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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花露露(單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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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花露露(單飛雪)

楚天馳不得不承認,這個從尼泊爾高山來的花露露把他搞得心神不寧,
他的急性子一遇到什麼都慢慢來的她,不只完全沒轍,連罵也無力;
就算開口趕她、罵她、說她討厭,她還是一副笑嘻嘻,說喜歡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怪怪的女生,恍若什麼事都無法困擾她、令她不悅;
她笑容純靜得教他揪心;她撫觸柔軟得教他想在那舒服裏安心睡下;
在她身上,他似乎尋回了那早已遺失的溫柔、忘了那堅硬如石的防備。
每多察覺一分因她而來的改變,他的心就更慌更怕了,想要又不敢要……
花露露第一眼看見粗獷兇悍的楚天馳時,
雖然他說話粗野,對她兇惡,還一副不歡迎她的態度,
她卻一點都不討厭這個男人,相反地還很喜歡他。
喜歡他看起來像決定了什麼,就一定堅持到底;
喜歡他的剛烈的氣息,完全不同於自己的柔軟。
他像石頭似的頑固封閉,不經意地流洩出孤獨的氣息,
有關他的一切,都讓她深深好奇、深受吸引……
她想撫觸柔軟他緊繃的身體,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給他……


第一章


  八月,臺北市區的十字街頭,黃昏時,人車爭道,喧鬧擁擠。

  砰——

  一聲巨響,一輛機車超車不當,擦撞公車,騎士飛出去,重摔在地。煞車聲尖叫聲四起,一會兒,群眾圍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蹲下做心肺復蘇,有人看熱鬧……

  「嘖嘖嘖,可憐啊,穿制服呢,還是學生。」心肺復蘇狂做一陣,大叔趴著聽少年心口,沒心跳了。「唉,沒救了。」一命嗚呼,到仙山報到去。

  一名婦女掩面啜泣。「他還這麼年輕啊……」

  「騎太快了,真不愛惜生命,好像還未成年。」一位阿桑說。

  少年的卡其制服染滿鮮血,眾人搖頭哀歎之際,突然——

  「讓開!」某個粗啞的嗓音大吼。

  頓時,人群被沖散開來,有人尖叫,有人驚呼,有人不慎摔倒,被某個力大的傢伙粗野地兩三下全掃到邊邊去。

  「噯呦喂,推什麼推,我先來的欸!」沒禮貌!歐巴桑氣呼呼揉著被撞疼的腰,事故發生時她跑得夠快,占到看熱鬧的好位置,誰那麼沒禮貌,把她撞出「熱區」。一回頭要罵,待看清來人,她呆住,不敢罵了。看上去,那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這男人,年約三十,渾身帶一股強悍氣勢,身形高大,強健結實,短髮濃黑紊亂,像是從沒有好好梳理,隨興中又流露出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戴著墨鏡,上嘴唇布一點青髭,有種落拓男人味。右肩膀搭個軍用背包,雙手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是陳舊的軍用墨綠外套,合身藍牛仔褲,襯托著長腿健碩的肌肉線條,腳下一雙歷經滄桑的軍靴……

  這男人很怪,不像臺北人,倒像在叢林打仗的軍人。身形和表情都在訴說著,他不能惹,他是蠻橫的壞傢伙。還有,感覺得出,他脾氣不好,蹙緊的眉頭,顯示出他的不耐。

  「滾一邊去!」楚天馳對掃開的人群罵。「光是看人就會活了?滾開!」

  叱退眾人後,楚天馳將背包一擲,蹲下,摘落墨鏡,露出眼睛,眼色銳利如鷹。他微眯著眼,審視少年狀況,接著褪下手套,扔一邊地上。他一手捉住少年左腕,另一手圈起食指,以第二指節,往少年掌根上三指幅處,用力抵入……

  沒親眼目睹,難相信世上有奇跡。一個已往生的少年,被男人這一弄,身體彈一下,猝然睜眼,大喘特喘,活回來了。

  眾人驚呼——

  「活了欸?!」

  「怎麼可能!」

  「明明沒心跳了啊?」

  少年呆望救命恩人,神色恍惚,不知剛死過一回。

  楚天馳冷睇少年。「你幾歲?無照對不對?!」身子微傾,瞪著少年眼睛,口氣緩慢,卻透著威嚴。「是不是活得無聊,想快點去投胎?下次想死,自己選根電線桿撞,不要白癡到跟公車撞,妨礙交通,浪費我的時間。」

  少年還是一臉恍惚。

  楚天馳拍拍他的臉。「我說的,聽懂沒?」

  大概是被他的威嚴嚇住了,少年很乖地點點頭。

  楚天馳拾回墨鏡戴上,撿回手套,拎起背包往肩膀一甩。戴上手套,他嘀咕著:「這麼笨,救了也是白救,混蛋一個。」轉身,看見黑壓壓的人們擋住去路。

  所有人的目光全透著驚奇崇拜,對他大感敬佩,急著打探他的身分——

  「你是醫生嗎?」

  「你剛剛是不是給他點穴?」

  「太厲害了啊,你一定是什麼大師對不對?」本來想罵他的歐巴桑,這會兒硬擠回男人身邊,熱情地圈住他手臂。「啊我是想問你,我右腳常痛,是哪裡有問題啊?你這麼厲害,順便幫我看一下好不好?」

  「屁股大。」楚天馳冷笑,藏在墨鏡後的眼,仿佛閃著冷光。

  「嗄?」她沒聽清楚。

  楚天馳緩緩冷冷,重複一次。「屁股太大,所以腳痛,懂嗎?」補一記冷笑。「白癡。」

  白癡?屁股大?歐巴桑呆住,顫抖,面孔脹紅,淚洶湧。他……他怎麼這麼傷人?「啊——」歐巴桑又亂叫了,再一次,她被推出熱區。

  這回,是眾人齊力推開屁股大的歐巴桑,因為忙著想問他的身分——

  「你是不是有在哪裡看診?還是哪間中醫診所上班?我孫子常拉肚子一吃冷的就……」

  「你是不是那種會點穴的經絡師?請問我坐骨神經常會……」

  「你願不願意出診?我媽大姨的姑姑的老公常便秘,因為大不出來已經得了嚴重的憂鬱症,拜託你能不能……」

  大家爭先恐後發問,想讓大師看看所遭遇的疑難雜症。但是大師不愧是大師,不動如山,大家熱情半天,他呢,手一揮一掃——

  「讓開。」楚天馳隔開人們,穿越人群,跨上路前的重型機車,軍用鋼盔戴上,油門一催,驀地消失無影無蹤,只揚起一陣煙塵。

  大師走了?大家唏噓不已,尤其是婆婆媽媽們。

  「能把死人變成活的,那男人真的是人嗎?」一名上班女郎,摀心呢喃。

  另一位阿嬸捧著泛紅臉龐,暈陶陶地說:「說不定,我們看到的是神喔,這是神跡喔……」

  大家眯眼,一齊點頭。是有這可能,畢竟神無所不在,神要出手是不會有鋪陳的,神的奇跡更是無梗可循,神是……

  一個虛弱聲音,將他們拉回現實世界——

  「可……可不可以幫我催……催一下救護車?我好痛……」可憐重傷少年,大家都忘了他雖活回來,但傷口還在大失血……


                                                            ***    ***    ***



  他們悠哉悠哉下圍棋,品嘗阿裡山高山茶,音響播放印度帶回來的西塔琴樂,古怪琴音(嫋嫋)叫,擱地上的電磁爐熱呼呼,老茶壺噴白煙,茶水滾沸,滿室茶香。還有,一根香煙,正火紅地夾在佈滿老人斑的指間,煙圈冉冉飄……飄……飄……

  「咳、咳!」六十歲的花明月咳嗽,揮開煙圈,對著臥在茶壺對面地上的老男人說:「年紀一大把,該戒煙了吧。」

  六十八歲的巴南,看起來活脫脫是個糟老頭,灰發亂翹,灰長衫淩亂,邊抽煙,身子邊抖啊抖。「小師妹啊,我一快樂就想抽煙,一想到要跟你回尼泊爾養老就高興得不得了。如果你現在答應當我老婆,我立刻戒煙……」

  「那你還是繼續抽吧。」花明月呵呵笑,一手支著臉,一手下棋。她也斜臥在地,這對老人,逍遙對奕,活像神仙。

  日光在木地板搖曳,喝茶下棋正逍遙,忽一道黑影掠過他們之間,同時,巴南指間的香煙消失……

  「呃、」事情發生太快,巴南夾煙的手勢還呆在半空中。「我的煙……」

  「這裏禁煙。」

  楚天馳彈熄香煙,丟進垃圾桶,接著手勢俐落地脫去外套,扔上衣架,然後,雙手盤胸,瞪著躺在地上的兩位老人,又看看茶壺棋盤和點心,臉一沉,不爽了。

  「你們會不會太過分?」

  「我們怎麼了?」巴南不解。

  「不過是下下棋,喝喝茶,吃吃點心,不算過分吧?」花明月很納悶。

  楚天馳深呼吸,指向被兩老排擠到牆邊邊的病人們。「這麼多病人,你們躺在這裏下圍棋?!」

  確實,很過分,也很荒謬。

  一群掛號看診的病人,很無辜地縮在牆邊邊,他們被迫一大早看兩個老人,目中無人地躺在地上,打情罵俏,下棋喝茶。他們被迫欣賞有足足一小時了,直到楚天馳仗義執言,拯救他們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怪病人們全驚恐地縮在牆邊邊,不敢靠近兩位老人,目睹這麼自在的老年人,他們還是第一回。

  這是天馳經絡理療診所,楚天馳是遠近馳名的經絡師。每天早上八點,就有人來排隊看診。巴南是楚天馳的師父,已經退休,只負責發號碼牌,靠徒弟養,閑得很。

  「喂!我的明月師妹在,你這樣跟我說話,有沒有把師父看在眼裏?」被徒弟罵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這裏很難看。」

  「難看?嘖嘖嘖,這你就淺了,是你的眼睛有分別,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講經。」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對,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沒辦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師妹約會我們的,你的不爽不要影響到我的爽OK?」

  「愛躺隨便你,但是不准吸煙。」

  「做徒弟的,怎麼可以命令師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煙,點燃。「偏要吸,怎樣?怎樣?!我是你師父。」

  不怎樣,師父最大,誰教當初學功夫是上過香的。楚天馳沒轍,只好撂狠話:「得肺癌別叫我照顧。」

  「誰希罕你顧!」巴南吼他。

  「一號進來!」楚天馳吼病人,大步走進診間,砰,關門。

  「哼哼哼,拿我沒轍吧。」巴南硬要在師妹面前耍威風。

  「你這個徒弟,每回見到,好像脾氣又更壞了些,但病人還是很多。」

  「讓你看笑話了,唉,我收錯徒弟了……虧我還把畢生絕學傳給他,連整脊這麼艱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這麼多,應該是有兩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幾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師在已故中醫師高弘門下,學經絡穴道理療。花明月後來迷上瑜伽靜心,放棄經絡,自創靜心按摩。師父氣得將她逐出師門,爾後因某些原因,遠離臺灣,定居尼泊爾。輾轉一段時日,花明月偶爾回臺灣短暫居留,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爾生了一個女兒。沒人知道她和誰有過韻事,花明月也從來不提,每次她都獨自回台,也從不把女兒帶在身旁。

  巴南心疼師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傷。但每年見面,她都開開心心,活得神采飛揚。巴南這才發現,受情傷的是自己。所謂情傷,還得當事人感覺受傷了才算。像明月,懷孕生子,沒男人依靠,還活得很開心,哪有什麼傷害在?礙於師父的感受,在師父生前,巴南只能偷偷和師妹聯繫。其實,他不在乎經絡理療跟靜心按摩哪個好,對他來說,只要能常見到師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決定跟師妹回尼泊爾,要在那裏定居。師妹也答應了,戀情修得正果,巴南開心極了。

  臨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聽聽看,那臭小子很變態。」巴南指了指診間。

  花明月豎耳聽,哦,哈哈笑。師兄的好徒兒,是在治病還是在殺人?

  診間傳來男人呻吟:「輕點,輕點啊,我這個穴道很痛啊!」

  楚天馳懶洋洋問:「輕一點?這樣嗎?」

  「槓——」呻吟變怒吼。

  看樣子,楚天馳非但沒輕一點,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這樣,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個!」

  「你怎麼罵人?我是你老主顧欸,哇槓~~」

  「好,下一位!」懶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顧,楚天馳趕他走。換九十公斤的大嬸進去,一進去馬上被轟。「又是你,我懶得看你,叫你減肥你給我吃更胖了,回去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師先別罵我啊,我七天沒上大號,拜託幫我……」

  「趴下,別動,笨蛋,我叫你別動!」

  一陣沉默,然後……

  巴南和明月還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診間,對裏邊的靜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慘叫。接著,龐然大物沖出診間,往廁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終於有~~感~~覺~~了……」

  楚天馳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個瘦弱慘白的少年,他顫抖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進去診間,立刻被楚天馳罵——

  「又是你,葉嘉明你又熬夜上網對不對!睛明穴都凸出來了,那麼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慘叫。

  嗯,就這樣,這就是天馳診所平日裏的狀態。病人慘號不絕,楚天馳是辱駡不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為楚天馳是虐待狂,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隊等著給他修理。

  花明月聽得興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藥嗎?」

  「今天還算好了,上次他把一個病人踢出診間,差點被人家告傷害。人家說醫者父母心,視病如親,這些話對裏面那個混蛋來說全是屁。那混球沒耐性沒愛心,我愧對我師父啊,教出這麼沒醫德的經絡師。」

  「別這麼想,病人這麼捧場,可見是有幫助到他們,你徒弟很厲害。」

  「我就希望他脾氣改一改,那樣再配上我傳給他的技術,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牆上時鐘。「你女兒剛剛不是打電話來說已經到巷口了,怎麼還沒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個小時?是不是迷路?」就一條直巷,是怎麼迷路的?

  花明月一點都不擔心。「晚一個小時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時間,我們在那邊是不看時間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門口嗎?」她指向巴南身後。

  巴南回身,看見少女就站在玄關,也不知那樣站多久,都不吭聲。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紋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繪棉布包,正看著他們,雙眼黑露露,清靈剔透,非常純淨。

  巴南震驚。「妳就是花露露?來多久了?怎麼不出聲?」

  花露露軟綿綿地說:「因為你們在講話,所以等你們講完再說話啊。」她也不急著插嘴,就靜靜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禮貌,你快進來,歡迎啊。」

  花明月跟女兒介紹:「這個就是媽常跟你說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過來,寬版紫色燈籠褲,鬆軟軟沿路拖進來,雙足蹬著鑲塑膠寶石的涼鞋,反射著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點泥巴,仿佛剛剛才流浪回來。

  注意到女兒腳上的泥巴,花明月問:「溜去哪了,剛剛不是已經到巷口了?」

  「有只貓對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後面的公園去了。」

  「哦,然後呢?」

  「然後發現花園池塘的魚超大只,所以看了一會兒。」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來了一隻大烏龜,爬上石頭曬太陽,伸長脖子,看著遠方,還翹高一隻後腳,實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後呢?」

  「看到那只大烏龜,我忽然想到了……啊……你們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我就來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兒,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們都這樣聊天的?我服了你們,住在尼泊爾就會變成這樣嗎?這種對話放在臺北,還滿白癡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雙手合掌,低頭躬身,對南叔做個祝福手勢,以尼泊爾話招呼:「NaMaSiDe……南叔好,你以後要跟我們去尼泊爾對吧?那裏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沒有剛認識陌生人的尷尬或防備,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對望,散發慵懶恬靜的氣質。他覺得好像看見了一朵來自深山裏的花,甚至聞到真實的芬芳。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為她很放鬆,不像都市人緊張兮兮,雖然第一次見面,雖然第一次來臺北,她渾身卻流露著對他對這陌生環境全然的信任。這一種近乎孩童般絕對的信任,令她從頭到腳,綻放奇異的光輝……這種完全敞開來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愛的明月師妹生的女兒,這麼獨特,這麼美好。

  「好,好極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師妹跟別人生的女兒,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動得要命。

  看他這麼喜歡,花明月笑著說:「當然好,是我的女兒嘛。」

  巴南點點頭,回頭,對診間喊:「裏邊那個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師父有貴賓,要先看診!」

  兩秒後,楚天馳從診間吼出來:「他媽的貴賓進來!」

  哇!花露露瞪大眼,從沒聽人用這麼粗暴的口氣講話。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嚇著我女兒了。」

  巴南忙安撫花露露。「別怕,那個人講『他媽的』,等於是我們在說的『你好』。或是你剛剛說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妳。」

  不知師父正忙著安撫花露露,楚天馳又怒衝衝吼一句:「貴賓,每個都你貴賓,馬的!」

  「那麼,『馬的』在那傢伙口中又是什麼意思啊?」花明月問巴南,揶揄他。

  巴南趕緊又跟花露露解釋:「他大概以為你是騎馬來的。」

  說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頭,不敢進去診間。管裏面那個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就是感覺得到——

  「他不歡迎我。」花露露長年住高山,直覺比常人更敏銳。

  巴南說:「別在意,他誰也不歡迎。」

  「隨便嘍,乖女兒,你自己決定要不要進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託你進去吧,南叔跟你保證,裏面那個人不會咬人的,有句話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你剛剛聽見了,他叫得很大聲,所以是不會咬人的。」

  這比喻有點奇怪喔。

  花露露忽閉眼,雙手交握,抵在下巴,靜默著。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你在幹麼?」巴南問。

  「噓,我女兒在祈禱。」花明月噓他。

  「祈……禱?!」想祈禱就祈禱,尼泊爾流行這個嗎?

  祈禱完,花露露睜開眼。「我祈禱他平靜點,裏面那個人很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飆淚。「對,他很暴躁,光靠祈禱的話,你至少要祈禱一百年……」



                                                        ***    ***    ***



  診間裏,楚天馳面色陰鬱,坐在桌前,他長腳跨在桌上,嘴叼著筆,雙手枕在腦後,很不耐煩地,候著師父的貴賓。馬的,最討厭插隊的貴賓,什麼鬼東西。

  「NaMaSiDe……」一聲軟綿綿問候。

  貴賓來了,一來就用他聽不懂的話打招呼。看見貴賓,楚天馳嘴裏的筆掉到地上,滾了三圈。

  能教三十歲的楚天馳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嚇了一跳。大臺北,哪冒出來的異國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從印度來的。小個頭,蓬卷的長髮,紫色無肩上衫,不規則V領口鑲一圈金色花紋。同色燈籠褲,雙腳鑲了寶石的夾腳涼鞋閃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滄桑,她則擁有著城市人少見的單純眼色。

  「你是貴賓?」他問。粗魯的師父,怎會認識這麼清靈的少女?見鬼了!不是在給他搞老少戀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長相粗獷的男人,覺得好有趣。他外表強悍,但乍見到她時的驚詫表情,有點滑稽。原本聽到他粗野的嗓音,還怕怕的,見面了,直覺卻不討厭他。他眼色剛正,感覺得出是個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從眼睛去看他,這男人容貌凶,氣質強悍,身體高大又強壯……好像應該要怕他。可是,從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說,他是好人,她的心,滿喜歡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誠,真誠到像會發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馳暗暗驚訝,那笑容太純美,即使他脾氣壞,容易不耐煩,但一看到會發光的笑容,還真有點承受不住,臉色不知怎麼擺,只好低頭,清清喉嚨,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裡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來,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來看病,就很緊張,身體硬繃繃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鬆地身體微側,軟靠著椅背,頭也歪歪貼著椅背上沿,懶洋洋地癱坐著,假如她身體再偏斜一些,簡直就像睡覺去了。

  這……這什麼態度?

  他好錯愕,想他可是遠近馳名的楚大師,這小病人怎麼回事?坐得這麼懶散隨便?!如果她忽然從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馳想著,這個貴賓,該不會腦神經有問題?比方說低能?智障?或……再問她一次:「我剛剛問你——你、哪、裏、不、舒、服?」

  說不定真是低能兒。楚天馳看她仰望天花板,認真思量,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還沒回答。

  楚天馳失去耐性地說:「連自己哪裡不舒服都不知道嗎?」莫非是腦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憐,理解力這麼差。他開始把她當小孩講話,用簡單的語法和她溝通。「沒關係,我幫你檢查喔,聽好,等一下我會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說,懂嗎?」

  「痛痛?」

  「嗯,痛痛……就說,懂不懂?」

  「好~~」

  他差點回「乖」。唉,可憐,長這麼可愛,竟然是低能兒。

  楚天馳起身,繞過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謂穴道,只要有氣阻或瘀血,或是對應的臟器出問題,輕按就很痛,不通則痛,通則不痛。

  為了找她身體的病症,楚天馳先朝她背部脊椎兩側的膀胱經上指壓穴道,又朝她頭部穴位指壓,按壓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側身,懶靠椅背,貓似地乖乖讓他按,一臉舒服,一團軟綿綿,什麼痛感都沒有,他像在按一團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驚訝,身體這麼軟,穴道都不痛?怎麼回事?不可能!

  這是執業以來,頭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慘嚎不絕的診間,此刻不思議的靜悄悄,只聽她緩慢沉穩的呼息。

  「都不痛嗎?」沒半個穴道堵住,沒一條經絡卡瘀?

  「唔……」她的回應軟綿綿,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終於有反應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麼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來是肺臟出問題。

  「好~~舒~~服~~」

  人家還沒講完咧,楚天馳手一松,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說好舒服?而且,還打個大呵欠,大咧咧伸展雙臂,給他一臉滿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師瞪著她。「真的不痛?別故意忍,懂嗎?痛痛要講啊!」說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無辜瞧著他,不像說謊。

  「至少覺得有點酸吧?酸你懂嗎?」

  「酸?」

  「嗯。」楚天馳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經痛到麻痺,所以沒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問題點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時候會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馳從她頸後風池穴刮到大杼穴,沒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積痛點的肩井穴,沒有痧。他火了,不可能,這傢伙神仙嗎?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講,想讓她聽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媽媽講,腦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經絡師,叫媽媽帶你去醫院,找腦科醫生檢查。懂不懂?」

  這貴賓竟捧住頭,望著他說:「我知道啊,我不只身體很健康,我腦袋也沒病呢!」說著,抓了抓蓬鬆如雲的長髮,慢吞吞地講道:「跟你說喔,我從頭到腳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馳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經絡師幹麼?」講話矛盾,邏輯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聲大喝,楚天馳被驚到連退兩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滾了八圈。

  這個低能少女突然將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涼鞋,赤著雙足,張臂,朝空中劃大弧,大吸口氣,再閉目吐氣,慢慢沉臂,似在氣沉丹田,像準備打太極,然後,緩緩睜開眼,對楚大師說——

  「好了,你可以去診療床躺下了。」

  「我什麼?」

  「我要幫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從尼泊爾來救你。」

  「什麼?誰說我有病的?」楚天馳糊塗了。

  「南叔說的……他說你有病,我媽就叫我來幫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聲,把他驚得快爆血管。

  她蹲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佈:「嗯,我感覺我現在的氣很充足,能量也很飽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你……你……瘋子……師父?師父!」

  楚大師震嚇過度,沖出去找師父了。

  可憐的楚大師,從沒想過,會有那一天,逃出診間,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嚇倒他的,還是一位——

  花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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