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他是王爺,病弱體虛只剩一口氣的那種,
她是平民,悲慘到要被賣至妓院的那種,
因為一碗粥,他們的命運悄悄有了交集,
快要病死的多了一口氣,快要賣笑的暫時不必笑,
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從此,他成了她的二爺,她成了二爺的廚娘,
可這位病美男是怎麼回事?
吃飯見到他也就算了,
無時無刻都能遇見他鐵定是有鬼吧?
且看在煮飯一年就有很多銀子拿的份上,
有時她就稍稍「犧牲色相」被他莫名緊抱不放,
但看他的樣子,似乎想吃的不僅是她做的菜那麼簡單……
楔子
叩地一聲,御書房裡,當今聖上手中吸飽硃砂的筆掉落在正在批閱的奏折上,硃砂慢慢的暈染開來,形成一片艷紅。
可皇帝看也沒看一眼,只瞪著立於御案前的白袍年輕男子—王朝現任國師,年僅二十八,是前任國師最年輕卻是最得意的弟子。
「你剛剛說什麼?」皇帝咬牙,一字一字地說得清楚。
「臣言,楠王爺度不過明年端月初十。」
「大膽!」皇帝怒喝拍桌,猛地站了起來,一雙眼怒瞠充血。
國師對於九五之尊的怒喝卻是無動於衷,連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皇上,臣夜觀天像,王爺主星之南現輔星,代表貴人現世,若王爺往南行之,或有遇貴人之福,屆時便能逢凶化吉,安然度過。」
「時節即將入冬,國師要朕讓楠弟在這種時期離開京城?」
「皇上,臣僅是如實所述所觀之像,做決定不在臣的職責範圍之內。」
「若遇不到貴人呢?」皇帝沉沉地問:「你說「或有遇貴人之福」,就表示不一定能遇到,此次南行若沒遇到貴人呢?」
「若王爺不幸未與貴人相遇,也只是像留在京城一樣,度不過明年端月初十。」
皇帝聞言跌坐在龍椅上,一臉慘淡。
國師的能力他最清楚不過了,三歲便通陰陽,精蔔算、奇門遁甲之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六年前端月初十的深夜,若非當時年僅十二的國師入夢警告喚醒他,他也來不及趕上解救楠弟,也因此在他登基之後,便封他為新任國師。
「楠弟……知曉此事嗎?」皇帝一臉哀慟。
「王爺不知,亦不可知。」
「朕……明白了,朕會好好的考慮。」
「皇上,要快,王爺最遲七日內必須離京。」
「否則?」
「超過七日,便與貴人無緣。」
「所以朕得決定是要留下楠弟,度過最後數月的時間,或是讓楠弟離京,拚著七日後再也見不到面,賭上那一線生機?」
「正是。」國師仰首望著主子。「皇上若為難,何不交與上天?」
「此話何意?」
「由上天做決定。」
「朕又如何得知天意為何?」
「當上天做了決定,皇上定會知曉。」
「是嗎……」皇帝無力的揮手。「退下吧。」
國師望著龍顏須臾,才低首拱手,無聲退下。
宮門外,一輛樸實馬車候著,國師掀開車簾上車,馬車立即向宮外駛去。
「如何?」車內,端坐著另一名男子,蒼白而清瘦,他是楠王爺,聖上唯一同母所出的弟弟。
「三日之內,王爺向皇上提出意願,皇上便會應允,今日算起七日之內離京,否則一切將有變量。」
「多謝。」楠王爺對國師輕聲道謝。
國師望著他。「王爺為何會突然心血來潮,想要離開京城呢?」
「本王也不知道。」他淡笑。「或許是想在同樣的時節,遠離這塊是非之地吧。」
「王爺,心病需心藥,惡夢是存於自己的意識中,而非地點。」
「心藥啊……」除非那個人有醒來的一天,否則……「國師可知本王心藥為何?」
「王爺的心藥只有遇到了才能得知,但是絕對不是王爺心裡想的那個,那是毒非藥。」
楠王爺一震,望著國師。「是毒嗎?」
「是毒,造成王爺心病之毒,皇上歷經十六載依然無法為王爺解的毒。」
「可……解鈴還需繫鈴人,不是嗎?」
「當然不是,繫鈴者並非全都擁有解鈴的能力。」
是嗎?楠王爺垂眼沉吟。
國師望著他,突然道:「王爺可有目的地?」
「尚未。」楠王爺抬眼。
「既然如此,何不到「憩龍山莊」?」
「憩龍山莊?」楠王爺略微思索。「國師提議興建並親自設計的那座山莊?」
「正是。」國師淺淺一笑。「憩龍山莊環境清幽,風景秀麗,建好三年,也該是讓那兒的僕人見見主子了。」
「或許本王會去吧。」他點點頭。「國師,你道本王這次離京,可有活著回來的可能?」他突然問。
國師定定的望著他,無語。
「原來這是不可洩漏的天機嗎?」楠王爺也不勉強。「本王近日一直有種感覺,覺得自己熬不過這一次了,國師,你說這種直覺靈不靈?」
「所以王爺是打算死在外面,才決定離京。」國師直言,「皇上若是知曉王爺的想法,肯定會很傷心。」
楠王爺沉默,淡淡一笑,轉移話題。
「國師尚未回答,本王的直覺靈不靈?」
「王爺往年可有這種感覺?」
「雖然每年眾人都為本王擔心著,但是這種感覺,本王倒是第一次有。」
「臣只能說,今年是異變的一年。」
「是嗎?異變啊……」楠王爺沉吟,不再言語。
「可往哪個方向變,變好或變壞,往往存於一念之間。」
馬車內在這句話後又沉寂了下來,直到馬車駛入楠王府的後門,停下。
「臣便送王爺到這,王爺珍重。」
楠王爺點頭,車簾已被掀開,在僕人的攙扶下,他踏過已擺放在馬車外的兩層踏板,步下馬車。
「國師。」回身,他仰首望著馬車內。
「臣在。」國師低應。
「本王雖不知國師是如何對皇兄說的,不過難為國師冒著欺君之罪幫了本王這回,多謝。」楠王爺拱手以禮。
「不為難。」國師也微一拱手。
車簾放下,馬車使出宅第。
「不為難,因為臣所言,句句屬實。」馬車上,國師低聲自語。
第一章
大大的雙轡馬車慢慢駛入小村莊的主街,吸引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坐在前方駕車的,是兩名高大挺拔的男子,車內也有兩人,一名年輕公子以及一名隨從打扮的男子。
馬車內部寬敞,佈置得非常溫暖舒適,擺上了矮榻,榻上鋪著厚厚的軟被,還放了好些個軟墊。
此時,年輕公子閉著眼,半臥在舒適的軟墊上休憩。
「二爺,過了這個村莊之後,馬車大約再行一個時辰,便能抵達連城了。」安冬望著主子,輕聲的說。
他是個太監,八歲入宮,十歲被派到當時年僅七歲的主子身邊伺候,可以說是和主子一起長大的。
「嗯。」段毓楠沒有睜眼,只是低低的應著。
安冬眼底滿是憂心地望著主子蒼白的臉色,一如過去十數年,一入孟冬時節,主子的胃口就開始變差,愈到末冬愈嚴重,到早春的時候,可嚴重到粒米難進。
每年每年,他們都擔心著他是不是會熬不過,直到初春過去,仲春來臨,春暖花開時,主子的胃口開始慢慢恢復,他們才會鬆了口氣,慶幸又熬過一次,然後在下次入冬之前,想盡辦法為主子進補,養精蓄銳做準備。
可,這樣的準備總是有限,也因此,主子的身子狀況一年比一年差,他們也一年比一年擔心。
這一次主子突然挑了這個時節說要遊山玩水,已經夠讓他們錯愕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竟然連皇上都同意,還讓主子輕裝簡從的只帶了他和兩名護衛出門。
「好香。」突然,閉著眼的段毓楠緩緩睜開眼睛。
香?安冬回過神來,連忙嗅了嗅,果然聞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他掀開後方車窗的簾子,梭巡著街道兩旁的攤子,小地方小市集,攤子並不多,賣吃食的就更少了,他一攤一攤看,這香味不似包子,不是豆腐腦,不是舌餅,所以只剩下……那圍坐了好多人的攤子是賣……粥?
看那飄揚的布旗,確實只寫了一個「粥」字。
「二爺,好像是賣粥的,生意頂好,圍了好多人,奴才去買碗粥給二爺嘗嘗可好?」安冬興奮的問,難得主子竟然會說香,至少要試試。
段毓楠沉默了一會兒,那特殊的香味在鼻尖繚繞,他的食慾好像被勾了出來,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他還是點點頭。
「軍清,停車!」安冬立即對前方駕車的護衛喊道。
待馬車一停,安冬立即打開後方的門,跳下馬車,衝到賣粥的攤子聞了聞,果然是這裡的味道。
「不好意思,在下趕時間,可否讓讓?」安冬客氣的對前頭排隊的人說,並大方的遞上一串銅錢。
那人一愣,開心的收下銅錢,讓個位置給他。
於是安冬就這麼一個一個送出一串銅錢,終於來到最前頭。
安冬瞥了一眼賣粥的,手巾蒙著口鼻,發巾包覆著頭髮,身形嬌小纖細,似乎是個姑娘。
「給我兩碗粥,帶走。」他說。
「帶走?」杜吉祥烏亮的眸訝異地瞥向那停在街旁的豪華馬車,剛剛那馬車遠遠的駛來,就引起大家的注意了,所以她知道這位大爺是從馬車下來的,也看見他送銅錢插隊的舉動。「可粥很燙,在馬車上吃不太方便喔!」
「粥是給我家主子用的,他身子微恙,不方便下車。」安冬輕聲的解釋。
基本上,以主子尊貴的身份,是不可能吃這種路邊的東西,要不是入冬後這十來天,主子胃口開始變差,又因為舟車勞頓,健康狀況更是每況愈下,現下難得贊香,他也不會拿這種粗糙東西給主子食用,不過至少……他看著姑娘的打扮,還有攤子整潔的樣子,至少算乾淨吧。
「身子不好啊……」杜吉祥眼底滿是同情,想起以前爹爹的身子也是不好,心裡頓時升起滿滿的憐憫。「唔……這樣好了,我用大碗盛粥,不盛滿,這樣就比較不會溢出,連同竹箸小湯勺都給你,可以嗎?」
「可以,我一起買了。」安冬感激的點頭。
「不打緊,等大爺您下次經過,再拿到攤子來還就成了,我每天早晨都在這兒賣粥,就算沒經過也沒關係,我不缺這兩副碗筷。」杜吉祥動作利落的舀了兩碗粥,拿出一個托盤,將粥放在盤上,再放了兩副竹筷和湯勺。「一共是六文錢。」
安冬給了一錠二兩的銀子。「不用找了。」
「咦?太多了啊,大爺。」杜吉祥驚嚇。拿二兩銀子買兩碗粥,又不是用燕窩魚翅下去熬的。
「無妨,如果妳的粥我家主子能吃得下,再多銀子都值得。」
「你家主子胃口也不好嗎?」杜吉祥關心地問,不過想想,身子不好,胃口就差,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記得爹爹也是這樣。
「嗯。」安冬淡應,端起托盤就打算離開。
「等等,大爺。」杜吉祥突地喊住他。
「還有事嗎?」
「大爺,我這兒有幾樣開胃的小菜,也可給您家主子嘗嘗,開開胃。」杜吉祥拿了幾個小碟,夾了小菜放在盤上。「這都是以我家家傳秘方醃製滷製的,以前我爹身子也不好,所以胃口不開,這些都是我娘特地為我爹做出來的,保證開胃。」
「多謝。」安冬並不推辭,希望真的能開主子的胃就好。「多少錢?」
「不用不用,這二兩銀子已經太多了。」她連忙搖頭揮手。「希望你家主子爺早日康復,長命百歲。」
「多謝。」他再次道謝,端著盤子快步回到馬車上,將托盤放至矮幾,用銀針插試了所有的吃食,確定沒問題,才轉身將主子扶起,塞了幾個軟墊到後面讓主子靠著,然後將矮幾放到榻上,端起一碗粥送到主子面前。
「二爺,東西雖然粗糙,不過那賣粥的姑娘挺講究,不僅遮掩口鼻,頭髮包覆,連根髮絲也沒掉出來,裝束還挺像御膳房裡的御膳大廚呢。」安冬閒聊地轉移主子對吃食的注意力,舀了一匙稍稍吹涼,送到主子嘴邊。「二爺,您趁熱嘗嘗。」
「我自己來。」段毓楠接過。
「二爺,要不要讓馬車暫時在路邊停下,讓您方便食用,您就不必擔心擋了他人的路?」安冬問。
「不用了,放慢速度,穩著點便成。」段毓楠婉拒。
「是。」安冬立即吩咐前方駕車的護衛。
粥的香味盈滿了車廂內,讓段毓楠終於有了點飢餓感,看著托盤上幾個小碟子裝著的不明東西,他疑惑地望向隨從。
「這小碟裡的東西是什麼?」
「賣粥的姑娘說是以家傳秘方做的小菜,保證開胃,奴才想,試試也無妨,二爺,您要不要嘗嘗?」
段毓楠猶豫了一下,最後點頭。
安冬欣喜的拿著竹箸,替主子夾了一筷送進碗裡。
段毓楠拿起湯匙先舀了一匙粥送入口,微微訝異的揚了揚眉,溫熱的香味瞬間盈滿齒頰,滑順的口感讓他順利的吞下第一口。
「二爺,如何?」安冬期待地問。
「還不錯……嗯,挺好的。」段毓楠改口。
他驚喜的瞠大眼。「那再嘗嘗小菜。」
段毓楠從善如流地夾了一點那不知名的小菜入口,清脆爽口,這是……
「好像是醃蘿蔔。」他不太確定的猜測。
「醃蘿蔔?」安冬眨眨眼。是他記錯了嗎?怎麼看起來和他幼年時進宮前吃過的醃蘿蔔不一樣?不過這麼寒酸的食物,真是委屈了主子。
「味道很不錯。」段毓楠點點頭,吃了醃蘿蔔,他的胃像是才終於醒了過來,開始真正感到飢餓。「再給我其它的試試。」
安冬差點歡呼出聲,趕緊又夾了其它小菜送到主子碗裡。看著主子又吃粥又吃小菜,動作雖然緩慢,卻是一口接一口的吃著,最後竟然吃光了兩碗粥和所有菜,他高興得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太……太好了!」剛剛給二兩銀子實在太少,應該給那賣粥的姑娘一錠大元寶才對!「二爺,您還要不要?奴才再回去買?」
「不了,已經飽了。」段毓楠淡淡地笑望著他,知道自己讓這個忠心的僕人擔心了。
安冬欣慰的拉著袖子抹抹眼角,在心裡暗暗決定,如果之後主子的胃口又不好,就算要天天從連城跑到這兒買粥,他也會命人來買的,要不,就把賣粥的姑娘請到莊裡去也行!
******
兩個月後
彩舫笙歌吹落日,畫樓燈燭映殘霞。
隨著黃昏彩霞,夜幕將至,點點紅光逐一亮起,宣告著綠曦湖上的夜生活即將開始。
綠曦湖,是連城最負盛名的銷魂地,一艘華麗的畫舫即代表著一處銷魂窟。
杜吉祥苦著一張俏麗的臉蛋,纖細身形僵硬的立於湖畔,一雙烏亮水眸充滿無助與恐懼,盈盈的望著湖面粼粼波紋。
怎麼辦?
垂放於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她極力壓抑自己頻頻的顫抖,在心裡不停自問,她到底該怎麼辦?
「妳還杵著做什麼?快上船啊!」杜大娘不耐煩的扯過她。這個死丫頭平日逆來順受,外表看起來似乎軟弱好欺,可是只有她知道這死丫頭骨子裡有多倔,不管她怎麼凌虐,隔天她還是開開朗朗精神抖擻的上街擺攤,怎麼弄都弄不死,白費了她好幾年的米糧!
「可是伯母,我……」杜吉祥掙扎著。
「還可是什麼?妳要知道,要不是我們好心收留你們一家三口,妳那個病癆子爹不會多活了那幾年,而且在妳爹死了,妳娘又馬上拋棄妳跟男人跑了的時候,這幾年還不是我們收留妳的?如今只是要妳報答一下我們的養育之恩,怎麼,為難妳了」杜大娘尖刻的叨念。
杜吉祥咬牙。娘才不是跟男人跑了!不管伯母再怎麼說,她都不會相信的!
「伯母,吉祥會報答你們的恩情,可是要吉祥淪入風塵,這種會讓爹蒙羞的事,我絕對不會做的!」
「閉嘴!妳爹早在妳那個無恥的娘跟男人跑了的時候就蒙羞了,妳如果不是個忘恩負義的賤蹄子,就給我上船去!」杜大娘用力的揪住她的耳朵。
「啊!」杜吉祥痛叫。「求求妳,伯母,吉祥會努力賺錢,求求妳不要……」她被粗壯的伯母扯住,逃不離也躲不開。
「賺靠著早上賣粥,替人洗衣縫補做女紅嗎?就算妳日夜不停的工作,一輩子又能賺多少銀子?當初吳員外要收妳做妾,誰知道妳竟然跑去躲了起來,一躲就是一個多月,害我白白損失了幾十兩的聘金,妳要賺多久賠我」杜大娘尖聲痛罵。
杜吉祥抿唇。當初知道的太遲,看到小紅轎停在後門她才知道,所以逃得匆促,爹娘留給她的重要東西都沒來得及拿,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偷偷回去,因此被伯母逮個正著,還被關起來。
「現在李姑答應花五十兩銀子買妳,妳若真有心報答,就乖乖的上李姑的船去,只能說,這是妳自找的!」
「伯母……」
「我告訴妳,李姑可是綠曦湖上名聲最響亮的老鴇,她的「艷霞舫」名冠連城,能跟著李姑是妳的福氣,往後穿金戴銀,吃香喝辣過好日子,不用每天辛苦工作還不得溫飽,妳可要感激我!」杜大娘硬是將她扯往等在湖邊的其中一艘小船。
「不要啊!伯母,求求您……」杜吉祥邊哀求邊掙扎,想掙脫箝制,無奈卻掙不開。「我想辦法賺五十兩給您,我……」
「這件事由不得妳!」杜大娘毫無商量的餘地,銀子她愛,但是最重要的,是讓這個眼中釘下場淒慘,她心裡才舒坦快活!
硬是將杜吉祥推上小船之後,杜大娘接過沉默的船夫丟來的一包銀兩,數了數銀子的數目,便滿意的轉身離開。
「伯母……」杜吉祥徒勞無功的哭喊,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唯一的親人愈走愈快,愈走愈遠。
船夫將小船撐離岸邊,冷風拂來,她全身竄過一陣惡寒,烏亮的眸盈上一抹不認命的倔強。
不,她絕不從!
過去做牛做馬,一天只准吃一餐,被當作出氣筒責打,她都可以忍受,就算賣了她為奴為婢,她也會接受,可為什麼伯母偏偏要將她推入火坑
她做了什麼,讓伯母這麼怨恨她?她哪裡對不起伯母了
就因為她不願意嫁給年紀已經七十,而且妻妾成群的吳員外當妾嗎?他的曾孫年紀都跟她差不多大了啊!
她並沒有期望嫁富嫁貴,也沒有妄想未來的夫君英俊倜儻或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只希望能嫁給自己喜愛的男人,像爹和娘一樣,就算跟著對方吃苦她也無所謂。
不,伯母對她的怨恨,早在她逃婚之前就存在了,所以並不是她做錯什麼。
她唯一的錯,就是過去太順從了,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要教她當個一雙玉臂千人枕的鴇兒,她絕對不從!
視線落在湖面上,她估量著與岸邊的距離。她會泅水,這樣的距離她有把握能泅回岸邊,可是……就算泅上岸,又該何去何從?
不能再想了,她有能力養活自己,甚至,只養活自己的話,她的日子會很輕鬆,所以別再猶豫,愈拖離岸邊愈遠,她得立即行動才成!
瞪著撐篙船夫的背影,她輕輕的拉出塞在衣裳裡、垂掛在胸前的玉墜子,緊緊的握在手裡。
爹,請保佑女兒平安脫險。她在心裡祈求,再將玉墜子塞回去,緩緩的移向船邊,在小船與一艘畫舫錯過時,趁著一陣微浪,小船微微的顛簸,一側身,毅然決然的跳入湖裡。
這次若能成功逃離,她發誓,再也不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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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曦湖畔的綠曦大街,是連城最熱鬧的一條街,整條大街是環繞綠曦湖而建,街上的商家店門林立,吃的、穿的、住的、用的、觀賞的,應有盡有。
在大街上最負盛名的「煙雨閣」,面闊九間,是一棟三層樓建築,面對綠曦湖方向的開敞設計,為的是讓遊客一覽湖上美景。
此時,煙雨閣三樓,段毓楠憑欄而立,修長的身軀迎著拂面的冷風,保暖的雪貂披風披在肩上,隨著冷風飄動,烏黑的髮絲也微微飛揚。
他清冷的眸凝望著湖面晚霞落日,比常人略微蒼白的臉色映著紅霞,倒為他俊美的五官添了幾許艷色。
他身後恭立著另外三名男子,身佩寶劍,端正戒備的兩個人是他的貼身護衛宋問之和洪軍清,另外一個則是他的侍從安冬。
「二爺,咱們到這兒都兩個月了,是不是該準備返京了?」安冬輕聲詢問。
「不急。」他懶懶地說。
「可是……」說不急才讓他更急啊!「二爺當初不是承諾皇……喔,承諾大爺說,您過年前會返回京城嗎?現在不動身的話,會來不及的。」
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段毓楠似乎覺得很有趣,俊逸的面容漾出一抹莞爾的笑容。
「放心,你們大爺心裡有數。」離京前夕,皇兄親至楠王府,他們兄弟倆徹夜未眠,品茶賞月,天南地北的聊,雖然都沒明說,但是他看著皇兄的眼,就知道皇兄確實心裡有數,知道這次一別,兄弟倆可能再無相見之日。
「嗄?」安冬眨眨眼,難不成……難不成主子早就打算好了?「二爺啊,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啊!」
「我和大哥兄弟情深,不用在意。」段毓楠淡淡一笑。
「可是……」
「安冬,別掃我的興。」望著一臉無奈的侍從,他一句話就堵死了他。
「……奴才不敢。」安冬真的是很無奈,卻又只能乖乖閉上嘴,不過嘴巴閉了,可還有眼睛呢。
幹麼?宋問之用唇形無聲的問。這個安冬,眼睛也眨得太厲害了吧?
想想辦法。安冬無聲的回答。
不幹。宋問之爽快的拒絕。
安冬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改望向洪軍清,誰知洪軍清更絕,乾脆當作沒看見的直視前方,讓他氣得鼓漲了臉,像只大青蛙。
日陽即將沒入山頭,若入了夜,就更冷了。
「二爺,天色晚了,咱們是不是該回莊了?」大家都不說,那還是只能他開口了。
「晚點。」段毓楠還是淡漠。
他不死心的又嘗試問:「那麼奴才吩咐店家準備晚膳,可好?」
「不必了,我不餓。」段毓楠懶洋洋的拒絕。
安冬心裡一歎。主子養了八、九個月才養出的一點肉消失得好快,身子又愈來愈單薄,他真的好擔心啊!
兩個月前抵達連城的隔天,他就立即請憩龍山莊的楊總管派人到隔壁村莊找那位賣粥的姑娘,結果賣粥的姑娘那天並沒有出現,連續等了好幾天,也找了幾天,那姑娘卻依然不見蹤影,問附近的攤販,也只得到「不知道」、「沒聽說」的答案。市集並不大,卻沒有人知道那姑娘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楊總管曾詢問她人長什麼模樣,他好多派幾個人打聽,可那姑娘覆面束髮的,他哪會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啊!不得已,最後只好用最沒效率的辦法,派個人留在那邊守株待兔,只可惜,兩個月過去了,依然毫無消息。
現在他真的很後悔,當時二爺順利吃完粥時,自己就應該馬上回頭找人才對!
「二爺最近的食慾愈來愈差了,要不讓奴才請總管再找些廚子試試可好?」
「不必麻煩了,是我的問題,和廚子沒關係,你也不用擔心,大哥給的那些藥丸子夠多了。」
安冬又是歎氣。那些「藥丸子」,是當年太子爺—現今聖上,為了弟弟,親自跋山涉水到隱世神醫竹居前跪地三天三夜,幾乎被雪埋了時,神醫才點頭看診,開了一帖藥方。之後又費盡千金萬兩,搜盡藥方上的珍稀藥材,命御醫依照神醫的指示熬製練成的補身續命保命丹啊!
「安冬。」突然,段毓楠喚道。
「奴才在。」他立即上前響應。
「那是怎麼回事?」舉手往下一指,指向湖岸邊。
在場三人都順著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見湖邊一婦人與一名年輕姑娘正在拉扯,隱隱的哭聲傳來,最後,那位婦人硬是將年輕姑娘推上船,接過船夫遞給她的一包東西便走人。
「回二爺,依奴才猜測,大概是賣女吧!」在八歲進宮前,他是成天都在市井混的,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不過也看盡了人生百態、人情冷暖,一下子便猜出個大概。
「賣女?」段毓楠蹙眉。
「應是賣給了某艘畫舫當鴇兒了。」綠曦湖可是連城有名的男人銷魂地、銷金處,姑娘家上了船得幹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我以為現今王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民生富足,為何還需賣女求生?」段毓楠眉頭緊蹙,實在無法接受。
「二爺,貧者除了世道影響之外,個人的因素也是主因之一,好吃懶做者,或吃喝嫖賭,或時運不濟……等等,種種情況,就算是一國之君也無法控制的。」安冬立即稟告。
段毓楠挑眉,似笑非笑的望向他。
「安冬,我的心沒那麼敏感。」皇兄是怎樣的明君他很清楚。
「是奴才多事了。」安冬只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二爺!」一直凝望著那方的宋問之突然凜聲喊叫。
「怎麼?」
段毓楠望過去,才發現小船上的姑娘已經不見,湖面泛著一陣漣漪,小船搖晃,船夫對著水面大叫,莫非……
「問之,救人。」他臉一沉,原本就淡漠的語調,一瞬間更沉得凍人。
「是。」宋問之解下佩劍,瞥了一眼同袍,示意將保護王爺的責任暫時由他獨自承擔之後,便直接從三樓飛縱而下。
他身形快速的竄到湖邊,接著一個縱身躍入水中,朝那姑娘落水的地方游去,在接近時潛入水底搜尋那姑娘的蹤影。
「那姑娘還真是寧死不屈啊!」安冬感慨的說。
段毓楠蹙眉不語,靜靜的凝視水面,看著護衛沉入水裡許久,不自覺的,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
「你不該活著,你根本不該存在!」
「母後!您在做什麼」
「他不該存在的,我早該殺了他,他不該存在……」
「母後,好痛,我的手……」
「母後,放開楠弟好不?現在水好冷,等夏天到了,我和楠弟再一起陪母後玩水,好不?」
「我要殺了他!只要他不在了,你就可以安穩的坐上王位……」
「母後!」
「死吧!你快點死!你該死!該死!快點死!」
「母後!放開楠弟!」
「好冷,咕嚕……噗!我不……皇兄……好冷……咕嚕……皇……」
「二爺,您看,找到了!」安冬忽地叫了起來。
他的喊叫瞬間驅離了段毓楠腦海中糾纏的夢魘,也拉回他的神智。
他倏地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方才真的無法呼吸一般,臉色冷凝地看著手下將那姑娘托出水面,往岸上游來。
「下去看看。」段毓楠說,轉身離開廂房下樓。
安冬和洪軍清立即跟上。
來到岸邊,剛好宋問之也將人救起,段毓楠冷冷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
「還活著?」他問。凍得反紫的臉,讓他無法肯定對方是生是死。
「回二爺的話,是還活著。」宋問之喘著氣說,臉上還有三道紅色的抓痕。
「不過這姑娘似乎求死心切,方才在水底掙扎得很厲害,不讓屬下救她,所以……咳,未免兩人一起溺水,屬下將她打昏了。」
「求死心切?」段毓楠冷哼一聲,突然低喝。「那就把她丟回去。」
「嗄?」宋順之不禁傻眼,不懂主子為何突然發火。
安冬微凜,瞬間便理解了主子發火的原因,因為二爺痛恨尋死之人。
至於為什麼,洪軍清和宋問之或許不知道,但是他知道。
「二爺,那船夫過來了。」安冬指向撐篙朝岸邊而來的小船,轉移了大伙的注意力。
臉色冷凝的望去,段毓楠看了一會兒,才道:「軍清,看這姑娘多少銀子,贖了她。」
「是。」洪軍清領命,飛身輕縱,落在小船上,小露一手算是下馬威,接下來交涉才會省事一點。
宋問之抓抓頭。那現在呢?這姑娘到底要如何處置?真要丟回湖裡嗎?
「帶她上樓。」段毓楠冷漠的說,轉身走回煙雨閣。
安冬跟上,回頭望見宋問之還愣在那裡搞不清楚狀況,趕緊朝他揮揮手,比比手勢。
宋問之這才會意,抱起被他打昏的姑娘跟了上去。
「問之,把人放在裡頭的榻上,你先去把衣裳換了,臉上的傷也去上個藥。」段毓楠見他一身濕,開口吩咐。
「是。」宋問之將人話在屏風後頭的榻上,才拿過隨身包袱,走到另一個小屏風後面換衣裳。
站在榻前,安冬憂心地望著主子,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二爺打算怎麼處置這位姑娘?」
「去請掌拒夫人過來幫她把濕衣裳換掉。」他依舊冷著一張臉。
「那……得先準備一套衣裳才行。」
「讓掌櫃夫人買一套回來。」
「是。」安冬立即辦事去了。
冷眼看著榻上的人,段毓楠的視線忽地被垂吊在女人頸側的一抹碧綠吸引,他上前,以指挑起那個墜子。
這玉墜質地細膩,翠色晶瑩溫潤,是上等的翡翠精製而成,價值不菲,既有這樣昂貴的飲品,何在落得被賣的下場?
沉吟了一會兒,他手勁一使,抽走了那條玉墜項鏈。
求死心切嗎?
哼!想在他面前求死,也得看看他允不允!
第二章
杜吉祥是被冷醒的。
還沒睜眼,意識就因陣陣寒入骨髓的冷意而清醒,她緩緩的睜眼,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屋頂。
才剛轉動脖頸,她便覺得頸後似乎像是要斷了般疼痛,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自己發生什麼事,直到發現自己全身濕透,才驀然記起了現在的處境。
她被伯母賣了,跳水打算逃離,一個男子出現,打算抓她回去,她在水底拚命掙扎踢打,就在她覺得胸腔因閉氣閉得快爆開了的時候,頸後一痛,她便不省人事了。
一定是那個男人把她打暈,所以……她被抓回來了!
絕望瞬間充斥心懷,可僅一瞬間,她又振作起來。
不行,她必須逃,說什麼她都不會做那種事,一次不成功,就逃第二次、第三次,不管怎樣,她絕對不會死心認命的。
她立刻觀察四周,這裡以一個高高的白色屏門隔出內外,床榻這邊的空間並不大,不像寢室,只像是一個暫時休息的地方。
她不知道屏門的另外一邊有什麼在等她,所以她無聲的下榻,繞過屏門,倏地一凜,猛地停下腳步。
眼前右邊是一大片敞開的落地長窗,從這兒望出去,可盡覽綠曦湖美景,左邊則是一扇門,緊閉著。
她不是不知道該走哪邊而停步,而是因為看見落地長窗前擺放著一張軟榻,軟榻上,一名男子意態閒散地半臥在榻上,望著窗外的姿勢讓她看不見她的面貌。
不過榻邊站著另一個高大的男子,在她一出屏門時便轉頭望向她,臉上明顯的抓痕,讓她一下子就認出,就是這個人抓她回來的。
「二爺。」
她看見男人微彎身,聽見他對著軟榻上的男子低聲喚著。
那個二爺,原本望著窗外紅光點點的綠曦湖夜景,在男人低喚之後,才慢慢的轉頭,視線落到她身上。
那是一張她十八年來見過最俊美的面孔,可卻是蒼白消瘦。
「醒了?」段毓楠開口,表情冷漠,眼神更冷,聲音顯得飄渺,輕緩中帶著嘲諷。「打算去哪兒?再去跳水?還是乾脆直接從這兒跳樓?」
杜吉祥抿唇不語,眼神溜了一下窗外天色,依照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判斷,她被擊暈的時間並不長。
她心裡飛快猜測著這個「二爺」的身份,就算他姿態看起來閒散,蒼白清瘦,可眼底冷傲的神情以及那一身綾羅綢緞,外加護衛傍身,顯然是個富家公子爺。
那是尋芳客?抑或是畫舫的老闆?
「你們是艷霞舫的人?」她做出最直接的猜測,若非畫舫的人,為何要抓她?
「姑娘,你……」宋問之才剛開口打算解釋,誰知主子就抬手制止了他。
「你是艷霞舫的人,不是嗎?」段毓楠不答反問。
杜吉祥一凜。他們果然是!
那個像是護衛的男人佩著劍,想必身懷武功,她若想逃,恐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她不能不逃!
如果引開那男人的注意,或是讓他無暇他顧,就能爭取多一點時間,只要讓她逃到街上,躲進人群中,就有成功的機會!
「我不會上畫舫的。」她堅定的說,溫婉秀麗的面容略顯蒼白,可眼底卻閃著決心。
「所以呢?你想以死保全名節?」段毓楠嘲諷地望著她,心裡閃過一絲疑惑。為何她的神情顯得如此倔傲,不似軟弱之人?
這男人,只給她死亡的選擇嗎?
杜吉祥垂下眼,一會兒又揚睫,面容變得嚴肅。
「我知道女人的名節重於性命,可是很抱歉,就算走投無路,我也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她秀麗的面容泛出一抹凜然氣勢。
段毓楠微挑眉,淡漠冷寂的眼總算漾起一抹光彩生氣,對於一名小村姑竟會有這樣高貴的氣勢而詫異。
是的,高貴不可侵犯,他不可能看錯。
「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那你又為何跳水?」
「我會泅水,跳水是為逃生,而非求死。」仰起小巧的下巴。「我絕對不會接客,若大爺硬要我上畫舫接客,我只會鬧得大爺您生意做不下去,我會一直逃!」
「逃?你可知青樓妓院對付不聽話的姑娘都是怎麼處罰嗎?很多懲罰是可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天真的姑娘,不過……有骨氣。
「鞭子?炮烙?夾棍?大板?針刺?」她嘲弄的一笑。長年受伯母虐待,她身上的傷從不曾好過,她主瓣這些她都受過,沒說的還更多,根本不放在眼裡!「什麼樣的皮肉痛我都能忍受,除非打死我,否則我還是會一直逃。」
「你不會以為花了大筆銀子的人,會因為這樣就放你走吧?」
「我當然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我可以為奴為婢,償還那五十兩銀子。」杜吉祥無法克制自己全身因寒冷而顫抖,那敞開的長窗灌入的陣陣寒風,吹得她幾乎凍成冰棍。
可雖然如此,她依然挺直著身子,試圖與眼前這個人談判。
至少,先文後武,動口無法解決,再想辦法動手。
「我不缺奴婢。」段毓楠說的是實話。
「我可以寫下借據,分期償還。」她又提。
「這點小錢我也不看在眼裡。」這也是實話。
杜吉祥握拳,忍耐的問:「那你到底想怎樣?」
「這應該是我問你的問題,你想怎樣?」段毓楠平淡的神色中透出微微興味,很想知道這個有骨氣的姑娘會做出什麼有骨氣的事。
總之,他就是不放過她, 不是上船接客就是死,是嗎?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客氣!
杜吉祥垂下眼,瞥見長幾上有兩個盆景,心裡瞬間有了主意。
她以著打小干粗活兒練就出來的俐落手腳,快速抓起一個盆景丟向那個軟榻上的男人,盆景一離手,她同時也往門奔去。
「二爺!」
一切如她所意料,那個護衛竄身擋在他主子的前面,打掉了那個來勢還算洶洶的盆栽,分散了對她的注意力。
瞬間盆栽撞上牆,發出一聲巨響,碎裂一地。
「糟!二爺?」剛回來的安冬在外頭聽見世響,心下一驚,加快腳步直接衝了進來。
同一時間,杜吉祥已經逃到了門口,才想伸手打開門,冷不防門板卻從外頭被猛力撞開,硬生生的撞上她的頭,一陣劇痛,她眼前一黑便往後倒在地上。
「出了什……」安冬沒料到他會撞到人,有些錯愕的看著倒在地上的姑娘,又看見那一地的盆景碎片。「這到底……」
「安冬,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段毓楠唇角慢慢往上勾,須臾,低笑聲溢出,漸漸變大。「哈哈……哈哈哈……」
安冬和宋問之頓時面面相顱,他們何時曾見過主子這般暢快的大笑了?
段毓楠無法控制的大笑。這種狀況真的是太好笑了,最有趣的是這姑娘,行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以為她的手段不出苦苦哀求或是以死明志這類的,沒想到她竟是先試圖提出解決方法,行不通又評估之後,確認攻擊他會轉移問之的注意,可以讓她爭取一點點逃離的時間,便大膽放手做了。
他想,她應該是認為逃到街上之後,要躲比較容易吧。
她的想法並沒有錯,綠曦大街上愈來愈熱鬧,人群川流,只要她能逃到大街,確實有可能遁入人群中成功逃走。
如果安冬沒有剛好回來,不小心撞暈她的話,她應該能順利逃出門才對,但是也僅止於逃出這個房門而已。
「二爺,屬下回來了。」洪軍清回到廂房內,旋即也錯愕的望著房內的景像。
毀壞的盆景,暈倒在地的姑娘,一臉呆愣的安冬和問之,還有大笑的主子?
「發生什麼事了?」他疑惑的問。
「我也很想知道。」安冬瞪向宋問之。
段毓楠這才慢慢的斂了笑。「軍清,事情辦好了?」
「是的。」洪軍清立即回過神來,雙手奉上賣身契。「這是這們姑娘的賣身契,鴇娘開口要一百二十兩,不過最後屬下以八十兩成交。」
段毓楠淡淡地點頭,並不介意那點銀子。
伸手接過賣身契,看著上頭記載的文字,沒有什麼有用的資料,只有名字和年齡。
「杜吉祥。」他低聲念出她的姓名。「吉祥……真是個好名字。」
十八歲?她嬌小柔弱的外貌,一點也不像是已經十八歲的大姑娘,不過她的性子,也完全與她的柔弱外貌不同呢。
「安冬,掌櫃夫人呢?」段毓楠將賣身契摺起,收進懷裡。
「掌櫃夫人到隔壁織坊替姑娘買衣裳,隨後就來。」安冬立即說。
他點頭。「安冬,把她送回後面榻上。」
「是。」安冬上前將不幸再次因外力襲擊而暈倒的姑娘抱走,送回原位後再回來,望向宋問之。
「問之,剛剛發生什麼事?」
「那位姑娘拿盆景襲擊二爺?打算逃走,才剛跑到門邊,正好被你撞暈了,就這樣。」宋問之簡單的說明。
「什麼?她襲擊二爺?」安冬震驚,立即衝到主子跟前。「二爺,您沒事吧?」
「沒事,問之揮開了。」段毓楠微笑。
「問之,你應該接住盆栽,要是碎片打到二爺怎麼辦?」安冬還是責備。
「事出突然,我也沒料到那姑娘會有這種舉動。」宋問之摸摸鼻子。真的是太突然了。他只來得及將盆栽揮開。
安冬氣急敗壞的瞪了他一眼,又轉向主子。「二爺,那姑娘居心不良,一不定期是有陰謀,想要傷害二爺的,不能留!」
「你想太多了,沒人會這麼神機妙算。」
「光是襲擊二爺您,就可以直接將她斬了!」他愈說愈氣。
「所謂不知者無罪,更何況那姑娘應是把我當成逼良為娼的惡人,襲擊我是為了逃走。」段毓楠笑說。
「嘎?」安冬錯愕。「什麼?簡直大逆不道!二爺可是她的救命恩人,竟然污蔑二爺,簡直罪該萬死……」
「安冬,閉嘴。」段毓楠懶得勸說了,直接下令。這個忠僕啊,只要事關他的安危,平時溫和的樣子就像變法一樣消逝無蹤。
「可是二爺……」
「嗯?」他音調略微揚高,帶點警告。
「是,奴才閉嘴。」安冬很無奈。
洪軍清突然低聲說:「二爺,有人接近了。」
「應該是掌櫃夫人來了。」段毓楠點頭。「安冬,去開門。」
「哎呀,大爺,真巧啊,我才剛到,正要敲門呢,你就開門了。」掌櫃夫人捧著一疊衣裳走進房內。「那落水的姑娘呢?」
「在裡面,請跟我來。」安冬領著她到屏門後。
「哎呀!怎麼濕衣裳還穿著,整個人都凍成冰棍了,這樣會生病的啊!哎喲!額頭怎麼還腫了個大包?」掌櫃夫人驚呼。
「勞煩你了,掌櫃夫人。」安冬很鎮定的丟下話便離開。
「安冬,準備準備,等掌櫃夫人把杜姑娘打理好,我們就回憩龍山莊。」段毓楠交代。
「是。」聽到主子要回山莊,他總算安十大半的心。轉身正打算收拾東西,卻想到——「爺,那位姑娘呢?」
「帶回去。」
憩龍山莊的所在地,據說是一塊寶地,是三年前國師奏請皇上興建的,位於連城地勢最高之處,既遠離市街的吵雜,又盡覽綠曦湖美景。
憩龍山莊的建築並不大,只是一棟一落四進的中心型宅第,正落進大門為門廳和轎廳,大廳為二進,三進為上房,是三上五下的樓房,附二耳房,末進則為下房,是僕人居住的地方。
正落西側以高聳照寺為區隔的,則是佔地寬敝的庭園,名為「憩心園」,園中一主要建築為「憩心小築」。
說起來段毓楠是憩龍山莊建好之後,第一位蒞臨的主子。
第一天抵達時,段毓楠緩緩地走了一圈,最後他沒住進正落主人居住的廂房,而是選擇住進憩心園,並訂下了憩龍山莊第一一條矩——沒有得到允許,禁止踏入憩心園一步。
清晨,段毓楠張開眼睛,聽見房門外隱隱傳來侍從和護衛低低的交談聲,想開口喚人,卻因為他們談話的內容又閉上嘴。
「軍清,那位姑娘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安冬壓低聲音問。那姑娘膽敢襲擊主子,姑且不論理由是什麼,他都得查清楚她的身份以防萬一,因此昨晚回到憩龍山莊之後,他便請洪軍清去找買了那位姑娘的鴇娘問清楚。
洪軍清聞言搖頭。
「我問過那個叫李姑的鴇娘,不過誰家賣女還會報祖宗八代身家背景的?只知道賣身契上的名字是杜吉祥,不是連城人氏,呆能是連城周圍某個小鎮或村莊吧。賣了杜姑娘的大娘也不是杜姑娘的親娘,而是伯母,其他一概不知。」
「這樣啊……」安冬蹙眉。
不知身份,不知來歷,尤其她又攻擊王爺主子……留著總讓他不安心。
「問之,那姑娘現下情況如何?」他轉而詢問宋問之。昨晚回來之後,他就將人送到客房去,派了一個丫環去照顧。
「到現在都沒有什麼動靜,看來你那一下撞得可不輕呢!」宋問之忍不住調侃。
「若非你打破了盆景,發出那聲轟天巨響,我會那麼著急的衝進房嗎?」安冬橫他一眼。
「這……就說事出突然,我怎料到那姑娘會有那樣的舉動?」他也很羞愧好嗎?別再扯他的傷疤了啦!
安冬哼了一聲。「還不都怪你學藝不精!連個姑娘家丟出的盆景都接不著,幸好二爺沒被礁片給傷到,否則定要你提頭來賠!」
「你對我和對軍清的態度未免差太多了吧?」被罵得狗血淋頭,宋問之紅著臉抗議。
「軍清為人正經,做事謹慎認真,可不像你吊兒郎當的,若非二爺念情,我早請二爺把你給換了!」說著又白了他一眼。
「真偏心。」宋問之嘟嘍,橫眼睨了一眼忍著笑的洪軍清。呿!什麼正經啊,明明是悶騷的傢伙!」
「安冬,二爺為什麼那麼痛恨輕重之人?」宋問之不解地問。想來想去,似乎就是因為他說那姑娘尋死心切,主子才發起火的,可為什麼呢?他覺得以那姑娘的處境,願用一死以保清白,很讓人敬佩啊!
安冬歎了口氣,警告地低語,「主子的事可不是咱們能嚼舌根的,下次別再多問了。」
宋問之這才明白的點頭,知道自己逾矩了。
突然,扣聞腳步聲遠遠傳來,安冬立即蹙眉,往迴廊盡頭望去。這兒除了負責打掃的僕人定時進來打掃之外,平日能進這憩心園的也只有楊總管了,而且是有事的時候才可進入。
一會兒,果真看見楊總管彎過轉角,出現在視線內,行色匆匆的樣子。
「這一大清早的,楊總管走的這麼急,莫非發生什麼事了?」安冬疑問。
宋問之開玩笑地說:「難不成杜姑娘逃了?」
話一說出口,三人不約而同的互視一眼。不無可能!
逃了?房內的段毓楠挑起眉。是有這個可能。
「莫不是夜裡醒來,便趁夜逃了吧?」安冬沉吟猜測。
「很有可能喔!」宋問之愈說愈覺得有道理。
「安爺、洪爺、宋爺。」楊總管才接近,就一喧拱手,一邊快步上前,匆匆的喚著。
「噓,安靜些!」安冬立即禁止。「二爺還睡著,別嚷嚷1」
「啊,對不住。」他立即壓低聲音。
「有什麼事嗎?」安冬問。
「回安爺,昨晚你們帶回來的那姑娘……」
「逃了嗎?」宋問之感興趣的插話。
「不不,不是的,丫環今早進房查探,發現那姑娘發著高熱,怎麼叫也叫不醒呢。」楊總管焦急的說。
病了?段毓楠不自覺的蹙眉。那倔強的姑娘病了?
也是,這種寒冷的天氣,先是泡了冰寒的湖水,又沒馬上換掉濕衣裳,然後又被南暈了兩次,病了其實也不意外。
「請大夫了嗎?」安冬倒是一臉從容。
「小的已經派人去請了,先過來稟報一聲。」
「那就讓大夫瞧瞧。該怎麼照顧用藥,聽大夫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就算對方是個可憐的姑娘,但襲擊了主子,他就是對她生不起惻隱之心,反倒覺得總管一大早這麼急匆匆的跑來稟報是多餘的。
「安冬。」段毓楠終於開口喚人。
「奴才在。」安冬一凜,對其他三人使了個眼色,要他們機靈點,便立即推門而入,快速的越過外堂,走入內室,撩開床帷固定在兩旁。「二爺,您醒了。」
「嗯。」
他拿來披風先為主子披上,免得主子受了寒,又跪在地上為主子穿鞋,接著便起身準備幫主了漱洗。
段毓楠抬眼看著他端了盆熱水過來,才啟口問:「那姑娘病了?」
「二爺聽見了?」他一邊服侍主子漱洗,一邊道:「是病了,不過楊總管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二爺不用掛心。」
「莊裡可有人可以照顧?」漱洗完畢,段毓楠才問。
「有派個丫環照顧著呢。」安冬捧著主子的衣裳上前放在床旁的矮櫃上,解下主子的披風放置在一旁。
「既然如此,為何到早上才發現不對?」他的眉頭未舒,起身張開手,讓安冬為他著裝。
「丫環夜裡回房睡了,所以早晨才得知。」主子似乎有些在乎那個身份未明的姑娘?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就再找一個日夜輪流照顧她。」段毓楠想也不想的就說。
「二爺,那姑娘可是攻擊過您的,根本不需要管她死活。」想起這事,他又氣起來。
「你要我說幾次?杜姑娘只是誤會了,而且還是我故意誤導的。」段毓楠說:「反正再找個丫環照顧著就對了。」
安冬儘管不太想對那個可疑人物那麼好,可換個方向想,那姑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可不希望人死在這兒,不僅穢氣,壞了主子的心情更不好。
於是他點頭。「是,奴才會請楊總管再派個丫環去照顧杜姑娘。」
「對了,讓問之跟總管一起過去,看大夫怎麼說,再回來稟報。」
「是。」安冬有些驚訝,可最終還是沒說什麼的躬身退下。
段毓楠端坐在椅上,從懷裡掏出那條玉墜子,拇指輕輕撫著玉墜,表情莫測。
第三章
好熱……
杜吉祥覺得自己宛如處於烈火中,受著焚燒極刑。
所以,她在地獄嗎?
誰……誰來……
她忘了,沒有人了,爹死了,娘夫蹤,這世上沒有人會愛她、疼她了。
可……她是惡人嗎?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嗎?
為何她要隨地獄之炎的焚燒?
她不從!她不服!她恨……
一陣清涼的感覺突然從頭上灌下,雖然身體依然焚燒著,可是額上那清涼的感覺,讓她被焚燒的神智稍稍冷靜了下來,消彌了剛萌芽的怨恨。
是什麼?
察覺那清涼的感覺消失,她焦急、慌亂。
不!別走!
她奮力的伸出手,抓住了那股清涼的源頭,往自己火熱的臉上貼。
好涼,好舒服,是……爹爹的手?就像小時候傷寒發熱時,身子不好的爹爹總是用他那逞點冰涼的手為她降熱……
放手!
一聲不悅的命令穿破黑暗,進入她的意識。
放手?什麼?
察覺手中清涼的源頭似乎想掙脫,她恍然大悟,那聲音是要她放開爹的手。
不,不放,放開了,爹又要走,她桑葚受到地獄之火的焚燒,她下過決心不再委屈自己的,所以她不放了!
可她不放,那掙脫的力道便更強,最後她無力了,被那清涼源頭給掙脫開來。
「別走……爹……」她懇求低喃,眼角滑落兩滴淚水。
我不是你爹!那聲音又響起,接著,冰涼的觸感又回到她的額頭。
她舒服的吁了口氣。
「別……丟下吉祥,爹……」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是爹爹,一定是爹爹。「吉祥……好想爹……」意識沉入深眠中時,她彷彿又聽見那涼薄的聲音又說了什麼,可她也不管了,只要爹可以陪著她一下下就好……讓她開心一番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這女人!
段毓楠蹙著眉,瞪著自己失去自由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探望她,原本只是夜裡睡不著,至字子散散步,想起昨兒傍晚間之稟報說她一整日高熱不退,大夫說是寒氣侵腑,會發熱幾天,只要按時喝藥,退了熱,就不會有事,只是不乏有人高燒不退因而死亡。
大夫的「只是」,他相信,因為他本身就曾經差點成為那個「只是」。
他並沒有考慮到她房裡會有人在照顧她這點,甚至可以說,他什麼都沒想,只是不知不覺的就走到這裡來,可當他發現她房裡竟然沒有別人時,忍不住皺了眉頭。
明明交代楊總管派兩人日夜輪流照顧,為何放她一人自生自滅。
看著她因高熱而痛苦呻吟,臉頰燒得艷紅,他不自覺的伸出手探向她額頭。
額上的高熱燙了他的手,讓他心驚,想回頭叫人來,才剛抽回手,沒想到昏迷中的人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好涼……」低低的囈語,雖模糊,但他卻聽清楚了。
打從十六年前大病一場之後,他的手向來就是冰冰涼涼的,不管怎麼調養都無法改善,尤其到這個季節更是明顯,沒想到倒因此讓高熱的她舒服了些。
不過……他可沒打算一直這麼出借自己的手。
「放手。」
他抽手,沒想到她竟然對著他喊爹!
「我不是你爹。」他反射性的反駁。
看見她臉上的淚,他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抹掙扎,最後歎了口氣,在床沿坐下,把自己的手貢獻出去。
聽她喃喃囈語,說著想念,他忍不住再次強調「我不是你爹」這句話,只可惜床上的人根本沒聽進去。
算了,何必跟一個病得糊裡糊塗的人計較。
身子向後靠在床柱上,他就這麼坐在床沿靜靜的看著她,清麗雅致的容顏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卻另有一股婉約柔美的味道,那微蹙的眉讓他想起她眼底的那抹倔強神情。
她並不白,他伸出食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也不柔嫩,比起他的皮膚糟多了,定是風吹日曬的結果。
抓著他的手雖小,卻也比他的粗糙許多,是一雙做粗活的手。
她說她不會輕賤自己的生命,說著這話時,還散發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而那盆景攻擊他時……他的眼底泛出一抹笑意。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呢。
看她似乎燒得很痛苦,連自己冰涼的手也被溫熱了,他偏頭望向一旁的面盆,然後輕輕的,一點一點的將手抽回。
才剛站起身,一陣輕微的暈眩倏地襲來,他連忙抓住床柱穩住自己,閉了閉眼,等待那股他早已習慣的暈眩感退去。
待回復過來後,他輕吁了口氣,才緩緩的睜開眼睛,轉身走到盆架前,取下掛在上頭的布巾放入盆裡擰濕,冰涼的水讓他微微一顫,他稍微擰掉些水,將巾子折成長形,回到床邊將冰涼的布巾放置在她額上。
看著她艷紅的雙頰,再望了望自己冰冷的手,他沒多想,傾身靠近她,將兩隻手平貼在她的頰上。
近在咫尺的秀麗臉蛋讓他有些恍神,腦海裡浮現她身材奕奕的烏亮眸子,外表看似柔弱,卻擁有旺盛生命力,堅強,不屈不撓。
她不該這樣病弱的躺在床上,他寧願她拿盆景丟他。段毓楠心裡突然浮現這樣的念頭。
之後,他又替她換了幾次巾帕,弄涼了幾次自己的雙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她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神情似乎也平靜了些。
他這才鬆了口氣,向來平淡的臉上緩緩露出微笑,坐直身子,直到此時才覺得疲累,也才想起,他其實不該來這裡,孤男寡女的,就算她昏迷不醒,依然不合意。
起身再替她換了一次濕布巾之後,段毓楠才轉身離開床邊,拿起方才進屋後解下,隨手丟在桌上的披風披上,離開客房。
拿下掉在簷下的燈籠,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雪。
吐出一串白霧,他提著燈籠,穿過備弄,進入憩心園,沒有沿著迴廊走,反而定進雪中,慢慢的往小築走去。
行到半路,他停下腳步,緩了口氣,微仰高頭,望著飄飛的銀白,片片雪花飄落,將眼前妝點出一片迷濛,他的思緒不禁飄遠。
十六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季節,這樣一個飄雪的夜晚,母後披散著發,僅著白色單衣出現在他床前,將熟睡的他搖醒,不顧他的掙扎,把他拉出寢宮。
那天,寢宮外守夜的侍衛不知為何在門旁睡得很沉,連安冬都在他大叫了好幾聲之後才掙扎地醒過來,痛苦的在雪地上爬著,想要追上被母後硬拉著往荷花池走去的他,卻力不從心……
「二爺!」
一聲驚呼,將他從過去的夢魘中拉了回來。
段毓楠嘴角又微微勾起,緩緩的收回視線,望向前方,看見安冬焦急的奔了過來,身上連件外衣也沒穿,腳上連鞋也忘了套,看來自己又嚇壞了這個忠心耿耿的侍從了。
「天啊,二爺,奴才剛進房探視,卻沒有看見您,簡直嚇壞了!」安冬差點哭出來。「我急忙叫醒軍清和問之,分頭找您。」
「我只是睡不著,出來走走。」他淡淡地說:「安冬,下雪了呢。」
「是啊!」安冬火速撐開手裡拿著的傘替主子擋雪,一手再接過主子手上的燈籠。「二爺,下一次您若睡不著,想散步,拜託請叫醒奴才,讓奴才陪著您,要不然奴才夜裡都不敢睡了。」
「知道了。」段毓楠望著他,有些恍惚的問:「安冬,你跟著我多久了?」
「十九年,二爺。」
十九年了啊……
長長的十九年,總是讓安冬提心吊膽的,頭三年他健健康康,卻要顧著他的小命,接下來的十六年,要他小命的人不在了,他的健康卻一敗塗地,得更勞心勞力的顧著他的命。
「真是辛苦你了,安冬。」
「二爺……您怎麼突然這麼說?奴才一點兒也不辛苦,辛苦的是二爺您啊!」安冬詫異,心生不詳的預感。這樣的主子,就好像,好像在交代什麼似的……
不不,別胡思亂想!他在心裡斥責自己。
「沒什麼,只是突然這麼覺得罷了。」段毓楠笑得有些飄忽。「瞧你急得連鞋也沒穿,我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呢。」
「啊……」安冬低下頭,這才望向自己僅穿著襪子的腳。「不見二爺,奴才急慌了腦,哪還記得穿鞋。」
不記得穿鞋,卻記得為他帶傘?
「回去吧。」段毓楠又是一笑,手搭上他的肩。「順便把肩膀借我,我有點累了。」
「二爺?」安冬察覺肩上的重量倏地一沉,驚慌的丟下燈籠和傘,兩手急忙抱住癱軟的主子。「二爺?來人啊!快來人啊!」他驀地放聲大喊。
「安冬!」宋問之首先聞聲飛躍奔來,接著是洪軍清,看見癱在安冬懷裡的主子,兩人俱是一驚。「二爺怎麼了?」
「快!二爺暈倒了!你們一個快去請大夫,一個回小築到二爺房裡多點幾個火爐,被窩弄暖,動作快!」安冬明快的交代。
「知道了。」兩人分別行動。
安冬交代完後,馬上抱起清瘦的主子快步走回憩心小築,察覺主子的重量較從前更輕,眼眶立即紅了起來。
這一夜,憩心小築紛紛擾擾,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夜。
杜吉祥猛地睜開了眼睛。
刺眼的光讓她立即又閉上眼,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慢慢的抬起眼睫。
瞪著床頂那華麗的雕刻,她知道自己又換地方了。
不過這裡是哪裡?
她只記得自己逃到門邊,眼看就要成功逃出門,結果門板卻毫無預警的迎面撞了過來,她只覺得腦門一痛,便不省人事了,然後……就是現在……
不,還有夢。
烈火焚燒的夢,以及……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夢裡有個聲音,還有一隻冰涼的手,混沌中,她以為是爹,那是夢嗎?
房門咿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一會兒,一名丫環端著一碗藥接近,看進昏迷多日的人睜開了眼睛,驚喜的湊到她面前。
「杜姑娘,你醒了?」秋玉將藥放在床邊的矮幾上。「真的醒了嗎?」
杜吉祥望著眼前這名姑娘,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杜姑娘。」見狀,秋玉擔憂地輕問。
「知道,我醒了。」杜吉祥有些無力的回答。「我……睡了多久?」
「太好了!醒了就好。你得了風寒,發高燒,好危險,昏迷了七日了呢。」秋玉這才鬆了口氣。
「這裡是什麼地方?」杜吉祥只問重點。
「這兒是憩龍山莊,是我們的主子救了你。」秋玉微笑著替她拉好錦被。「你昏迷這麼多天,我們大夥兒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這下子討人厭的總管夫人和千金肯定會氣死啦……啊,你別理我,只要記得看見她們躲遠點就好。」
杜吉祥愈聽愈糊塗了。憩龍山莊?她好像聽過,是連城那座沒人知道主任是什麼身份的憩龍山莊嗎?
憩龍山莊的主子救了她?是從那個「二爺」手中把他救走了?那總管夫人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
「對了,喝藥。」秋玉笑盈盈的將她扶起,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墊再讓她躺下。「你昏迷的時候,藥都喝不入口,所以病才會好得慢。」秋玉舀了一匙藥,送到嘴邊。「現在醒了,藥能入口,應該就能好得快一點了。」
杜吉祥被動的將苦口的藥汁吞入,一邊聽著丫環滔滔不絕的說著話。
「我叫做秋玉,另外還有一個彩兒,我們兩個是負責照顧你的丫環,日夜輪流。」秋玉一邊餵她喝藥,一邊繼續說:「我們主子身子不好,好像是到這兒養病的,前幾日半夜還突然發病,整個山莊瞬間一片混亂,幾位爺和總管可是急壞了呢。」
杜吉祥靜靜的聽著。這位秋玉姑娘說話的速度好快,她差點來不及聽。
「聽說我們主子是大人物喔,不過真正的身份咱們這兒也沒人知道,總管或許知道吧,不過也很難說啦!反正咱們當下人的,只要做好份內的工作就成了,在這兒,只要勤勞做事,少談論主子的事,日子就能過得好,上頭絕對不會虧待我們,噢對,還有別去招惹總管夫人及千金,這樣就能安穩度日,你懂嗎?」
她慢慢的搖頭。
「不懂啊?哪裡不懂?」秋玉偏頭望著她。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喔。」秋玉點頭,繼續餵藥。「因為安爺說,等你痊癒之後,如果願意,可以留下來,若不願意留在這兒,就看你自己的意思,想去哪兒,他都會幫你安排。」
「安爺?是主子?」杜吉祥問。
「不是,主子是二爺。」秋玉笑著搖頭。
二爺?她心下一突。是那個二爺?
秋玉說主子身體不好,她知道的那個二爺,看起來也是身體不好的樣子,所以根本沒有人救了她,她只是被抓回來了!
「安爺是專門伺候二爺的隨從,另外還有洪爺和宋爺,三位爺都是跟在二爺身旁,至於為什麼同樣是僕人,我們還稱他們三位一聲「爺」,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就是給人感覺頗有地位的樣子,和咱們這種普通的僕人硬是不一樣,所以也才有二爺可能是大人物的猜測。」
一碗藥順利喂完,秋玉滿意的笑了。
「現在不用想太多,這段時間你先安心的養病,慢慢考慮。」秋玉扶著她躺好,再替她蓋上杯子。「你好好休息,我趕緊去通知三位爺,還要請大夫過來瞧瞧。」說完,便拿著藥碗離開了。
杜吉祥無力的閉上眼睛,顯然山莊裡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二爺是幹什麼勾當的,秋玉這會兒去叫人,她必須快點逃才行!
她吃力的起身,覺得全身酸痛無力,而且很沉重,不過她還是勉強下了床。
發現自己身上僅著單衣,她有些慌,逡巡四周,沒有看見可穿的衣裳,只得繞到床榻後方的別室,這裡放著各種箱櫃、衣櫥,終於在箱櫃上方看見有套折放整齊的衣裳。
她立即上前拿起,是她的!
穿好衣裳,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門旁,擔心外頭有人守著,聽了一會兒,感覺很安靜,於是嘗試打開房門,本以為會從外頭鎖上,可是門卻輕易的打開了。
甩開疑慮,她探頭,發現外面確實沒人,立即跨出門,反手輕輕的將門闔上。
好了,現在她要往哪裡去?
左右兩邊都是迴廊,通過幾間屋子,不知通往什麼地方,前面則是個小庭院,庭院後接著一條備弄,深而長,不知痛往何處,不過那裡感覺比較像出口……
如果不是呢?
突然,她聽到談話聲由左邊迴廊傳來,緊接著右邊迴廊在視線不及之處,似乎有開門聲音,她當機立斷,忍著身子的不適,邁開沉重的雙腿,快步跑過小庭院,閃入那條備弄裡。
她貼著牆,屏息等著,悄悄探出頭來,看見秋玉領著兩位中年人往她剛剛逃出來的那間房掠去。
「不好了,杜姑娘不見了!」沒多久,秋玉驚慌的聲音便響起。
糟了,她該往哪裡逃?
聽見腳步聲往這兒接近,杜吉祥立即旋身往備弄的另一端跑去,希望那兒有個門。
有了!
穿過備弄之後,眼前是一池庭院水景,水上一座小橋,連接著池的兩岸,接著便是一道高聳照牆,以及一個洞門。
那一定是出口!
加快腳步越過廊橋,才穿過洞門,雅致美麗。寬敞優美的庭院景色豁然出現在眼前,她愕然呆立。
這裡不是出門,而是這棟宅第的園林!
她迅速旋身奔出洞門,卻又聽見了從那備弄傳出來的雜沓腳步聲以及說話聲,猛地停下腳步。
四處張望,除了身後的庭園之外,沒有其他退路了。
杜吉祥懊惱的只得轉身再次奔入洞門,視線這次掃到洞門上方一石區,浮雕著憩心園三字。
方纔應該看見的!
她心裡惱,可是先下惱什麼都太遲了,她得想想自己要躲到哪兒去。
視線最後停在一處高聳複雜的假山造景,那兒似乎是個不錯的藏身地點。
邁開腳步衝了過去,她硬是強迫自己忽略身體上的不適,踩穩腳步攀爬上假山,側身鑽入縫隙之中。
沒想到假山中別有洞天,山腹裡平整空曠,置有一小圓桌與圓凳,她尋了一圈,看見有條蹬道蜿蜒而上,直通山頂不知延伸至何處,看來是這假山的出入口。
她急忙在一個邊角窩下,仔細聆聽外頭的動靜。
腳步聲經過又遠去,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的說話聲漸漸接近。
「楊總管,不是讓你們好好照顧著嗎?怎麼會把人照顧到不見了?杜姑娘還病著啊!」
她認得這個聲音,是那個下水抓她的男人!
果然,這裡的主子就是那個說她不接客就得死的二爺!
杜吉祥身子顫抖,屏住氣息更往牆角縮。
「對不住,宋爺,照顧她的丫頭只是離開通知我杜姑娘醒了,誰知回房的時候杜姑娘就不見了。」
「問之,現在追究這個是多餘的,咱們還是分頭找吧。」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洪爺說的是,小的也已經拍其他人在莊裡仔細搜尋,現在只擔心杜姑娘有沒有可能跑進憩心園裡了!」楊總管誠惶誠恐的說。
「憩心園裡由我們找,別讓閒雜人等進來擾了二爺的安寧。」洪軍清嚴峻的說。
楊總管急急點頭,可又躊躇了半晌才開口問:「宋爺,洪爺,小的有件事不甚明白,還請兩位解惑。」
「楊總管請說。」
「小的不明白,為何杜姑娘要逃呢?二爺救了她,又從老鴇手中贖回她的賣身契,還請大夫為她治病,雖說二爺並沒有期待她報恩,可好歹道聲謝也不過分吧?」
「那是因為杜姑娘並不知情,誤以為我們就是她想逃離的惡人,當然要想盡辦法逃了。」宋問之笑說。
杜吉祥頓時倒抽了口冷氣,錯愕地搗住嘴。她剛剛聽見什麼?沒聽錯吧?
他們不是畫舫的人,他們救了她——雖然她覺得那不是救,但他們還贖回她的賣身契!
可那二爺明明承認……
思緒一頓,仔細回想那日的一切,不,那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承認他是艷霞舫的人,之後的對話,現在想起來,似乎也是事實,如果他是這兒的主子,確實不缺銀子奴婢,只是問她想怎樣,只是……故意誤導她,耍弄她而已!
「好了,別閒聊了。」洪軍清打斷兩人的談話。「楊總管,你到正落宅第指揮尋找,找著了就馬上來稟報。」
「是。」楊總管匆匆離開。
「問之,我們分開找。」洪軍清對宋問之打了個眼色,抬手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座名為「別有洞天」的假山造景。
宋問之不動聲色的點頭,他們方才都聽見了抽氣聲。
「好,你從西側開始搜索,我從東側找過來,若杜姑娘真跑進園裡,務必在驚擾到二爺前找到她。」宋問之也比了比手勢,兩人一西一東往假山包夾。
腳步聲都沒了之後,杜吉祥緊繃的身子才像是脫力一般軟了下來,癱軟地趴在地上,腦袋昏了,思緒亂了。
所以,是她誤會了?
她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理出頭緒,習慣性的想拉住掛在胸前的玉墜子,卻摸索不到。
她一驚,連忙坐了起來,兩手慌張的摸著頸子。沒有?沒有?
她的玉墜子到哪裡去了?那是爹爹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是她的精神支柱啊!
難不成是在水中掉了?
不可能,繩結她打得很牢,紅繩也很堅固,不可能脫落或斷掉。
所以是有人拿走了?
她腦海裡倏地浮現一張蒼白的俊美面孔。
不知為何,她第一個直覺就是他拿走的,就像他在第一次醒來時,故意誤導她。讓她認為他們是艷霞舫的人一樣。
雙手抱膝,杜吉祥手足無措的將臉埋在膝上。
現在,她該怎麼辦?
裡冷靜下來,杜吉祥,靜下心來好好的想一想!她在心裡命令自己。
好,首先,既然他們不是艷霞舫的人,就代表她根本不需要逃,所以她可以出去,不必躲在這裡。
出去之後,她可以求見「二爺」,問他是不是拿了她的玉墜子……
「找到你了!」驀地一聲大喊,從上頭轟下。
她一驚,腦袋來不及做思考,身子已經下意識的做出反應——
她鑽出假山,把腿就跑。
第四章
段毓楠拿著銀簪,厭煩地撥弄著碗裡的粥看著桌上十數道色相俱全的佳餚,勉強加了一箸入口,一種熟悉的反胃感覺立刻出現。
「問之和軍清人呢?」將嘴裡的「美食」連同往上冒的酸氣一塊兒吞下,他緩了緩氣後才淡漠地問。
「方纔楊總管匆匆來報,杜姑娘不見了。」安冬不敢有所隱瞞,據實稟報。「所以他們兩人找人去了。」
段毓楠皺眉。「為何沒向我稟報。」
「是奴才的錯。」安冬立即咚地一聲跪了下來。「奴才只是不希望為了這種小事,擾了二爺用膳,而且二爺這兩日身子才稍微好轉,奴才……」
「算了,起來吧。」段毓楠歎道,他又何嘗不知安冬事事以他為優先的做事方法。
「謝二爺。」安冬起身。
「說吧,怎麼回事?」
安冬簡單解釋。「杜姑娘醒來,照顧她的丫鬟去向楊總管稟報,領著大夫到客房的時候,杜姑娘就不見了。」
「還沒找著嗎?」段毓楠眉頭愈蹙愈緊。
「尚未。」見主子難掩擔憂,他心下又是一突。主子對杜姑娘的態度……真的太反常了啊!不過為了讓主子寬心,他還是道:「二爺,杜姑娘不見,其實也算是個好消息。」
「為何?」段毓楠沉下臉,不喜歡他對杜吉祥的敵意,原因?他也不明白。
「那代表她身體已經好轉了,不是嗎?」安冬急忙解釋。
段毓楠微怔,這才收斂了怒氣,點點頭。
「說的也是。」能逃能躲,確實是好轉了。
「那……二爺,午膳都快涼了,您多少吃點吧,身子要緊。」他不敢奢求主子胃口大開,只祈求主子能多吃兩口他就謝天謝地了。可僅須臾,他的希望便徹底破滅。
只見段毓楠僅勉強的吃了兩口,便一臉厭煩的放下銀箸。
「我不餓,把午膳撤下吧!」他放棄了,直接吩咐。
「二爺……」
「撤下吧!」段毓楠歎息。「今兒個天氣不錯,我到外頭散散步,曬曬日陽,你把午膳撤下,然後去問問人找得怎樣了。」
「是。」安冬最後還是領命,匆匆拿來披風為主子披上,仔細的繫好帶子。
「二爺,雖然又日陽,可風還是寒的,那您別走太遠啊!」
「不會,就沿著迴廊賞梅。」段毓楠起身走出房門。
安冬一臉擔憂地目送主子出門,他很想跟上,可是也知道主子現在只想一個人走遠。
回頭望著桌上分毫未動的午膳,他又是長長一歎。
那日暈倒之後,主子的身子狀況可說是一落千丈,往年是端月時才進入粒米難進的最危機狀態,可這會兒竟提早了將近一個月。
不管了,他得趕緊命楊總管再去找個廚藝好的廚子回來才行,這個不能讓主子開胃,就換另一個,他就不信整個連城找不到一個能煮出讓主子多吃兩口的廚子。
就算整個連城都找不到,也可以到鄰近的城鎮去找,找不著,就命人快馬回京,請皇上派來御廚,至少御廚煮的菜,往年主子狀況最差的時候,也還能勉強吃上一兩口!
反正,為了他家主子,他一定的找一個廚子就對了,說不定讓他找到另一個能讓主子開胃的廚子,就像那個賣粥的姑娘!
想起那個姑娘,安冬忍不住在心裡咒罵。
可惡!明明自個兒說天天都在那兒賣粥的,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段毓楠雙手背在身後,漫步在環繞著整個憩心園的迴廊。
園裡的白梅盛開著,風是寒冷的,帶來縷縷白梅的幽香。
迴廊外暖暖的冬陽卻讓他覺得刺目,有些頭昏眼花,身子晃了一下,趕緊扶住欄杆,在迴廊兩邊都有設置的長椅下坐下,閉上眼,緩緩的吁了口氣。
今日是臘月初二,拒年關僅剩不到一個月,每日清晨睜開眼,他總會有種「原來我還活著啊的體會。」
他在等待死亡,其實……早在十六年前他就應該死了。
國師說,心病需心藥,他固定時節的厭食,確實是心病,源自於「自己不該存在」的慢性自戕吧。
嘲諷一笑,他痛恨輕生尋死之人,自己這般模樣,與尋死之人又何嘗有異?所以他其實是痛恨自己吧,因為他是不該存在的……
或許他該欽佩杜吉祥才是,因為她即使遭逢了困境,都很堅持求生不求死,瞧,這會兒不就又逃了嗎?
想到她第一次醒來,為了逃走而那盆栽攻擊他的舉動,他忍不住笑了。
只是她的病應該還沒有痊癒吧?
算了,那又關他什麼事呢?他對她似乎放了太多心思了,對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太不必要。
幽然一歎,他站起身,繼續散步。
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從前方傳來,段毓楠疑惑的停下腳步,抬眼望著前方迴廊的轉角處。
在憩心園裡,不會有人跑得這麼急,腳步又這麼亂,因為安冬、軍清、問之他們三人都有武功,所以……是誰?
腦海裡馬上出現一張秀麗的臉孔,心頭才一動,緊接著,一道慌急的嬌小身影已經出現在他視線內。
那纖細嬌小的人兒從轉角繞了過來,速度不慢,所以當他發現她是邊跑邊回頭望,根本不知道前方有他這個「障礙物」的時候,不管是想出聲警告,或是他自己識相讓路,都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直接撞進他的懷裡。
「哇啊……」杜吉祥驚叫。
若是在夏、秋季節,段毓楠或許勉強能擋得下這樣的撞擊力道,可是現下這個時期,正是他最為體弱氣虛的時候,所以兩人撞成一團時,他整個人被那力道撞得踉蹌的退了幾步,接著砰的一聲,和她一起摔在地上。
而他,理所當然成為肉墊。
他只覺得胸口的氣全被撞了出來,一時之間喘不過氣,幾乎暈厥過去,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厥,否則這個女人定會被安冬毫不留情的凌遲致死。
「你……」杜吉祥認出他,手忙腳亂的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畢竟他還病著,所有的力氣在剛剛「逃亡」的時候幾乎用罄。
「別再……亂動了……」段毓楠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她這樣在他身上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是一次沒壓死他,所以不屈不撓繼續努力嗎?
杜吉祥也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青白,心下一驚。
「你沒事吧?」她驚慌的低問。
「只要你……安分一點,不要再……試圖壓死我,我就會……沒事……」段毓楠望著她,見她聽了之後一臉愧疚的樣子,竟有些於心不忍。「別慌,慢慢來。」
她這才點頭,鎮靜了下來,疊在他身上不敢亂動。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四肢無力,起不來……」
「沒關係……我也一樣。」若不是太過無力,他真的很想笑。
兩人身子密密相貼,她身上的熱度竟透過了厚厚的冬衣,暖了他冰涼的身子。
原本他並沒有意會到兩人的姿勢有多不宜,直到自己身子開始發熱,才察覺。
然而一意識到這點,他的心跳竟慢慢加快,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他忍不住在心裡嘲弄自己,這樣破敗的身體,竟然還會有這種反應?
耳邊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敲進杜吉祥耳裡,原本覺得身下人冰冰涼涼的,靠起來很舒服,在對方心跳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快的時候,莫名的,她的心跳似乎也跟著應和了起來,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男女之別。
天!她竟然就這樣趴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
就算這個男人是她的恩人,對她來說一樣是陌生人啊!
不對,就算不是陌生人,就算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也不會有這樣的親密。
「我……我要起來才行……」她結結巴巴的說,原本就發熱的身子更燙了,她心裡清楚不是因為病情加重,而是因為害羞。
「好。」段毓楠微啞著聲應道。確實該分開,否則要不了多久,他會更尷尬。
杜吉祥小心地用因無力而顫抖的雙手撐起身子,再從他的腿間「拔出」自己的右腳,接著是左腳,然後慢慢往旁邊移動,費了好一番力氣,最後一鼓作氣,直接倒到一旁的地上,總算脫離糾纏。
「你還好嗎?起得來嗎?」稍微喘了口氣後,她又翻身爬起,跪坐在他身旁,焦急詢問。
懷裡溫熱的軀體一離開,身子立即竄過一陣寒,如果不是一時之間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的話,段毓楠可能會忍不住伸手將她再拉回來。
「扶我一把。」他無力的說。
杜吉祥立即上前,可現在的她也沒啥力氣,所以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勉強從他背後將他頂起,結果也只能讓他坐起來,沒辦法將他扶上長椅。
「讓我靠著柱子就行了。」他也察覺她的不適,便道。
「好。」兩人合力,終於讓他靠著迴廊的圓柱坐在地上。
杜吉祥望著他,老實的下結論。「你的身體很差。」
「嗯,我知道。」段毓楠淡淡一笑。
「我爹也是。」她偏頭。「你有在吃東西嗎?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呢,可惜長得這麼還看,如果能多長點肉,一定是個大美人。」
大美人?段毓楠頓時哭笑不得。
「你的熱還沒退,不好好躺在床上養病,倒是玩起捉迷藏了?」他轉移話題,剛剛雖然被撞得差點斷氣,但還是發現了她身體的熱度不正常,畢竟兩人的身子是那麼緊密的貼合在一起……
下身的騷動讓他思緒一頓,趕緊收斂心神,不敢再想。
「我……」杜吉祥張口,有些糊塗的腦袋像是突然清醒,突然啊了一聲。「對啊,我……我已經知道你們不是艷霞舫的人了,怎麼剛剛被找打,下意識的還是逃了呢?」
「你已經知道了?」段毓楠有些訝異,接著帶點調侃的說:「我以為你剛剛是打算趁機把我壓死好報仇呢,沒想到你已經知道了。」
她瞬間漲紅了臉。「我……我說了我不是有意的。」
段毓楠輕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見……」才要解釋,突然竄來兩道身影,她便指著來人說:「他們和一個總管談話。」她指了指兩人。
「二爺!」洪軍清和宋問之是在接近之後才看見被圓柱擋著的主子,一看見主子坐在地上,一臉慘白,心裡大呼不妙。
「杜姑娘,你又攻擊二爺了?」宋問之憤怒質問。她藏身在假山時,不是都聽見他們是恩人非惡人了嗎?
攻擊?杜吉祥一愣,剛剛那樣也算……攻擊嗎?那應該是意外吧!
「我……」她想解釋,可是沒機會了。
鏘地一聲,洪軍清抽出劍,直接抵上她的頸子,大有一劍砍了她的意圖。
「你對二爺做了什麼?」他冷聲怒問。
肌膚感受到劍尖冰寒的冷意,杜吉祥的臉色瞬間也變得死白,頸上只覺一陣刺痛,鋒利的劍已經劃破她的肌膚。
她有種感覺,如果不是一劍看了她,會讓他們的二爺噴濺到她「污穢」的血,這個男人的劍絕對會直接隔斷她的喉嚨,不會只是像現在這樣隔著!
「軍清,把劍收起來。」段毓楠見她纖細的頸子滲出了血絲,低聲喝令。
洪軍清一頓,雖然默默的收劍入鞘,卻仍一臉戒備。
「軍清,問之,杜姑娘沒有攻擊我,也沒有對我做什麼。」緩過氣,段毓楠臉色稍微好了一些。低低的開口。「軍清,過來扶我一把。」
「是。」洪軍清上前將主子扶起,讓他坐在廊邊的長椅上。「二爺,您還好嗎?屬下去請大夫……」
「我沒事。」望向依然跌坐在地上,明顯嚇呆了的女人,段毓楠心下沒來由的有絲不忍。「問之,把杜姑娘扶起來。」
宋問之皺了皺眉頭,不甚情願的上前,拽住杜吉祥的手臂將她「扶起」。
「啊!」杜吉祥痛呼一聲,因為她的手臂差點被扯斷。
這些人……這些……
一把火在胸口燒著,讓她原本覺得無力的身子,湧上一股氣力。
是!她病了,是他們為她請大夫治病,但若追根究底,她其實並沒有欠他們什麼,反而是他們欠她的!
當初跳水逃生時,她就向自己發過誓,不再委曲求全,不再對不起自己,她不許他們這樣對待她!
「夠了,放手!」她咬牙,憤怒的命令,用另一隻手用力拍打抓著自己的手背。
啪地脆響,宋問之一怔,竟然下意識的放開手,瞥了一眼辣痛的手背,才抬眼瞪她。
段毓楠和洪軍清也訝異的望向她。
「你們……不要太過份了」揉著手臂,她怒視三人。
「過份?」段毓楠揚眉,她生氣盎然的黑眸現在益發晶亮有神,雖然他不知道她為何突然發火,不過這樣的她,宛如迎著霜雪綻放的傲梅……很美。
「杜姑娘,你這話說反了吧?」宋問之還在瞪她。
「哪裡反了?」杜吉祥怒問。
「我們可不是畫舫的人,二爺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宋問之抬手指了指自己臉頰上那三道已經結痂的抓痕。「看見沒有,這是為了救你被你抓傷的!」
「不,你們的二爺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們也不是!」她傲然的抬起下巴。
「我跳水是準備逃生,偏偏你們多事,阻撓我逃走,你……」她一指指向他。「你不僅擊昏我,還將我擄走……」
「擄走?」宋問之不敢置信的喊道。
杜吉祥沒理會他的抗議,繼續道:「……等我醒來,你……」她瞪向段毓楠。
「你還故意捉弄我,讓我誤以為你是畫舫的人,所以才不得不想辦法逃避」
這點段毓楠無活可說,他確實是故意的。
「之後又遭到陰險的偷襲……」
「偷襲?」宋問之又誇張的叫了起來。拜託,偷襲的人是她吧!
「再一次的將我打暈……」杜吉祥逕自說下去。
「明明是你自己去撞門的!」
「……你們一而再的攻擊我,導致我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及時把身上濕透的衣裳換下,被迫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節穿著濕衣,以至於染上風寒,所以,為我請大夫治病本就是你們的責任,我沒有欠你們什麼!」她傲然的說完。
「你還真是……」宋問之忍不住搖頭。
杜吉祥照樣不理會他,改瞪向洪軍清。
「至於你,大英友、大俠客,有劍好了不起喔!一個大男人身懷武功,拿著劍對我這個病弱的女子揮舞,真是好威風,喔?請問你的功績冊上,砍掉多少老弱婦孺的頭?割斷了多少弱女子的頸子了?」可惡,她的頸子好痛!「您平日閒暇的娛樂,是不是就砍幾個小寶寶的腦袋玩玩啊?」
洪軍清不禁臉頰抽動,還額上青筋暴跳。
「還有你!」杜吉祥總算瞪向宋問之。「你又扯掉了多少老弱婦孺的手臂,來展現你的威武勇猛?就只因為認為我們這些可憐人會用捏不死螞蟻的力氣捏死你們偉大的二爺?」她的手臂明天一定會黑一圈五指印!
宋問之頓時和洪軍清呈現相同的表情。
「呵……」段毓楠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杜姑娘,我想我沒有那麼……脆弱,捏不死螞蟻的力氣「應該」也不能捏死我。」
「喔?是嗎?那大概打死老鼠的力氣就足夠打死你了。」她從善如流的換了句話。
這會兒他又成了老鼠了?看她的表情,可能還是只過街老鼠呢。
段毓楠又笑了,沒有被冒犯的不悅,反而覺得有趣。
「還有,你們誰偷了我的玉墜子?」問的雖然是「你們」,但是杜吉祥的視線卻筆直的身向段毓楠,意思不言而喻。
段毓楠表情閃過一絲不自在,之前沒有多想,可現在她這麼一說,他的行為好像……真的就是偷。
「偷?」宋問之震驚的大喊。「我們怎麼可能年直你什麼破爛玉墜子?你不要血口噴人,愈說愈離譜了!」
「是你,對不對?」杜吉祥指著段毓楠。
「杜姑娘,你太放肆了!」洪軍清嚴肅的厲喝。
「如果不是你們多事,我早已逃出連城,現在可能在某個地方落腳,根本不會在這裡放肆!」她不客氣的反擊。
「好個牙尖嘴利的刁婦!」驀地,另一道聲音響起,緊接著安冬飛身而至,落在自家主子身邊。「光是你說的那些話,就可以割了你的舌頭!」
因為主子出來太久,他不放心,才找了過來,沒想到恰巧聽見這個女人正在大放劂詞,對主子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姑娘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二爺手上!」安冬氣憤的道:「你若這般不滿,二爺大可再把你送回艷霞舫,一切可以從你上小船開始重來一次!」
杜吉祥聞言,僅是蹙眉望著他。奇怪,這個人很眼熟……
「怎麼?方才嘴不是挺刁的,提到賣身契,這會兒就沒聲音了?」安冬冷哼。敢對他們主子不敬,罪該萬死!
「你……」杜吉祥遲疑的開口,還伸手指向他。
「怎麼?有意見?」
段毓楠忍不住歎氣了,雖然他覺得挺有趣,不過沒什麼氣力繼續看下去了。
「安冬,我累了。」
「二爺,奴才扶您回房休息。」安冬立即撇開和眼前女人對峙的眼,彎身將主子扶起,承擔了主子大半的重量。
「杜姑娘……」段毓楠望向她。「你就安心留在莊裡養病,待痊癒之後,你想去哪兒都行,至於賣身契,就當作是我對「多事」給杜姑娘的補償,我會交還給你。」
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慚愧,他忍著笑裝作沒看見。果然,她那些強詞奪理,都是在逞強,並不是真心那麼想的——雖然知道真相之後,他也覺得確實是自己多事,壞了她的計劃。
「二爺,您太寬待她了!」安冬瞪了一眼杜吉祥。「杜姑娘快點離開憩心園,這裡不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可以進來的,往後也請你不要再接近,她她養病,痊癒了就趕緊離開1」說完,就攙扶著主子準備回房。
可惡。當她會死賴著不走嗎?是他們硬把她「擄」回來的耶!
「杜姑娘,你的腦袋就暫且寄放在你的脖子上,請好自為之。」洪軍清冷漠的說完,也跟了上去。
「怕劍鈍了,要不要我幫你找幾個老弱婦孺讓你砍他們的腦袋練劍啊?」杜吉祥對著他的背影諷刺,看見他握著劍的手一緊,她心裡有些快意,不過……
那個叫安冬的,她到底為什麼覺得眼熟?
「杜姑娘莫再得寸進尺,若非二爺寬厚,你的腦袋早就掉了。」宋問之警告。「請杜姑娘回客房去吧。憩心園不是你能進來的地方。」他盯著她說,準備監視她離開。
杜吉祥卻不再說話,一直瞪著離去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姑娘,請!」宋問之不悅的催促。
「啊,我想起來了!」她突然大叫,指著攙扶著他家二爺,已經在十數步之外的安冬。「你就是那位花二兩銀子向我買兩碗粥的大爺!」
像是杜吉祥突然學會隔空點穴這門高深武學般,前方三人的步伐瞬間停止,而站在她旁邊的宋問之則張著嘴,錯愕的瞪著她。
她一會兒之後,前面的三個人才慢慢的轉過身來,除了段毓楠之外,其他兩人都跟宋問之一樣,一臉錯愕的瞪著她。
「你……是秀容村市集裡賣粥的姑娘?」好半晌,安冬才繃著聲問出口。
「對啊,就是我。」
完了,得罪「貴人」瞭解三人心裡同時想著。
第五章
杜吉祥被恭恭敬敬卻不容拒絕的「請」入憩心小築。
那個氣虛體弱的寶貝二爺則先被攙扶上床歇著,然後她才被「賜座」在床榻前三步遠的距離。
真的是賜座,因為那個寶貝二爺對「二兩大爺」這麼說:「安冬,給杜姑娘賜座。」
二兩大爺便立刻乖乖的搬了張凳子,請她坐下。
她也不客氣的坐下,因為她真的累了,畢竟她還病著,腦袋還熱烘烘的呢。
接著,她便靜靜聽著二兩天爺解說原由。
總而言之,他們偉大、寶貝的二爺身子不好,胃口不好,打從入冬以來,她那兩碗粥和幾碟小菜,是他們寶貝二爺唯一吃飽的一餐,所以這兩個多月他們一直在找她。
說真的,她很感動,因為那些粥和小菜,以及其他很多寶貝二爺尚未有機會嘗過的好料,都是娘親傳給她的,很多是娘親的娘家代代相傳的祖傳秘方,有的則是娘親為了身子不好的爹爹,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和心神一再嘗試改良的。
娘親的心血得到這樣的肯定,她真的很開心,所以在聽聞了這件事之後,當下便決定會盡一份心力,不過……
哈!哈哈哈!
杜吉祥很想直接仰天大笑,不過她忍住了,只在心裡大笑。
長這麼大,就數此時此刻最得意了。
雖然心裡已經有了決定,不過她不是要刁難一下這三個除了他家二爺之外,全視他人如糞土的傢伙。
「我會煮的粥不只一種喲!」她故意裝出輕快可愛的語調說:「我會煮二十幾種不同的粥品,很有信心的粥就有十一種。」看見他們三個全都眼睛一亮,她更是拚命忍笑,繼續道:「而且我不只會煮粥,還會很多很多美食喲!」
眼睛更亮了,非常期待的樣子。
「二爺身子狀況好的時候挑嘴嗎?」她問。
安冬搖頭。「二爺不挑嘴。」
「我爹的身子也不好,胃口也很差,而且他還非常挑嘴,以前我們住在京城的時候,我爹可是連一品軒的「一品御宴」都嫌棄過呢。」
一品軒可是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酒樓。「一品」之名,乃是聖上所賜,而一品御宴,便是當初為皇上所辦之宴席,共六十六道珍饉佳餚,皇上食後讚不絕口,賜名一品御宴。
往後,京城達官貴人擺宴,想訂一品御宴者,至少得提前半年預定,因為許多稀有珍貴的食材皆是尋找不易。
「連一品御宴都嫌棄,那還真不是普通的挑嘴了。」
「沒錯,可這麼挑嘴的爹卻對我娘煮的膳食讚不絕口,每次都吃得連舌頭都差點吞下呢!而我呢,說有信心的東西,煮出來都不輸我娘喲。」
看到三人欣喜得彷彿看見救星的樣子,她暗暗一笑。
「不過……我覺得還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比較好,畢竟憩心園不是像我這種卑微的人能進來的地方。再不走,我好怕一不小心就把腦袋丟了,或是被人割了舌頭。」站起身,她故意裝出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瞥了一眼聽了她的話便淺淺一笑的虛弱男人,臉上莫名一熱。
怎麼?他看出來她是故意的啊?
段毓楠嘴角微勾,確實看出來她是故意的。
當然,其他三人也都聽出來了,人家都把他們說的話丟回他們臉上了,還聽不出來的話,乾脆直接抹脖子算了。
不過段毓楠還看出了其他三人沒察覺到的。其實她聽了原由之後,似乎已經決定留下來,所以他只是保持沉默,沒有多說什麼。
「杜姑娘……」三人同聲喊住轉身準備離開的女人。
「別催別催,我馬上就走,別砍我的腦袋啊!」杜吉祥沒回頭,只是揮揮手,更加快腳步打算離開內室。
「杜姑娘請留步1」洪軍清壅竄身擋住她。
「哎呀!別砍我腦袋啊!」她假意尖叫。
「對不住,杜姑娘。」洪軍清一拱手,腰一折,就這麼對她行了一個大禮。
杜吉祥登時嚇了一跳,傻了,誰知緊接著又來兩個。
「是我們不對,請杜姑娘原諒。」宋問之走過來,也是一個大禮。
跟著,安冬也拱手折腰。「對不住,杜姑娘,奴才向杜姑娘賠罪了。」
杜吉祥心頭一揪。她是想刁難一下沒錯,可是並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對她行這麼大的禮賠罪,這樣忠心耿耿的僕人,讓她感動得要命,眼眶忍不住發起熱來。
回頭望向段毓楠,見他只是靠坐在床上,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望著她,她才強自鎮定,微啞著聲音對他說:「我……要找我的玉墜子,雖然只是破爛玉墜子,但那是我爹的遺物,很重要……」
原來是她爹的遺物啊!段毓楠心裡想著。
「杜姑娘,我們真的沒注意到你的玉墜子,不過我會盡全力尋找,就算是掉進綠曦湖,我也會負責找到。」宋問之立即保證。「還有,很抱歉我說那是破爛玉墜子。」
「不用找了。」段毓楠終於開口,從懷裡掏出那個玉墜。「玉墜在我這裡。」
「果然是你!」杜吉祥立即奔到床前,伸手搶走玉墜子,寶貝的戴回脖子上,愛惜的摸了摸,才塞進衣服裡。
其他三人則是徹底傻眼,萬萬沒想到真的是他們主子偷了……喔,不,是「拿」了人家姑娘的玉墜子!
「我只是先幫她收起來。」接收到三人的眼神,他多此一舉的解釋。
察覺自己的失禮,三人立即同聲道:「是,當然。」
「呿!」杜吉祥哼笑,重新坐回椅子上,好笑地望著段毓楠蒼白的俊容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還擴散到脖子。
「我是真的幫你收起來而已。」聽見她的取笑,段毓楠有睦羞惱地瞪她。
「是——當然。」她也學著他的三個忠僕說,只不過故意拉長了語調,就顯得很敷衍了。「二爺怎麼說就怎麼是嘍,卑微如小女子我,哪敢說聲不是?我可是很愛惜我的舌頭,還想要它伴著我一輩子呢。」
「杜姑娘……」安冬苦了臉,心裡直罵自己活該,可自己被怪罪是罪有應得,但如果讓主子沒了這個貴人,他就算萬死也不足惜啊!
「杜姑娘,他們三人是護主心切,全都怪我這個做主子的沒用,才讓他們這般勞心勞力,我代他們向杜姑娘賠罪。」段毓楠緩緩的說。
「二爺!」聞言,三人立即咚地一聲齊齊跪下。
「哎哎哎,你們是故意要讓我嫉妒的對不對?」杜吉祥不禁抗議。主僕情深,真讓人羨慕。「你叫他們起來啦,我沒有怪罪他們的意思,只是吐吐委屈而已啦啦隊」
「你們聽見了,杜姑娘不怪罪咱們,起來吧。」段毓楠微笑地對手下說。
「多謝二爺,多謝杜姑娘。」三人這才起身。
「那……杜姑娘可願意留下?」安冬焦急地問:「如果杜姑娘心裡依然不痛快,有任何條件都但說無妨,奴才一定……」
「停。」她突地抬手制止。「條件一,安爺別對我自稱奴才,我不是你的主子,你這般自稱,會折我的壽。」
安冬眨眨眼。「是。」
「條件二,「如果」我願意留下來,也只是一個廚娘,你們不用對我必恭必敬,只要別把我當成事業心的蟲子急著驅離就行了。」
這樣要怎麼回答?該告訴她,就算同樣是「下人」,等級也大大不同嗎?
「我知道了。」安冬想了想,還是決定陽奉陰違。
「條件三,你們都會武功,對吧?」她眼珠兒一轉。
三人都點頭。「是的。」
「那……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民房,帶一些東西離開,應該……不難吧?」
「杜姑娘,你就明說,我們也才好衡量。」
她點頭。「我娘留了兩本食譜和一些種子給我,我留在伯父家中,我想把它們拿回來,食譜裡面還有很多調養身體的藥膳,我還沒研究透徹,我想二爺一定會需要的。」
調養身體的藥膳食譜?那當然一定要拿回來了!
「沒問題。問之,這件事就交給你負責。」安冬二話不說就點頭,順便給了宋問之一個眼神。
「成,杜姑娘告訴我地點,我會拿回來的。」宋問之點頭,理解安冬的意思,就是順便查清楚杜吉祥的身份。
「還有其他條件嗎?」安冬問。
「這個嘛……」這次刀子望向段毓楠,有些猶豫要怎麼開口,因為這個要求似乎比較過份一點,可不說又不行……
「杜姑娘但說無妨。」段毓楠見她猶豫,於是主動開口。
「你們不是連城人氏吧?口音不對。」
「確實不是。」段毓楠點頭。
「你們在這裡只是暫居,是嗎?」她又問。
「是。」他也再次點頭。
「大概多久時間?」
「不一定。」誰會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呢?
「會超過一年嗎?」她皺眉。
「這……很難。」他應該活不了那麼久吧。
果然。杜吉祥低下頭緊張的撫著衣裳的皺摺。
「杜姑娘,你就快說吧!」安冬焦急的催促,真懷疑她是不是在吊他們胃口。
「我是想,在你們留在連城的這段時間,我可以留下來當你的廚娘,等到你們離開,你必須將我的賣身契還我。」她終於說出來。「我知道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想抵銷那一大筆銀子太過分了,可是……」
「杜姑娘。」段毓楠微笑地打斷她。「賣身契現在就可以還你,我本就無意留著,也沒打算要你還銀子,留不留下全依你的意願,銀子的問題你毋需顧慮。「
「真的?」她欣喜的抬頭。
「當然。」段毓楠微微一笑,從懷裡拿出她的賣身契,安冬才想上前轉接,卻讓段毓楠不著痕跡的用眼神摒退。
安冬微微一愣,立即會意,識相的站在原地不動。
「吉祥姑娘,你的賣身契。」段毓楠對她說。
聽見自己的閨名從他嘴裡吐出,杜吉祥心跳不爭氣的漏了一拍,愣愣的望向他形狀好看的唇。若是養好身體,這好看的唇,一定會紅艷艷的,更美吧……
「吉祥姑娘?」段毓楠聲音低了些,眼底染上了抹笑意以及溫熱,她盯著他的眼神,會讓人想入非非。
「嘎?」她慢半拍的回過神。
「你的賣身契。」段毓楠微微笑著。她呆呆的樣子好可愛。
「啊,對!」她趕緊甩開那些遐想,欣喜的上前欲接過,卻發現他握得挺緊的。
疑惑的抬眼望向他,對上他的眸,她又是一愣。望著他的微笑,突然間,她發現自己熱度似乎又提高了。
「二……二爺?」被他瞅得有些呼吸困難,如此俊美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都分不清是一處福利,還是一種折磨了。
段毓楠微笑地鬆開手,讓她從手中拿走那張賣身契。
「謝謝……」她以手微顫地接過,心思總算全部回到時手中她記掛著的東西,打開仔細看,是她的賣身契沒錯,可……
「八十兩?」她驚呼。伯母不是說賣五十兩嗎?
「艷霞舫的鴇娘出價一百二十兩,我殺價殺到八十兩成交。」洪軍清有些自豪。
一……一百二十兩?杜吉祥更加傻眼,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嘛!
「真是……好賺。」她連船都還沒上呢,這麼一轉手,就讓李姑賺了三十兩。「八十兩……我得要還多久啊……」多了三十兩,真的可以當不到一年的廚娘抵銷嗎?
「吉祥姑娘。」段毓楠輕喚。見她抬頭之後才繼續道:「我說過毋須顧慮銀子的問題,我不缺銀子,就算八百兩我也不放在眼裡。」
「可是……二爺就這樣把它還給我,不擔心我拿了就跑嗎?」她喃喃地問。
段毓楠只是輕笑。
「你覺得我逃不了嗎?」她逕自解讀他的笑意,有些不悅。
「浴衣 吉祥姑娘旺盛的行動力看來,要逃絕對沒問題。」這點他已經不懷疑了。
「那你笑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逃嗎?」
「你會嗎?」他反問,幽深眸子直盯著她。
發現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杜吉祥這回迅速移開視線,撇撇唇,才很不甘心的小聲說:「不會。」
段毓楠滿意的淺淺一笑。
不過光是不會逃,恐怕已經無法滿足他了,他想將她留在身邊,不是因為她煮的膳食他能入口,而是因為和她在一起,他……很快樂。
「吉祥姑娘,如果我要回京城,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這是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想規劃未來。
「不。」她想也不想的搖頭。
「為何?」段毓楠不解,他以為她會願意,而非拒絕得這般乾脆。
「我對自己發過誓,從今以後不再委屈自己,所以我要為自己而活,這段時間就當作是我拿回賣身契的回報,以後我會找個寧靜的小寺方自給自足。」
「和我回京城,以你的廚藝換取報酬,也是自給自足。」
「那不同。」
「有何不同?」
「比方說好了,今天主人想吃麵,偏偏我剛好沒心情煮麵,我可以不煮麵,逕自煮飯上桌,而不會受到譴責嗎?」
「這個照常理來說,確實不可能。」段毓楠不置可否的回答。
「所以嘍!」她聳聳肩。「相反的,今天我若是自己擺攤上街叫賣,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食物,今天想賣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做的也不會有人逼我做,所以兩者當然是大大不同。」
「說的也是。」段毓楠點點頭。「那……如果我說你跟我回京城,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干涉,你是完全自由的,這樣你願意嗎?」
「嘎?」她怔愕,傻傻的回望著他,她一會兒才喃喃冒出一句。「看來二爺您真的是餓昏頭。」
「什麼?」段毓楠有些糊塗的眨了眨眼。不是在問她要不要跟他回京城嗎,怎麼話題突然轉到他是不是餓昏頭呢?
「我看我現在就到灶房去,看有什麼現成的食材煮鍋粥,再炒點小菜讓二爺填填肚子吧!」杜吉祥邊說邊搖著頭,轉身離開。
段毓楠愣愣地目送她離開,須臾,才有些茫然的望向一旁的三位忠僕。
「我不太懂吉祥姑娘的意思,你們呢?」
「二爺,奴才猜測,杜姑娘應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寶貴,以為二爺您是餓昏了頭,才會提出那麼寬厚的條件帶她回京城吧!」這個時節,連御廚煮的御膳,王爺最多也是比其他的多吃兩口而已,所以桂花姑娘有多寶貴,貼身跟在王爺身邊的他們比誰都清楚,也因此才願意這般低聲下氣。
原來是這樣啊!段毓楠恍然大悟。
一會兒,外頭又傳來腳步聲,四人同時望過去,就見杜吉祥探頭進來,似真似假的問:「我想問問,灶房在哪兒?我去不會受到阻撓吧?還是你們誰陪我去一趟,先交代清楚,免得我又被當成噁心的蟲子驅離?」
段毓楠忍不住低笑,看來她的怨氣還沒完全吐光呢。
「安冬,你陪吉祥姑娘到灶房,順便對其他人交代清楚,吉祥姑娘可以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若需要什麼,就立刻幫她張羅,全都依她,不可過問干涉。」
「是。」安冬迅速走向吉祥。「杜姑娘,請隨我來。」
杜吉祥聞言,樂不可支的點頭,有點暈陶陶的。二爺似乎給了她很大的權利呢。
一刻鐘後,安冬返回。
「二爺,杜姑娘說,既然上次那種繼合二爺胃口,她就先做那種粥讓您填肚子,其他口味的,等您填飽肚子之後,再慢慢嘗試看看喜不喜歡。」
「好。」段毓楠毫無異議。
「二爺,杜姑娘說大約需要半個時辰,您要不要先躺下休息?」安冬提議,主子的臉色很不好,讓他很擔憂。
「也好。」在床上躺了下來,段毓楠安靜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她識字。」
三人一愣。
「好像是,杜姑娘看得懂那張賣身契的內容,確實是識字。」洪軍清搭腔。一個小村姑,竟也識字。
「她剛剛還提到她爹吃過一品軒的一品御宴。」段毓楠又說。
「而且還嫌棄呢。」可那又如何,主子為何說這個。
心思較為細膩的安冬提出自己的猜測。「二爺,您是不是認為杜姑娘的爹娘不似匹夫匹婦?」
「嗯。」段毓楠點頭。「她剛剛說他們以前住在京城,你們也清楚,有能力進一品軒用膳,甚至吃到一品御宴者,通常是富貴兼具之人。」
「也許只是跟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下人?」洪軍清說。
「你真的認為有那種能嗎?」段毓楠望向他。就算跟在主子身邊伺候,也不可能吃得到。
「是不可能。」洪軍清歎道。
「她那條玉墜子很特殊,那是冰凝翡翠,非常稀有珍貴,價值不菲,絕對不是一個下人有能力擁有的。」段毓楠又沉思起來。
「所以二爺才……拿走?」宋問之大膽地問。
「宋問之!」安冬低斥,拚命使眼色。「二爺只是先幫杜姑娘收著!」
「是。」宋問之尷尬一笑,趕緊轉移話題。「可是二爺,杜姑娘是被她伯母賣掉的,也就是她爹的嫂嫂,可見她爹以前不可能是什麼權貴之士。」
「兄弟之間,有人權傾,有人落魄,並非不常見。」段毓楠逕自陷入沉思,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也有可能是她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