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高高在上的少莊主,她只是義父收養來照顧涴茹妹妹的小跟班,他讀書,他練武,是為了推翻暴政,為百姓求得幸福;她學醫,她習武,她所做的一切一切,只是為了涴茹妹妹,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么有未來可言?
就算他和她心靈相通,就算他和她同樣心動,可是……
他,是涴茹妹妹認定的夫婿,而為了涴茹妹妹而活的她,如何能搶奪她的最愛呢?
更何況,她……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楔子
白茫茫的雪地裡,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上的男人染出一身白。
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郁,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采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條,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不知道小姐那裡受傷,我嚇壞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我明明看見了呀,怎么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采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福祉,她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裡,也沒關係。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裡,那裡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那裡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係,只要他福祉?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采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一抹清靈雪白落在他身后,貼著他的背,圈著他的腰,那平平實實的安全感覺呵,她真想就這樣子,不放,永遠不放。
別急啊,煜宸哥哥,我已經在這裡了,別再催動馬匹,就讓我們攬轡緩行,讓馬兒暫做休憩,假裝我們的到達站是那片翠綠谷地。
我不明白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有一點點在乎我,比想像中還要多。
是我,總是弄擰你的心,是我拙于言詞、易發脾氣,若是我肯耐心解釋,一樁一項,條理澄清,你會懂得,我愛你,愛到連妒忌都不願意,愛到只要你福祉,我便滿意。
我有遺憾,遺憾我們的愛情短到不行,偏偏這么短暫的愛情裡,又總是差差錯錯,亂了秩序,假使能夠重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教我的愛情,造就你的辛勤。
別怪我吧、別怨我吧,下回,我將記取教訓,讓我們之間完整美麗。
接下來的人生,你終于完完全全屬于婉茹姊姊,你該待她專心一意,不該將我們之間的遺憾延續,你和婉茹姊姊有緣有分,自該珍惜。
但愿你們的緣分止于此生,下輩子,你只屬于我一人。
小小的青蔥玉手伸進他胸口,采青從中取出她相贈的錦囊,袋子一偏,兩條木雕小魚落入雪地中央,一大一小,相依相傍,她輕輕鬆手,錦囊也落入白茫大地。
雪仍然飄落,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蒼白天地裡,那抹孤寂……
“懂了吧,你的堅持不會帶來美麗結局,只會造就兩人的終生痛苦。”地魅站在奈何橋前,看著手捧孟婆湯的女子。
“那是我的處理模式不圓滿,否則情況不會是這樣。”采青自我警惕,下一世,她不犯相同錯誤。
“你以為有副圓融性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了,你們之間的症結,在于兩人中間缺了一條紅線。”
唉﹗世間人總是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天命。
“不過是條紅絲線,又不是深不可測的鴻溝,我不信越不過。”她微微笑著,對自己充滿信心,因最後一刻……她看見他為自己心生憐惜。
“你該信的,天下婚姻全掌握在月老手裡,他不認為你們之間有或許,你們的愛情便拉不開序曲。”他說得篤定。
“不,序曲我已經拉開了,只恨生命匆匆,我倆錯失愛情。馬背上,他的悔恨心焦是真實的,我相信對于我,他有愛意,即使只是初萌芽。”
固執﹗地魅很想一棒敲醒她的執迷不悟。
“又如何,就算他對你有幾分心意,他的妻子是楊婉茹,陪他走過一生的女人不是你,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不起你是他眾多回憶裡的一小點,了不起你是他心中的小小憾恨。想想,為了這個點滴,斷送生命,值得嗎?”
“值得,更何況若是我夠努力,懂得學習和婉茹姊姊和平相處,我也會在他身邊,伴他走過生世。”
“不可能的,你們之間沒有姻緣線。”
“有無名分無所謂,對于愛情,我的要求不多。”
“知不知道,你幾次斬斷和金大元的婚姻線,讓月老很生氣,這回他鐵了心,非要把你們緊系在一起。”
“他鐵了心,我便得遵行?抱歉,我做不到。除了煜宸,哪個男人我都不要。”鐵了心的人不單單月老,還有她和她的不悔愛情。
“不管如何,這輩子你一定會嫁給金大元。”
“是嗎,要不要賭?如果我賭贏了,月老就奉送我一條紅絲線?”她要親手為煜宸哥哥和她自己,系出一世情緣。
“我不賭,因為我確定,你贏不了。”
“你不賭,並非確定,而是沒信心。”
“你不需要激我,我不會更改立場。我不過想讓你知道,若是你肯和金大元在一起,你的下輩子會是個美滿人生。”
“如果不呢?又要贈我一世欺凌?”她不害怕恐嚇,沒有煜宸,她不信人生存在美滿。
“我要怎樣才能說動你?”地魅望她──一個教人又氣又欽佩的女子。
“說動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反問。
“不要把凡人的思惟套在我身上,我只是執行任務,點得醒、點不醒,皆屬個人造化,我同你多說幾句,皆因同情,同情你不懂珍惜手邊擁有的男子,而去追尋別人的丈夫。”
“別同情我,追求愛情,是我最大心愿。”
“既是如此,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吧﹗”
地魅搖頭,她的不幸源自于固執,她堅持選擇最辛苦人生,誰也幫不了忙,至少她上輩子已經還清欠債一筆,剩下來的另一條人命,留待下世。
點頭,她向地魅拋出勇敢笑容,即便下一世仍注定孤苦勞辛,她也不害怕。
看著她的清瘦背影,地魅再說不出半句語評。
“她仍然固執?”不知幾時,月老來到他身邊。
“比你想像中固執。”
“你在暗示我什麼?要我加把勁,將她和金大元拉在一起?”
“不,我在暗示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首度,他為靈魂說話。
“你站到她那邊了?”
“沒有,我只是欣賞佩服她。”
“再欣賞,你都不能忘記,她的命數早定,若執意違反天命,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了懈,人總是要替自己負責的,不管經過幾輩子,做錯的事、待錯的人,終會走到面前,向你索討一切。”
“好了,看戲吧﹗我不相信經過這兩世折磨,她還學不了乖。”
“那萬一她還是學不來呢?下一遭,你願意贈她一條紅絲線?”他居然把采青的話,拿來激月老?語畢,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有什麼問題,但我相信這次她會選擇金大元。”月老神祕一笑。
這一世,金大元可是天下女人都搶著要的帝王,她再固執,總固執不過人性中的虛榮貪婪。
月老揉著滿胡子雪白,撥開雲霧,望向人間。
第一章
書房內,一中年男子坐在案前。
十歲女孩站在他身前,高舉的掌心中央擺著根粗藤鞭,她的眼睛直視中年男子,裡頭看不見害怕恐懼。小小年齡的她,清麗的臉蛋上,卻有著早熟痕跡。
中年男子接過藤鞭,狠狠在她腿上抽三下,女孩緊抿唇不喊痛呼救,硬生生把疼痛吞進喉問。
“說一次﹗你為什麼而活?”中年男子暴吼。
“采青為婉茹妹妹而活。”像背書般,她複誦著說過千百次的話語。
“如果她生命受到威脅?”男子的聲音冰冷,炯炯目光直視女孩。
“我會擋在她前面。”沒有半分猶豫考慮,女孩說道。
那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已深扎在她腦袋瓜裡。
“你有權利享受快樂?”男子問。
她當然沒有﹗
采青是神醫宇文拓的女兒,九年前,宇文拓為救治病患出遠門,沒來得及在婉茹母親生產時趕回來,因此,楊執失去鐘愛的妻子,女兒一出生就沒了娘親,這筆帳,他算在宇文拓身上。
他憤怒、他不平,他憤世嫉俗得想殺掉全天下的妻子與母親。
某個無眠深夜,他再度想起妻子,克製不了怨懟憤恨,克製不了自己,他潛入宇文拓家裡,用一柄長劍殺光宇文家上上下下十二口人。
他本該連同采青一起殺掉的,是她那雙無辜清靈的大眼睛遏止了他的殺氣,是她咿咿呀呀的童稚語言,讓他聯想到女兒婉茹,于是他抱回采青。
收養采青只有一個目的,他要宇文拓來不及為妻子做的,在采青手裡做齊。
采青只比婉茹大一歲,但她所受的教育讓她像個十足十的大人。
楊執用最嚴格的模式教導采青學習武功,為的是讓她成為婉茹的貼身護衛。他逼采青學醫,要她時時照顧婉茹身體。
他認定這是一種償還,宇文拓犯下的罪惡該由女兒還清。
“回答,你有沒有權利快樂?”又是一鞭子抽上采青的小腿,青紫立現。
“沒有,我的責任是維護婉茹妹妹的快樂。”采青大聲回答。
從小到大,她學得最徹底的事情,不是武功醫術,而是認分。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婉茹掉淚?”
一個問句換得一陣疼痛,楊執的鞭子毫不留情,采青受慣了,知道切牙撐過是最正確作法。
“婉茹妹妹想摘下鳥窩。”采青回答。
“不行嗎?區區一個鳥窩,你就為此拒絕她,讓她放聲大哭?”
“鳥窩裡面有幼雛,摘下來,它們會死掉。”為了一個人的快樂,抹殺幾條性命,這種事她做不來。
“死掉幾只鳥有什麼打緊?婉茹的身子弱,要是哭出病,你能負責?”直視采青,他逼迫她屈服。
采青遺傳了父親宇文拓的高超智慧,她認字學醫,回應記憶都快得嚇人,加上他的高壓手段,采青吃苦耐勞的能力比大人高強。所以,他得要壓抑她的意志,要她眼裡只有婉茹,更要她在自己的生命和婉茹的快樂之間,學會選擇后者。
“采青不能負責。”搖頭,她實說。
“既然如此,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去把鳥窩摘下來,馬上送到婉茹面前。”
“是,義父﹗”咬切牙,采青沒有反駁,低頭走出書房。
片刻后,采青站在樹下,仰頭看樹枝,良知在同她拉扯,緊抿唇,她努力忍受,忍受一個她討厭的自己。
最終,她縱身翻上樹枝,摘下鳥窩,換得婉茹一個甜蜜笑容。
“現今天下蒼生,水深火熱,楊兄空有一身好本領,若不挺身為民,豈不辜負上天心意?”郜懷民勸說。
當今皇帝昏庸愚昧,不事朝政,日日淫樂享福,為蓋行宮,不斷增加賦稅,惹得民怨連連,再加上外患不斷,百姓如同身陷水火。
郜懷民是溟天莊莊主,溟天莊內有不少武林高人,專門扶弱濟貧,搶奪貪宮金銀,照護百姓。幾年下來,無數百姓擠進溟天莊地盤裡求取保護,漸漸地,莊內百姓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他們自成一區,不再受皇帝管轄。
加上皇帝聽信奸逆,貶謫清官,因此有抱負理想卻無法伸張的官員們,紛紛投到郜懷民旗下。
慢慢地,他們發展出制度,有兵有將,有掌文政的軍師,有理財的臣子,百姓因健全制度得福,吃飽穿暖,人人安居樂業,一層雄才抱負。
于是,有關溟天莊的傳說漸傳漸遠,大家都知道在金國的西北方,有個世外桃源,在那裡沒有苛政重稅,沒有貪官暴民,每個孩子都能受教育,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肯努力,便能出人頭地。
終于,傳言傳進皇帝耳朵裡,他受不了人們將堂堂帝王之尊的自己,拿去和江湖草莽相比較,盛怒之下,派兵圍剿。
雖在軍師呂先生的計謀下,皇帝大軍無功而返,卻也讓郜懷民意識到自我保衛的重要性,于是,他開始四處尋找武師,到莊裡指導男孩武藝。
“我只是個老鰥夫,說什麼天下蒼生,我沒那么大志願,只要能平平安安把女兒給拉拔大,便心滿意足。”
楊執是不願意的,自從妻子過世,他對人生便缺少期待,過得一日便是一日,女兒婉茹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事。
這個下午,郜懷民和楊執在屋內討論著,郜懷民引經據典極力勸說,企圖勸楊執改變心意。
屋外,婉茹黏著郜懷民的獨子郜煜宸四處玩耍,他們在山坡摘野花、放風箏,銀鈐笑聲隨風遠播。
婉茹好快樂,從沒有過朋友陪伴的她,首次大笑大叫。
雖說采青總是跟在身邊,但采青是好姊姊卻不是好玩伴,她成天只會板著小臉,盯仔細自己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受到半分傷害。今兒個,大哥哥肯同她玩兒,抓蜂捕蝶,玩著她從沒玩過的遊戲,她的開心有憑有據。
煜宸一邊替洗茹摘花,一邊偷看樹下那個纖細身影。
她在那邊已經很久了,她揮動手刀,一次次砍向樹幹,那么小的手掌、那么粗的樹幹,想砍斷樹幹根本是不可能任務,但堅毅的女孩對任務沒有任何懷疑,仍專注執行。
汗濡濕她的背,固執臉龐寫滿剛強,一掌一掌又一掌,她沒喊痛,他的心卻微微抽痛。
“煜宸哥哥,別回家好不?你留在這裡,天天陪我玩兒。”
婉茹非常美麗,粉粉嫩嫩的臉頰上,嵌著水靈靈眼睛,她嘟起嘴,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疼惜。
“不行,我爹和楊叔叔談好事后,我們就要離開了。”煜宸笑答。他很喜歡婉茹,她是那種一見面,就讓人情不自禁想保護的女生。
“你一走,我會哭得很大聲,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停下來。”扯著煜宸袖子,她的臉貼靠在他手臂上。
不放不放啦﹗她要他,要每天每天都看到他、同他玩兒。
“不然,你跟我回家。”揉揉她的小辮子,他的眼光飄到遠方。
采青還在樹下,還是一掌一掌劈向樹幹,濕濕辮子鬆開,黑發全貼到頰邊。
女孩子不都喜歡玩樂的嗎?怎她不同他們一起玩耍,卻要對著樹幹自討苦吃?
“不能跟你回家呀……我會想姊姊、會想爹爹,會想奶娘、李大媽。”扳動手指,她數數身邊親人朋友,再回頭看看煜宸哥哥,眼底淨是猶豫。
“先別想那么多,我帶你去釣魚……”煜宸話未說完,采青走近他們。
“婉茹,要不要回家?”辨青面無表情說,沒多看煜宸半眼。
“不要,我要跟煜宸哥哥去釣魚。”婉茹勾起煜宸的手,往湖邊走去,她有些些鬧脾氣──為了即將和煜宸分離。
安靜聽婉茹說完話,采青沒對她的鬧脾氣作出回應,只認分跟在他們身后,保持幾分距離,然後直直盯住婉茹背影,不教她有半分閃失。
“姊姊,我想吃柿子。”婉茹突地轉身,指指樹上黃澄澄的柿子。
二話不說,采青奔到樹前,仰頭望過,深吸氣,足向上蹬。
以她的年齡來說,輕功算是不錯了,當然,尚難和大人相並論,所以她一試再試,試過三次,才躍上樹梢,采下兩顆熟透果子送到婉茹面前。
婉茹將果子分給煜宸,飽實柿子剝開,芬芳四溢,那是秋天的味道。
“你這是輕功嗎?”煜宸訝異問采青。
他從未學過武功,只從莊裡武師身上看過簡單把式,沒想到武師口中敘述的高乘武功,今日有緣一見。
采青沒回答,清麗端秀的面容上滿是倨傲。
“姊姊,你回答煜宸哥哥嘛,他是好人﹗”婉茹拉拉采青,撒嬌道。
她從未違拗過婉茹的意思,微點頭,她回答煜宸︰“是輕功。”
“楊大叔教你的?”煜宸又問。
“是。”她答得簡短扼要。
“你很厲害,這種武功不是所有人都學得會。”他由衷贊嘆,這是他第一次對于習武有了慾望。
難怪爹爹親訪茅廬,要聘得楊叔叔回莊裡教導大家武藝。
之前幾次和朝廷對抗,溟天莊能取得勝利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有個曾任將軍的呂叔叔布兵擺陣,加上莊裡地勢易守難攻,才教朝廷軍隊鍛羽而歸。
呂叔叔說不可能每次運氣都這么好,教育下一代是他們眼前最重要的工作,尤其是治理和武功兩項。于是父親和幾個叔叔伯伯,出外四處拜訪當今能人高士,期待眾人共同為百姓創造桃花源。
聽見煜宸的誇獎,采青沈默,倒是婉茹替她作了回應。
“姊姊厲害的事情才多呢﹗她不需要釣竿就能抓到魚,每枝箭都能射到紅色靶心,她會替人醫病,會讀書認字,天底下最困難的事,都難不倒我的采青姊姊。”
“莊裡的孩子要個個都同你一般,呂叔叔就不用憂慮了。”
煜宸說的話,采青和婉茹聽不懂。
“姊姊是天底下最能幹的人,再沒人比得過她,不像我什麼都不會,只會給姊姊惹麻煩。”
拉過采青,婉茹一手牽一人,笑眼看看采青再看看煜宸,她要姊姊和哥哥永遠在身邊。
“你很好,又可愛又漂亮,誰見了都喜歡。”煜宸笑說。
“真的嗎?煜宸哥哥你也喜歡我嗎?”
“當然。”他沒多想,直覺回答。
“太棒了。”
沒有絲毫矯情,天真爛漫的婉茹,將小小嘴唇湊上煜宸臉頰,她沒學習過害羞,但粉粉的紅暈染上她臉龐。
“長大以後,我要當煜宸哥哥的新娘。”她大聲說。
婉茹的舉動紅了采青的耳根,她緊抿嘴唇,抿出一絲蒼白,紛亂的,是她平靜的心湖,解釋不來的感覺壓迫著她的胃。
而煜宸沒想過反駁,婉茹的確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家伙。
“好,你當我的新娘。”他回答。
這句承諾讓原本不打算搬進溟天莊的楊執改變態度,半個月后,他帶著女兒、采青和奶娘離開家鄉,投奔溟天莊。
兩姊妹一進溟天莊就贏得所有人眼光,婉茹的美麗嬌憨、采青的冷靜寡言,和一般女孩相較,有太多的不相同。
進了溟天莊,孤單的婉茹突然間有了許多同齡朋友相陪,也有無數疼愛她的大嬸圍繞她,努力想把她養胖,婉茹成天采花歌唱、學習刺繡縫衣,不再一天到晚黏著煜宸和采青。
而楊執也了解,在這裡,婉茹是快樂的、安全的,所以不再要求采青成天跟著婉茹。
采青更忙碌了,她的聰明與耐力教大人們訝異,她跟莊裡的公孫大夫學習醫術,跟軍師呂叔叔學作戰技術,也同時跟義父學武功,她比任何男孩子都來得認真努力,她的努力贏得郜懷民和所有大人的眼光與讚賞。
至於不認輸的部煜宸,有了采青的激勵,學習得比往常更勤奮,他也跟著楊執學武功,楊執驚訝于他天生奇骨,高興自己撿到一塊練武佳材,不過短短半年工夫,煜宸成績斐然。
在這裡,楊家三父女都找到新定位,他們的生活變得多采多姿,婉茹身體越來越健康,而受重視的楊執也日益開朗,亡妻之恨已很少憶起,唯有在單獨面對采青時,憤然會在眼裡一閃而過。
夜裡,楊執在部懷民書房商討大事,婉茹早早入睡,燭光下,奶娘縫製衣裳,采青研讀醫書。
多年習慣,采青睡眠時間向來不長。
“青兒,別那么辛苦,早些兒上床吧﹗”奶娘慈愛說。
采青沒有娘,義父對她只有要求沒有半分疼愛,唯有奶娘帶給她的一絲溫情,讓她覺得世界還有一絲可愛。
“等會兒就睡。”她是不太笑的,點頭,奶娘便明白她的心意。
“別累壞自己。”望眼采青,她心裡有若干不舍。
她忘不了當年,老爺把染滿鮮血的小女娃兒交到她手上時的震撼,第二天神醫宇文拓家滅門消息傳來,隱隱約約,她猜出事情始末。
她嚇得把采青藏到床底下,幾次想抱著采青奪門而出,是婉茹的哭聲留下她的腳步。
奶娘很清楚老爺因為夫人而憎恨宇文大夫,也知道老爺的恨意有多深,膽小的她,總暗中細細觀察老爺,在老爺脾氣不對勁時,把采青遠遠抱開。
采青太乖也太好,來莊裡不過幾個月工夫,便贏得無數稱揚,有人說她是天上星宿轉世,有人說她比一百個男孩兒強,更有人說這孩子將來大有可為,若非身為女兒,絕對有一番大作為。
“婉茹小姐這陣子很少咳嗽,肯定是采青小姐給的方子起效用,自從跟公孫大夫習醫后,小姐醫術好像更精進了。”
“公孫叔叔傾囊相授,我自該加倍認真。”
昨兒個,她開始學習辨認穴道,公孫大夫說,她越早記熟,可以越早學習針灸之術。
“如果你喜歡行醫,就專心學醫,不必非得在武功上鑽研。”
這孩子被強逼壞了,她世故、早熟,聰慧的雙眼永遠冷靜,她擅長觀察世情,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從三歲起,她再沒有任性過。
“義父希望我學。”
她做所有事,全為著義父的希望,她知道自己欠下義父的養育之恩,是一世都還不清的恩情。
“以前老爺傳你武功,是要你在老爺過世后,保護婉茹小姐一輩子,現下有郜少莊主,你不用再負擔這責任了,想做什麼都行。”
當日一句戲言,所有人都認了真,楊執、郜懷民、奶娘,就連婉茹自己都認真相信,他們將是人人羨慕的情侶。
采青淺淺一笑,幾乎分辨不出的笑意裡藏著苦澀。
想做什麼都行嗎?她也想當郜煜宸的新娘呢?念頭一起,她心驚,慌地收拾滿腦子鴛鴦蝴蝶,專注眼前醫書。
奶娘放下手中針線,把快縫好的衣服在采青身前比劃。這孩子永遠是一襲青色衣衫,毫不在意姿容外貌,一點兒都不像個女孩子。
“等我把婉茹小姐這襲新衣裳做好,也來替你裁新衣。”
“我不需要。”她不習慣打扮。
“誰說不需要?郜莊主送來的綢緞錦織,婉茹小姐一個人那裡穿得完?”
“綢緞對我而言是奢侈。”
她不想欠義父更多,她期待有朝一日能還盡義父恩情,從此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你這孩子。”奶娘說著,突然,門板上兩聲敲叩,“是老爺回來了。”
她走近門邊,打開門,門外的人是呂先生。
“呂先生,這么晚了,來找老爺?老爺不在。”奶娘輕問。
“不,我找青兒,她睡下了嗎?”
“還沒,她在用功,說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穴位背起來。”奶娘微笑,欠了欠身,讓他自門邊往裡看。
“難怪公孫大夫對她贊不絕口,這孩子的確是奇才。”
“多謝呂先生誇獎。”旁人夸了她的青兒,奶娘覺得好光榮。“對了,呂先生找青兒有事?”
“趁今日有空,我想教她布陣。”
“這么晚了……”奶娘猶豫。
“當然,如果青兒累了,改日吧﹗”他不勉強。
“呂叔叔,我不累。”不知道什麼時候,采青站到奶娘后面。
“采青小姐……”
奶娘還有話說,采青忙阻下她。
“我懂,倘若我累了,馬上回來休息,絕不逞強。”她明白,奶娘真心為自己。
采青跨出門檻,跟在呂叔叔身后走出院落,發現煜宸早在樹下等候。
她和婉茹與莊裡其他女孩不同,她很少黏在郜煜宸身后,她經常是獨來獨往,做自己的事。
的確,她承認,郜煜宸的能力超越其他同齡男孩,幾次一起上課,他的學習能力不只讓教導他的師傅吃驚,也讓采青暗地起了較勁心情。
“快走吧﹗要不早點把采青送回屋裡,奶娘可有得叨念了。”呂叔叔一笑,把煜宸和采青帶往自己書房。
“不用擔心,奶娘人很好,她不會同師傅嘮叨。”
煜宸回答,采青仍保持一貫沈默。
“煜兒,你和奶娘很熟?”
“嗯,我常陪流茹妹子回去,奶娘會準備點心留我說說話。”
“她是個怎樣的人?丈夫為什麼沒跟在身邊?”
“聽婉茹說,奶娘本是好人家出生,丈夫在朝廷為官,讓貪吏誣陷,丈夫被斬首示眾,全家大小判了發配邊疆,當年奶娘懷孕,吃不了長途跋涉苦,孩子一落地便夭折,是楊叔叔救下她,她便照顧婉茹和采青到現下。”
“難怪……皇帝昏庸,苦的不單單是百姓,連大臣也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哪件事會得罪皇帝。讀書人的氣節至此,怎不悲哀?”他是過來人,切身之痛他懂。
好笑吧﹗受奶娘照顧長大的人是她,她卻要從外人口裡得知這些。
“青兒,你可知奶娘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不知。”辨青回答。
“叫陸雲。”煜宸隨后退場門。
“是他?陸雲是個清官,官拜尚書,我曾和他共同請奏皇帝,整肅為害宦官,惹下后來的一連串禍事。之后他因大官圍地趕走百姓的事上告朝廷,沒想到被反咬一口,說他和當地仕紳聯手與縣官唱反調,接下來便被一路貶謫,最後因被宦官曹公公誣告入罪,同時期,我也被免去官職,成為一介布衣。官場多年原是一場夢,臨老,只想替天下蒼生多做些事。煜兒、青兒,你們都是有能力的孩子,要努力學習,將來若接任皇帝者,是個英明賢才便罷,若是接任者和永康皇一樣昏昧殘暴,你們要共同扛起責任,為此地十數萬百姓謀福利。”
“是,師傅。”煜宸和辨青異口同聲。
他們相視一眼,煜宸嘴角掛著親切和煦笑容,采青卻是面無表情。
她喜歡扛責任嗎?並不,她喜好自由、想當水裡小魚,但她習慣扛責任,為了義父也為婉茹。
“我和莊主談過,青兒,下個月的競武大賽,你不必避諱女子身分,我要你和男孩們一起參賽,未來帶兵打仗、治國安邦,你的責任不會比煜兒輕。”
老話,對此,采青是不喜歡的,然她沒反駁,點點頭,確定了自己要在這次大賽中取得頭籌。
呂先生拍拍兩人肩膀,推開屋門,今夜,他們為肩上的責任而辛勤。
比賽項目有三,第一項是跑向一裡外的槐樹,爬上樹取得綁在樹梢的帶子,在哨聲響起前奔回,帶子有紅黃青三色,紅色綁在最高處,黃色其次,青色再次之,自然是取得紅色者為冠。
結果,在哨聲響超前,奔回原點的只有煜宸和采青兩人,楊執看一眼采青手上的紅帶子,朗聲宣佈,“冠軍是少莊主﹗”
他的宣佈讓所有人錯愕,連煜宸都沒辦法認同他的宣告。
婉茹不解,問︰“爹爹,明明是姊姊贏了呀﹗怎么會是煜宸哥哥贏?”
“采青用輕功飛身上樹,她使出大家還沒學過的武功出賽,這是作弊,作弊的人沒有資格拿到冠軍,所以她連第二名都不是。”
他解釋完,眾人紛紛拍手,稱揚楊執不偏倚的行徑。
煜宸看一眼辨青,訝異的是,她居然沒有半分嗔怒,只是安安靜靜接受無理判決。
婉茹向父親扮了個鬼臉,走到采青和煜宸中間,一手勾住一人,嘟嘴說︰“姊姊,別難過,不管是你或者煜宸哥哥贏得比賽,都要把獎品拿出來分享,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知不知道?”
煜宸始終都在注意辨青的回應,但她缺乏表情的小臉,讓人猜測不出她的心思。
第二關比賽射箭,這關采青輕易地奪冠,三枝箭都射在靶中央,就是煜宸也沒這等能耐。
采青還是老樣子,沒有喜樂、沒有憂慮,彷彿奪不奪冠對她而言都無所謂,于是煜宸很故意,故意走到她身邊挑釁,企圖勾惹出她的回應。
“明年,這個項目,我會贏你。”他信誓旦旦。
對于他的挑釁,采青的回應是輕淡一句︰“贏了,又如何?”
然後,她站在原地轉頭看向義父,等待下個項目進行。
煜宸自討無趣。
采青沒說錯﹗贏了又如何?她不想出賽,也不像其他人,逮到機會便為比賽做練習,她照常學醫、照常念兵書,她的武功還是一樣精進,就輕功這點,她已不像幾個月前,連試多次,才能把柿子摘下,而是輕輕鬆松就躍上樹枝,取下紅帶子。
最後一關是騎射比賽。
對于騎馬,采青沒有太多經驗,至於射殺小動物,她心有不忍,此項目自然不可能贏得頭彩,鑼聲響,參賽者拉起馬韁,帶著自己的獵物往回走,采青松口氣,總算不用再面對殘忍。
回程,采青策動馬匹,沒想到一匹小灰野狼在她馬前竄過,她來不及回應,受驚的馬匹瘋狂跳躍,幾次要將她摔下馬背。
已奔回集合處的煜宸見狀,扔下獵物,沖上前相救。
他在馬匹將采青摔下前,即時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自己的馬背上,他緊緊摟住她,把她整個人鎖在自己懷間,她也回抱他,緊閉兩眼。他們都嚇壞了,驚魂未定的兩個人猛喘息,藉著對方的身體相互支持。
終于,大人們趕到,楊執拉開兩人。
采青蒼白著臉,視線緊系著煜宸視線,久久不移轉;煜宸也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采青驚慌失措,兩人傻傻地望著彼此,不說話,濃濃的喘息聲不止。
事件過去,成績下來,自是煜宸奪冠,而采青在第三關沒有任何斬獲,總評下來,拿了個第三。
領完賞,她匆匆回到屋裡,換去濺上動物鮮血的衣裳,她急著向公孫大夫要草藥,好在獵物們進廚房時,救下幾只。
沒想到前腳才跨出門,楊執就擋在她面前。
“跟我進來﹗”他冷冷說。
采青沒反抗,隨著義父進屋。
一聲跪下,她雙膝落地。
啪地,掌擊向桌面,楊執怒斥︰“你看不起那些男孩子嗎?”
“采青沒有﹗”
“你敢說自己比賽盡力了?”
“不敢,采青以為義父希望我輸。”
“你輸?你也未免輸得太徹底。你明明可以射下好幾只獵物,為什麼不動手?你的射箭技術分明無人能及,為什麼連只小獐子都獵不到?莊主看出你在放水,看出你沒把少莊主放在眼中,你要我怎么自圓其說?”
話說過,兩個巴掌打得采青耳朵嗡嗡作響,她仰頭,倨傲的神態擺明她沒做錯。
“采青不擅長騎馬。”
“藉口﹗你那點心思騙得了我?你是不願意殺生﹗將來在戰場上,你能因為不忍心,讓我軍被敵人全數殲滅嗎?”他一吼,又是兩巴掌。
閉眼,她受了,忍耐一直是她性格中最大優點。
“采青知錯。”她咬唇,在唇下咬出一道深刻痕跡。
“好,你知錯,你給我跪在這裡,等我去向莊王解釋完為止,不準到廚房去解救那些動物,聽到沒?”
“是﹗”除了回答是,她沒有其他選擇。
楊執離開了,奶娘走近,用冷毛巾敷敷她腫起的臉頰。“采青小姐,別怨老爺,他想你將來做大事的、怕你和奶娘一樣婦人之仁。”
“采青不怨。”她搖頭道。
要怨,也是怨自己,怨自己無父無母、無人可依恃。吞下哽咽,她雖然只有十歲,但她必須比二十歲、三十歲的人更勇敢。
門外,煜宸把這幕全看進眼底,他本是要過來把獎賞送給采青的,他總覺得這個冠軍不該由自己得,卻沒想到真正的冠軍,居然要跪在地上“領賞”,不舒服的感覺哽在喉間。
煜宸說不上話,卻也知道,此時不該出現她眼前,驕傲的采青無法忍受野狼狽的自己被人看見。
悄悄地,他離開,但她臉上的紅痕烙在他心間,久久不褪……
第二章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眨眼十個年頭過去。
十年間,溟天莊發展得更具規模,它儼然成為一個小王國,而現下的金朝已衰弱頹敗到沒力氣發兵攻打。
這些年,煜宸、采青除了領兵,維護溟天莊的土地田園不受朝廷侵犯外,偶爾,出外辦事,眼看世間不平,兩人會聯手搶奪貪官財富,分贈貧困難民,這些“偶爾”替二人打出響亮名號。
人人都道,俠義少莊主郜煜宸,武功天下第一,風流俊傑、舉世無雙。
見過他的人不多,但傳言遍及,男子崇敬他、拿他做榜樣,女子愛慕他,以他為英雄,盼著望著,只求見他一面,了卻心中痴念。
傳言裡也提及郜少莊主美貌絕倫的未婚妻楊流茹,傳說男子只要見她一面,便會害相思,茶不思、飯不想,就是江南最有名的歌妓姜小小,都不及她的千分之一,傳說鳳凰飛到她面前,會收起尾翅自慚陋顏,她的容貌用沉魚落雁形容不誇張,沒有任何公主比得過這位姑娘,就是金國皇帝,也期待有一天受她青睞。
至於女諸葛楊采青,機智聰敏,學富五車,她的計謀多,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她的醫術世間無人能及,再大的病,只要存口氣在,送到女諸葛面前,準能讓閻王空手徒勞。
煜宸、婉茹和采青,是溟天莊裡最受人矚目的三號人物。
這天,競武大賽結束,少莊主煜宸拔得頭籌,贏得貨真價實的冠軍,沒有楊師傅私心相衛,更沒有采青的拱手相讓,而采青也不負眾望拿下第二名。
大賽后是連續三天的慶賀祭典,這三天城裡城外熱鬧非凡,家家戶戶一面準備祭典,一面為即將到來的過年忙碌。
婉茹跟在煜宸身邊寸步不離,他們看戲、逛市集,所有好玩兒、有趣的東西,他們全游遍逛遍。
“煜宸哥哥,說說你們這次送糧草到江北的事情給我聽聽,好不?”拉起煜宸的手,婉茹愛嬌地膩在他身旁。
“你沒央求采青說給你聽?”
“你又不是不知道,姊姊不愛說話的,況且,她一回來,多少人上門求診吶?她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那裡有時問對我說故事。”
沒錯,采青是個怪人,儘管人人夸她、贊她,卻從沒有人能真正進入她內心,包括婉茹妹妹在內。
她用一堵無形牆把自己關在裡面,隔絕人們對她的感激與關心,這樣的她,自然和人們多了層隔閡。
“我們回來那么多天了,她還沒忙完?”煜宸莞然,勞碌命女人,比他這個少莊主還辛苦。
“不知道,昨兒個她和公孫大夫在藥庫裡弄到三更半夜,一大早我起床,又不見了人影,我看見姊姊的時候和你一樣──在早上的競武大賽裡。”
“跟一個那么忙的人比賽,我勝之不武。”笑笑,他知道,采青從來沒將比賽放在心上,不管是十年前或十年后。
“不,小時候爹爹就說,你的資質好,武功早晚會勝過姊姊,而姊姊這些年為了學醫,武功擱下,你贏得名副其實。”婉茹站到他那邊說話。
“采青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
“別談這個,先告訴我,陳叔叔說你們這趟出去,碰到很多危險,好幾次逢凶化吉,怎么回事?”她仰著小臉問。
“這次的任務是為著江北水患,數千百姓無家可歸、流離顛沛、疾病四起,朝廷沒有撥下糧米,也沒有官員親去察訪。”
“是啊是啊,這些公孫大夫都說了,所以藥材糧食,莊主準備了幾百輛車子,讓你們帶了出去賑災不是?”
“這幾百車的藥材糧食引來道上兄弟注意,每人都欲分杯羹,沒想過孤苦百姓存活已在旦夕。”煜宸嘆氣。
“怎么辦呢?”
“采青很聰明,一出莊子的勢力範圍,她就察覺情況不對,于是調派一隊武功最強的士兵,護衛四分之一的糧食藥草,將剩下的四分之三換賣成現金,由我和她二人親自攜帶這筆銀票。
我們夜半出發,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江北,另外一隊武功較弱的士兵,在清晨運著空木箱走原定計畫道路,前往江北;最後真正帶著糧食藥材的士兵,直到晌午才出發,繞道至江北。“
“哦,我懂了,陳叔叔說你做生意本事高強,指的是你將食物藥材賣得好價錢這回事兒。”婉茹恍然大悟。
“對,這筆銀子讓我們在江北多換得三成糧藥,救助更多災民。”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商業頭腦,了不起是交涉能力比常人好幾分,這次的事件讓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
但真正讓他刮目相看的是采青,她幾乎在發現不對勁同時就擬好策略,沒有半分猶豫躊躇,同他和幾位叔叔商量過后,便開始分派行動。
呂叔叔常說這才是做大事的氣魄,她果真是不讓須眉的奇女子。
“沒關係嗎?聽爹爹說,你們的作法引起朝廷注意,會不會惹來災禍?”
“現下的朝廷自顧不暇,昏君病重,幾個想接位的王子明爭暗斗,哪有時間管我們?況且我們是替朝廷做事,有沒有聽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萬一飢民艇而走險群起反抗,皇帝還保得了他的地位?”煜宸耐心解釋。
“嗯,然後呢?”
她是聽不太懂的,但她喜歡跟在煜宸哥哥身邊,喜歡聽他不斷不斷說話,彷彿她是他的知己,什麼事兒他都愛跟她說。
“一到災區,青兒妹妹先召集健康的百姓,搭蓋屋子,好容納病患進住,她教導百姓防犯疫病,指導他們過濾水源,取得乾淨的飲用水。”
他喜歡這種感覺,和采青並肩為同一件事齊心努力,他們常常是忙到三更半夜無法入睡,常常是見了面,才發覺彼此的野狼狽。
一個相視而笑,不愛笑的采青,微笑發自真心。
煜宸明白在救助病患時她是愉快的,再忙,她的心情都是開朗的。
他印象深刻,回程前夕,她看著空蕩蕩的臨時醫館,笑說︰“真好,所有人都恢復健康。”
她並不知道他站在身后,縱身,她竟然漫歌輕舞起來,他從未見過輕鬆自在的采青,那種愉快隨著她的舞步輕移,沁入他心底。
然而,當她發現煜宸,立刻回複平日的嚴肅,冷著臉,面無表情告訴他︰“明天就要啟程,早點休息。”
那夜,他撞上她的祕密,撞上一個他不認識的楊采青。
“姊姊那么忙,你呢?你在做什麼?”
“我們比糧車提早五日進災區,我自然是忙著到附近城鎮購買糧食藥材。”對于自己的工作,他不習慣揚功。
“陳叔叔說,姊姊又得了個新封號,有人喚她再世華陀。”
“那是災民對她的感激之情。”
臨行,災民奉上珍貴的首飾珠寶,要送給采青添妝,她只收下囊袋,把首飾還給百姓,她說她收下的是比珠寶更珍貴的心意。
“你們回程時,有沒有去扮扮梁上君子,劫富濟貧?”婉茹扯住他的袖子興奮問,每個冒險任務裡,她最愛聽這一段。
有﹗他們做了,他們潛入一個靠天災發財的富商家裡,當時,富商正和小外家做風流勾當,采青一見到床上的兩具軀體,立刻背過身,臉紅得說不出半句話。
他拉過采青,閃進屋內。沒辦法,她再不想看都不行,因為富商寵愛小外家,將家裡所有金銀財寶全鎖在小外家房裡。
他們面對面藏身在衣櫃夾縫間,夾縫處窄小,容下兩個人,再無多餘空間,采青貼在他胸口前,暖暖的氣息噴在他頸間,身上屬于女人的馨甜傳人他鼻息間,首度,他發覺,她是個女人。
她有 腆、有羞怯,卻驕傲地抬高下巴,假裝忽略。
富商的喘息聲、小外家的呻吟,聲聲傳進他們耳裡,他們激烈的動作,只要視線一不對位,馬上落入眼廉。
藉著燭光,他發覺她從額頭紅到耳后,她平日鎮靜的神情不複見,她的手在身側絞扭,不自在得很嚴重。
他淡淡一笑,伸手將她緊握的拳頭包裹住,輕輕在她耳邊說︰“閉起眼睛,休息一下。”然後用自己的大手將她的耳朵掩起。
他能為她做的事不多,只能替她架起一個不受干擾空間。
許是連日奔波勞累,她閉起眼睛,竟然睡著了──在犯罪現場、在他胸前。
她沉睡的臉,缺了平日的嚴肅刻板,多了一點點稚氣,一點點嬌憨,一點點屬于小女人的羞怯。
夜半,待床鋪上的兩人筋疲力竭,沉沈入睡后,他喚起采青,向來主張給人留餘地、偷竊只取二分之一的她,徹底搜括了富商所有財產。
那一路上,他們又成了散財童子,貧民的救命菩薩。
“說嘛,你們到底有沒有去偷東西?”流茹拉著他的手追問。
“沒有。”
下意識地,他說謊。為什麼?不知道,總之,他說了謊……
坐在湖邊,采青看著湖裡游魚,空閒時間,她極不願意回家。
前年,奶娘下嫁呂軍師,重拾生命福祉,家裡沒了奶娘,她總是盡量留在製藥局裡,因為,她著實害怕和義父獨處。
自懷裡掏出錦囊,那是災民送給她的臨別贈禮,繡工不算精致,布料也顯得粗糙,但她不介意,那是人們誠心誠意送給她的東西。
錦囊中躺著一對小魚兒,玉雕的碧綠色小魚栩栩如生,活潑俏麗的模樣著實惹人愛憐,她的手細細撫過,冰冰的觸感停留在指間。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從富商家裡偷來的。”
煜宸的聲音響起,采青嚇一大跳,猛轉身,觸上他含笑眼睛。
這個男人呵,那么愛笑,有那么多事兒值得他笑嗎?人生在世苦比樂多,憂比喜盛,愁眉原該多過笑顏。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流茹猜錯了,她以為你在競技場看角力。”
她不會去看角力,她痛恨暴力血腥、痛恨爭斗,只是身分職責逼得她不得不做這種事。
“我想你是討厭暴力的,你喜歡醫治人類遠勝于傷害人類,即使他們是你的敵人。”煜宸說。
煜宸的話帶給她無數震驚,她從不認為有人真正了解自己,但他的觀察教她訝異。
“我是不喜歡角力。”抑下心中情緒,采青做出淡然表情。
“僅僅不喜歡?長久以來,我發現你對待敵人非常仁慈,你最常使用的是點穴功夫,只教敵人動彈不得,不欲奪人性命;而情況緊迫,不得不出刀刃時,你的下刀處常是在敵人四肢。”
手心握緊,她厘不清心中情緒,那是感動還是被人看穿的難堪?采青並不十釐清楚,別過頭,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不想繼續,他偏要繼續,他愛看她手足無措,而非永遠的無波無痕,這讓她看起來比較像個女人。
“奶娘說,每次征戰返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非要把全身肌膚都搓得紅透才肯罷休。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你痛恨傷害別人。我想沒人會相信,善計使謀的楊采青,在堅強的外表下面,有一顆柔軟心……”
“夠了,我不想談這些無聊事情。”轉過身,她拒人千裡。
“我並不覺得它無聊。”挑釁她,讓他好得意。
“你想挖掘什麼?再不喜歡殺人,我還是領命上戰場了、不是?”她切牙說。
就像她不想摘鳥窩,但為博得婉茹一時開心,她還是摘了。她做著自己痛恨的事情,還要假裝她對于這類事情感興趣。
“你生氣?”
她的口氣始終平淡無波,然方才他聽見她的惱怒。
“沒有。”她否認。
“好吧,既然不喜歡討論厭惡的事,說說看,你喜歡做什麼?”
轉折太快,一時間,采青無從對應。
“別告訴我,你不喜歡任何事,或者……要求別人透露祕密之前,自己得先交出祕密?好吧﹗我說我的,我喜歡念書、念很多的書,在書的世界裡我可以得到無窮知識;小時候,我但愿自己是一只蒼鷹,展翅遨翔,飛得高又遠,開拓自己的眼界。”
他想當蒼鷹啊……原來他也不愛戰爭、不愛掠奪,他和自己一樣,胸無大志,只愛成為看遍世間的文人。
是的,他的祕密勾引出她的祕密了。
“小魚兒。”輕輕地,她對著遠山說。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希望自己是一條魚,沒有責任與負擔,成天悠游嬉戲,專心做自己。”
她攤開手心,把玉石小魚遞到他眼前,他接手,細看雕工。
她的回答引得他一陣心疼,原來呵,她的聰慧能幹替自己招攬過多責任,這個女人看似精明,骨子裡卻是笨到不行,她不懂得疼惜自己,別人交給她什麼任務,即便能力不及,切牙,她也要撐起肩膀硬挑起。
難怪她對競武大賽不感興趣,拿了賞金隨手就分出去;難怪她每次聽見要帶兵迎敵,總是愁眉接下任務,成功時也不見愉悅欣然,只有卸下負擔的輕鬆感。
“以後,沒人在時,我喚你小魚兒,好不?”他說。
采青怔了怔,半晌,她點頭,把手上的小魚分一只到他掌心。
“送我?”他有些些訝然。
“不喜歡?”她不答反問。
他是第一個窺見她內心的人,他分享了祕密,自然也該分享她的“小魚”。
“不,我只是苦惱,要到那裡找到一只蒼鷹送給你。”他笑答,收下她的小魚,放在胸前──貼心。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回看他,想起富商家那夜,緋紅猛地襲上臉頰。
下一秒,收斂笑意,她囑咐︰“這是祕密,不能說出去。”
看見她頰邊紅暈,他想起同一夜,大大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她的耳朵。
她可以輕易躲過的,但是……她沒躲,下一刻,他暖暖的掌心貼上她的耳際,暖暖的掌心、暖暖的溫情,融了她的刻板天地。
享受只能一下下,采青沒忘記過,婉茹的快樂是她的使命,而她的人生無權歡宣口。
拉下他的大手,她分開兩人距離。“這件事,請守密。”
“守密?你指的是哪件?”
哪件?除了他們之間不應該存在的親密,除了上司下屬間不能出現的饋贈,他們之間尚有需要守密之事?
“祕密是指小魚兒這件,還是指富商家那夜?”煜宸存心的,鬧得她臉紅耳赤,他興高采烈。
抬起高傲下巴,這種可惡問話,她一句都不答。
“假設兩件事都要我守密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才當過幾回奸商,他就學會談判籌碼。
“什麼事?”辨青問。
“拒絕你不想做的事”不管對你有所要求的人,是楊叔叔、我爹爹,或者呂叔叔都一樣“
他的要求是否名為“關心”?
暖意迅速滲進她心底,熨著貼著,和她的心交融為一。
抿著唇,倔起一張臉,她想拒絕關心,可惜難度太高,試了幾次都做不到。
“沒辦法,換了你,要你拒絕所有不想做的責任,你辦得到嗎?”她嘆氣,回問他。
“我和你不同,我是要接手掌管十數萬人生計的少莊主,我不能有太多自我,不能事事替自己著想,所以,想當蒼鷹?可以,午夜夢回無人時,想作什麼夢,都不會有人擅加管束。”他自嘲。
“我雖不是少莊主,卻也是名震江南江北的女諸葛,沒有我的支持,你這個少莊主位置能坐多久?”她難得幽默。
“說的也是,好吧﹗等夜半,我們相約一起去作夢,好吧,小魚兒?”
她笑開,為他口裡的昵稱。
小魚兒、小魚兒,多么熟悉又親切的名字,她和他之間居然有了共同祕密。
收起自己的小魚,采青起身。
他跟在她后面,拉開的笑容始終不斷。“小魚兒,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她停下腳步,卻沒轉頭。
“不嚴肅的你,非常漂亮。”
漂亮嗎?沒有人稱揚過她漂亮,相比較之下,漂亮的人不是她,是婉茹,他的未婚妻……
想至此,一個她早有認知的事實戳痛她的心,咬住下唇,沒回答,她快速走出他的視線外。
煜宸和采青的相處有了大改變,也許外人看不出來,但只有兩人知道,他們間的情誼已更上一層。
藥局裡,采青指導幾個孩子把藥材分類擺好,再繞到后頭,看看孩子們背習穴位的情況。
“采青小姐,少莊主有請。”一名士兵走進門,來到她身邊說。
點點頭,她對孩子們叮囑︰“我去去,馬上回來,你們要好好認真背,待會兒考試。”
聞言,孩子們苦了臉,輕聲嘆氣。
她沒罵人,單單看大家一眼,他們就乖乖地拿起書冊,自動念書。
在課堂上,她是個嚴師,她總要求學生達到標準,孩子們縱有不滿,但都知道,采青對自己的標準,定得更高更嚴格。
跟著士兵,繞過幾道迴廊,她在煜宸的房前佇立。
“稟少莊主,采青小姐來了。”
咿呀聲,門打開,迎接她的是他的親切笑顏。
采青扯扯嘴角,算是給他的親切一個交代。
“進來,我有事找你商量。”二話不說,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往屋內帶。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他屋子。
煜宸屋內是簡單樸素的擺設,木桌木椅,一張素琴,幾方陽光射入,照在滿桌案牘上,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半分奢華享受,看來這個身不由己的少莊主還真沒什麼賺頭。
“喝茶。”他親手端來茶水,送到采青桌前。
曾經聽說,莊主不願意煜宸養成飯來張口的怠惰性情,在他十五歲那年,就將服侍他的婢女遣走,只留下一個打掃嬤嬤,看來不假。
采青啜飲口茶水,沒什麼特別,和自己家裡用的茶葉差不多。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英姿颯颯、俊朗傑出,不因為他的衣著,而是他本身散發出來的氣度,難怪他讓所有人折服,不管是長輩或者部屬。
“我有東西給你。”
他從木盒子裡拿出一只玉雕蒼鷹,再從自己的腰際取下新製的佩飾,上頭是她送的小魚兒,還有一只和他手上相同模樣的展翅老鷹,他把兩個小東西串起來,隨身佩帶。
“你上哪兒找到的?”
她的小魚兒是意外所得,他的呢?是有心或無意?
“我畫了圖,請玉雕師傅製做,喜歡嗎?”
她低頭審視,玉是上等玉,和她的小魚兒有得比,雕工也是上乘,普通師傅做不出這等功夫,這件事……他確是用了心……
為什麼呢?他該用心的對象是婉茹不是她呀﹗他何必對她用心?婉茹和他,已是大家眼中公認的情侶。
低頭,沉吟須臾,她抬頭望他,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費這等心思,如果是討好,我想不出道理。”
“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那么複雜嗎?”
“我複雜,你單純?”他的說法讓她不以為然。
“我只不過是還贈你,就像你送我小魚一般,動機單純。”
他輕描淡寫,刻意不讓事情明顯,原因是──這個女人心思敏捷,且擅長拒絕別人,他對她尚未篤定,他希望感情一分一寸,慢慢地水到渠成。
沒錯,你猜對了,他對她有心,在很多年前,但采青始終否認。
真是她想太多?
輕輕笑過,好吧﹗就當她過度複雜。拿出錦囊,采青把老鷹同小魚一起放進袋內,貼身收藏。
“要不要我找人,把你的魚和蒼鷹串在一塊兒,像我這樣,挺好看的。”煜宸建議,他喜好和她做一樣的事情。
“不,我習慣低調。”她反對。
怎么可以呢?讓人們發現他和她有同樣的配飾,要怎生解釋,才能解釋得清楚?
“好吧﹗你高興就好,婉茹妹妹晚上要和我一起逛夜市,你想不想去?”
“不想。”連考慮都省了,她不想將自己安插在兩人中間,她習慣低調,不習慣惹是生非。
“聽士兵們說,夜市裡有許多好東西,趁著過年前,人們蜂擁而聖,為新的一年採買新物品,肯定熱鬧。”他游說。
“我還有事要忙。”
“事情能暫時擱下,休息不會是你人生中的污點。”
“那么請問,逛市集能替我的人生帶來什麼好處?”她回問。
“好吧,不勉強你,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我幫你帶?”
“不需要。”她直覺回應。
“諸葛小姐,偶爾接受人家的好意,不會讓你造成重大損失。”
“我接受了呀﹗”她把錦囊在他面前揚揚。
一句話,她堵住他的說詞。
“你聰明得讓人很討厭。”他皺皺鼻子,稚氣的動作不像平日的部煜宸。但他無所謂──在她面前。
“我再討厭你都不能趕走我,因為你必須仰賴我的聰明,好替你出策略。”
采青話多了,她的輕鬆自在也在他眼前呈現。
“這就是讓人最最痛恨的一點,不管怎樣,我非得一生一世把你綁在身邊不可。”
這話說得曖昧了,什麼叫作一生一世?什麼叫作她非得在他身邊不可?猝不及防,艷紅染上她的雙頰。
煜宸張嘴大笑,狂放不羈的笑聲侵入她心房。
他喜歡這樣子的采青,有些些嬌媚、有些些人味,這時候的她不是冷冰冰的女諸葛,不是冷靜非凡的再世華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美麗女子,美得教人怦然心動
深吸氣,采青試圖把自己弄回正常模樣,可試了又試……在他那對笑眼下,她的努力有限。
“沒事的話,我回去了。”
她迅速走到門邊,但煜宸速度更快,高高的一堵人牆擋在她身前,讓她出不得。
“你的輕功退步了。”他嘖嘖兩聲,緩緩搖頭。
她當然退步,自從義父確定婉茹的下半生有煜宸可以保護,便不再認真教她武功,沒了師傅,即使再努力,進步空間仍有限,何況她還要分出大部分時間習醫。
采青不對他的話置評,眼睛盯住他,看煜宸要用什麼藉口將她留下。
“下個月,公孫先生大壽,你想送什麼給他?”煜宸問。
“我還沒想到,不過,我會提前幾日出莊尋找。”
“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為什麼?”
“聽說杏花村的柳員外,最近得了一株千年人參,還有失傳已久的醫典,如果能把它們盜來送給公孫先生,這個壽誕他肯定開心非凡。”
“柳員外?是濟州最大的藥材商嗎?”他挑起她的興趣。
“沒錯,就是他,要不要同我聯手?”
“你當梁上君子當上癮了?動不動就想出手偷盜?”嘴上說說,她的心已然蠢蠢欲動。
“柳員外常在疫情嚴重時,囤積藥材,高價售出,一些貧窮百姓買不起藥材,因而送了性命,我早就想動他,這次剛好給足了我藉口。去不去?一句話﹗”
她的考慮很快,點頭。“算我一份。”
“很好,今夜三更出發。”
“那么急?離公孫師傅的壽誕還有近一個月時間。”
“許多黑白兩道的兄弟都盯上這筆,昏帝病重,不少人想借這條救命人參和醫典,盼著從裡面尋出法子救治皇帝,萬一,皇帝果真因此痊愈,那么高官濃祿,終生享用不盡。
昏帝活越久,百姓受的苦難越多,我們頂多能照顧十數萬個百姓,其他幾百萬的民眾呢?所以,人參絕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我懂了。”采青答。
原來,他考量的還是家國大事,憐憫的還是眾生百姓,若是繼任帝王有他這等胸襟,百姓何愁?民生何憂?
“今夜三更。”他再叮嚀她一聲。
目送她離去,煜宸沉穩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心中淺淺漣漪泛起……他喜歡和她一起,不管做任何事情。
第三章
一身綢緞教采青連走路都別扭,為不引人注目,他們喬裝成遠行夫妻。
“掌柜的,我妻子有孕,夜裡不易入睡,請不要打擾我們。”煜宸攬著采青,一面細心扶她坐下,一面對掌柜說話。
“是的,客倌,我會吩咐下去,天大的事兒都不去打擾你們,你們好生休息。”語畢,掌柜退出去,采青忙著離開煜宸的親昵。
“你從不是忸忸怩怩的人物,你有問題。”他意有所指地凝睇她。采青避不回答。
他們之間當然有問題,她對他的感覺發酵,像久陳的佳釀,越見醇香。
只不過感覺問題不能當著他的面掀提,她是謹慎細心的楊采青,知道這份感覺一旦曝光,兩人尷尬事小,婉茹受傷事大,維護婉茹是她此生最大責任。
“突然記起來,自己是女人?”他揶揄。
“不,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男人。”她反將他一軍。
“看不出我是男人?你這再世華陀該治洽自己的眼睛。”他拉過她的發辮,搔刮她的眼睛。
“誰教你天天和女子混在一起,誤會你是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扯回自己的辮子,宣示她的誤會有憑有據。
“除了婉茹,我很少和其他女子混在一起,你是在嫉妒我和婉茹的感情。”
煜宸想跟采青提提婉茹,想告訴她,在他心中,和婉茹的感情,與她的想像有出入。
“對不起,我的情緒裡面,沒有嫉妒這一項。”她偏不想提到婉茹,在兩人“談”得正愉快時候。
“真好,一個不懂嫉妒的女子,肯定好相處。”
話題被轉開,他認為,采青不想同他談,于是,他合作地結束這個話題。
沒關係,他有耐性,有耐性等到某一天,她不再將他推往婉茹身邊。
煜宸躺到床鋪上,不大的一張床要容下兩個男女,能不親密?遐思竄入他念頭裡,他知不該,用力把念頭甩了出去。
看著煜宸的動作,同樣的念頭竄入采青腦中,慌地別過身,她說︰“別再多說了,快換夜行裝吧﹗”
“還有一點時間,娘子要不要先作休息?”他故意挑惹她,雙手橫在后腦勺,他睡得一臉舒態相。
采青推他,他不理,翻過身,她又推他,這回他索性把頭蒙進被子裡。
采青嘆口氣,他是對的,時刻尚早。
她踱步到窗前,街道上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婦人們的討價還價聲,熱鬧非凡。
這鄉鎮還算富庶,起碼沒鬧過水旱,即便時局不好,長年的家當累積,總還能熬過幾年飢荒。比起其他許多地方,盜賊橫生、荒民四處流竄的景象,這裡可稱之為天堂。
“我和爹爹、呂叔叔談過,假設繼任的皇帝是熙平,以他敦濃仁慈的個性,恐怕一時間無法改善多年政治弊端,要是熙元繼任,以他強勢作風,若肯納忠言,會開創出太平局面。”煜宸退回安全話題,面對嚴謹的采青。
“熙元是個怎樣的人,沒人真正知道,他接帝位后,能不能改革政風尚屬未知,但以他強勢性格推測,恐怕坐上帝位后,第一件要辦的就是溟天莊。”采青憂心忡忡。
“我也這樣認為,他是絕對不容許有人在他眼下囂張。呂叔叔、程伯伯和江叔叔最近常聚在一起,為這件事情討論。”
“有結果嗎?”
“呂叔叔愿做使者,到熙元面前,將溟天莊的立場說明白,並訂下合約,永互不侵犯。”
他不看好這種作法,冒險度過高,但除此之外,他提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算這么做,熙元一樣會感覺溟天莊分割百姓對他的忠心。”她習慣把事情作最壞考量。
“我們該對呂叔叔的口才多幾分信心,何況他在昏君手下做過幾年御史,應對帝君,他比我們都有能耐。”
“不成的話,就揭竿起義吧,眼前百姓的心傾向溟天莊,局勢對我們有利。”采青垂下眼廉,嘆息。
這些年溟天莊名號打得響亮,他們的義行引來許多討論和讚揚,除了賑災開糧,劫富濟貧之外,公孫大夫訓練出來的大夫,一批批走向民間,打著溟天莊旗幟,四處替人義診。
“我以為你期待當無拘無束的小魚兒,沒想到你會攬事上身。”
“很多事並不是不愛做就能不做的。”這點,她老早看透。
“沒錯,身為人,不由自主的事情太多。”
躍起身,他坐到她身邊,凝視她眼底淡淡的憂愁。
從小,她就擁有這樣的眼神,沒有天真、沒有快樂,人人都還在玩要的年紀時,她已肩挑無數責任。
“身為人,總有為人的悲哀。”
采青回頭,他深邃的雙眼看進她靈魂裡,慌亂間,她想躲避,卻躲不開他的采索眼睛。
“人的一生除了悲哀,也有無數歡愉,端看你自己要不要俯身拾取。”
“你想對我說教?”采青問。
“不敢,面對女諸葛,我只有聽教的份兒。”退一步,他退回采青認定的安全距離。
“要聽我說話?好,你不介意的話,請先迴避一下,我想換衣服。”
“身為丈夫,不能觀賞妻子換衣服?”
他的嬉皮笑臉很可惡,但惹得她雙頰酡紅,是他的成就之一。
“這件事,你該找婉茹妹妹商量,跟我?你弄錯對象。”再退一步,她拒人千裡。
多年訓練,采青明白,再不願意,責任總是擺在權利前面。
他攤攤手,走到門邊。
“也好,我出去逛逛,不過,我必須實話實說,你這身裝扮非常好看,和平日的楊采青判若兩人,如果你願意,我相信,你的下一個封號將是絕代佳人。”
說完,他退出房間,采青拿出包袱裡的夜行衣,換裝前,她特意繞到鏡前,看看自己。
鏡子裡的自己窈窕婀娜,皓如白雪的肌膚染上些許紅暈,鬆開漆黑長髮,更加映襯出肌膚柔皙。
她搖搖頭,甩去多餘念頭,迅速把長髮束成辮子,對著鏡中人說道︰“別忘記,絕世佳人已有人選,她的名字叫作楊婉茹。”
整理好自己,她用黑布覆蓋住絕麗容顏,她的美麗,只適合……孤芳自賞。
二更剛過,街道上空蕩蕩,只有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嗓門報更次。
煜宸和采青剛踩進柳員外家中時,便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煜宸對采青使很色,兩人緊緊尾隨對方。
他先是在一個屋子前停下腳步,然後舔濕指尖,在窗紙上挖洞朝裡看,煜宸等他離開,才拉著采青從黑影后走出。采青好奇心重,不急著追人,反而先貼近洞口朝裡看,直到煜宸再三催促才肯離開窗邊。
施展輕功,他們跟著男子穿越樓閣,走過幾處院落,最後停在庫房前面,他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煜宸則拉起采青躍上屋頂,搬開兩塊瓦片,從中間往下探去。
男子動作利落,拉開書架,轉動牆上的機關,機關轉過,牆中間出現一個尺來寬的方形洞穴,男子從洞穴中取出木製盒子。
兩人相視一眼,有人搶在他們前面奪寶?
不會吧﹗他並不像道上兄弟,從他身形可推測,他連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
再看看,煜宸用唇語對她說。
采青點點頭,靠近他的頭,專心注意屋內男子動作,她沒發覺兩人間的過分親昵,發現了,但他沒有說破。
兩人看得很清楚,木製盒子裡是人參和一本醫書,他翻動時,采青望見裡面的奇經八脈圖。
男子將竊得物品藏在懷裡,再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回原位,將一切按照原樣擺好,方離開。
他們一路跟隨,出了柳家大院,男子在街上溜了兩圈,轉進胡同裡,在巷內門邊敲了幾下,不多久,門裡出來一個小婢女,她左右探探,確定沒人,才讓男子進門。
煜宸扶起采青,足蹬,兩人從屋頂上向下觀望,親眼見男子進入房間,他們倒掛在屋檐下,悄悄往裡面探。
男子一進門,便伸手擁住貴婦打扮的女子,左一下右一下,兩人開始打情罵俏。
“東西到手了沒?”貴婦推開猴急的男子說道。
“到手了。”說著,男子從懷間取出書冊和人參。
“有沒有驚動任何人?”
“驚動了人,我還能平平安安站在這裡,擁著我的小美人?”
男子不安分的手上上下下,撫摸著女子身體,不堪入目的場景,投入采青眼底,她慌地側開臉。
煜宸知道她的心意,環住她的腰,將她帶到屋頂,掀開兩塊磚瓦,他只讓采青竊聽聲音。
“好啦,現下東西在我這裡,就不信那個死老頭有本事救回他的兒子。”
“是啊,等他兩眼一閉,接收柳家財產的非我們兒子莫屬。”男人搭和。
“小聲些,要讓人知道凱兒不是老爺的兒子,咱們倆還有戲唱?”女人涂滿蔻丹的手指,在男人胸前繞啊繞,繞出無限風情。
“沒錯,是該噤聲,凱兒當然是老頭子的親生兒子,當然是﹗”男人呵呵大笑,樂不可支。
“等咱們凱兒當了家,我這個親生娘,和你這位舅老爺,還怕沒好日子過?到時,我倒要看看那個母夜叉有多大本領,能把我轟出柳家大門﹗”
“轟你?瞧你說的是什麼話呀,到時她會趴在你腳邊,哭著求著,求你賞她一口飯吃。你呢,秀腿一踢,把她踢到牆邊去,指著她的鼻子吼︰”死老太婆﹗當年你怎么就沒想過自己有這么一天﹗‘“
“沒錯,惹火了我,就把她賣到妓院,只不過……以她的姿色,哪個妓院願意花錢買?”女人說完,掩不住滿面得意。
兩人越說越開心,彷佛柳家財產已掌握在他們手上。
他們貼在彼此身上,你親我一口,我嗅你幾下,當衝動升起,男子打橫抱起貴婦往內屋走去。
又來了,最近采青運氣不佳,總是在扮“君子”時遇見“不君子”的事。
搗起耳朵,她努力抗拒入耳的淫聲浪語,這時候她氣惱起自己的內功太好,不想聽都不行。
煜宸看見她的尷尬,忍不住莞然。
再怎么說,她都是女孩子,貨真價實的清秀麗人,面對這種事,任她再沉穩內斂、再世故早熟,都免不了害羞。
“等等我。”煜宸靠近采青耳邊說話。
話說著,他縱身從打開的窗戶邊躍進去,悄然無聲地帶走桌面藥材醫書,翻身回屋頂,再和采青一前一后奔回旅店。
半個時辰后,他們回到旅店房間,褪下面罩,並肩坐在床沿,就著燭光展讀醫書。
“書上寫什麼?”煜宸問。
他們相距很近,近到煜宸能聞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淡淡香氣,采青沒察覺任何不妥,原因是,整個晚上,他們都用這樣的距離相處。
“這是本專門研究天下古怪毒物的經書……我懂了﹗”她恍然大悟。
“懂什麼?”
“記不記得男子入柳家大院時,先進一處院落,挖開紙窗向裡面偷窺。”
“記得,裡面有什麼?”
“是個重病患者,我只匆匆看一眼,他的臉色是黑的,不須猜測,他鐵定是中了毒,難怪柳員外需要這本書。”
“知道他中什麼毒嗎?”
“不知道,還需要加以診察,才能知道。你能把事情前后串起來嗎?”
“你有線索?”
“第一,那名男子對柳家的地形非常熟悉,肯定是經常在柳家進出的熟人。”
“沒錯,他有鑰匙、他沒有任何困難便打開書架后面的密柜,表示他對柳家不但熟悉,還是個管事的重要人物。”煜宸接話。
“再者,從他和女人的談話中得知,他對柳家的家產有重大圖謀,我可以大膽假設出前因后果,但我還要再多方求証,比如男子和柳員外的關係、女人和柳家的交集……”
“還有凱兒在這件事扮演的角色。”煜宸補充。
“沒錯,要解出事情始末,我們得再進一趟柳家。”
“我看重點不是在于你想解出什麼事情,而是你技痒,想找出病患中毒原因﹗”煜宸笑望她。
又被看透?采青輕笑,這個少莊主比她了解中的還具心機。
“我想,你真的很喜歡醫治病患,如果給你機會選擇,你會選擇成為大夫,而非指揮作戰的軍師,對吧?”
“沒錯,能選擇的話,我寧願受病患傳染,死于疾病,也不願意死在戰場上。”采青接話。
“你的例子舉得太灰暗。”
“和我的人一樣,相得益彰。”
幾次練習,采青發覺,她能和他輕鬆聊天,且聊得自在愜意。
“想不想看月亮?”煜宸突如其來的問題,總讓人難以招架。
“什麼?”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
“干卿何事?”
“我常在十五夜晚到后山。”
“做什麼?”
“我娘末去世之前,她最喜歡看月亮,她說十五的月亮圓圓滿滿,不留缺憾,那些年,我爹常帶我娘到后山賞月談心,我夾在他們中間,聽著兩人彼此低語,那是很不錯的感覺。願意和我上屋頂嗎?”
“走吧﹗”只考慮一下子,她落落大方伸出手。
此時,她眼前的煜宸不是少莊主、不是俊逸男子,只是個和她同病相憐的失怙孤兒。
他忽略她的手,直接攬起她的腰,縱身飛上屋頂。
“你老是忘記我不是婉茹。”甫坐定,她就向他抱怨。
“我沒忘記。”
“那么你應該了解,我會輕功,不需要你提來提去。”她有她的驕矜。
“我從沒忘記過自己的搭檔有多能幹,我只是認為,和女孩子在一起,多出幾分力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她身邊,手臂相觸,肌膚之親?他愛﹗
“很少人認為,我是需要幫助的女人。”
“沒錯,你常帶給人這樣的錯覺。”煜宸同意。
“錯覺?我是不需要幫忙啊﹗”采青抗議。
“你需要幫忙。”
“我不需要。”
采青發覺和他唱反調很有意思,他們說的全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可是東一句、西一句,這些廢話解除她的緊繃心情。
“你一直需要我的幫助。”煜宸贏了第一著。
“我什麼時候需要你的幫助?是你需要我的幫助才對。”她反唇。
“錯,你需要我的軍隊確定你的策略是正確的。”
看著她口吻越說越熱烈,他居然心生驕傲?太扯了,不過這種“扯”讓他樂開懷。
“呵﹗顛倒黑白是非,明明是你的軍隊需要我的策略,才能打出一場場漂亮勝仗。”這男人硬要把白布染成黑,可惜她不是容易就範的女人。
“是嗎?策略千千百,我為什麼非要將就你的,原因只有一個,我想幫助你的自信成長。”
“你哪一只眼睛看見我缺乏自信?”她不苟同。
“你若沒缺乏自信,何必把自己逼得半死,醫務、政務樣樣管,從早忙到晚,別人睡四個時辰,你睡不到兩個時辰。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我的能力無庸證明,這叫能者多勞。”
他們的爭辯裡沒有面紅耳斥,只是一句接一句,精采絕倫。
圓圓的月亮照著一對璧人容顏,照著他們的開心,照著他們的喜悅。
這個晚上,他們沒有進屋內,這個晚上,他們在屋頂上談心,他們常常待在許多不同的“屋頂”上,但從沒有過一次像現下,兩顆心如此相近。
第二度,她在他懷裡入睡,睡得安詳愜意。
第二度,他貪看她的睡顏,一張沒有冷漠、沒有對人防備的嬌憨睡容。
他突破她的心防了嗎?煜宸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喜歡兩人間的發展,喜歡兩人一天比一天更親近。
才打著「溟天莊女諸葛“的旗號看病,不過兩個時辰,他們便讓柳家派人盛重地迎了回去。
原本柳員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寶典,以為兒子有救,沒想到才一夜,便讓宵小連同人參盜走。
幸而女諸葛到鎮上替人義診,這可是天大的機緣啊﹗他自然是迫不及待,殷殷勤勤把人迎回家裡。
替柳少爺把脈望診后,采青確定了是何種毒物,造成柳少爺的昏迷不振,轉身,她問柳夫人︰“請問,柳少爺可有手足兄弟?”
“有一個弟弟凱兒,是異母兄弟。”夫人回答。
異母兄弟?第一個答案浮出台面。
煜宸對采青微笑,她的確聰明,不著痕跡,便將他們要的答案套出來。
“可否借他的血液一用?”
雖說柳員外品德不可取,但眼前她的角色是醫生,出手相助是她該做的事情。
“請問楊姑娘,小犬得的是什麼病?”柳員外問。
“他不是生病,是中毒。”她自信說。
這點,他也懷疑過,所以才不惜重資買來醫典,可惜他還沒研究出端倪,書就不見了。
“楊姑娘可知小犬中什麼毒?有什麼法子可解?”
柳員外果然是奸商,對人不投注信任。
“請員外向窗外看去。”采青說。
“有什麼不對勁?”
“窗外開的紅色花朵可是葛瑪麗蘭?”
“是,小犬特別喜歡奇花異卉,這是他舅父到東北批藥材時,特地帶回來送給小犬的。”
舅父?太好了,真相呼之欲出。
煜宸在心底盤算整件事情,不用懷疑,這是一樁家庭爭產悲劇。舅老爺和凱兒的親生母親有染,兩人作了商量,合作謀財害命,私吞柳家財產。
接下來就看采青如何揭開這一切。
“葛瑪麗蘭的果實本身有毒,誤食會讓人產生幻覺,全身飄飄然如同神仙,初時會覺得精神百倍,情慾上升,但藥效過后身體便會變得虛弱、嗜睡、缺乏食慾。
患者手足處會出現一點一點的紅色斑紋,久而久之,五腑六臟便會因缺乏營養,慢慢衰竭,終至死亡。“
“沒錯,楊姑娘說的一點都沒錯,藺兒就是這種症狀,可藺兒總不會傻到去吃來路不明的果實呀﹗”夫人說。
“許是有人指點,或者是果實太過美麗鮮豔,吃過一次后,人是會不由自主上癮的,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就請夫人等柳少爺清醒后,親自問他。”
“你的意思是藺兒有救?”夫人掩不住滿面欣慰。
“這個毒不難解,但從柳公子手足斑紋的擴大情形看來,柳公子至少昏迷兩個月以上了,在他昏迷期間,誰持續喂食他葛瑪麗蘭果實,恐怕是柳員外要先弄清楚的部分。”她意有所指。
“楊姑娘的意思我懂了,但是,為什麼要用凱兒的血?”柳員外問。
“柳少爺的血裡充滿毒物,我需要新鮮的血液來當藥引子。”
這是謊話,采青只想利用這點,來拆穿凱兒根本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
“別人的不行嗎?凱兒年齡尚稚。”
“我要的是親人的鮮血,若非親人,無法與柳少爺血液交融,況且二公子年紀小,血液乾淨,藥效較快也較好,倘使,沒有兄弟手足的話,我自會從柳老爺身上取血。但這樣一來,柳少爺的病,恐怕要多拖點時間才能痊愈,而我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這裡,少莊主和我另有要事。”
她看向煜宸,他懂她的意思,再次佩服她的聰慧,她沒有提到半句他們夜間所見,卻將案情做了個抽絲剝繭,接下來的發展,顯而易見。
煜宸點點頭,走到眾人前面,眼光掃過“舅老爺”,只見他汗涔涔,額頭濕透。
“好了,所有不相干的人請離開,只留下一名隨身婢女和兩名仆役在門外待命。另一方面,請柳老爺將庭中的葛瑪麗蘭全數鏟除,免得再有人受害,在這期間,請大家回到自己院落,免得打擾楊姑娘下針醫治,等一下,我會到前頭取血,請二少爺準備好。”
他是個有領導能力的天生王者,不需要動用任何威權,就能讓人乖乖聽從他的指一不。
這個下午,采青忙得起勁,能親手對付這種怪病,而不是從醫書上看到案例,讓她很有成就感。
在煜宸的協助下,她對柳公子又蒸又煮,又針又刺,若不是病患呈昏迷狀態,恐怕沒多少人能熬得過這種折磨。
看著采青的得意快活,煜宸暗自決定,往后一旦有能力,他要讓她專心醫術,不再參與政事、軍事,因為她是一條愛救人勝于殺人的小魚兒。
天色未暗,柳家發生兩件重大事情。
一是事實揭開,二少爺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而是員外養在外面的小外家,和舅老爺的親生兒子。
這件事讓老爺大受打擊,一個是床邊愛侶,一個是忠心的管事,居然用這種模式聯手背叛自己,于是他將兩人趕離鎮上,再不準他們出現自己面前。
另一件事是柳少爺終于清醒,他喝掉半碗粥,也同父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柳夫人感動得落下淚,拉著采青的手硬要對她大力酬謝。
采青搖頭婉拒,對于身外物,她沒有太大欲求,她不過是喜歡救人的感覺。
“柳員外、夫人,這些年柳家為富不仁,在外聲譽壞到極點,今日柳家派人邀請楊姑娘到府看病,我們本不想過來,但本著醫者仁心,楊姑娘還是走了這趟,你若真心感激楊姑娘,每逢初一十五,就用溟天莊的名義發糧賑濟貧民吧﹗”煜宸說。
“有什麼問題,這件事我們一定辦到。郜少莊主、柳姑娘,你們是我柳家再造恩人,我會刻個長生牌位,早晚膜拜,祈求上蒼保佑你們長命百歲。”夫人緊握采青的手,這女孩兒,年紀輕輕,竟有此般本領。
就這樣,一路恩謝,柳員外與夫人親自將他們送出家門。
跨上馬匹,他們攬轡同行,乘著月光,默然不語的采青始終帶著笑意。
“你笑什麼?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煜宸問她。
“你想什麼,我怎知道?”
“我想柳夫人的長生牌位上要刻些什麼字?郜煜宸公子、楊采青姑娘牌位?太拗口了,你想他們會不會貪懶,直接刻上郜煜宸夫婦牌位?”只不過一句玩笑話,他沒有設想太多。
“這話兒,你說輕薄了,江湖兒女即便不拘小節,可也不能說這種玩笑話兒。”辨青正色說。
她必須嚴肅、必須在兩人中間劃出距離,她心知肚明,不對兩人之間設防,她的心將一步步朝他靠近……到時,誰都收拾不來這個殘局。
于是她拚命回想婉茹的天真,想著她的諸般好處,也想著婉茹和煜宸兩人的匹配。
他們才是一對兒,從小到大,他們是所有人眼中的認定。
她不是個好掠奪的女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搶奪別人的愛情?千萬別忘記,她沒有權利快樂,她唯一的權利是維護婉茹的福祉。
她對自己叮嚀再叮嚀,即便對煜宸愛慕也不能有所表現,能夠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執行任務,她已經滿足。
這不也是她痛恨殺人,卻仍願意同他共赴沙場的主要原素?
看著她眉間的憂郁,煜宸明白自己說錯話了。采青是個正直女子,對她輕佻太不該,雖然他急欲解除他們中間的藩籬障礙。
“抱歉,是我不對。”煜宸低語。
采青俯首,她本是他愛情的局外人,他的身、他的心從不在她身邊,她能做的不過是隱瞞愛意,假裝自己對他從來無心。
甩過馬鞭,馬兒猛地向前狂奔,馬的速度很快,快到幾個奔馳,甩去她頰邊淚水。
不﹗那不是淚,女諸葛那裡會掉淚啊I︰她比男子還強、還威風,區區兒女私情怎為難得了她?采青驕傲地抬高下巴,迎著風,對他大喊︰
“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回到溟天莊﹗”
煜宸一愣,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快馬揚鞭,他會追上她的,在最快的時間之內。
第四章
他們說說笑笑走回莊園內,碰著他們的百姓士兵都覺得奇怪,那個女人……分明是他們的女諸葛﹗
但……不是吧﹗雖然她的頭髮很像、鼻梁眉梢很像,就連穿著打扮都像得不得了,然而,不是﹗他們的女諸葛絕不同人說笑。
“我在柳家莊時讀了醫典。”采青將書在他面前揚揚。
“不會吧﹗你在主人家光明正大把贓物拿出來?”他瞠大眼睛。
“有什麼好擔心?你不是把所有人都支開?”聳聳肩,她無所謂。
“萬一有人躲在窗外偷看怎么辦?”煜宸抽過醫書,翻幾頁,他不明白這種東西有何迷人處,能吸引她所有注意力。
“閑雜人躲在窗外偷看你會不知道?你的內功不至於那么不濟吧﹗”
采青白他一眼,那份嬌俏、那份動人,閃過他心間,嗆一下,是悸動感覺。
“多謝你看重我的能力。”
“誰敢不看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郜少莊主?”
“說吧,你在醫典裡面讀到什麼?”
“你知道嗎?有一種毒是紫扇花的根和黑葉櫻的葉子調製而成,它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敵人麻痺,如果我們把它放在箭頭上,用薄膜包起,當箭射出去,薄膜震破,毒藥飛散,敵人將毒粉吸進肺腑,等敵方中毒、動彈不得時再出兵,我們豈非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勝利?”
“紫扇花和黑葉棵容易取得嗎?”
“你問到重點了,材料不難得到,困難的部分在于比例配製,等我們把事情稟報莊主、呂叔叔和公孫大夫后,我就要閉關研究了。”
“可不可以算我一份?”他興致勃勃。
“你對這個有興趣?”
“不,我對‘男諸葛’這個封號比較有興趣,我下定決心,從現下起,什麼事都不讓你專美于前,你會做的我都要學一學,免得我像個只會打仗作戰的莽夫,腦袋空空,一點知識都不懂。”他五指朝上,向天立誓。
“又拿我當榜樣?實在不敢當。”
“錯,我拿你當競爭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迎頭趕上。”
“那么大口氣?想贏過我,可不容易。”
“試試羅,除非你怕我,不敢讓我加入你的計畫。”
“怕?哼﹗來吧,我不介意指導你。”鼻頭朝天,“怕”字?她沒學過,也認不得。
“太好了,從現下起,我們是最佳盟友。”
煜宸說著,大手一撈,把她撈進自己懷裡,是周遭士兵們的抽氣聲,把他的得意忘形彰明。
退一步,采青退出他的懷抱。
煜宸笑笑,他從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你想太多,我沒把你當女人看,你別忸忸怩怩,把自己弄得像個娘兒們。”
他的話,引得觀看的士兵們一陣哄堂大笑。
說著,他大手又撈上她肩,這下子,采青倒好,她不曉得是該避避嫌,表現出“忸忸怩怩像個娘兒們”的樣子,還是光明正大當他的兄弟。
“少莊主、青兒,你們總算回來了,莊主急著找你們。”公孫大夫一見到他們,就急著把人攔下。
“師傅,你看看,我們帶什麼東西回來給你。”采青把東西交到公孫大夫手上。
摸摸人參,沒有太大驚奇,他知道采青一定會找到好東西,替他賀壽。他笑道︰“這倒是個稀奇東西,正好,我在煉丹丸,它派得上用場。”
但是當他見到醫典時,表情可就精采萬分羅。
他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不會吧﹗這是司徒擎的醫典,已經失傳了好多年,怎么會流到你們手上?”
“它不是主動流到我們手上的。”煜宸笑笑回答。
“你們又去做那種勾當了?”他看看兩人,滿臉的無可奈何,這兩個孩子,平時的道德標準,怎么就是用不到這等事兒上頭?
“采青做得很好,被偷的人家非但不追究,還答應每月初一十五,以溟天莊的名義發糧賑災。”
煜宸才起了個頭,公孫大夫馬上猜出怎么一回事。
“又手痒了?早晚有一天,你會讓那些慕名求醫的人累死。”公孫大夫說。
“不怕,我身體好得很。”
“公孫大夫,我爹找我們有什麼事?”煜宸接下公孫大夫的話。
“哎呀﹗我看到好東西,居然把這等大事給拋諸腦后。走﹗我們邊走邊談。”
說著,他和煜宸把采青帶在中間,快步往議事廳方向走去。
“宮廷那邊傳來消息,皇帝病危,生死就這兩天的事兒啦。”公孫大夫道。
“消息可靠嗎?”煜宸問。
“可靠,是呂軍師的舊時同僚捎來的消息。”
“知道繼任的是哪個皇子了嗎?”采青提問。
“一如當初我們評估的那樣,不是熙元就是熙平。”
“我不認為熙平鎮得住那群奸逆,假使他上任,只會有兩種后果,一是隨波逐流,一是被權臣集體謀害。”煜宸分析。
“如果是熙元呢?”公孫大夫問。
“他強勢、擅長權謀,那些老賊拚不過他,我唯一擔心的是……”煜宸沉吟。
“他把攻打溟天莊當成立威的第一炮,一方面讓老百姓知道他整頓國家的決心,一方面讓那些亂臣賊子見識他的能力。”采青界面他的話。
“沒錯,弄不好,他還會搞個御駕親征。”煜宸再接話。
言談間,他們走進議事廳,莊裡所有重要人物全聚集一起,包括楊執在內。
“你們去了那裡,怎隨手留個紙條就離開莊內?”郜懷民對著兒子問。
煜宸笑笑,將這幾天兩人的經歷大略說過一遍。
“做得好,這些年你們做的義行,讓溟天莊的名聲遠播,天下百姓都對溟天莊充滿崇拜敬意。”專門掌管莊內百姓稅捐的文叔叔說。
“所謂樹大招風,少莊主,您不應該跟著采青胡鬧。”楊執冷漠道。
他從不贊同采青的每句話、每個舉動。
“辨青並沒有胡鬧,她從醫典裡找到新想法,若是運氣不錯,證明她的想法可行,往后我們在戰場上,可以將死亡減到最低。”煜宸說完,將采青在路上對他說的話,一字不漏說給長輩們聽。
“很好,不愧是咱們溟天莊的女諸葛,將來成不成得了事,就看青兒了。”呂軍師說。
“不要太抬舉她,否則她會看不起咱們老一輩。”楊執瞪著采青說。
采青明白,這時候,最好什麼都別說,誰越幫她,她越錯。低頭,她安安靜靜聽義父的數落。
“楊先生對青兒要求太高。”莊主笑著打圓場。
“煜兒、青兒,公孫大夫可有將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跟你們大致說過?”呂軍師適時將話題切入。
“是的,公孫大夫說過了。”煜宸回答。
“你們有什麼看法?”部莊主問。
煜宸看看采青,雖然兩人都保持沈默,但一個眼神交換,他們已了解彼此的意思。
“你說?”煜宸看著采青。
她搖搖頭,回答︰“你說。”
煜宸點頭,朗聲對堂上長輩們道︰“我們的意思是,不管哪個皇子繼任大位,我們都要做好戰爭準備。”
他們的眉眼示意,看在楊執的眼底,起了懷疑心。
什麼時候他們之間心意交融?什麼時候起,不需要言語溝通,一個眼神,她就懂他,他也了解她?
“說得好,正符合我的心意,楊師傅,操軍練兵就要麻煩您多幫幫煜兒了。”郜莊主說。
“是,我會加強士兵操練。”楊執回答。
“呂軍師,接下來的布兵行陣要看你的。”
“呂某全力以赴。”呂軍師領命。
“子雲、致浩、宣華,這陣子你們加強城外城內的巡邏,注意有沒有陌生面孔混進來。”
“是。”子雲、致浩、宣華三人向郜懷民拱手。
“青兒,這製毒的事要偏勞你了。”
“是的,莊主。”
“只要大家做好萬全準備,不管情況變成怎么樣,我相信我們能挺過這關難題。”
會議到此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離席,這裡面,煜宸和采青的輩分最小,所以他們等叔叔伯伯們全部離開后,才跟在后面離開。
采青才跨步,煜宸突然拉住她的手,與她並肩同行。
“別忘記,算我一份。”煜宸提醒。
“我隨時在煉丹房,有興趣的話就自己過來。”
剛出議事廳,他們就發現婉茹等在外面,她一見到煜宸立刻沖了過來,小小的胳臂緊環住煜宸腰際,再也不放。
“煜宸哥哥壞,有好玩的事兒你只帶采青姊姊去,都不帶我。”
煜宸在她額間打了個爆栗。
“傻丫頭,我們那裡去玩,我們是去辦事。”
他們的熱絡親密惹出采青的心酸,自動后退一步,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若。
沒錯,這種情形很正常,他們從小就是這樣一路長大的,他們的感情深濃,誰都分不開他們倆,一對青梅竹馬,要過一輩子的男女,天造又地設……
每句話都深深敲上采青心頭,微微觸動的疼痛,她一切牙,忍了過去。
是啊﹗明知他們是珠聯璧合的戀人,她在傷心什麼勁兒?她的心酸簡直是笑話啊﹗
偷偷地,再退后兩步,采青在他們發覺之前轉身離開。
“不好,劑量不對。”采青看看桌上的兔子,嘆口氣。
“對不起,小兔兒,青姊姊弄錯配方,你忍耐一下,吃點解藥,兩個時辰之內你就能動了。”煜宸抓住小兔子的手腳搖搖擺擺,假裝兔子說話︰“青姊姊,我覺得效果不錯啊,為什麼你覺得不夠好?”
采青對煜宸笑笑,已是深夜了,這時間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只有兩個拚命男女還在為毒藥努力。
“說吧﹗你對劑量那裡不滿意?”
“我算過,藥效從接觸到出現回應,需要一刻鐘,在戰場上,一刻鐘將損失多少兵馬?”
“我沒聽過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取得勝利的戰爭。”
“如果這是奇跡,我就是要創造出一個這樣子的奇跡。”她意志堅定。
“楊叔叔沒說錯,你的確很驕傲。”
提到義父,采青的笑容在轉瞬間消失,這些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換來的,不是義父的夸贊鼓勵,而是詆毀批評。
好幾次,她想問問義父,自己到底那裡做錯,引得他滿心怨懟。
“你可以選擇不要和驕傲女人在一起。”悶悶地,她回答。
“為什麼突然不開心?”他勾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問。
搖頭,采青搖開他的注目,假意忙碌,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重新下一個實驗。
他不許,將瓶罐從她手中抽走,逼她專心自己的問題。
“今晚夠了,剩下的明天再做。”
辨青才想伸手取罐子,就讓煜宸攔腰抱起,罔顧她的意愿,幾個縱身飛躍,他再度把她帶上屋頂。
這裡是莊裡最高的一處屋頂,坐在頂端,仰頭,圓圓的月亮變得彎彎斜斜,再不是那晚的盈月。
“上輩子我一定是以小偷為業,否則不會和屋頂這么有緣。”煜宸大笑。
“你在諷刺我,諷刺我上輩子是賊婆。”她和屋頂的緣分看起來……也不淺。
“不錯啊,上輩子賊公陪賊婆,這輩子你得還還我。”
煜宸搭起她的肩,有了上次經驗,他立刻將經驗轉變為習慣,接著習慣成了自然。
“還你什麼?”在他懷裡,沒遇見過的安全感,從遠方趕過來相伴。
“還陪我啊﹗陪我在高高的地方賞月。”他說得理所當然。
“不管什麼時候抬頭看太陽,它都是一個樣兒,相形之下月亮善變得多。”采青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也溫柔得多。”煜宸順口接話,不管聊什麼,和她一起,他總是心平。
“所以世人詠月、贊月,卻很少人抬頭感激太陽賜給人們的福氣,沒人想過,失去太陽,萬物不能滋長,缺少太陽,世界再不會出現明亮。”
“沒辦法,人們對于溫柔的東西總是情有獨鐘。”
他也是嗎?所以他喜歡溫柔的婉茹,不愛事事爭強的楊采青?
咬咬下唇,酸澀逐漸在心窩處造成漩渦,幾個席卷,卷走她所有快樂。
“你也對溫柔情有獨鐘?”
低言,她問出自己的心聲。她越來越容易在他面前吐露心意,真不知道這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
“溫柔的東西給人的感覺是無害、平安的,從古到今,趨吉避凶始終是人們的本能之一,如果沒有這種本能,也許至今能存活下來的人類不多。”煜宸回答。
“是不是所有的本能都該被保留下來?”辨青問。
“如果它的存在能幫助人類生存的話,自然該被保留。”煜宸回答。
“所以膽小是對的,勇敢是錯的,因為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往往活得比強出頭的人長久。”
她的話讓他語頓。
見煜宸無言應對,采青有幾分得意。
辨青接下話,要他啞口無言。“所以說謊是對的,耿直是錯的,因為懂得鑽營逢迎的馬屁精,往往過得比不懂變通的迂腐之士好。”
他又輸了一著,她笑笑續道︰“這樣一路延伸下去,負責任是錯的,自私自利是對的︰挺身為人是錯的,自掃門前雪是正確的;為百姓造福是錯的,讓自己過得好是正確的……
請問少莊主,這幾年我們為什麼一路做錯誤事情,卻又批評懂得為自己生存努力的皇帝昏庸愚昧?“
“我想……”他沉吟,聰明的女人難搞,要是換了婉茹,他只要一朵花、一個小
玩意兒,就能討得她的歡心,不像她,需要一大篇道理才能折服她的心。
不過,他竟然不嫌麻煩,願意為她的折心而傷腦筋,看來,他肯定有被虐待狂。
“嗯?我在等你。”她笑笑,期待他的答案。
“我想我們兩個都是會早死的人。”
煜宸說完,她不怒反而大笑。
沒錯沒錯,他們都是會早死的人,因為他們做任何事情,想到的都是責任與義務,是別人會怎么認定正確錯誤,他們很少為自己的快樂而努力,他們總是為自己的生命譜出哀傷樂曲。
“也許貪婪自私都是幫助人們存活的本能之一,但人類畢竟不同于萬物,我們有頭腦、有良知,所以發展出許許多多道德規範,來壓抑人們的過度本能。”他做下結論。
“所以我們是貪婪被道德壓抑的人,我們無法自私苟活,就算把自己弄得早死也是心甘情願?”采青也給出結論。
“你大可拋棄道德感,不用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為了拯救戰場上無數條人命。”
他一說,她反而沈默了。
“你做不到是不是?我同你一樣,要我拋下這一切,去做自在翱翔的蒼鷹,抱歉,我辦不到。”
“我們是讓規範徹底壓制本能的人。”采青苦笑。
“沒錯,不過,我建議我們可以小小自私一下。”
“怎么個自私法?”
“為自己快樂一個晚上。”
說著,他扶起她的腰,上上下下在屋頂上飛躍。
從城裡飛到城外,從樹林飛到潭邊,他們態情大笑,他們唱歌,他們舞蹈,他們對著月兒吟詩,他們在月光下舞劍。
這就是開心的真實模樣?這就是人人競相追逐的福祉?采青眉眼瞇瞇,忘記道德、忘記義父,也將溫柔可人的婉茹妹妹忘得一干二淨……
采青的笑聲沒停過,煜宸的笑容沒卸下過,真真實實的楊采青、真真實實的郜煜宸、真真實實的兩顆心,在月光下晶瑩……
她笑累了,枕在他雙臂間;他玩倦了,擁她入眠。
他們都沒有考慮過后果,只想為自己的生命,自私一個晚上。
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
怎么形容?是鄙夷不屑?是看輕?采青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她的自尊容不了自己,低聲下氣把事情問分明。隨便,要怎樣看待她,都由他們,她是她,不必時時刻刻在乎別人的想法。
她照常工作、照常平日行程,終于,她的驕傲讓人忍不住了,在她從教練場走入製藥室時,一個少女鼓起勇氣,走到她面前大聲說︰“就算你比我們所有女人都強,就算溟天莊少不了你這號人物,但是,你的行為仍然教人輕視。”
她還要說話,卻讓旁邊的大嬸拉住,不準她往下說。
“你讓她把話說清楚。”推開大嬸,采青直視女孩。
“說清楚就說清楚,我怕你嗎?了不起你殺了我呀,就算你殺了我,也杜不了悠悠眾口,再怎么樣,強搶自己的妹婿都是最不道德的事情。”
“我……”
女孩堵住她的話,當著眾人大聲說︰“你不用狡辯,昨夜你和少莊主做了什麼醜事,有人看見了﹗”
看見……難怪,人真是不能自私,一自私便出事。采青彎了柳眉,黃河水再滌不盡她滿身污泥……轉身,采青不辯駁,他們要怎么說、怎么想,她都照管不了,誰教她“違反道德”在前?
見她無言,有人更大膽了。
“蕩婦﹗”尖銳的字眼傳人她耳邊。
采青沒回頭,任由難聽字眼在空間裡發酵。 .
“寡廉鮮恥﹗”
婉茹在溟天莊裡是受歡迎的,這件事,人人都替她抱屈,也都想為她出頭,只是迫于采青的威勢,不敢表示。
然而采青的無言落實了她們對事情的認知,她們篤定采青無顏見人,篤定她們的責備是正確。
一時間,人人同仇敵愾,這是弱者對強者的戰爭,采青觸動了女人共同的心痛點。
“是真的嗎?”婉茹撥開人群走出來,紅了一雙美目,輕扯采青的袖子問。
采青無語。
“你真的和煜宸哥哥要好,說不準要配成對兒?”淚刷下,她傷慟欲絕。
“別哭,少莊主是你的,誰都改變不了。”采青的話含了膽汁,每一口都苦得教人愁眉。
“有人看見你和煜宸哥哥手勾手、肩搭肩,從城外走進城內,有人看見你們三更半夜不睡,在藥局裡說說鬧鬧,更有人看見你們,在森林裡……抱著入睡……”
婉茹哭得更凶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她將是煜宸哥哥的新娘子啊﹗為什麼姊姊把新娘子該做的事,全搶去做?
臉青紅交替,她背過婉茹走入製藥室裡,內心有愧。
“說呀、說呀,是真的是假的,好歹你對我說說。”婉茹推開她面前的瓶瓶罐罐,要求采青正視自己。
她無話可說,沈默……
“姊姊,婉茹求求你,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都給你,獨獨不要跟我搶煜宸哥哥,好不?沒有他,我會死掉,真的會死掉啊﹗有了煜宸哥哥,我才能活得理直氣壯,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枯萎,我會變成行尸走肉。”她一把抱住采青,淚流滿面。
她能說什麼?能辯解什麼?是啊,婉茹柔弱,沒有煜宸她會死掉、會枯萎,她勇敢、她強韌,沒有煜宸、沒有蒼鷹,她的生命一樣盎然精采。
所以,煜宸該歸婉茹,她應一人獨行;婉茹合該有人寵愛,堅毅的她不需要呵護與安全,身為女人,女人命裡該有的東西,她全然不能擁有,公平嗎?她的世界中到底存不存在著公平?
“姊姊,什麼東西對我都不重要,只有煜宸哥哥,我愛他,愛了好久好久,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他了呀﹗
姊姊聰明、姊姊厲害,姊姊想要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所有男人都崇拜你、敬愛你。婉茹笨,沒有姊姊能幹,可不可以求求你把煜宸哥哥讓給我?“
嘆氣,采青感覺強烈無力。
“少莊主從來都不是我的,怎么讓呢?婉茹,你講講道理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講道理,我要任性,我要任性這回合,我要煜宸哥哥,就是要他﹗”她哭鬧地拉扯采青的手。
“婉茹。”楊執從門外進來,冷冽的眼光射向采青。
低眉,她不敢直視義父。
“你在這裡做什麼,不曉得采青有要事忙?”他的威嚴暫且鎮住洗茹的哭鬧。
“爹爹,您說說姊姊吧,叫她別搶我的煜宸哥哥。”看見父親,她抓到浮板般,快速奔至父親身邊。
“你在胡扯什麼,辨青怎可能搶走少莊主,下個月,你就要和少莊主成親了﹗”楊執看辨青一眼,眼光裡閃著勝利得意。
成親?大石撞上心,不及呼痛,膽囊瞬地破碎,苦澀侵襲采青每一根神經。
她在做什麼呀?分明是早知道的事情,她在驚訝什麼勁兒?煜宸和婉茹是人們眼中的佳偶啊﹗他們是天上的連理枝,水中的並蒂蓮,缺了哪一個都是遺憾……
成親?是啊,本該如此,多久以前就有人在期待這個婚禮,期待婚禮帶給整個溟天莊無數喜氣。
她可以選擇冷靜接受事實,用最淡然的態度看待這起婚事,也可以帶著些微喜意,奉上一句祝福。
她的態度可以有很多種,獨獨不該訝異驚惶,更不該牙關輕顫。
吞下喉間不應存在的哽咽,她提醒自己的身分與地位,句句提醒,她是他愛情的局外人。
“爹爹,你說真的?”拭去淚水,婉茹換上甜甜笑意。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日子還是呂軍師和莊主親自挑選的。”他愛憐地撫撫女兒的頭髮。
從第一聲流言傳出,他便趕在流言之前,向莊王提起煜宸和洗茹的喜事,這樁婚事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與反對,因為煜宸和洗茹始終是大家眼中的有情人。
事情定下,他又贏了一著,他要把自己得不到的福祉,統統送到女兒手上。
“煜宸哥哥呢?他有沒有說不要?”
“傻丫頭,少莊主怎么可能說不要,從小他和你一起長大,你們兩人的感情深濃,誰有本事破壞?”
再瞄一眼采青,她死咬下唇,臉色鐵青,眼光睇向窗外柳樹,用驕傲逼迫淚水退位。
義父說得沒錯,無人可破壞煜宸和洗茹,就算她知道他想當蒼鷹,他曉得她愿為小魚,她都無法破壞他們的感情。
偏偏,製不住的是澀酸心情,是無從解釋的落寞情緒,這是局外人的悲哀,只能由局外人的自己,慢慢收拾傷情。
“回去吧,你去把好消息告訴奶娘,讓她替你準備嫁妝,我可是只有你一個乖女兒,總要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
他的話全是對婉茹說的,但他暗地觀察采青回應。
洗茹歡天喜地離開了,采青深吸氣,將眼光調回窗內,低頭,她假意忙碌,努力讓無波情緒掩飾她的真心情。
“從現下起,你別再和少莊主見面,徒惹謠言,對誰都沒有好處。”楊執落井下石。
“是,義父。”這是采青唯一能做的回應。
他太了解采青,只要她答應的事,就會盡所有力量做到,于是,楊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終于,她能卸下面具,手上瓷瓶滑落,在地面砸成碎層。
她的手……沒握好的何止是瓷瓶?還有她千瘡百孔的心呵﹗
緩緩蹲低身子,她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處,臉埋在膝間,閉起眼,她試著收拾起伏心緒,試著恢復為鎮定的女諸葛。
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從小,她就不被容許擁有福祉,她的生命只是一連串的責任和義務。
她不是小魚兒,無權自由悠游,她的生命、她的角色、她的人生,全不由她親手操控。
築起心牆,她站在牆后面,鼓吹自己堅毅剛強,冷眼看待世間,那些風花雪月,春草蔓藤,皆與她無關無連。
第五章
婚禮消息傳了,去,城內城外,漫起一股洋洋喜氣。
少莊主要和天下第一美女結婚,賀禮從四面八方涌了進來,堆滿莊內大廳。百姓們期待這場婚禮很久了,他們要用最大的熱情,替最尊敬的少莊主辦婚禮。
花圃裡的各色鮮花開得郁郁菁菁,那是特為婚禮準備的;獸圈裡的山產野味,滿滿關了好幾欄,那是專為喜宴而備︰最上等的綢緞送進莊內、最高級的美酒進了廚房,少莊主樸實簡單的寢居裝潢得金碧輝煌,所有的一切一切全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婚禮。
人人臉龐帶上喜氣,獨獨采青,一日十二個時辰全泡在製藥室裡,她避開所有懷疑的眼神,她用忙碌來麻痺心碎,用警告來恐嚇自己,福祉與她的人生無緣。
采青不曉得煜宸的態度如何,在宣佈婚事的前一天下午,他被派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臨行匆匆,他連向采青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只聽說他可能要到婚禮前夕才能回莊裡。
然而,知道他的態度又如何?他終是要結親,終是要滿足所有人的幻想,這個婚禮是多少百姓引頸而望的大事呀﹗
采青努力讓日子過得一如平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任何不一樣,儘管自己的努力讓她好心慌。
她心慌愛情早亡,心慌她已恢復不到平常,然她的慌並沒有寫在臉上,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比男人更堅強的女諸葛。
至於婉茹,她又賴回采青身邊,一句句“姊姊對不起”、“婉茹再不會任性”,她又是婉茹最崇拜的小姊姊。
從懷裡掏出玉雕小魚和老鷹,她細細撫摸,溫溫潤潤的玉石平不了她的心。
他說得對,她把事情想複雜了,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個伙伴,兩人可以出生人死,卻不能共誓山盟。
該不該自傷?然自傷又如何?愛情本不在她的生命裡,想強求也無能為力。
她是最懂現實、最會對現實妥協的楊采青,她的生命裡,沒有過一種學習……學習如何善待自己。
“采青姑娘,不好了﹗”士兵匆匆自門外進屋。
“什麼事?”她將玉雕藏到身后,板起臉,冷淡問。
“采青姑娘,正提皇帝駕崩,熙元登大位,才登位,就派了十萬大軍進軍溟天莊,現已開拔到莊外十裡地。少莊主不在莊內,大家都慌了手腳,莊主請你到議事廳商討大事。”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采青深嘆氣,擔心的事終是發生,接下來怎么辦?所有工作尚未備齊。
她收拾好東西,在最短的時間內走入議事大廳,一入門就聽見軍師呂叔叔的聲音。
“就這樣決定,我親自走一趟金兵軍營,把我們的態度立場向將軍說明,若熙元有本事讓天下百姓過好日子,溴天莊自然不需要存在,我們會自動慢慢解散。”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方法。”剛入門的采青退場門反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行之法?他們馬上要兵臨城下,我們的準備尚不足以應付十萬大軍壓陣。”呂叔叔說。
“過去,我們雖沒正面和朝廷作對,但我們打劫貪宮,救濟貧困是事實,有太多的官員對我們心懷怨恨,恨不得一舉消滅溟天莊。”
采青愁眉,這藥至少還要十天方能完成,就算完成,也要花個把月才能大量製造,才能在戰場上使用。
“我了解,少莊主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為的也是這個,問題是……”呂叔叔頓了下。
“時間,我需要再多一點時間,我們可以挖壕溝、築城牆、挖陷阱、布迷魂陣,暫且把敵人擋在外面。”采青界面。
“沒有足夠人力可以做這件事情,所有的士兵都在操練。”楊執反對,對于采青的意見,他從未有過正面回應。
“可是,呂叔叔只身過去太危險,萬一……”隱隱地,她有不好第六感。
“我不去誰去?采青,你不能否認呂叔叔的口才不錯,說服人的本領高強。”
呂軍師刻意輕鬆,雖然他明白這次任務艱辛,但是,眼前他們真的沒有作戰本錢,能延得一刻是一刻,再怎樣都要等到煜宸回到莊內。
“我去。”采青切牙,她明白,這趟擺明是死路,但呂叔叔不能死,他身負重任。
“你有該做的本分。”呂軍師反對。
“這件事可以交給公孫叔叔。”
“不行,對于毒藥,我沒有采青研究得那么透徹。”公孫大夫反對。
“我了解采青的顧慮。”郜莊主說話,他起身拍拍采青的肩膀。“就算她和煜宸跟著呂先生學習布兵多年,畢竟實務經驗不足,真要打起仗來,沒有呂先生的戰略方策,恐怕我們會折損更多兵將,而此行危機重重,呂先生的確不應該以身犯險,所以呂先生不適合當這個使者。”
“除了我還有更適合的人選嗎?”呂先生反問。
環觀四周,站在這裡的多是武夫,大家本是江湖草莽,都因看不慣百姓身陷痛苦,才本著俠義精神,挺身為民。
十多年來,雖說眾人齊力把溴天莊經營得有聲有色,來歸附的百姓愈來愈多,但畢竟人才有限,要面對朝廷那么大的勢力,這場仗將是艱辛。
“有,我去﹗”郜莊主說。
“莊主﹗”楊執反對,他大步走到郜懷民身前。“不行,你是我們的領袖,不可以親身試險。”
“就因為我是領袖,由我出面和朝廷談判,豈不更顯得誠意?我們本無意和朝廷抗衡,無意改朝換代,鬧得天下大亂,若非時局如此,百姓堪憐,我們都是閑雲野鶴人物。倘熙元皇帝夠聰明,聽得進去我的規勸,把全副精力放在整頓朝政,鏟除奸逆臣子,何必畏懼溟天莊的存在?若他真擔心害怕,大可以把我當人質,扣壓在上京,就不怕大家輕舉妄動了。”他說得有條有理。
“如果莊主連熙元皇帝的面都見不著,就讓金兵……”后面的話楊執說不退場門。
“殺害嗎?”郜莊主不介意,替他把話說齊。
“我諒他不敢,這一殺,殺的不是一個區區使者,而是溟天莊莊主,屆時,我們師出有名,挑起戰爭這個罪狀數落不到溟天莊頭上。楊先生,你的軍隊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做好出兵準備?”
“日夜趕製武器的話,兩個月可成。”
“很好,就讓我來替楊先生爭取這兩個月。呂軍師,依你看,若出征戰場,我們有幾成勝利把握?”郜莊主問。
“五成,若青兒的毒在那之前製好的話,可以增加到六七成。”呂軍師說。
“青兒,你來說說,為什麼呂先生認為我們有六七成把握?”郜莊主望向采青,他是看重她的,未來真走到那步田地,煜宸需要仰賴她大力輔佐。
“溟天莊的財力、武力、兵力或許不如朝廷,但我們擁有民心,這些年溴天莊在全國各地打下的名聲,讓百姓對我們有極高評價,當戰事旗幟一舉,民心所向之處,便是勝利所在。”
“很好,還有沒有其他想法?”
“這些年呂叔叔教導我們全國各地的物產、風土民情、地形氣候,我們知道那裡有銅有銀,那裡有糧有米,那裡的地勢易守難攻,那裡的險境適合誘敵人轂,一旦發生戰爭,我們可以就地取材,用最方便的資源打最省力的仗。”采青緩緩陳述。
“說得太好了,呂先生、楊先生,你們有這樣的徒弟傳衣缽,值得了。”郜懷民眼神有滿滿的欣賞,這孩子,女諸葛的封號並非浪得虛名。
“青兒,如果這場仗讓你來主持,你會怎么打?”
“我會打人心戰。”
“怎么說?”
“首先讓人編出幾首容易朗朗上口的歌謠,四處傳播出去,歌謠裡以讚頌溟天莊的英雄事跡為主,並用舊帝對百姓的苛刻重稅為襯映,讓百姓去做比較。其二,以毒藥作首攻,將流血衝突降到最低,並用解藥為餌,招降敵軍。其三,每攻下一處城池,就大開糧倉,放糧百姓,懲貪官、嘉清吏,以地方上有德人士暫管府衙,等天下大定,馬上招考賢才。”
“青兒,你實在讓人刮目相看。你的藥什麼時候會完成?”
“十天之內,但大量製造至少要一個月。”若日夜不休,或者可以提早幾日,但事未成,她不習慣先下斷言。
“好,大家各司其職,明天,我親自到金兵軍營,希望我有本事,說得動熙元皇帝放棄戰爭。”部莊主下了最後決定,再無人異議。
“或者……等少莊主回來,再作決定。”采青仍然猶豫,她心中不安逐地擴大。
“不等他了,戰事隨時會發生。青兒,請你相信我,我有自信把這件事辦好,就算辦不成,至少能替大家爭取到時間。”郜莊主安撫她。
“是。”采青低頭回應。
大事底定,多說無益,采青點頭告退。眼前她能做的,是全心全意製毒,讓戰爭的把握度增上兩成,儘管她反對戰爭、痛恨戰爭。
“青兒,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莊主請吩咐。”
“倘若我真遭遇不測,替我照顧煜兒,好好輔佐他、助他登上大位。”
“登大位?”采青訝然,這從不在他們的計畫當中,雖說她曾有過這種念頭,但畢竟……環視周遭長輩,他們眼中的篤定教她心驚。
“沒錯,如果我被殺,代表熙元不會放過溟天莊,情勢會逼得煜兒出頭。”
點頭,她懂,若熙元皇帝對莊主動手,溟天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和平這條路走,到時,連年征戰,煜宸需要忠心耿耿的心腹,替他的帝位鋪路。
到時,即使她再憎厭殺戮,她的雙手都得染上鮮紅,這個命運,她終是逃脫不過。
“這條路太漫長……我不知道……”采青猶豫。
“我了解,乍聽之下你自然旁徨恐懼,但是別害怕,這件事,我和呂軍師參詳已久,到時,他會陪著你和煜兒一路走下去,我也不希望事至此,但很多情況,不是我們所能預估。”
“是的,青兒定當盡全力。”
“很好,你聰明心細,做事縝密周全,我把煜兒交給你了。”拍拍采青的肩膀,他深信這孩子,是上天贈給煜兒的禮物。
第五天,采青成功了,她看著瓶中白色粉末,不管是溶于水,或者在空中散播,都能讓敵人在短時間內下半身麻痺、癱倒在地。
早上,她聽到消息,煜宸回到莊內了,他和呂叔叔關在議事廳裡面討論事情,沒邀她一起。
強壓下想見他的慾望,采青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面,雖然他的影像不時竄進腦中對她微笑,她選擇忽略。
終于,工作完成,她累垮雙肩,趴在桌子上,體力已不容許她再強撐下去,閉上眼睛,恍恍惚惚地,她看見自己飛到屋頂上,一個頎長身影出現下眼前。
沒說話,她知道他是誰,輕輕地,她自背后圈住他的腰,臉頰貼上他的背。
想你,好想好想……他的氣味、他的體溫,暖暖暖暖,暖了她冷冷的心,那是安全、是倚賴的愉快感覺……
他低醇的聲音在她耳邊絮語,她淺淺笑著,為他滿籮筐的笑話……為什麼他們的話題那么多,就是滿篇廢話,也東一句、西一句,搭得盈心盈意。
“姊姊,糟了﹗”婉茹慌張的聲音,推開她所有愉快溫暖感覺。
“怎么了?”清醒,采青收拾身上殘餘的溫暖,她讓理智在最短時間內複位。
“探子回報,金兵殺了莊主,將他的尸體掛在門牆上示眾﹗”
還是發生了﹗她的不安成了事實,她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
他們忖度金兵不敢斬殺溟天莊莊主,不敢貿然行動,好教他們師出有名,看來,他們根本不在乎戰爭,不管天下百姓看法。
但……怎么會如此突然?這些天,莊主受到盛重款待,昨天探子才回報,說莊主和朝廷將軍相談甚歡,怎么情況急轉直下,弄出這等不堪收拾局面?
是莊主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可能,莊主為人持重沉穩,何況身入險境,他沒道理用言語刺激對手。
那么是熙元皇帝飛書傳來的命令了?換句話說,熙元篤定要打這場戰爭立威,教天下人,也教他身邊位高權重的大臣對他另眼相看?
對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若是為此,他大可扣著莊主,好教溟天莊忌憚,為什麼要將莊主尸體示眾,他的目的是什麼?
是……是……是誘敵﹗他們有探子,知道目前溟天莊的武力無力面對強軍,所以有恃無恐?天﹗他們知道溴天莊易守難攻,他想誘得少莊主出城救父……
“姊姊,快到議事廳吧,爹爹說要領軍去把莊主的尸體給帶回來。”
二話不說,采青拉起洗茹手腕,飛快奔跑,半刻鐘后,姊妹倆雙雙出現下議事廳。
乍見煜宸,滿滿思念涌起,采青望著他的憤怒悲愁,她多想沖向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論情況有多么壞,她都會在他身旁相伴。
“都是你的好建議,現下莊主死了,你要怎么負責?”楊執見采青進門,劈頭就是一陣指責。
采青無言,她想不起自己有過什麼“好建議”,更想不起自己該負什麼責任。
可是煜宸聽見楊執的話,不分青紅皂白,就指控她。
“是你建議我父親親赴敵陣?”
有嗎?她沒有,她的建議是築城牆、挖壕溝,她的建議是別讓呂叔叔親身涉險,連呂叔叔她都不願意他去送命了,她怎可能建議莊主赴死?
她不語,凝視他的猙獰面目,怎么會?對她……他的信任竟如此薄弱?
“說話﹗你明明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一著險棋,卻要說服我父親去走?”
從建議到說服,她的罪越入越深,深得她難以翻身。
他恨她嗎?應該是,他認定今日悲劇全是她的錯,而她的錯誤導致莊主慘死。
可……她不過是個女人,不比婉茹大多少的女生,為什麼他們總是要求她擔負起超過自己能力的責任?
“故意的對吧?以你的聰明才智,根本可以推測出這個結果﹗”他朝她大吼。
她從未見他失控,從未見過儒雅的煜宸暴戾乖張,她不曉得是他傷慟欲絕,還是他對她的恨,推翻他的原始性情?
“別誤會青兒,是莊主自己要去的。”呂軍師挺身替采青說話。
“若不是采青相勸,原本要去的人不是莊主。”
楊執和他唱反調,對于采青,他始終有怨,從她的父親怨起,到她的家人、到采青,他的恨從無間斷過一天。
“莊主認為自己可以說服熙元皇帝,將戰爭危機解除,否則原本該去的人是我。”呂軍師強調,罪不在采青身上。
“不,我們這裡口才最好、回應最機智的不是別人,是偉大的女諸葛,你為什麼不去?”煜宸處處挑釁,為的不是別的,而是滿心的忿忿不平。
他回到莊裡,聽見的每個消息都教他憤怒。
首先是他和婉茹的婚事,他最火大的人是采青,難道她不曉得他的心意,他的表現還不夠明顯,為什麼婚禮發布,她沒有任何的反對言行?甚至接受起別人的恭喜,恭喜她的妹子將成為少莊主夫人,少莊主和女諸葛成了一家親?
原來,她的心和他不一致,原來,他在她心中根本不占位置,她仍然是高傲的楊采青,不需要男人、看輕他的愛情,那么他的所作所為究竟為什麼?純屬笑話一則?
好啊﹗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把她擺在第一優先?
煜宸也是驕傲的,所以,他回到溟天莊,寧願和呂叔叔關起門來談戰事,也不願意召來采青,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的在意。
然後,探子回報,父親的死更教他無法冷靜,再加上楊執在一旁的挑撥,毫無理智地,他把所有的罪全往采青身上栽。
“我要研製毒藥。”采青冷靜說。
“多么漂亮的藉口﹗”他冷哼一聲,將眼光調離。“楊叔叔,麻煩你帶五十個士兵,隨同我去把父親帶回。”
“不行去,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陷阱?”采青繞到他面前,阻止他的衝動。
“就是陷阱,我也要去。”他斬釘截鐵,背過采青,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聰明作法,你應該先冷靜下來,把事情來龍去脈想想清楚。”采青拋卻自尊,再度繞到他面前。
“你希望我怎么樣?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的尸身曝曬在城牆上?”煜宸朝她大吼,憤怒地抓住她的肩膀,沒注意到自己的力氣大到能將人抓傷。
“我們再琢磨計畫,千萬別魯莽行事,衝動絕對做不好事情,別忘記,你是少莊主,莊主不在了,你的責任是領導大家,不是帶著士兵們去死啊﹗”采青不同他計較,她知道他喪父,心難平、氣難順。
“說得好聽,那是我父親不是你父親。”煜宸知道她是對的,但眼前,他聽不下半分道理,就算此行無法全身而退,他也要前去救下父親。
“就算他是你父親,難道你帶去的士兵裡面,沒有別人的父親?”她話說重了,目的是要他看清現實。
“可以,誰都不準去,就我一個人去。”他伸手推開採青。
采青施展輕功飛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不行,你會死的,金兵的目的就是你啊﹗”
“我寧願死,也不願當個不忠不孝之人。”
掌風掃過,采青不避不驚,硬生生接下這一掌,煜宸看見她嘴角鮮血,有一絲懊悔,他學武,從來不是為了對付自己人,更遑論用來對付采青。
“你死掉就盡忠盡孝了?多荒謬的論調﹗”她仍然擋在他面前。
“至少我心安理得。”袖風掃過,他將采青掃開。
“就算心安理得,你都不能去。”一再一再,她擋在他面前。
這時,婉茹罔顧一切走到煜宸身邊,握住他的大手,十指交拙,勇敢地看向采青。“煜宸哥哥,我不怕死,我陪你去把莊主帶回來好不?”
“你……”煜宸感動了,這小妮子不會半分武功,居然在這時候出身挺他。
“如果真的會死,我們就死在一塊兒,有個伴兒,總強過一個人孤零零。”婉茹又說,把臉頰貼在他手臂上,篤定自己的心意。
“奸﹗就死在一塊兒。”一股衝動上來,煜宸同意她。
看吧,學武的女人比啥都不會的小女生怕死﹗斜眉上飛,他目光中充滿挑釁。
大手攬住婉茹,他故意當眾做給采青看,她不在乎他的懷抱,沒關係,婉茹在意。
有個痴心女子願意同他誓生死,之于感情,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牽起婉茹,煜宸大步走出議事廳。
看著他們的背影,采青口裡喃喃複誦婉茹言語︰“死在一塊兒……”
若不是允了莊主,采青多願意同他死在一塊兒的人是自己,但是,不行啊,她要助他登上帝位,要用自己的生命輔佐他一生,所以,她無權衝動、無權感性,她只能理智再理智,把所有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
所以,死在一塊兒……這份權利……她沒有……
“我們只帶自願的士兵一起去救莊主,沒有半分勉強,怕死的人大可留在莊內,願意去的人跟少莊主來。”
楊執對門外一喊,許多兄弟舉起刀刃,為少莊主,他們奮罔顧身。
一下子,議室廳空出來了,呂軍師嘆氣,拍拍采青的肩膀說︰“看樣子,我不去不行,總要有個頭腦清醒的人在場,青兒,溟天莊交給你了,如果,我們是第二條餌,別讓更多的魚游進網裡。”
辨青搖頭,這種事她做不來。
“承諾我,別讓更多生命為這個衝動,成了刀下冤魂。”呂軍師拉住采青,逼她同意自己。
“如果我不承諾,是不是……你能勸得大家不衝動?”
“我沒辦法。”他實說。
“呂叔叔都沒辦法做到的事,怎認為青兒做得到?”苦笑,她從不認為自己的本領高過誰。
“你冷靜,你會選擇最佳時機反抗,答應我,別讓更多士兵做無謂犧牲。”呂軍師鄭重托付。
事至此,她還能說什麼?點頭,她承諾不讓更多士兵犧牲,承諾用自己的性命護衛大家。
“很好,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希望情況不要像我預估中那么糟。”嘆口氣,他走出議事廳。
人全走了,采青深吸氣,吞下喉間哽咽,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為什麼,她總是要肩負責任,為什麼她不能退場門任性,為什麼她不能罔顧一切對煜宸說……我們死在一起……
毒藥、解藥正在趕製當中,煉鐵的火爐子日夜生火,一批批武器堆進倉庫裡。
采青憂心如焚,卻不讓心情在臉上表現半分,一如呂軍師說的,她比任何人都冷靜。
突地,馬蹄聲響,城門大開,士兵辛衡騎馬迅速進城,掠過城門,闖進製藥局,來不及喘口氣,他沖到采青面前,
將一張金兵布兵圖遞到采青面前。
“采青姑娘,求求您救救少莊主和大家﹗”
“說清楚,發生什麼事情?”采青扶起辛衡,害怕擔心的事情總是成真,她不知道自己還經受住幾回。
“我們救下莊主的尸身,但飛身上城的少莊主身中毒鏢,楊先生帶著大家沖殺出一條路,靠著呂軍師的指揮布陣才勉強抵抗住敵軍。”
“現下大家人呢?”采青問。
“躲在山坳處,但那個地方早晚要被敵軍攻破。”
“敵人持續發動攻擊嗎?”
“並沒有,從昨日太陽西下后,金兵就駐紮在山坳各處,沒再出現任何進攻動作。辛衡回答。
就算山坳是天險處,難以攻取,但要一舉擒下數十人,何難之有?更何況武功最好的煜宸已中毒不是﹗為什麼他們按兵不動?
十萬大軍何等陣仗,若非故意放行,憑辛衡一個小小士兵,怎能沖出來報訊?
采青了解,他們是第二條魚。
溟天莊地處高勢,易守難攻,若敵軍一到,就算抵擋不了,還能向北方退遷,這樣下來,想將溟天莊完全消滅,總得花費個一年半載,待冬天來臨,大雪紛飛,金兵糧食補給不易,戰事就更為困難了。
敵軍想用最快的速度攻下溟天莊,誘敵出城是最直接,也最容易的模式。
這種情況下,她該貿然出兵嗎?
對手有十萬大軍,別說指揮部隊的煜宸和義父都不在,他們能拿得出的軍隊總數也不過三萬余人,在沒有萬全準備的情況下,這場仗如何打?
見采青不語,辛衡雙足跪地。
“請采青姑娘發兵救救少莊主和眾兄弟。”
救,當然要救,重點是怎么救、如何救?
煜宸的安危她當然關心,別說他,就是呂叔叔、婉茹、義父和其他兄弟,每個生命都是她看重的啊﹗問題是她該拿更多性命當陪葬品嗎?
更多的士兵涌進小小的製藥局,他們跪在采青身前,齊聲大喊︰“請采青姑娘帶領我們去救回少莊主。”
他們算準她有這等本事?為什麼她不能是一般的女子?為什麼人人都當她有能力身負重任?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她做出超出她能力的期盼?咬著唇,她默不作聲。
“在山坳間,婉茹姑娘哭著說,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救我們,要大家別放棄希望。楊師傅要軍師將布兵圖畫給你,軍師搖頭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出兵,兄弟們不信采青姑娘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硬是央求軍師畫下這紙兵圖,看來軍師是說對了,采青姑娘要眼睜睜看著大伙兒死在山坳地﹗”辛衡沖口而出。
是嗎?呂叔叔篤定她會遵守承諾?他未免高估她﹗
辛衡的話帶出若干人聯想,他們想起之前的謠言,想起少莊主和采青之間微妙的噯昧,小隊長江宇自作主張說︰“采青姑娘,若此次能平安救出少莊主,我們一定聯合上請少莊主,迎采青姑娘入門,同婉茹姑娘再結姊妹情緣。”
他們疑心自己不肯出兵,是為著私心?
死咬下唇,她楊采青豈是這等女子?他們未免太看輕她﹗
“若少莊主真有得罪采青姑娘的地方,請姑娘大量,念在青梅竹馬份上,等救少莊主回來,他一定親自向姑娘謝罪。”又一個隊長跳出來說話。
好了,一個兩個,眾口鑠金,她跳到黃河都洗滌不去她的私心。
她不去,因為她妒嫉婉茹和少莊主;她去了,因為她得到承諾能與少莊主共結連理。
所有人聯手將她逼至尷尬處境,她卻連接招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轉身,她離開製藥局,她需要冷靜。
奶娘迎在門前,她握住采青的手,為丈夫也為大伙兒擔憂,她急急說道︰“青兒,眼前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溟天莊沒了莊主,不能再失去少莊主啊﹗更何況,最疼你的呂叔叔也在裡面……”
鬧脾氣?說什麼話呀,連奶娘都疑心自己,她是一手拉拔她長大的人,怎么可以將她想得如此不堪?望住奶娘,采青一臉漠然。
“奶娘知道你的心事,知道老爺對你不公平,也知道你和少莊主是天造地設一對,硬生生將你們分開是錯誤的,可是……你不能選在這時候生氣,要以大局著想。”
搖頭,采青好無力。
放眼望去,不知何時,製藥局外站滿了黑壓壓人頭,男男女女。
采青看著他們的表情,不說話,相同的心思浮在眾人臉上,他們疑心她,不屑她的自私。
是嗎?她楊采青就這么讓人看輕,她在所有人眼裡是這等量小女子?
他們是憎恨她的,毋庸退場門,采青讀出百姓的不諒解,在他們眼中,她是個破壞妹妹福祉、敗壞道德的壞女人。
她是第三者,不該存在的女子,偏偏大家又不得不為少莊主求助于她,這個求助讓大家對她更形生厭了吧﹗
嘆口氣,在眾人的眼光中,她妥協,咽下委屈,假裝沒讀進大家眼底的輕鄙,她走回製藥局裡,朗聲問︰“你們都要救少莊主嗎?即使會因此失去性命也無所謂?”
“是的,只要能救下少莊主,失去生命亦無所謂。”眾人拱手同聲說。
“對抗十萬大軍,我並無半分把握,何況這擺明是金兵陷阱,和莊主的尸身一樣,目的是要誘我們自投羅網,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願意出兵?”采青問。
“是的,我們願意。”千人一心,氣勢教人動容。
“好吧﹗召集所有營長、隊長。”
話出,采青以為要花點時間才能集合眾人,沒想到所有人早早候在門外,看來,救人是他們的共同心愿。
“報告,二十營營長都在此,小隊長一百名在院裡等候命令。”
看著視死如歸的二十張臉孔,有這樣的軍隊、這樣的軍心,她能夠說不出兵?
采青挺胸,朗聲說︰“很好,你們都說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在乎,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給我犧牲﹗辦得到嗎?”
“辦得到﹗”
沒有猶豫、沒有懷疑,他們是訓練精良的隊伍,以主帥的命令為天命。
“好,這次我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殺敵,我不要你們正面迎敵。”采青將桌上藥瓶收拾妥當,將兵圖擺放在桌面正中央。
“第一營,你們在今晚二更時分,搶到主營,在他們廚帳飲水中下毒,這件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給你們的藥無色無味,要八個時辰才會發作。
第二、三、四營,你們把獸欄裡的野獸涂上油彩,綁上尖刀,身上帶滿油袋,在明日入夜,悄悄將野獸趕到敵軍東翼。
五、六、七、八營,你們挖地道,在西、北翼埋藏火藥。
九、十營,今晚要士兵們每個人都做面具,越猙獰兇惡越好,明天人人身帶飛鏢、袖箭,你們的目的是嚇敵人,把南翼敵軍趕到西南方。
十一、十二營的士兵,準備好數百張漁網抓人。
第十三營士兵跟著我從南方切入,進場救人。
第十四營士兵,你們留在莊外燒野狼煙,越大越好,我要你們虛張聲勢,讓敵軍以為我們人數眾多。
其他營負責接應︰野狼煙一起,放出野獸,當野獸踩亂他們的營帳時,以火箭射野獸身上的油袋;負責埋火藥的引爆火藥,戴面具的發出鬼哭神號嚇唬敵人,張魚網的準備抓人。
趁亂,十三營士兵救人,你們要騎好馬、帶淨水,我想,到了明晚,受困的人體力有限,一個人救一個,不準多、不準少,也不準回頭張望還留在原地的人。
等所有士兵都回莊后,第十營施放煙火,召回他營士兵,各營營長,一回莊裡馬上清點人數,向我報告大家受傷的情形。“
辨青的話讓大家聽得入迷,這是何等聰慧的女子才能想出來的辦法,對于她,大家滿心折服,一一領命往外行,為明日的救人行動做準備。
采青松口氣,累得倒坐在椅子上,她不確定自己的作法能否奏效,不確定這個未照過面的金朝將軍,會不會識破她的詭計。
眼前,她只能乞求好運氣,希望自己攻得他們措手不及。
“采青姑娘,辛衡胡說八道,罪該萬死,請姑娘賜罪﹗”辛衡跪在她面前。
她不回應、不說話,有這等心思的人不僅僅是他。怪他,于事何益?
淺笑,她譏諷自己。
“青兒,奶娘說重話了,你別掛在心上,等老爺回來,我和你呂叔叔一定為你的感情力爭。”
“不用了,我從無這份心思,少莊主只是我的上司。”
拒絕奶娘,否認心情,她的嘴巴和她的驕傲一樣硬,她不需要誰替自己求得婚姻,不須旁人為自己的愛情委曲求全,更不需要用自己的才能來當條件,交換愛情,她是她,責任比愛情更重要的楊采青。
挺直背,緊咬唇,忍淚,她的懦弱不給人看見。
走出製藥局,背過奶娘,飛身,幾個縱躍,她飛到無人的后山潭邊,風一陣陣,寒栗襲人,酸澀椎心……這是她的人生……她沒有能力反對……
第六章
上天庇佑,人全救回來了,聽完所有營長報告,知道輕傷士兵八十七,重傷者只有兩名,采青松口氣,這一仗,她大獲全勝。
“姊姊,煜宸哥哥不好了。”洗茹從遠處奔來,抱住采青,淚流滿面。
“公孫叔叔不是在替少莊主延醫?”采青將妹妹推開,正色問她。
“公孫叔叔說少莊主的毒治不了,那是由八虫八蛇淬煉出的毒藥,誰都不知道是哪八虫八蛇。怎么辦?煜宸哥哥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大痛一次,痛的時候,全身冰冷,像凍在冰窖裡面一樣,才隔一會兒,又熱得皮膚發燙,;像泡進滾水般,這種痛苦誰受得了啊……”洗茹一路哽咽一路說,怎有人手段這般兇殘,製出這種可怕的
毒藥害人。
八虫八蛇?夠狠了,沒有解藥,誰都解不來這種毒,除非……
不,不能用那個“除非”﹗
婉茹說過不怕死,要她為少莊主而死,恐怕她連眉頭部不會多皺一下,但若她真用了那個“除非”救下少莊主,采青可以預估,更多謠言將四下散播……
她的自私、她的心機,她會因而成了司馬昭,人人都能指著她大罵特罵。
死于戰場她不怕,她怕的是苟活,一輩子活在人們輕視眼光下……這種眼光,她在義父身上嘗過太多,她再不願意……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他受折磨,在八八六十四天之后,神干氣盡,一點一滴死在自己面前?能嗎?她能嗎?
“姊姊,求求你救救煜宸哥哥,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婉茹淚水汪汪,濕了采青胸前衣襟。
采青不語,只是羨慕,對婉茹可以隨口生死而羨慕。
她能夠大大方方讓所有人知道,沒有煜宸她會死、沒有愛情她活不下來,她的生命因煜宸存在出現意義?她不能。
婉茹的愛情理直氣壯,不似她的愛情,偷偷摸摸見不著陽光。
采青不能擁有婉茹的單純,她退場門每句話都要小心翼翼,要深謀遠慮,要一路說話一路算計著它的后繼效應。
她衷心盼望當小魚兒,卻沒辦法卸去肩上重擔︰她想態情任性,卻只能在心底偷偷羨慕婉茹的任性,她是一尊被綁上線索的傀儡,永遠不能隨心隨意。
活著對別人是輕易,對她而言,卻是累累責任,累……感覺越來越甚……
煜宸為父親的死對她不諒解、百姓為她的私心充滿憎厭,所有人都夸她才能非凡,卻不喜歡她的存在,是不是相互矛盾?
假若能夠替換,她但愿自己是婉茹,成天嘻嘻哈哈,一張笑顏贏得所有人心歡。
她那么累,活著豈不是太辛苦?
那么……那么……把那個“除非”攬在自己身上呢?
念頭閃過,倏地,采青笑了,是啊,她可以把“除非”攬在自己身上,一晌貪歡媾合,他的毒過到她身上,他恢復健康,她留取回憶。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場場空乏虛名,如果說,她這輩子全是在為他人作嫁,至少
讓她為自己做一回事情。
她可以假裝曾經,他愛過自己,假裝他們之間有過真心親昵,也假裝這一夜是他們的天長地久,只可惜時不我予,愛情充滿荊棘……
他們雖不能長相 守,終是有過刻骨銘心……這種感覺是不是好一些?
很可笑,她的愛情純粹出自想像……說她笑倒不如說可悲,她想要的,到不了她手上,她不想要的,卻一堆一疊壓在她的肩膀。
作下決定,采青突然覺得輕鬆。
從此她了卻莊主對她的請托,她不必背負百姓對自己的不諒解,也不愧負婉茹妹妹的愛情,最重要的是──一命換一命,如果莊主的死是她必須負的責任,那么送上這條命,也算是了卻負擔吧。
“姐姐……你能救煜宸哥哥嗎?公孫大夫說你的本事再高強,都解不了他的毒,如果連你都解不來,這世上在每有人能救煜宸哥哥了,是不?”
“我能救他。”送給婉茹一個安心得笑容,握住她的手,采青對她的愧感覺沒有了,面對生存的疲憊,相較起眼前,走向死亡竟成一件舒服愉快地工作。
“真的嗎?我就知道你有辦法,你是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姊姊。”她抱著采青,又叫又笑。
“你真心相信我嗎?”采青問流茹。
“相信。”點點頭,婉茹單純的眼睛裡,有著全然信任。
“那么記住,不管我做什麼,目的是──還你一個健康夫君。”她說得慎重。
“我會記住。現下,我們可以去看看煜宸哥哥了嗎?”她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帶給大家。
“好,我們去。”
悄悄地吐掉胸中怨氣,她是不能埋怨的,從小到大,根深柢固的理念教會她,她的存在是為著婉茹的福祉,然而這一回,她顧全了婉茹的福祉,也成全自己的福祉,她尋到一條兩全道路。
他肌膚燙得像火炬,聽公孫叔叔說他已經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昏昏入睡。
坐在他身邊,采青看著他的五官容顏,這是個多么容易教人傾心的男人,難怪婉茹沒有他,便活不成。
她沒忘記第一次見他時,他和婉茹的笑聲從山坡間傳來,他為婉茹編織花環,花環戴上婉茹發間,金黃色的花朵、金黃色的笑顏,那年,她初次學會羨慕感覺。
煜宸和她一起學習,在每個場所裡,他沒拿她當過女生,他拿她做對手,每年的大賽間,以贏下她為最高目標。他說如果哪一天,他有成就,他最該感激的人是采青,她的存在,讓他有了前進動力。
褪下衣衫,采青躺到他身邊,偎著他滾燙胸膛,想像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練過武功,一身汗臭,男孩們沖到水潭邊,跳進水裡游泳,她離他們遠遠,在片刻休息間,拿起公孫叔叔給的醫書默念。
幾個惡作劇的男生聯合,抓起她,罔顧她的反抗掙扎,硬將她扔進潭裡。
水嗆上喉間,采青不會游泳,看著自己身子在水中浮沉,她夠驕傲的,連呼救都不願,她估量他們沒勇氣放任她溺斃。
最後,是煜宸跳下水潭,一把將她抱起,昏昏沉沉地,那是她第一次躺在他胸間。
他的胸膛很寬敞,帶著叫人心安的感覺,在水底,她緊緊攀住他,一次次將頭顱埋進他胸間,但愿,一直一直……她在他心間……
醒時,采青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他湊近她耳邊說︰“今天,我總算確定你是女生。”
他的笑話揭去她的尷尬,也拉扯出她的羞赧。
是啊,她是女人,可是從沒有人這樣看待過她,義父教她武藝、呂叔叔教她布兵擺陣,人人都拿她當男孩看,要求她出類拔萃。
他是第一個拿她當女生看的人……也是第一個摘花送她的男人。
那次,大伙兒笑他,與其送花給楊采青,倒不如送她一截葛根或人參,而她不說二話,在花遞到自己身前時,冷冷搶過、踩爛。
她不明白自己的表現,只是隱隱約約感覺,收下花是不對的行為,他的花……專屬婉茹,與她無緣無分。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采青就明白,煜宸是婉茹的權利範圍,她應當和他保持距離免遭誤解。
她努力了許多年,卻不得不承認他早已闖入她心間,否則一只蒼鷹、一條小魚,怎能輕易打破他們緊守的距離?
她的心在“姊姊”和“小魚兒”中間擺蕩,是婉茹的淚水提醒她的本分,是即將來到的婚禮告誡她,他的心情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她退卻了,退回安全界線,假裝情愛從未發生。
采青記得,當煜宸收到婉茹親手縫製的繡帕時,同習武的男生問她︰“你什麼時候才能做做女孩子的水磨工夫?”
煜宸反口代替她回答︰“等你也學會做繡帕時。”
他向眾人分解,說采青學會的東西比所有男生都多,再要求她學習女人工作,未免過分,他侃侃而談,說得在場男生低下頭,承認巾幗勝須眉。
不過,采青還是學了,在夜燈下,她央求奶娘教她繡花,成果不是太好,但他還是高高興興搶下她親手做的羅帕。煜宸說,那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帕子。
嚴格來講,他為采青做過不少事情,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婉茹和其他女生,他們習武、他們學帶兵打仗,他們一起飛上殷商屋梁,一起為窮人爭取機會。
他們有無數無數的共同經驗,他們攜手出生入死,有他的地方,她在。
他們是這樣親密的男女,怎么愛情偏偏不屬于他們?
老天不合理,硬要拆開他們的心,采青不得不懷疑,她得罪了天上神仙,才得不到該得的東西。
“醒醒……”她輕推煜宸。
這種事,她和所有未嫁女子一樣不懂,儘管人人贊她神機妙算,但這事兒……怎么算,她都算不出正確答案。
公孫叔叔是唯一阻止她救煜宸的人,他清楚這種毒只能過予別人,根本解不開來。
過毒者必為異性,當毒傳予對方時,痛苦必將同時轉嫁到對方身上,然後六十四日后,再見不到清晨朝陽。
醫這病,采青不僅得賠上性命,還得付出貞潔,犧牲未免太大,然而她不願他死,舍去考慮,她義無反顧。
公孫叔叔的反對改變不了采青的心意,他甚至同意替采青保守解毒祕密,采青笑著對公孫叔叔說︰“師徒多年,我們總算有共同祕密。”
“你是……采青?”模模糊糊地,煜宸認出眼前女子,只是……她末著寸縷,嬌羞澀赧的模樣,不像嚴肅刻板的她……
“是的。”心中涌上一絲絲安慰,很好,至少他沒將她誤認。
“你……美極了……”話不自覺退場門。
他對她的上一個印象,是她從滾滾黃沙中駕馬而至,下馬、抱住他、上馬,一氣呵成,她吆喝著所有士兵回營區,自己留在最後面壓陣,當時,他靠在她胸前,嗅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藥香味。
兵荒馬亂間,他沒想到其他事件,只是一心猜測,她是不是剛從製藥室裡走出來。
他說自己美麗?采青笑開,柔媚俏顏初展,像極綻放新梅,清新嬌妍,讓人怦然心動……
大手撫上她的臉,些微粗糙的掌心微微磨蹭,磨出她陣陣心悸……
“你的小魚呢?”他突然問,模模糊糊的眼神裡,沒有幾釐清醒。
“在我的錦囊裡,一直在那裡。”采青回答。
她望住他清瘦臉龐,這毒物正一寸寸吞噬他的身體與精神,心抽痛著,是無限的不舍。
“還是你仔細,我的小魚和蒼鷹遺失在戰場裡。”
他承認錯了,在下意識裡。
中箭那刻,他看見自己的衝動,恍惚間聽見父親對自己的斥責,他該聽采青的話,不該帶著弟兄冒險,身為少莊主,他竟是不如一個女子。
“沒關係,我的給你。”反正,她再用不著。
“那你就沒有了。”他迷惘的表情裡帶著幾分稚氣。
她笑笑沒回答,知道是自己開的藥劑正發揮效應,藥是用來助他對抗痛苦的,服了藥,意志不易清楚。
手環上他頸間,輕輕攀附,沒有紅燭和祝福,她的愛情借了名義,將她送到他身邊,時間雖短暫,她願意珍惜。
“我找玉匠再雕一份。”煜宸認真說。
煜宸鬆弛的笑容裡,沒有劍拔弩張,只有滿滿的溫柔,彷佛他們之間沒有過爭執喧鬧,彷佛他對她的指控全是子虛烏有。
“重新雕刻,和原來的不同……”她語氣中,淡淡的是離愁,她看他……再看不了多久……
“就算不同,小魚仍是小魚、蒼鷹仍是蒼鷹,天地間只有我知道你想當小魚,不願成諸葛;天地間也只有你曉得,我但愿為蒼鷹,不願做少莊主。我知你、你懂我,我們要攜手一生世。”
他說了,埋在心底多年,從未真正對她退場門的話,在他意識不清晰時。
辨青不確定自己聽到的,他的“攜手”是什麼意思,是和莊主相同,要她助他登上大位?要她在他人生中扮演一世的良師益友?還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又問。
明知道是她親手開的藥方,讓他和平常不一樣,可,她仍信了他的話,她把他的字字句句全聽進心底,楊采青啊楊采青,你是不是蠢得可以?
沒辦法,就算她再聰明,她仍是個女人,仍期待愛情。
“你是楊采青,從小被壓抑的女子,我真心喜愛,要共同走過人生的女人。”在這點上,他有他的固執。
“那么你真是糊塗了,若存有幾分理智,你會了解,將同你牽手一世的不是我,而是婉茹。”可不是,這些事情,她沒吃藥,她清清楚楚。
“糊塗的人是你,這些年我為你做了許多事情,你卻連一件都看不清,明知道我不在莊裡,卻沒挺身阻止婉茹和我的婚姻,明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你卻心甘情願讓婉茹接受大家的恭喜,楊采青,你對我不起﹗”
什麼?他在說什麼?
不可能﹗如果他對自己真有心,為什麼從不對婉茹說分明?迅雷砸上腦袋,采青說不了話,厘不了心﹗
不對不對,千萬別信,他的話沒有半句是真心真意,他腦袋壞掉,他正準備陷入昏迷……
“你在否定我對不?這就是你,每次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就用否定別人來確定自己。”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他們在聊多么有趣的話題。
“我沒有﹗是你的問題,你喜歡的人是婉茹,從來不是楊采青。你只是被眼前的我迷惑,說話不由心、不由己。”她反對再反對,如同他所說的,她總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
“是你太聰明,所以習慣把別人當成笨蛋?”他大笑,笑得前仆后仰、樂不可交。
“我從沒認為你是笨蛋。”明曉得他正被藥物控制,睡過一覺,便什麼都記不起,她還是忍不住對他解釋。
“好,那你得相信,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開始。”
“多久以前?在我是你的競爭對手時?”她問了,一次一次再一次,她假裝他的意識清明,假裝他說的字字句句全出自真心。
“差不多,或者更早以前。我記得,大樹下一個笨笨女生,用自己的小手掌不斷拍打樹幹。”話退場門,他拍手大笑,藥在他身上更增效用。
她笑了,發自真心的笑容,沒有敷衍、沒有瞞心……蠢呵,她竟讓自己白繞了多年的辛苦路,要是知道他的心在她身邊,或者她會……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當然,有可能是他錯認人,錯表心……一切不過是藥力發作,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想什麼,明天清醒,說過的話全不算數。
但,有何謂?他們擁有的只是今夜,過了明天,他是主、她是仆,她能做的是助他對抗金兵、為他的婚禮送上幾聲祝福……
更或者,她為他做不了太多,因過了今夜,她的明天所剩有限。
“你喜歡我嗎?同我喜歡你一樣?”他突然問。
這回,采青用行動回答他。
俯身,紅唇貼上他的,輕輕細吮,緩緩溫情,她燃起火苗,在自焚的漩渦裡,她一遍遍欺騙自己,他愛她,一如她的心……
他反客為主,抱起她、翻轉她的身體,急切地汲取她的甜蜜……
這一夜,她成了真正的小魚,悠游自在;這一夜,他是蒼鷹,瀟灑快意……
他清醒時,采青正用小火煨著藥湯。
煜宸緊盯她的身子,無緣由地發起脾氣,他氣她的穩重、氣她的情閑氣定,彷彿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的心。
倒出藥汁,采青曉得他已清醒,只是,她尚未準備好面對他。
她不確定煜宸對于昨夜有幾分記憶,不曉得他會不會在今晨全盤否認,兩人之間存在的曾經。
他忘了吧﹗身為大夫,你很清楚藥對病患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既是如此,你在期待什麼?傻瓜,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她告訴自己。
深吸氣,采青鼓起勇氣面對他。
端過托盤,她將熬好的湯藥送到他跟前。
“你很得意?”寒厲的語氣,是他對她的“勇氣”所做的回應。
得意?她有什麼好得意,想愛的人不能愛、想過的生活不能過,她只能一再、一再壓抑,努力符合大家期待中的形樣。
“喝藥吧﹗”采青的眼神對上他的,平靜無波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緒。
“我是不是該先感激你救我一命?”他譏嘲。
冷冷的語氣寒了她的心,果然,昨夜他已忘得一干二淨,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全不由心,她居然對不由衷言語存了想法,她的笨呵,豈是蠢字書得。
失望在采青臉龐與心間,更在眼底眉梢烙下傷痕,她無聊的幻想呵,她居然敢想像他愛她,想像自己在他心底深處、在他潛意識裡?
原來,他的潛意識中只有對她的深惡痛絕。
采青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喟然,她將藥汁放在桌上。“我讓婉茹進來服侍你。”
“何必那么低調﹗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你贏了不是?”
他的口氣非善,處處挑釁、處處敵意。
采青並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只能猜測,他還是把莊主去世這筆帳扣在她頭上,好吧﹗他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她不和他計較。
轉過身,她往門旁走去。
“站住﹗”他斥喝。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少莊主還有事?”控住陣陣心痛,她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他的感激、不需要他的掛意,她是驕傲自得的楊采青。
“我不介意你取笑,你可以大聲驕傲說,你早就估料到事情發展,而我只會逞一時之勇,號召弟兄們隨我赴死。”他的心情壞透,父親慘遭橫禍,身負重任的他居然沒有半分思考力,還帶了幾十個弟兄去送死。
他明白自己很蠢,蠢得無所遁形,更蠢的是,她向他警告過所有的壞狀況,他卻連聽都不肯,他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被賦予重任?
未來……呂叔叔說,父親和他談過,若情勢所迫,就算不喜歡戰爭,他都必須帶著軍隊打上京城,登基為王……
他連自己的衝動都控制不了,怎能把國家大事交到他手上?
中毒后,煜宸有幾分自暴自棄,他憤怒自己、鄙夷自己,采青的自若自信無疑是火上添柴,讓他忿忿不平。
“我沒有這層想法。”搖頭,她的鎮靜被他一再欺迫,無波的臉上,掀起風雲,柳眉微皺,緊握的拳頭洩露心情。
“是嗎?口裡沒有,心也沒?”煜宸冷笑,他寧可她大吼大叫,表現得像一般女人,不要她冷冷靜靜,彷彿事情都在她掌握間。
“少莊主希望我怎么向您證明,我的心中並沒有為此事得意半分?”她迎視他,不帶畏懼,既然他忘卻昨夜所有事情,她沒什麼好顧忌。
“何必證明?你的確處處強過我,所有人都看見了﹗”
他的無理取鬧令人發指,采青不願和他爭吵,但在他的逼迫下,難度越來越高。
煜宸曉得自己過分,曉得憤怒來自于無聊的自尊,但他就是想撕下她的冷靜面具,想她和自己一樣失控焦急。
“我從沒認為自己強過誰,我只是我,我只想做好該做的本分。”她還是一貫的漠然口氣,惹得煜宸更形忿忿。
“說得好,你從沒想強過誰,就樣樣比人強,若真有心競爭,誰會是你的對手?”他嘲諷。
“我懂了,你在生氣,氣我把你衝動的后果猜得奇準,我的正確對比了你的錯誤,你因為面子而恨我。”采青終于爆發,為他的一再挑剔。
可是她的口氣仍然平靜出奇,雖說她的心早已波濤洶涌,但對于情緒的控制管理,從小她就讓義父訓練成功。
她說中了他的心思,煜宸被針刺到般,從床上彈跳起來,儘管病后體虛,他還是一把抓住采青的手。
“你說什麼?”他面目猙獰,滿目憤慨難平。
“你的聽力沒問題,我說的和你聽到的是同一句。”她拒絕重複。
“你打心底看輕我,是不?”惡狠狠地,他對她暴吼。
沒錯,她看輕他,所以不在乎他為她做過多少事情;她看輕他,所以不管他多努力,她都看不見他的心,從以前到現今,她始終踐踏他的感情。
“看輕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又一次,她戳到他的痛處。
“該死的,來人﹗請呂軍師進來。”他突地放開採青,沖到門外,喊了人。
叫呂軍師來做什麼?他並不十釐清楚,但他直覺要做出表現,教采青看清楚,他不如她想像中無能。
煜宸心底明白,這種直覺相當幼稚,但他還是做了。
原本昏迷不醒的少莊主,不過一夜之間,又能精神奕奕喊人,士兵詫異萬分,匆促間轉身,要把這個大消息傳給每個人。
不一會兒,婉茹、楊執、呂軍師、公孫大夫……全擠進房間裡。
“我們下一步要怎么做?”
煜宸的話讓眾人錯愕,少莊主才清醒不是?怎么就要討論起如何對付熙元皇帝﹗
“少莊主,你大病初愈,是不是先養好身子再說?”呂軍師望望煜宸再望望采青,他們不看彼此,兩人之間的態度怪異。
“是啊,這種事先交給我們,等少莊主的身子恢復得差不多,再來談。”楊執說。
公孫大夫沒說話,他看著采青,眼神裡重重憂慮,她在冒冷汗、她緊咬唇……天﹗她的疼痛發作了,向前兩步,他想扶扶采青,卻讓她伸手推去。
“等什麼呢?等著讓人更看不起我?”煜宸口氣裡銜著譏誚。
話說得白了,楊執二話不說,走到采青面前,一巴掌甩過。
這個動作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愣住,采青紅腫的臉龐上,寫滿錯愕。
為什麼?她又做錯什麼?
“你不過帶兵救回大家,就自以為了不起,不把所有人放在眼裡了,對不﹗”楊執對她吼叫。
幾曾何時,她說過自己了不起?
她但愿少些能力,少些負擔和壓力……采青回不了話,汗自額間滴下,一滴滴、一串串……痛從腹間向周遭延燒,每擴張一寸,她就感覺到血管爆裂,她終于嘗到他的痛,終于知道,這八虫八蛇是多么厲害的角色。
“你是什麼表情?全天下都欠你了嗎﹗”
又是一巴掌,不過,這回讓呂軍師及時攔下。
采青沒力氣回應他,她把所有的力氣用在對抗疼痛上。
“采青累了,昨夜為少莊主解毒,一夜未眠,如果她的態度不良,還請少莊主和楊先生見諒。少莊主,請讓我領采青下去休息。”公孫大夫挺了身,他知道采青再強,都忍不過下一波疼痛侵襲。
煜宸不回答,細盯采青不正常的出汗模樣和顫抖的唇角。
她只是累了嗎?懷疑在心中一閃而過。
“公孫大夫,你帶采青下去吧,讓內人好好照顧她。”呂軍師替他們打開門,送走兩人。
臨行,采青隱約聽見煜宸對眾人說︰“封鎖我清醒的消息,並發布假訊,說我中毒不治,讓金兵放鬆戒備……”
很好,他精神來了,有這等沖勁,采青相信,他會贏得最後勝利。
第七章
煜宸的死訊四下傳播,傳進金兵耳裡,他們快馬加鞭將消息送至京城,這段日子,朝廷按兵不動,而溪天莊則忙著煉毒、製兵器。
不過,無數的消息紛紛傳來,熙元帝增加賦稅、百姓哀苦,熙元帝為蓋行宮,征召民夫,熙元帝的殘暴比先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傳說讓溟天莊百姓義憤填膺,作戰氣勢高漲。
另一方面,為照顧大病初愈的煜宸,一個簡單婚禮把洗茹送進煜宸屋裡,他們成了貨真價實的夫妻,朝夕相處,恩愛甜蜜。
這場戰役會贏或輸,誰都沒有把握,煜宸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死在戰場裡,為此,他更加寵溺婉茹,以往他拿她當妹妹看待,現下他用加倍心情呵護她,不管他在那裡,總讓婉茹跟隨在后,就是討論軍國大事,也沒教婉茹缺席。
他們形影不離,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成功婚姻,最高興的人莫過于楊執,他慶幸,自己無緣擁有的福祉婚姻,女兒能夠得到。
至於采青,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
恨她的百姓很多,謠言說,若是她肯早一點出兵,或許少莊主不會死于非命;說她終于順心順意,親手破壞婉茹的婚姻;也有人竊竊私語,說她有目的,說她想當女皇帝,才害死莊主和少莊主……
謠言多到讓人心憂,采青不辯駁也沒有力氣辯駁,只能隨著百姓去認定。
抑制疼痛的藥物,她吃的分量越來越多,那些藥傷了她的心肝脾肺,讓她舉步維艱,儘管如此,人前,她沒露出半分破綻,只有知情的公孫叔叔暗地替她擔心。
“姊姊”婉茹拉著煜宸進屋,他們是相攜相隨的濃情鴛鴦,讓人好不欣羨。
數日不見,煜宸的氣色好多了,看著他濃墨飛層,顧盼神采,愛情將他妝點得吸引人。
眼帘下垂,視線往下調幾分,采青看見十指交扣的兩只手,看見何謂命定……人終是戰勝不了命運,對不?
微掀唇,她累了,她總是累,累得上不了會議桌,只能把逐日想到的建議寫成書簡,托呂叔叔帶到會議上面。
“姊姊,煜宸哥哥有事要找你商量,這回你們要好好講,不能吵架哦﹗如果煜宸哥哥口氣不好,你就原諒他是病患,別同他計較,好不?”婉茹拉住她的手細細叮囑。
婉茹是連一點點閑氣都不願意讓夫君承受啊,這樣的愛情,既深且濃,她憑什麼相信,她和煜宸……有過曾經?
點頭,她承諾不同他計較態度。
“那我先出去找奶娘,馬上回來。”臨行,她拉拉煜宸、握握他的手,彷佛連一刻,她都舍不得放開。
“談完,我去找你。”煜宸回握住她的手,摟過她的肩,那是多么福祉的畫面。
采青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他們的圓滿人生,也看見自己的缺陷……缺陷是她的人生真貌,圓滿同她無情分,她這種人呵,不值人憐。
前世,她肯定負了誰,才會一世牽累……
婉茹終于離開,煜宸和采青兩人相對無言。
抬眉,她望向窗外翠竹,她不傷心也不哭,她有足夠的堅毅維護自己,即使心已碎身亦殘,她還是驕傲的楊采青不是?
風起,竹葉沙沙聲響敲動她的心,那根心弦呵,無論她怎么敲弄,都撥不出朝朝暮暮思念的愛情。
“為什麼不上議事廳?你以為你不在,我就作不出好決定?”他不想這樣說話的,但她的無動于衷太可惡,似乎他從未進入她眼裡。
“你作過許多好決定,並沒有因為我在場或者我不在。”淡淡地,她平鋪直述。
“你在向我抗議?”她的話壓下他的氣焰。
“沒有事值得我抗議。”她否決他的猜測。
“是嗎?你沒為那天的事生氣?”
那天?哦,是那天﹗義父讓她當眾難堪那次,這事與他何干,義父恨她不是只有一天兩天。
搖頭,她答︰“沒有。”
他心有歉疚,為他一句話,楊叔叔當眾讓采青尷尬。
“那么,你幾時才要回到議事廳?”
“等我……”等她什麼?她還有多少時間可等?聲音戛然停止,她接不出完整語句。
“等你什麼?”他催促她把話說完。
“等我忙過這一陣子。”
“你在忙什麼?毒藥煉製是公孫大夫全權督工不是?”
“我病了,等我病好就去。”她的推托之詞太敷衍。
“你生什麼病?”他不信她的話。
“沒大礙,休養幾天便行。”
“是心病嗎?為了外面的紛擾謠言?”
謠言也傳進他耳裡?
采青搖頭,那不是謠言,是她本領不夠,無法將他留在身邊,若他真對自己有幾分愛意,說不定……說不定她真會親手破壞婉茹的婚姻。
“你不用在乎那些閑言閑語,等我健康的消息傳出,謠言不攻自破。”
可不是,待百姓看見他和婉茹鶼鰈情深,再不會批判她壞人姻緣。
不回話,她坐到窗邊,蜷縮起兩腿,她忘記他尚未離去,還在她身邊,采青下巴靠在膝間,眼底落寞明顯。
剩下五十八天,她死后,謠言會出現哪些版本?說“楊采青為得不到少莊主抑郁而終”,還是“壞人總有壞報應,惡婆娘的死是上天旨意”……她認真了一輩子,留下的竟是昭彰惡名,值得不?
她的哀戚看進煜宸眼中,她的落寞來自他的婚姻,是不?若是如此,他們怎么會走到這步田地?他分明喜歡她,她並非全然對他無意,是什麼樣的身不由己,讓他們分隔東西?
忍控不住的手握上她的肩頭,一個衝動,他做了最想做的事──他將她擁入懷中,享受她軟軟的身子,和淡淡的藥草香。
采青暈眩了,在他懷中,美麗的夜晚重回,那夜她熱烈、他激情……她的人生綻放奪目光彩……
嗅著他的味道,他的手臂為她,將不堪世界圈在外面,世界傷不了她,責任由他一肩挑,她不必再讓自己累得那么過分……
能長長久久嗎?或許……
能生生世世嗎?或許……
倘若沒了剩餘的五十八天,倘若就此死去,是不是福祉感就此停駐?
應該吧﹗人生最後一個記憶是福祉,是多少人向往的事……
可惜,她還有五十八日,還有無數次痛苦等著她,當福祉不屬于她,幻想、強求皆是無益。
理智抬頭,她又是女諸葛,不是那夜拋諸一切,只求暫時溫柔的采青。
鬆開煜宸,她在腦中迅速分析,倘若那夜他說的話全屬真心,那么她有義務切割掉他對自己的真情意,如果他只是一時興起,她該讓他明白,得隴望蜀是要不得的行徑。
總之,不管他存什麼心,她都沒退路了,五十八天宣告她的人生盡頭處是悲慘,宣告她和他的方向在不同處,她不能自私地將自己留在他記憶裡,這對他、對洗茹都不公平。
推開煜宸,采青冷冷的臉上浮起一抹譏笑。
“怎么?才走進婚姻,便覺婚姻無趣,還是外面的女子有意思?”她傷害他,同時傷害自己。
“什麼意思?”他冷聲問。
“仗還沒打,當不當得成皇帝還不知道,就想學皇帝三宮六院,處處春風?你真是貪心男人。”
她的伶牙俐齒教人難以忍受,反擊成了煜宸的唯一念頭。
“你以為我想邀你入六院?不,我不會自找麻煩,溫柔女性是我唯一選擇。你認不認得溫柔?不認得的話,下次,我介紹給你。”他反唇相稽。
溫柔……沒錯,他說過這類話,他要的是無害安全的女人,同她這種刺 在一起,誰都會弄出滿身傷痕累累。
“既是如此,又何必招惹我?”她嗤之以鼻。
“那不是招惹,純粹是測試,測試你對男人有幾分吸引力,可惜,答案是零。要男人對你動心,倒不如叫男人去愛男人。”他比她更惡毒。
“我對男人的吸引力與你何關,需要少莊主費心測試?”她用燦爛笑容回應他的嘲弄。
“我只是在猜想,如果把你獻給熙元皇帝,他會不會放棄打仗?一句不愛江山愛美人,把國家拱手讓人。”他勾起她的下巴,嘴角帶了邪氣。
他居然拿她的貞潔開玩笑?太過分,若不是為了他,她大可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回去,何須惹得一身污泥,無顏對天?
“要不要試試?若我真成了皇帝的枕邊人,看在舊日情分,說不定,我會央求他放你一馬,讓你退隱山林,飛上蒼穹,做你想做的蒼鷹。”抬高下巴,吵架沒好話,她用驕傲來替自己增添氣勢。
“這么快就站到敵軍那裡?想做皇后娘娘,也得看自己有沒有本領﹗”
“我的本領高強,你一向清楚,對于這點,你還需要測試?”
“楊采青。”他們越吵越大聲,煜宸抓住采青肩膀,使出全力。
“是。”很痛,但她不示弱。
“你是我見過最惡毒的女人。”
很好,再多討厭一點,那么轉身,他便會將她忘記,遺忘徹底……
“多謝誇贊,您也不遑多讓。”
“誰能夠忍受你這種女人?”用力推開她,采青撞上門框,青紫在衣衫下成形。
切牙忍住痛,她還他一句︰“熙元皇帝大概可以﹗”
門被闖開,婉茹和奶娘同闖進來。“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說要好好講的嗎?怎又吵起來?煜宸哥哥,你是要來謝謝姊姊治好你的毒傷,怎一言不合,鬧了開?”
婉茹拉拉丈夫,看著他鐵青面容,說不上勸解的話,急得淚水滴滴答答。
這就是溫柔?很好,她識得了,如果人生夠長,她會試著學習。
“沒事,別哭。”煜宸抹去婉茹臉上淚水,兇惡口氣轉換,轉變成另一個人。
采青看著兩人,那份親昵……他們曾經擁有過……只是,事過境遷,他們現下連好好說個話都不能。是紛亂局勢改變他們,還是莊主一死,他們之間回不到從前?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總是對她充滿憎恨。
“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來看姊姊,你們上次的結還沒打開,都是我太心急。”婉茹把錯攬上己身。
喝,原來呵,他並不想見她,只是礙于“愛妻”要求,不得不走這一趟,何必呢?他又不欠她什麼,凡事都是她心甘情願,他對她無積欠。
昂首,背著他們,采青離開自己房間。
議事廳裡氣氛僵持,煜宸、采青、婉茹和十幾個長輩同坐,眾人臉色凝重,不發一言。
聖旨下,為免戰爭掀起,為禍百姓,朝廷願意和溟天莊議和,只要溟天莊獻上天下第一美女楊婉茹,過去傷官盜竊的罪行既往不咎。
婉茹忍住哽咽,她不想去見壞皇帝,不想離開煜宸哥哥啊……可爹爹說,莊裡的準備不足,眼前開戰只有死路一條。
煜宸臉色鐵青,熙元帝分明沒把溟天莊看在眼裡,欺人太甚。
“士可殺、不可辱,開戰吧﹗”營長說。
“這口氣必須忍,我們得在最佳時機出動攻擊,才能奏效,否則前面的努力將功虧一簣、化為灰燼。”呂軍師沉穩持重。
“難道真要把婉茹小姐送給皇帝?”
“不,這個方法不可行。”
“這不行、那不行,聖旨就在城下,接是不接?”
“怎么接?一接,婉茹小姐就得入京,不接,大批軍隊入境,所有百姓誰能倖存?”
眾人熱烈討論,每個人都有想法意見,獨獨采青和煜宸保持沈默。
煜宸的沈默是因為他正在腦中計算,此刻開戰,勝算有幾分;采青的沈默則是因為體內的疼痛再度發作,她服的藥,藥效越來越差,代表毒性已侵入她的五腑六臟,代表她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指甲握入拳頭,在她掌心刻出一道道痕跡,她痛得想撞牆,撞掉僅存的知覺意識,痛呵……尖叫兩聲或者能紆解,但這裡是議事廳,她怎能失態。
汗水順著額頭滑下,一滴滴濡染衣衫,沒有辦法思考,無力發表意見,她在心中默數數字,從一到千到萬,期待這波疼痛早點過去。
“我有個辦法。”楊執起身,所有的眼光全投到他身上。
“楊先生,請說說看,大家參詳。”呂軍師說。
“讓采青代替婉茹嫁進宮裡,我們只需要再拖延月余,待準備齊全就能領軍南征,到時,采青在宮裡聽見戰爭消息傳出,她武功高強,自能想辦法脫身。”楊執每句話都說在理字上。
“沒錯,這是個好方法,辨青小姐,你覺得呢?”營長轉頭問她。
“不,采青不能去。”公孫大夫出言反對。
“為什麼不能?製毒的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事也由公孫大夫接手,采青目前沒有身負任務。”楊執接話。
“你的意思是要物盡其用嗎?在你眼中青兒是物品,被需要時候才有其價值?”公孫大夫一向溫和,很少同人衝突,但為采青……他豁出去了。
沒人知道采青的身體狀況,只有他最清楚,戰爭一旦爆發,她沒能力往外逃,送她出城,無疑是送她入墳墓。
痛……終于梢梢減輕……恍恍惚惚間,采青聽到大家不斷提及她的名字,她深吸氣,努力凝聚意志,抬眉,發覺所有人眼光部落在她身上。
“這件事必須要青兒同意才行。”呂軍師說。
要她同意什麼事?她沒聽清楚。眼光掃過,她和煜宸對上,深邃的雙眼裡,她讀不到半分意見。
“就是青兒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家心知肚明,這回熙元帝要婉茹小姐上京,目的是要納婉茹小姐為妃,再怎么樣,青兒都是未出嫁姑娘,怎么可以當替身,去做這種事?
更何況,皇宮裡高人環伺,萬一我們發動戰爭,說不定皇帝第一個就拿青兒開刀,誰敢保證青兒能全身而退?“公孫大人朗聲說。
“是,公孫大夫說得有理。”呂軍師同意。
“哪場戰爭不會有人犧牲?”楊執回答。
“楊先生的意思是婉茹小姐不能犧牲,青兒可以無條件犧牲。這未免太失公平。”公孫大夫不滿。
采青聽懂了,他們要自己代替婉茹領旨入宮,再看一眼煜宸,她想知道他的想法。
“采青,你要去嗎?還是要婉茹去?”楊執用眼神逼迫她。
還用問她?從小到大,他替她設定答案,迫她牢豐記取,她的存在目的是維護婉茹福祉。
避開義父眼光,采青轉頭面對煜宸。“少莊主要我去,我便去。”
她看他,把難題丟給煜宸,四目相交,她猜他的心,猜猜自己在他心中,分量是重是輕。
煜宸用同樣的眼神回看她,半晌,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僵持在那裡,用意志力作抗爭。
終于,煜宸開口︰“我要你去。”
答案揭曉,果然……他要她去﹗
她的四肢彷彿被縛上繩子,僵硬滯凝,傻傻地,采青望著他,圓瞠的眼睛一瞬不瞬,啞口無言。
他要她去……他居然要她去呵﹗不管她的生命是否會受到危害,不管皇帝是否會蹂躪她的身體,他決定保住婉茹,再不去照管她的人生,是否名節光彩……
他和義父立場一樣,婉茹不能犧牲,可以當祭品的人是楊采青,她從來不是哪個人生命中的重點,她不過是一件物品,能使用時有存在價值,不需要時便失去意義。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對溟天莊而言,她不過是一張弓、一條狗。
輕笑,是啊﹗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幾聲女諸葛、幾句再世華陀,就將她哄上天,她以為同他出生入死有情分,以為與他並肩作戰、共患難,情誼特殊。
原來……事到臨頭,她什麼都不是……呵﹗她什麼都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女人,還在妄想自己在他心目中佔有地位……痴呵、狂呵,她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錯嗎?沒有﹗這是做大事的人應有的氣度,犧牲幾個同袍算什麼?何況,她不過是一個恃寵而驕,陷害他父親入死的人物。
也好啊,離他遠一些,便看不見他對她的痛恨。
也好啊,死前不在他身邊,他見不到她的野狼狽。
也好,就這樣,一次徹底埋藏愛情,從此、從此,她看透塵世,看破人間情牽
苦苦的,她的舌含了膽汁,苦得發不出半句語言。
“好了,少莊主要你去,你去是不去?”楊執的聲音裡有幾分不耐。
公孫大夫搶在采青面前發話。“不行,青兒不能去,少莊主,為了替你醫治毒傷……”
“我去﹗”
采青大聲截下公孫大夫的話,挺直身子站起,環顧周遭,眼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她嘆氣,為生命中的最後價值。
沒等煜宸命令,她罔顧眾人眼光,逕自走出門外。
有了新任務,從現下起,她忙得很,她要去城下跪接聖旨,要裝扮自己,把不夠美麗的楊采青妝扮成天下第一美女,她要進宮當王妃,享盡富貴……
公孫大夫看煜宸一眼,眼光問盡是不諒解,他起身追逐采青,心疼她所受的一切。
看著采青硬撐的驕傲背影,煜宸的心抽著、痛著,他知道自己過分,但他們都身負重任,一次的衝動教會他許多事,他不再是過去的郜煜宸。
“野狼子之心,其心可誅﹗”
采青從製藥室回家途中,猝不及防,一壺滾燙茶水澆到她身上,突然其來的情況引得眾人圍觀。
“你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先害莊主、再陷少莊主,現下要把溟天莊當成禮物,捧著去見皇上,從此后宮生活,其樂融融。”潑水女子走到她面前,眼裡充滿憤怒。
其樂融融?說得真好,她還真希望自己有這個命,可惜,她的八字不對,這種好事輪不到她頭上。
會落到她頭上的“好事”,只有替死、當全民公敵、被輕賤看輕……
采青不願多作解釋,只想盡快拿了藥丸回義父家,準備中午出城,前往皇宮。那是她“必須”做的事,就算身不由己,就算令人發指,也得做。
她想離開,女子卻不讓她走。
“人家熙元皇帝要的是婉茹姊姊,你這模樣想冒充天下第一美女,未免牽強,你當真認為西洋鏡不會拆穿?”
“夠了嗎?”采青冷聲問。
“不夠﹗人在做天在看,你遲早會遭天譴,你的富貴享不了多久,呂軍師將帶領我們一路打進京城,擒下狗皇帝,殺死你這個叛徒﹗”她指著采青,咄咄這人。
天譴?她遭到了呀,老天要她死于非命,要她飽受折磨,要她終其一生為他人作嫁,要她的愛情與她絕緣……一樣一樣,每個“天譴”,她照單全收,毫無怨言。
采青望她,她是個勇敢的小女生,假以時日,誰說她不是另一個楊采青,只盼到時候,她別和自己一樣不甘愿。
“我等你,等你領著軍隊來殺我。”
拋出話語,采青退后,離開眾人包圍,捧著被撕裂的心,快步回到家中,這是最後一次,她同義父獨處,不管如何,她都要退場門一句感謝,謝謝他多年栽培。
行至院落,她聽到爭吵聲,那是奶娘,她為什麼同義父爭吵?
緩步前進,采青無意窺探,但聲浪一波波襲向她。
“老爺,您對待辨青小姐不公平,宇文大夫有錯,錯在來不及救下夫人,可您已經提了大刀,滅他全家十二口人,害得采青小姐失依失怙,今天,您怎么能再將她送入虎口?”奶娘聲聲急迫。
等等,奶娘的話,為什麼那么難懂?
義父滅了宇文家十二口,為何會害她失依失怙?亂了,她的聰敏腦袋,一時間解不開奶娘口中的疑團。
“你怎知道這些事情?”楊執擰了眉頭問。
“所以……這些事是真的了?”奶娘后退兩步,瞪大眼睛、滿面驚惶。
“說﹗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他用力拽起奶娘的手臂。
“沒、沒人告訴我,我只是猜想,當年您全身染滿鮮血,抱回采青小姐,第二天轟動府衙的宇文神醫滅門血案就傳了出來,人人都在找宇文神醫的小女兒。
事出巧合……我想過要帶采青小姐去見府衙大人,好確認采青小姐的身分,卻又害怕事發,害婉茹小姐失去父親……這件事我忖度再三,始終不敢有所行動,只是暗地懷疑,沒想到,真是老爺您……“搗住嘴巴,奶娘淚如雨下。
“你把這件事告訴過誰?呂軍師嗎?采青嗎?”他目露凶光,推著奶娘一步步往后,直到她的背靠上牆壁,再無后退之路。
采青終于聽懂,來龍去脈,一條條全清清楚楚,原來義父對她的恨貨真價實,不是她的懷疑臆測,原來她一生的乖戾多舛,源自于義父賜予。
她急喘、她震怒,說不退場門的思心強壓胸口。
多年來,她認賊做父,她耗盡所有力氣,只為求得兇手滿意。
哈﹗虧她聰敏,人人贊她女諸葛,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的努力在百姓眼裡成了叛徒,她的義父竟是弒親兇手,是誰把她的生命搞得一團亂?是誰讓她活在一團迷霧中?
天吶﹗她可不可以恨?恨天地待她苛刻,恨人情輕薄﹗恨她做了一輩子的事翻了盤,樣樣皆錯﹗
“沒有,我誰都沒說……只是,老爺,倘使宇文神醫對不起您,這些年采青小姐對您、對婉茹小姐盡心盡力,就是償還也該還夠了,請您不要再逼她進皇宮,進了那裡,她再也回不來了呀﹗”
“我沒有逼她,是少莊主要她去的。”楊執推卸責任。
“是的,這件事怪不到義父頭上。”采青界面。
她的聲音帶來的震撼太大,楊執和奶娘同時轉頭看她。
采青從門外進屋,直直盯住義父,想問的話很多,偏生一句都出不了口,她對親生父母已經沒了印象,她的記憶中全是義父,她拚命討義父歡心、順從義父所有決定,總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到頭來,居然發現,她是義父最大敵人……
看著采青慘白臉色,楊執猜想她在窗外聽齊了訊息,挺直背,他走到她面前,反轉劍把,遞到她手邊。
“你想殺我報仇的話,動手吧﹗”抬高下巴,態度倨傲,他沒錯,是宇文拓先對不起他。
采青靜靜看著發出冷光的劍身,不,她不想殺人,她只想問,前世她犯下多少錯誤,此生怎地償還不清?
搖頭,劍太重,她握不起,仇恨太深,她背負不動,她不能管,也管不了這樁親仇。
轉身,她沖出房門,走過前院后廳,走出溟天莊,走啊走,她始終走不出籠罩在頭頂的悲劇……
一定再走,走走停停間,痛突地竄升上來,她切牙、她喘息,她看不清眼前道路……可,還是得走啊,路那么長,這裡不是盡頭……
她走了又走,百姓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視若無睹,義父的倨傲神情,在她腦間烙得深刻,他理直氣壯,認定對她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合理……煜宸要她代婉茹去死,他恨她害死莊主……她犯了無數無數錯誤,卻尋不到錯處……
怎么辦,她走不下去了;怎么辦,她累得好厲害;所有批判的聲音在她腦間回轉,真的真的……她走不下去……
抬眼,她竟走到后山,衝動起,她飛奔至潭邊,想也不想,往潭裡一頭栽進去,她不會游泳,只一心盼著結束。
當活著比死痛苦,她何必苟活?當活著只是為著等待下一個絕望,她干嘛那么辛苦?
所有甜的、美的,全讓旁人擷取,只留下苦的、恨的讓她收拾,何必、何必……她何必辛苦自己……
她再不去聽取別人對她的評語,再不理會身上有多少義務責任,她不想記取身上背負多少仇恨印記,不要遺憾失去愛情,不要痛著一顆心,日復一日,沉重……不要……不要……統統不要了……
水淹過頭頂,有痛苦、有窒息,不怕,采青睜眼,水中的一切安詳寧靜,淚從眼眶中溢出,和潭水合而為一,很快地,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也會融在這片潭裡……
死后,她將變成小魚兒,快樂地在水中悠游,不懂情、不懂愛,也不懂人間複雜糾葛……咧開唇角,她笑了,痛覺變得迷離模糊,吞下幾口潭水,不害怕的感覺真好。
第八章
從辨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嗆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后山,直到見她投身人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采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采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你未免對我太沒信心,你怎認為我會把你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你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游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說──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采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于生存,她沒有半分意愿。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你給我醒來﹗不準睡、不準昏迷,你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著你﹗”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刀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么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采青,醒來,你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鬥,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嘆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裡,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壞的事情,有我和你一同經歷。
“你醒了?”他說。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胡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退場門。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于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你不願意代婉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說不,他會回答──“好,我送婉茹去,你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說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婉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你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說。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采青,請你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你,再不讓你碰軍務,你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么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向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後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藥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你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閱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人帘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閑適豁達,過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係?”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役。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著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說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舍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但愿天下太平,但愿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淒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脫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裡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采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你說。”別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你。”鄭重點頭,罔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采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著分別……
“溟天莊以你為恥﹗”
一聲耳語傳人他們耳中,采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你﹗”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么寫。”
低眉,采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裡。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采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係。”
“你那么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你?”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么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
她的話堵住他,比起百姓的無知,恐怕他的無理取鬧,傷她更甚。
“抱歉,我明白這件事怪不到你頭上,我只是……”
“算了,過去了,不重要。”緊握他的手,疼痛撞上來,她斷斷續續發抖。
“你……”濃眉深鎖,他望著她不自然的笑容。
“別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走一段。”俯首,輕閉眼睛,有他為她指引方向,她好安心。
走一步,那些練武的夏天回來了,蟬聲高鳴,暖風徐徐……
定兩步,馬背上,他教導她乘風飛翔,滿山的落地楓紅,馬蹄濺起秋意……
走五步,製藥局裡,火爐裡添薪柴,他和婉茹的笑聲陣陣,他捧來一把初雪,貼在她頸間,不冷,她眼底,全是他的盎然笑意……
細數呵細數……她不數腳步,她數著他們之間的片段回憶,在屋頂上,在圓月下,在他的臂彎裡……
甜美的回憶推去身體苦痛,她汲取他手心傳來的溫度,這雙手給過她保證,保證她安全,這雙手護衛過她,現下,這雙手也引領她,一步步邁向死亡……
不過,她不害怕,真的,這是真心話。
城外,幾千個士兵圍繞,一頂轎子停在正中央,他們等著接送“天下第一美女”。
煜宸停下腳步,采青睜開雙眼,緩緩吐出長氣,回眸望他,這一眼是訣別。
“我會救你回來。”他承諾。
“不用了,來不及……你專心帶兵。”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身陷險地。
“我一定會救你。”他重申自己的承諾。
她笑笑,不回答。
須臾,她轉身,走向金兵營隊。
這回,沒有他的手牽引,孤獨緊緊包圍……不怕的,這是最後一次出任務,最後一次勞累,然後,她要飛上天,要沉人海,做她快快樂樂的小魚兒……
捏緊拳頭,他的眼神相隨,不能衝動,不能自金兵手裡搶下她,不可以……煜宸提醒自己的責任,他非得放手,非得一搏,即使他的心,百般不願意。
十天了,采青的話始終在他腦中回響,他不斷自問,為什麼她說“來不及”?什麼東西來不及?他來不及救她,或她等不及他相救?
不對、都不對……到底什麼事情來不及?采青的話一定有其原因,只是他不知道原因在那裡。
他翻身下床,婉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擁著被子,輕聲問︰“煜宸哥哥,你睡不著嗎?要不要我陪你說說話?”
“你先睡,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多解釋,他大步跨出房門。
製藥室裡,呂軍師和公孫大夫還在忙,戰爭轉眼開打,他們鬆懈不得。
“莊主﹗”公孫大夫首先發現煜宸。
“你們誰知道采青的祕密?”他慌亂、他著急,他的穩重被一個無解謎題打散。
“祕密?你的意思是……”呂軍師問。
“送她出城那天,我承諾會將她救回來,她告訴我來不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來不及,你們和奶娘是采青最親近的人,誰能告訴我,這句話的背后意義?”一口氣,他說出憂心。
呂軍師嘆氣,他是知道一個祕密,但他不確定這和“來不及”有沒有關係。
煜宸敏感,在呂軍師嘆氣同時,眼光尋到他身上。“呂叔叔,你知道的,是不?‘
“這件事情,是內人最近才從楊先生口中求証出的。”他本不想說出,在莊內用人之際,他不想擴大事件。
“求証出什麼?”
“十八年前,瀛州有一位宇文神醫,他仁心仁術,為病患不辭辛勞。當時莊主夫人的母親,也就是楊先生的妻子,她是宇文拓的病患,他曾保證會好好照料楊夫人,直到她平安順產。
沒想到她早產,而宇文拓到遠地替其他病患看病,趕不回來,這一個延誤,使得楊夫人產下女兒后死亡。“
“你告訴我這些,難道……宇文拓是采青的親生父親?”
如果是,那就對了,她說過,她熱愛救人勝于殺人,她痛恨敵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采青的仁慈來自家學淵源。
“沒錯,這件事在楊先生心裡投下強大陰影,一天夜裡,他取劍潛進宇文家,殺了宇文大夫及他的妻兒子女,他沒對青兒下手,也許是她年齡尚稚,讓楊先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
“于是,他帶回采青,撫養長大?”煜宸界面。
“是的。”
“這件事,采青在什麼時候知道?”
“她出城那天。”呂軍師回答。
妻子告訴他,當她看見青兒失魂落魄的模樣,她恨透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把陳年舊事掀出來?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啊﹗青兒不會殺人,何況是殺一個養育自己多年的長輩。
采青是為這件事投水自殺?她沒辦法接受于她有恩的義父,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道德上她該手刀兇手,但理智告訴她,戰爭在即,他們需要楊執的能力?是這樣的嗎?她處處替大局、替他著想,他卻無時不刻冤她、欺她。
乍聽祕密,公孫大夫心驚,難怪楊執對青兒處處不公平,他寵溺婉茹小姐,卻對青兒壓抑,他一心送青兒赴死,卻句句說得義正詞嚴。
“我想……”公孫大夫沉吟。“我想,青兒的‘來不及’和那件事無關。”
“你也知道些什麼是不?”煜宸大步一跨,跨到公孫大夫跟前。
“是的。”
“快告訴我。”
“前些日子,您身中劇毒,這個毒原是沒藥可解。”祕密,他不守了,所有人都對采青不公平,他怎還能保持緘默?
“我痊愈了不是?是不是那本醫典,書冊上記載了解毒模式?”煜宸問。
“不對,八虫八蛇毒,有多種配法,只有製毒者有藥可解。”
“那為什麼我能恢復健康?”
“因為您的毒傳到青兒身上。”
“怎么傳?把話說清楚﹗”他命令公孫先生。
“青兒以她的處子之身同少莊主合歡,一夜敦倫,少莊主的毒便傳到青兒身上。這段時間,青兒承受著莊主受過的痛苦,她靠藥物抑制疼痛,但成效越來越差,她猜自己熬不過六十四日,又不準我把祕密洩露出去。所以我才反對把青兒送到熙元皇帝身邊,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尤其莊主您也……”
公孫大夫停下話,這樁事,他憋得太久,從原先的憤懣到后來的接受,他只能暗地替青兒傷心。
“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讓呂軍師驚嘆,他首先發難。
中毒的青兒哪有本事從皇宮脫身?這下子他們全成了不義之人,是他們集體把青兒逼上死路﹗
“青兒想用最後的生命,再替溟天莊做一件大事。”
“她想刺殺熙元帝?”呂軍師猜到了,莊主臨行前把煜兒托付給她,她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不管怎樣都會做到自己的承諾。
“該死,皇宮內苑高手那么多,她怎能全身而退﹗”煜宸猛捶桌面。
“她沒打算全身而退,更何況,她的時間不多,想退也退不了。”公孫大夫低語。
是啊,她退不了……他老說自己對她真好,卻是好到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她舍身救己,他清醒,第一個回應居然是向她挑釁。
她痛得沒辦法上議事廳,他硬要逼迫她加入會議。
她生命將盡,卻要拖著殘破身體,為他執行最後一項任務。
她受苦受難,被百姓、被義父欺凌,他非但不站到她身邊支持,還落井下石……
該死的他,怎然敢大言不慚,說他愛她,愛得情深義重?
是啊,采青等不及,他同樣等不及,煜宸驟下決定︰“呂叔叔,所有的事按計畫進行,由你來主持大局,我去宮裡救采青。”
“是。”沒有異議,他和煜宸一樣,一心要將采青救回。
“不行,您單身赴險,青兒知道了……”公孫大夫說。
“知道了又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帶她回來。”他發願。
“莊主,為什麼不照我們原先的計畫行事?先出發的武功高手已經部署好,再幾天就能動手。“公孫大夫試著說服煜宸,他是醫者,他很清楚,的確是來不及了,采青的身體熬不過這一關。
“我不讓采青等,我要親自救她出來。”
她的生命有限,她再沒有時間等待,至今他尚未親口告訴她一聲“愛她”,不管她對他有無感覺,他都要親口把話帶到她身邊。
煜宸迅速走出製藥局,腳步飛快,他的心比動作更急,他急著見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生存?
是不是因為……她愛他,一如他愛她……
手顫抖得厲害,采青看著躺在血泊間的熙元帝,他不甘心的眼睛瞠大,雙手握住胸前的尖刀,他不明白,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對自己下毒手?
她是他的晴妃啊,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彷佛他們有前世,今生本該結為連理,他寵她、疼她,他把所有稀世珍寶都捧到她手上,他甚至承諾,將來扶正她,母儀天下。
他要給她最尊貴的身分,女人想要的任何事物,他項項為她辦到,為什麼她要殺他?他連喜帕都沒掀啊……假如掀起帕子,她看見他眼中的款款深情,她會否下手?
他是那么的維護她,大臣批評,天下第一美女浪得虛名,他一怒之下將大臣關進天牢裡;玉貴妃說她單薄無福相,他立刻將玉貴妃送進冷宮,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麼殺他……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對不起。”采青低語。
雙淚垂地,她終于完成最後一項任務。
背靠牆,她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手圈住膝蓋,全身冷得厲害,她在洞房花燭夜親手殺死丈夫,誰說她不是蛇蠍女子?
“對不起。”
再說一次抱歉,她爬到熙元帝身邊,染血的雙手撫過,想為他蓋上眼帘。
但他有太多怨恨和不解,瞠大的眼珠始終對著采青,僵持著,不肯閉眼。
“別怨恨,我將不久人世,有帳,我們到奈何橋邊慢慢算,欠你的,我愿盡全力還清。”手再次撫過,這回,他閉上眼睛。
松口氣,微閉眼,她快死了吧……
沒錯,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抽離身子,再一會兒,她將失去知覺,留下對世間的眷戀。
世間事,還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大概只有他了……
他還好嗎?死到臨頭,她想的還是他。
擁有婉茹,不管能不能登上帝位,他都福祉滿足吧?
一定是,愛情是多么難得的東西,總是你愛他,他愛上別人,能夠兩情相系,不容易呢﹗他運氣好,專心愛上愛他的女人,有這樣的交心伴侶,就算生活貧瘠,也會美滿一世……
只是,不曉得一年、五年、十年過去,他還會不會記得一個楊采青?記不記得這個女子曾經用生命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記不記得為他而死,她無埋怨、無悔恨?
恐怕……他不會記得,她心甘情願是她的事,與他無關,她自願奉獻人生,他並無強求,她種的因自己收成果實,他的人生與她無交界。
她漸漸恍惚……他愛笑的眼睛、他緊抿的薄唇……她努力記得他的每處特徵,下了地獄、走過來生,她要繼續追求他的愛情,不停歇……
此生錯過,她盼望來世;來世無緣,她不停止期待……
總要呵,她用盡所有的毅力,固守所有堅持︰總要呵,一世一世接續,她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事──愛他,也被他所愛。
嘈雜聲傳來,采青傾耳細聽。
有人在抓刺客,刺客?刺客不是在這裡嗎?他們抓錯地方了,她該助他們一臂之力。
采青搖搖晃晃起身,踉踉嗆艙走近殿前,雙手推開大門,鮮紅的鳳冠霞帔染滿鮮血。
守在殿外的太監和宮女見到這幕情景嚇一大跳,忙呼喚侍衛,她不逃不避,一步步走出殿外,等著士兵將她帶進大牢裡。
走出大殿,走進院落裡,她仰頭,天上的月亮正好,皎潔月光照上她慘白小臉。
是十五月圓夜啊,詩人總但愿人長久,千裡共嬋?哄K…但月有陰晴圓缺,人哪裡能長長久久?過了今夕,明夕何年?
侍衛如潮水般,從四周遭過來,張弓揚劍,氣氛緊張。
采青視若無睹,她對著月色,舞動嫁裳,她是新娘子,喜氣洋洋呵,旋轉兩圈,撥弄地上清影,能否任她乘風歸去?天上宮闕,瓊樓玉宇。
嘶,一枝羽箭刺穿她的肩背,旋身,她摔倒在地,痛嗎?她的痛多了,這點痛,還能忍受。
緩緩起身,她的新嫁衣,染滿污塵,一如她的愛情,灰澀慘淡……
朱唇輕啟,她低聲吟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是的,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的魂將斷,空留一縷余香在此,她的人生處處遺憾,情愛迢迢……
想他、念他,無數期盼,她盼到燈殘燭滅,盼到月落西山,盼的人兒始終不來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未語春容先慘咽,攬眉千度,相思總在遠處,她的心呵,經受住幾次牽扯?
第二枝箭飛來,采青不打算迴避,那是她欠熙元皇帝的,樂意奉還。
突地一個黑影急竄出,他攬住采青的腰,幾個飛躍,躲過重重蝗石飛箭。
“來人﹗快攔下晴妃,她殺了皇帝﹗”
嘶喊聲傳來,亮晃晃的刀刃鏗鏘,刀光閃爍,重重人影聚集,招招向他們砍殺而來。
這一切采青沒看見,她只看見黑衣人的眼睛,那炯炯雙眼,她一輩子都不會錯認。
他來了,遵守諾言來救她……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她以為他不過要哄她入皇宮,原來,他有心,同她一樣……
透過幾個接應的黑衣人,不到一炷香工夫,采青和煜宸坐上馬背。
馬飛快奔馳,她抱住他的腰,傾聽自己的心跳。
他居然來了,他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夠了,就算沒有愛情,這份情義足夠她所有的“情願”。
紅色嫁裳在馬背上飄揚,喜帕半掀,遮去她半幅面容,她的哀轉為喜,她的憂怨轉為快意,她的心找到著落地……高興呵,愛上他,她好滿意……
馬匹奔出京城,煜宸快馬加鞭,他要盡快將她送到安全地點。
背上的濕黏滲過他的衣裳,煜宸知道,那是她的血,從她肩上流下的鮮紅血液,公孫大夫沒說錯,她沒打算活著離開宮廷。
是他,是他逼著她去死,是他的自私自利不準她存活,他居然用這種模式“愛”她,真可笑﹗他這種人怎有資格談愛?
輕輕地,她環著他的腰,他的體溫讓人好舒暢,他的背寬寬敞敞,熨實得教人心安,但愿就這樣,她抱他一生一世,馬背上也好、草原問也罷,她要抱著他,一直一直……
“我愛你。”她說出真心話,不再矜持驕傲。
他沒聽見,但她說得好起勁。
“我愛你,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遞給我一支野菊,你的笑和陽光相互輝映……‘
“撐著,聽到沒,小魚兒,我要你撐著,為我撐下來。”策馬飛奔,他拉緊韁繩。
好啊,只不過她為他做過太多事情,這回,她再沒力氣為他做事……怎么辦呢?他要懊惱她了,沒關係,不管他多火大,她都不同他吵架……
“再一下子就好,過了這個村,術雲堡裡有我們的人,到那裡,有人會替你治病醫傷,等你好起來,我們再並肩作戰,好不?”
好啊,她喜歡同他並肩作戰,喜歡同他共乘一匹馬,像現下這樣,體溫相交,他的身體為她驅逐寒冷‘暖流一點一滴滲進她心底……
“不要害怕身上的毒,我派了細作潛入金朝將軍府裡盜取解藥,我相信,你的毒一定可以解除。”
毒解不解無所謂,知道他會為她驚慌、為她涉險,滿意了……就此死去,她無悔
“等你好了,我要帶你到許多地方,這次,我們不辦任務,我們單單游山玩水,我帶你去當小魚兒,享受自由自在生活,我覺悟了,我們不應該讓自己早死,偶爾要為自己……”
聽起來真不錯,可是,她真的累壞了,閉上眼,笑凝在嘴角,她的手從他腰間滑下,她的身子癱在他背間。
馬繼續奔跑,馬背上女子失了容顏,唯有裙擺飄飄,唯有紅色喜帕隨風招搖。
突然間,叨叨絮語戛然停止,明白了什麼似的,煜宸放鬆韁繩,震驚在眼中,慢慢凝聚出淚滴,馬兒緩緩獨行,泥地上,馬兒的足跡間烙了濕痕,他挺直背,不願回頭,心深陷地獄……
他還是沒告訴她,他愛她,他終究錯過,而她松手了、松手他的牽掛。
“對不起,我愛你那么深,卻沒告訴過你,愛你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牽過她的手,用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煜宸對背后的采青說話。
“我后悔蹉跎光陰,后悔不曾替你尋找快樂記憶,我后悔花太多時間挑釁,對不起。”一句一句,他對自己說,也對采青言語。
俯身,他親吻她的手,雙唇貼在她冰冷的掌間,凍了自己的心。
“你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如果有來生,別忘記,穿著這件珍珠彩衫嫁給我,我要親自為你掀開頭巾,開啟我們的福祉婚姻……”
他說話說不停,可惜,她一句都聽不見了,他不在乎馬兒走多久、走多遠,他只在乎“他愛她”這句話,她沒聽見。
朝陽升起,在煜宸和采青身上投下一片淡淡光暈,他木然的臉龐和她唇角的笑意不相襯,他的心隨著她的身體埋葬……沒了她,他錯失今世珍寶……
建德元年,郜煜宸登基為帝,金國消滅改國號為溟,這場戰役只打了短短半年,是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少的一次戰爭,采青說對了,民心站在他們這邊,不攻,金朝已滅。
建德皇帝沒有后宮佳麗三千人,婉茹是他唯一的后妃,在他的治理下,民眾得享五十年安康。
建德五十三年,郜煜宸駕崩,傳位給嫡長子晉狄,他也是個仁慈帝君,他禮遇賢士,廣納忠言,治理期間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執著今生
她的珍珠嫁衣呵,美侖美奐,她的愛情呵,在死前實現。原來,他愛她,真真實實不帶虛偽……
她真蠢,為什麼讓驕傲蒙蔽雙眼?他愛她啊……她何苦相思、何苦自虐?
我聽見了,煜宸。采青在他耳邊輕語。
近乎透明的小手拂不開他頰邊淚水,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告訴他,沒關係,對于愛情,她會堅持下去,不管幾個生世。
朝陽升起,在煜宸身上投下淡淡光暈,戀戀不舍的是她的眼光,他的淚未歇,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她的。
東方雞啼,她的形體變成蒸氣,隨著清晨露珠蒸散在宇宙天地,臨行依依,不舍心、不舍情,不舍他們未說明的愛戀情誼。
我會回來,我一定回到你身邊……她用盡全力大喊。
奇怪的是,他聽見了﹗煜宸木然的表情出現色彩,在絕望裡,他嗅到希冀。
心棲亭︰
又是奈何橋邊,采青東張西望,尋找熟悉身影。
他會出現吧,他又要說上同樣一番話,說他們的愛情不會因為堅持而變成可能,說姻緣掌握在月老手裡,那是月老的權利,誰都不能喻矩。
可是,她那裡會相信這樣的言語,不管怎樣,從無心到有意,從喜歡到眷戀,煜宸愛上自己,他心裡終究有她,深刻的愛意,陪伴她在幽冥陰間多少寒暑。
她耐心等待,等待今日的投胎,她急著找回愛情,找回他們之間的深刻。
端過孟婆湯,地魅不出現了嗎?有點失望,不過,也好,說不定他放棄勸說,他默許她的任性和冥頑不靈。
“你在找我?”
熟悉聲音在背后出現,采青猛地轉身,看見……
“你遲到了。”她對地魅微笑。
煜宸的愛情讓她眉開眼笑,下一世,她對自己好有把握。
“我的職責裡,沒有送鬼魂投胎這一項。”地魅說。
她太得意了,得意的人容易忘形,她的愛情還需要步步為營。
“那么……我是你的特殊任務?”她就是開心得意,她第六感了自己會成功。
地魅笑笑,低頭,交給她一條紅絲線。“給你。”
“這是……”她納悶。
“月老的紅絲線。”
“為什麼?你說過不和我打賭。”采青喜出望外。
“我不和凡人打賭,我只和神仙打賭。”地魅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沒錯,這是他從月老手中贏來的,月老不相信有人受了這么多苦痛,還不懂得珍惜手邊福祉,更何況上一世中,金大元是每個女子都想要的倜儻帝王。
所以,他贏了,彩金是紅絲線一條。
“你在幫我,對不對?”采青問。
“當了女諸葛,果然頭腦清楚不少。”他輕笑。
“人總是得學會累積經驗。”
“請問,經驗教會你,對愛情不該過度痴迷了嗎?”
“對不起,我的經驗只教會我,愛情這東西,值得我全心全意努力。”
“才夸你聰明,你又笨起來,人類果然是智商不高的動物。”
“你欣賞我的笨不是?否則,你不會為我打這個賭。”采青篤定。
“我欣賞你?並不,只是神仙生涯太無趣,找點樂趣而已。”
“那么,下回想找樂趣時,歡迎你來找我,替我的愛情盡點力氣。”
“不要得寸進尺。”他正色。
“抱歉,我手中沒有度量衡,不知道尺寸的分界在那裡。”
“你真是太驕傲了。”
她嘆氣,憂愁輕輕浮上眉梢。“我終于贏得他的愛情,你說,我怎能不驕傲?”
“驕兵必敗。”
“我不是在打仗,我只是追求愛情。”
“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爭?”
“你的意思是……我仍要和婉茹競爭愛情?”她遲疑了,這輩子,婉茹又是她的姊妹?她又要再背負一次人倫壓力?
“去吧,總之,記得我的話,干萬別得意忘形。”
點頭,采青吞下孟婆湯、忘情水,再次新生……
“痴愚﹗”月老走近,看著采青漸去身影。
“我承認,不過,她的痴愚贏得你手中的紅絲線,你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
“別得意,她不過拿了我的紅絲線,不是我親手系上,得不到我給的祝福,不受祝福的婚姻,那裡有福祉可言?”月老順順雪白胡子,得意大笑。
“月老,你幾時變得這么狡猾?”
“敢不敢再賭一次?”這次是月老主動提出的邀約。
“有何不敢?”地魅沒什麼好損失的。
“要是她再有辦法讓他愛上她,下一世,我親手替他們系上紅絲帶,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地魅爽快答應。
“萬一,你輸了呢?”月老學聰明了,這回他得拿些好處回來。
“那兩壇‘憐君玉釀’,我親自送到府上。”他說得大方。
“就這么說定﹗小心仔細羅。”月老呵呵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他醉心很久了。
“該仔細的人是你,這件事鬧得不小,上頭已經有所耳聞,要是再輸掉這盤,月老的面子恐怕掛不住。”
“又怎樣,他們總不至於站到小妮子那邊,質疑我牽姻緣的能力吧﹗”
“那可說不定。”地魅笑容可掬。
手一劃,撥開雲層,人間呵,多少痴男怨女……
編注︰
欲知采青與煜宸的上一世愛情,敬請翻閱時尚045《三世尋覓系列》三之一“錯過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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