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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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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古

駱晨是在半夜時分闖到我這兒的。他嗵嗵嗵地打開門,臉色死白死白,嘴脣紫黑。一身古怪的黑綢衣上沾滿樹葉、泥巴的草根,好像是郊遊回來的小孩。他一言不發,坐到沙發上抽煙。我看他連煙也拿不住,不知是傷心呢還是生氣,或者是害怕,手抖動得像已經一百歲。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失戀了,或者是撞著鬼了。他搖搖頭,粗暴地將半支香煙在煙缸裡碾滅,轉身進入我的臥室,從衣櫥裡抱出一條毛毯,在我的書房兼客廳的三人沙發上蒙頭躺下。我看見毛毯像貓一樣在瑟瑟抖動。
  我替他關了燈,剛走出書房,就聽他很快地爬起來,撲一聲將燈開亮了。我笑笑,不再理他,到臥室睡覺。開始我睡得不大踏實,總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又聽到嗚咽聲,還聽到風聲。我想人要睡著可真困難──這個駱晨,他幹什麼呢。
  睡著後我做了一個夢,一群拇指大的小人兒聚在田裡討論如何占領我們這座小城。第二天早晨到單位裡我還在想著這個夢。上午忙忙碌碌的時間過得容易,在食堂裡吃中飯時那個夢又開始折騰我。挨到三點鐘光景,騎車去找西門那個愛講鬼怪故事的賣樹樁的老頭,想讓他圓圓夢。我們這小城裡,似乎誰跟誰都面熟,但這老頭無疑是最出名的人物之一,人人都認識他,曉得他愛講鬼怪故事,還講得很不錯。他好像住在城外一個叫葉村的山村裡,每天下午都到西門老城墻下守樹樁攤。奇怪的是城監大隊、工商所之類也從不找他麻煩。
  老頭不在那兒。我問路邊商店裡的一個小夥子,他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他今天沒來過!"接著又問我:"今天又沒下雨,他怎麼不來?"
  我有點怏怏不樂。歡天喜地的去幹什麼事結果卻乾不成,你難免不痛快。我想,若這老頭從此神秘失蹤,倒也頗具懸念的。當然這種事只在他的故事中發生。
  我掏鑰匙時想起了駱晨。這一天我已徹底忘了他。我想我應該往他單位打個電話,問問他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駱晨在博物館工作。這是一種不大準確的說法。他的單位是博物館,但這單位幾乎沒什麼工作,七八個人,既不搞展覽也不搞收藏,幾間房子裡堆上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如此而已。他去年分配到這兒,每天上班的主要工作是和單位門口商店裡的一個叫晶晶的漂亮女孩聊天,不過都快一年了,他似乎一沒聊膩二沒進展。其餘時間就騎自行車滿城跑。他是我的朋友中最清閒的人。不曉得昨晚他痛苦萬分的傻樣是不是為了晶晶。
  可駱晨還躺在沙發上。他睜著眼睛,臉色陰晴不定,對我的到來似毫無所覺。我說不舒服還是去醫院罷;我又說不必太認真的,一個女孩算什麼,沒有晶晶還有瑩瑩,沒有瑩瑩還有冰冰。他倏的從毛毯裡拿出一張紙給我。紙上寫著五個字加一個感嘆號:請別打擾我!
  這是什麼事呀我想,跑到我家裡,居然讓我別打擾他。但朋友有麻煩,總不能坐視不管。我在轉椅上坐下,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我不曉得你是怎麼了,但人是要有點精神的,不能頹廢。"他手臂一動,又從毛毯裡拿出一張紙:請別打擾我!!
  我哈哈大笑著出去燒晚飯。他在玩什麼遊戲,感嘆號一個接著一個的。
  一連三天,他都躺在沙發上,不吃不喝。我漸漸習慣了他,我反正一個人住,他只是使我無法使用書房而已。但他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況讓我很心煩。我叫來幾個朋友看他,他卻一律不予理睬,好像誰都欠他三百兩銀子似的。我還到博物館外的商店找晶晶,可她不在。因此我只好回去對他說說海灣局勢、興奮劑、謀殺案和日全食之類玩意兒,他倒不再亮出感嘆號,似聽非聽地望著天花板。
  這天下班路上我盤算著怎樣讓駱晨吃點東西。但我發現他不見了。我有些恍惚,像做夢一樣。毛毯還攤在沙發上,說明駱晨確是曾在這兒呆過幾天的。我想他別出事吧,正準備打電話給朋友們打聽他的消息,並動員他們一起去河邊、高樓底下和公園角落尋找遺體之類,他卻悶悶的回來了。
  他臉色暗紅,看樣子出去喝了點酒。一進門又鑽進毛毯睡下了。我也沒跟他打招呼,離開電話到廚房弄吃的。我想我們好像兩個互相仇視的人,又好像一對鬧冷戰的夫妻。
  吃過晚飯,我又坐在轉椅上,駱晨裹著毛毯半躺在沙發上,精神好了一點。我想你畢竟還沒成仙,曉得人是要吃東西的。我想告訴他那個賣樹樁的老頭失蹤的事,但這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正猶豫間,駱晨開口了。他一開口說話倒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千年鐵樹開花了呢。他說:"你去找過晶晶了?"我說:"是啊。"他嘲弄地看看我:"你得到了什麼情報?"我哼了一聲。他怪怪地笑著說:"你以為她是誰?我那麼容易墮入情網?"我想不是這回事麼?你墮不墮入情網與我有什麼關係?弄這麼一副不死不活的鬼模樣,嚇唬人嗎?
  我出去沏了兩杯茶。我可不想對他發火,發火從來不是一件好事情。
  "那個賣樹樁老頭,"我說,"好幾天不見他了,你說他到了哪裡?他出國去了!"
  "出……國?你聽誰說的?"
  "都在這樣說,好像他兒子在國外。"
  駱晨低頭喝茶。隔一會兒,說:"你今天去公安局了?"
  "我去公安局幹什麼?我又沒殺人。"
  "老古──那個賣樹樁的老頭,倒真有個兒子在國外。"他若有所思地說。
  "他給外國人講中國鬼故事去了。"
  "你喜歡他的哪個故事?"
  "這我倒沒想過。他講的故事都差不多,沒什麼最喜歡最不喜歡的。"
  "有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胡大膽的故事?"
  "不就是人遇到鬼麼?"對這類市井人物我全無興趣,也沒聽過幾個他的破故事。
  "我沒跟你說過老古吧?老古──"他忽然有些激動,"他真沒用真是個狗娘養的!"
  駱晨說,老古其實根本不懂樹樁。他與老古的正式交往始於去年9月,認識老古則是在三年前老古剛出現在西門老城墻下的時候。三年前,老古陪妻子去省城就醫,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裡看到別人在賣樹樁,問道:"這草藥治什麼的?"那人大笑,說:"什麼都治,就看買的人怎麼用了。"就這樣他獲得了錯誤的知識,在妻子病愈後回家,上山挖些樹根到城裡來賣。他記得那是些什麼樹根,除了其中一種可以止血外,從沒聽說過這些樹根有醫療價值,但既然別人在賣,當然是有人買,那麼當然有效了。擺了幾天,根本沒人買,他又不懂中醫,只好說笑話招攬生意。老古年紀大了,想弄點錢不容易。
  就在這段時間,駱晨認識了老古。那時他正在家裡過暑假,每天在街上呼朋喚友東逛西蕩的。駱晨告訴老古,他賣的根本不是什麼草藥,而是樹樁。老古說:"是我在賣還是你在賣?我在賣什麼自己不曉得?"
  駱晨笑得直打跌,又花了半天時間向他解釋了樹樁是怎麼回事,該怎麼選擇。老古半信半疑,草草收攤回家了。他好些日子沒來擺攤,等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暑假快結束了。他對駱晨說:"真的是樹樁,我上了個老當。"他說他寫信去問他在國外的兒子了。
  駱晨說,那時他改變了說笑話招徠顧客的方式,開始說這個樹根兒像什麼那個又像什麼之類,還即興編一段故事,漸漸地演變成講鬼故事了。這過程中他還養成了一種怪脾氣,要別人將他的故事當成事實來聽,不然就會不高興。比如他找到一根類似龍頭拐的木棍,非要說是楊老令婆佘太君用的拐杖,討價500百元。別人曉得他的脾氣,假裝完全相信他的瞎說,然後再壓價,10元錢即可成交。你如果表示不相信,就是出50元錢也不會賣給你的。別人買他的東西,其實也不在於他的貨色如何,而是假裝相信他的謊話其實也是一種有趣的遊戲。
  去年9月駱晨畢業分配,發現老古還在幹這行當,就常去看他,慢慢的就混熟了,常去葉村他的家裡,開始是去看他挖掘來的樹樁,後來就去喝喝酒。駱晨說:"你曉得晶晶是誰?她是老古的女兒啊。"
  老古家就他和妻子女兒三個人,據說他兒子在國外已和他們斷絕關係。其實有沒有這麼個兒子,駱晨也不清楚,多半是他即興編出來的。去得多了,駱晨發現老古在村民眼中是個笑話。老古平時又愛說笑話,這在村民看來是雙重笑話,他們把老古和他的笑話當作一個整體了。一般來說,村裡人對城裡來客是相當客氣的,可對駱晨不一樣。開始還有人問他,你怎麼和"他"走到一起了,後來竟將他看成另一個老古。老古酒後曾說,他因為從小父母雙亡,又沒兄弟親戚可以依仗,娶的老婆還是外地來討飯的女人,別人就都看低他。"他們又是些什麼東西?"他醉醺醺地說,"他們?哼!"
  駱晨一到他家,老古的言行就特別誇張,表演話劇似的,不鬧到全村都曉得他家來了城裡貴客決不罷休。起初駱晨以為老古生性就愛咋咋唬唬的,後來才曉得不是,他是想引人注目,想炫耀,他是那種撿到一枚繡花針就當成金箍棒的人,非使得呼呼響不可。可能覺得這樣別人就會看重他一些。其實村裡人都曉得他的伎倆,說:"老古,得寶了麼?"駱晨想,也許老古並不在乎駱晨不駱晨的,只要是別的地方來的客人就行了。
  老古賣的樹樁品質並不好,生意也不鹹不淡的,但這對他來說畢竟也是一項不錯的收入,又沒人與他競爭,而且是"在城裡做生意"。可是有一天老古在葉村東邊的山上遇到一個穿青布長衫的人,告訴他不要再幹這種事了,"你歇在家裡納福吧,"那人說,"再這樣下去你的老命就要沒了。"這人不但服裝奇特,而且他的臉像蒙上一陣霧似的,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他有些害怕了,從此就沒上那座山去過。網際論壇
  "你相信他的話?他講慣了鬼故事,不小心當成真的了。"
  "我知他已弄不清故事和現實了,"駱晨嘆了口氣說,"你曉得我大學畢業的論文是關於乾寶的,對這類故事實在有一種難以擺脫的熱情。我假裝完全相信他的話,還附和他,鼓勵他說這些故事。你想象不出兩個鬼故事愛好者在一起講鬼故事多麼有勁。特別是在深夜,三四個人圍在一起,聽著山上風穿過松林的呼哇聲,汗毛直豎,越怕越想聽,越聽越怕的那種情形,實在是妙不可言。如果晶晶也在,那就更加精彩了──你知道,講鬼故事而沒有女孩子,簡直是浪費。"
  可是老古對鬼故事的迷戀逐漸變成了一種病態,他有時走在村路上,會莫名其妙地對著空氣跟一個已死的人打招呼,說:"三哥,你怎麼在這兒?好久不見了。"然後用恍然大悟的神氣說:"咦,你不是死了嗎?怎麼有空回來?"這樣弄得別人越害怕他就越得意。他的裝神弄鬼為他在葉村已經掃地的名聲更加掃地。不過這是他的專長,就是總是使反了勁,越想受人尊重就越被人作踐。有人當面開玩笑說他長著一對狗眼,因為傳說狗眼能看見鬼;有人說他精神出了毛病,勸晶晶和她媽媽送他去醫院看看。所以駱晨越來越不喜歡到他家裡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別人覺得他可笑,卻不願意被別人當作另一個精神病人。老古沒人跟他說鬼故事,就覺得無聊,覺得生活無趣,常讓晶晶來叫他。晶晶說,她爸爸這幾天發脾氣,摔碗摔凳的。她說,她和她媽媽很怕他出什麼事,總是小心翼翼的。她還說,其實她們母女倆並不歡迎講鬼故事的人去他們家,她來邀請完全是為了父親。他當然也不想去,只在推不掉時才偶爾走一趟。
  因此在前一段時間裡,駱晨在老古家裡扮演著一個十分尷尬可笑的角色,一方面要照顧到老古的情緒,跟他滔滔不絕地講希奇古怪的故事,一方面又非常慚愧地面對被鬼故事擾得不得安寧的晶晶和她媽媽。他在她們眼裡實際上是罪魁禍首,但又是能解一時之困的救星。他是一個受到邀請的不受歡迎者。老古的樹樁卻越來越受歡迎,他對樹樁的欣賞水平也迅速提高,還買來書籍研究。這並不說明事情有明朗的一面,只為葉村提供了一條歇後語:老古看書──狗也學人樣啦。而老古說不定只是為了豐富他的鬼故事罷了。
  駱晨說,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讓人家當作精神病患者又怎麼樣呢,講講鬼故事多有勁啊。只要不去嚇唬別的人,自己幾個娛樂,有什麼不妥?而且他想弄明白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古如此迷戀的究竟是什麼,難道僅僅是鬼麼,難道僅僅是想引人注目麼。他說:"我的毛病是喜歡將事情往複雜裡看。"所以他又開始經常去葉村老古家裡,一邊喝酒,一邊談論他們喜歡的話題。駱晨還說,老古說過一些十分精闢的話,比如:"講鬼故事其實是幾個人互相嚇唬嚇唬。"又如:"這是一種很文氣的嚇唬,像下棋一樣,誰膽兒小誰就失敗逃走,若是扮鬼臉,在人家屋頂上撒沙子,在別人窗口學鬼叫什麼的,武腔腔的,就下流了。"還如:"講鬼故事其實是比賽口舌,誰講得好,誰講得差,一聽就聽出來了──這是要靠真本事的。"老古說,他小時候被人家狠狠嚇過一次,簡直嚇破了苦膽,後來總想著嚇嚇人,這樣他自己的膽子在嚇別人的過程中漸漸嚇大了,不過他為此飽受了別人的痛打。他說:"嚇人畢竟不是件好事情,但很有趣,對不對?"老古的記憶力奇佳,他講的故事從來不會重複,只有一次,他講了個開頭,突然停下來,說:"喲,這事我講過了。你也不提醒一聲。"他講故事的水平也越來越好,繪聲繪色十分傳神。幾天前,他講了胡大膽的故事。網際論壇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不遠處的山影朦朦朧朧,好像隱伏著巨大的陷阱,貓頭鷹凄厲的叫聲從影影綽綽的密林中傳來,使人汗毛直豎。路邊叢林中,不時有東西被驚動,突然發出悉索悉索的響聲,循聲望去,卻什麼也沒有。夜霧發出一股似有似無的硫磺氣息,頗像傳說中點燃鬼燈籠的氣味。
  大祁山是著名的墳場,到了這裡,胡大膽的膽子也大不起來了。他惴惴不安地拐入山下白色的小路,心跳快得無法控制。雲悄悄地散開,月亮透出迷濛的光,遠近的樹木雜物,看上去都像人影。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到草地上,影子周圍會形成一圈亮光,這是使鬼物不敢近身的毫光。胡大膽偷偷看了一眼,頓時心裡發毛──他的影子竟沒有發出毫光。這時他想到用唱歌的方法為自己壯膽,就大聲唱:"想想末真開心,忖忖末笑殺人,老豬巡山,太太平平無妖無精。"剛唱了四句,前面一棵樹突然動了起來,他心裡打了個突,說:"誰?"聲音都變了。
  "我。"那棵樹回答說。
  既然能回答,說明是個人,胡大膽也就不怕了。他說:"你在幹什麼?"
  "我去茶嶴,你呢?"
  "巧了,"胡大膽大聲說,"我也去茶嶴。"有人作伴,他自然很高興,話也就多起來,不再避忌鬼呀什麼的,以顯示他的大膽,"不過這條路只通茶嶴,不去茶嶴才見鬼呢。"他一路走一路說,並開始說一些鬼故事。那人的膽子也蠻大的,有時還插上幾句,兩人熱熱鬧鬧地出了大祁山墳場,胡大膽才暗暗吁了口氣。
  經過一個山嘴,那人問:"這裡有一座墳,你曉得不曉得?"
  "我當然曉得,這座墳是兩個月前做的,裡面葬著誰你曉得吧?"
  "葬著誰?"
  "葬著一個沒有下巴的人。"
  那人像被嚇著了,半天沒有說話。胡大膽正想笑他,只聽他輕輕說,聲音單薄得像一張白紙,如從遠處傳來:
  "你看看我的下巴。"
  駱晨說:
  這是一個經典鬼故事,情節簡單,有氣氛,有起伏,有不動聲色的懸念,有突如其來出人意料的結局。我用這個故事嚇唬了好幾個姑娘,她們都像真的見了鬼似的。網際論壇
  問題出在聽了這個故事已是半夜11點,我告辭回家,老古送我出來時,跟我說了一句話:"你可能不曉得茶嶴在哪吧?就是前面那個村莊。"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罵道:"你這個不得好死的死老頭,搞什麼名堂。"他笑著說:"你的膽子還是不算大啊。"
  我是曉得那個叫茶嶴的村莊的,但故事是故事,我從不將它與現實聯繫在一起,現在他突然說了這句話,故事中的茶嶴與生活中的茶嶴忽然合而為一,變得陰森森的,似乎通往茶嶴的那條路上真有一個陰魂守在那裡,我心裡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騎自行車回來時,一路上都在想著那個沒下巴的人。鬼故事的恐怖刺激並不是在講述的時候,而是在聽過後你突然置身於黑暗寂靜的山野間,微風送來不明所以的聲響,凄凄的夜鳥聲從山裡傳來,還有路邊突然竄出一匹小動物,不知是狗是貓還是什麼。
  這還不算什麼。我快到茶嶴時看見路邊果然有一個人站在那裡。
  我當然不能回頭逃走。有人站在那裡,不是很正常嗎。我心情緊張,眼睛滾熱,慢慢接近,隨時準備棄車逃走。忽然那人發出女人的吃吃的笑聲,頓時舌頭血紅的女吊死鬼、指甲尺把長的女僵屍、狐狸精、白骨精、山魈木魅之類全都出現在眼前,張牙舞爪。我急忙加速,如飛掠過她身邊,這剎那間,她驀地舉起了雙手──我認出了她,是茶嶴的阿娟,那個遠近聞名的女花痴。我這樣狼狽,自然對老古恨得牙癢癢的,想,什麼時候非整整他不可。
  "這真夠倒楣的,是不是?"網際論壇
  "還好呢,如果真遇上吊死鬼,你還有命麼?"我笑道。
  "世上哪來的吊死鬼?"他神色陰郁,"終日嚇人,卻被人嚇得半死,這算什麼?"
  原來這幾天他為這事蒙頭大睡,這也太過份了。我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打著呵欠準備休息。這時,有人敲門。
  晶晶站在門外,背了個大黑皮包,遲疑地問:"駱晨在不在?"
  "在啊,你找人的本事可真不錯。"我把她讓進房子。
  駱晨裹著毛毯滿臉尷尬地迎出來,說:"晶晶,你怎麼來了?"
  "你倒好,躲在這裡,你曉不曉得我爸……"
  "我曉得我曉得。"他慌忙說,"我正要找你,你想把我怎樣就怎樣,我決不皺眉。"
  "我把你怎樣幹什麼?你也太不夠義氣了。我算是看透你了。"
  駱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仰頭喃喃說著什麼,忽然凄涼地笑笑,自言自語地說:"我正要去找你,我正要去找你。"
  "找什麼找,"晶晶氣惱地說,"誰要你找了?"
  見他們鬧彆扭,我不好再呆下去,退到門外,掩上門。駱晨低聲說著,好像在懇求。晶晶說:"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回到臥室看書,這是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是一本可怕的情節小說。那個膽大包天的女家庭教師在樓梯上遇到了男管家的鬼魂。突然我聽見駱晨的失聲叫道:"他到了家裡?"接著他一疊連聲地叫我,像發現了一隻老鼠似的。
  他一見到我,用顫抖的聲音說:"怪事,遇到怪事了。"
  "什麼怪事不怪事的,"晶晶不耐煩地說,"我是給你送那個該死的面具樹樁來的,你不是早就想要麼?我爸爸說送給你做留念。"她從書桌上取過大黑皮包,打開看了看,詫異地說,"啊呀,我忘在家裡了。"她站起來,"以後給你帶來。"
  駱晨攔住她,鄭重其事地說:"別走,你得聽完我的故事,是關於你爸爸的故事,"他的聲音變得很柔和,"你別急,等我講完好嗎?"晶晶猶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他點上煙猛吸幾口,端起杯子喝水,好容易平靜下來,慢慢說:"老鐘,你曉得我這幾天為什麼反常?因為我做了一件使我後悔莫及的事情,我……不可饒恕。"
  那天黃昏,我去葉村時路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路上也沒有什麼人,我想起那個沒下巴的人的故事,這可是個好故事,但得有一個好講手,還得有一種好氣氛,再加上幾個好的聽眾,才能講好這個故事,讓人心裡發毛,又愛又怕的。
  我慢悠悠地穿過茶嶴──茶嶴的路是最讓人討厭的,既沒路燈又沒店鋪,有店鋪就有燈光,多少能看清一段路,曉得這裡是住人的。我穿過茶嶴,沿小路慢慢走。年紀大了,走路也走不快了。想象之中周圍全是鬼,它們來去匆匆的,在歡聲笑語。要是這世界真有鬼,人看不見鬼,鬼看不見人,卻在同一地方你來我往摩肩擦背,那多有趣啊。網際論壇
  故老相傳的那句話,晝不講人夜不講鬼,只對了一半。背後講人是不好的,但講鬼卻不在夜裡,還有什麼味道?白天講鬼,誰都沒感覺,還不如不講。
  要是那個沒下巴的人站在前面等我,我想,那才有意思呢。
  前面果然有一個人,黑黑的,站在路邊一動不動。我說:"阿娟,你又在幹什麼?"我曉得是她,曾碰上過好幾次。她也不容易,黑燈瞎火的,家裡人都不管她,小孩子還要欺侮她,用石頭扔,用髒話罵,做一個瘋子不容易。
  走近她時我忽然想,她是不是與某個鬼魂在約會呢,她站在那裡,說不定在與鬼情人說悄悄話吧。
  她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對我說:"你看看我的下巴。"突然我眼前一亮,出現一張沒有下巴的怪異無比的臉。我心膽俱裂,喉嚨裡咕嚕一聲,身子搖晃著倒了下去,死了。
  駱晨低著頭,用手托住腦袋,說:"那站在路邊的人,是我。"
  "誰是誰?"晶晶問,"這跟我爸爸有什麼關係?"
  "那個被嚇死的人就是你爸爸啊。"他說。
  晶晶的袖子上果然戴著黑紗,她淚流滿面,睜大眼睛極不相信地看著他:"你難道不曉得他心臟有病?"網際論壇
  我早聽出駱晨在用那個阿根廷人寫《刀疤》的方法講他嚇死老古的事情。這小子,闖了多大的禍啊,他被自己闖的禍嚇壞了,到我這兒一睡三天。
  "我用手電筒抵在嘴脣下面,"他抬頭比劃著說,"電筒一開亮就成了那副怪模樣。這是我們住校時常玩的遊戲。我沒想到他那麼經不起嚇,忙了半天也救不醒,他的身子卻漸漸變冷了,我怕得沒地方躲,就騎著車子到處亂鑽,最後不知怎麼的到了老鐘的地方,手忙腳亂地把自行車停在一個什麼單位的車棚裡──我以為這樣做很有道理呢,他們找到了車子也找不到我。那時我已經一片混亂。你們看,我都乾了些什麼啊。"他又低下頭去,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晶晶,我都乾了什麼啊,要殺要剮都由你了。"
  晶晶哭道:"你會遭到報應的,你不得好死。"
  駱晨又抬起頭,小心地問:"你說他最後回到了家裡?是自己回去的麼?"他轉過頭來對我說:"她說他又回到了家裡,讓她帶給我那個面具樹樁……可我從沒說過要那個樹樁啊,我只說他所有的樹樁中這個最好了,確實是最好的,像韋陀似的……可我從沒說……他怎麼可能自己回去呢,他已經死了啊。"
  晶晶只是哭。網際論壇
  "他不是自己回去的對不對?是別人抬他回去的,是認識的人,對不對?"
  晶晶突然站起來。我以為她要揍扁這小子,但她拖著黑皮包一陣風似的出去了。我們驚愕地看著黑黑的門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駱晨先反應過來,掀開毛毯,從沙發上跳起來,但他只穿了內衣,就一連聲催促我:"你快去看看,別出事了。"
  我急忙追出去。外面很黑,我磕磕絆絆地衝到樓下。有幾個人在黑暗中過往,但沒有晶晶。我跑到大路口,大路上冷冷清清的,也沒有她的人影。她好像一出門就消失在空氣中了。這小姑娘,聽到這種破事情,可不知該怎樣對付。我做了個深呼吸,慢慢往回走,心想還是叫上駱晨一起去晶晶的宿舍,陪她度過這個亂七八糟的夜晚。網際論壇
  在宿舍樓的樓梯下面,忽然傳來嘁嘁促促的聲音。我細看時,嚇了一跳,一個黑影站了起來,並說:"我的自行車鏈條卡住了。"
  是晶晶。她其實還在樓下。
  我蹲下去幫她擺弄自行車。車鏈已經脫出,卡在殼子裡,黑燈瞎火的,一時也修不好。我說:"你先騎我的車去,明天我修好了再來交換行不?"
  就在這時,半聲慘叫。樓上傳來半聲慘叫。我和晶晶都渾身一震,在黑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言不發,急急衝上去。
  駱晨裹在毛毯裡,半躺在沙發上,面朝著窗口,是一副極度恐懼的神情。我們都轉頭去看窗外,晶晶短促地啊了一聲,突然抱住我,渾身發抖。
  窗台上放著一個面目猙獰的人頭。
  我心裡發毛,走過去看,發現是一個染了顏色的樹樁,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神態獰惡,好像才從地獄裡出來,形象倒十分逼真,拿到大城市裡可能可以賣個大價錢。我拎起樹樁說:"別怕晶晶,這只是一塊木頭。"
  "我曉得是樹樁,"晶晶顫抖著說,"是我爸爸的,我……我上班來時忘了帶上,它怎麼它怎麼它怎麼會在這裡?"
  "它怎麼會在這裡!"我心裡突然涌上一股怒火,叫嚷著猛搖駱晨的肩膀,"你說啊,它怎麼,它!"
  駱晨應手滑下沙發,已死得像一堆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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