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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發表於 2012-9-14 09:03 顯示全部帖子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12章 治療
才十七歲,正值青春年華的吳宜芳,擅長繪畫,也如願考上一所藝術學校。她住在學校宿舍,不管課業多忙,每天一定打電話跟爸媽聊聊天。媽媽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女兒書讀得很好,也很會畫畫。」
二○○四年初,吳宜芳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的頭一直痛、一直痛?」於是她告訴媽媽,媽媽驚問:「妳這樣多久了?」
「我以前唸書就痛,上課好像無法集中精神,很不舒服。我一直撐到學期末,放寒假的時候才跟妳說。」
媽媽趕緊帶吳宜芳到醫院檢查,不得了,腦幹長了惡性腫瘤,極度危險。看過好幾家大醫院,所有的醫院都無法執行任何醫療行為,只告訴這對母女:「一動刀,不是癱瘓就是死亡。」
爸爸媽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帶著吳宜芳來到慈濟醫院。
雖然對慈濟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療團隊有信心,但是父母心裡有數,畢竟對吳宜芳的病情,台北幾家大醫院的講法都一樣,吳媽媽告訴我:拼拼看,假如拼不過,該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
我和顏惠美師姊到病房看宜芳,吳媽媽正在走廊和蘇泉發醫師談論女兒的病情,打過招呼之後,我們二人來到床邊。
「宜芳,妳現在已經來到慈濟醫院了,妳安心吧。」顏師姊笑著說。
原本平躺的宜芳微微側了側身,面向我們:「對啊,我很高興,我回來慈濟,可以看到師公。」過了一會,又說:「師姑,我明天要開刀。」
我問宜芳:「那妳會不會害怕?」
「我不會害怕,因為我會好起來。」宜芳看來很有精神。
我跟顏師姊對望一眼,說:「好,那我們都祝福妳。」
顏師姊又問:「宜芳,師姑覺得妳很成熟,也很懂事。假如真的有無常,手術結果跟妳的預期有變化,醫生護士盡力救妳,但是醫療有極限,沒辦法治療的時候,妳會怎麼想?師姑的意思是說,如果醫生治不好妳,妳會怎麼想?」
「如果醫生治不好我,那換我治療別人。」
「妳怎麼治療別人?」顏師姊有點驚訝。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可以救人啊。」
我跟顏師姊又對望一眼,這個十七歲的孩子一下子就講出她要救人,我們已經不是驚訝,而是心開始痛了起來,這麼懂事,怎麼緣份這麼短?
「妳要怎麼救?」我問宜芳。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
顏師姊說:「至少妳來到這裡,我們都抱著一線希望。我們來拼拼看,我也祝福妳,明天手術成功。」
「師姑,沒關係,等我好起來以後,我就會畫妳。」宜芳說。
「好,等妳好起來,我當妳的模特兒,讓妳畫我,先祝福妳平安。」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這是一個十七歲女孩說出的話嗎?年輕的生命面對生死交關的從容和輕快,簡直令我們這些大人肅然起敬。我們確定不能讓父母知道宜芳想器官捐贈,至少讓父母抱著希望,因為整個醫療團隊還在努力。
來到病房外,看到吳媽媽對蘇泉發醫師說:「蘇醫師,求你盡力幫幫忙。」這些日子以來,吳媽媽每天還是把頭髮梳理好,勉強振作精神,不讓人看到憔悴的模樣,她不但要做女兒的精神支柱,也不願師兄師姊或身邊的親友擔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但是,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輕輕的啜泣。
顏師姊抱著吳媽媽,拍拍她的背,我緊握著她的手。蘇泉發醫師輕聲回應:「師姊,我是一個醫生,也是一個爸爸。我有一個女兒,每當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不管那天有多累,心情有多糟,我一看到女兒,就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好。身為一個醫生,我會盡最大能力救妳的女兒,身為一個爸爸,我完全能體會妳的心情。」
由於腦幹動刀太危險,醫療團隊用不一樣的方式搶救——加馬刀(Gamma Knife)。剛好有一位阿信師姊,她動過加馬刀,很成功,所以她也來當志工,不但陪伴吳宜芳,也鼓勵即將動加馬刀的病人;阿信師姐不但詳細解說,也帶給病人和家屬更大的安定力量,吳家人看到眼前這位活蹦亂跳的志工,竟是曾經做完加馬刀手術的病人,都增加不少信心。
我們常住志工有一個心願:「以個案輔導個案」,要找那些已經走出病痛、治療好的病人來當志工,鼓勵病人,增加信心,安定心理;他們現身說法,效果特好,這叫「借力使力」。
做完加馬刀的吳宜芳,送進加護病房,我們去看她,恍恍忽忽的,認不出任何一個來看她的人,看到如此情形,我們所有人心裡就有準備了
這天早上,吳宜芳搖搖擺擺走進社服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奇蹟真的出現了嗎?
根據蘇泉發醫師的說法,雖然最新科技可以暫時穩住生命,但體質因人而異,仍將導致復發,難以控制,吳宜芳就是屬於這一型的。她術後視力受影響,產生複視,所以用紗布蓋住一隻眼。
我問宜芳:「妳現在最想做什麼?」
「畫畫。」
還有精神可以畫畫,令大家高興,於是我又問:「妳要畫什麼?」
「畫師姑。」
原來宜芳心心念念,還沒忘掉她說過的話,我在醫院當志工這麼久,早就學會了不在病人面前掉淚,但是此時此刻,我盡力把眼前已經漸漸模糊的人影,重新定焦,把濕潤的眼眶往內流,告訴宜芳:「不要畫我,妳趕快去畫觀世音菩薩。菩薩一直在妳心中,妳畫出來,祂會保佑妳。」
宜芳顫抖的手拿起筆,歪歪斜斜畫了第一筆,又畫了第二筆,一筆一筆畫完,畫完之後簽名。還跟我說:「師姑,我畫好了。」
「好,真棒,畫得真好。」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眼前的畫卻一片矇矓。
吳宜芳只「好」了一天,又被送進加護病房。這天我來到社服室,看到吳媽媽坐在小圓桌邊,正在寫信。我在她身邊坐下,不說一句話。
吳媽媽說:「我正在寫信給宜芳,因為她每年母親節都會親手做卡片給我,自己設計、剪貼、上色,每年都不同。所以這個時候,我想寫一封信給她。」
我點點頭,吳媽媽又說:「妳知道我女兒多孝順嗎?」吳媽媽一邊說一邊翻開一本好大的筆記本,裡面有照片、札記、母女生活花絮、女兒給媽媽的小紙條、以及女兒做的卡片。她一邊給我看這些寶貝,一邊說她的寶貝女兒如何如何的好,怎樣的貼心孝順。甜蜜時光一去不返,分分秒秒稍縱即逝,但是對吳媽媽來說,時光可以倒流,因為美好的記憶永遠封存。
吳媽媽嘆了一口氣,把寫好的信小心翼翼的折好,收起來,對我說:「我跟先生會選擇回來慈濟,就是希望讓宜芳在慈濟走完最後一程。」
我握著她的手:「宜芳一直表現得這麼勇敢,妳一定很驕傲,我們要為她高興。」
「我去加護病房了。」她起身向外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思緒起伏,久久不能自已。她是上人的弟子,一個慈濟委員,就是一般民眾口中的「藍衣菩薩」,每次有任何地方發生災難,第一個到現場的就是這群藍天白雲,如果沒有他們,那許許多多受傷的心靈將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平日膚慰苦難眾生的菩薩,此刻的心靈卻陷入極度哀傷。
昨天,有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師姊,心中充滿不捨,私下問我:為什麼這麼好的人會遇到這麼壞的事?
為何好人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為什麼世間不公平的事就是這麼多?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回答,我只告訴這位師姊:我們一生下來,老天從沒答應給我們一個平安、順利又公平的人生,所以不要跟任何人要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只有當我們想到自己擁有的一切時,世界才會變公平。這世界充滿公平,但是當我們抱怨自己的遭遇太苦時,世界馬上不公平。
師姊又說:每次看到好人碰到壞事,心就很痛,很不捨。我再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會經歷傷痛,但是讓我們記住:在順境的時候多一點感恩、在傷痛的時候不要絕望,因為身邊有人陪伴我們、給我們力量,我們才能學會對生命更謙卑、對身邊的人更柔軟。
心蓮病房裡,我和吳媽媽坐在客廳靠窗的角落,她看起來略帶憂慮,並沒有特別哀傷,但我知道她心裡正在承受最大的苦,她也正在用一生最大的勇氣來熬過這些痛苦。
我開口問:「我知道時機不對,但我還是想問妳一個問題。」
她淡淡地說:「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
這兩句雖然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但此時此刻由她說出,看似從容,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淡淡哀
悽,只令我更加沉重。一個媽媽知道自己與女兒緣份將盡,還能這麼鎮靜,我想背後一定有原因。
「宜芳的情況我們都很心疼、也很不捨,妳有想過讓宜芳……遺愛人間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深邃,忽然泛出一點淚光。
我握住她的手,「妳是委員,也是上人的弟子,……」
「師姊……」她忽然打斷我的話,「我也是一個媽媽。」
我的心開始微微作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我不敢再說下去,她沒有看著我,後來看著我,又把目光移開,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生告訴我,我女兒得癌症的那一天。」
輪到我眼泛淚光了,吳媽媽說:「我知道世事無常,我早就接受我的命運。妳不必為我擔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宜芳早就跟我說過她要器官捐贈,我完全同意。」
我輕輕地說:「宜芳很勇敢,她能想到器官捐贈,發揮生命價值,我們都很讚歎她。」
吳媽媽搖搖頭,「自從宜芳轉到心蓮病房後,我的世界整個黑暗下來,後來我才知道,最黑暗的時候,我們看得最清晰,所以我知道怎麼做對宜芳最好。」
這天,宜芳帶著所有關懷的愛,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到病房的時候,佛號聲環繞著,在莊嚴的佛號聲中,在眾人一片淚光裡,吳媽媽緩緩拿出那封寫給宜芳的信,慢慢的開始唸:
宜芳菩薩:
人生生老病死,生病是最痛苦的。死也是一種自然的法則。既然妳的腦瘤已經擴大了,也無藥物可以治療妳的癌細胞,一切都是命,妳不要怨嘆,要歡喜的接受,人生本來就如一場舞台劇,演完了戲就必須要下台。師公上人言:「人生的劇本是前世所寫的,生命不在於常或短,只在於寬度與厚度。」爸媽相信妳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大菩薩,救人的菩薩。
佛陀言:「人生來來去去,一個人來,也要一個自己走。」妳來給爸媽做女兒,咱緣份只有十七年的時間。咱就到此緣盡了,但願妳能發好願,交給醫生做有用的研究。身軀只是一個「載道器」,既然已經不能用了,就「廢物利用」,延續妳的慧命,做一個有智慧的菩薩。發揮妳的功能與良能,成就別人。
請妳放心、安心的睡。隨著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去好好修行。換個健健康康的身體,乘願再來人間,找一個慈濟家庭做小菩薩,度更多人來走慈濟菩薩道。千萬要記得妳是證嚴法師的弟子,要一心一意回來靜思精舍,心中要不斷的唸佛號。妳要感恩的人很多,爸爸媽媽、二位哥哥、以及關心妳、愛妳的人。
永遠祝福妳,同時妳也要祝福所有關心妳的長輩、同學,我們互相祝福。
女兒勇敢,要成全女兒這麼勇敢的媽媽,一定更勇敢。十七年的母女情緣被無常終止,但吳媽媽和吳爸爸卻延長了宜芳的慧命。吳宜芳最後捐出腦組織、眼角膜、骨骼。最偉大的愛,不在於能給多少,而在於能捨多少。
吳宜芳離開後,吳媽媽走出悲痛的歷程很短,我們對於這點感到十分驚奇,但更多的是敬佩。吳媽媽甚至回到女兒曾經就讀的學校講授生命教育的議題,她以一個慟失愛女的媽媽的身份和心情,告訴台下這群年輕生命:「認真讀書,守護健康,愛惜自己,是最孝順的方式。別忘了,把握當下,我們常以為可以跟家人一直在一起。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錯失的時候,一切都有點晚。」
吳宜芳品學兼優,又孝順,由媽媽來講生命教育,很多年輕人感同身受之餘,也溫馨鼓勵吳媽媽。有一次,我對吳媽媽說:「妳真了不起,竟然可以這麼快的走出悲痛,而且走得這麼好。」
吳媽媽告訴我:「師姊,妳不要看我這麼堅強,其實,我沒有一天不在思念我的宜芳。但是我知道,面對現實,才可以繼續幫助別人。我也告訴自己,正面思考,不要一直陷在悲傷中。自宜芳發病以來,我從別人那裡接受太多太多的愛,現在,該是我開始回饋的時候了。」
有人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多麼深刻的生命體悟,不知道要痛多久,才能說出這樣令人心酸的話。隨著時間過去,我們漸漸忘掉傷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又會想起傷痛。再次想起傷痛,只有感覺更痛。雖然我們會不經意想起傷痛,但是傷痛的確會隨時間而減輕;然而,我們還是會想起失去的親人,那種思念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直到有一天,我們會真的走出傷痛,完全走出來。因為我們終於體會到,原來世上可以治療一切的,不是時間,是愛。(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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