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內已經有兩幅當代的名作被盜。其中就有美國那位拼貼大師的作品《碎片第4號》。我曾在這幅巨型的畫作前佇足良久。灰色和深紅的線條如裂痕一般,似乎要從墻壁中迸裂開來。真正的震撼之作。我在隨後的很多個夢境中都無比清晰地領悟了它那纏繞複雜的紋路。
只要我能把這幅畫掛在我的客廳之中,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有一次我對石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我總覺得在其中隱含著一種不安的衝動,石在仔細地看過了畫作之後說,也許它並不適合居室的環境。
也許……
失竊的畫作有一幅很快就被追回,大概是竊賊留下的蛛絲馬跡過於明顯。可那幅《碎片第4號》則沒有任何線索。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策劃好的拼貼派的主題展,而那位大師的作品又是拼貼派的代表,更加上本次巡迴展中他的作品只此一件,所以它所空出的展位始終沒有別的畫作來填補,空白的墻壁反而增加了這件得而復失的作品的神秘感。
我和石也參與了策劃過程,自然不願意看到我們醞釀已久的計劃就如此被擱淺。那天下午我們約好一起到WaKou去,想商議一個補救的辦法。不過真的很難。還不知道美國方面是否已經知道了情況。
這時畫廊的老闆牧走過來。他無須掩飾內心的焦慮。還好及時找回了一幅,否則這次真的不知該如何收場,他神情黯然地說道。我們還想把展覽繼續下去,石說,或者找一幅什麼別的先頂替一下?
牧望著空空的墻壁,嘆息道,少了《碎片》,還算得上是拼貼派的巡迴展嗎?……
晚上我們在那家熟悉的咖啡館碰面。牧很晚才過來,他坐下來的時候面色多少有些蒼白。
——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和你們說……
——是關於那幅畫的事情?
——是的,因為我覺得你們不會相信我所說的這一切真的發生過……
——?
——這太離奇了……
時間是兩周前,那時展覽剛剛開始。因為拼貼派的作品國內介紹還不多,再加上這次參展的多是抽象晦澀之作,所以畫廊裡沒有什麼參觀者。我和石在學院裡還各有事情,就留下牧一個人和幾個記者,評論家在那裡。雖然參觀者稀少,但牧還是很興奮,因為從評論家的角度看,這次策劃無疑是極其成功的。而且經過我們的精心地布置,展廳顯得幽深而詭秘。特別是那幅《碎片》被放在一個頗為注目的位置,給整個展覽平添了幾分壯觀的感覺。
大約6點左右,記者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廳裡又恢復了平日的安靜。牧照例要所有的展廳都巡視一遍,看有沒有異常的情況。本來有工作人員可以做這些的,但他更喜歡自己做,特別今天他想再回味一下畫廊裡充溢著的濃烈的藝術的氛圍。
這時他看到在《碎片》前面正站著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她無比專注地欣賞著這幅傑作。看到這樣的景象牧是很感動的,如果不是時間已晚,要關門的話,他是不會去打擾她的。很明顯她已經全然融入了畫作的意境之中。
小姐,對不起,牧猶豫了良久終於對著那個背影說道。
那白衣的女子竟然沒有任何反應。牧注意到她的長髮優雅地垂落在肩頭。
牧又說了一遍。這次她才慢慢地轉過身,平靜地注視著他。那是一雙讓人難忘的眼睛。牧一時難以用言語來形容那種特異的神情。那不是一般的超然而澄澈,這種眼神讓牧覺得迷醉而又疏遠。她仿佛並不是在注視著你的眼睛,而是直接面對著你的心靈。牧在那一刻開始覺得有些不安。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正擾動著他本來平靜的內心。
他忘記瞭望著這雙眼睛有多久,是一分鐘還是一個世紀,只是記得那個女子微微笑了一下,就朝門口走去。依然是那般優雅的步履。
晚上牧自然難以入睡,記者,畫作,攝像機充斥著他的大腦。他坐起來,喝了一口水。夜很濃,月亮完全沉沒在漫卷的烏雲之中。漸漸那雙眼睛又浮現在牧的眼前。它們不斷地和以往的記憶混合起來,讓他在迷濛之中又昏沉睡去。
這次他回到了童年的家鄉。所有的人都圍攏在巨大的篝火旁邊,用低沉的聲音吟唱著什麼。這是一年一度的向主神獻祭的儀式。聽似單調但其實蘊涵著豐富的節奏變化的手鼓不斷地把人們已經麻醉的神經推向迷幻的邊緣。一個全身黑衣的老者走上祭壇。
這時兩個壯漢拉著一頭強壯的公牛走進場中,那頭牛死命地頑抗著,發出駭人的巨吼。又有一個系著黑色圍裙的涂著面孔的漢子闖進來,用一把木棒用力向牛頭上砸去。頓時飛濺而出的血噴射在背後的白色的幕布之上。深深的裂痕……
牧驚醒。
那複雜纏繞的痕跡正清晰地呈現於他的腦際。他下意識地坐起來,披了衣服,拿著電筒走下樓梯。
在電筒的昏暗的光亮中《碎片》上的那些線條更顯得詭秘而生動。牧的耳畔似乎還隱隱回響著祭祀的鼓聲。他呆立著,盯著這幅畫。是你,一個聲音響起。牧轉過臉,看到晚上值班的保衛正站在旁邊。這麼晚你還沒睡?保衛問。沒什麼,太興奮了,牧擠出一個笑容。
第二天牧又在那幅畫作之前見到了白衣的女子。不過這次他並未想要打擾這位專注的欣賞者,他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似乎在等待著那雙眼睛再次向他透射過來另一個世界的光線。
這次那女子也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她轉過身,還是那般平靜的望著他,不過目光中帶上了些許柔和的色彩。牧顯然是被某種東西打動了。他走上去,說,小姐,可以邀你喝一杯嗎……
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對面,微垂著頭。鄰近的一張桌子旁正坐著兩個畫家,這時都向牧投來關注的目光,因為他們很少見到他和異性約會。牧是那種喜歡獨處的人。
——你真的喜歡那幅畫,《碎片》?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很喜歡,……它讓我想起往事……
——恕我冒昧,你以前經歷過什麼事情嗎?……
——我經歷過死亡……
他愕然。她說她經歷過死亡。可有誰能象穿越雲霧一般穿越生死的界限嗎?……
——我不太懂……
——我曾經為一個人斷送了性命……
——你是說……
——是的,為了一個我深愛的人。
——這麼說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
這時那女子笑了,說,你真會開玩笑,如果我不在這個世界,那麼你不也一樣?牧望瞭望手中的杯子,裡面的咖啡已經涼了許久。他現在也漸漸有了一種從體內滋生的寒意。
那女子分明坐在他對面。這會是夢?……
不過即使是夢又如何?……
那夜牧在夢中又見到了那優雅的步履。他見到她正從那幅畫作前經過。回眸的瞬間,世界仿佛靜止。
警鈴大作。牧驚醒。這次是真的。他快步往樓下走去。
迎面正遇見保衛。那保衛手裡還握著電筒,不過已經說不出話來。怎麼了?牧覺得心裡一沉。
那幅畫已然不見。
當然在畫的周圍是安置了最先進的防盜設備的,不過也早已被切斷,可見竊賊手段之高超。牧望著眼前空盪蕩的墻壁說不出一句話,幾天來各種紛繁的夢境一時涌入他的腦海……祭祀的鼓聲……濺射的牛血的痕跡……白衣女子漂浮在畫作之前的背影……幽眇的面容……
你說的都是真的?石這時問道。我想他開始懷疑牧經過了這麼大的打擊,脆弱的神經是否已經崩潰。他真的能把夢境和現實區分開來?那個神秘的女子是誰?會不會是他在迷濛中的想象呢?……
憑我們對牧的了解,他應該是那種很冷靜的人,不過誰經歷過目前這種異變都會多少有些無措的,我想。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憐憫起呆坐在對面的牧。
牧這時飲盡了杯中的啤酒,說,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會還坐在這裡。
為什麼?我覺得古怪,這兩件事似乎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你相信嗎?有些時候虛幻比現實還要真實,牧最後說道。
又是幾天在焦灼中度過。警方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很明顯他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美國方面也派來了幾名專家,不過他們倒還客氣,因為本來所有的防盜設備都是他們提供的。面對這樣的突發事件,他們也顯得無可奈何。很難想象如此先進的防衛怎會被輕易的瓦解。
保衛也是沒有多少責任的。我不能始終守著它,他說,還有別的畫呢。事實上,他整夜都在巡視,可就在他離開這幅畫的間歇,大概也就是五分鐘左右,它就不翼而飛了。誰能歸罪於他呢。
展覽被迫終止。一時間記者和批評家都無影無蹤。牧有種人去樓空的感覺。
第二天,又一件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原來掛畫的位置,墻上出現了細微的裂痕。起初牧和其他人並沒在意,也許是那幅畫的重量導致墻體開裂。可接著幾天那些裂痕越來越明顯,而且正不斷地向四外蔓延。牧開始覺得異常。
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也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異。說實話,那就是象原來的《碎片》的構圖被活生生地移到了這面墻上。不知情的人肯定會把這也當作一件藝術品,或許是“墻雕”之類的吧。
不過這個時候誰也沒心思開玩笑。接連的奇事早已讓人不知所措。我在盤算著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還是僅僅只是個開始?
那麼你這座建築的設計原來是不是有問題?石問。我不懂,牧沮喪地答道,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沒跟我說起過這些,或許是這房子確實年久失修了吧。又是一陣嘆息。
我聽說這裡以前是青樓一樣的地方,後來被改建成畫廊對不對?石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當然,這件事我是親耳從牧的口裡聽到的。可這說明不了什麼,尤其是為什麼偏偏是掛畫的這面墻才出現這樣的情況呢?我又仔細地查看了一下裂痕,真的很古怪的是,那些裂痕似乎沒有再向別的墻上蔓延的趨勢。
石打電話找來了幾個搞建築的朋友。他們都覺得奇怪,因為從結構上說,這面墻恰恰應該是最堅固的。除非有外力,否則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其中一個人做出了結論。
外力?
我下意識地敲了一下墻壁。居然傳來空洞的回聲。所有的人的目光一時都匯聚到這面墻上……
等到推土機停在畫廊外面的時候,我再次問牧是否真的要打開這堵墻,因為這樣的大規模的施工很有可能使整個建築立足不穩,甚至發生坍塌。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的勸告。
對於他,這堵墻或許正是生死之間的界限。他想證明什麼,我們都很清楚。而此刻我的心裡也充滿了不安和焦慮。
石做了個手勢,巨大的鐵爪向這堵墻上猛烈地砸去。在牧的腦中,或許正浮現著祭祀的場景……那漢子高舉著木棒正向牛的頭上揮去……
散落的磚石。出人意料的是,從破開的洞口中射出了微弱的光亮。
除了牧,所有的人都呆立在原地。我本來是想說些什麼的,可他幾乎是衝進那光亮中去的。
那裡面是一件很狹窄的房間,陰暗而又潮濕。從格局和擺設來看,無疑是一個女子的閨房。不過因為多年沒有人住,所有的物件上都矇著厚灰。
我們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牧走到那張卷著簾子的木床旁邊。被子已經掀開了一半。從被褥上的壓痕來判斷,這裡似乎最近還有人睡過。牧這時在床前停住。我走過去。床上和別的地方一樣,也均勻地罩著很厚的一層灰塵。那麼就是說……
床旁邊是一個很精緻的梳妝檯。幾把梳子。而一件衣服也被隨便地擺在了台子的一角——那正是一件如絲如雪般的白色的衣服。
隨著牧的視線,我們注意到了在積滿灰塵的鏡子上竟有一個用手指劃出的字:惠……
我和石對視了片刻。他的嘴角正掛著一絲很難察覺的苦笑。
一陣風撩起了那件白衣的下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