這名詞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憐
的了,他所愛的,是一個.....一個.....風塵女子﹗”
楊立群對小展和翠蓮當年的這段情,十分感興趣,他又道﹕“小展是一個甚麼都不
懂的毛頭小夥子,翠蓮卻久歷風塵,見過世面,衛先生,你想想,這兩個人碰在一起
,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我悶哼了一聲,不予置評,而且作了一個手勢,強烈的暗示他,別再在這個問題上
兜圈子,還是繼續聽錄音帶好。
可是楊立群卻極其固執,還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那情形,就像貓抓到了老鼠,
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楊立群在這樣說的時候,面上的肌肉跳動著,現出了一股極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
心中不禁駭然。
第一次遇到楊立群,我就看出,楊立群有嚴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學中,很常見的
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楊立群的情形,卻恰好與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學上,
以前是不是有過楊立群這樣特異的例子,只怕也沒有一個專門名詞。所以只好姑妄稱
之為“精神合併症”。
楊立群的癥狀是﹕他將他自己和一個叫小展的人,合而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
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個女人給殺死,臨死之前,心中充滿了恨意,如今在楊立群的
身上延續。
本來,這只是楊立群一個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時
由於不知道事態這樣嚴重,向楊立群講了劉麗玲的夢。
那使得楊立群知道,殺小展的翠蓮,就是某一個人。
既然在精神狀態上和小展合而為一,他自然也會將翠蓮和劉麗玲合而為一。也就是
說,如果他知道了劉麗玲在夢中是翠蓮,或者說,他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那
麼會對劉麗玲採取甚麼行動﹖
毫無疑問﹕報仇﹗
這種推論,看來相當荒誕,但是在楊立群如今這樣的心態下,卻又極其可能成為事
實。
我慶幸只說了劉麗玲的夢,而未曾講出做夢的是甚麼人,我也相信,楊立群沒有機
會找出做相同的夢的人是劉麗玲。
當時,我聽得楊立群這樣講,一面心中駭然,一面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他的這種想
法。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心中很恨一個人﹖”
楊立群的反應來得極快﹕“是的。那破鞋﹗我曾這樣愛她,迷戀她,肯為她做任何
事,可是她卻根本不將我當一回事,她殺了我﹗”
我聽得楊立群咬牙切齒地這樣講,簡直遍體生寒。我道﹕“楊先生,你弄錯了,那
不是你,那是小展。”
楊立群跿地站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錄音機﹕“聽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
,以前確然有這件事發生過。”
我點頭﹕“我同意。不必聽完,也可以肯定。”
楊立群一字一頓,說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結舌,無話可說。我的反應還算來的十分快,我停頓了極短的時間,就道﹕
“你這種想法,是一種精神病───”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
他又將他的心態表達了一遍,接下來他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
楊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夢中是翠蓮的那個人是女人,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只
好暫時稱她為某女人,這個某女人就是翠蓮,翠蓮也就是某女人﹗”
楊立群在這樣講的時候,直瞪著我,緊緊握著拳,令得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音
,看來,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當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楊立群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問甚麼。”
我“嗯”地一聲,楊立群立時接下去道﹕“你想問我,如果見到了某女人,會怎麼
樣,是不是﹖”
我無話可說,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表示我的確想這樣問。
楊立群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十分怪異,像是他已經報了多年的深仇大恨
一樣,有一股極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聲說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
要是讓我遇上了她,那還用說,某女人曾經怎樣對我,我也要怎樣對她。”
當楊立群在高聲縱笑和叫嚷之際,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覺察到就
在那時候,白素已經用鑰匙打開大門,走了進來。
我一直瞪著楊立群,楊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白素的進來。要不是白
素先開了口,我們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聲音十分鎮定﹕“那個某女人,曾經對這位先生,做了些甚麼﹖”
白素顯然是聽到了楊立群的高叫,才這樣問。楊立群的精神極其不正常,白素的話
,令得我和楊立群都跿地震動了一下,楊立群立時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滿
了敵意。
我忙道﹕“這位是楊立群先生,這是白素,內人。”
楊立群“哦”地一聲,神態恢復了正常,向白素行禮,白素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
下。楊立群向我望來,低聲道﹕“衛先生,向你說一句私人的話。”
白素十分識趣,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講,立時向樓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向
我說道﹕“我拿點東西,馬上就走,門外有人在等我。”
楊立群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我將你當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將這一切告訴你,
你明白───”
我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須說明一點,當日,在簡雲的醫
務所中,聽你敘述了夢境,回來曾和白素討論過。”
楊立群的神情大是緊張﹕“那麼.........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搖頭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經常做一個怪夢,絕想不到你的精神狀態
不正常。”
楊立群對我的批評,絕不介意,呼了一口氣﹕“那還好。還有,她.....尊夫人是不是
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夢這回事﹖”
某女人的夢,我就是因為白素認識劉麗玲而知道的。可是這時,我想到楊立群一定
會用盡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雖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論,應付有餘,可是何必替她去多
惹麻煩呢﹖
所以,我在聽到楊立群這樣問之後,我撒了一個慌﹕“不,她不知道。”
楊立群“哦”地一聲﹕“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我冷冷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剛才我對你講的一切,哪些照片,你
聽過的錄音,這件事,別對任何人提起。”
我道﹕“當然,沒有必要。雖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證明了一種十分奇妙現象的存在
,證明了一個人的記憶,若干年後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系統中出現。”
我所用的詞句,十分複雜,我自認這樣說法,是最妥當了。
可是,楊立群聽了之後,卻發出了連聲冷笑﹕“洋人學中國人說的笑話,你可曾聽
過﹖洋人忘了如何說“請坐”,就說﹕“請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點尷尬﹕“一點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剛才講的話,不發生任何關係。
楊立群道﹕“事實上,只要用簡單的一個名詞,就可以代替你的話。我證明的奇妙
現象是﹕人,有前生。”
我攤了攤手﹕“好,我同意。這是一個極了不起的發現,有如此確實證據的例子,
還不多見,你的發現,牽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牽涉到靈學,玄學種種方面──”
我講到這裡,略頓了頓,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繼續聽錄音帶﹖”
因為看到他已將那小錄音機收了起來,所以才這樣問他。
誰知道楊立群立時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為甚麼───”
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錄音機,表示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將之收起來。
我再也想不到楊立群竟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我不準備再讓你聽下去。”
我跿地一呆﹕“那怎麼行﹖我只聽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經確實知道當年發生的事,
我還沒有聽完,怎麼可以不讓我聽﹖”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抗議,只道﹕“還有很多發現,更有趣,可以完全證明人有前生
的存在,確確實實的證明,不是模稜兩可的證明。”
楊立群的話,聽得我心癢難熬。證明人有前生,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
所牽涉的範圍之廣,真是難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靈魂的存在。這是我近年
最感興趣的問題,當然不肯放過一個能在這方面得到確實證據的機會。
我連忙道﹕“那麼,讓我們繼續聽錄音帶,聽完錄音帶之後,再───”
楊立群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不,不再聽,讓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跿地一怔,楊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
足一樣。如果你想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須同時滿足我的好奇心。”
殺那之間,我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跿生,提高了聲音﹕“楊立群,你這個王八蛋,你───”
楊立群立時搶過了我的話頭去﹕“衛先生,我是一個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應該
公平交易。”
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講全部我所搜集
得到的資料,毫無保留地交給你。”
我已經料到楊立群的意圖,這時,這個意圖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講了出來,那
更令得我怒意上揚,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拳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三下短促的汽車喇叭聲響,白素來的時候,曾說門外有人
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覺得她進來太久,在催促她。
同時,白素也自樓梯上走了下來﹕“怎麼一會事,我好像看到有人喪失了他的紳士
風度。”
我悶哼了一聲﹕“去他媽的紳士風度。”
楊立群用手指著我﹕“記得,我現在是楊立群,一個成功的商人,不是一個愚蠢的
鄉下小夥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點甚麼,一定要付出代價。”
我瞪著他,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楊立群已經收拾好一切東西,向我和白素揮了揮
手,,向門外走去。白素來到我的身前,大約這時我的神情,沮喪氣惱到了極點,所
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咦,怎麼了﹖看樣子你打了一個敗仗。”
我有點啼笑皆非﹕“楊立群這小子───”
我才講了一句,外面又傳來了兩下按喇叭的聲音,我道﹕“送你回來的是甚麼人,
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劉麗玲。”
送白素回來的是劉麗玲,這本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劉麗玲本來就是好朋友
。可是這時我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像是遭到了電極。
劉麗玲﹗
劉麗玲的車子,顯然就停在我住的門口,而楊立群,正從我住所走出去。
楊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劉麗玲。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本來也沒有甚麼特別,人生這樣的遇合,不知每分鐘有多少宗
。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情形卻不同。
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楊立群要盡一切力量找尋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
白素看到我神態如此異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還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剛才向
她介紹“楊立群”這個人的名字之際,她未曾留意。可是這時,她看到了我吃驚的程
度,她一定已經明白。
她在殺那之間,神情也變得十分吃驚,以致我們兩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
聲道﹕“他們兩個──”
我壓低了聲音﹕“希望楊立群走過去,沒看見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出去看看。”
我點著頭,我們一起走向門口,推開門,一推開門,我們就呆住了。
我們所看到的情景,其實普通之極,不過是一男一女在交談,一個在車內,一個在
車外,但是這一男一女,是楊立群和劉麗玲﹗我的心頭怦怦亂跳,臉色泛白。
看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的神情,顯然由於初次見面,在有禮貌的交談,但是我卻已
像是看到了一種極其凶險的凶兆。
這種看到凶兆的感覺,強烈之極。
劉麗玲的前生,曾殺死了楊立群的前生,楊立群已經肯定地提到過,如果他找到了
某女人,他就要報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講話。
當然,楊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講話的那個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們從
此相識,交往下去,他總會有知道的一天。而當他知道了之後,結果如何,真叫人不
寒而慄。
一時之間,我僵立著,心中亂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報,孽緣這一類的問題。本
來,人海茫茫,楊立群和劉麗玲相識的機會,講起或然率來,真是微乎其微。可是,
偏偏一個湊巧的機會,他們相識了,而他們的前生,又有著這樣糾纏不清的關係。
我突然又想起,楊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證明的事,而他也根據反證,證明了他和劉麗
玲的前生。
楊立群和劉麗玲,由於前生有糾纏,所以今生無論如何,總有機會相識。這樣的因
果,如果反過來說,是不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他發生各種各樣不同關係的其他人,全
在前生和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糾纏﹖
想到這裡,我心中更亂,無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猶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斷定,她心中一定
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個問題。
而眼前的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也好像講得越來越投機,劉麗玲打開車門走出來。
劉麗玲本來就是一個極能吸引人的美女,這時,她只不過隨隨便便穿著一條白色的
長褲,和一件碎花襯衣。可是卻襯的玉腿修長,織腰細細,再加上長髮飛揚,風姿之
佳,任何男人看了,都會自心中發出讚嘆聲來。
而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自車中跨出來,顯然是整個人都叫劉麗玲吸引過去,他雙眼
之中露出的那種光芒,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熱戀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觸到這
種眼光,就可以立時感到﹕這個男人,心中正對我感到極度的興趣。所以,我看到劉
麗玲一接觸楊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時現出了一種矜持的神態,避開了楊立群的目光。
而楊立群,也顯然壓製著他心中的熱情,維持著紳士的禮貌。
當劉麗玲向他伸出手來之際,他們只是輕輕地互握著,而且立時鬆開了手。
接著,我又聽到他們在互相交換著名字,劉麗玲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探
進頭去,看看車子。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兩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們都想問對方一句話﹕“怎
麼樣﹖”可是都沒有說出口來。
我向前走去,盡力維持鎮定,向劉麗玲揮了揮手﹕“原來你們認識的﹖”
劉麗玲掠了掠頭髮﹕“才認識。他走出來,說女人不應該開這種跑車,我反問他為
甚麼,他講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楊立群在察看車子的儀表,聽得劉麗玲這樣說,自車廂中縮回身子來﹕“這種高級
跑車,專為男人駕駛設計。”
劉麗玲一昂頭﹕“我用了大半年,沒有甚麼不對勁。”
楊立群笑了起來﹕“當然,它可以行駛,但是它的優越性能,全被埋沒。”
劉麗玲側著頭,望著楊立群﹕“請舉出一項這車子的優越性能。”
楊立群道﹕“從靜止到六十哩,加速時間是六點二秒,有一種更新型的,已經進展
到五點九秒,我看你就無法發揮這項性能。”
劉麗玲的微笑,掛著一絲高傲﹕“要不要打賭試一試﹖”
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在爭執,但是一男一女發生這樣的爭執,那正是感情發展的開
始。
而我極不願意看到楊立群和劉麗玲有感情發生。所以,當我看到劉麗玲一問,楊立
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應,我忙道﹕“不必賭了,劉小姐有高級駕駛執照,一定可以
發揮這車子的最佳性能───”同時,我又推著白素﹕“劉小姐剛才催了你幾次,你
們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車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車,劉麗玲載著白素離去,那麼,就算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就雙眼
發光,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相遇的機會,那麼,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
白素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輕輕推了一下,立時想跨進車去。可是,
劉麗玲卻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這位楊先生輕視女性,應該得到一點教
訓。”
楊立群隨即仰天打了一個哈哈,一副不以為然,只管放馬過來的神態。劉麗玲立時
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也老實不客氣地上了車,劉麗玲坐上了駕駛位,關上
了車門,向白素說了一聲“對不起”。“轟”地一聲,車子已經絕塵而去,轉眼之間
,便已經看不見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兩個人之間,我更像傻瓜一些。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們認識了。”
我重複道﹕“他們認識了。”
白素又道﹕“他們相互之間,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興趣﹗”
白素道﹕“那怎麼辦﹖”
我搓著手﹕“沒有辦法。剛才我想到過,由於他們前生有糾纏,今生一定會把糾纏
繼續下去,所以,不論怎樣,他們總會相識。”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糾纏的緣故﹖”
我嘆了一聲﹕“照我剛才的想法,豈止是夫婦,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鄰居,以
及一切相識,更甚至是在馬路上對面相遇的一個陌生人,都有各種因果關係在內。”
白素的神情有點發怔﹕“那,是不是就是一個《緣》字呢﹖”
我攤著手﹕“緣、孽、因果,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就是那樣。”
白素嘆了一聲﹕“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如果有了感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楊立群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不要做這樣的假設,要假設楊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結果一樣。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
翠蓮殺了小展。照因果報應的規律來看,這一生,當然是楊立群把劉麗玲殺掉。”
白素跿地一震,叫了起來﹕“不﹗”
白素平時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時,她感到了真正的吃驚。不但是她吃驚,
連我也一樣吃驚。
一件可以預見的不幸事,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白素道﹕“我們應該做點甚麼,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廣大,只怕也扭不過因果規律吧﹗”
白素不斷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我想了一會﹕“我們不必站在街頭上討論這件事,你想到那裡去﹖”
白素道﹕“本來想去買點東西,現在不想去了。”
我輓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半晌。
我道﹕“讓劉麗玲知道,比較好些﹖她和楊立群交往會有危險﹗”
白素苦笑道﹕“怎麼告訴她﹖難道對她說,和楊立群維持來往,結果會給楊立群殺
掉﹖”
我被白素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當然不是這樣對她說,我們可以提醒她,楊立群就
是她夢裡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麼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裡有數,她前生殺過小展,小展今生是楊立群,有前世
因果的糾纏,楊立群會對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會和楊立群來往,會疏遠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澀﹕“如果有因果報應這回事,難道可以
籍一個簡單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話,那我們還是───”
我不等她講完,就接下去道﹕“那我們還是別去理他們好。”
白素喃喃道﹕“聽其自然﹖”
我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好聽其自然。”
白素嘆了一聲﹕“聽其自然﹗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我們已經預測到會有一個悲
慘的結局,但是卻無能為力,等到慘事發生之後,我們是不是會自咎﹖”
白素問的,正是困擾著我的問題。但是我沒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會有,任何人
在我們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有甚麼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會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內疚,因為事情並不是我們促成的
,前世的因果糾纏,今生來了結,那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輓回的
。”
白素又嘆了一聲,說道﹕“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還想做一點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堅決﹕“我要盡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楊立群之間感
情發展的經過,和他們相處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麼用﹖”
白素道﹕“現在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希望在緊要關頭,盡一點力,盡可能阻止慘
事的發生。”
我沒有再說甚麼。
反正照白素的計劃去做,也不會有害處。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