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者 作者:Sabinehua
她和她的男人就像一對不成雙的襪子:一隻是透明絲襪、另一隻是灰渣渣的厚毛襪,出門時套在褲管和靴筒裡其實不妨礙觀瞻和步行的舒適,可要在別人家裡脫鞋進門時不免要費上一番躊躇,所以在公開場合同時見到他們兩人的機會是很罕見的,儘管他是那麼一個善於交際的藝術家,他在各種宴會和展覽場上始終保持著三十歲以下的熱情和自由。除了在床上以外,他從不自稱是她的。
她喜歡踡縮在夜藍圓轉椅上安靜地注視著他在電腦前工作的背影,喜歡他把瞌睡得迷迷糊糊的她搖醒然後帶到床上去做愛,喜歡看他在她上方猛烈衝刺時半閉的眼白閃耀著金屬的光芒。他在工作和性兩件事上專注的程度是不分上下的,原始的直覺和無畏的膽識構成了令她難以抗拒的男性魅力,但它同時也是她煩惱的根源。三年前那個可紀念的日子,她終於像個獲頒獎狀的小學生一樣從他手上取得他家的備用鑰匙,她就把自己快樂地反鎖在他的世界裡,嚴防著任何陌生女客入侵的可能。然而他的世界廣大得遠超乎她的想像,簡直就像擁有數不清的星辰和一個太陽系的宇宙一樣,他的公寓只是其中一顆他並不怎麼渴望的恆星。他的心思完全被會議、企劃案、義賣活動、募款餐會和他的工作伙伴就盤據著,他是繞著自己的偉大夢想而運轉的太陽,他常常這麼自豪且感性地說,所有在他身旁的人都能得著他的照耀和溫暖,也都會因為他的存在而重新發現對生命的熱愛。
第一次在幼稚園音樂義演會上見到他,她就被他的自信瀟灑的外表和扣人心弦的演說給徹底迷住了。之後她要到他工作室的電話號碼,精心打扮地出現在他沒預期會碰見她的場合,打聽到他最愛吃鼎泰豐的蟹粉湯包和天水街的川味臭豆腐,就騎了機車冒著寒風替他買了來。最初幾次見到她時,他習慣性地泛起友善的笑容,但沒有半毫的驚訝或興奮;等到她在他眼前出現的次數頻繁且無畏他人的眼光向他示好時,他以優雅而忍耐的姿態接受了,一種半帶警戒半是得意的神情卻逃不過她的眼睛。
「你愛在我身上做什麼都行,我是你的。」她夢見他用沾滿了彩虹顏料的筆在她的裸體上作畫,他溫熱的舌頭伸進了她的喉嚨直達她的胃底,他把她的頭髮一根根拔下來用三秒膠黏在她的腋窩和陰部,他的陰莖漲大得令她愛慾頓生,但是他做了個威嚇的手勢阻止她接近,他緩慢而有節奏地自慰著,俊美的臉如大理石雕像般凝靜。他像一座雕像噴泉般站在她的上方,她歡快地發出一聲低喊,閉上眼張嘴貪飲那噴射而出的稠白甘霖。她從夢裡醒來時不由得臉紅了,全身的肌膚發燙,但是她願意付高昂的代價再回到夢裡。她做了一百夜和這大同小異的夢,這顯然是個預兆,是命運之神在冥冥中指點她。她決心要讓它實現。可能因為預期中的快樂加了太多的染料和想像力,等到她真的引誘他上床之後,卻覺得像是硬生生吞進了一顆橄欖,沒有任何值得回味的記憶,只有吞下橄欖是確定不移的事實。
有一次張園長很熱心地要替她作媒:「王老師今年也二十六歲了吧?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囉!」
「人家早就有男朋友啦!」旁邊的同事幫腔說,還朝她擠擠眼睛。其實那同事也只是無意中發現了她皮夾裡的一張相片,那還是她偷偷從他的相簿裡撕下來的。
「哎喲!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這麼神秘!交往多久了?打算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
她笑了笑,沒有接口。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會名正言順地完全屬於她一個人。
要使一個男人離不開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讓他毫無抗拒能力地依賴她。她替他買內衣褲、在他出國的時候替他餵狗、每天替他打掃房子、在他需要的時候任他盡情在她身上發洩。他不止一次告訴她別在工作的時候用熱茶和剛做好的飯菜打擾他,她就安靜而忍耐地眼看著她費盡心思為他做的食物慢慢變涼,然後帶著怨恨的表情把它們扔到垃圾筒裡,但是他看不見她怨恨的表情。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事,你至少跟我說句好話嘛!」她不出聲地說。
「….」他鎖著眉頭注視著電腦螢幕上複雜的程式。
「我愛你。」她抱著他汗漓漓的裸背深情的說,他拍了拍她的臉頰,翻過身去墜入了沒有她的夢淵。
「我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對你來說我只是個老媽子和陪你睡覺的妓女!」她忍不住憤怒地朝他吼叫。只要他過來擁抱她,在她耳畔低語著他不能沒有她,她就會甘心地被他馴服。然而他只是埋頭讀著他的文件,把煙蒂一根根在她為他買的紫水晶煙灰缸裡捺熄,淡淡地說:
「我早就說過了,我不適合妳。」
她拎著皮箱離開他的公寓,但是她讓手機整天開著,只要他一通電話,她隨時會奔回他的身邊。她的自尊強捺著她想見他一面或聽聽他的聲音的衝動,他會需要我的,她想,只要他求我,我會不計前嫌地原諒他對我的冷淡。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淚流滿面地跪在她面前求她回去,她的手機也從來沒有響過。有另外的女人取代了我的地位?是了,他身邊永遠有不同的女人虎視眈眈。這疑懼折磨得她茶飯不思,最後她又拎著皮箱出現在他的公寓裡,他仍然漫不經心地吃著她為他特別燉製的雞湯,照樣在和她做完愛之後翻身睡著,就好像她只是暫時離家去散個心而已,而她想到能重新取得這個床位,心中便湧起一個月來不曾有過的安寧和滿足,偎在他散放著麝香氣息的背上甜甜地入睡了。
同樣的戲碼反覆了無數次,最後她總算謙卑地屈服在對他的愛情之下。她樂於向她的朋友承認她離不開他,說的時候她把聲調刻意提高,使她們眼神裡不以為然的同情轉為肅然起敬的欽佩,她覺得自己就像穿上玻璃鞋變成公主的灰姑娘,只是這雙耀眼的玻璃鞋太緊了點,她得時時強忍著不讓痛楚的眼淚掉下來。
她樂於服從他指派給她的命令:在他的屋子裡不許接聽他的電話,不能出現在他的公開聚會上,不許向別人自稱是他的女朋友,還有,最最要緊的是,他仍然保有和其他女人約會的自由。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電影和小說裡不都宣揚這種犧牲奉獻才是真正偉大的愛情嗎?
但最近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他常常到了凌晨兩三點才帶著渾身的酒味回家,甚且有幾天都沒有回來過夜。
「妳說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她在電話裡哽咽著問我,她是我在這家心理協談中心擔任電話義工三個月來第一個接手的個案。她的嗓子像游絲一樣時續時斷,詞彙也很有限,多半是從流行歌曲和通俗小說上面借來的現成句法:「這輩子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他是我生命的全部」等等,我必須發揮想像力,像拼圖一樣慢慢地把她真實的情況一塊塊接合起來。按照我過往冷竣的批判習慣,我會立刻給這個案例貼上籤然後歸檔:「沒有自我的女人」,她的感情和她的痛苦其實並不是因那個無情男人而引起,而是無意識地從主流情愛文化中複製出來的。但是接受了諮詢義工的訓練之後,我得盡快剔除掉自己天性中的譏誚和近乎殘酷的分析本能,把我原本的低音提高五度,用陽光般溫暖明亮的聲音去傾聽、提示、引導、安慰、做結、轉介,幫助每個打電話來求助的受罪靈魂。
天知道我起初興緻勃勃地來當義工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市政府裡單調的公務員生活讓我覺得生命空虛,就有那麼一天在看報時這念頭突然鑽進了我的腦袋裡---既然我有穩定的收入、單身、沒有遠大理想、剛剛結束一段戀情且很想藉著忙碌忘掉它,為什麼我不能學以致用地去幫助別人呢?大學時代我念的是社會工作系,我對那些課程並不比對法國電影更感興趣,但到底還是拿了個文憑,也用了我在話劇社學到的演技表現出了合於督導員標準的熱心溫和正向之類的人格特質,所以我才能每星期三晚上固定坐在這裡聽著陌生的女人傾訴著她感情的失意。我坐在那小小的透明電話間裡戴著耳機聽她叨絮說著,翻著朱德庸的四格漫畫;另一個我卻游魂到三條街外的一個爵士樂酒吧內,紮著馬尾的男人咂了口苔綠瓶身的海尼根,向逐漸安靜下來的群眾掃視了一圈,人人都覺得他那雙明澈銳利的眼睛看見了自己而愉快的顫慄了,但我知道他誰也沒看見,他朝貝斯手昂起頭,在鋼琴上奏出瑟隆尼斯孟克的"Sweet and Lovely"的第一個音符。夜晚在柔軟的藍調中慢慢沸騰。
這個自稱是小蘋的幼稚園老師是個很寂寞的人,她依靠著一個逃避現實且缺乏感情決斷力的男人溫情的殘餘而非她的教職過活。我在自己心裡這麼結論著,卻不能把它記錄在值班日誌上,主觀或帶有情緒的價值判斷在諮商過程中是不被允許的。但是我奇怪的是小蘋從來不能清楚地說明她那有工作狂的男友究竟做的是什麼救民濟世的偉大事業,聽上去他似乎在組織並且管理一個相當重要的私人營利機構,可是他的資金很有限,所以他必須到處運用他的藝術才華去募款,例如籌辦畫展或開設藝術講座之類的。她極端崇拜他,他有異乎尋常的藝術感受力和才華,他有政治家雄辯的說服力和工程師精準的聰穎,他有富於磁性的美妙嗓音,他有令人著迷的溫柔眼神,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拒絕渺小平凡如她的女人傾心的愛。我從她破碎而陳腐的詞語中為自己重新塑造出她的情人完美的形象,對她來說這個男人完美得如同印度天神,對我而言他只是個被女人寵溺得過份的自私混蛋。
「我要妳誠實的告訴我,小蘋,他愛妳嗎?」
(誠實點吧,我和妳都很清楚知道答案是什麼。)
她猶豫了三分鐘,在那空檔中,漫畫裡的小紅和她的痞子男友去看電影,螢幕上的俊男美女讓他們得到暫時的滿足,還有散場後更深的歎息。「如果他不愛我,為什麼他要跟我….」她囁嚅著。
「聽我說,男人和女人是很不一樣的,他們不見得會喜歡每個和他們發生性關係的女人,」這句話是從夜間影集「急診室的春天」那個花心的羅斯大夫的台詞,他像個關懷的師長一樣勸告一個被當作性玩物的未成年女病人:「妳應該好好珍惜自己,耐心地等待那個真正愛妳的人出現。」
(噢天哪!多麼有道理卻又多麼陳腔濫調。)
「妳根本不認識他,他不是那種人!他只跟他愛的女人在一起!」她尖叫起來,我趕緊把耳機拉遠一點,她還在那邊直著嗓子發出母雞捍衛小雞的喊叫:「他對我很好,去年有人送了他一串好漂亮的蜜臘,他說我喜歡就給我!還有,我上個月重感冒的時候,他寧願挨餓也不讓我起來幫他弄早餐,他說他要減肥,我知道他是捨不得讓我太辛苦了,他一向很疼我的….」
督導員在窗外警告地看著我,我趕緊藏起漫畫,苦笑著把耳機戴回去,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等到小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才像個數拍子的歌手那樣找到了適當的切入點輕柔地發聲:
「好的,我知道他愛妳,但是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一直很困擾著妳是不是?」
她啜泣著,沒有否認。
「妳很不快樂,對不對?可是妳要知道妳有權利讓自己快樂,而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妳和男朋友的關係處理好。妳要不要試著跟他談談目前最困擾妳的事?」
「他從來…從來不聽我說話,」她抽噎得很厲害:「他說我跟他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沒有辦法溝通。」
啊!把吃苦當成吃補的戀愛中的盲人,妳的名字是愚蠢!
「下禮拜五她一定又會準十點打來,你看著吧!七個禮拜以來都談同樣一件事,反反覆覆地繞著圈子打轉,煩死人了。」我仰頭灌下一大口加了檸檬片的Corona,像剝下套裝高跟鞋躺在我的床上一樣放鬆自在,爵士鋼琴手哼著歌,把我光裸的手臂當鍵盤靈巧地撫弄著,漸漸彈到接近腋窩的高音階,我啪一聲把他的手打掉。
「會打電話到心理諮商中心的人其實並不是真想尋求幫助,妳想過嗎?他們只是找不到談話的對象。」他的手指在我的金黃色酒瓶上找到了伸展的新地盤,反射著流轉霓虹的眼睛仍然緊盯著我。
「我知道你接著要說,像我這樣會去當電話義工的人,肯定是想拿陌生人精采的真實故事來彌補自己生活的空虛。」我們都放聲笑了起來,笑得不可遏止。某種具有啟示性的光芒像在黑暗中嚓地一聲點亮的火柴,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是什麼,他驀然把我的手拉過去按在他柔軟的薄唇上。
若是我把手收回來,那對漂亮而動情的眼睛會頓時熄火;若是我默許著他的舉動,那麼接下來的一切就像好萊鄔的約會電影一樣老套。我既不想抑制自己的慾望當個不可侵犯的聖女,也不想在一夜激情之後成了怨女,那麼第三條中間路線在哪裡呢?有時候我多希望時間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凝止不動,好讓我對自己下一步行動做出周密的考慮而不致懊悔,但遺憾的是我們總得在懊悔中才學會怎麼做決定。
爵士鋼琴手狡黠的目光誘惑著我:「讓我猜,妳正打算告訴我妳不打算和剛認識一星期的男人上床,對嗎?」
「猜錯了。」我笑得很放浪,雖然那不是我習慣的表情:「我在想,我是你這星期第幾號獵物?」
一切都不可以當真。當真的人在這個遊中註定是個輸家。
「告訴我,妳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一個新的星期五,我嗅著指尖上爵士鋼琴手殘留的煙草香味,套著耳機向虛空問話,問我自己,也問小蘋。雖然她的答案已經再清楚不過,我卻不知道我的答案要到哪裡尋找。
和心愛的男人結婚,和他生許多的孩子。這是女人生命的志業。縱使這男人總在外面流浪,但總有一天他會累了,那時候他會回報她耐心的等待。我不由得想像假如我是那個男人,當我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裡,見到的是搖著尾巴歡迎他的狗和永遠不了解他的女人,我倒寧願回到一個連責任和義務也不存在的空房間,至少那裡沒有絕望而執拗的愛情氣息。
她向我傾訴著她的寂寞和不甘心。他坦承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她溫柔美麗而且非凡的聰明,他只有跟她在一起才能感到生活的快樂。她和他吵了一架,責罵他無情無義地利用她,最後哭著求他原諒,她不在乎他有別的女人,只求他別扔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走了,住在那個女人的公寓裡。她發瘋似地在那女人的公寓樓下站了一天一夜,朝著樓上叫罵。她眼睜睜看著他摟著那個女人上了他的跑車,她追在車後沒命地跑著罵著,紅燈一閃,車子停了下來,她拿出預先藏好的水果刀搶上去刺進那女人的胸口,驚叫聲中她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那是她自己。
說完了這個夢她得意地解釋,他最愛的永遠只能是她,誰也休想把他從她身邊搶走。
「但那只是妳的夢而已…」
「不不,妳難道還沒聽懂嗎?不管是夢還是真的,都一樣,他是我的!」
我聽了只覺得脊樑發冷,這個女人被自己的愛情弄得神經兮兮了。
我向督導員要求改換我的值班時間,理由是因為我開始上英語會話課了,我只剩下星期二四兩天有空過來。督導員把一張扁臉皺得像顆苦瓜,懷疑地看著我。
「值班的時間是很難更改的,這個理由不算充份。」
我只得硬著頭皮老實告訴她,這個案對我來說越來越困難了,我想我沒有信心和能力去做好諮商員的工作。
「啊!」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來,半笑不笑地瞅著我說:「這樣妳就更沒有理由調動班表了,這個小蘋每天都打電話來,妳調到哪一天都是一樣的。妳以為諮商員可以像心理醫生一樣提供完整的治療嗎?不,我們沒有這麼偉大,我們只能提供一些簡單的同理心服務,更明白的說,我們只是一群聆聽者。打電話來的案主並不是個個都需要幫助的,他們所要的只是有人能夠聽他們說話,讓他們的情緒獲得抒解的管道而已。現在肯耐心聽別人說話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們的服務有更迫切的必要性,特別是在人際關係越來越疏離的都市裡。這些我想妳在加入義工之前都應該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才是。我記得妳是科班出身的,這點簡單的道理應該不需要我再提醒妳吧?」
是的,耐心、溫和、專注、頭腦清晰,再加上無動於衷,才能扮演好一個成功督導員的角色。
爵士鋼琴手新近得到一份工作,必須花兩星期的時間進錄音室去替一個剛出道的女歌星伴奏。我到錄音間去看他的時候,彷彿踏進了異次元的世界,到處有穿著皮衣染紅頭髮的龐克,在發出汗餿味的密室裡抽著煙瞎晃,用我聽不懂的術語互相傳遞訊息。天花板上垂下蛇樣的各色電線和麥克風,複雜的機器像蹲踞的怪獸在昏暗中閃爍著幽藍的光澤和火炬般的眼睛。隔著厚厚的玻璃,我瞪著那些人,那些人也當我是外星人一樣地瞪著我。
「找誰?」一個穿縐襯衫的傢伙探出頭來朝我不耐煩地嚷。我猶豫著說出爵士鋼琴手的名字。
「誰?沒這個人,閃吧!喂,要開始錄了。現場安靜!」
「哎等一下,誰找Ken?我剛在後面巷子口的Seven-Eleven還看到他在買煙的,大概就快回來了,他還有一首還沒做完咧!」龐克之中一個較年輕的喊,朝我打量了一下,嘻開塗得艷紅的嘴唇笑了,附耳跟旁邊的同伴說了句話,兩個人又不約而同地望向我。
他們打量貨物的眼光並沒有逼得我落荒而逃,像是要確認自己的勇氣一樣,我像根樹椿那樣頑固地站在原地。錄音間裡電吉他慘厲地嘶吼了起來。
一隻手從後面摟住了我的腰,同時有暖氣癢癢地噓在我的耳根下:「怎麼來了?」
「來看你是不是乖乖的在賺錢哪!」我回身抱住他。錄音間裡的人都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吃過飯沒?來,我這裡有…」他的行動電話忽然響了,他拿起來很快地掃視一下螢幕,皺緊了眉頭。他拍拍我的臉頰,旋身到走廊的盡頭去講電話。講了幾句,他把電話遞給我。「有人想跟妳說話。」
我詫異地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接過電話。
「不要臉的女人!我警告妳!Ken是我的,妳不准跟他在一起,聽到沒有!妳要是還繼續糾纏他的話,我會讓妳死得很難看….」電話那頭是個女人尖厲地吼著,我沒等她說完,把電話默默遞還給他,轉身就走。
同樣的星期五,同樣的小蘋。
「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我真的不能沒有他。可是他說他根本沒有愛過我,我知道他心裡面有別人了…」煩死人的嗚咽聲。
「好哇!那就繼續這樣吧!反正他也甩不掉妳,妳就這樣跟他耗下去吧!」督導員警告的大扁臉又出現在玻璃窗外了。
她怔了一下,停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問:「妳怎麼了?今天心情不好?」
「是啊!我心情不好,我搶不過妳,他是妳的,可以了吧?這麼沒種的男人妳也要,我瞧不起妳!更瞧不起他!你們愛怎麼搞就怎麼搞吧!別把我跟你們這些無聊的傢伙拖下去瞎攪和!」
她第一次笑出聲來,笑聲輕快得像馳過草原的單車:「哈!原來是妳,原來Ken一直想著的就是妳。我贏了!我贏了!」
「就算妳贏了吧!」我洩氣地說,那端的話筒噗一聲斷了線。
話機上閃著紅燈,有新的電話打進來了。我清了清喉嚨,撳下接聽鈕,明知道對方看不見仍然要做出甜美的笑容,這是接聽電話的首要步驟。
「心理諮商中心您好,敝姓湯,請問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我…我好寂寞,沒有人愛我,連我爸媽都不關心我…」剛變聲的男孩在那頭像背書一樣平板地說。
幸好沒有陷得太深。腦袋裡翻來覆去只有這句話,像是安慰,又像冷笑。我的眼淚滴下來,瞬間沒入了麥克風細小的收音孔裡。
小蘋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