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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 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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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 俑

事情發生在一九八三年,那年我剛剛從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分配到市歷史博物館工作。
  本來,我應該到高中去教書的,但是,作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父親死活不讓我再當“臭老九”。其實,我挺喜歡教書的,可一想起文革時同是教育工作者的父母被遊街批鬥的樣子,我就寒心。所以,畢業時犧牲了一幅文革後發還的唐代摹本《快雪時晴帖》,我分到了這個市歷史博物館。
  諦聽完館長一番任重道遠的教導後,我被安排到資料室。博物館是個清水衙門,同事也都是些上班一杯茶,下班茶一杯,不苟言笑的古董學究,平時沒事我就到處溜達,就這樣認識了老孫頭。
  老孫頭是館裡的老職工了,沒兒沒女一個孤老頭子,聽說剛解放就進了我們單位,可惜他沒什麼文化,又好個酒,且每逢喝酒必談女人,所以混了三十多年還是個普通職工。那時候,館裡二十號人,就他和我沒家室住在館裡,這個老頭人又挺好,有事沒事我總往後院他那間小獨屋裡鑽。老孫頭喜歡講故事,按我們那的話叫“掉古”,而我的參與很能激起老頭的談興。我呢,雖說是學歷史的,但總認為自己並不缺乏文學細胞,憑著文學愛好者特有的敏感性,我斷定老孫頭那些“古”可以成為絕妙的素材,退一步講,老孫頭不也可以塑造成為個性鮮明,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嗎?
  有一天傍晚,大概是我參加工作半年後,幾天的高溫後總算老天開眼下了場雨。一個人待在宿舍挺無聊的,再加上酷熱我也好幾天沒去聽老孫頭掉古了,所以天一擦黑,我就提了瓶酒去看他。
  三杯酒下肚,老頭才騰出嘴來說話。先說了些閒話,之後,把話題扯到他最感興趣的女人身上。
  “小夥子,你不行啊,你別看大爺現在像個老倭瓜,年輕時棒著呢,多少丫頭媳婦想我睡不著覺。”
  “大爺,你們那時候不是挺封建的嗎?”
  “封建?你別看大爺沒結婚,可我相好過的女子就多了。”老頭忍不住一臉的得意。
  我一聽有門,趕緊慫恿他往下講。
  “我爹是個粉匠,知道什麼是粉匠不?就是把澱粉作成粉條的匠人。窮人過年都要備上些粉條作菜。我爹平日就一個鄉一個村的轉著找活幹,到我十八那年,我爹開始帶著我。又過了兩年,爹老了,我就自己出門找活。粉匠一出門就是一年,逢著人口稠密的大莊子一住就是半年。
  有一年,我來到一個叫鹿尾鎮的地方,在鎮上租了間房當作坊。房東是個燒窯的,他的兩個女兒是一對秭妹花,大的叫繡雲,小的叫繡仙。老爹帶著倆女兒日子自然清苦些,有時閒著,我就幫著他們幹點活。一來二去的我和繡雲熟悉了,彼此也都有些意思。不是吹牛我年輕時可也是個十里八鄉難找的帥小夥兒,眉清目秀,雖然走街串巷可皮膚細白的像個讀書人。我一直挺有女人緣的,認識繡雲前我也和幾個女人好過,可哪個也比不上繡雲美。就這樣本來待兩三個月就該走的,我一直待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繡雲告訴我她懷上了,要我帶她逃走,要不會被她爹打死的。男女相好是兩廂情願的事,可拐帶婦女私奔是會惹惱一族人的大罪。所以,我找了個機會逃回家鄉,從此再沒見過繡雲。“講到這,老頭一仰脖灌下一杯酒不吭聲了。
  “那繡雲後來呢,你沒再找過她?”
  “沒……”怔了半天,他又說,“過了兩年,我又去了趟那地方,聽說她和她爹都病死了,妹子跟她叔叔走了。”
  這之後我一個勁兒的勸酒,他只推說醉了,再不肯多說了。
  看老孫頭的神情好象還瞞著什麼不願說,就在我打算進一步套出更有價值的素材時,我們市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們N市是歷史悠久的古城,城北的烏衣巷曾是有名的煙花地,銷金窯。解放後這裡被拆毀,只有最大的一座“隱仙樓”做為照像館保存了下來。幾天前,這座歷史悠久的“隱仙樓”作為城市規劃的一部分開始拆除,沒想到居然從墻壁裡掏出一罈子古玩玉器。
  發現文物,最忙的當然是博物館。雖然是剛參加工作,館長也好心的帶我學習業務,也是在那時我第一次見到了後來的那座陶俑。那批文物很雜,年代價值也各不相同。有魏晉時期的字畫,宋代的瓷器,明清的玉器,還有一座奇怪的陶俑。
  “陶俑高二十公分,女性,面部模糊,兩手交疊於腹部,表面有一層紅色的釉光。陶俑製作手法拙樸,據考古學家推測是我國北方民間工藝品,對於研究明清之後我國北方陶瓷工藝的變遷有很大作用。”
  這是當天地方新聞對這座陶俑的報道。不久,這批文物就進了博物館的四號展廳,我的故事也就是從那時正式開始。
  我是一個敏感的人,也就是說,我的第六感比較發達,也就是說,我能感覺出背後是否有人盯著我,走進不開燈的房子也能感覺出裡面是否有人。其實,這並不神奇,很多人都有這種能力。
  當我第一次走進四號展廳就有種被人偷窺的感覺,那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於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房子裡進了賊,博物館的賊自然不是普通的賊。但這四號展廳還未正式開放,除了館內職工外人根本不知道四號展廳已擺放文物的情況。當時已經下班了,因為這個月是我值班,所以才到處轉轉。我喊了兩聲,沒人答應,又找了一圈,還是沒人,可總覺得背上有雙眼睛。我安慰自己“這是幻覺,這是幻覺”,又壯著膽子檢察四周圍擺放的展櫃,沒有,什麼也沒有。就在我打算離開時卻很強烈的感到身後有人盯著,我轉過身就看到了那個陶俑。
  “怎麼可能,”我嘲笑自己,“陶俑連臉都沒有,哪來眼睛盯著我?”就在我轉過身要離開時,我的耳朵聽見一聲咯吱吱的指甲抓玻璃的聲音。聽的我寒毛倒豎頭也不回的竄出大廳,生怕晚一步那抓玻璃的指甲就會抓在我的脖子上。離開了陰暗的展廳站在太陽地裡,我狂蹦亂跳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是呀,那“咯吱吱”的聲音可能是老鼠在磨牙,從背後盯著我的可能是那隻老在房頂上叫喚的老貓,或者說根本是我的幻覺。
  第二天又到了去展廳“巡視”的時間,儘管頭天的事我已經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心裡還是有點害怕。磨蹭了半天,最後還是壯著膽子進了四號展廳,按照規定我應該挨個檢查展櫃內的展品是否完好。一切都很正常,包括放陶俑的展櫃。不,應該說放陶俑的展櫃好象有點不對,但我四下摸摸又沒什麼不對,所以我在值班日記上寫下“一切正常”。
  第三天,第四天……,一切都很正常,沒有古怪的聲音和異常的現象,但我卻一直覺得有什麼不太對頭,直到第七天。當時走到放陶俑的展櫃前我就發現陶俑擺放的位置變了,很明顯所有的展品都是面向觀眾,而現在陶俑卻向左轉了整整九十度。怪不得我一直覺得它不對,原來它每天都移動十五度。如果說是微弱的地震影響了它,那為什麼其他展品沒有移動呢?如果說是有人移動了它,可展櫃的鑰匙全在館長的手裡,館長又不是神經病,為什麼要把它轉動九十度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後的幾天,我都心懷鬼胎的檢查那座陶俑,它依舊每天轉動十五度,簡直比尺子量的還精確。幸虧當時四號展廳並未開放,只有值班人員和清潔工人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別人交代。
  從此後,四號展廳的陶俑成了我的心病,我拼命想找出一個科學的解釋來對抗每天看到的奇怪現象。我開始失眠要不就做噩夢,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漆黑的夜裡走近陶俑伸出手去轉動它,而它居然瞪著一雙貓的綠眼睛向我招手。噩夢驚醒的那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夢遊時轉動了那座陶俑。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非精神崩潰不可,事情必須解決。可怎麼解決呢,該找誰說呢?找館長嗎?肯定不行,他一定會狠狠的批評我白受了十幾年馬列唯物主義教育;告訴同事嗎?更不行,他們聽了後不但不會相信,還會竊竊私語,交換彼此從我身上發現的精神病患者的癥狀。思來想去只有告訴老孫頭,雖然他沒什麼文化但畢竟在博物館待了幾十年了,更何況老孫頭負責展覽區的所有清潔工作,每天進出四號展廳的除了我就是他。
  第二天下午下班後我就先去找老孫頭。聽完我的一番話後,他先是不信,看我賭咒發誓的樣子又半信半疑的說:“真有這事?我進去打掃衛生倒沒注意,別是有人偷偷動過,要不就是你自己嚇自己。”
  我趁機說:“你不信自己看看去。”
  “走,看看去,我就不信,還出了邪了。”老孫頭披上外衣和我一起去了四號展廳。
  站在陶俑前,老孫頭臉上顯出我剛發現它轉動了九十度時的那種迷惑,現在它已經轉動了將近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啊,一個死物,不可能……”老孫頭喃喃的說。
  “大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我急切的問道。
  “興許是打掃衛生時碰到了櫃子,”這個理由實在不能讓我信服,“得把它擺正了,不然讓館長看見可怎麼說。”
  “可我們又沒鑰匙,怎麼開櫃子。”
  “沒關係,我有套備用的。”說這話時,老孫頭轉過頭來看著我,平時紅潤的圓臉在微弱的光線裡顯的黯淡而模糊,眼睛和牙齒卻反射著亮閃閃的光芒,象只成了精的老鼠,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我不知道老孫頭眼中的我是不是也泛著森森鬼氣。
  看著老孫頭拿來鑰匙打開展櫃又擺好陶俑,動作嫻熟的象他平時把酒倒進那個小葫蘆裡。我突然警覺起來,他一個普通職工怎麼會有備用鑰匙?就算有,那麼多鑰匙,平時又不用,他怎麼一下子就找出來了?沒準兒,搞鬼的就是他,要不為什麼急著消滅罪證。
  第二天我正考慮要不要把事情向館長匯報時就聽到老孫頭病了的消息。
  “哼,可能是怕事情暴露裝病。”我心裡暗暗琢磨。沒想到下午就聽說老孫頭病的很厲害,高燒一夜一天沒退,已經送醫院了。
  “一夜一天,難道他昨天從四號展廳回去就病了?這可有點邪乎。”就在我盤算時,館長叫住我,讓我準備一下晚上去醫院守夜。也難怪,整個單位就我年紀輕,不找我找誰?
  晚上到了醫院,按照白天看護的同事的囑咐每隔半小時用酒精擦病人的手心腳心和測量體溫。這中間老孫頭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不知道是藥物作用還是因為發高燒。半夜時我正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病人在低聲叫喚,開始我以為他不舒服,仔細一聽原來他在喚一個女人的名字。
  “繡雲,我對不起你,我該死,”老孫頭雙手撕扯著被單,面目扭曲著,牙齒咬的咯咯響,“我不知道你們會被鎮子裡的人趕走,我也沒想到你爹會氣死……不是騙你,我實在是沒辦法,我又去找過你,我沒想到你會難產啊。求求你,饒了我吧……”
  原來被他拋棄的繡雲一家後來被趕出了鎮子,繡雲的爹氣死了,繡雲又難產而死。病床上扭曲的象條蟲子一樣的軀體和死灰的臉可鄙又可憐。為了片刻的歡娛而害的別人家破人亡,難道這真是他的報應。
  又拖了三天,還沒輪到我去守夜,老孫頭就死了,死亡原因是不知名病毒感染。
  到這裡我完全可以把老孫頭想象成一個被以往的過錯壓抑的有些精神錯亂的人,偷開展櫃移動展品(當時我的確堅信這是老孫頭乾的),臨死前的種種行為,不都提供了很好的證明。可惜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推翻了以上所有“合理”解釋,重新將整件事情置於甚至更進一步置於不可知的迷團。
  老孫頭沒什麼親屬,喪事就由館裡辦,簡單的追悼會後就送殯儀館火葬了。殮床上老孫頭的遺體因嚴重脫水而皺縮成很小的一團,好象直接在被單上方擱了個腦袋。老孫頭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牽動嘴角的笑容竟有種女氣的嫵媚。
  忙著老孫頭的事,我已經三四天沒到展廳檢查了,現在總算事情了結了,老孫頭的死解脫了他自己,也解脫了我,從此不用受一個精神病的驚嚇了。可是當我站在那個熟悉的展櫃前時頓時象雷擊了一樣怔在當地,我看見幾天前擺好的陶俑在完好無損的玻璃展櫃裡碎成了幾塊,而那塊面目模糊的臉居然浮著一絲嫵媚的笑,那笑容和老孫頭的一模一樣!我一聲沒吭直接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湊巧的是我就躺在老孫頭躺過的那張病床上。從看護我的老大姐口中得知我是被清早去打掃衛生的工人發現的。她狐疑的眼神告訴我大家對我的昏厥,陶俑無緣無故的碎裂,再聯想到老孫頭的猝死充滿了疑慮和猜測。後來,館長問我對整件事有什麼看法。我什麼也沒說,不是我故意隱瞞,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說我猜測老孫頭的舊情人化身陶俑來復仇?太離奇,誰會相信?更何況,為什麼是我捲入了這件事(沒有我去找老孫頭,可能他就不會接觸陶俑給它/她報仇的機會),為什麼除了我,別人在四號展廳就沒有異樣的感覺?陶俑的主人究竟是誰?
  就在我住院時,館長可能也覺得事情有些奇怪,一件文物碎裂至少也得找找原因吧,沒想到對陶俑碎片的檢測竟有了驚人的發現。首先是從碎片內壁發現刻有字跡,可辨識的字有“呂雲卒於明國年七月五”;隨後經儀器檢測發現陶俑含有大量的鈣元素和碳元素,而任何一種天然土壤決不會含有這麼多的鈣和碳。唯一的結論是陶俑是用人的骨灰混合陶土燒制而成,而內壁的字正是對死者身份的記錄。館長對這一發現欣喜若狂,如果結論成立,中國民間一種不為人知的喪葬習俗將被發現。
  看到他們為新發現忙的焦頭爛額時,我只有苦笑,我確信他們只會無功而返。同時,我利用在資料室工作的便利開始查那批包括陶俑在內的古玩的主人,我相信她是整件事的關鍵人物(陶俑是在“隱仙樓”的房間墻壁裡找到的,而“隱仙樓”是解放前最大的妓院,所以陶俑的主人極有可能是個女人)。為此我開始查找有關於“隱仙樓”的歷史資料。最後我終於在一本叫做《花街志》的地方傳記裡找到了“隱仙樓”的記錄,其中對於名妓呂鳳仙的描述給了我新的設想。
  “呂鳳仙,字柔娘,原籍不詳。十八歲為”隱仙樓“花魁娘子,聲名鵲起,艷幟高張,金陵子弟趨之若騖,見者無不驚為天人,艷名十年不墮。後染煙霞膏(鴉片)成癮,聲名方滯。明國亡,逢敗兵劫掠,一說為亂兵所殺;一說業已從良,隱姓埋名;一說隨北平富商趙子易逃亡海外,眾說紛紜,自此不知所蹤。傳聞曾遺下大批珠寶不及取走,有好事者遍尋之,亦無跡可查。”
  根據種種跡象,這個金陵名妓呂鳳仙很可能就是老孫頭口中跟叔叔走了的呂繡仙。
  真相大白,只是不知後來怎樣了。我忽然想起父親曾提過爺爺從前也是北平的大資本家,不知為什麼後來敗落了。也許父親小時侯聽說過這個趙子易和呂鳳仙的事。想到這,我趕緊跑到辦公室往家打電話。
  電話通了,我急不可耐的問道:“爸,你以前聽爺爺說起過一個叫趙子易的富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接著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趙子易就是你爺爺……,你爺爺年輕時迷上了一個風塵女子連家都不要了,你奶奶一氣之下讓我改為母姓,再不準向後輩提起你爺爺。對了你怎麼知道……”
  父親的話還在繼續,聽筒已經從我僵硬的五指中滑落。就在父親說話的時候我分明看見窗玻璃上印出一個女人濃妝的臉,顯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是她,我知道一定是她,那個為姐姐報仇的金陵名妓!
  等我恢復神智鼓足勇氣追出去時,影子已經象吹散的煙消失在淡淡的暮色裡,只留下窗台上一支沾著口紅的煙蒂,和濃郁的罌粟花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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