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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語(連載中)

方伊伊道:「不怕被人認出,可見是外地來,那他們搶劫之後,一定會退回巢穴。僕人不敢與他們鬥,就是因為怕強盜撤退時會順便殺了自己。現在圍牆外,屋頂上,一定還有他們的人,準備來接應的;但是他們卻看不到房簷下面。你快挑個後窗,順著屋簷爬出去,悄悄告訴還在外面僕人們:快騎上馬,帶上武器,埋伏在三、五里之外。賊於四更必撤退,因為若不撤走,天一亮,他們就回不了賊窩。若他們徹離,必定強迫押著長工,這樣旁人才不敢動。只要沒有人阻擋或攔截,他們撒出一、二里地必定會釋放長工,因為不放人,他們怕長工會看到撤離路徑和賊窩。等他們一旦放回長工,趕快叫人揹回來,另外的人要一個接一個,成直線路徑,悄悄跟在賊後,相隔務必半里,他們如果返回來搏鬥,就趕快回來,他們停步,你們也停步,他們前進,你們也跟在後面,慢慢前進。他們再返回來打,你們還是跑回來,他們如果又停下來張望,你們也停下來,躲在一旁,不要被他們發現。他們一定還會再往前走,你們仍然跟著走。這樣反覆幾下,他們就不會再返回追趕,而是全力逃亡,如此,必可得知他們賊窩。」

    婢女問道:「如果他們逃走呢?」方伊伊道:「他們不會馬上逃,會留在原地,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補充體力,再則,他們也會害怕,所以一定是先避風頭。」


    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心中有的都是同一念頭:「她從哪學來這個方法?」林天來尤其驚訝,即便是抓盜賊老手,也不一定知曉這個策略,方伊伊一個女子,從何得知?

    婢女道:「我這就出發,請三位在這井底躲一下。」說完迅速直奔。林天來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委屈大師了。」攙扶八無下井。八無道:「大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豈在乎一時榮辱?」順著繩梯,緩緩爬下。

    三人在井底不到一時辰,井緣有人探頭道:「方丈大師,林大人,甯守廉持援過慢,恕罪則個,快請上來。」

    原來婢女依照方伊伊所言,將盜賊小窩記熟位置,適逢甯守廉返回,急速報官,官府聽聞別縣盜賊偷到本縣退休太守家裡,孰可忍孰不可忍,傾巢而出,精銳盡出,一網打盡,眾人額手稱慶。

    一見甯守廉,林天來與八無二人皆詫異:「竟然如此年輕!」本以為退休太守,年紀必大,但甯守廉看來比林天來還年輕。八無先前在破廟聽林天來言及甯守廉傳奇故事,此時親見本人,更覺不可思議。

    八無經此一翻折騰,好不容易恢復的一成功力又耗盡,只得重新打坐,方伊伊攙扶八無到西廂房後,親自在廚房燒水,細心服侍八無,以報武當大殿捨命解救之恩。

    甯守廉摒去家僕,帶林天來到大廳,道:「林大人,我昨日接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密函,希望我一定要與他會面,事出緊急,未料盜匪來劫,幸大人智勇雙全,無案不破,保全我身家。」林天來心道:「是方伊伊出的主意,我當時確實是慌了方寸,什麼計策也想不出。但還是不提也罷,免生事端。再者,包海山找他何事?此間情事,應不單純。」微微一笑,道:「前輩過謙了,鼠輩橫行,目無王法,我忝為朝廷命官,實在汗顏,先行謝過。」頓了一頓,又道:「卻不知包海山有何急事,讓前輩奔波掛懷?」

    甯守廉道:「包海山給我的信上說,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請我送到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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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語一出,林天來輕噫一聲,充了驚訝。隨即恢復鎮定,因為他很清楚,官府和鏢局之間往往極為熟稔,就官府而言,鏢局走江湖,五湖四海,各路人馬,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官府若須案情線報,鏢局當然樂於提供;以鏢局而論,平日護鏢,人面須廣,黑白兩道,面面俱到,逢年過節送禮官府,打點鋪路一路暢通。

    林天來道:「後來呢?是否見到了包海山?又是什麼重要東西要送少林?」


    甯守廉緩緩搖頭,道:「信上約我速至明淨寺旁的渡口,我火速趕到,見一船甫離岸。急問寺裡住持,得知那船上面載客幾乎全是書生,是要去聽人講學的。我等了一天一夜,不見包海山,忽有人來報,寒舍被山賊闖入,我才匆匆回來。」

    林天來默默點頭,心想:「包海山身懷少林至寶,莫非有何不測?需要寫信求援?他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既然寫信,必定守諾。卻不知發生何事,讓甯守廉白跑一趟?看來包海山與甯守廉極為熟識,否則不可能請託協助,該不該問明他們的關係?」

    甯守廉端凝林天來良久,緩緩的道:「大人狹義心腸,智勇兼備,實為我朝之福。我有一言相勸,不知該不該說?只怕冒犯,尚祈見諒。」林天來見甯守廉如此謙卑,大吃一驚,道:「前輩說哪裡話,昨晚我在破廟,說前輩捕賊傳奇,判案如神,連少林住持八無方丈都感佩服。前輩教誨,在下洗耳恭聽。」甯守廉停頓良久,似是極難啟齒,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是在其他縣做官,有一位縣令,我非常恨他,他也知道這點,深怕被我整,就設了一個圈套:他派了一位妓女,透過介紹在我身邊侍奉我,那些日子,你便是叫我作皇帝,我也不作。妓女深得我寵愛,一天夜裡,趁我熟睡,偷走官印,跳牆逃走,到縣令領賞。天亮後我發現妓女不見,一陣悵然,發現官印被盜,只剩空盒。震怒,驚惶,沒有官印無法辦公,心知是縣令暗中搞的鬼,但不能聲張,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自請退職。」

    林天來相當訝異,實在想不通為何甯守廉會忽然自述往事。但此時暗暗著急,因一路追查寶物,似是一步近一步,卻又像愈追愈遠,一步遠一步。當下不及多想,只問道:「你覺得包海山為何失信?」

    甯守廉面色凝重,皺眉道:「我推測包海山還在明淨寺。」林天來道:「請問其故。」甯守廉道:「江湖走鏢,首重信諾。包海山白手起家,將海山鏢局經營有聲有色,人人稱讚,他決非爽約之人,此其一。那明淨寺,我總感覺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尤其那位住持,福遠禪師,依我多年辦案直覺,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好像似曾相識,又說不上在哪見過;好像是好好和尚,骨子裡又有一股古怪,此其二。去少林寺一定會經過明淨寺,包海山是否長途奔波,過於勞累,借宿寺中,被人發現身懷至寶,因而遭到不測,下落不明,此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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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只是希望早點啟程,解開謎團,輕聲道:「多謝了!」隨即到內堂見八無,他正在臥榻上打坐,方伊伊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頤,若有所思。林天來猛然想起:「明淨寺,福遠禪師,啊!是了,當日我中毒後,韓業與八無說起一帖神醫的妙手軼事,八無就曾提過這位福遠禪師,他被無緣無故的罄聲所擾,神醫解決了他的困擾。」

    待八無練功告一段落,林天來將甯守廉的一番話告知八無。八無未多細想,即道:「福遠是我舊識,我深知他個性,絕無可能出手奪取本寺之寶。」林天來緩緩點頭,皺眉道:「包海山是否又拿回達摩武功秘笈?如果沒有,到底在誰手上?金老闆說在武當掌門手裡,武當小道士卻說掌門去了海山谷,我想不懂這其中差錯。」


    八無沉吟良久,道:「如今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前往明淨寺,說不定可以趕上包海山,親自問個明白。」他想早一刻找回寶物,免得又有無辜之人受連累。

    林天來道:「對!就是趕快見到他,解開一切謎團。」語氣甚是振奮。

    翌日清晨,林天來三人辭別甯守廉,即刻趕路。八無經一晚調息,功力又恢復兩成,林天來與方伊伊皆安心不少。

    三人又趕了一段路,已近明淨寺,在樹下稍坐,休息喝水。忽一大冠鷲凌空而過,破空長嘶。林天來道:「我小時候曾做一夢,夢見一隻大鳥。紫色為主的羽毛五彩成文,斑斕蕤,在自己頭上盤旋,又飛到自己的庭院前,久久不肯離去。睡醒後,我把這夢告訴了祖父。祖父說,這是吉祥之兆。鳳凰之類有五種,赤色羽毛的,是文章鳳;青色羽毛的,叫鸞鳥;黃色羽毛的,就是鵷鶵;白色羽毛的,是鴻鴣;而紫色羽毛的則叫做鸑鷟,是鳳凰的輔佐,這就應著你該是皇帝的佐臣。」

  八無道:「結果你當了太守,與夢境預言相去不遠。」三人相視而笑,一掃近日憂勞。

    來到明淨寺,方伊伊見大殿燭照香燻,表情一變,莊嚴肅穆。林天來與八無與她一路相伴,從未見過她臉上有此神色,不禁一怔。只見方伊伊拿起棒槌,若有所思,輕輕敲了木魚一下,隨即輕聲道:「我想在大殿一個人靜一靜。」林天來道:「也好。」 八無看方伊伊表情,認為她大概是受到大殿莊嚴肅穆氣氛所感召,心中甚喜。

    林天來與八無走出大殿,過碎石小徑,來到一間空廂房,裡面只有一小木櫃,一紫檀木小方桌,桌上有一罄。

    明淨寺住持福遠緩緩走進,雙手合十,臉色安詳,道:「佳客遠來,幸之何如!」林天來也雙手合十還禮,八無笑道:「師兄近來可好?」他年紀比福遠還大十歲,但因皆為佛門弟子,自然以師兄師弟相稱。

    福遠笑而不答,卻道:「師兄想知道包海山去向,是嗎?」林天來與八無對望一眼,心中一驚:「這麼直接!開門見山,實在少見。」八無道:「請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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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遠似乎沒聽見,道:「難得高人駕臨蔽寺,我有一手功夫,想請兩位指點一下。」林天來正想說,煩請先告知包海山去向,八無輕抓他衣袖,對福遠笑道:「久未見師兄神技,今日正要大開眼界,一飽眼福。」福遠從木櫃裡取出一劍,走到中庭,舞了起來。

    但見他姿態挺拔,走勢如飛,左旋轉,右抽劈,登時白光閃閃,寒氣森森,猛然間,將寶劍上拋,直扔到幾十丈高,看不見的霎端之中,落下來時,宛如雷電下劈,勢不可檔。福遠站立不動,一手伸出,手握劍鞘。寶劍落下,準確落在劍鞘之中。八無和林天來,都覺得那寶劍似乎是刺入自己心中一樣,無不感到戰慄萬分。福遠完舞劍,突然激情迸發,轉身在牆上揮毫作畫,落筆處似劍勢賺舞,毫無滯阻停留,片刻之後,牆上出現無數神仙魔魅,一個個生龍活虎,躍然欲出,形象幾乎撲面而來。就在這時,一陣冷風颯然而來,林天來不覺打了個徹骨寒顫,再看那畫,亦幻亦真,這畫乃是天下奇觀,福遠一生作畫無數最得意的就犧這一幅了。


    八無撫掌笑道:「師兄真是奇僧!奇僧!」

    林天來極度震驚,道:「這……這……」福遠笑道:「這與你所練的玄天十九劍,看來一模一樣,是嗎?」林天來過度訝異,無法言語。

    福遠轉問八無道:「大師,這可是少林寺達摩親創,不傳外人的鎮寺之寶,玄天十九劍?」八無淡淡一笑,道:「不是,不過招式極像。其間細微差異,只有本門武功練到最高深的尊者,方有能力辨認。而且只有劍招,沒有心法,所以有益健身,不能傷人,如果遇到稍具內力的習武之人,還硬要使出此劍招的話,手上之劍三兩下就被震斷了。」

    林天來滿臉疑惑,福遠道:「此劍招是我曾祖父所傳,林大人,他與令曾祖父是舊識。」林天來「啊」的一聲,此事他完全不知。

    福遠道:「據我曾祖父說法,他們是跟一位老者所學,至於為何而教,因何而遇,我也不知。兩位老人家學的都只是劍招,而且,這也不是少林玄天十九劍。我細細推測,傳劍老者無意間看了少林尊者練劍,偷學一式,但又沒學全,不過雖不全,也很像,有個八、九成模樣。」

    林天來啞然失笑,豁然開朗,原來為了追求曾祖父與自己之所以會「玄天十九劍」之謎,最終結果竟是「所使劍招是贗品」。細想這一路走來,雖陰錯陽差,但契而不捨,少林珍寶線索就在眼前,一切辛苦都值得。於是溫言道:「可否告知包海山是否經過貴寺?」

    福遠道:「包海山總鏢頭剛走不久,他一臉疲憊,形色匆匆,所以我料定你們一定是為了他而來。」三人回到房內,福遠把劍收回木櫃,望著紫檀桌上的罄,此罄經由祈一帖鑿了幾下,破壞罄的圓周,讓罄不再與大鐘鼓聲產生音律共鳴,解決了福遠的困擾。八無看著罄,不禁微微一笑。福遠雙手捧起罄,對林天來道:「林大人,你可知這罄曾經困擾過我,有個故事……」

    此時方伊伊走進,望著罄,望著福遠,兩人一怔,呆立不動,互看對方。

    福遠忽見方伊伊,大吃一驚,手上罄掉落。八無反應絕快,如果要用腳接住罄,不使罄直接落地,那是易如反掌。但他不願以腳碰罄,罄為法器,代表佛之法身,用腳接罄,太過不敬。於是右手凌空一提,那罄微微向上一寸;氣凝丹田,左手又一提,那罄又微微向上三寸,如此左右手反覆空抓三次,竟將罄「提」了上來,八無捧著,輕輕放桌上。

    這手內功已是少林武學最高境界,林天來和福遠大聲喝采,佩服無已,林天來道:「大師,這內功真是獨步天下,無人可及啊!」福遠道:「少林內功,天下第一!」八無謙謝了兩句,對福遠道:「師兄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過中庭,又走一小段路,來到樹下,八無柔聲道:「師兄,我覺察到你的神情變化。似乎有什麼人或事,忽然勾起了你的什麼回憶,讓你心裡頗不平靜,似乎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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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遠沒想到到八無竟注意到白己神色的變化,驚道:「師兄真是細心之人!」既然已被窺破,福遠也就不想隱瞞,道:「此事說來話長,且聽我說。」

    「我年輕時可以說是個公子哥兒,常常邀集豪門子弟一起尋花問柳,作狎邪之遊,膽子特大,敢做違法之事,也敢結交那些俠客義士或亡命之徒。我們在京城中到處探訪美貌多才的妓女,一旦打聽到,便幾個人結夥去那妓院,就像蒼蠅聞到羶的羊肉一般,非得把那妓女弄到手不可。

    「當時蕙蘭宮裡出了個著名人物,名叫可人,她年紀輕輕,人如其名,貌美可人,巧言善笑,歌舞絕倫,不少貴公子為了結識她,弄得破產負債。那時候,我有的是錢,我的一班朋友,也很富有。於是,可人被我們幾個包來了,一連幾天,只是陪我們飲酒作樂,不再陪別人。

    「這一天,鴇母劉四媽跟我說,可人快要生日了,總得熱熱鬧鬧吧。我聽了這話,便和同伴商量,大家分頭去買了很多珍貴禮品,總值恐怕有數百兩。可人生日那天,我們便帶著禮物到蕙蘭宮去祝賀一番,擺開酒席歡聚痛飲。可是偏偏就在這一天出了事。傍晚時分,我讓劉四媽關門落鎖,準備痛痛快快玩上一個通宵。可是沒多久,就有人在外敲門,又急又響。起初我們不理他,後來愈敲愈響。劉四媽沉不住氣了,想去開,是我堅決不許。

    「突然,大門竟被猛力衝開了,呼啦啦闖進來幾十個人,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為首的是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貴重的紫貂皮大衣,指著劉四媽的鼻子大罵。這個少年不是旁人,就是殿前太尉魏忠義的義子。那時,魏忠義在皇上面前是何等的紅人,他兒子倚仗權勢,哪裡將我們放在眼中。聽他的意思是要攆走我們,讓他在這尋歡作樂。可人和劉四媽起初哭著求情,請他改日再來,那時一定竭誠服侍,今日嘛,總有個先來後到的次序,兩邊客人她們都是不敢怠慢的。

    「誰知魏忠義的義子根本不講理,喝令手下轟人。我的那些朋友平時看起來厲害得很,此刻一個個成了軟腳蝦,只想一走了之。這倒更激起了我的怒氣,我想,老子橫行京城這些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當年的我,年輕氣盛,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又仗著自己身上有幾百斤的力氣,拳腳功夫也來得,便趁著眾人尚未退走之時,跳出來衝到魏忠義的義子面前,手指幾乎觸他額頭,痛斥他狗仗人勢,叫他快滾。

    「我本想嚇唬嚇唬這個黃毛小子,誰知他竟先下手為強,一馬鞭抽在我臉上,這還得了,這一下非動手不可了。我一個箭步竄上去,奪下他的馬鞭,然後兜頭幾拳,就把那不中用的小子打得趴下了。於是,開始一場混戰,不要說瓷器細物,就是桌椅門窗全都砸了個稀巴爛。打了一陣,魏忠義帶來的兵丁圍起來要抓我這個為首的,我也知道禍闖大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打倒兩個人,一溜煙奪門而走。

    「跑出來才想起,往哪兒去才安全呢?情急之下,有人告訴我田老闆急公好義,正直無私,所以我決定投奔他。田老闆果然是條好漢,聽我說了情況,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到他家內院,就在他住的屋子旁找了間空房把我安置下來。

    「魏忠義的義子挨了打,凶犯在逃,京城巡補受命追補風聲很繫。魏忠義的個性,趕盡殺絕,田老闆擔心時候長了,終會畢露,便為我辦了行裝,讓我趁夜離去,換個地方躲藏。臨行他還給我好幾錠白銀。

    「魏忠義個性兇殘,抓不到我,一氣之下濫捕濫殺,冤獄無數。我不願連累無辜,所以我出家。這些年過去了,我年輕的事再也無人知曉。可是,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我覺得很慚愧,又勾起了很多回憶,心情難以平靜。」

    八無聽到「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不禁啊的一聲,隨即默然,一時無語,頗覺悵然。

    福遠道:「包海山求助本寺,借住一宿。我見他衣服骯髒,頭髮散亂,很是驚訝。堂堂海山鏢局總標頭,怎麼完全沒有意氣風發,反而連日奔波,一臉疲憊?我也不便多問,供他食物清
水,他匆匆離開,就是往少林寺去。」   

    八無雙掌合十,微微一笑,隨即回到廂房,見林天來與方伊伊,道:「包海山剛走,我們即刻趕路。」

天色已晚,三人客棧休息,八無一路茹素,林天來與方伊伊也隨之吃些素菜,用過晚齋,正要休息,一女子走進客棧,立刻吸引眾人目光。這是客棧此晚第二次有女子一瞬間吸引全客棧目光。林天來一見,是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兒,包離春。他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疑:「我們找包海山,卻是他女兒來了。」

    包離春孤身趕路,長路孤寂,一見林天來,也是一喜,叫道:「林大人!」但神情隨即轉黯然,道:「日前接獲爹爹飛鴿傳書緊急通知,要我立即到明淨寺與他會合,他信上還說,事關重大,要我一人來。我……我其實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畢竟他年紀大了,體力耐力大不如前,這些年來,他總是盡心盡力護鏢,常常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箇中苦味,旁人難知,但我是他女兒,都看在眼裡,有時想勸,知他脾氣,怕他生氣;如果真勸,以他個性,改也不易,實在叫人好生為難,又很擔心。」

    林天來正要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忽然隔壁桌傳來聲音:「店小二,我不是告訴過你,準備一人份的碗筷與飯菜就好,你為何每次總是準備雙份呢?」說話的青年相貌斯文,是一名書生。
那店小二連連賠不是,客客氣氣道:「客倌,你這一桌確實是坐了兩人,我當然送上兩份碗筷與酒菜,莫說小店怠慢了客人。」書生皺眉,語氣開始不悅,道:「你想多收錢,我是不付的。」店小二陪笑道:「客倌,光天化日,」隨即發現自己說錯了,夜已深,烏雲遮月,又改口說道:「這裡還有其他客倌,大家可做個公正,你這一桌是不是坐了兩人。」

    書生怒道:「你當我好欺侮?還是開黑店?我一人獨自吃飯喝酒,你送上兩人碗筷與酒菜,趁機我多收我錢?你再不離開,我明天一早就報官,讓官府收了你這黑店!」店小二又是連連賠不是,還是客客氣氣道:「你快別這麼說,這桌除了你,確實還坐了一人。」

    兩人爭執聲音越來越大,書生堅持自己一人獨來獨往,指責店小二睜眼說瞎話,什麼這桌坐了兩人,分明是故意扯汙爛,想多收一人份的銀子。店小二信誓旦旦,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本店以客為貴,明明此桌就是坐了兩人,當然擺了兩副碗筷,送上雙份酒菜。

    又爭執了一會兒,店小二忍不住,高叫:「各位客倌,請看看這桌是坐一人還兩人?」眾人一齊看過來,大家面面相覷,全都安靜下來。

    隨即有人默默離開,有的上樓歇息,有人打算退房,有的連銀子都沒付,直接快步離開。
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那桌子只有書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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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林天來對店小二道:「全算我的,你先下去吧。」先拋了五兩銀子給他,店小二歡天喜地離開。八無道:「這位朋友如何稱呼?請過來一談。」聲音平和,卻有一股威嚴,正氣凜然。

    書生道:「我叫葉明光。昨日到京城去探友,獨自包了條船,夜泊笪縣。忽聽見鄰船上一片喧嘩,極為吵鬧,細聽之下,還是鄉音。我過船而問,原來船內也都是本地書生,他們是去京城聽王陽明講學。途中,有位老者給了十兩銀子,要求搭船同行。沒想到老者路上忽然病重,大家打算將他拋到岸上,不管他死生存亡。眾人議論未決,原因是擔心以後他家人會向他們討要屍棺遺體,恐怕引起一場官司。我聽了,很生氣說:『姑不論他給各位那麼多銀子,難道你們就不懂得同舟共濟的道理?竟忍心將他拋在河裡餵魚?』有人說:『你這麼有正義感,何不把他接到你船上,也許能叫白骨生肉,死人復活,這樣你功德很大。』旁人轟然而笑,又有人說:『袖手旁觀,出一張嘴,發些勸人為善的高論,永遠是最容易的。』眾人又大笑。我反而不生氣,緩緩說:『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濟困扶危是我一向的志願。我之所以不敢早說,只是擔心有越俎代庖的嫌疑罷了。』於是我把老者抬到自己船上,親自服侍湯藥。沒想到,老者的病更重了。今早,老者對我說:『我雖與你同鄉,但素味平生,承蒙你出於大義,把我當作親人,今天我要託付後事了:我長期耗損精神體力,積勞成疾,過度透支,早知有今日。但落葉歸根,請把我送回海山谷,那麼我死而有知,魂魄會隨你左右,找機會報答。』我正要問他姓名,他就死了。路途上無法入殮,而旅店又不接納死人。我就用一塊手帕蓋住老者臉部,如果有人問,我就假稱老者不適應車子顛簸,頭暈嘔吐。我銀子用完了,無法買馬雇車,揹著老者走了五十里路,晚上才到這間客棧。店主人不辨真假,居然接納。」


    包離春大叫一聲,道:「老者何在?」葉明光道:「就在我房裡,樓上。」林天來陪包離春來道書生房,葉明光用手一指:「就在裡面。」包離春搶一步進入,掀開白布,叫道:「爹爹!爹爹!我來晚一步,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哭倒在地。

    那是包海山!

    林天來一陣憮然,心道:「包海山一生光明磊落,受人之託,總是盡心盡力,江湖說起海山鏢局,黑白兩道,同所敬佩。沒想到竟會落得過勞死,實在可惜。」

    包離春收淚,問葉明光道:「此人是我爹。他可有何遺言?」頓了一頓,又道:「或是有何遺物?」她知道葉明光揹著父親遺體,如此盡心,如此義氣,當然不會私吞父親交代遺物。

    葉明光道:「沒有。」包離春想都不想,道:「請受我一拜。」說著便伏地而拜,葉明光也慌慌張張回禮。

    下樓後,林天來問包離春有何打算,她直說欲在此直接火化,骨灰帶回海山谷。

    離客棧遠處,熊熊烈火中,包海山遺體化成灰燼。八無輕唸佛號,最後道:「塵歸塵,土歸土,捨此投彼,蓮華茂生。」包離春取出油布包,將骨灰小心包好,收入懷中,林天來給了店小二和葉明光大筆銀子,葉明光本欲不收,包離春又要下拜,葉明光不得已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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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天明,包離春道:「爹爹有預感,我也有預感,父女連心,共感共憂,莫此為甚。」
    方伊伊還是一貫漠然,不發一語。


包離春又道:「爹爹雖然年過六十,但長年接鏢護鏢,精神壓力大,體力也不如年輕之時。他曾說,這次把少林珍寶送回少林,就要收山退隱,沒想到竟然過勞而死。」

    林天來心道:「這真是太令人難過了。我只道一見包海山,所有謎團均可解,沒想到這線索終究還是斷了。」頓了一頓,問包離春道:「包姑娘從海山谷來?」包離春道:「正是。」林天來道:「我們得到的消息說,武當掌門去了貴鏢局,不知妳是否見到?」

    包離春大驚:「什麼?武當掌門?你說武當掌門?怎麼可能?什麼時候?武當掌門他……他……」林天來見包離春如此驚訝,相當不解,道:「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給武當掌門,請他送到少林。但武當小道士說,掌門去了海山鏢局。我和方丈大師急於找武當掌門,有要事相詢。」

    八無道:「包姑娘可知武當掌門下落?」

    包離春吸了一口氣,道:「海山谷受鱷魚之苦,由來已久,眾所皆知,無須贅述。日前本局眾鏢師商議,鱷魚再這樣傷人,實在不是辦法。於是齊心協力,殺了那隻九尺鱷魚。」

    方伊伊面不改色,包離春又道:「眾人當場剖開鱷魚肚,裡面有一個人。」   

    八無輕噫一聲,默唸佛號。林天來馬上想到當日在海山谷,一隻九尺巨鱷咬一血淋淋斷臂,手指上有金老闆的大戒指,麥鐵拳重擊之後,鱷魚逃入水中。現在聽包離春提及,判斷很可能是同一隻鱷魚,不禁問道:「那人的形貌,不知還能辨認嗎?」他心中一直有個謎:「金老闆活得好好的,鱷魚咬死的不知是誰?」

    包離春續道:「本局有一位鏢師曾經護鏢到武當,見過掌門,他從前就識得掌門,再三確認之後,確定是武當掌門太清真人。」

    八無心中難過,無以言宣,道:「確實是太清真人?」包離春道:「是。」林天來道:「眾人抓九尺大鱷是何時?」包離春道:「就在我接到爹爹的飛鴿傳書前不久,他們剖開鱷魚後,我急於出門,沒再多問。」

    林天來道:「這真讓人不解:田宅大案之後我先去找退休差役史易包,他跟我說了天下第一神偷的事;隨後我就去海山谷,就看到大鱷魚咬著斷臂了。可見太清真人很早就在海山谷遇難;不過,武當山下,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託由武當掌門轉送少林,掌門很小心看管;可是日前退休太守甯守廉告訴我,包海山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

    包離春點頭道:「先父與甯守廉大人確是舊識,至於細節,我實不知。而所謂有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依我推測,應該就是少林寺鎮寺之寶,達摩親撰武功秘笈。」

    八無又是惋惜,又是悲痛,雖與武當掌門只是神交,但素來欽仰其高風亮節,謙沖為懷的人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林天來又把前因後果又想了一遍,心道:「常不輕行事怪異,鬼模鬼樣,很有可能說其兄失蹤,故意耍我,拖延我辦案。」他對常不輕沒有照顧好方伊伊,害她被兆品喻劫走,在武當大殿飽受虛驚依然懷恨在心。

    包離春知道八無與林天來正急尋少林寺鎮寺之寶,道:「若依甯守廉大人告知林大人之言,先父手中握有少林寶物,照我對先父的了解,他自知積勞成疾,恐會過勞而死,定會早日安排此事,否則死不瞑目。」

    八無與林天來緩緩點頭,包離春道:「若我所料不錯,少林寶物已物歸原主,回到少林。說不定稍後就有少林僧人來找方丈大師,稟告鎮寺之寶已經有人送回。」八無眼睛一亮,林天來道:「多謝姑娘,不知妳何時啟程,返回鏢局?」

    包離春道:「我這就上路,返回海山谷,安葬先父遺骨。」八無道:「請多保重!」包離春道:「我這醜樣子,眾人一見,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誰會靠近?告辭了!」

    方伊伊看著包離春迅速離去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氣。

    八無道:「此處離少室山不遠,我這就回本寺,大人與我前去?」林天來道:「這個自然。」看了方伊伊一眼,道:「方姑娘,妳身子還好嗎?這些日子奔波,倒也苦了妳。不知妳有何打算?」

    方伊伊未答,林天來道:「上次在武當大殿那批人,不懷好意,我擔心他們還會對妳出手,強擄而走。不如這樣,妳先跟我和方丈回少林,反正這裡離少林寺很近了,這條路直走上去便是。妳先跟著我們,以保安全。等確定少林寶物已經安全回到少林,妳若有親人可投靠,我再送妳去。」方伊伊淡淡的道:「如此甚好。」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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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回   柔情似刀



    離少林寺已近,三人放慢腳步,不再刻意趕路。林天來與八無不斷討論武當掌門命喪鱷魚口之因,林天來審案無數,思緒細膩,罕有人及;八無統領天下第一大寺,智慧如海,卻仍想不出原因。只能推測:以武當掌門武功,不可能被人推落江裡,很可能是失足落江,命喪鱷魚口。但武當掌門究竟有無少林之寶,如果有,為何不送到少林寺反而去海山谷,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段長路,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客棧。這客棧築在山的沿線,十分特別,緊鄰山的邊緣,峭壁絕高,河谷激浪之音震耳,卻又深不見底。客棧正堂的窗扉都是綠琉璃做的,在皎潔月光照耀下,透明澈亮,無論朝裡看還是朝外看,都一清二楚,纖毫畢現。屋樑和椽柱,刻以龍蛇圖案,左盤右繞,麟甲分明,栩栩如生。猛一看見,莫不吃驚。

    進了客棧,林天來向掌櫃訂了三間上房,八無見方伊伊連日奔波,於心不忍,柔聲道:「方姑娘請先歇息。」方伊伊也不稱謝,自己直接上樓。

    此時客棧空無一人,時而山谷傳來陣陣蟲鳴蛙叫,沁人心脾;時而烏雲遮月,予人肅殺之感。八無見方伊伊上樓,心中頗為安定,在他心中,少林之寶能不能找回已不是那麼重要,能找回,那當然是最好;找不回,也就一切隨緣,若有惡人拾獲,或遭人盜取,練習密笈之人,心術不正,自然也練不成少林絕學。想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結識林天來,實為人生一大收穫。在此之前,只聽說這位東陽太守無案不破,剛直威猛,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經過這一路互相扶持,肝膽相照,心照不宣,兩人情逾手足,生死患難。

    林天來與八無相對而坐,不發一語,只是休息。

    忽爾烏雲散去,月華如洗。八無道:「有件難斷的案子,一半的人說應當治罪,一半的人說無罪開釋。如何決斷?」

    林天來一怔,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我有兩塊白璧,它們的顏色完全相同,大小分毫不差;光澤一樣晶瑩,可是它們的價值,一塊千金,另一塊只有五百金。大師以為這是什麼道理呢?」

    八無想了很久,道:「從側面看,一塊比另一塊厚一倍,當然價值雙倍。」

    林天來笑道:「大師智慧,古今罕有。對於可判可不判,就不判,以免誤判;對於可賞可不賞,則給賞,以免漏賞。」

    二人端坐,良久不語。八無臉色微微一變,林天來道:「大師身子可好?」八無不回答,臉色愈來愈難看,額頭汗珠滴了下來。他忍著痛,道:「什麼是最慢,也是最快?」

    林天來沉思片刻,答道:「歲月。」

    八無點點頭,隨即又問道:「什麼是最近,也是最遠?」

    林天來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意念。」

    八無再問林天來:「什麼是最弱,也是最強?」

    林天來望著窗外,望著明月,又望著八無,望了好久,才輕輕說道:「是你。」

    此時八無腹如絞痛,額頭汗珠大滴大滴不斷落下,他喘著氣,左手緊抓桌子邊緣,右手猛握胸前衣襟,臉上滿是疑惑,道:「為……為什麼?你……是你,到底為……為什麼?啊,我知道了,你……你也……什麼時候……開始……你……你也對方姑娘……」

    林天來縱聲狂笑,道:「讓你也嚐嚐牽機藥的厲害。」

    八無耳邊又響起一帖神醫的話:「天下第一毒藥,就是叫『牽機藥』的這種毒藥。這種毒藥非常厲害,服下去後,人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以機械制動的弓弦,弦上所拉緊的機弩,所以叫做『牽機藥』。」

    「砰乓」一聲,八無摔落地上,眼望林天來,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嫉惡如仇,破案無數的正義太守,竟然會為了一名女子而毒害自己。八無以深厚功力,強壓毒藥之毒性,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又道:「這些日子對你來說不算慢吧?你佔有方伊伊的意念如此堅定,就算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覺得遠吧?原來如此。」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不再言語。

    但只一瞬間,八無全身彎曲,頭腳相挨,雙膝碰頭,就像拉緊的機弩。隨即往前滾幾十回,從客棧內滾到門邊,他雙手緊抓門板,無奈那牽機藥藥性太強,手抓門板,卻將門板扯下。原來林天來一路在八無飲食下毒,八無雖無須他人服侍,但林天來主動打理素食,八無個性向來隨順眾生,不忍拂其美意,故隨林天來準備。林天來畏懼八無功力高深,若以少量,恐毒不倒他,於是下藥之時用了三倍。莫說三倍,只要少量,任功力再深之人也原地倒下,全身成「弓」狀,原地不斷旋轉。

    牽機藥為天下第一毒藥,毒魔所製。當日毒魔在海山谷拍了林天來額頭一掌,牽機藥灌注體內。祈一帖自負療毒治病天下第一,心想毒魔是人,自己也是人,他能製牽機藥,難道自己不能?於是耗費無盡心血,將毒藥製成。林天來在祈一帖住所療毒,故意請益各類毒藥之毒性;神醫住所當真天下各種草藥皆齊備,天下毒藥也齊備,他治病有時鋌而走險,須以毒攻毒,所以這天下第一毒藥牽機藥也在收藏之列。八無沒有想到,林天來受祈一帖處療毒之際,已經順手牽羊,將牽機藥偷了一些,放在身邊,沿路偷偷在八無飲食中下毒。

    此毒藥若以外力拍入體內,重則立即毒發身亡,輕則每日子時發作。毒魔太過自信,在海山谷只在林天來額頭拍一下,將毒藥灌入,無奈這掌拍輕了,所以林天來中毒後,每日只是子時發作。倘若非以身體受毒,而是經由飲食中毒,則中毒者一時三刻並不會毒發,而是慢慢累積,一週之後毒發。一旦毒發,終日受毒所苦,非每日子時才發。林天來忌憚八無功力高深,於是以大量牽機藥摻入飲食,現在八無是無時無刻都得受中毒之苦,持續不已,非每日子時才發作,且再過一時辰,毒發身亡,死狀奇慘。

    八無抓不住門,又從門邊滾向崖邊,雙手死命抓住崖邊小樹,但身體在地,猛力旋轉,連樹都被折斷。

    林天來走到八無前面,看著斷樹,哈哈大笑,砰的一聲,將八無扭曲的身體踢下山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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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林天來叫醒方伊伊,拉著她趕路。方伊伊不見八無,起先心中甚奇,後來轉念一想,自是習以為常。她既不發問也不哭鬧,只是跟著林天來,毫不落後,這倒是出乎林天來意料之外,走沒多久,林天來也就放開手,不再拉她。   

    這一路上,方伊伊還是一貫默然,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面無表情,偶爾眉頭深鎖,看似心事重重。林天來為了逗她開心,路邊休息時,自己說笑話:「某年春天,兩農家的兩隻牛相鬥,一牛受傷一牛致死,兩家互告,不可開交。我外出巡觀民情,農人攔路告狀。我問清狀況,隨即判道:『兩牛相鬥,一死一傷;傷者共耕,死者共享。』雙方聽到這簡短而合理的判詞,爭端乃息。」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見方伊伊毫無反應,又道:「本朝殿前太尉朱辰宣,襲封藜王。藜王府蓄養一鶴,乃皇上所賜。一日,僕役帶鶴上街遊逛,不慎被民家一狗咬傷。僕役仗勢欺人,到我府衙告狀,狀詞上寫道:『鶴帶金牌,皇上所賜。』我接狀,揮筆判曰:『鶴繫金牌,犬不識字;禽害相傷,不關人事。』判詞精妙在理,僕役悻然而歸。」眉飛色舞,得意洋洋。

    方伊伊依然不依,眼望遠方,緊閉嘴唇。

    林天來連日向南趕路,八無和他本來就快要到少林寺,林天來劫持方伊伊後,反向南行,現在愈走愈遠,已過河南邊界,眼看就要回到湖北了。   

    這一日兩人在古亭歇息,但見樹木競奇奪秀,蒼龍護道,清姿搖曳,綠影婆娑。林天來靜坐觀景,暫抒連日趕路勞困。

    林天來道:「那位甯守廉,也是因為妳,才自願解職回鄉吧?他口中說的被妓女迷惑而丟官,就是妳,對不對?所以妳知道如何抓搶匪。哼,妳說的方法,連衙門裡最有經驗的巡捕都不一定會,妳如何得知?必是從甯守廉身上知道的。」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明淨寺的住持福遠,訴說往事,為一位妓女爭風吃醋,那妓女也是妳,對不對?」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我第一次到田家問案,田夫人述說妳來歷,並沒有說妳是妓女,她為妳掩蓋身世,可真是用心良苦,令人信服啊。哼,看不出來她倒好心,為妳掩蓋曾是妓女的身份。還是說,她不知道妳之前是出身風塵?」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我早該想到了。我第一次去田家,田夫人說妳廚藝高超,又會刺繡佛經,頗得田老闆歡心。嗯,對了,你在破廟生火的手法,連一般老江湖也不會。我審案無數,各類江湖伎倆我全見過,但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生火技法。如此看來,嘿嘿,妓院真是天下最好的學習場所,你的學習能力、領悟能力、應變能力和記性,真是非常驚人。什麼妳都會,妳什麼都會,真是個厲害角色。」

    方伊伊就是不答。

    林天來見方伊伊一直低頭沉思,愁恨交集,不忍見她秀麗絕倫的臉上有如此憂憤,緩緩嘆口氣,問道:「妳一定在怪我,為何帶著你吧?」

    方伊伊冷笑一聲,不理不睬。

    林天來道:「我審案無數,有一個很深的感觸。」他本以為方伊伊一定會問「什麼感觸」,不料方伊伊一動也不動,雖坐在林天來身邊,林天來卻像是自言自語。他頓了一頓,又道:「很多時候,表面上你看起來是在害一個人,事實上,你是在救一個人。我是說,我現在這麼做,這是在救妳。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我的決定是正確,即便你現在怪我,日後妳必會十分感激我。」

    方伊伊看了林天來一眼,這是自她被林天來挾持後,第一次正眼看林天來。眼光充滿幽怨,深邃而哀婉,緩緩的道:「你知道在海山谷救你的紫衣女郎是誰嗎?她是跟我在蕙蘭宮的姊妹,我們都叫她紫妹。」

    林天來不問紫妹是誰,不謝救命之恩,卻沾沾自喜,神采飛揚,雙手一拍,道:「啊哈!終於還是承認,妳在蕙蘭宮待過。我推論果然沒錯,這是我多年以來,審案無數所累積的深厚功力。」

    方伊伊更加鄙夷林天來,直接怒斥:「哼!紫妹真是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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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方伊伊心中很清楚,這已經不是紫妹第一次看錯人。往事如煙,在方伊伊心中繚繞再繚繞:「紫妹在蕙蘭宮,一心只想脫離風塵,一天,來了位翩翩公子,相貌俊美,膚白如雪,活像畫中人。再聽談吐,似是書生,舉止得宜,一切美好。紫妹簡直快發狂了,在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嫁此人。

    「男子離去後,紫妹不顧一切,逃出蕙蘭宮,偷偷跟著他,一直到他家。他戴上帽子,上面綴有七彩珠寶,繫的腰帶,上面有漢朝的白玉,玉光照人。紫妹一見,驚喜之情,情不自禁。終於強忍興奮,雙膝下跪,誠摯說道:小女子心儀已久,但我自知身份,不配作你妻子,只求讓我隨侍在側,死亦無憾。

    「紫妹終究還是被男子收留,她對待男子有如天神,男子說『飯』,她馬上端好碗筷;男子說『睡』,她馬上撢拂枕席被子,甚至親自捧著夜壺也不羞恥。過了一個月,紫妹發現男子左臂總是裹著白布,還每日換藥,她原先以為是長了爛瘡,但日子一久,開始懷疑。

    「某日,紫妹偷偷問一直跟在男子身邊的婢女,這是什麼瘡?在哪染上?有多久了?婢女支支吾吾,紫妹更加懷疑。她忍不住而直接問男子,沒想到男子非常生氣,喝叱:『不准看。看什麼看,反正這爛瘡很快就好了。』過了一個月,男子還是天天換藥,那種黑藥膏,味道很嗆。紫妹終於忍不住,買了上好的酒灌醉男子,等他熟睡之後,打開左臂的白布一看:竟是因偷竊罪被烙的墨刑!

    「紫妹瞬間崩潰,氣得昏倒在地,很久才醒過來,大聲痛哭,呼喊:『這男人,就是我想依靠一生的人,沒想到我的富貴,我的幸福,全部都沒了。我想再嫁,但已是他妻子,那些高姓名門,當然唾棄我,而低下男子,我又瞧不起,當然不想嫁;想回蕙蘭宮,無臉見劉四媽;我想自殺,但太懦弱又不敢;想忍辱偷生,和他白頭偕老,卻又知道他的秘密,心裡總有個疙瘩。』說完又哭倒在地。

    「逃出那男子家,紫妹在一棵樹上吊,毒魔經過,救了她。我是紫妹在世上最親的人,她跑來告訴我這一切,卻不知毒魔在背後偷偷跟著她,我想,毒魔就是那時第一次見到我。

    「田宅血案轟動江湖,林天來查案心切,去了海山谷,紫妹知道我是被田老闆收留,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一定會誣陷我。而要保我安全,一定要這個太守林天來,所以紫妹趁機救他於先,沒想到毒魔終究還是向林天來下毒手。紫妹跟我提過,毒魔跟林天來之間,似乎有什麼仇怨,好像是林天來曾經抓過毒魔的弟子。」

    林天來道:「就算是妳在蕙蘭宮的好姊妹救了我,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臉露微笑,似乎對自己終於能把方伊伊佔為己有,自豪無比,引以為傲。   

    這時來了兩位老和尚,一位白眉,一位黃眉,還有一位書生。他們坐在古亭另一側。

    白眉老和尚對書生說:「種種魔障,都是由心裡生出來。如果真是男童的鬼魂,那是你的心招來的;如果不是男童的鬼魂,那也是由你心裡幻化出來的。如果你能使心裡空無所有,那一切鬼怪都會消滅了。邪念、淫念、惡念,糾結在心裡,像草一樣札下根,很難根除。就像水在瓶裡,要先把水倒空,然後把蠟灌注進去,蠟把瓶子擠滿,任何水都再也無法倒進瓶子裡了。」

    林天來聞言一怔,暗想:「看來這書生愛上一男童,老和尚正在開導,不知這書生聽得進去聽不進去。會不會惱羞成怒?」再看方伊伊,她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揚。

    黃眉老和尚道:「師弟,你對下等根性的人講上等佛法沒作用,他沒有定心的法力,心裡怎能夠空?正像只說病因不開藥方。」於是又轉頭對書生說:「你應當想像:這個男童死後,其身體逐漸僵硬變涼,漸漸膨脹起來,漸漸發臭,漸漸腐爛,漸漸有蛆蟲爬出來,漸漸臟腑破裂,血肉糢糊,映出各種顏色,其面目漸漸變形,漸漸變色,漸漸變相,變得像惡鬼,這樣就生出恐怖的念頭。你可以想像:這個男童如果活著,一天比一天長大,漸漸高大,再也沒了媚態。漸漸生出滿臉鬍鬚,漸漸長成粗硬的長鬍子,漸漸臉色變黑,漸漸頭髮斑白,漸漸兩鬢如雪,漸漸頭禿齒落,漸漸駝背氣喘,滿臉鼻涕眼淚,身體其臭無比,髒得無法接近,那就有厭棄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想像:這個男童先死了,所以我想念他;如果我先死了,他相貌長得好看,一定有人勾引他,利誘威脅,他未必像貞節的寡婦一樣守貞。一旦被別人勾引去睡覺,在我生前對我說的種種淫語,對我作出的種種淫態,這時都轉給另外的人,讓他盡情痛快。從前的種種恩愛,都如浮雲消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就有一種憤恨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以再想像:這個男童如果還在,也許憑藉寵愛飛揚跋扈,讓我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臉相罵;或者我錢不多,滿足不了他的要求,立刻變心,臉色難看。或者他看別人富貴,拋棄我投入別人懷抱,再和我見面如同遇見陌路人。這樣,埋怨的念頭就生出來了。恐怖、厭棄、憤恨、怨,這幾種念頭互相交替,在心中生滅,像蠟佔滿瓶子空間。這樣一來,瓶子裡就沒有空間,就像心裡就沒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無空地,那一切愛心和慾念都無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驅趕,就自己退走了。」說完之後,帶著男童,迅速上路。         

    方伊伊聽罷,默然良久。心想:「那些對我產生愛意的男子,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看了一眼林天來,又想:「不知他要帶我去哪?」但見前方群山逶迤,松濤陣陣,樹無雜色,地有芳草。方伊伊又陷入更深沉的幽思:「我在慈庵堂受盡委屈、欺侮與凌辱。生父生母過世後,我逃出來,無處可去,一時失足,墮入風塵。

    「蕙蘭宮的姊妹說,我看起來會高深的技藝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公子哥兒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低調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我喜歡在夜晚,獨自彈琴,心思煩悶,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別的姊妹偷偷地聽到了,請求我再彈奏一次,我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大家更猜不透我的心事。

    「像蕙蘭宮這樣的場子,姊妹最後能被娶,那是公子哥兒的恩惠。那些來院的公子哥兒,起先是玩弄姊妹,最後是拋棄,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姊妹們卻是不敢怨恨。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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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逢場作戲有這麼多感觸呢?不過,有些男子對我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們悲喜交集。然而,有了期待,就會失望;動了真情,就會受傷。這是歡場女子的宿命嗎?所以當姊妹被傷了心,被玩弄了,我也沒有什麼安慰的,如果硬是去安慰,只是使悲傷嘆息更多罷了。

    「我已不是冰清玉潔,也不可算是良家女子,那些公子哥兒當我是玩物,一般男人說我是下流娼妓。好比山雞野鴨,家養難以馴服,路柳牆花,人人都可以攀折。只知倚門賣笑,不懂舉案齊眉。日常習於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甜言蜜語迎新送舊。承襲娼門遺風,東家食而西家宿,生就煙花的性情,今天作張郎之婦,明日為李郎之妻。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但是,在我內心深處,還是盼望某日,某位至誠君子,把我拔出苦海,娶為妻室,使我洗去多年汙染,革除過失。我也會正正經經主持家務,戰戰兢兢,足不出戶。」


    林天來見方伊伊只是低頭沉思,並不打斷,只是欣賞她的側臉,輪廓細緻,絕美無比。秀鼻曲線,如一彎新月;長睫輕眨,似蝴蝶動翅。此時的林天來,不想說話也忘了說話,更無暇說話。良久之後,方才道:「那個萬刀一,嘿嘿,我第一次到田老闆家,一見到他,就覺得他很面熟,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江湖人稱『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的,就是他。真沒想到他會放棄一切,到田老闆家當個廚子。只是為了妳,為了看妳,對不對?哼,我受傷後,八無陪我到神醫家,他也在,還是為了看妳,為了妳,對不對?他還真是多情啊,真多情啊!哈哈!哈哈!」

    方伊伊不理不睬。林天來又道:「還有那個常不輕,本領如此高強,名氣如此之大,怎麼會到田家當一個小小的家僕?他會驅鬼、治病、除魔、祛邪、鎮惡、降妖,隨便露一手,皇上都會封他個官。但是,只要一天見妳一面,叫他作皇帝也不願意了,是吧?嘿嘿,這些人身懷絕技,孤傲不群,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託付終身,但他們卻一眼都看不上,終究還是沉迷妳的美色。」

    方伊伊不聞不應,兩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林天來忽道:「妳在田家,田老闆應該是很寵愛妳吧?田夫人不會吃味嗎?」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妳別怨我,也別怪我,更別罵我。這樣吧,我帶妳回我家鄉,立刻娶了妳。」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妳這樣的女子,世間也只有我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妳也可以安定下來,不再漂泊。」

    方伊伊就是不答。林天來道:「妳還可以為我生而育女,共享天倫。」

    方伊伊寧死不答。林天來又道:「不管妳在想什麼,妳都是我的人。」

    天黑了,月如眉,點點星。兩人都不再言語,也不再交談,更不互看對方,彷彿石像,端坐不動。露水沾衣,月明星稀。

    *  *  *

    天已亮,林天來喝道:「走吧!」

    方伊伊既不斥責林天來將她從八無手中劫走,也不回應林天來說的任何話,更不詢問接下來要去哪裡,只是逆來順受,完全默默承受。

    兩人連日趕路,不斷往西,向四川而行。林天來買了兩匹馬,用韁繩互拴馬鞍,方伊伊自騎,完全不理林天來。夜間住宿客棧,林天來要了一間上房,讓方伊伊安睡,自己睡在門前的地上,始終待之以禮,並不對方伊伊用強。但這只讓方伊伊更鄙視林天來,完全沒有稍減她心中憤恨。

    又連續趕了三天,忽然下起小雨,林天來見方伊伊已連趕四日山路,現在又雨,擔心她體力不支,見遠處一間草堂,快步前去。

    走近一看,不禁一怔。房子只有四面牆壁,用茅草鋪蓋屋頂,柴草編成的門扇已經破爛不堪;用桑枝條綁扎成門轉軸,窗洞則是用一個破罈子裝上的,分成兩居室,中間用破衣爛布隔開,一下雨,屋頂漏水,地面上也到處是水。再往內走,竟有個花園,花木山石和池塘,還有彎曲的長廊,頗富情趣。但就在這樣的住房環境,一人照樣正襟危坐,彈琴唱歌。

    那人一見方伊伊,笑道:「方姑娘,我是此間草堂堂主。」竟然看都不看林天來一眼,好像只有方伊伊一人來似的。方伊伊微一點頭,堂主又道:「有位客人,久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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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來看到這環境,已感大奇;聽此人吐屬謙恭,更是吃驚,忙道:「是怎樣的客人?來多久了?」

    堂主還是不看林天來,對方伊伊道:「這位客人到旅店來有十天了。來的那一天,已經半夜時分,門敲得很急。我打開一看,有兩個健壯的男子扛著箱子,放在屋裡就離去了。不久客人即到,牽著兩頭黑毛驢。我問他姓名,他不回答。看他的行李很少,但書籍很多,想必不是壞人。所以讓他住了下來。十天來,從未見他和什麼人交往過。不過,他好像很有錢,每天吃得又多又好。每每酒肴上桌,他大吃大喝,氣勢非凡,連喝幾十大杯酒,毫無醉意,下酒的菜餚也吃光了。他把剩下來的約一斗酒倒在瓦盆裡,拿去餵黑毛驢,轉身熄燈睡覺,鼾聲如雷。」

    方伊伊不答,低頭沉思,林天來看了方伊伊一眼,暗忖:「原來是妳認識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隨即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覺油然而生,心中驚懼交集,冷汗直流。

    堂主向方伊伊行禮告退,方伊伊並不回禮,在靠窗一張椅子自行坐下,眼望窗外,似是在期待什麼;但更多的是,心中想起的人:「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過得快樂嗎?他知道我被人挾持,特地來救我嗎?天下第一殺手要殺的人,誰也無法擋,誰都無法躲;要救的人,誰也無法留吧?

    「我到田老闆家一個月後,他就來了。他要殺田老闆,因為田老闆冤枉他。我問他姓名,他自稱藍願。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難過,要殺人洩恨。上次在招財客棧,他看來還是這麼憂傷,這麼忿忿不平。方丈大師、萬刀一、古大力三人說的冤案,好像有讓他稍微好一點,不知這些日子,他的心結是否有解開一點?

    「他曾跟我說,他是因為我,才暫時不殺田老闆,因為如果他殺了田老闆,我就流離失所,吃盡苦頭。我就問他,田老闆怎麼冤枉你。他還是不說。他只說,他知道只有田老闆對我好,如果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不但會把我趕出門,說不定會先折磨我一番,再把我逐出田家。所以他對我的情意,應該是很深吧?

    「田老闆究竟是怎麼死的?在武當大殿,田夫人對林天來說,她沒有殺田老闆。田夫人雖然狠毒殺死丁一,但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否認自己做的事,也不會承認自己沒做的事。她說沒殺田老闆,那就是沒殺了。但我始終想不懂,田老闆是怎麼死的?」

    「天下第一殺手!」一個充滿懼意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林天來看著眼前的人:濃眉似劍入鬢,深目高鼻薄唇,年紀不大,卻似久歷風塵,神色鬱鬱,但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向者暫對,不覺汗出。

    藍願輕道:「滾開。」聲音不大,卻好似在林天來耳邊響一聲雷,林天來強自鎮定,道:「我說個冤案,讓你好過些。」說話聲音都顫抖了。

    方伊伊看了藍願一眼,只聽林天來道:「吳家,是黟洲的有錢人,家產豐厚無比,金錢布帛無數,財物多得無法計算。吳家人經常登上高樓,俯臨大路,設置酒席,歌女數人,高聲談笑。

    「一天,地方惡霸結伴而行,經過吳家樓下,樓上的賭客正在擲骰子,有人中了頭彩,連勝兩次而放聲大笑。這時,一隻飛過的老鷹嘴裡叼的死老鼠掉下,剛巧打中了惡霸首領的腦袋。惡霸們彼此討論:『吳家享受富貴淫樂的日子太久了,常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們從沒得罪他,他竟然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用這種方法羞辱人,此仇不報,我們以後還用在江湖行走嗎?希望同大家同心協力,率領手下弟兄,來個滿門抄斬。』大家都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拿著武器攻打吳家,把吳家徹底毀滅。你說,吳家很冤枉吧?」

    藍願還是輕道:「滾開。」聲音更小,但林天來卻更害怕,雙手亂揮,吞吞吐吐道:「別忙,別忙,我身為太守,見過的冤案還會少嗎?本縣有一位老媽媽。有一天,跟老媽媽私交甚好的媳婦,被婆婆把趕出門,只因為她婆婆壞疑她偷了家裡的肉。這媳婦心裡很不平,向老媽媽訴說。老媽媽聽完原委,勸她說:『妳放心,先離家。我有辦法馬上叫你婆婆請你回家。』說完,便捆了一把亂麻到那媳婦家去借火,並跟婆婆說:『我家的狗,因為爭吃不知從哪裡叼來的一塊肉,互搶互咬,結果死了一隻,借個火回去處治一下。』婆婆聽了,便馬上派人去追媳婦,請她回來。」

    藍願輕拍桌緣,一根筷子向上射進樑柱,直沒筷尾。

    林天來大驚,暗想:「今天總算見識到天下第一殺手的身手,這種功力,當真可畏可怖,只怕不在八無之下。」

    藍願道:「你的身子應該沒有這柱子硬吧?」林天來既氣憤,又不甘願就這樣走,但總是忌憚天下第一殺手,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自己既然可從八無手中奪取方伊伊,日後也還會有機會。於是恨恨的道:「給我記住,哼!」快步奔出草堂,不見人影。

    方伊伊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麼勸藍願,在她心中,深知藍願這種心結天下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可以解開。有時她也不禁想:「或許他根本不想解?他本來想解開,但久而久之,反而發現這種報仇的心念,這種看著一個人快要被自己殺死的苦苦哀求,頻頻磕頭,帶給自己的痛快遠非其它意念可比,所以乾脆放任心結,任其糾結?」

    藍願眉頭深鎖,憂鬱依舊,過了良久,緩緩的道:「我年少時,跟著師父做了好幾件驚動江湖的大案子。有一次,官府追查我師父,我師帶我連夜逃竄,還是被困,逃到山裡,連口野菜湯也喝不上,整整七天,沒有吃到一粒米,餓得我師只好白天躺著睡覺。

    「我出去討米,弄到了一點米,連忙燒柴做飯。飯快熟了,我師父看到我忽然從鍋裡抓了一把飯吃。過了一會兒,飯熟了,我恭恭敬敬拜請師父來用餐,並獻上飯食。師父假裝沒有看見我抓飯吃,起身說道:『剛才我夢見了死去的父親,所以我想把飯弄乾淨了,祭奠祭奠他老人家。』我回答說:『不行。剛才有些煙塵掉到鍋裡,把飯弄髒了。倒掉又可惜,我就抓出來吃了。』師父嘆了口氣說: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眼睛看到的啊;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裡臆測的也不完全可靠啊!你要記好: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呀!」

    方伊伊心想:「這是愁怨最可怕的地方。自己明明知道怎麼化解,卻又擺著任其糾結。」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跟那些對她有深情濃意的人,到底不同在哪裡?究竟是他可憐,還是那些被他殺掉的無辜者可憐?該同情被他殺來洩恨的人,還是同情他?

    或許在方伊伊心中,早已經有答案;也或許她心中從沒想過要去知道答案;又或許即便知道答案,也無法幫助藍願,所以乾脆故意不去想答案。

    在方伊伊深沉的思慮中,藍願已經不知不覺走出草堂。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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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一回  在水一方



    「肚子餓了吧,來來來,我煮碗麵給妳!」一個爽朗清亮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深沉的思慮喚回現實。她一看,是萬刀一,於是笑道:「那就來碗陽春麵。」

    萬刀一道:「好。果然行家!愈是簡單的東西愈能看出廚師功力!」其實方伊伊並沒有要考較廚藝,她向來是有什麼就吃什麼,在蕙蘭宮吃盡苦頭,吃苦都不怕,還有什麼不能吃?但在她心中,一直很感念萬刀一:「我在蕙蘭宮時,萬刀一來探花,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手,當時江湖盛傳『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說的就是他。他來探花那一晚,就是點我的牌,我從此沒再看過他。沒想到只不過幾年,田老闆家的廚子年紀大了,請辭回鄉。田老闆不知在哪遇到他,他竟然就這樣進了田家。

    「他學東西真快,從天下第一快刀,變成天下第一名廚,他教我做盆菜,我弄了一次,給老爺,老爺很是讚賞。不知老爺知不知道,他家這位看似尋常的廚子,竟是之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一個人愛上另一人的時候,什麼願意學、學什麼都很快吧?」

    萬刀一很快煮好麵,喜孜孜道:「趁熱吃吧!」得意洋洋,又道:「陽春麵,也就是光麵。所謂陽春,取陽春白雪之意,非常雅致。陽春麵加添不同的澆頭而有燜肉、爆魚、炒肉、塊魚、爆鱔、鱔絲、鱔糊、蝦仁、滷鴨、三鮮、十景、香菇麵筋等。所有澆事先烹妥置於大盆中,出麵時加添即可。另有過橋,材料現炒現爆,盛於一小碗中與麵同上,有蟹粉、蝦蟹、蝦腰、三蝦、爆肚等等,不下數十種。」

    方伊伊微微一笑,吃了青菜,喝了一口湯,忍不住讚道:「這青菜味道真好。」萬刀一很是得意,道:「我出生的地方叫豐樂縣,在長安城西面。氣候潮濕,適合種菜。我祖業是務農,所以我從小就會種菜。對我來說,種菜沒有秘訣,四個字:順其自然。但是,其他人種菜就不是這樣。他們讓根鬚捲曲成團,泥土水分不足;培壅起來,不是填得太多就是填得太少。他們愛惜太過,擔憂太多,早上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經走開了又重新走回去看看,特別是有的還要剝開葉子來看它,或者搖動根部來檢查它栽種太鬆還是過緊,這樣就使菜的生機一天一天減弱了。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這樣一來,種出來的菜就跟我的不一樣了。所以說,我哪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呢?只是順其自然,自然而然啊!」

    方伊伊一邊吃麵,一邊聽他津津有味說著,胃口大開,一下子就把麵吃完了。只是心中一直琢磨著萬刀一說的「雖說愛惜它,實際上是傷害它;雖說是擔心它,實際上是糟蹋它」兩句話。

    萬刀一道:「方姑娘,妳還好嗎?真沒想到林天來會劫持妳。」方伊伊一言不發,萬刀一又道:「那天,老爺出事,林天來立刻來查案,我沒對他說實話。」

    方伊伊輕輕嗯了一聲,似是早已知曉。

    只聽萬刀一續道:「我一直很擔心妳,擔心妳遭到田夫人毒手。我侍奉田老闆,三餐都是我親煮親送,我若要說,我比田夫人還瞭解他也不為過。田夫人練武,傷了下陰,不能生育,無法行房。田老闆善名遠播,人所共知。但他畢竟也是人,也有缺點;他畢竟也是男人,也有需求。他喜歡雛妓,常在外地的蕙蘭宮、喜夏軒、愛秋樓、思冬閣探花,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無人能比。老鴇收了錢,歡喜都來不及,怎可能管他是田老闆、甲老闆、還是申老闆或由老闆?

    「他每次風流之後,都要把有處女紅的羅帕保存下來,留作紀念,漸漸積存了二十多塊,就把這些羅帕綁起來,連綴成一串,做成個小帳,還取了雅名,叫百喜帳,意思是目標是一百人……」

    方伊伊聽他說得齷齪,皺眉道:「請你別再說了。」她當然很清楚田老闆癖好,因為就是田老闆把她從蕙蘭宮贖身。在她心中,一直感念贖身之恩。不論田老闆作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

    萬刀一又道:「是!是!田老闆送妳去一帖神醫家的那個早上,田夫人開始閉關練功,田老闆知道夫人這一練非得五個時辰,且如同聾啞,彷彿死去,這是道家一種十分厲害的內功。田老闆乾脆召了蕙蘭宮第一紅牌妓女,結果大概是連日縱欲過度,竟然在風流時死在床上。」
    方伊伊憮然,不知該惋惜,還是認為死得其所。內心五味雜陳,十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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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萬刀一道:「我這就去了,方姑娘,我……我……嗯,請多保重。」方伊伊不答,陷入更深沉的幽思:「他喜歡我,總是偷偷摸摸的喜歡,他的情感真是內斂深沉,這實在是很不同的。他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歡我呢?應該知道吧?喜歡一個人,用情一段日子後,對方知不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察覺到。」

    忽然回神,眼前一個清秀俊美的人影,方伊伊道:「韓業,你來了。」


    韓業道:「方姑娘,我……我很想妳!我時時刻刻想著妳!我時時刻刻想見妳!想見妳卻又一直見不到妳!」

    方伊伊甜甜一笑,道:「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

    只聽韓業道:「我來找妳時,經過『比肩墓』。你知道這個地名的由來嗎?有個很美的故事。」

    方伊伊道:「我要聽我要聽!」韓業道:「三國時代,吳都海鹽,有個陸東美,妻子朱氏,長得很漂亮,夫妻相愛相敬,寸步不離,當時的人把他們叫做『比肩人』。後來妻子去世,東美不吃不喝而餓死。家裡的人非常傷心,便把他們夫妻兩人合葬在一起。不到一年,墳墓上長出兩棵梓樹,兩樹同根相連,枝ㄚ相抱。孫權把這個墓稱作『比肩墓』。」方伊伊嗯了一聲,點頭微笑。

    韓業又道:「那天,妳不小心打破寶玉,田老闆知道田夫人早就看妳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所以一定會藉此機會對妳下毒手,所以田老闆叫妳去神醫家。隨後田老闆又把破掉的寶玉送到海山鏢局,親手給包海山,要他保密,不可說誰送來,更不可說寶玉已破,所以他女兒包離春直到林大人去海山谷,當場拿出寶玉,才知寶玉已破成兩半。田老闆故意這樣做,是讓人以為寶是被別人打破,不是妳。這樣就不會懷疑到妳頭上,主要還是保護妳,不要遭到田夫人毒手。後來田老闆不明原因死了,林大人來時,我故意跟他說,寶玉是要送到少林寺的。我知道,我這樣一說,大家就更不會懷疑到妳,也更不可能知道妳打破寶玉。沒想到田夫人一口咬定,是妳殺人奪寶。」

    方伊伊對韓業為了保護她而向林天來說謊,很是感謝。心道:「原來連韓業也不知道田老闆真正死因,我看,我也不用跟他說。」

    其實方伊伊心裡很明白,韓業在乎的是什麼,至於田老闆真正死因,韓業知道與不知道都是一樣的。

    韓業忽然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林大人會夾持妳。」方伊伊秀眉微蹙,並不回答。韓業又道:「以前,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是賣油耙為生的。有一天,他的百餘文錢被人劫走,若是在別縣,他爹娘不會主張控告。但是有人跟他爹娘說,林大人是本縣清天大老爺,一定會伸張正義,所以他向縣衙門擊鼓喊冤。林大人坐堂,問明案情,因他是在一塊石頭上被搶的,林大人命令把石頭抬入衙門問審。問案大石,這是奇事,所以來聽審案的人特別多。

    「但林大人卻不坐堂,一直等看熱鬧人把衙門擠滿了,才開始坐堂。首先命令把頭門關閉。緩緩看了四周圍觀民眾,溫言道:這是小案,難以追查真兇。現在有個辦法,很簡單。小孩不過丟了百多錢,今天來看的人上百,你們各出一文錢補償小孩,可也嗎?

    「他坐在頭門口,令差役用洗臉盆,打一盆水,凡投一文錢的人,都投入盆內。然後坐在門邊,看人一個一個投。忽然一個人投錢後,林大人大喝一聲:『就是你!』令差役把他抓住,搜其身,得百餘文有油的錢,該案即破。因為我朋友是賣油耙,錢幣沾油。有油的錢投入水中,即有油浮在水面,林大人一看即知,所以即抓其人而破案。」

    方伊伊專注聽完,津津有味,不禁奇道:「他怎麼知道搶錢的人會跑去看審案?」韓業道:「這我真的不曉得了。可能他就是知道,有些人做下案子,會回到現場,看被害人反應,更增加自己的成就感。」頓了一頓,又道:「但不可諱言,他是一位審案非常犀利的好官。」說完,很是感慨,道:「一個人,不管他有多好,他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流露出不好的一面,而他自己也未必能察覺吧?」方伊伊不答,心中一直琢磨著「好人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會變壞,而自己未必察覺」這兩句話。

    韓業道:「田老闆死後,我還是好想再見妳,跟在你身邊也好啊。我知道神醫不會收我,也知道這種大案子一定會由林天來查辦,所以我故意被他遇見,一如我所料,他也願意用我,把我留在官府,我終於如願,再見妳一面。」

    方伊伊不知該說什麼,相較於其他人,韓業對自己的感情濃烈、綿密而狂熱,這種感情除非自韓業心中消退,否則任何人也勸不退。

    兩人對坐,默默無語。又過了良久,韓業柔聲道:「方姑娘,我再說個故事給妳聽,好嗎?」方伊伊嫣然一笑,道:「好的。」韓業道:「從前有一個財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土財主。相反的,他很年輕,相貌莊嚴、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積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發白米給村裡的窮人,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馬上追過去,想跟著他,一個轉角卻已看不到那個人了。

    「他喜歡那人喜歡得要命,從此一心想見那人,於是變賣所有家產,立刻離家出走,發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但是,他卻一直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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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夢中,菩薩問他,他積德很多,是否有什麼要求。他說他只想見那個人一面。菩薩說,你若真想見那人,一定要捨棄這一世的人身,投生做一棵大樹,五百年後,也許有機會能再見那人一面。他想了很久很久,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就決定捨棄人身,做一棵樹。

    「很快他就死去,轉世成為河邊的一棵大樹。五百年來,飽嘗著做樹的痛苦:忍受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見那人一面。

    「終於過了五百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人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那個人。他激動極了,拼命搖動全身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麼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樹蔭下,休息一下,乘個涼也好啊。

    「只見那人朝他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逕自走了過去。他幾乎要發狂了,他想大叫,想追過去,無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的樹。

    「他失望、他委屈、他難過,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五百年還修不到這麼一點緣份。

    「當晚他又夢到菩薩。菩薩告訴他,如果他還想見那人,就要在河邊再做五百年的樹,或許還能修到一點緣份。他覺得既然已經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沒什麼。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

    「就這樣,他在河邊又站了五百年,飽嘗著做樹的痛苦: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

    「又過了五百年。有一天,那個人又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這回他不再激動,也沒有搖枝動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個人。為了這一天,為了這個人,他捨棄了做人的機會,惻惻的做了一千年的樹,吃過太多的苦,傷過太多的心。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只見那人向他走了過來,走到他的樹蔭底,安然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原來那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而這棵樹就是菩提樹,後來跟佛祖一起成了佛。」

    韓業說完,默默看著方伊伊,對他來說,能這樣深情望著方伊伊,安安靜靜的,簡簡單單的,若有似無的,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良久,韓業才道:「我不知道會愛上誰,就算愛上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方伊伊幽幽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

    遠處走來一隻猩猩,韓業大驚,定神一看,是人模仿猩猩動作,但實在太像,維妙維肖,那「猩猩」愈來愈近,韓業看清,不禁驚呼:「雲中手!天下第一神偷!」

    雲中手笑吟吟道:「方姑娘,許久不見,妳看來更加清麗動人。」方伊伊見雲中手如此熱情讚美,把自己當成天神般人物,只是微微一笑。韓業對自己的深情,深似大海,表面平靜,深處波濤洶湧。雲中手的深情則似小江,江面雖小,但激浪濤天,水沫四濺,讓人不敢近江。

    方伊伊笑道:「雲中手,你上次說要教我抓猩猩,我看是吹牛吧?」雲中手道:「抓猩猩?那還不容易。聽我的:住在山谷裡的猩猩活動時,常常數百隻成群結隊,一起出來。當地人把酒和酒渣放在路旁;知道猩猩愛穿草鞋,又編織草鞋,並將鞋連結起來,一起放在路邊。猩猩看到酒和草鞋,知道是當地人故意設下的陰謀詭計,想捉自己,一定會想:『這些家伙想捕捉我們,門都沒有。我們要躲開他們,遠遠離去。』猩猩離開了又回來,這樣往返多次,彼此商定說:『好像沒什麼危險。這樣吧!我們不如喝個酒,來來來,大家試著一起嚐嚐,應該沒關係吧。』牠們越喝越有味,直到大醉,然後又拿起草鞋穿在腳上,於是被人全部捉走,這個方法每次都能成功,絕無漏網之魚。」

    方伊伊聽得興味盎然,連韓業如此博學,也是首次聽聞。方伊伊之前就聽過雲中手講如何捉熊、如何偷牛,不禁好奇,再問:「你真厲害。還偷過什麼好玩的東西呢?」

    雲中手被意中人一讚,幾近飛天,得意洋洋,滔滔不絕道:「我偷了金老闆右手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武當道長的枕邊。」他生平偷遍天下,愈是難偷、不可能偷到的東西,他愈想偷到手。得手之後,有時過了幾天偷偷還本人;有時偷來,故意放在愈不可能放、愈危險的地方,讓收到的人大驚失色,亦是另類樂趣。愈想愈得意,不禁哈哈大笑。

    方伊伊凝神專注,她很喜歡聽雲中手說這些事,雲中手口齒伶俐,表情生動,比手劃腳,唱做俱佳,即便是日常小事,由雲中手說來,別有情意,妙趣橫生。

    韓業在旁,默默看著方伊伊,於此之時,能此凝望,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方伊伊正要說些什麼,雲中手拿出一個布包,道:「這東西給妳,妳找機會看看。」方伊伊一怔,道:「是什麼東西?你怎麼……」本想說「你怎麼如此神色不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接過布包,還沒打開,雲中手和韓業匆匆離去,方伊伊一頭霧水,又嘆了口氣。

    背後一個雄渾的聲音道:「這位姑娘,為何嘆息?」

    方伊伊猛一回頭,是八無!

    *   *   *

    那日八無被林天來以「牽機藥」毒害,踢下山谷,劇痛昏迷中,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檀香味,隨即感到有人把他揹起,他只覺身子不斷騰高,到了平地。只聽那人到:「天下第一毒,我能做,就能解。」八無心中釋然,原來是牽機藥的始作俑者。心想:「我被毒魔救了。」

    毒魔將八無帶到客棧,八無功力深厚,解毒者又是製毒者,當然立解,全無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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