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九世紀初,對於一般居民而言倫敦還是個相當危險的都市;事實上,要到1829年,蘇格蘭警場才建立轄管全市的警察制度。半個多世紀後的一八八八年,在殖民帝國日漸耀眼的光芒下,倫敦表面上已成為一個對人身和財產安全相當有保障的首善之都。然而在維多利亞社會的底層,卻洶湧著因虛偽、貧困和不公而產生的諸多社會、政治變動暗潮;這尤其彰顯在以移民和貧窮著稱的倫敦東區 (East End)。不到一哩見方的土地上,倫敦東區除了匯聚大批傳統英國階級社會最底層的勞力工人外,還吸納了四萬名左右來自東歐與俄羅斯一帶的猶太難民。
為了生存,這些東區住民,男性幸者在附近的批發市場和貨棧碼頭間出賣勞力賺取微薄,不幸者則因勞力競爭者過多而失業,流落街頭。東區的女性和孩童,則從織布、清掃煙囪等據統計達兩百種左右的卑微行當中,每天平均必須出賣十一個小時的勞力以糊口或者貼補家用。對於女性而言,出賣肉體是一種相對收入較高的行業。一八八八年全倫敦據估計有六到八萬的妓女,而東區則是全市幾處性交易最頻繁的地區之一,且屬其中最「低階」者。
白教堂連續兇案選
一八八八年八月七日晚上是個炎熱的夏夜,一個工人在倫敦東區白教堂 (Whitechapel) 附近的暗巷中赫然發現一具身中三十九刀,其中九刀劃過咽喉的女屍。死者是年近四十的瑪塔.透娜 (Martha Turner),一個酗酒成性,在當地討了十三年生活的妓女﹙註1﹚。
八月三十一日凌晨三點四十五分,一個剛要上工的馬車夫在半哩外的一個荒涼貨棧區 (Bucks Row,現稱為 Durward Street,位於Whitechapel地鐵站後方百碼處) 發現四十三歲的妓女瑪麗安.尼可拉斯 (Mary Ann Nichols) 倒臥在血泊中;到了當天下午驗屍時,這件兇案的不尋常處才被發現。死者臉部瘀傷嚴重,頸部被割兩刀,部份門牙脫落,下腹與陰部被戳剖,腸子被拉出腹腔外,法醫判定為六到八吋之輕薄利刃所為。
倫敦東區向來聲名狼籍,白教堂一帶龍蛇雜處,更有 "東區中的東區" 之稱;然而當地雖然犯罪頻傳,卻鮮有奪命謀殺案,更遑論類似瑪麗安案般令人驚聳的殘暴案件。瑪麗安的慘死事實公開後,媒體開始將其與瑪塔命案,和當年稍早同樣發生在當地的另一樁兇案合稱為「白教堂連續謀殺案」 (the Whitechapel murders),認為兇手為同一人,並對兇手犯案的殘暴手法大肆報導。媒體的繪聲繪影讓當地居民惶惑不安,平常人家的婦女至此已不敢夜行,警方便衣偵騎四出,居民並自組巡邏隊。媒體紛紛揣測在這些緊急措施後,兇手還會不會再犯案。
九月八日清晨五點四十五分,住在一棟廉價出租公寓三樓的老車夫瞧見後院籬笆邊躺著一具女屍,驚嚇之餘幾乎昏倒。警方後來調查證明四十七歲的死者安妮.察普曼 (Annie Chapman) 又是一名妓女;頸項割斷,遭剖腹,腸散佈左胸,生前無掙扎痕跡,驗屍並發現死者部份生殖與泌尿器官失蹤,並判定兇案刀械與前案相仿。
九月三十日凌晨一點,馬車夫路易所駕的馬在住家附近一漆黯的通路上猶疑不前,路易擦亮一根火柴見到一個女人倒在地上,仔細端詳後,赫然又是一具女屍。死者是瑞典裔四十四歲的妓女伊莉莎白.史泰德(Elizabeth Stride),喉嚨被劃,但未被剖腹,死因為左頸動脈被劃破出血過多。陳屍處 (40 Berner St.) 一旁是一個正常的猶太人聚會所,案發時尚有幾十個猶太人在該俱樂部內聚會,沒有人發現屋外有任何異狀。
正當大批警力集中在命案現場一帶,並且對於兇手這次的手法和前面幾次不同議論紛紛時,清晨一點四十五分一個巡警在相距數百碼外的一個袋型小方場 (Mitre Square, Aldgate) 發現另一具女屍,屍體慘遭剖腹割耳毀容,部份腎臟失蹤。根據這名巡警的描述,一點三十分他巡經當處時並無任何異樣。沒有例外的,死者又是一名妓女:四十六歲的凱薩琳.艾道 (Catherine Eddowes)。
Jack the Ripper
九月二十七日,一家新聞社接到一封用紅墨水書寫,並蓋有指印的信件,寫信的人以帶著非勞動階層調調的戲謔語氣表明自己是連續命案的兇手,並且署名Jack the Ripper;十月一日同一單位收到研判為同一人所為的另一張明信片。警方對此一線索並不看重,認為只是當時眾多藉機惡作劇的把戲之一 (後世的研究對此二信件的 "真偽" 討論並無定論)。然而透過媒體的報導,「開膛手傑克」 (Jack the Ripper)之名已不脛而走;全倫敦,全英國乃至全世界自此開始以此稱呼白教堂連續兇案的兇手。極端嗜血變態的「傑克」,這個時候卻還沒有滿足。
十一月九日上午十點四十五分,房東託人向已拖延六週未繳房租的瑪麗.凱莉 (Mary Kelly,住在No. 9 Millers Court) 收租;受託者至瑪麗住處敲門無人應聲,發現房門鎖住,便透過窗子向屋內張望,赫然看見宛如人間地獄的景象。瑪麗赤裸在床倒臥血泊中,鼻耳和乳房被切去,臉部、下腹部若干皮膚被削除,橫遭剖腹,體內器官被掏出部份散佈床上和床邊桌上,牆上血跡斑斑。警方後來認定兇手作案時間至少長達兩三個小時,使死者遭遇成為為上述各樁命案中最慘者。瑪麗.凱莉,二十六歲,愛爾蘭裔,死前幾天才與原同居人分居,是連續命案被害者中最為年輕貌美,並且唯一有固定住所者。
瑪麗.凱莉案後,開膛手傑克似乎開始消聲匿跡;同樣的犯罪手法,此後若干年間並未再在倫敦出現。分析這一連串的案件,可以歸納出以下的許多相同特徵:
所有被害人都是社會最底層的廉價妓女,除了瑪麗.凱莉外都無固定住處。
多數被害人都曾結婚並育有子女,後來都脫離家庭而混跡倫敦東區,並且都有同居人。
所有被害人都有中到重度的酗酒問題;酗酒也常是這些被害人離開家庭的原因。
除了瑪麗.凱莉一案外,其餘各命案的死者在屍體被發現前一兩小時都曾有人目擊還在街道上活動,並且都已酒醉。(凱薩林.艾道案發當夜因醉酒鬧事而被拘禁,凌晨一點才自警局釋出,一點四十五分便被發現陳屍街頭)。
除了瑪麗.凱莉一案凌晨三點許有鄰居聽到一聲女人呼救「謀殺!」 (murder) 外,其餘命案雖然案發地點都離通衢要道不遠,附近也多有住家,命案發生時卻似乎都無聲無響。
警方認定命案死者生前皆未有強烈掙扎的跡象。
每一起命案發生前三十分鐘到兩小時內,都有證人目擊死者和一年紀三十開外,結實,相貌端莊,留鬚戴帽的男子交談。
當時投入大批人力的警方,對這一連串動機不明,犯案不著痕跡,僅有的目擊證詞往往又互相矛盾的命案深感無力。彼時,指紋尚未用於辦案,法醫科學相當粗糙,循慣例辦案的警方甚至不確定應將何種階級作為偵查重點 (先確認嫌犯的階級歸屬是一個階級分明社會裡辦案的傳統模式)。面對這前所未見的燙手山芋,警方的辦案能力飽受批評,甚至連維多利亞女皇也對警方辦案的效率表示質疑,導致警署高層的異動。待媒體熱度消褪後,警方在一八九二年決定停止正式調查白教堂連續謀殺案﹙註2﹚。
誰是開膛手傑克?
白教堂連續殺人案發生後,警方辦案遲遲未有進展,生活在恐懼中的當地居民遇有相貌舉止稍微可疑的男子則吆喝群眾扭送到警局,但是這些所謂的嫌疑犯經過偵訊後大多立即被警方飭回。幾樁命案發生後,法醫驗屍時根據刀法和研判的犯案時間,認為兇手應具有解剖學知識;瑪麗安陳屍處百碼外即是皇家倫敦醫院 (Royal London Hospital) 的龐大建築,於是隨即有人傳說兇手可能是附近的醫生;當地的幾名醫生甚至因此被便衣警察跟監很;久。也因此,一直到晚近所製作的影片中,開膛手傑克都被描繪成一個神祕的黑衣男子,一手提著手術器械,在濃霧瀰漫的東區街道上行向一片漆黑。
當時另外有一種沙文式的想法,認為殘暴變態的開膛手傑克必定不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於是嫌疑犯的矛頭便指向外來移民身上。由於東區居民當時的反猶太情結,外來人口中最常被人懷疑涉案的還是彼時群居於東區的猶太移民。另外,曾經謠傳有一個俄羅斯安那其份子在一八七零年代移居巴黎,隨即精神失常,謀殺數名妓女,被囚於精神病院中;但八八年連續兇案發生前被院方判定已治癒而釋放而移居倫敦東區,兇案發生後則蹤跡全無。
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開始出現研究開膛手傑克的專書 (第一本是Leonard Matters 一九二九年出版的The Mystery of Jack the Ripper)。此後,研究並試圖找出誰是開膛手傑克的熱潮持續不墜,甚且有了 "開膛手學" (ripperology) 和 "開膛手學家" (ripperologist) 的名詞出現,相關書籍出版迄今已可謂汗牛充棟。這些研究找出了幾十個可疑的"傑克",但是絕大多數的說法其實只是證據極為薄弱的臆測。其中,已經成為部份近代英國人推理習慣的 "皇室陰謀論" 牽扯出維多利亞女皇之孫克來恩公爵 (Duke of Clarence,本可能成為英皇,但因流行性感冒死於1893年;謠傳曾祕密與一低階社會畫壇模特兒結婚生子,連續兇案即某貴族所領導的祕密共濟會成員為掩飾此事實而作),至今仍有不少人認為白金漢宮和開膛手傑克或多或少有所關連。
傑克可能是接生婆?
兇案發生前不久開始構作福爾摩斯系列故事的柯南道爾,則聲稱依據他福爾摩斯式的推理,兇手是個喬裝成女人以避人耳目的男人。此一「女人關連」,後來竟發展成另一理論,認為開膛手傑克可能是個接生婆,而有改Jack the Ripper 為女性的 Jill the Ripper之說。
一九五九年一份塵封六十五年的警方祕密報告公開,也曾引起一陣漣漪。在這份一八九四年的報告中,辦案警長語氣肯定地指陳出三名最有可能的嫌疑犯,分別是一個在一八八八年底投泰晤士河自盡的三十一歲律師﹙註3﹚、一個一八八九年三月被送入精神病院,不久即死亡的波蘭裔猶太人﹙註4﹚,和一個精神稍有錯亂的東歐移民慣竊。根據後續研究,這三人並非不可能是開膛手傑克,只是可能性都並不太高。
晚近,有兩本較為細膩的著作提出兩種不同的理論。一九九五年一個美國人在他的開膛手傑克專書﹙註5﹚中指出,兇犯指認的關鍵在連續命案的最後一案,因為這個作為開膛完結版的命案和前面幾樁案件有一些特徵上的出入。抽絲剝繭的結果,作者斷定開膛手其實是最後一案死者瑪麗.凱莉的同居人約瑟巴.內特 (Joseph Barnett)。約瑟原先是個收入相對頗豐的魚販,一八八八年七月因偷竊被吊銷魚販執照,靠零工維生;已經許久不必在街上拋頭露面的瑪麗因同居人收入頓減,只好回到街頭重操舊業,並打算和約瑟分手。根據該書的推論,約瑟先以連續殺害妓女警告瑪麗,後憤而以最殘暴的手法殺死他同居一年半的女友。
神秘日記真偽
另一本一九九八年出版,厚達四百多頁的著作﹙註6﹚則與一九九零年代初期在利物浦被「發現」的「開膛手傑克日記」﹙註7﹚有關。一九九三年四月利物浦地方報紙披露有人發現一本黑色鑲金邊的舊式皮面日記,日記作者自謂就是謎一般的開膛手傑克。受到先前希特勒日記偽造事件的影響,當時多數的「開膛手學家」都對這本日記嗤之以鼻,馬上認為又是一個偽造的噱頭。然而影片製作人保羅.費爾曼 (Paul Feldman) 花了五年時間調閱所有相關檔案,並將那本前四十八頁被刀割去,僅留六十三頁潦草筆跡的日記做墨水和紙張年代鑑定,結論是他和其他專家都無法否證那本日記的真實性。其中尤其有說服力的是日記裡的一些陳述,是案發後警方為辦案之便刻意隱藏的事實,這些隱藏部份直至距今十多年前才公諸於世 - 而日記本身據鑑定卻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所寫成。日記的作者是一個叫做詹姆斯.梅布立克 (James Maybrick) 的利物浦商人。
謎底經過了一百一十年,終於揭曉了?不──一些「開膛手學者」說,他們提出的一些質疑,仍然無法被圓滿地回答。開膛手傑克身分之謎看似在利物浦找到了答案,然而卻又如同一百一十年間許許多多答案般,這個答案還是無法被公認作正確的謎底。開膛手傑克,一本被許許多多人合寫了一百多年的推理小說,似乎終究還會繼續被人不斷寫下去:去解一個世界犯罪史上經典的謎,去找尋一個可能永遠沒法確定的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