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知道大棒子在搞什麼鬼。為什麼還這麼神秘兮兮的樣子?
我是在今天下午,接到大棒子的電話的。那個時候,正是事務所裡最忙得要死的節骨眼。明天就是週末了,幾乎是一半以上的客戶,都是挑在今天,而且還一定是下午,才把我們早就在三天前要他給我們的資料補齊。
我覺得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舉例來說吧,如果今天有一件事交待給某人去做,並且告訴他三天後要作結案報告,那麼他會一邊說時間太趕,然後一邊拼命地趕在期限內把工作做好。可是如果今天把這件事交待給這個人,然後告訴他說三個月後要作結案報告的話,嗯,時間夠充裕了吧?應該是不會太趕了吧?依據我「慘痛」的經驗,可別把人性當作這麼合乎邏輯的東西,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嘿嘿,那可就有得你吐血的了。說起來,今天可真的是很多事。
早上,我坐進車裡準備往事務所方向開的時候,倒車時突然覺得車身喀啦一聲,晃動了一下,好像是車子的輪胎壓過了什麼大約拳頭大的東西,趕緊下車一看,我的天,我竟然壓死了一隻貓。
那是一隻黑色絨底,白色花紋的大貓,頭顱已經被壓扁了,黃中帶紅黏糊糊的腦漿,正從破裂的黑色貓頭裡緩緩地滲出來。輪胎輾過的位置,剛好是在這隻貓頭顱的下半面、脖子、肩膀以及大部份的胸部。
這隻算起來還不小的黑底白花貓,因為頭被壓扁的是下半部,以致於整個貓的臉孔,都被擠壓到了僅存的頭顱上半部,可能是因為擠壓的力量太大,牠的右眼球,也就是靠地面的那一個,被擠出了眼眶,連著還在流血的筋腱,搭在柏油路上。嘴部的絨皮也被大力的往壓扁的那一方拉扯,形成了牠怪異的呲牙模樣,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我竟然有一種牠正在詭異地呲著嘴冷笑的樣子。僅存的另一隻眼球,也因為眼皮往後拉,而瞪得大大的。我從來沒看過眼睛可以瞪得這麼大的貓。牠的脖子必然是斷了,因為它已經被拉得有牠身體的一半長,胸部也整個被壓扁,顯得牠胸前那個白色的大V字形益發地清楚,早晨的陽光照在上面,閃閃地發著光。由牠光澤亮麗的皮毛來看,牠本來應該是一隻還非常健康的貓咪。
望著牠吊搭著一隻眼球,呲牙冷笑的模樣,我忍不住從心裡泛起一陣疙瘩。我的天,怎麼會這樣?這隻貓難道沒聽見我發動車子的聲音嗎?會有睡得這麼死,或是警覺性這麼差的貓嗎?
「不會的,不會的,」我心裡自己這麼安慰著自己:「不會有這麼笨的貓的!」
我記得當兵的時候,營區裡有很多流浪貓,每次當牠們發春的時候,總是吵得整個營區的弟兄們睡不著覺,後來連長還派了一個班去趕牠們,孰知十來個兄弟趕來趕去,還是拿牠們半點辦法也沒有。趕著趕著,慢慢地牠們的發情期過了,那批「現代武松」也就這麼虎頭蛇尾的算了。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想起當兵時趕貓兒的經驗,我心裡總算是比較安定了一點:「這隻貓一定是早就死在那裡了……不是我壓死的……」
貓兒怎麼會死在那裡?「誰知道,也許是心臟病,中風,愛滋病,癌症……」我口中喃喃地安慰著自己:「什麼都有可能,總之一隻健康的貓兒,絕對不會這麼遲鈍的……」
我想到這裡,再也不敢停留,趕緊上車,小心地閃過牠悚目驚心的屍體,然後往事務所的路上急駛而去。
在車上我還在想:「雖然絕對不是我把貓咪壓死的,不過早上遇到這種事,實在並非什麼好兆頭,尤其是今天還是星期五!」
沒想到一抵事務所,還真的遇到另外一件事。
我的事務所是在一棟二十四樓的大廈裡,而辦公室就在第二十四樓,和一家高爾夫球用品社、一家作網頁設計的電腦公司總共三家公司分別使用這棟大廈的最頂樓。
我一到辦公室就看到一群人聚在通往頂樓陽台的樓梯口,竊竊私語著……這裡面有高爾夫球用品社的張老闆,網頁設計公司的陳總,還有他們和我這裡的一些員工。
「怎麼啦,怎麼啦…」我拉住小花妹,她是我辦公室裡作中文打字的小妹:「大家聚在這個樓梯口幹什麼?」
「老闆,你不知道呀…」小花妹一看到我,就馬上對著我靠過來,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你曉不曉得樓下那個做機械貿易的謝老闆?」
「那個矮矮胖胖的謝老闆嗎?」我摸了摸頭,心裡想著,這個老謝,一定又是被老婆趕出來,不準他進家門。
「對呀,不是他還有誰?」小花妹壓低了聲音:「老闆你猜他發生了什麼事……」
「老謝嗎?那還用得著說,一定又是喝了酒,被他老婆給鎖在外面,只好跑到這裡來睡覺嘍…」我笑著對小花妹說。
有次就是他被鎖在家門外,只得回到公司裡過夜,隔天我到得比較早,正好在這層樓的公用洗手間裡碰到他在刷牙,他還有點困窘地告訴我說下次得在辦公室多準備一套襯衫,免得昨天的酒味還留在衣服上。我還記得他人是長得矮矮胖胖的,不過說話的聲音倒是又尖又細,聽起來有點刺耳。最後他還補充說在二十三樓裡怕會遇到早來的員工,所以才跑到二十四樓來盥洗,請我別見怪。
看他連牙刷都有,想來那必然不是第一次了,我也笑笑地開了他幾句玩笑。後來我又碰到了五六次,每次都是一樣的情形,而他對於遇到我也越來越自然,倒也不再困窘,反而會以他尖尖的聲音笑道:「咭咭咭……老弟你現在還孤家寡人,可得看準對象,討個不會睡了像死了的老婆,否則有家歸不得,那可是會被人笑的…就像我現在一樣……咭咭咭……」
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那尖尖的細細的,聽起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聲……「老闆你猜錯了……不只這樣喔…」小花妹神秘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有點好笑:「那個謝老闆昨天跑到我們樓上陽台跳樓自殺了……」
這回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什麼……跳樓自殺?」我張大了嘴,有點不敢置信:「真的假的,你可別哄我……」
「沒錯的啦…」小花妹一副這個秘密只有她知道,而且只有告訴我的樣子:「早上我看新聞就看到了的…本來還不相信是樓下的那個謝老闆,後來『高高在尚』的小萍還跑去問樓下的警衛老劉,才確定真的是他……」
「高高在尚」就是我們隔壁那個高爾夫球用品社的社名,而小萍就是那家用品社的看店小姐,年紀輕輕就頗能展現三姑六婆的本事,我看這棟辦公大樓裡,要說到包打聽的能力,能勝過我們辦公室小花妹的,大概就非那個小萍莫屬了。
難怪我今天早晨進大樓時,在馬路旁還聚集了一群人,本來我還以為是發生了車禍什麼的,現在看來倒是樓下的老謝引起的了。想到老謝從二十五樓陽台跳下來的樣子,我不由得聯想起早上那隻黑底白紋貓半扁的腦袋、拉長的斷頸,以及牠那個扯裂了的獰笑……
我搖了搖頭,想甩掉些什麼東西。口裡喃喃地說:「老謝是怎麼啦?他什麼事想不開……」我瞧小花妹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抬頭剛好看到對面那個小萍,還正對著電腦公司的三個職員作出了跳水的動作。
「誰知道,」小花妹聳了聳肩:「我就看那個謝老闆是一副詭異很內向的樣子,會想不開恐怕也是早晚的事嘍……而且聽說他還經常留在辦公室不回去喔,只是這回大概是撞到鬼了,三更半夜會跑到我們樓上去跳樓……」
什麼跟什麼呀……這跟撞鬼有什麼關係?不知道為我什麼我的心底竟然有一種令人戰慄的感覺……
後來大家夥又談論了一會,不外乎是些馬後炮跟想不到,倒是沒在提什麼撞鬼不撞鬼的了。
紛擾了一陣子,後來一些新的人來上班了,大家還是議論紛紛的,我看再不開始叫他們回去,這群人大概是會去把椅子搬出來,開始開起里民大會了。於是我便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叫回來,交待工作,慢慢的那群人才漸漸地回自己的辦公室裡去了。接著辦公室裡就如同往常一般地忙碌了起來。
就像我在一開始說的,雖然我們總是在三天前,就會告訴我的客戶們,請他們盡快把我們需要的報表跟單據送來,但是根據我的經驗,絕大多數還是都拖到最後星期五,才會雞毛著火般地送來。所以想當然耳,我們辦公室裡一向最忙的就是星期五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習慣是買個便當,或是麵包漢堡什麼的,到樓上陽台上去吃。房東在我們二十五樓的陽台上,用塑化板作了個遮頂棚。因為二十五樓已經是蠻高的了,加上風也夠大,所以雖然是中午,倒也不熱。
我中午吃完中餐,會在上面抽幾根香煙再下來,因為每次那個小花妹都會對我在辦公室抽煙提出抗議,加上其他六個小姐也和她站在同一條線上,使得我和另一個也有抽煙習慣的同事麻子,只好在中午或是下午休息的時候,才跑到樓上去解解煙癮。
今天中午我和麻子在二十五樓陽台的遮陽棚下隨便地吃完中餐,正在抽煙的時候,麻子突然走近大樓的邊緣,踮著腳往下看,害我心口一下子提起來:「喂喂喂……麻子你幹嘛……」我一跳跳近他,用手緊抓著他的手臂。
「別擔心啦,老闆,我只是看一下老謝是從那裡跳下去的……」他這個小子回過頭對著我嘻嘻笑。
「你他媽的別嚇人好不好,雖然這裡是有個矮墻,不過這裡風很大,你還是小心點…」我緊抓著他手臂的手還是非常用力地握著。
麻子這傢伙聳了聳肩,轉過頭往下眺望著,眼睛裡不知道是在望著什麼地方,只有一陣有點迷朦的感覺:「老闆,從這裡二十五樓往下看去,你有沒有過一種往下跳的衝動?」
我稍為松了一下的心又蹦地抽緊:「你神經呀,嚇都嚇死了還往下跳……」我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目光往下瞟了一眼,只覺得一陣頭昏腳麻……
「小心點…老闆…」麻子反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臂:「你有懼高症呀?」
我和麻子彼此扶著坐回遮陽棚的椅子,麻子又笑嘻嘻地對我說:「老闆,我看你是不會有這種往下跳的衝動了,因為你一看到高,腳就軟了啦……」
我稍為覺得緊揪著的心口比較輕鬆了一點:「我也不知道,不過我一看到高,就會頭昏腳軟……大概是懼高症吧……這種東西又沒有什麼很明確的檢查方式……」
「我有點不一樣耶…老闆…」麻子的笑容裡,竟然好像還有一點興奮:「每次我從高的地方看下去,總是會覺得有一股酸癢的感覺從腳底開始往腿上爬,到了腿腰然後再順著脊椎爬到後腦,好像是有股很微弱的電流在身體裡面一樣……我有時候覺得那好像是一種衝動……一種往下跳的衝動……」
我張大了嘴,不敢相信竟然還有這樣的人………
「你不相信那是因為你已經嚇得腿軟了……如果老闆你仔細一點地分辨那種感覺…你就會明白……」麻子的表情看來頗為認真,好像是在告訴我他正在表達的是他真正的想法一樣:「那是一種衝動……一種往下跳的衝動……真的……就好像是有個鬼魂,貼在你的耳朵旁邊,告訴你: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你……你這小子別這麼胡思亂想好不好……」我倒吸了口氣,雖然是中午但是我竟然覺得我在流冷汗了…
「哈哈哈……老闆你放心啦……」麻子用手掌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不會像謝老闆一樣的啦,我的控制力是不錯的喔……」說完他又哈哈一笑,轉身往樓下的樓梯口走去,準備回辦公室。
我望著他的背影,吁了一口氣大聲說:「臭小子你別亂開這種玩笑……」
正往樓梯口下去的麻子突然轉過頭:「老闆,白天看著下面,我可以控制得住自己別往下跳,但是晚上我從來沒有試過,因為我也沒把握……我想謝老闆一定是忍不住被那個耳朵旁邊的鬼魂說動了……」說完他就哈哈哈地邊笑邊往辦公室走去。
我站在那裡,已經是冷汗浸透了衣服,風吹過來,讓我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噤……
下午更忙了,也讓我忘了中午發生的這個插曲,所以當我接到大棒子的電話時,我正在應付我這個事務所最大的一個客戶:吳老闆,他硬是要我非在今天把所有資料作完,用快遞送去給他……我只好交待小花妹特別記得這件事,然後才去接大棒子的電話。而那時我已經是差不多恢復了原來上班的那種麻木忙碌狀態,所以一開始倒沒有察覺他口氣的怪異。
「老鄭,我告訴你,這次我決定要讓你看看,因為我實在忍不住了……這整件事真的是太詭異了…」大棒子的話突然讓我想起了中午麻子說的話。我趕緊結束掉正在線上的三支電話。
「大棒子,你是在說什麼忍不住?」我後來追問。
「今天你沒忘了吧?」大棒子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你是說今天釣魚的事嗎?」對了,今天我已經早在上周就和大棒子約到市外的河邊去夜釣的,聽他說他要帶我到一個普通釣客非常非常少的地點去。
像我們這種老釣客,最不喜歡和太多的人一起夜釣了。所以大棒子和我都一直在找個比較少人的地點,看看能不能有更靜幽的夜釣樂趣。上次大棒子還很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非常不錯的地點,大家約好了當晚就去。結果沒想到大棒子竟然臨時有事,然後我就到歐洲去了一趟。大家就這麼錯開了。
上個星期他打電話約我今天晚上去夜釣,我雖然是很忙,但是對於老友約去做這麼一件我最喜歡的嗜好,倒是從來沒有忘掉過。
「對啦,還好你沒忘掉,」大棒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好像有點緊張的樣子:
「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因為我會讓你看個很奇怪的東西……」
這個老傢伙在幹什麼?這麼神秘兮兮的?
「到底是什麼啦?奇怪的東西?有你這棒子奇怪嗎?」我開他玩笑說。
「哈哈,你到時候就知道,保證你也會奇怪到斯裡蘭卡去…」大棒子的語音又沉了下來:「你知道的,老朋友,我是最不信邪的人……」
「什麼不信邪?你難不成遇到鬼啦?哈哈哈……」我的心裡奇異地竟然一點笑意也沒有。
大棒子倏然沉默了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
「喂?大棒子你還在嗎?大棒子……」我等了一會兒,看他沒什麼反應,趕緊問著。這傢伙倒底在搞什麼?這麼怪異的行為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碰到過。
好一會兒,我才又重新聽到了他的聲音:「老鄭,你別忘了我們晚上的約會,十點到七彎流老地方,那個地點離七彎流蠻遠的,可別晚來了……」
接下來就是他掛斷電話後的斷線音。
我的心裡充滿了疑惑,就我所知,大棒子是個最典型的大男人,一副脾氣是又硬又臭,口裡更是不饒人的,他之前四個女朋友,有三個是被這個爛傢伙罵走的,另一個是還沒等他開罵,就先找了其他的男人跑了。說句實話,沒有人會受得了他的。不過他對真正的老朋友,卻是兩肋插刀,什麼也肯犧牲的。我生平僅有的一次蝕心的失戀,要不是有他在旁,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雖然他這個傢伙老是在那裡大罵我之前的那個女朋友,但是他為我心痛的那種真摯感情,卻是我永遠忘不掉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大棒子和我都喜歡上了夜釣。
從此就經常和大棒子在晚上,尤其是週末的晚上,背著釣具去尋找一夜的靜謐。
今天這個大傻個兒,透著一股詭異的感覺,不知道他的葫蘆裡到底藏了什麼怪東西,竟然讓我覺得他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
晚上我得去弄個清楚。
接下來我一樣把周五下午那些又繁複又固定的事給結束,尤其是特別叫小花妹別忘了把吳老闆的資料送去快遞公司,以便那個難纏的客戶別再找我的麻煩。一切作完,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繽紛炫麗的霓虹燈一盞一盞地扭亮,又是一個喧鬧而且放亂的週末開始了。小花妹在辦公室換了一身的辣妹裝扮,聽說她要和辦公室的兩個小姐,外加隔壁的小萍,在送完給吳老闆的資料後相約要到舞廳裡去「解放」一下。臨走時還俏皮地問我要不要和她們一起瘋狂一下,我笑笑地婉謝,祝她們有個快樂的週末,還提醒她們別太瘋狂,把腰給扭傷了,下周一還要上班哩。
把辦公室收拾好,鎖上門,瞧了瞧表,已經是快晚上八點了,我不經意地回頭望瞭望通往樓上陽台的樓梯口,想到了今天發生的事:獰笑著的裂頭貓、老謝詭異的跳樓、麻子和大棒子怪裡怪氣的說話,不知如何心裡竟然有一股毛骨聳然的感覺,晚上已經漸暗的光線和辦公室空盪的安靜,也像是特別和以前不一樣,在在都有一些超越了一般理解的感覺浮動著,都有一股沉鬱的神秘似乎在冷冷地看著世間,世間裡的我。
媽的,怎麼我的毛髮不由自主地直豎著……可得快點離開。
我甩了甩頭,加快腳步下樓,開了車往回家的路上走,心裡的感覺比較有點「回到世間」的味道,對比起來,那個原本是我花了大部份時間的辦公室,倒像是另一個空間一樣。
我回到家,草草吃了個晚餐,算算時間也已經差不多了,便把櫃子裡的釣具拿出來,整理一下,背起來出門了。
我到了七彎流下方三公里的老爺松時,大概剛過了十點一些,大棒子已經在那裡了。這個七彎流是我和大棒子經常來的夜釣場所,河水在這裡有一個大轉彎,而在我們最常釣魚的地方有一個內窪的靜水區,裡面的魚兒很不少,但是不好釣,非得有耐心而且能抓得住抽竿時機的老釣客,是不容易釣得到魚兒的。現在那裡除了我和大棒子以外,還有三個夜釣的人正點著夜燈,靜靜地等待著時機。
這裡是還蠻安靜的,但是並非沒有其他的人,所以我和大棒子總是一直不斷地尋找著新的、更安靜的地點。
看他坐立不安,在樹下磳來磳去的樣子,顯然這個傢伙不知道幾點就已經在那兒等了。
「老鄭,你怎麼遲了?我等了好久……」大棒子一看到我就忍不住跳了起來,出嘴埋怨。
他的眼睛裡我可以看得出來,有許多的興奮在裡面。
「大棒子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神秘兮兮的?」我一邊把放著釣具的背包放下,一邊出口問他。
「你待會兒就知道,現在先不忙著跟你說,」大棒子還是神秘兮兮地笑著,還望著我真搓手:「保證你絕對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事……」
我倒真的被他這種怪異的態度引起了興趣……但是我知道大棒的個性,秘密對他而言,就像是肚子裡的漲氣,是非給吐出來不可的。所以我也不催他,只是淡淡的問:「你上次不是說要帶我去什麼特別的地點,是你自己發現人很少的地方嗎?」
這句話像是提醒了他,讓他正在滿心盼望我追問他怎麼回事的心安靜了一下,趕緊也拎起他的釣具包:「走走走……時間差不多了,那個地方要看到怪東西,可是有時間限制的……」
他一邊對著我咕噥著,一邊急急地往河流的上游走去。
我趕緊快步追上他,開口說:「你真的很奇怪喔大棒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你是不是有了什麼毛病呀?」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輕聲地笑了一下,然後問我:「你還記得上回我告訴你說有個地方很不錯嗎?」
我仍然快步地跟著他,這傢伙走得飛快,好像是趕著去搭飛機,而又快誤了時刻的樣子:「我當然還記得啦,你這個老棒子還說當天晚上就要帶我去看,結果突然爽約,你還好意思提起?」
他顯然對於爽約這件事頗為不好意思:「我這不是就正帶你去了嗎?上次是老媽生病,沒辦法啦……」
「什麼呀,被我抓到了喔,大棒子,」我邊走邊抓住大棒子的脖子:「上次你還說是公司臨時有事?」
「哎呀……是嗎?」大棒子的臉一下子尷尬了起來:「……好啦好啦……其實都不是啦……」
這傢伙還耍我?真的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緊接著問。這小子太奇怪了…
「上次我真的找到了一點不錯的地方,又安靜,又隱密,本來我馬上就想要找你一起去的……」他還是走得飛快,邊走邊向我說明,一副很不得已的樣子。
「然後呢?難道是那裡還有什麼美女?怕我和你搶?」我笑著說,手還是捏著他的脖子,忽然想到早上的那隻拉長了有身體一半的貓脖子,趕緊慌鬆手。心裡泛起一陣疙瘩。
沒想到大棒子聽了我取笑的話,倏然停了下來,兩眼就像見了鬼一樣:「你是亂猜的吧?你是開玩笑的吧?」
看了大棒子的反應,我倒是被他嚇了一跳:「當然是開玩笑的啦,你這老小子,難道還真的……」
「你是開玩笑的……」大棒子話一說完又繼續往前走。
我已經完全被他反常的舉動搞混了,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今天特別奇怪還是怎麼了?我默默地跟著他前進,心裡不禁被一種詭異而且令人頭皮發麻的奇怪感覺充斥著。一定是今天日子和我相沖,不然怎麼從早上到現在,會發生這麼多怪事?
看著大棒子走得飛快的腳步,我在想他一定是碰到了什麼真正令他震撼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當我第五次問他那個地點到了沒有時,他終於停了下來。
那是七彎流上游的一個支流,我從來不知道在這裡會有這麼一個支流,因為離我們剛才常到的七彎流實在是有一段距離,算一算,從剛才一直走到現在,已經走了一個半小時多,我雖然因為喜歡安靜的地方,所以常常自己或者和大棒子順著河流找更好的釣點,身體算是不錯的,但是即使是如此,我還是覺得有點喘了。
七彎流已經是老釣客才知道的地方,才會到的地方了,誰想到這個大棒子,竟然會找得到這裡?
這個支流也像七彎流一樣,有個弧度不算大的彎道,比起七彎流幾乎橫跨十五公尺的河面還要更寬廣得多,我估計應該是超二十公尺的。然而我一聽河裡流水的聲音,就明白雖然這個支流河面比七彎流還寬,但是水流的速度卻是遠比七彎流湍急。
河水流泄過岸邊,激濺起來的聲音有點深沉,而且比起七彎流是明顯的大了許多。河邊黑黝黝的石岸,在現在十一點多的月亮映照下,似乎正發出著冷冷的反光,實在來講,幾乎讓人會誤以為其實水邊的黑石岸其實並不是石岸,倒有點像是黑色的油麵,給人一種沉鬱而又軟軟的錯覺。
我舉步正要往岸邊走去,大棒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攔住了我:「等等,別到那裡去……」
「怎麼了?」我有點錯愕地問,辛苦走了半天,不就是要在那裡夜釣嗎?
大棒子的臉顯出一種極為怪異的表情:「現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表:「十一點四十分,幹嘛?魚兒還看時辰才出來散步嗎?」真奇怪他問時間幹什麼。
「你先去看看地形,」這個大棒子竟然回過頭,往不遠處的一個小山丘走去:「我在那裡等你,待會兒看完你就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還沒讓我回答,他已經快步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有點湍急的河流及黑呼呼的河岸,搞不懂,只好搖搖頭,往河岸走去,仔細看看那裡才是最好的下竿地點。
今晚的月亮不是很亮,灰朦朦地有點像是蒙了層紗,相對的也就影響了我觀察周遭環境的程度。
對面不用說,一片暗沉沉的,根本看不清楚什麼。河岸的石頭都蠻大的,走起來須要上上下下的,不過這些石頭又大又重,倒是穩穩的沒什麼危險。
地勢的斜度不大,地形也還蠻廣闊的,我走近河邊一看,心裡頓時疑竇叢生。
這裡的水流雖然快,可是非常奇怪,月光照在水面上,呈現一種沉深的黑影,照理說,流速快的河,通常都是河岸比較淺的河流,比較深的河流,一般而言在河面上是不容易出現流動快的水流的,而這種水面看似平靜的河面,其實才是隱藏著看不見的危險水域,因為平水必深,深水必潛。尤其是在夜釣的時候,水中的真正情形比起白天等於是遮上了黑布,非常不容易掌握得清楚,所以諳於夜釣的人,通常都非常小心地選擇河面。
是不是釣得到魚其次,安全才是最優先。
這裡的水面有一片非常大的黑影,看那種深沉的黑,顯然下面的深度絕對是很深的,我很少看到在河流的水面上,會出現這種深黑,通常那種黑沉,都在海面上才比較容易見到,沒想到我會在這裡看到。
仔細觀察河水的流速,卻是反常地急,這就有點怪異了,因為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其實這裡的河床並沒有那麼深,只是有人把河床整個涂成了黑色,以致於穿過水面的光線,被河底的黑色吸收,沒有辦法反射回水面上,所以才形成這一片深沉黑暗的水面。這種水面太怪異了,以夜釣安全第一的原則,我是絕對不會在這裡選擇下釣點的。
我轉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對面是黑沉沉的,水面是黑沉沉的,地面也是黑沉沉的,周圍又是一片沉靜,在接近半夜十二點的這個時候,我站在河岸旁,竟然有一種毛骨聳然的感覺從我心底竄起。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夜釣的經驗豐富,從來沒有碰到過什麼奇怪的事,怎麼今晚覺得氣氛真是有點詭秘?
流水的聲音嘩啦啦的有點鬱悶悶地,聽有點像是一個人被矇著綿被說話一般。我有點越來越待不下去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是覺得心驚肉跳的,好像有什麼事會發生一樣。
回頭找大棒子,他說他會在後面那個小山丘等我,是在哪裡?
今晚的月亮實在有點晦暗,視線看出不了多遠,但是後面那個小山丘倒還是朦朦朧朧地可以抓到個影子,隱隱約約的,可是還能概略看得到輪廓。
我和大棒子剛才就是從那裡下來,所以我記得那個小山丘不會很高,但從我現在的位置,只能看到小山丘隱約的一個影子,看不出來大棒子現在是不是已經在小山丘上面,因為太暗了,看不見他的人。
我開始往那個方向走去,腳下的石頭高高低低的。還好月光雖然有點不夠,分辨腳底的石頭倒還不致於太困難。
鞋子踏在石面上的聲音叭噠叭噠地,傳出老遠,益發顯得河岸四周除了流水的深沉背景外,一無雜音的安靜。
我在小山丘頂找到大棒子。
他竟然坐在一塊石頭上,伸長了脖子,神色還是那股怪異的表情,眼神直楞楞地不知道在注視什麼。
被他專注的神情所影響,我也忍不住回頭望瞭望剛才我還在那裡觀察的河岸,試圖找到讓他這麼目不轉睛的事物。
沉沉的河岸,沉沉的水流,月光不亮但是卻極均勻。方才我從那兒往小山丘上看過來,隱約朦朧不大視物,只能大約地抓個沉鬱郁的影子,現在從小山丘上往河邊眺望,倒是還看得頗為清楚。河流彎彎的弧度,黑忽但是還能分辨的河岸,深色的石頭還有一些淡淡的反光。
從這個角度看去,清楚是還清楚,但是我沒有看到什麼特別能引起注意的事物。
我又回頭望了大棒子一眼,心裡不禁懷疑他到底在看什麼。
「大棒子,你在瞧什麼瞧得這麼出神?」我邊走向他,邊好奇地問。
「現在還沒有。」他的眼睛還是固定在河岸那邊,沒有看我地回答。
「什麼現在還沒有?」我在他的身旁也坐了下來,仍然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張望,但是依舊沒有什麼東西:「你的意思是說,現在還沒有,等一下就會有?」難道魚兒會跳起來讓他抓?所以不用釣,在這裡等就可以了?
「這裡是不是有點奇怪?」他還是沒有看我,直勾勾地注視著河岸那兒。
「是有點奇怪。」我點了點頭:「這裡的水流太隱晦,不是下釣的安全地方,我不知道你能在哪裡下水。」
「我不是說這個,老鄭,」大棒子終於轉眼瞪了我一眼:「你不覺得這裡有一股很詭異的氣氛?」
不說別的,聽他這種詭秘的語氣,我就已經開始有點戰慄的感覺了。
「你到底是要我來這裡幹嘛?」我刻意有點音量地問他,好讓自己別這麼心慌慌的。
「你還記得我上次告訴你說,我找到了一個非常安靜,非常隱秘的地點嗎?」他的眼睛又回到了河岸那邊,音調有點沉沉的味道:「就是這裡,就是這個河流。」
我轉望了四周一下,這裡不只是安靜,而是有點死寂。不只是隱秘,甚至可以說有點荒涼。身處在這樣的環境,會讓人懷疑是否已經和繁華喧鬧的世間分離了。因為感覺實在是連不上。
大棒子繼續說:「我上次找到這裡時,只站了大概半小時,因為沒有帶釣具,所以也沒待多久,只是想說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然後和你一起來這裡夜釣。」他轉頭看了看我:
「你每次都抱怨七彎流那兒還是有其他的人,總說想找個完全屬於咱們兄弟的空間。」我點了點頭,同意他的話。他又繼續說:「當我和你約好第二天要來時,我心裡就想說,每次你這個傢伙都比我先找到好的下竿處,收穫也大部份比我多,害我很沒面子,所以約你次日來這裡的當天晚上,我就自己跑到這兒來,想先看看那裡是最好的下竿點,到時比你先搶到最好的地點。」
我望著他,心裡不禁為他死要面子的個性苦笑。
他望著我,也尷尬地笑了笑,然後繼續說:「那天我辦公室比較忙,加班到十點才搞完,等到我來這裡,已經超過十二點了……」
超過十二點?這傢伙死要臉的功夫真是有點令人佩服了,為了先搶到好的下竿處,可以這麼認真。
「結果你知道嗎?」大棒子的眼睛又回到了遠處的河岸:「我一到這裡,就看到了那個……」
「那個?」我對他說的話有點搞不大清楚:「什麼這個那個的?」
「現在幾點了?」他的眼睛又出現了那種直勾勾的表情,沒有看我,只是口裡問著。
我看了看表:「十二點剛過……你到底在等什麼?」
大棒子的眼睛像是突然出現了一股光芒,依然沒有看我一眼,只是他的下巴往河岸他眺望的方向抬了抬,暗示似的說:「我在等那個……」
那個?到底是什麼?
我隨著他的下巴,舉眼望向剛才沒有什麼東西的河岸。
我楞住了!
河岸黑沉沉的石頭上,非常靠近河邊的地方,現在赫然站著一位女孩子!她面向著寬廣的河面,只有背對著我們小山丘這裡,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
從我們這裡看去,可以看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子留著快到腰部的長長黑髮,穿著淡淡的白色衣服,因為距離有點遠,倒是分辨不出什麼型式,只是如果她穿的是白色洋裝的話,那麼裙長好像有點太長了,直垂到地上,蓋住了這個女孩子的腳部。
流水是暗的,石頭是黑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更襯托出這個詭異的女孩子白色的衣裙是如此刺眼,是如此突兀,是如此的怪誕!
我傻在那裡,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個河岸周遭,會給人那種荒涼死寂的感覺,我一直都在心裡充斥著這樣的感受,結果現在猛古丁地冒出這麼一個穿著白色單薄衣裙的長髮女孩,實在讓人很難把心裡的感受調整過來。
這個女孩這麼晚了還在這裡出現幹嘛?也是來夜釣的嗎?可是看來她什麼釣具也沒有,腳邊手上空空如也,而且從我看到她開始,這個女孩根本連動一下也沒動,簡直就像是雕在河邊的一尊白色塑像。
我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從她安靜的背影裡,心中竟然有股冷氣直冒上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這…這…這個女孩……什麼時候…站在那裡?」我嘴裡有點打結地問著大棒子。
「午夜十二點整…」大棒子還是定定地望著那個女孩:「不會早,也不會晚,就像時鐘一樣準時。」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大棒子的聲音有點幽幽地:「因為我曾經一連兩個禮拜,每天都在這裡等她出來……」我更是張大了嘴,視線終於離開了那個神秘的女孩子,驚訝地看著也望向我的大棒子。
「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詭異了,不過我那時沒想到什麼,所以我還走過去,打算和她說說話,問問她怎麼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個有點荒涼的河邊。」他淡淡地說著。
「你過去跟她說話?」我的心裡不知怎的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大棒子點了點頭:「我是這樣想的…」
他的話裡顯然有玄機。
「你沒跟她說到話嗎?」我問。
大棒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河邊那個女孩子一眼,然後對我招了招手:「你跟我來。」
說完他就往小山丘下面,河岸的方向走去。
我回頭望了那個女孩一眼,她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裡沒動,那種沉沉的感覺,實在令人極為戰慄。
不對,大棒子該不會是想直接走過去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了吧?
我趕緊跑近正在往下走的大棒:「你別是現在就想過去和那個女孩子說話吧?」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搖了搖頭。
我只得跟著他往那個怪異女孩站著的河岸走去。
從我們站著的小山丘那裡,到那個女孩站著的地方,說近不是近到什麼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說遠也不會遠到走起來會累,算算大概七八分鐘就可以走得到的,而如果是目測距離的話,我想兩者之間大概有一千公尺左右,不過因為月光有些陰暗,這樣距離的揣測,連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作準。
小山丘的下面是一點小樹林,大約有三四十棵樹,過了這個小樹林,就是平坦的石頭,布滿路上,一直延伸到河邊。
本來我還以為大棒子是打算直接就去找那個站在那兒沒有任何動作的女孩,沒想到剛走出小山丘下面的小樹林,他突然停了下來,我還沒問他幹嘛停下來,他就又抬了抬下巴,指引著我說:「你看……」
我朝著那個白衣長髮女孩的方向望了過去。
我又楞住了!
黑色的石岸,沉沉的對面,還是淙淙的河水聲,那裡有那個女孩的影子?
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女孩呢?
「怎麼……怎麼……不見了?」我張口結舌地問。
「我第一次下來想找她說話時,」大棒子的眼睛望著那個女孩原來站的地方,語氣怪怪的說:「到了這裡就發現她不見了,就好像我開始往下走時,她也同時往不知道那裡走去,等我到了這裡,她已經不在了。」
難道是她看見我們往下走來,便趕緊躲開,不想和我們見面?
不對,這種說法有幾個問題,第一,我看她一直面朝著河的那一邊,身子手腳連動一下都沒有,更別說回頭看我們了。第二,我剛才有試著從那裡往小山丘上看,想找看大棒子在那兒,結果我是什麼都看不到,她怎麼就能看得到?
大棒子好像是知道我的心裡在想什麼一樣,回頭望著我說:「我上次也是想了很久想不通,所以只好算了,我心裡的解釋是:她不想和我見面的。」
「這樣的解釋不大對喔,因為……」我不以為然地回答他。
沒等我說完,大棒子就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但是你又能怎麼解釋?」
我抓了抓頭,實在也想不出什麼結論。
「而且,老鄭,你再看看她剛才站著的地方……」他的眼睛又回到原點。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那兒望去。
「看仔細一點,老鄭,然後注意一下心裡有什麼感覺……」他的話音輕輕的,似乎是提醒我的心,但是又避驚嚇著它。
不用一下,我就明白大棒子是在說什麼了。
出人意外的,我的心裡竟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跑到剛才那個女孩站著的地方!
那種衝動是這麼強,似乎有一種癢癢的感覺從腳底起來,驅使著我往那個方向走去。
那裡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可以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吸引著我的心一樣!
我的天呀,我覺得兩腿軟軟的,但是卻又好想動起來,往那裡走去。
「會想往那裡衝過去?是不是?」大棒子的語音又響起。
我點了點頭。
「可是又有另一種感覺,非常清楚地告訴你千萬別過去……是不是?」他的聲音實在是說到了我的心裡。
「你再仔細地感覺一下,告訴我你現在心裡更深處,隱藏著的那種感覺,很隱約,但是很清楚……」我沒有看他,心裡深處那種感覺慢慢地顯露。
我回過頭,望著他,他也正望著我。
「那是什麼?」他問。
我舔了舔嘴脣,只覺得口乾舌燥……正想說話……
「那是恐怖!」他的眼睛像是發著光:「那是一種恐怖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第一次並沒有這麼深刻的感覺,」大棒子對我說:「只是在想要往那兒去的時候,被另一種感覺取代,因為我想她是走開了,所以我還去自討沒趣幹嘛?我所認識的女朋友,每一個都離我而去,我還這麼學不到教訓嗎?」
他一邊說,一邊對我苦笑著。
「所以你沒有走過去?」我問,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竟然為他松了口氣。
他搖了搖頭:「一直到現在,我從來也沒有在晚上十二點以後,走到那裡去過。」
「然後呢?你怎麼知道那個長髮女孩還會在明天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再來?」我說。
他看了看我,沒有回答,只是又招了招手,要我再跟著他走。
大棒子這回竟然又往小山丘的方向走了回去。
「當我決定不過去的時候,我就想回去了,所以我就再走回去。我們來的時候是從那裡來的,你知道的。」大棒子一邊走,邊連頭也沒回地說。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也沒考慮到他是不是看得到。
當我們又回到小山丘的頂點時,我自然地往河岸的那個方向看去。
我又傻住了!
黑沉沉的石岸,黑沉沉的背景,白衣白裙長髮的女孩!
那個女孩竟然又站在那裡了!
還是背向著我們,還是靜靜地站著,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心裡這時被詭異的感覺充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到了沒有?」大棒子顯然是雖看過這種情形許多次,但是依然無法適應那種震撼的感覺,聲音有點顫抖:「你認為她是什麼?」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女孩長髮白衣的背影,心裡只覺得一陣恐怖,為了舒緩這種嚇人的氣氛,我結結巴巴地說:「會不會…會不會是……」我的喉頭緊緊的,說話有點困難…
大棒子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孩看到我們往下走,然後她就很快地離去,躲在旁邊,等到見了我們往回走,就再趕快跑回原處?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我望著大棒子,點了點頭,只覺得嘴脣發麻。
大棒子看了看我:「你認為是這樣嗎?」
我想了想,還是很不情願地搖了搖頭。
他又回眼盯著那個女孩子宛如木雕的身影:「我在這個山丘,來來回回,上上下下,至少超過了三十次……老鄭,我告訴你,沒有一次例外,每次都一樣,到下面就不見人影,一上來就看到她還是那個樣子,還是在那兒!」
我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到底這樣的情形,是該如果解釋,而說實話,最簡單的那個解釋,又是我現在最不想要、最不願意去承認的解釋。
沒想到大棒子還了問我這麼一個問題:「你看看,老鄭,你仔細看看……她那個樣子,像是離開過的樣子嗎?」
聽了他的話,我只覺得心裡直冒寒氣。
憑良心說,看她動也不動的模樣,別說是這段時間,我瞧她就算是在那兒站上三天三夜,也是如木塑泥雕般的聞風不動的。
那麼我和大棒子在下面的時候,又怎麼會見不到她?
我和大棒子只是在那兒楞楞地望著那個詭異中帶著恐怖的長髮女孩的背影,兩個人都說不出什麼其他的話。
過了一會兒,大棒子突然用手擊了一下掌:「老鄭,我在這裡看了她兩個星期,最後決定總是這樣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決定找你來。」
我苦笑了一下:「找我來又怎麼樣?我也想不出什麼合理的解釋!」
大棒子回頭看著我,眼光裡透著決心:「我每次走下去,找不到她,雖然我的直覺告訴我,其實她一直都還在那裡,但是我總是提不起勇氣在那個時候往她站的地方走去,因為那種恐怖的感覺實在讓我不敢過去,我知道如果我過去的話,必定會有事情發生的……」
我似乎有點明白大棒子找我來這裡的目的,因為我連脊背都開始發冷了。
他的手勢攔著我想說話的動作:「你是我大棒子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會在最適當的時候,作出最適當的反應,對於這件事,我一直想是不是可以不管它,幾個星期下來我發現我忍不住……我一定要過去,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對於他的個性我明白的很,是個又固執,又任性,決定了的事非做不可,後果是什麼他從來不去考慮的混帳傢伙!我知道他這麼說,一定是會過去看看怎麼樣的,九條牛恐怕也無法讓他改變心意。
「我看咱們還是………」我不放棄地仍然想要說服他乾脆還是回家吧,還沒說完,他已經從釣魚的背包裡拿出了幾樣東西。
那是一隻手電筒,一部照相機,一部攝影機,一串大蒜,還有一張黃符。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他把這些東西開始掛在自己身上:「我會打行動電話給你,然後我們保持著通話的狀態,由我往那個方向走去,你則留在這裡,一直看著她,看她有什麼反應。我到了那裡,會照相,攝影,我認為如果她真的還在那裡,那麼也許我們可以透過機器,留下一些記錄什麼的。我從這裡拍過,不過不管是照相機還是攝影機,什麼都沒拍到,就好像只有我們肉眼才看得到她的樣子。」
他停下來望著我:「你明白嗎?我們看得到她,但是攝影機和照相機卻拍不到她……」
我的心跳開始急促起來。
「我也知道這樣的結果,代表什麼意思…」大棒子把大蒜掛在脖子上,把黃符貼在自己的胸口,連手電筒都用一條繩子給系著,吊在頸下:「所以我也有了些準備……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到底有用還是沒有用……」
看著他這些動作,我明白他早就已經計劃這樣作了。所以我也就把後面再試圖勸他的話吞回了肚子裡。
他把那些東西調整到最順手的角度,停下來看著我,我只好點點頭,沒說什麼。
他開始拿起他的行動電話,撥號給我。
我的電話響起時,我馬上接起來。
「怎麼樣?聽得清楚吧?」同時從對面和電話裡聽到大棒子的聲音,感覺有點奇怪。
「還好,收訊還不錯。」我回答。
「那我就過去了……」他停了一會,舉步就開始往小山丘下走去:「老鄭,你緊看著她,她有什麼動作,或者沒什麼動作,都從電話裡告訴我,讓我知道。」
「好!」我望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就像是在看一個即將上戰場的老友,回答的聲音也顯得沒有什麼力氣。
「哈囉,哈囉,怎麼樣,還聽得到我的聲音吧?」大棒子在電話裡說。
「可以,蠻清楚的,跟剛才一樣…」我對著電話回答。這次已經無法聽到他在現場的聲音了。
我把電話緊貼著耳朵,眼睛死盯著河岸那邊,依然不動分毫的長髮白衣女孩。
她還是一樣沒有什麼反應,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種一發現我們走下山,馬上開始躲開的動作。
又過了一會,我只從電話裡聽到大棒子均勻的呼吸聲,沒有發現那個女孩有任何動作。
「怎麼樣?」大棒子的聲音傳來:「她有什麼動作嗎?」
我呼了口氣:「沒有,什麼動作也沒有,和剛才一樣,只是站在那裡,背對著我這裡。」
大棒子的呼吸有一點急促。
證實了那個女孩真的沒有移動,讓我們兩個的心裡都不由得抽緊了起來。
「老鄭,你是不是該一直講話,讓我知道你還在那裡?線路沒問題?」大棒子邊傳來走路的呼吸聲,一邊竟然還告訴我這樣的話。
「拜託,老哥,難道你還要我在電話裡唱歌不成?」我沒好氣地回答。
大棒子哈哈一笑:「說到這個,咱們兄弟可有一段時間沒去唱歌了哩……」
我的耳朵裡聽著他沒話找話,眼睛卻是一瞬也不放過地緊盯著那個長髮白裙的背影。
「怎麼樣?還是一動不動嗎?」大棒子問。
「嗯,還是一樣,沒有變。」我回答。
然後一陣子我都是隻聽到他均勻而有點明顯的呼吸聲。
我知道他的心裡,也一定是隨著距離的接近,正在七上八下。
因為我的手心,也因為緊張,冒出了不少汗,浸得我的電話有點不大容易握。
當我看到大棒子的身影在山丘下的小樹林旁邊出現時,我就聽到了大棒子明顯已經充滿緊張的語聲從電話裡傳了過來:「老鄭,我現在已經站在剛才我們停下來的地方了……」
我的心劇烈的狂跳了起來。額上的汗順著眼窩流下來,我趕緊用另一隻手擦掉,差點流進我現在瞪得老大的眼裡。
大棒子的呼吸聲突然就像風箱一樣響亮起來:「老鄭…你聽得到嗎?」
我有點艱難的吞了口口水:「有,聽得見……」
大棒子的聲音有些抖動:「她……還在那裡嗎?……還在…嗎?」
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得像鼓的聲音:「一…樣…一…樣…她還在……什麼都沒…都沒變……」
我聽到了大棒子在倒抽冷氣的聲音,額上的汗差點流進了另一隻眼睛,趕緊又擦掉。「怎麼樣……怎麼樣…你那裡怎麼…樣?」緊張讓我問得有點口吃。但是顧不得這些了…
好一會兒,我只聽見大棒子急促的呼吸聲,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他張大了眼睛,死盯著那個長髮女孩的樣子,汗又從額上流下來,我趕緊用手擦掉,眼睛還是實實的瞪著那個女孩的背影,連霎個眼都不敢,怕就那麼一眨眼的話,那個令人恐怖的背影就這麼不見了。
「老鄭……我從這裡看……那個女孩不見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嘶啞,顯然我們遇到的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正常的腦袋理解的範圍。
我的天,真的是這樣……
他的聲音停了一會又傳來:「你那裡怎麼樣?」
我更為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一樣……完全沒變……她還是站在那裡……那個東西……」
我們兩個都沒說話,只剩粗粗的喘息聲,他的……還有我的……
我覺得全身的冷汗都從毛細孔裡冒了出來,心裡真是充滿了恐怖怪異的感覺。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只聽到大棒子好像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他的聲音傳了過來:「老鄭,我現在就要往那裡走過去了…」
然後我就看到了大棒子的身影開始往那個背對著我們的女孩緩緩移動。
「大棒子……」我有點焦急地說:「現在已經證實她真的是非我們所了解的東西,是不是你別過去了……」
「不!」大棒子的聲音很堅決:「我決定要過去看看……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我的舌頭好像麻得有點說不出話,只好聽著大棒子恢復了均勻的呼吸聲,眼睛也看到了大棒子逐漸走近的身影。
那個東西還是背對著我,黑髮白裙,還是一樣的清楚……
「老鄭……」大棒子的聲音竟然明顯地顫抖著:「我現在心裡那種恐怖的感覺越來越大,幾乎讓我想拔腿跑掉……但是又有一種衝動……我非去不可……」
我額上的汗已經如水注一般,只好拼命地抹著……那個背對著我們的背影,竟然有點模糊……
我的天,那不是模糊……
那個女孩,突然在這個時候……竟然開始緩緩地轉過了身子……
「大棒子…大棒子…」我對著話機大叫著:「別再走了!別再走了……她…她轉過身來了……」
「那種恐怖的感覺使我覺得……好像……好像……」大棒子的聲音繼續傳來:「好像我……已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不屬於這裡的世界……」
這傢伙竟然沒聽到我的話……
「大棒子……大棒子……」我使盡所有的力氣,對著話機嘶喊著:「別再往前走了……那個東西對著你……對著你來了……大棒子……大棒子……」
從我開始看到這個詭異的長髮女孩子,就是隻看到她長髮及腰的背影。從來沒有見過她正面的樣子。
而這個本來一動也不動的長髮女孩,竟然開始慢慢地轉動身子,對著我們這裡……
口裡拼命地喊叫著大棒子,我依然恐怖地盯著那個正在緩緩轉身的「東西」……那個我看得見它……而現在離它不滿一百公尺的大棒子卻視若無睹的「東西」……
望著它緩緩轉動的樣子,我只覺得心裡直打哆嗦……
大棒子還是沒有看到它……我可以從大棒子完全沒有變化的前進速度分辨得出來…
「大棒子…大棒子……你他媽的別再走了……快停下來……」我竭盡全力的嘶喊著,但是顯然他還是置若罔聞……繼續朝著那個「東西」前進……
「我現在竟然有一種被什麼毒蛇類的邪惡東西盯視住的感覺……全身有點發冷……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大棒子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但是我的聲音就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怎麼傳都傳不過去……
那個東西終於轉過來,面對著朝它走近的大棒子,雖然距離是那麼遠,這個東西的長相如何我實在是看不到,但是我還是清楚地從我的尾椎,感覺到它盯視著接近的大棒子………我好像還可以感覺得到它邪惡的盯視正集中在毫不知情的大棒子身上……
從尾椎部位傳來一陣一陣冰涼的感覺……
「大棒子……大棒子……你快停下來……快停下……」用力過度的嘶喊,讓我的聲帶顯然是承受不住而變得瘖啞,但是我依然不顧一切,拼命地喊叫:「大棒子,你快醒醒……你有沒有聽到……快停下來……」
照理說在這樣的深夜裡,四周一片死寂,像我這樣的大喊大叫,就算是沒有用電話,那個死大棒子也應該聽得到我的叫聲,誰知道他完全沒有反應,簡直就跟聾了一樣……
「…而且好像還越來越冷…奇怪的很……是氣溫突然變低了嗎?……這讓我想起以前有次你差點掉進七彎流的漩渦裡,還好我抓得快,握住了你的腳,結果把我給一起拖倒了……那時候我們全身濕透,又是冬天…雖然沒淹死,但是卻差點凍死……老友…你還記得吧?……現在我又有點那種接近死亡的冰冷感覺……真奇怪……是不是……」
我拼盡全力叫著……聽著死大棒子的話…我忍不住眼睛一酸……流下了淚:「你這個魔鬼……快滾開……別再接近大棒……」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竟然不再對大棒子說話,而是對著那個「東西」大罵!
忽然我覺得「它」的眼光從大棒子身上輕輕一轉,竟然盯著我的方向看了過來……
一陣冰冷的感覺從心底突地升起,噎住了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了………
就像是有一隻剛從冰庫裡伸出來的手,捏住了我的咽喉,一下子就捏斷了我的叫喊……
我的眼前開始冒起了金星,再也無法清楚地看著他們……大棒子和那個「東西」……
「我終於到了……老鄭……這裡就是那個女孩子站的地方……但是我什麼都沒看見,只有流水的聲音……等等……這個流水的聲音有點奇怪……聽起來就像是有個人站在我身邊……對著我說悄悄話……」
隱約間……我看到了一副讓我心膽俱裂的影像……
大棒子就站在原來那個東西站的地方……而那個東西竟然就靠在他的身邊……在他耳邊伸著頭……似乎正在跟他說著什麼悄悄話……它的另外一隻手,正往大棒子的後頸伸去……
我用盡全力,大叫出聲……
好像有了一點掙脫那隻無形冰手的感覺,我來不及想什麼,丟掉手上的電話,開始往小山丘下,拼命地跑……
我已經沒有時間再思考或者顧慮什麼,急速地喘氣讓我沒想到那隻無形的冰手還在不在……
我絕對不讓這個可惡的妖怪,把我最好的朋友帶走……絕對不讓……
劇烈的喘息讓我比較清醒了一點……不過我的腦子裡一片混沌……
我拼命地跑,在什麼都沒想到的情況下,我突然發現我已經跑到了我最後看見他們兩個的地點。
慘了……什麼都不見了……那個東西不見了……大棒子也不見了……
我的心急如焚,根本沒有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等我比較清醒的時候,竟然發現我已經一頭往黑乎乎的河裡跳了進去………
「噗通」一聲……
冷水從我的頭上灌進衣服裡,即使是剛才跑了那麼久,我還是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我努力地睜開眼,想要看清楚附近的水域狀況,深沉的黑占了絕大部份的視線……但是我什麼都沒看到……
急劇的奔跑後,一下子扎進水裡,我的肺好像要爆掉一樣,火燒般地灼痛……
就當我在水裡東張西望,身體又酸又痛地快瘋了時……
我看到了一點亮光………
那是什麼?
我的腦裡靈光一閃……
那是大棒子的手電筒……吊在他脖子上的手電筒……
我已經快要悶爆了……不過他就在那裡……如果上去換氣,可能就失去他了………
我咬著牙……使勁竄往光線的方向……
一下……
兩下……
三下……
我已經快要爆炸了……
我終於看到他了……他正手舞足蹈地拼命掙扎著……
他的後面,好像有個什麼黑呼呼的東西,正拖著他往水底沉去……
我拼命踢水,一下一下地接近……
大棒子顯然也是清醒著的,因為他絕望的眼神一看到我,立刻燃起了一絲生命的光亮,掙扎也明顯地劇烈了?來……
我把手伸向他……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抓住……
我覺得我的肺髒好像快破裂了……
我們兩個人一起用力往上游……拉扯的力量這下連我也感覺到了,差點把我們一起往下扯過去……
我的心裡想起那次大棒子拉住我往漩渦沉下去的景像,就有股力量從我已經快麻痺掉的手臂生出來,我奮力一掙……拼命地用力把大棒子的身體拉起來……但是扯動的力量還是一波波地傳了過來……
好吧……怪物……你如果贏了……就是兩個人的屍體……
我已經豁出去了,內臟的絞痛也不管了……使盡吃奶的力氣,老棒子,咱們一起豁出去吧……
突然一種明顯松脫的感覺傳了過來……我和大棒子立刻把握機會,拼命地往上竄……拼命地往上竄……
我第一個從岸邊衝了出來,貼近岸邊,一翻身想跳上去,卻兩腿一陣發軟…差點又跌回河中深處…
還好大棒子從後面竄了上來,把我頂了一下,讓我抓住了岸邊的一塊尖石,但是大棒子卻也往回跌了下去。
大棒子回跌的力量差點讓我慘叫了出來,抓住了他袖子的右手,讓我覺得就快從手肘處斷裂了一樣……
有這一抓之力,大棒子立刻就順著我的手爬了上來……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我這一生當中,最令人恐怖膽裂的東西……
緊跟在大棒子的後面,是一大片散開在水裡的黑色長髮,在那一片好像還在活動扭曲的黑色長髮下面,有一張蒼白的…浮腫的臉孔,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只有兩個非常大的眼珠……黑色的眼珠,沒有眼白,沒有眼黑……只是兩個像是蒼蠅般巨大的黑色復眼……我可以看得到它臉部的皮膚,因為腫脹而有些爆裂……有些黃色的濃水,從裂開的皮膚裡滲出來,在黑色的河水裡如煙般地飄動著……http://centurys.net/
它在水裡飄了不到兩秒鐘,但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不到兩秒鐘的景象……然後它就緩緩地往回沉……令人驚叫的臉孔漸漸地消失在黑色的河底深處………
它那兩個邪惡的復眼裡,我深刻地感受到它強烈的怨恨……
一種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忘記的怨恨………
我再次有了思想和感覺,是大棒子在瘋狂地搖晃著我的肩膀……
「你怎麼了?醒醒呀……老鄭……」大棒子口裡叫著類似瘋子的聲音。
我這才發現他搖得我七暈八素的,渾身疼痛……
「如果你再這麼搖我……」我虛弱地說:「就算搖醒了我,我也一定半身不遂了……」
大棒子見我回神……流著淚又叫又跳……
等我出院,已經是三個星期以後的事了……這沒辦法,因為醫生竟然說我的肺裡積水沒退,胃裡的胃壁也裂了兩個很長的傷口,聽他說雖然我可以回去工作了,但是每個星期,還得回去覆檢,因為我的喉管裡竟然會有三道抓傷,咽喉骨也有輕微的裂傷……我沒辦法說太多的話,所以也懶得和他爭執。那個醫生怎麼都想不通我怎麼會在喉管裡有抓傷,好像是有隻貓把爪子伸進我的喉嚨裡抓出來的一樣。
如果連醫生都不明白,那我當然是更不明白了。
大棒子和我一起進醫院,但是卻不到一個星期就出院了,每天都跑來煩我……我幾乎有點後悔把他從水裡拉出來。
像我這次出院,是下午辦的手續,他這個傢伙早上就跑來,整這個弄那個,如果他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孩子也就罷了,偏偏這小子是那種只會讓人服侍的人,那裡會服待人?把我還疼得厲害的身體搬來弄去……粗手粗腳的…我心裡還有那種他來幫我辦出院,辦完之後我又得住進去的心理準備……
好不容易才把他從我家裡趕走(這傢伙連睡袋換洗衣褲都帶來說要照顧我…為了自己的老命著想,我硬是把他給趕了回去!),我方有點時間能夠休息休息。
才要休息,小花妹打了個電話來,說我終於出院了,恭喜恭喜…(恭喜用在這裡,你也不得不佩服小花妹了)說話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有什麼事瞞著我。被我逼不過,她才囁囁嚅嚅地說:
「老闆,原來是不想麻煩你的,不過……不過那個吳老闆,硬是把資料在快下班時才送來,而且那種表格和計算的方式,只有你知道怎麼設定,歸類……今天又是星期五,我想……前兩個星期你不在,他已經像瘋了一樣,就差沒從電話的話筒裡伸頭出來咬我一口……今天他說是最後通碟,如果沒弄好,他就要換另一家事務所了………」
我嘆了口氣,除了認為自己實在是倒足了楣之外,我還能說什麼?
當我到了三個星期沒來的辦公室時,感覺實在是有點陌生,全部的職員小姐們都在為了那個吳老闆的資料不敢下班,等我到了之後,不浪費時間,馬上開始工作……等到我們把一切弄完,已經超過了十二點了……小花妹埋怨著那個缺德的吳智障,什麼時候不好開會,偏偏喜歡每周六早上八點開會,那種公司,怎麼會有人待得下去等等。(吳智障是小花妹幫吳老闆取的外號,原則上我是不準她們私底下給客戶取外號的,不過對於吳老闆的這個外號,我覺得倒也沒有取得怎麼不對…)
「好了啦,小花妹,別埋怨了啦……趕快送去給二十四小時緊急快遞,把資料給他送去,明天吳……吳老闆才能順利和他的幕僚開會……至少我們是暫時解脫了啦……謝謝你們嘍……」我笑著把資料交給她。
本來我還想請她們去吃個宵夜,但是回頭一想,現在時間實在太晚了,還是明天好了…當我告訴她們明天晚上請她們去玩的時候,這些丫頭們一陣歡呼,因為我從來沒有和她們一起出去玩過。
喧鬧了一陣子,那些小姐們才逐漸離去回家。
最後小花妹拿著給吳老闆的資料要離開時,我忽然想起了麻子:「對了,麻子怎麼不見了?他知道我們明天要出去玩嗎?」
小花妹涂得紅通通的嘴脣往樓梯口一翹:「為了那個吳智障拼了這麼久,他的煙癮早就受不了了。」
「怎麼去了那麼久?」我記得好久沒看到他了。
「誰知道?」小花妹聳了聳肩:「也許他把整包都抽掉了吧……」
「好吧…你先回去吧…」我把整理好的東西收了收:「等下我去叫他好了。」
小花妹跟我說聲拜拜,還拋了個媚眼給我,然後才轉身離去。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繼續收拾桌上丟得亂七八糟的東西。
等我所有的東西都弄好,那個麻子還沒下來。
怎麼搞的?到了樓上這麼久?
辦公室裡就像是突然從方才混亂的狀態下安靜了下來,仔細感覺一下,有一種淡淡的詭秘氣氛慢慢在辦公室空盪的空間裡漫延……
我的心裡驀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也隨著那種氣氛浮動著……
「老闆,」我的耳裡好像響起了三個星期前,麻子對我說的話:「白天看著下面,我可以控制得住自己別往下跳,但是晚上我從來沒有試過,因為我也沒把握……」
我突然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這小子不會是………
身體是跳了起來,但是我的心卻直往下沉……
我往二十五樓陽台衝去,等我跑到那裡,手心已經泌滿了冷汗……
一出陽台,我就看到了麻子有點胖胖的背影,站在二十五樓的邊緣,還在那裡探頭往下看,不知道在看什麼。
有了三個星期前的經驗,雖然他那個姿勢,是從裡面往樓外探出去,看起來仍然是那麼讓人心驚肉跳,不過總算我明白這小子的膽子頗大,倒是不像我這麼容易被高度影響。我看到他還在那兒很悠哉悠哉的樣子,心裡不由得吁了口氣,驚訝的發現雖然從辦公室跑到這裡的距離很短,
跟三個星期前我衝去救大棒子的距離不能相提並論,但是我還是已經冷汗透衣,心頭悸動不已。
不知如何,我又想起了水裡那個讓人終身裂膽的恐怖臉孔,沒有鼻子,沒有嘴巴,裂開的皮膚,只有兩個像蒼蠅般的恐怖復眼,透著令人死後也無法平靜的怨毒光芒………遠處不知道那裡,傳來了救護車尖亢的叫聲,讓這二十五樓的陽台上,仍然有股揮不去的陰晦氣氛。
我發現麻子很專心地朝下面東張西望著,似乎見著了什麼特別的東西,沒有回頭,但是卻好像明白我已經上來了,只是朝著我揮揮手,說:「老闆,你快來看看,那個二十四樓,我們辦公室窗戶外面,有什麼東西正在往上面爬哩……」
我正要埋怨他又把身子探得這麼出去,小心一不留神跌了下去,看他這麼興致衝衝的樣子,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近大樓的邊緣,眼睛很快地往下瞟了一下。
這一下我也看到了。
確實那兒有東西,就在二十四樓我們辦公室的窗戶外面。看起來像是一團黑影,光線沒有直接照到,加上那團黑影蜷縮在窗外的角落邊,無法看得再清楚一點。
「怪了,那是什麼?」我又瞟了那團黑影一眼,心裡非常驚訝在這樣的高度下,有什麼動物竟然還能在我辦公室的窗外棲息?「難道是鳥兒?貓頭鷹嗎?」我眼睛好奇地搜尋著那團物體,口裡漫漫地問著。
「不是不是,老闆你看清楚一點,那個不是鳥啦,看起來好像是……好像是……」麻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好像不是直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一樣。
「嗯,沒錯,看那個樣子好像真的不是鳥兒或是貓頭鷹……」我努力地觀察著那團好像還在蠕蠕而動的物體:「奇怪了,這麼高的地方,怎麼還會有動物爬上來?」
遠處救護車的閃光竟然閃到這裡來了……強烈的閃光掠過了那團物體……讓我有一瞬間看清楚了那是什麼……
我的心立刻冰冷地凍住了………恐怖的震憾把我攝得無法動彈……
那是一隻貓……一隻頭顱已經被壓扁破裂的貓……正努力拖著牠被壓得扁扁的身軀,想從二十四樓爬上來……牠那明顯的白色V字型胸前,閃著詭異的光芒……貓兒的臉孔被擠到頭的另一邊……扯歪的嘴怪異地獰笑著……一顆眼球已經被擠出來,吊在斜斜的臉頰邊……另一隻眼睛,則是一個又黑又恐怖的復眼,正冷冷地看著我……
我只覺得全身發冷……無法動彈……
「那是一隻貓……一隻正在找替身的幽冥貓……這回我看清楚了…老闆…」麻子的聲音陰沉沉的,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老闆,牠可是爬了好久,才從樓下爬上來的……沒有錯…牠是來找你的………」
我轉動著僵硬的頸項,望向麻子,頓時我嚇呆了……
麻子什麼都沒變,只是他的臉孔上,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只有兩個大大的,黑黑的,就像是蒼蠅的復眼……
我只覺得頭暈目眩……立腳不穩……
救護車的聲響在樓下停了下來,我已經知道它是為了誰而來的了………
正當我飄飄蕩蕩地往樓外摔出去時,我聽到了一個尖尖細細的高亢聲音:「咭咭咭……是不是…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麻子,你放心地往下跳就對了……因為你不用等幾分鐘……就能找到另一個替身嘍……現在你看沒錯吧……咭咭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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