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輝是個老實透了的人,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呆。這點,不用什麼證明,看他那張臉就行了。這樣的人被分配進廠裡的資料庫工作,天天整理整理文件,撣撣灰什麼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不管別人怎麼看這次邵輝的工作調動,邵輝自己心裡早已是一潭死水,波瀾不興了。當年一起分進第三軋鋼廠來的大學生,入黨的,提乾的,成技術骨乾的……就算最不濟的,也結婚成家抱孩子去了,反正個個混得都比他好。他呢,一進單位,就在鉗工組實習了五年,弄得到最後,工人們都記不起他是個大學生了,見面直喊他綽號“阿Jar”。
這次被人從描圖室踢出來,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懶得去知道,反正在哪裡乾都是一樣,再說,現在連他自己都覺得,資料庫這個工作挺適合自己的。
這天早上,人事科的老王領他去了檔案科,檔案科長老章是個黑瘦的老頭,小眼睛時不時的直冒精光,那臉卻又笑得十分和藹。邵輝直覺這個人不好打交道。介紹過後,老章又吩咐新來的大學生嵐嵐帶邵輝去資料庫。那是辦公大樓後面的一排平房,緊靠著苗圃。原先管資料庫的董阿姨退休了,那一大串鑰匙,還有一套舊桌椅,一堆爛卡片,就統統留給了新主人。
每天的工作不多,邵輝有大量的時間需要打發。無聊時他就去檔案庫裡溜達一圈。
這倉庫的墻很厚,上面斑斑駁駁的,不知是什麼年代造的。庫房一間連著一間,一共四間,每間都象教室那麼大。最外面的這一間也是邵輝平時待的地方,桌椅熱水瓶等都放在這兒,從這裡到最裡面的一間要經過三道門。平時,門都掩著,但不鎖。因為房間太深,從最裡面的那間房間裡朝外喊,外面的人不注意的話根本聽不見。每間庫房裡都排列著高高的文件架,上面放著廠裡各個時期的檔案,最裡面的那間裡,放的都是些早過了保存期的舊檔案,從來無人問津,還有兩個很突兀地放在角落裡的碩大的皮箱,破舊不堪,還奇怪地鎖著,邵輝沒有鑰匙。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去,邵輝本可以這樣一直過到退休的,但是,偏偏這一天,出了樁怪事。
邵輝整理完東西,照例正要下班回職工宿舍,檔案科的老章神色緊張地跑來,“小邵,我問你,檔案庫最裡面的那兩個舊箱子,你沒有開過吧?”
“沒開過。”
“你肯定?”
“當然肯定,我沒事開它幹嘛?”
“好。沒開就好。記住,千萬不要去碰那兩個箱子,裡面有十分重要的機密文件,任何人都不準打開。記住,千萬別碰……”
“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一定不碰它。”
邵輝心想,什麼機密文件,騙誰呀。
人人都說邵輝老實,但沒有人知道邵輝的另一面……,第二天一大早,邵輝趁著沒人,偷偷地將上面的那隻箱子撬開了一條縫。
……
裡面只有一堆髒兮兮的舊衣服,上面有些微微泛黑的污跡,散髮出一股濃重的霉味。
天上掛著一彎明月,熱乎乎的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邵輝坐起身,發現黑漆漆的寢室裡只剩了他一個人,另外幾個人的床空著,大門洞開。他趿上雙拖鞋,迷迷糊糊地出門沿著走廊向另一頭走過去。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拖鞋的啪嗒聲,兩邊的門一扇接著一扇好象沒有盡頭……他並不覺得奇怪自己怎麼來到了檔案庫裡,這個地方是他熟悉的,但不知為什麼,此刻他又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
是因為這燈光不對,平時的燈光不是這樣的,但平時的燈光是怎樣的呢?又想不起來了。
一個人埋頭從他身邊經過,手裡托了件東西,象是個盤子。邵輝想喊住他,張了張口,卻沒叫出聲。那人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推開第二道門,進去了。
這裡是怎麼了?邵輝心想。隨後就推門跟了進去。
第二間房。
這裡象是一個聖誕晚會的現場,天花板上掛著明亮的大吊燈,四周懸著閃閃發光的紙條,剪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墻角裡還放著兩棵小樹,樹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小裝飾品。圍著房間一圈,擺著兩排椅子,有幾個男的和幾個女的三三兩兩地坐在椅子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臉,中間有一對男女在跳舞,但是聽不見音樂聲。四周圍人影綽綽,不斷的有人走來走去,卻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燈光也沒有一絲的熱氣。
邵輝慢慢踱到第三道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第三間房。
房間裡沒有燈,四周點著蠟燭,裡面空盪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那種寂靜讓人直發怵。
這裡擺著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鋪著雪白的台布,桌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精美的碗碟,裡面盛著各式各樣的菜肴,酒被放在考究的銀器裡,高腳玻璃杯整整齊齊排成一排,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
第四間房。
邵輝剛推開第四道門,就迎面而來一股冷風,他看見一張臉。那是一張多麼恐怖的,扭曲的臉啊。邵輝用盡全力,掙扎著大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怎麼回事,哥們兒?”
邵輝睜開眼,看到同寢室的萬國強正看著自己,手裡拿著飯票和飯碗。
“一個人躺這兒做什麼夢呢?再不去打晚飯可就晚了。”
邵輝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發軟。他定了定神,掙起身,拿上飯碗跟萬國強一起去食堂。一路上怏怏的不快。
一個星期來,邵輝反覆地一次又一次做著這同樣的一個夢。這夢好象一個鬼魅似的死死纏著他,使他身心交瘁。
“小兄弟,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啊?”
邵輝放下碗筷,抬起頭,原來是一個食堂裡掃地打雜的老太婆。臉黑黑,身體胖胖的,以前一直看到她在食堂裡忙來忙去,從來也沒有和她打過招呼。
“來。你轉過身來,對。朝阿姨看。”老太婆開始仔細打量邵輝的臉。“小兄弟,你別怪阿姨多嘴,我覺得你這不象是病,你最近別是碰到過什麼事吧?”
邵輝猶豫了,不知該不該把心裡的疑團去向一個陌生人說。萬國強也好奇地湊過來看邵輝的臉。
“怎麼了,我看他挺好的,他一直就這樣兒啊。”
“哦。”老太婆盯了邵輝一眼,轉身走了。
“她叫封阿姨,你別理她,她這人神神叨叨的大白天也能見著鬼……人家說她以前發過精神病。”
天上掛著一彎明月,熱乎乎的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邵輝坐起身,發現黑漆漆的寢室裡只剩了他一個人,另外幾個人的床空著,大門洞開。他趿上雙拖鞋,迷迷糊糊地出門沿著走廊向另一頭走過去……
邵輝莫名其妙發起高燒來,他開始感到一種他無法抵禦的危險正向他逼來。
他決定將這個奇怪的夢,以及自己不能確定是否有聯繫的那兩隻箱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萬國強。萬國強聽後,愣了半天,最後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
晚飯後,他又回來了。
“我去找了封阿姨,她聽我說了你的事情後,答應去幫你看看。”
“是嗎。怎麼個看法?”
“後天,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十一點鐘,一起去你的資料庫。”
“早一點不行嗎?”
“封阿姨說只能是這個時辰。”
星期六晚上十一點,邵輝領著萬國強和封阿姨,穿過寂靜無人的辦公樓,來到了檔案庫。邵輝取出鑰匙,打開門鎖,隨著劃破寂靜的嘎的一聲,門被推開,三人走了進去。
“從現在開始,你們誰都不能再說話。”封阿姨說,“不管看到甚麼,只許看,不許發出聲音,記住了?”
“記住了。”
封阿姨從包裡取出三柱香,點燃。“好。現在關燈。”
燈被關掉了,庫房裡頓時一片漆黑,不過藉著從小窗口射進來的月光,可以看見三點香火上升騰起了裊裊的輕煙,漸漸彌漫了整個屋子。
屋子裡靜下來,再也沒有人說話。
這樣大家悶坐了很久。
封阿姨突然站了起來,邵輝和萬國強也跟著站起來,邵輝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封阿姨要開始了。
只見封阿姨從包裡取出個鏡子,一手拿著鏡子,另一手又去包裡摸了把東西,然後她將鏡子湊到月光下,藉著月光反射出的光柱,原先黑漆漆看不見的墻壁被微微照亮了一塊。
“嘩”,封阿姨將另一隻手裡的東西撒向那塊被照亮的地方,邵輝聽聲音覺得那是一把米。
墻上那塊被月光照亮的地方突然呈現出一種光,邵輝差點叫出聲來,這光他太熟悉了,就是在夢裡見到的那種。
……
進入第二間房。
封阿姨繼續用鏡子,將窗口射進來的月光反射向四周,同時不斷地將米撒出去,夢中的景象就一一幻現出來。天花板上通明的大吊燈,墻角裡掛滿裝飾的小樹,還有排成一排的椅子……。這些幻像在停留片刻後,便隨著煙霧的消散而消釋了。
奇怪,在邵輝的夢裡,這裡有人跳舞,還有人坐著,有人走來走去,現在這些人都不見了。
進入第三間房。
還是那張大桌子,鋪著雪白的桌布,但是上面的菜象是被誰不小心打翻了,菜汁濺得到處都是,一個本來在墻角的燭台也翻倒在地板上。
現在,封阿姨站在了第四扇門口。
邵輝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知道,真正的謎底就在這扇門的背後。
“嗵”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月光照見之處,米撒了過去。邵輝一看,遍地都是鮮血和滾動的人頭,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哇地叫了出來,撒腿就往外跑。centurys網際論壇
跑出倉庫,跑過空地,穿過空盪蕩的辦公樓,一直跑到亮著燈有人值班的廠區車間裡,他那雙飛奔的腳才放慢了速度。
突然,他覺得背後的衣服被誰拽住了。“啊!”他大叫一聲,驚出一身冷汗,回頭一看,卻是萬國強,兩個人都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看見了嗎?”
“看見了……都是血……還有死人頭……”
“我們怎麼辦?”
“不知道。”
……
“封阿姨呢?”
“沒看見啊。大概還在倉庫裡吧?”
一提到倉庫,兩人不由又想起剛才見到的情景,就誰都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漸漸平靜下來,不能把封阿姨一個人留在倉庫裡啊。於是他們開始沿著跑出來的路再慢慢走回去。一路上不免許多風聲鶴唳,走到能遠遠看見檔案庫大門的地方,就再也挪不動半步,只好站在那裡遠遠望著黑幽幽的門洞。
……
又過了很久,封阿姨才從裡面走出來,一臉的平靜,並且還順手帶上了倉庫的門。
封阿姨和倉庫裡的鬼魂談了話。
以下便是封阿姨後來告訴他們的,關於這倉庫的故事。
現在的第三軋鋼廠,解放前叫民生鍛造廠,是個有三千多人的大廠。
管理這廠的老闆是十六個結拜兄弟,但其實,這十六個人真正的背景是青紅幫的一個堂口。centurys網際論壇
日本人占領期間,這家廠被勒令生產軍用品。日本人還派出了一個排的兵力,進駐在廠裡,當時的指揮部就設在現在的檔案庫。
日本人在廠裡驕橫跋扈,無惡不作。常常隨意打罵工人,克扣工資,還任意挪用工廠的資金,糟蹋廠裡的設備。這十六兄弟看在眼裡,恨在心裡,但此時人在槍口下,他們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能奈何。
十六兄弟中的老八,後來秘密入了共產黨。他在廠裡開展工作,把工人組織起來,給他們講抗日救國的道理。
這事讓日本人聞到了風聲。他們早就想除掉十六兄弟這塊絆腳石,於是,他們想了個惡毒的計謀。
他們派人去請十六兄弟,說是為了感謝他們的一貫幫助,特地邀請他們參加設在指揮部裡的宴會,大家一起聯歡。為了能熱鬧,還特地叫了一些日本歌伎來吹拉彈唱。
十六兄弟哪能想到日本人的毒計,他們都毫無戒備地來了。
宴會進行到一半,日本人突然變臉,拔出刀子,將十六兄弟趕進最裡面的那間房間,可憐那十六個人,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勒令脫去了外衣跪在地上,一個一個地被砍下了頭顱。他們被殺時的慘叫,哀求,都被其他房間裡的音樂聲,歡笑聲淹沒。此時,門外看熱鬧的工人們,還以為他們正和日本人一起玩得正歡呢。centurys網際論壇
到了深夜,宴會散了。工人們遠遠看見“十六兄弟”從房子裡出來,和日本人握手道別,然後每人乘上輛黃包車,走了。
第二天,消息傳來,十六兄弟全部失蹤。
那次邵輝撬開箱子,看見的一堆舊衣服,就是十六兄弟被害時穿的血衣,那上面泛黑的污漬就是當年鮮紅的血跡。
封阿姨結束了她的敘述,邵輝和萬國強似乎還沉浸在這離奇的故事裡。
“邵輝還會有事嗎?”萬國強問。
“這十六兄弟的冤魂久久不肯散去,就是因為他們突然死去沒人知道,他們一定要找人去給他們家人報信,讓他們知道他們已經在這裡被害了。我答應他們,把他們的事傳揚出去,讓他們在世的親人們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們也就答應不再糾纏邵輝了。”
邵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總算擺脫了噩夢。
突然,他又想到一個疑問,檔案科長老章為什麼讓我不要去碰那兩個箱子,難道他……。
想到老章那張臉,邵輝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想起來了,那張臉就是出現在他夢中的,第四道門裡的那張恐怖的,扭曲的臉。
……
人人都說邵輝老實,但沒有人知道邵輝的另一面……,第二天一大早,邵輝趁著沒人,偷偷地又將下面的那隻箱子撬開了一條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