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再沒有大的戰鬥,飄渺游離的霧散去又起,一些殘樹枯枝在風裡輕輕抖動,偶爾一聲冷槍把一隻鳥驚得撲的一聲飛起。
我的懷裡抱著的是一支射程一千五百米的狙擊步槍,通過瞄準鏡我可以看到距離射擊口七百米處橫七豎八的躺著七具幾乎一絲不掛的屍體,只有一具除外,因為她是女人。
前方七百米處,有一條小道轉彎,地域開闊、視線良好,是狙擊的最好場地。一汪清澈的泉水就是橫屍遍地的理由。
一九八四年老山前線戰區,穿衣服的只有兩種人:一是營級以上軍官,二是女人。
我們部隊裡沒有一線女兵,瞄準鏡裡第一次見到了越南女人,她戴著斗笠,背著中國援助的蘇式AK衝鋒槍,拿著水壺,貓腰前進。也許那女人只是個衛生員,她冒死來汲水只不過是給瀕臨死亡的戰士清洗傷口。
在老山前線,我們有兩不打,女人不打,老百姓不打。猶豫的時候,越南女兵又往前行了幾十米,眼看就要進入射擊死角。
“女人也是敵人!”這是一個炮兵首長說的話。我咬咬牙,扣動了扳機,狙擊步槍發射時特有的悶響劃破了山谷短暫的寧靜,在瞄準鏡裡我看到那個越南女人眉心中彈,子彈從她的後腦破殼而出,血漿、碎骨飛濺。她的頭向後仰了一下,然後失去支撐的垂落在脖子上,接下來才是身體和腿象抽空了一般的失去力量,軟塌下來。
這一切,只發生在零點幾秒的瞬間。
我不想要她的命,我不把殺女人當成可以炫耀的事情。可我需要她的屍體,準確的說,我是需要她的屍體擺在我的射擊範圍內。
二、我身後的屍體
我的身後也有屍體,那些殘缺不全、猙獰可怖肉身分別屬於班長楊明和戰友李真衛、黃堰南。昨天,我們還在一起甩那付已經兩寸厚的撲克牌,抽連長特意捎來的紅塔山香煙。今天早上,越南人又進攻了,經過大約半小時的戰鬥,他們和平常一樣拖著十多具屍體退無功而反。
越南人的炮火準備炸斷了我們的電話線,奉班長的命令,我光著身體鑽出十八號貓兒洞前去查線。
我們駐守的那個小山頭,總共有一百多個象我們那樣的貓耳洞,中越陣地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洞穴是我們控制的,漫山遍野的地雷,你埋我也埋,最後誰也不敢保證這裡有地雷或者沒有地雷。
在裸露的山體上出現的任何活物,你無法計算有多少個槍口在默默的注視著你,在你無法預計的時候,一顆微不足道的子彈會奪去你所有的一切。
從“四·二八”奉命收復老山算起,我在十八號位駐守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對我來說,死早已經不是可怕的事情。
我的襠部和所有人一樣被熱帶雨林的濕熱折磨得不堪入目一團模糊,穿褲衩是折磨而又容易成為狙擊手目標的事情。每天仰望著陰森的洞口,感覺它象在不斷的發出嘲笑。不知道越南人會在什麼時候扔下來冒著死亡之煙的手榴彈或者爆破筒,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最快的反應――是揀起來扔出去還是找最有可能的位置躲避。
每天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中活著,以至於一直到今天,我也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妻子說我睡覺時候的樣子好嚇人。
對於一個已經不怕死卻又還不怎麼想死的人來說,外出執行任務是最開心的事情,至少可以看見太陽,至少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我象蛇一樣的滑行,尖銳的石頭和草屑很快把我剛剛結疤的檔部劃開,血留了一地。我不介意那種疼痛,至少它讓我感覺沒有那麼癢。
忽然有機槍點射打在我的左前方,泥土濺到我的嘴裡,我恨恨的罵了一句,繼續往前爬行。經驗告訴我:只要不是平射炮直瞄射擊,我光榮的可能性不大。越南人的炮彈不多,不超過五個人的時候,他們一般不那樣做。
接好了電話線我沒有立即回洞。
就在我貪戀陽光和空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巨大的悶響,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這是摸洞子的時候,手榴彈或者爆破筒在帽耳洞裡面爆炸的聲音,敵人這麼幹,我們也這麼幹。
十八號洞子裡面冒出了濃煙,就在我享受戰地陽光、享受帶有硝煙的空氣的時候,越南人摸到了我們的洞口,扔下了足以致命的炸藥。
轉眼間,山谷裡槍聲四起,我一口氣射完了槍膛裡所有的子彈,其他兄弟洞口的火力也雨點一樣的砸過來,戰鬥由一點激發,連鎖的蔓延到整個戰區。
偷襲的三個越南人一個被我擊斃,被一個同伴拉著撤退,另一個則擔任火力掩護。越南人和我們一樣,哪怕是再搭上幾條人命也不會丟下戰友的屍體。拉同伴屍體的越南人最後慌不擇路,跑進了雷區,連同他拉著的屍體被激發雷炸上了半空,彈片將他們大塊的切裂,然後落下,再激發其他的地雷,最後變成了碎片。
擔任掩護的那個邊打邊撤,居然連滾帶爬的逃了回去。
洞子裡,戰友李真衛、黃堰南,早已經四分五裂,頭和腿和軀幹已經分離。班長還活著,血肉一團的在抖動,我趕忙靠近他。
班長楊明的頭已經分不清楚五官,不停的冒著血,他的身上也被彈珠擊出無數的傷口,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捂住哪裡。班長在我的懷裡陡然動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三、圍屍打援
真正經歷過戰火的人都清楚――國家機器把年輕的士兵驅趕上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戰場時,總會給他們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或為民族或為了祖國。這同樣也不僅僅是我們,敵人也是如此。
當戰鬥真正打響,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時候;當最親密的戰友倒在你的懷裡永遠不再回答你的時候……
生存與仇恨就是唯一的。於是,殘忍、殺戮、同態復仇也就沒有人計較。我要為身後那些已經成了一團血肉的戰友報仇!我要越南人血債血償!當時,我的心裡就只有這些。
“圍屍打援”就是根據敵人不肯放棄同伴的屍體制定的,很長的時間裡,在戰區、在國內被人津津樂道。當國家或者人處於某種需要的時候,人性的東西就被忽略了,當我利用越南人拼死搶救戰場上死難的同伴而進行狙擊時,沒有絲毫的愧疚。
第一個犧牲者留給我很深的印象,那是個勇敢而滷莽的人,他瘋也似的衝過來,把屍體往肩上一扛就走,我看到了他的光屁股蛋兒,也看到了他的頭從屍體的腰間露出一角。
我沒有半分的遲疑。
槍響!越南人象木樁一樣的倒下。一切歸於平靜。
我不再欣賞我的戰果,把頭縮了回來。狙擊位最好不要連續放兩槍,不然,暴露目標後,敵人的重機槍會把射擊位置掏得很大。
天邊響起了雷聲,風把殘存的樹和草吹得沙沙做響――要下雨了。
洞子裡酷熱難當,重重的濕熱再一次折磨著我,戰友的屍體已經開始發出很奇怪的臭味,可我已經不在乎這些。
“兄弟們,看著我殺狗娘養的越南人!”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班長和戰友們,含著淚,咬牙切齒的說。
越南人的爆破筒把一切都毀了,連裝大便的罐頭盒也被炸得四處飛濺,洞里幾乎沒有幹淨的地方。
好在還可以找到一些罐頭和彈藥,狙擊步槍是黃堰南的,他是團裡的射擊冠軍,團首長昨天才特意把他派到我們這個最佳的狙擊位上來,可惜他的狙擊步槍還沒有發射過就光榮了。
越南人又派出了搶屍者,這次聰明了很多,趴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接近屍體,然後用帶鉤的竹竿鉤住屍體,再一點一點的把屍體往回拖。
我看到了那具女屍在拖動的過程中被褪去了上衣,露出白皙而結實、堅挺的乳房。我把眼睛閉了閉,或許女人真的不應當屬於戰場。
如果那個越南人不是那麼心急,也許他就成功了,他躲在水潭旁唯一的大石頭後面,那是我的火力死角。就在屍體快要拉到他的身邊的時候,他身體前傾,伸出手去拖屍體。
他太不小心了,我暗暗竊喜,越南人露出了他的頭,儘管只是一部分,儘管只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對於我來說,對於用狙擊步槍射殺一個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於是,那汪清水邊,那具已經裸露的女屍旁又多了一具屍體,和我一樣,黃皮膚、一絲不掛――除了子彈袋。
我甚至可以透過瞄準鏡看到他的手指在最後的痙攣,雖然生命之火已經被我命中頭顱的那顆子彈抽空,可生理上還沒有完全的死去,還在不甘心的抽動,一直到最後歸復平靜。
四、仁慈一槍
身後洞子裡傳來了如老牛疾喘一般的呼呼聲,我們“飼養”的巨蟒餓了,它探出並不很大的頭來等待我的罐頭。
那條蟒也許才是這個洞子的真正主人,沒有人知道它在洞子裡已經生活了多久。有一點是肯定的,因為它的存在,我們的洞子裡極少蚊子、老鼠以及毒蛇之類。
平日裡,它伸出頭來以後,我們就把相當於兩個人的口糧罐頭切成塊狀喂它,等它吃飽了以後就自然地縮回它自己的世界。就這種在今天看來很恐怖的事情,在當時百般無聊的駐守日子裡,我們甚至不惜磕個頭歡送它的離去。
戰士和蟒之間和平相處、共同生存不僅僅是十八號洞子的事情,和其他的很多洞子一樣,我們節省出口糧喂養它,它為我們驅趕我們討厭和恐懼的蚊蟲、毒蛇。
天邊的悶雷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一場雨好像頃刻間就會降臨。身後那條蟒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一直沒有得到我的“飼養”,它好像很不耐煩,慢慢的爬出了石縫,露出了它足有我大腿粗的身體。
我不“飼養”它除了沒有心情以外,糧食被越南人的爆破筒破壞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那條蟒居然一點一點地接近我戰友的遺體,並且不斷地試探著,又看看我,似乎要向我示威――再不給東西我吃,可要吞吃你的戰友了!
我火了,*起衝鋒槍,整梭子掃過去,子彈落在石頭上,火星飛濺,幾乎要彈射到自己。那條蟒劇烈而瘋狂地扭曲掃動,弄得洞內飛沙走石。一直到它頹然不動時我才意識到――現在的我,成了洞子裡唯一的活物,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把我的心不斷地往下拉,很多亂七八糟的感覺一股腦地往頭腦裡涌,無法描繪,感覺到的只有一個――我特想哭!
我還是哭了,那年我才剛滿十九歲(現在的我看來,那還是個孩子的年齡)。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班長和戰友們被蟒蛇弄亂的屍體收拾好,他們一動也不動,他們的屍體不象我第一次收拾時那樣柔軟、熱乎,已經變得硬梆梆、冷冰冰了。
最後,**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大聲地哭了起來,說不清楚是恐懼還是孤獨,我想,那時的我,如果身邊還有一個戰友,哪怕是還有一個傷員,我一定不會哭的。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累了,也困了。
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肉體,猛地咬了咬牙,又*起了那枝狙擊步槍,瞄準了那片開闊地、瞄準了那具女屍。
我的槍又響了四次,那邊又有四個越南人永遠地留在了小水潭邊。
雨漫無邊際地猶如瓢潑一般地下起,那是我見的越南人最後一次搶屍體的努力。至少有一個班的越南人蜂涌而出,宛如飛蛾撲火一般地衝向那死亡的水潭。
我不斷地揩拭瞄準鏡,以求視線清晰。
我們的大炮響了,也許是兄弟洞子招來了炮火。幾發炮彈以後,一切都變了,我聽到了炮彈劃破空氣時的尖嘯,也看到了活人被炮彈炸起時手腳的揮舞,還看到了被炸裂的軀體躥上半空又重重地落下……
天放晴,空中的盡頭綻放出最後的一絲暖霞,樹間殘存的綠葉尖、枯枝上水滴一點一點地落下,聲音很動聽很清脆。
硝煙過後的水潭,血腥已經被暴雨衝刷乾淨,看不出曾經的殘忍。
深深淺淺的彈坑裡積著水,橫七豎八的屍體看上去幹淨而聖潔,讓我驚奇的是――這麼密集的炮火居然沒有炸到那具女屍,她依舊那麼安靜地躺在那塊石頭旁邊,透過瞄準鏡,我居然感覺到她那雙結實堅挺的乳房白得有點刺眼!
還有東西在蠕動,我調整了瞄準鏡的焦距才看清楚那是個炮戰後餘生的越南人,他的一條腿被炸得不知道飛向何處,肚子也開了,腸子在他的身後遠遠地拖著,也許是血已經流盡,我沒有看到殷紅的血。
可以斷定他活不過五分鐘了,看著他一點一點艱難地朝那具女屍挪去,每動一下都有痙攣地抖動,那麼的艱難與痛苦。
我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想法,也許堅強、勇敢不僅僅可以形容我們的戰友,我瞄準鏡裡那個垂死的敵人何嘗不也是如此?不知道憐憫敵人是不是對的,可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如此艱難地活著。
槍又響了,就在那個垂死的越南人艱難地爬過一個彈坑的時候,就在他的背正對著我的時候。那顆仁慈的子彈乾淨而利落地穿透了他的左胸,他幾乎只是抖動了一下就不再動彈。我象是被燙著了一樣把槍扔在了一旁仰天躺下,急促地喘著粗氣。
那天也許是我這一輩子殺人最多的一天,七個無冤無仇的敵人被我躲在角落裡一槍一槍地送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感覺到特別的厭倦,於是決定那天不再殺人,敵人也不殺!
五、孤身獨守
那天好長,夕陽還是象必要履行的程序一樣在沒有散盡的雨雲中揮灑下來,我極力地把頭伸出洞外貪婪地呼吸著。沒有硝煙氣息、沒有屍臭,泥土的、新葉的、水的、風的甚至是夕陽的氣息混在一起迎面撲來,有一隻孤鳥盤旋著,發出鳴叫一點也不悲哀。
以往的黃昏,戰鬥結束了,雙方戰線好像是有默契般地沉寂下來,沒有人打冷槍,也沒有人偷襲。士兵們三三兩兩走出污濁的貓耳洞,舒展著筋骨,用一天中最後的陽光曬著潰爛的襠部。
雙方最近的時候甚至相隔不到十米,連眉毛鬍子都可以看清楚。
越南人很多都會彈吉他,他們彈我們的歌《十五的月亮》、《望星空》,我們就在這邊和著節奏唱,最熱鬧的時候,他們會出來很多的人,揀塊平整的地方跳起迪斯科或者交誼舞,我覺得越南人的節奏感比我們好。
不知道越南人是有所準備還是真的坦蕩,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怕我們偷襲。有一次我看他們玩得最熱鬧的時候,突然彎下腰然後空手做掃射狀,嘴巴裡模仿著衝鋒槍的聲音。一大片人嘩地趴倒在地,當他們明白上當的時候,我們哄堂大笑,他們悻悻地爬起來,也呵呵地跟著笑了起來。
越南人仿佛都是天才的手工藝者,彈殼、彈片、手榴彈拉環在他們手裡擺弄幾下之後就成了很精美的藝術品。
我們和敵人的交易其實一直就沒有停過,那邊的越南人用兩個手指頭做出抽煙狀,然後扔過來他們加工的項鏈或者手鐲什麼的,我們就把香煙扔過去。我們扔的香煙越多、越高檔,得到的手工藝品也越精緻。
那樣融洽的場面很難讓人想像我們剛才還是性命相搏,也許是明天、也許就是今天晚上,我們又將刺刀相見。也許當刺刀“哧”的一聲捅進對方的身體時;也許往洞子裡扔著冒煙的爆破筒時;葬送的就是幾個小時前甚至半個小時前一塊唱歌跳舞、互相贈送紀念品的真誠相視而笑的那個幾乎就要成為朋友的敵人!
那天的黃昏沒有人出來唱歌也沒有人出來彈吉他、跳舞、互贈紀念品。戰區靜悄悄的,好像是為死去的人默哀。
天,馬上就要黑了!
滲水兩、三天以後才會褪去。班長和戰友們懸浮在水中,昏暗的光線裡泛白、膨脹,更加可怖。
我的心充滿了愧疚,曾嘗試著把他們一塊一塊地拾起來擱放在沒有水的地方,但很快知道我是徒勞的――洞子那麼小,哪裡沒有水呢?
我流著眼淚向那些屍塊打拱作揖乞求他們的原諒。
渾濁的污水面上漂浮著一些罐頭盒子,那是我們裝大便用的,因為不能出洞,所以把大便解在罐頭盒子裡,等到換防時才一併處理。
越南人的爆破筒把大便炸得到處都是,漂浮在水面上又沾到我的身上,我的胃不斷地蠕動,一次又一次地乾嘔。
和連部失去聯繫快一天了,沒有增援也沒有給養,我明白今天晚上我將獨自在十八貓耳洞裡過夜,將獨自面對越南人不知疲倦地“掏洞”以及為今天死難者的復仇。
我將那些罐頭盒子收集起來,扔在掏洞者必須經過的兩條小路上,這是我構建的第一道防線,在漆黑的晚上,越南人要偷襲我的哨位就肯定會碰響罐頭盒,只要罐頭盒響了,我就將贏得至少一、兩分鐘的時間,戰場裡一、兩分鐘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如果班長他們早一、兩分鐘察覺越南人的偷襲,結果就一定不是如此,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還不少,至少,我找到了兩箱手榴彈,一枝還可以用的衝鋒槍,以及幾百發子彈。
我把一顆手榴彈緊緊地綁在了自己的胸前,在前線那叫“光榮彈”,也許東方人特別痛恨俘虜和被人俘虜,不管是我們還是越南人都無一例外地給自己綁上炸彈,以備在特殊的時候將它引爆,炸死自己也期待和敵人同歸於盡。
做完這些事情我平靜下來,把衝鋒槍高高地舉起,靠著石頭眯上了眼睛,我明白我需要體力,我也預感到了那天的夜將是個不平靜的夜晚……(未完待續)
繼續閱讀:對越自衛反擊戰之――十八號貓耳洞(下)
六、孤身獨戰
我居然睡著了,夢是必不可少的。
眼睛透過瞄準鏡的眩昏還在,視線裡的東西模糊而縹緲,槍響時候地震動卻是清晰而刻骨銘心的,槍托震盪在胸前的疼痛都那麼真實。
夢境裡好像有兩個我,一個我匍匐在陰暗的洞子裡屠殺,一個我輕飄飄地懸浮在空中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有一個聲音不斷的提醒著我:“快醒來!快醒來!越南人來掏洞了!”
睡夢中是那樣的舒服,我極力地抗拒著那個不斷喚醒我的聲音,讓自己繼續睡去,又極力地告訴自己――快點醒來!越南人馬上到了!
夜間,罐頭盒與岩石的碰撞尖銳而揪心,我觸電般地彈醒!
*槍的動作是沒有經過大腦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子彈已經朝發出聲響的方向雨點般地射去。不可能看見敵人,也無法確定方向,只記得那天槍口噴出的火焰異常耀眼。
一匣子子彈在我漫無目的的射擊中很快完成了使命,我緊張得連子彈射完了還不斷地扣動班機,是撞針空擊讓我冷靜下來,我爬下身來,顫動的手怎麼也插不上新的彈夾。
敵人沒有還擊。一槍也沒有!
夜又沉寂了,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和夜的精靈們鳴唱伴奏著。我的手指沒有敢離開扳機,豎著耳朵聆聽外面的動靜。遠處又碰響了罐頭盒、還有物體在草叢中漸漸遠去的聲音。
我松了口氣,敵人走了!
我沒有再睡去,連眼睛也不敢再合上。那天晚上,我一共遭到三次偷襲,都這樣在我盲地掃射中不了了之,其中有一次,敵人還擊了,打得彈殼橫飛、岩石火星亂賤。
我安然無恙,想必敵人也安然無恙。
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半截泡在水中的我期盼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啟明星、黎明前的黑暗、微明、天際的朝霞。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晨霧起來的時候,山谷沒有被朝霞染紅,把頭伸出洞外,風是涼的。襠部奇癢難熬,可不敢伸出手去撓,班長在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警告過我――小心把男人的“蛋”扣掉了。
山那邊雲一般的晨霧正朝這裡飄來,象聖潔的天使洗滌血腥的戰鬥。
我在入洞的那條所謂的岩石小路上看到一條血跡,那條血跡由兩點發出,沿著小路的走向流淌,因為時間的關係,那血已經發黑髮紫。不是一個人的血,是昨天偷襲者留下的,我想。
忽然我有想到了什麼,放眼向前望去,那是我狙擊第一個越南女人的地方――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越南人有沒有乘著夜色把屍體偷回去。
又睡著了,黎明時分,沒有人經歷或者聽說過受到襲擊。
松懈下來的我又做了個夢:夢見連長拍著我的肩膀誇我是個孤膽英雄;夢見已經開始發福的團長親自給我戴上解放勛章;我還夢見了和班長他們一起抽紅塔山香煙喝茅台酒、侃大山、吹大牛……
七、被虜、受虐
我感到突然一涼,然後嗆著了。喝下去的不是醇香茅台酒,我抬不起頭,一隻或者幾隻強有力的手摁住了我的頭、鉗住了我的手。我大口大口的嗆進泡著屍體、蟒蛇和大便的污水。
越南人在最不可能的時候偷襲了我!
我掙扎著把手往胸口上挪,我能期盼的是拉響胸前的“光榮彈”炸死自己也炸死敵人。對方的手強壯有力,我聽到了腳在水中和動的聲音,然後我的頭部遭沉重的擊打,一定是越南人用槍托給了我重重一下。
我立刻軟了下來,殘存的意識沒有立即消失,我感覺到有人把我往肩上一扛,模糊間知道那人的肩膀頂著我的腹部,隨著他跑動一上一下,說不出的難受。我還看到了他的兩條小腿急促的往前邁著,草和岩石不斷地往後走。
他摔倒了,我飛了出去,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角落裡,房間很大,正中吊了一個巨大的燈泡在搖晃著。墻壁被石灰水刷白,墻根處因滲水而泛著骯髒的黃顏色。
我的視線一時還不是很清晰,頭象要裂了一樣的疼,我看到有三個晃動的人影朝我走來――越南人要審我了。
他們把我提到凳子上,嘰裡呱啦的朝我吼了幾句話,我一句也聽不懂,茫然地看著他們。心裡很懊喪――我為什麼就要睡著呢?
很快,我就做出了決定,既然自己做了俘虜就一定不可以再當叛徒,無論碰到什麼樣的情況絕不向敵人屈服!我咬著牙,想起了很多的英雄人物,象江姐,我以為我一定可以做得象個英雄。
我正盤算著,沒有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們的問題。
有個高個子向我走來,抬手就是一耳光,他的手掌很大很厚實,我的左耳朵霎時響成一片,鼻子流血了、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大概過了好幾秒鐘我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眼淚、鼻涕不爭氣的往外流。我急促的喘著氣,還在極力地想讓自己看上去堅強一點。
他們又問話了,還是嘰裡呱啦的那幾句。我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吐沫,眼睛已經腫成一條縫隙,抬眼看著問我話的那個人。
那個人黝黑碩大,赤裸著上身,胸口有濃密的胸毛,他似乎很享受折磨人的事情,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神。另外的兩個人左右把我架了起來,大個子一步一步的朝我走過來,我看到他的手裡多了根皮帶,那還是我們支援越南人的武裝帶。他兩手一下一下的扯著皮帶的兩端,發出清脆尖銳的聲音。
一寸半寬的武裝帶抽在身上,不僅僅是表面的疼,內臟也跟著震動著,每一下抽下去就帶起一塊皮肉,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可以數著他抽了我多少下,到後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了起來。
慘叫絕對能讓人減少痛苦,他每抽一下,我就慘叫一聲,感覺沒有前面咬牙堅持時候的那麼疼痛。
拷打終於停止了,又有人開口問我。
雖然還是沒有聽懂,可不敢再做出激怒對方的表情或者動作,依舊低頭不語。那大個子的表情越來越陰沉,讓人不敢看他,他居然點上了一枝香煙,那狗娘養的東西居然抽的是我們的紅塔山牌香煙。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我想:要接受香煙頭的考驗了。
他居然把煙頭扔掉了,用左手卡住我的脖子,把我從坐位上提起來,然後就一拳一拳的擊打在我的腹部、軟肋,每一拳都很重,每一拳都把我打得至少有一條腿離開地面。
內臟在翻騰,來不及難受另外的一拳已經到了,我聽到了自己肋骨折裂的聲音,錯位的肋骨插在內臟器官上,那種劇痛足以令人窒息、痙攣。
一股腥味從喉嚨裡涌上來,我開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最讓難堪的是尿液順著我的大腿流了下來,我失禁了。最後的時刻裡我看到另外的兩個人架住了大個子的雙手。
我頹然倒地,人事不省。
我又有意識了,真不願意自己醒過來。
我劇烈的抽搐,腦海里畫面閃動很快,那個越南女人一次有一次的在我的槍聲中倒下;大個子的拳頭一下又一下的落在我的腹部;夜戰的槍火燦爛、在岩石上賤起蹦飛的火花……
我猛的睜開了眼睛!
這次多了幾個人,他們站在我的周圍,不懷好意的獰笑。還是上次問我話的那個人向我說了幾句什麼,我不懂,一臉的茫然。
我的下體傳來了劇痛,那幫狗娘養的東西居然用細繩連根綁住了我的下體,不斷地拖拉,為了減輕痛苦,我象狗一樣的跟著他們拖拉的方向行走。
他們哄堂大笑,我在笑聲中痛得喘不過氣來。我想用手抓住那根給我劇痛和羞辱的繩子,可是沒有用,他們跑得更快了。這樣的遊戲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們終於“憐憫”地放下了繩子,象看動物一樣的圍著我,不時還有人用腳踢了踢我。
我掙扎著坐起來察看我的“命根子”,那跟繩子深深的嵌如本已經潰爛的肌體中,當我顫抖著解開那根該死的繩子的時候,睪丸居然從破損的陰囊裡露出了一部分!
我哭了,我完全地崩潰,我哭得完全象一個無助的小孩。四周沒有人再笑或者話語,所有人靜悄悄地看著我。唯一跟我說話的那個人居然也語氣輕柔,不知道是安慰還是詢問。
我不怕死,真的!
那個時候,如果有人給我一槍,我一定是個光榮勇敢的烈士,我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相反覺得那是多麼的享受。可我真的再也受不了那樣的折磨,我豁出去了!
只要能夠結束這樣的折磨,哪怕是只要能讓我早點死!
我說!我什麼都說!
我站不起來,只能用雙手撐著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旁邊的人大聲吼了一句:“狗娘養的東西,我*你們姥姥!就沒有人會說中國話嗎?”
八、我活在天堂裡
聽不到槍聲、聞不到硝煙,那是什麼地方?不再槍殺活生生的人,不再瞪圓著雙眼防備從天而落的炮彈與爆破筒,那是什麼地方?不再泡在污水裡,不再與死屍為伴,那是什麼地方?沒有毒蛇、蚊蟲、悶熱濕氣,那是什麼地方?沒有人用皮帶拷打,沒有人用拳頭猛擊肋骨,還沒有人用繩子綁住潰爛的生殖器牽著四處游走,那有是什麼地方?
躺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某前線醫院接受著最好的治療也沒能立刻恢復我的元氣。潔白的床單、衛生的酒精氣息,還有一個美麗而忙碌的護士小姐。
對我的折磨,因為我最後關鍵的那一句怒吼而結束。
連長幫我把故事一點一點的接了起來。
十八號貓耳洞被掏後與上級失去一切聯繫,連部以為駐守官兵全部遇難,作戰參謀因為其位置重要,把它列為必須盡快收復陣地,而對我的堅守一無所知。
連長狠狠的拍了我一巴掌:“你小子不賴!那天晚上你打退了兩撥越南人和團部特務連的進攻!”我哭笑不得,鬧了半天:越南人算計我、自己人也沒有對我閒著。
連長說我輸得不冤,那天早上,特務連三個最好的戰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我。
“你是說我挨自己人打也不冤枉對吧?!”我知道我不該對連長髮火:“要不要看看我的‘老二’!”
連長四處看看,沒有發現其他人,塞給我一包紅塔山,走了。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們會整死我的!他們是要把人往死裡整啊!嗚――嗚――”我,作為一個男人,在很短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象小孩一樣地哭泣,衝著離去的連長大聲吼叫。
完全忘記了自己當時已經準備好了做叛徒。我怎麼也想不通,就算我真是越南人,我們的人也不可以那樣對待我呀!
儘管不願意,美麗的護士小姐還是每天給我換藥、擦身體。他給我的下體換藥時臉都沒有紅一下,這比我在那次很多的大男人戲我弄更加難堪,因為我的臉紅了。
護士小姐出門地時候對我笑了,笑得有點壞,或者說含有其它的色彩。
等我能下床的時候,護士小姐攙扶著我在醫院林陰道上散步,三三兩兩傷兵從我們的身旁走過。蒙眼睛的、缺胳膊少腿的,拄著拐杖、吊著紗布蹣跚猶豫地晃過我們的視線。還有人不可以接受傷殘的現實,歇斯底裡地發著脾氣、折磨著自己以及關心他的人。
我轉過頭去對護士小姐笑了,“我活在天堂裡!”我大聲的說。
她愕然地望著我超過三秒鐘時間才發問:“你是指――相對他們而言嗎?”她指著滿世界殘缺不全的傷兵。“不!他們也在天堂裡!”我說:“只要沒有貓耳洞,只要沒有戰爭,那就是天堂!!”
現在看來,我知道,那時候我說得有多麼的荒唐,可對於戰後餘生的我來說,沒有其它的表達更能形容我的心情。
九、收穫戰爭
出院那天,護士和我之間已經變得依依不捨,她默默為我收拾行李。醫院門口有個大個子等著我。
我認識他!
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一次又一次折磨我長著濃密胸毛的“戰友”。我向他走過去,心裡已經不再有恨。“我認識你!”我等待著他的道歉。
他的拳頭又掄了過來,我一點防備也沒有。他的拳頭仍然和以前一樣重,一樣的迅速。
“我***!你丫連人都沒有看清楚怎麼就亂打槍?!”
他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我的頭上、腹部,和上次沒有分別,我和上次一樣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你欠我兩條命!你欠著我兩條命,你知道嗎?”大個子的嘴裡一直嘮叨著這一句,每說一句就加上一分力氣,往死裡揍我。
醫院的門口他沒能把我打死,很快有很多人上來把我們拉開,我的眼睛也紅了,怎麼也想不通,我在哪裡得罪了他的朋友,我瘋了似的希望找到一枝槍,我要把他打成篩子。
後來我知道,那天夜裡他和他的戰友姚新名奉命上來掏洞子,清晨我看到的兩個血源之一就是姚新名的。
當時,姚新名就是最早碰響罐頭盒的那個人,他被我盲目的掃射擊中,救回團部就已經不行了,和班長一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姚新名和大個子是最好的朋友,曾經兩次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大個子的命,有一次甚至還為大個子腹部中槍。所以才有大個子不顧一切的要在黎明時分將我生擒。
大個子最初的那個耳光使我的左耳再也聽不到任何的東西,我的軍旅生涯就這麼結束了。離開部隊時,我帶走了屬於我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撫恤金。
二級解放勛章我放在班長和戰友們的墓碑前,連著用我的撫恤金買的紅塔山煙和茅台酒――那是他們應該得到的。
我只是個準備好了做叛徒、殺死了自己戰友的小丑。
祭奠戰友們的把天,陽光明媚,漫山遍野的墓碑金收眼底,一點陰風也沒有,不悲不戚,只有悲壯。就好像他們的死一樣,一句怨言也沒有。
我沒有忘記去看看遙新名,那個被我的子彈奪去生命的戰士。他永遠笑著長眠在遠離家鄉的公墓裡,在照片裡,他是那樣的英俊和自信。
我再也沒有見過大個子和連長。聽說大個子犧牲在收復老山的戰鬥中,連屍骨也沒有留下,連句話也沒有來得及留下。連長則在戰爭的最後時刻裡(也就是一九八九年)觸雷,他失去了兩條腿和一隻手,那時他已經是營長。他將永遠在醫院或者療養院苟延殘喘的活著,我沒有敢去見他。
又過了幾年,邊境重新開放了,那裡的人們又象一個村子裡的人一樣朝發夕至,他們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情。
我帶著我積攢的幾萬塊錢回到了邊境,做起了所謂的“跨國貿易”。
在越南,我受到象國內對外商投資者一樣的待遇,他們的縣長陪同我吃飯、向我推薦可能的項目。
那裡,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則關於“戰地女神”的故事:一位溫柔美麗的女護士為了滿足垂死傷員最後想喝水的要求,不惜冒死去汲水,結果被敵人的狙擊手槍殺在水池旁邊,為了搶回她聖潔的屍體,一共有十六位英勇的戰士永遠地留在了那個該死的水邊。
我沒有向其他的任何人說起過;我其實就是最初那個槍殺護士的狙擊手,不知道是因為懦弱還是其它的什麼……
有必要交代一句的是:也許我真的和護士是有緣分的,料理我的那個護士最後成為了我的妻子。婚後,她的性情大變,以前的溫柔蕩然無存。
我賺的每一分錢都必須上交給她,她不許我……,還不許我……,更加不許我……
……
如果這算是對我的懲罰的話,我還是要象當年一樣對她說一句話――我活在天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