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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開始接血管。由於手的血管已經被封口機高溫熔解,完全不行;所以我從腳背取血管來接,做靜脈移植。顯微手術很辛苦,這等於是跟時間賽跑、跟死神賽跑、跟自己的體力耐力賽跑、跟自己的技術經驗賽跑。血管本來就很細,一歲多的小孩血管更細,一根血管只縫三到六針,用比頭髮還細的線來縫。因為太難縫了,很多次我都想放棄,我告訴自己:「我不行了、我要放棄。」真的太難縫了,可說是千載難「縫」;可是,我還是撐下來了。

以前你看過別人轉寄給你的網路流傳圖片,眼睛盯著看,十分鐘後就會看到圖中圖,你眼睛盯著看,看十分鐘都讓人受不了,更何況這是接近二十小時的顯微手術;全神貫注所消耗的體力和精神,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好累。

真的好累,一般來說,如果是手割傷,用五個零或四個零縫線,縫臉是用六個零的縫線,六零縫線已經算滿細的,因為臉部皮膚細,要讓疤痕降至最小。縫血管用十個零或十一個零的縫線,比六零縫線小一倍以上,只有六零縫線的一半,血管一旦縫不好,一有問題就會塞住,一塞住指頭就毀了,所以壓力非常大。

做到下午,我也快不行了,我打給總醫師:「你來接我的班,我也不行了。」事實上我已經接得差不多了,他幫我收尾,再接一條靜脈,檢查肌腱。

走出手術房,我告訴家長:「一半一半,拼看看吧。」家屬給我的感覺:手指本來是沒了,兩個指頭回來了,小女孩也活了。

看到他們的表情,我所有的疲倦都得到慰藉了。

這是我接斷指的患者中,年紀最小,難度最高的一次。接斷指要先把傷口清乾淨,固定斷骨,先縫肌腱,再縫神經,最後縫血管。最後傷口不能縫,取一塊皮,包貼起來,讓傷口自己長,然後還要一連串的復健。

二十小時,整整二十小時,接兩隻手指。縫一隻都已經夠苦了,還縫兩隻。護士、助理、麻醉科的人員都換了,像跑馬燈一樣,以我為中心,走馬不換將。

在完成手術的那一刻,我真是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外科醫師技術不成問題,問題在耐力,耐力會影響臨場表現,二十小時的手術,最後五小時的穩定度、耐煩度、精密度是否和最開始的五小時一模一樣,這就是最困難的時候。最後已經不是我在動手術,因為過程中我好幾次想放棄,最後是另外一個我——另一個平時被訓練出來的我——做完手術;那是早已超越經驗與技術層面,完全是意志上的我,帶著那個想放棄的我,完成手術。一般人大概不會有那樣深刻的感受,那種感受,只有在自己很努力,慢慢累積了一點經驗和技術,當有一天需要以你為中心,來帶動別人、引導別人,來完成一件事的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軸心,別人以你為軸心來轉動、來前進,到達目的,完成任務。你才會別有如此的異樣領悟,深刻感受。

當一個外科醫師,實在很辛苦:永遠不知道手機什麼時候會響起,而它偏偏就會在最尷尬的時候響起;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面對心碎的家屬;更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做一些做到想吞手術刀的手術。

我終於做完了這麼難的手術,它不是偶然,如果把這一切視為偶然,我很難繼續下去。任何大事的完成,每一個參與的人,功勞都同等重要。一起艱苦之後,一起分享榮耀。這,就是使我更謙卑謹慎,內心長懷感恩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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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斷指的正確處理方式


立刻將斷指撿起來,裝在塑膠袋裡,加冰塊,趕快送到醫院,越快越好。如果是肌肉,通常六小時內如果不接上去,就會壞死,因為肌肉很耗氧。還好手指是由肌腱所組成,肌腱本身不怎麼耗氧,搶救上時間比較寬裕。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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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9 章  我的一幅素描

老伯來門診,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苦於腳踝的蜂窩性組織炎,腫起來的時候很痛,痛到晚上無法睡覺,雖然也有吃藥,但總是兩三天就復發。

一般而言,老師、油漆工、空服員、專櫃小姐、表演工作者、美容從業人員、醫師長時間手術等工作需要久站的人,容易有靜脈曲張的問題。一旦有傷口或感冒,都可能會引發蜂窩性組織炎;有時嚴重到導致壞死性肌膜炎,需要清創及植皮手術。若有糖尿病,傷口處理會更棘手;如果再加上血液循環不好,那就非常麻煩了。假如忽視傷口,隨便包紮,傷口會流膿、發臭,甚至危及生命。

老伯跟我說,他因為工作的關係,一站就要站很久。經常性蜂窩性組織炎,平時會去小診所打針,但就是經常復發,腫起來的時候很不舒服,非常痛。

我告訴老伯,蜂窩性組織炎有四大護理要訣: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只要回去照著做,一定改善。老伯唯唯諾諾,我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些老人家從不聽醫囑,我希望老伯不屬於那一群;還好這位老伯看來慈眉善目,心平氣和,我相信他會照我說的去做。

過了一星期,老伯回診,從他的表情我實在看不出來症狀到底有沒有改善,我就直接問:「老伯,怎麼樣?好多了嗎?」

「是有好轉,但沒完全好。」老伯愁眉苦臉。

「有好轉,那很好啊!沒完全好?沒關係,繼續照我跟你說的蜂窩性組織炎四大護理要
訣: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繼續做就好。」

老伯反問:「我為什麼要聽你的?為什麼要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

我一愣,還真被他問倒了,你來看我的門診,不就是為了讓腳快一點好嗎?不聽我的怎麼好呢?

正感到疑惑,老伯又開口了:「你總要告訴我道理啊。」

我一聽,原來他對我的治療有點質疑,我不但不生氣,反而對老伯求知醫學常識的精神十分佩服,肅然起敬。誠所謂活到老學到老,果然不錯。於是我跟老伯解釋:「休息是要你的腳不要那麼常運動;腳抬高是使淋巴回流,靜脈血回流變好;冰敷減少發炎;抗生素是殺細菌。」

老伯「喔」了一聲,不再說話。

又過了一星期,老伯再度來門診,這次臉上表情很高興,我猜是蜂窩性組織炎四大護理要訣發揮效用,還沒開口詢問,卻只見老伯帶了一個很大的旅行袋,拉開拉鍊,喜滋滋對我說:「鄭醫師,來來來,我一定要讓你看看。」

我眉頭一皺:完了,原來他是推銷東西的老伯。應付推銷員也有四大要訣:拒絕、拒絕、拒絕、拒絕。絕不能有任何猶豫之意、好奇之心、婦人之仁、考慮之念,一定要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於是我說:「老伯,我沒空,真的,我真的沒空。」

「你看一下嘛!一下子就好。」

有些老人家的「小孩子性」:任性、不聽話、撒嬌、無理,比小孩子還嚴重。經過精密的推測,我猜老伯該不會是要向我推銷什麼藥膏之類的東西。不管是什麼藥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沒必要知道,而且我沒興趣知道、也沒時間知道。於是我又說:「老伯,我還有很多病人,他們也很想解決自己的問題,你讓我幫助他們,好嗎?」

「這是我的作品集,你看一下嘛!」

我的天啊,越來越扯,還作品集咧,最好是有作品集啦,老伯我求你正經一點好不好?你如果有作品集,那我可以開演唱會了。我陷入苦思,頻頻長考,怎麼打發這位老伯時,他拿出一本畫冊,翻到其中一頁,我一看,那是我極為熟悉的,我到慈濟技術學院授課,一定會經過的走廊,上面的壁畫就是。這是老伯作品?不會吧?怎麼可能?他又繼續翻下去,我仔細看了一下,是曾經在花蓮靜思堂展出的作品,當時我還帶著老婆女兒一起去看過。之前我一直搞不清楚他是誰,年紀看起來比我大很多的,一律叫老伯,我真是有眼無珠,「老伯,不,教授,你……原來……原來你是那個藝術大師!」

老伯輕輕合上作品集,慢慢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我很高興你終於發現了。」

大師是宜蘭人,四歲時隨父母移居大陸,畢業於上海同濟大學建築系,曾任教於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其後赴日本大學擔任美術系教授。期間,開始研究素有「日本國畫」之稱的膠彩畫。膠彩畫於唐朝自中國傳入,日本膠彩畫的特色在於平面感、無光源;但是大師所創作的唐風現代膠彩畫具有透明感,而且吸取西洋繪畫的光源效果,呈現立體感。大師除承襲唐朝膠彩畫風,並注入時代的創新突破,被日本權威評論家鈴木進讚為「東方的薰風」,且曾榮獲「世界藝術名人證書」,是國際級的藝術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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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不好意思,跟教授說:「哇!原來是大師。失敬!失敬!」教授愁眉苦臉,「我告訴你呀,我下個月要去日本了,如果到時候又復發,那怎麼辦?我總不能帶你去日本吧?」

對,而且旅行箱也裝不下我,於是我說:「如果你要腳的狀況更好一點,不要復發,我建議你穿彈性襪。因為如果靜脈壓高,就要開靜脈曲張手術。穿彈性襪可以讓靜脈壓減低,這樣腳就比較不會腫脹,走起路來也比較輕盈;微血管所提供的養分也比較容易輸送給組織細胞;相對地,傷口癒合較快,不容易發炎。」   

我想起上次廠商有提供彈性襪的樣式供我參考,我就到樓上辦公室拿來送教授。教授當場穿上,立刻露出驚奇的表情:「果然很好,真的是很舒服,看來這個什麼彈性襪的,不錯。」

「對呀!很多靜脈曲張患者併慢性潰瘍,沒有補皮,也是因為穿彈性襪。你回家睡覺時,把腳抬高,下床前穿個彈性襪,保護你的腳。」

「原來如此,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我笑了笑,「教授,還有更好的彈性襪。」

「更好的?」

「就是我穿的這種。真正好的,有彈性,拉起來,放掉,會有啪一聲。」我撩起褲管,拉起襪子,放掉,一直重複做這樣的動作,襪子啪啪啪響,宛如鞭炮。

教授眼睛一亮,「那你幫我買。」

「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我不確定買得到還是買不到。因為它有時有貨,有時又沒貨。」

我這雙襪子是在專業醫療器材行買的,一雙二千元。記得不久前襪子破了,找人補,我還怕一般俗手庸匠補壞了,特地求見於高手裁縫師,他是做西裝的老師傅。老師傅看了看襪子,又看看我,問說:「你侮辱我?我這種身手幫你補襪子破洞?你不會丟掉再買一雙?」其實老師傅不知道,我全身衣服、褲子加起來,還不如這雙襪子值錢。
   
教授穿了彈性襪之後就沒有復發了,困擾老教授的陳年宿疾,蜂窩性組織炎,腳的靜脈壓完全改善。一雙襪子的療效如此神奇,其實並不是神奇,找出原因,用正確的方法,如此而已。
這天教授又來門診,原來他要去日本了,動身之前,特地來幫我畫一幅素描。我又驚又喜,只見他拿出一支像鉛筆一樣短,但是比鉛筆稍微粗一點的短筆。

「我用的工具是蠟炭筆。」教授很嚴肅的說,「這種筆,畫的時候手一碰觸到,就會整個糊掉,像毛筆一樣。所以,一畫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

我恭恭敬敬回答:「是!」心裡卻想:一畫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這不是跟畫人生的畫布一樣?

正想著,教授開口了:「我畫完啦。」

「這麼快?五分鐘就畫完了,」我非常驚訝:「教授,你真的畫好囉?」

「所以叫速寫。」

速寫,不是慢寫,一支鉛筆把我的神韻畫得栩栩如生,護士在一旁嘖嘖稱奇,教授很開心,「我回去幫你補一補,裱個框給你。」

說著說著就簽名,字非常漂亮,我又驚訝了:「教授,你的字很值錢。」

「哈哈,我隨便寫寫。」教授收起畫筆,「謝謝你解決了我腳的問題,它一直困擾我,看來,這下子我可以做到九十歲。」

「是啊,你一定可以,說不定可以做到一百歲。你應該開班授課,有機會追隨大師學習,一定很多人感興趣,也許可以設立某種網路函授課程,應該很賺錢,搞不好還會成為連鎖企業呢。」

「哈哈哈,你這個醫生真有意思。」

我想起《論語.學而》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句話說「人怕出名,豬怕肥」,其實,人不怕出名,怕的是出名之後別人不認識自己。孔子早就說過,別人不知道我,我也不生氣,這才是真正的君子啊!看到教授風采,地位那麼高,那麼受人尊敬,還是那樣謙虛;我一開始有眼無珠,教授後來還為我畫素描,有畫無類,真正的大師風範,不正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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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窩性組織炎


皮膚及皮下組織的細菌感染,導致擴散性、急性發炎,紅、腫、熱、痛,尚無細胞壞死及膿瘍產生。早期治療:休息、肢體抬高、冰敷及使用抗生素治療。一旦有膿瘍產生,必須執行切開、排膿及清創處理。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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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10章  鐵漢柔情

他身體很臭。

那種臭不是你坐公車的時候,身旁人狐臭,或是飯菜放了三天發臭的那種臭;也不是荒廢公廁積了二十人大便,或是一大群死魚爛掉堆在河岸的那種臭;你一聞到他身上的臭,會嚇一跳,然後警覺到很臭,隨後你會發現已無法離開現場,因為被薰到神經麻木,無法移動;最後你只想把手指插進雙眼,把腦漿攪一攪,破壞嗅覺。

他身體很臭,所以他沒有什麼朋友,去過月球的人都比他的朋友多。

二十年前的一場車禍,造成他下半身癱瘓。他車禍之後第二年,太太也出了車禍。為了照顧太太,他雙腳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坐輪椅,就這樣把腳拖行著,拖到感染、拖到傷口潰爛,最後不得不截肢。他照顧太太三年後,太太過世了。

一般說來,如果有糖尿病,傷口非常不容易好;如果又感染,更不容易好;如果病人血液循環不好,那是最不容易好。他臀部的褥瘡越來越大,一直沒好。換藥換了十八年,進出醫院十八年,醫生告訴他傷口不會好,傷口不但極度惡臭,而且看來似乎永不癒合。

他來我門診,醫師不能選擇病人,只有病人才能選擇醫師。我看他傷口,覺得問題並不單純,要他立刻住院,同時會診內科,決定來個攘外必先安內:先讓內科處理好其他問題,我再把傷口關起來。

一星期後,就在我準備把他從內科病房接到整形外科的時候,護士群起反對,我從來沒看過護士那麼群情激憤的。原來他以前住過這個病房,總是不跟護理人員合作、不配合治療、不尊重護士,以致惡名昭彰,被列入黑名單。看護士的激烈反應,我如果把這個惡煞接過來,護士可能絕食抗議。

我到內科病房去看他,他立刻擺出不信任任何人的態度,而且一副大哥級的樣子,讓我心存戒心,所以我實在不敢跟他多說什麼。只告訴他:「你的傷口非常難治療,非常困難。」因為醫師與病人彼此互動尚未達到完全信賴的地步,治療更是難上加難。但我還是用醫師對一般病人的態度醫治他。就事論事,就傷口論傷口,我還是會告訴他,我要怎麼處理傷口,並詳細解釋。他的經歷是一回事,不表示他失去醫療的權利;就算被雙腿截肢,就算他再怎麼兇狠無禮,他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生命,生命有權受到應有的醫療照護。

但是,真正來到床邊面對他,我還是充滿戒心。

黑道大哥住院是怎樣的情況?小弟伺候、保鏢護衛、呼風喚雨、門庭若市?正好相反,孤單冷清,門可羅雀。孤獨的殺傷力很大,大哥可以擋子彈,但是教他一整天一個人待在病房裡,完全沒事可做,都沒人跟他說話,好像空氣一樣,沒人注意、沒人關心、沒人看一眼,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而且這個人存不存在根本無所謂,沒人擋得了這種孤獨的可怕。

我站在床邊,告訴他:「你明天轉到整形外科病房,我幫你做皮瓣手術。」

「什麼皮蛋手術?」他滿臉疑惑。

「就是利用鄰近較鬆的皮瓣組織來覆蓋,縫到傷口上。」

「那皮蛋呢?」

「重點。皮瓣手術的精神就在於: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我非常認真向他解釋,這是我
一貫對病人的態度。

他滿臉興奮,突然變得很有興趣,「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是《九陰真經》第一句話。」

「正是。整形外科就是在玩這個,把皮像花瓣一樣切開,利用組織鬆軟的地方,把好的皮轉過去,平移過去,補好傷口。」

他搔搔平頭,滿臉疑惑:「醫院的醫生用九陰真經來治療我,這是什麼醫院?」

「你放心,我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了。歡迎來到我的遊樂場,如果你想繼續玩,就乖乖照我的遊戲規則,保證又快又好玩,很快出院。」

第一次皮瓣手術很成功,傷口往好的方向走。他態度大轉變,不但不再口出惡言,還會對護士說謝謝,簡直判若兩人。護士不敢相信,懷疑真正的他溜出醫院去解決什麼江湖恩怨,不知是誰扮成了他,住在病房。

我到病房看他,見到一個小男孩,好可愛,眼睛滴溜滴溜轉,原來是他孫子,天啊,他才大我幾歲,竟然已經有孫子了,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製造什麼更多的驚奇。之前他身體臭到連小孫子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跑。別人這樣也就罷了,自己最心愛的小孫子也這樣,他真是心如刀割。現在傷口往好的方向走,味道明顯消失,小孫子才跑來陪爺爺。

我問小孩:「你幾歲啊?」

「我四歲,」小孩仰著頭,「醫生叔叔,你知道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完了,小孩子最流行的腦筋急轉彎,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我哪知道。有長就好了,管他前面後面?但是被一個小孩考倒,我還用混嗎?於是我說:「我是醫生,我當然知道。那你知道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這招還不錯吧?只聽小孩回答:「我知道,因為這樣才可以往前看。」

我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

第二次皮瓣手術之後,情形更好,我又去看他,他正在逗小孫子玩,用粗粗大大的手和小孫子玩擊掌,大手碰小手,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種令我非常難以形容、非常難以忘懷的溫柔。我告訴他:「只要再做一次皮瓣手術,就能把傷口關起來,然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聽了很高興,「鄭醫師,來,這個給你。」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串可以戴在手上的佛珠,每顆珠子跟貢丸一樣大,色澤暗沉。

「你別看它土土的,它會帶來好運呢!」他興致勃勃的介紹,臉上忽然有一種光彩、一種精神。

我從沒看過那種佛珠,但就算他今天送我一把月球泥土,也不會讓我比現在更驚訝。送我佛珠?有沒有搞錯?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後的覺悟?還是「未能自度、已能度人」的高深境界?但異人送異寶,確是異想天開,我只好說:「你先留著吧,我想,你目前比我還需要它。」

「沒關係,我還有很多,我在夜市擺攤,就是賣佛珠的。」

「你在夜市擺攤?我有時會帶孩子去逛夜市,下次說不定會遇到你。」

「好,我等你。」他把佛珠高舉到右眼前面,透過佛珠中間的圈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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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皮瓣手術之後,他突然發高燒,高達四十一度,有點昏迷,意識不清。我去看他,他說話很小聲,但我聽得很清楚:「我以前,……其實,我是專門幫人解決問題的。」

「我也是。」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生病。我認識的醫生大多很傲慢,不然就是很冷漠。」

「也許他們太忙、太累,而且壓力太大。」

「我原先以為,你想感化我,對我說一大堆大道理。如果那是真的,那我會非常討厭你。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討厭別人跟我說什麼做人的道理、什麼改邪歸正。我是魔鬼,想感化我,把我喚醒,沒有任何好處。」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我卻說:「如果喚得醒,也許根本不是魔鬼。」

他裝作沒聽見,問:「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整整一個月沒人來看你的感覺嗎?我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他又說:「後來,我覺得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也沒關係,我只希望至少當一天的正常人,不要每天都這麼臭。」

孤單是痛苦的,但比起被人當垃圾一樣惡而遠之,孤單的痛苦又不算什麼了。

他轉了身子,又翻回去,好像很不舒服,問我:「你知道真的黑道大哥有什麼特性嗎?」
「什麼特性?手下特別多?特別兇狠?坐牢比別人久?」

「錯了,是不說謊。」

「是講義氣的意思嗎?」

「對。就是講義氣。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做起來很不容易。真的黑道大哥從不說謊,你可以相
信他們。比起那些穿著西裝正經八百,做出來的事卻讓人想吐的騙子,實在好太多了。」

我還是沒有回答,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鄭醫師,上次你說,你會來夜市逛我擺的攤子,我……我其實很高興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會來。」

「你不用特別期待,我很忙,不一定會去。」這是事實。

「因為沒有人理我,所以我很高興你那樣說。」

    「沒有人理你?難道我是鬼?」

他輕輕笑了,「醫生跟黑社會不可能扯在一起。」

「我沒有看到黑社會。」

「可是我有。」

我又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其實我不認為他是黑社會,因為他本性真
的不壞,之前他太太車禍,他不離不棄,照顧了三年,可見也是個性情中人,極重感情。只是身體太臭了,被人像垃圾一樣拒而遠之,自卑感會殺死人。他又轉了身子,露出痛苦的樣子,皺著眉說:「我快死了。」

「別胡說。」手術後發高燒就可以把他嚇成這樣,平時再怎麼兇狠,生命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一定就地躺下。我認識一個退休警察,他槍林彈雨、跟亡命之徒槍戰,渾不怕死,一知道自己有肝癌,瘦了二十公斤。

他又說:「死亡在我四周,我感覺得到,我一輩子只對這件事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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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醫院當了那麼久的醫生,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死亡的奧妙就在於我們永遠不知它何時會來;事實上,我遇過無數次病人術後高燒的情形,但他以為自己就快死了,所露出的那種脆弱、無助、膽怯、驚怕,一個黑道大哥完全變了樣,還真是令我訝異。我說:「你休息吧,你真的累了。」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個人一生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就是他快死的前一刻。如果我生病快死了,我不會這麼難過,可是我身上的臭味好不容易快治好了,我卻馬上就要死掉,我不甘心……我,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

「別再亂想啦。睡一下,等你醒來,就好多啦。」

他露出越來越痛苦的表情,「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你別再說了,快睡一覺吧。」

他停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鄭醫師,我想問你,如果病人死掉,醫生如何還能繼續工作?」

「因為他們相信已經盡力。」

「那醫生怎麼調適?」

「根本不用調適。醫生沒看見死亡,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病人及家屬的笑臉。」

「我不懂。」

「你不懂什麼?」

「醫生怎麼能一直這樣的生活?病人死掉,挫折感不會很重嗎?」

「因為已經盡力,所以不會問心有愧,當然也不會有遺憾。醫生不是賭自已的生命,我們專門賭別人的生命,全世界還有比這更高的賭注嗎?」

他說話的速度忽然變得很慢:「我不是怕死,告訴你,我們這種人根本不會怕死,死的感覺只有一瞬間。我怕死亡帶來那種延續的感覺。它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

看著眼前的他,我真覺得,死亡不是最後的睡眠,是最後的清醒。他那句「面臨死亡會有延續的感覺,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真是經典,他當大哥太可惜了,他應該
去做一個哲學家,發表生死觀。

「你別死。」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裡是醫院,所有的人性都退回到原點。

「你別命令我。」他忽然笑了出來,「鄭醫師,我跟你說,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嘻皮笑臉的。你的笑,會使那可憐的人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向他微笑。你內在有一道光,很亮、很亮,足以指引別人走向光明,被指引的人也會發光,繼續指引別人。好好保存,不要讓它熄滅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又露出溫柔的表情,比上一次跟孫子玩的時候更溫柔、更令我震撼。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才不信,術後高燒我處理過好多次,我下醫囑,換一種抗生素,打退燒針。

他還是高燒不退,後來我會診中醫,終於退燒了。最後我再處理一次傷口,完全關起來,然後他就出院了。

有天晚上,我帶兒子去夜市,忽然有人大叫「鄭醫師!鄭醫師!」我回頭一看,他坐在輪椅上,笑嘻嘻的說:「鄭醫師,這條路從頭到尾,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喜歡什麼也儘管拿,別客氣。誰敢跟你收錢,你跟我講,我教他明天不用擺攤了。」

他歷經截肢、手術、術後高燒、小孫子重新承歡膝下,個性早已大不相同,但說這話的時候,手勢依然虎虎生風,有股大哥的豪邁氣魄。我沒有問候他,他看來好多了。而且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完全走出自卑的陰影了。他被截肢完全不在意,但是身體發出惡臭,別人掩鼻而過的動作,那比拿刀刺他的心還痛。現在他傷口完全好了,我真希望他好好過新的人生。

「鄭醫師,你很難得來夜市吧?當醫生很累?對不對?」

我點頭說:「做這行最令我難過的,就是任何事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醫生,有成就感,也有挫折感,但最後成就感會超越挫折感,一切都值得。」

他不顧我的感性宣言,只是堅持說他想說的:「鄭醫師,你聽我說,我一定要說,以後你如果覺得挫折的時候,請你務必想起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會的。」我溫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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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皮瓣手術與植皮手術有何不同?


植皮手術:運用於大面積皮膚缺損時,但必須擁有豐富血流的肉芽組織、肌肉及皮下組織才可提供營養,使得由大腿或其它部位取得的皮膚,移植後得以存活,接著血管新生,使植皮手術成功。

皮瓣手術:一般運用於無法執行植皮手術的部位,如骨頭、肌腱、神經、軟骨等外露時,因這些部位本身無法提供血流營養,就像水泥地上無法種菜一樣,菜必須種在肥沃的土壤裡。因此,何謂皮瓣手術?即皮瓣本身必須擁有自己的血流營養,自給自足(不需要靠傷口區提供血流營養)來覆蓋傷口,使得傷口癒合。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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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1 章 一根要命的魚骨

阿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漁港工人,漁港濕滑,所以他都是穿著雨鞋。有一天,無意間踩到魚骨,雖然雨鞋很厚,照樣穿過腳底。他以為只是小傷口,沒想到越來越嚴重,引發壞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醫院急救,但血壓一直掉,醫生建議家屬要有準備。

家屬當然有準備,立刻進行轉院。送來本院之後,內科先控制血壓,因為在血壓不穩或過低時開刀,是很危險的;而且血壓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壓劑。我在傷口打洞、引流,並注射抗生素。血壓穩定後,進開刀房。

第二天,我告訴阿明的太太,有兩種治療方式可以選擇:一是把傷口切開,持續換藥,但這樣會持續很久,而且成功機率不大;二是截肢。

她問:「所以你的意思是,賭一睹,看還有沒有可能保腳又保命是吧?」我說是。

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訴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訝異她回答得這麼快,她說:「上次就是為了保腳又保命,結果賭輸了,最後休克,差一點連命都不保。你截肢吧。」

阿明的太太這樣決定,其他家屬非常不諒解。但是上一次的經驗,使她差點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該怎麼抉擇。

截肢後,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謝太太快速而正確的抉擇。昏迷了那麼多天,他一醒來就問太太:孩子有來醫院嗎?

阿明的孩子沒來。他跟小孩之間似乎處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沒有來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師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試著聯絡阿明的兒子,一方面準備與阿明進行訪談。

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師姊聊起以前的事,聊著聊著,聊到親子關係,阿明說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長過程中,我爸媽都很忙,我爸還做兩份工作,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他讓我衣食無虞,但我沒有很多機會親近他,他總是不在,去工作養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現在我當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這樣對他們並不公平。」

原來阿明一直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漁港事業,但兒子喜歡電腦,將來想當資訊工程師。阿明的漁港事業很成功,獲利非常可觀。他想培養接班人,自己的兒子當然是第一人選,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緣關係,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複製品。

我跟秀芳師姊聊天時,她告訴我阿明的「栽培計畫」,我仔細聽完,有感而發:「孩子承受的壓力跟大人成正比。社會不斷期待孩子做一個完美的人。」

「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兒子到中年才大夢初醒,然後驚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鋪好了。」

我點點頭,「有時大人會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什麼『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強。』、什麼『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怎麼都沒有人問問小孩,或是對小孩說『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快樂』、或是『孩子,我要你將來很有愛心』之類的?孩子壓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或根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秀芳師姊聳了聳肩:「也許阿明無意給兒子壓力。」

「壓力都是不自覺給的。你有沒有發現小孩子有時很沉默?」

「對,我小孩有時候都不跟我說話,問他,他也說沒事。」

秀芳師姊的表情似乎是說「此話深得我心」,我又繼續說,「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間的關係好到我可以問他任何事,我選擇用聽的。」秀芳師姊的兩個兒子讀國中,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父母經,爸媽心,實在很能體會阿明的困擾。

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兒子還是沒出現。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秀芳師姊正在想辦法。

阿明忽然跟我說:「我跟我兒子一直處得不好。」

「你們常吵架?」

「吵架還不至於,我們,嗯,該怎麼說呢?」阿明語帶傷感,眉頭越皺越緊,「我一跟他相
處,他就會覺得不自在,弄到最後,我自己也覺得不自在,最後是我們兩個越來越不自在,就
沒話說了。」顯然很挫折。

「你有想過怎麼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阿明很懊惱:「我不知道你說的親近是什麼意思,他要什麼我從來沒有拒絕過。這樣算親近嗎?不知道,我們很久沒說話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認為這樣是愛他們,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廳裡而已。」

「我還不夠開明嗎?」

「開明不是萬靈丹啊。」

阿明搖搖頭,「不,我絕對相信我已經夠開明的。」

「也許他要的不是開明。」

「那他要什麼?」阿明疑惑。

「你花時間開明的同時,何不動腦筋想想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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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芳師姊神通廣大,多方聯絡,三天之後,終於找到阿明的兒子,而他也真的來了。他名叫大餘,一般人乍聽之下會以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餘說爸爸是做魚事業的,是取其「年年豐收、大大有餘」的涵意。

秀芳師姊跟大餘在祈禱室外面的長椅上聊天,為了拉近距離,她跟大餘說:「我最大的兒子也跟你一樣大了,不過,你的興趣是電腦,他是學機械工程的。」秀芳師姊輕聲笑了出來,「我先生根本不懂電腦,但他為了跟兒子哈拉,每次都裝做很懂的樣子,結果都被兒子吐嘈。」

老爸截肢,卻到很多天之後才現身的大餘,並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點靦腆。他說:「我跟爸爸並不親。」

雖然是隨口說,但顯得很沉重,秀芳師姊又問:「你努力過嗎?」

「努力什麼?」

「我是說,你曾經試著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大餘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過,但他不是很容易親近。」

「也許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許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爺爺對他更嚴肅。所以他只好用你爺爺的教育方法來教育你、來對待你,無論如何,我想,他其實很關心你。」

大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物表現過感情。」

「可能他表現了,你卻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表現。」

「沒有任何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漸行漸遠。」越說越苦惱。

「我想那是因為,最親近的人最不好相處。不過,漸行漸遠也可以變成越來越靠近啊。」

「我想,」大餘沉默了一下,「家人對他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而且……」

「而且什麼?」

「我不是疏遠他,是我長大了,長大了自然就沒那麼親了。」

「誰說長大就沒那麼親近了?長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師姊非常不以為然。

大餘若有所思,久久不說一句話。秀芳師姊輕輕拍他的肩膀,「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漢,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從沒生過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他病了。我不相信,因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後來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嚴重,因為從我有記憶以來,沒看他哭過。我還記得他發病的情形,他是我爸,但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卻不知道我是誰。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麼痛苦的樣子,我就這樣看著我最深愛的人漸漸離我而去,漸漸不見了。」

大餘抬起頭來看著秀芳師姊,「妳一定很難過。」

「我爸比我更難過啊!大餘,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再不出現,你爸……我是說,今天你爸很幸運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來不及看到爸爸醒來呢?」

大餘又把頭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萬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魚事業,我又不答應,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輩子背負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來,又不敢來。」

秀芳師姊握住大餘的手:「沒關係,你能來,爸爸一定很高興。」

我又去看阿明,他幾乎可以出院了。住院期間,阿明很孤單,他期待出現的人一直沒有出現,這種孤單令更他難過、悵然、落寞。沒有人應該獨自生生活,更不用說獨自面對死亡。我不確定我能獨自面對死亡,身為一個醫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懦弱或堅強。
三個月後,阿明裝了義肢,花費三十五萬,活動力還不錯,還告訴我要繼續工作,我笑說:「你是工作狂,從來不休假。」

「我有休假啊。」

「你上次帶全家出遊是什麼時候?」

「忘了,我只記得上次休假的時候,台幣和美元的匯率還是四十比一。」

「你可以帶兒子去看電影啊!」

「我一進電影院就開始睡覺,打鼾的聲音連放映師都聽得到。」

鬼門關前走一遭,撿回一命,阿明顯然很高興,他的人生整個改變了,他的心境也整個改變了;或許可以說,因為他的心境改變了,整個人生也跟著改變了。他不再強逼大餘接收他的魚事業,而且他暗自下了決定:大餘不走進他的世界,他就設法走進大餘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來醫院看其它科門診,領完藥,大餘騎機車載著他,因為阿明說他從現在開始要練習騎機車,這樣可以跟兒子一起去釣魚,他還要跟大餘去跨年。阿明先用沒受傷的腳站穩,再把另一隻裝了義肢的腳跨過摩托車,雙手扶著兒子的肩膀。我走出醫院大門,阿明興高采烈的對我說:「鄭醫師,你也來跨年吧!」

「我不跨年,」我加快腳步,邊走邊笑著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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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壞死性肌膜炎
屬於更深層的細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層,造成筋膜壞死及連帶其上層的皮下組織(脂肪層)及皮膚壞死。一般發生在糖尿病、痛風、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嚴重度,有時須截肢、引發敗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療:必須執行清創,壞死性筋膜切除手術。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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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2 章  我的生日禮物
 
下午接到通知,我來到急診室,受傷的是一個外籍男子,彼得。他的腳是冰的,推測已經有四小時沒有血液流過,再仔細看了一下,真的有點嚇到:一塊衝浪板的導流板嵌入肌肉,導致血管受傷,血管受傷就形成栓塞,還好導流板堵住血管,不然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從血管攝影看不出靜脈是否斷了,要送進開刀房才知道。

基於過去處理外傷的經驗,我重建彼得受傷時的畫面:一個大浪打過來,衝浪板翻了,導流板斷裂,直接插進肌肉,卡住了。他拚命游回岸邊,周圍的海水都被染成一片殷紅。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瞬間大量失血,他還是奮力游泳,設法求援,才暫時保住一命,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彼得被轉了三家醫院,最後才送到慈濟醫院來。來的時候很虛弱,以他的體型,一般血色素正常值應該有十四,但他的血色素只有七點多,估計失血一千西西以上,情況非常危急。

我判斷需要緊急開刀,立刻聯絡開刀房,開刀房回應:「要等。」

「我不能等。馬上就要進去。」

進了開刀房才知道,動脈要重接,靜脈也要重接。動脈栓塞,靜脈斷了,先分清楚,取十五公分大隱靜脈接合,從下午二點開到晚上十點,術後送到加護病房。

第二天彼得的太太從上海趕來,一進加護病房,兩人宛如歷經生離死別般,緊緊相擁。彼得的太太對我們醫院相當感謝,不問當時彼得是否有能力負擔醫療費用,立刻開刀。

我進入加護病房,向這對夫妻自我介紹,隨後解釋整個手術情形,以及術後注意事項。

彼得只問我一件事:「能不能喝咖啡?」

我身體微向後傾,雙手大開,「當然可以!」

「你救了我的命。」彼得慢慢恢復體力,精神也變好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故意挑我生日的時候受傷。」原來社工秀芳師姊早就跟彼得說,昨天是我生日。

「我想送你生日禮物。」

「你已經送了。」


「什麼?什麼時候?」彼得非常驚訝。

「你能康復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

兩星期後,同樣是星期六下午,又接到急診室通知:一個二十五歲年輕人阿山,他騎摩托車,擦撞兩截式貨櫃車,整個人飛到貨櫃車輪子下面,剛好就卡在兩個輪子中間。就差那麼一秒,幸虧貨櫃車及時煞車,不然阿山便成了車下亡魂。

當時是冬天,天氣很冷,他穿著很厚重的衣服。經過巨大撞擊,他只是覺得左肩會痛。被送到急診室時,意識清醒,除了一直說左肩會痛,其他一切還好。於是照了X光片,鎖骨骨折,所以他感到劇痛。值班醫師檢查之後,也沒發現特別的異狀。

原本可以出院了,但是他要等家人來,於是暫時留院觀察。

接著,阿山想上廁所,一下床,竟然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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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急救,原來他血壓已經掉了。因為一直躺著,沒有感覺,可是一起身,腦部血液不夠,直接昏倒。護士一量血壓,太低了,而且沒有脈搏;再看手,手不能動,竟然癱掉了。整個肩膀腫了好大一包,大概有三條胳臂那麼腫。

我檢查之後,懷疑是臂叢神經受傷,緊急安排動脈血管攝影,發現左腋動脈斷裂,立刻推進手術室,一打開,肌肉已經斷了,不但胸大肌和支點已經斷掉,而且血管已經栓塞。因為斷掉,所以有血拴。有了上次處理彼得傷口的經驗,手術團隊很小心,彼得可以打止血帶,彈繃纏起來,阿山不行。我用血管夾夾住血管斷端,然後仔細分出動脈與靜脈,發現靜脈也斷掉,動脈血栓,跟彼得一樣。於是取大血管,取大隱靜脈,把血管接起來。神經看起來還好,應該只是受到壓迫,於是把傷口關起來,動了將近八小時的手術。

第二天早上,在加護病房外,我跟家屬說,阿山的手因為臂叢神經受傷,要三個月才能動。家長也認了,能從兩個輪子中間拖出來,已經謝天謝地了,手暫時不能動,又算得了什麼?

我又進到加護病房,阿山意識很清楚,我說:「你的手要三個月後才能動。」

他很自然的揮了一下左手,說:「謝謝鄭醫師。」

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他的手又揮了一下,我太驚訝了:「什麼?你……你的手可以動?」

太神奇了!他騎車擦撞大卡車,滑到車底,還好大卡車即時煞車,否則早就死了,這是第一個奇蹟。他被拖出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清楚的。車禍發生的當下,巨大的撕扯力量,把血管撕裂了,血流在體內,會腫大,壓迫神經,所以手沒辦法動;然而,有一定的空腔壓住,血不會繼續流,反而救了他一命。血塊壓迫神經,造成血腫,我把傷口減壓,果然恢復得很好。開完刀應該三個月才能復原,但是他的手卻馬上就可以動,這是第二個奇蹟。真的是太神奇了,神奇到神奇分兩次進行。

回想起車禍,他沒有任何心有餘悸的表情,只是說:「我媽媽早就叫我不要騎機車了。」

「你該聽媽媽的,媽媽是世上最聰明的人種。」

「也是世上最嘮叨的。」阿山頑皮的說。

我瞪了他一眼,又說:「出院要好好感恩媽媽啊!」

「我有啊,上次母親節,我親自下廚,做青椒牛肉炒飯給我媽吃,結果你知道嗎?我看到媽媽眼眶泛紅!」

「會不會是你弄得太難吃了?」

病房響起一片笑聲。

阿山真是命太大了,剎那間他會死的,他的父母感恩得要命,一直說「祖上積德」。拉他出來的人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阿山福大到讓人不敢相信;卡車司機嚇到臉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山轉到普通病房。彼得在他隔壁房,拄著柺杖去看他。一個是腳不方便,但雙手可以動;一個是手不方便,但腳可以走;一個說英語,一個國台語加手勢,兩人比手劃腳,彼此打氣,比賽誰先康復出院。阿山有保險金,捐十萬元給社福室,彼得也捐了十萬。他們說捐給醫院的錢,就當做是我的生日禮物。彼得還說,我家人一定會幫我慶生,慰勞一下長年辛苦又很少休息的我。結果我卻為了幫他開刀,生日就在手術室度過了。

攝影大師郎靜山很少過生日,他說:「避免過生日,是不要閻王爺知道我。」我也很少過生日,不過跟閻王爺無關,而是因為我實在太忙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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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急性出血


一般正常成年人,其血含量大約為體重的百分之七。例如:體重七十公斤的成年人,其身體血含量大約為五千CC(五公升)。依其嚴重程度可分四級:

第一級:約百分之十五的血容量流失,如一般的捐血者(七百五十CC左右)。

第二級: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血容量流失(七百五十CC至一千五百CC左右),心跳超過每分鐘一百次,病人出現會焦慮、不安現象。

第三級: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二千CC),病人意識會變化,明顯心跳快,呼吸急促。

第四級: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大於二千CC),意識昏迷,皮膚冷,膚色蒼白,有生命危險。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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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3 章  半身巨人

「你還好嗎?」我問。

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但我想這句話是醫院裡,醫生使用機率最高的一句話。

「我看起來像好嗎?」他搔搔頭,有點懶洋洋的回答。

他是布農族青年,體格壯碩。家境清寒的他,國一就休學到汽車廠當學徒。那天下午四點左右,老闆叫他測試一輛剛拼裝好卡車的耐壓程度,他開著車,行駛在路況尚稱良好的路上,但車子因超載巨石,在連下了幾天雨的鬆軟河床上翻覆。意外發生時,他反應很快,立刻跳車,但卡車卻往他落地的方向倒下,車上的石頭全部壓在他的下半身。

送到慈濟醫院急救時,醫師用了六十三加侖的食鹽水為他清洗傷口,緊急輸血兩萬西西,好不容易生命徵象穩定下來;但因下半身嚴重感染,骨頭、肌肉組織壞死,再不進一步處理,可能引發敗血症而喪命,所以醫師最後不得不對他進行雙腿截肢手術。              

我回憶這段過程,看著眼前的半身巨人,忍不住稱讚:「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雖然不容易,你還是熬過來了。」

他若有似無的點點頭,好像是接受我的稱許,小聲的說:「理論上我不行,但實際上我可以。別人或許認為我很慘,但我現在很快樂,儘量不去想人生不公平的事;坦白說,我還是忍不住會想起。」露出疲憊的表情,又說:「大家一直都對我很好。」

「因為你讓大家很感動,所以你值得大家對你這麼好。」他大概早就習慣別人稱讚他毅力過人,故事感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低頭若有所思。

截肢之後,他失去了肛門與坐骨,不但活動力受限,還得忍受劇痛。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才能像他這樣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但是嚴格的考驗還在後面:泌尿系統和皮膚重建問題,不僅需時甚長,而且痛苦難耐。外科醫師為他重造人工肛門;然而,因截肢後的傷口面積很大,整形外科醫師又為他進行皮膚移植,費了很大心力,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他在醫院住了一年半,可說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我常常鼓勵他,但長期住院是最消磨心志的,他這樣的遭遇,任何鋼鐵毅力的人也倒下了。這次他皺起眉頭:「你不要再說一些勵志的話,每一個人可以忍受痛苦的程度都不同。你的工作不是減輕病人痛苦嗎?」

「我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啊。」

我還是想鼓勵他。忽然想起一個故事,順口說:「回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有一次帶著他的四十門徒在山谷裡講道,他說,信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心,沒有不能成功的。」

「用說的,誰不會啊?」他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沒錯,當時很多門徒都跟你想的一樣。一位門徒用充滿懷疑與挑釁的口氣對穆罕默德說:你有信心?你真的這麼有信心?好,你看遠方那座山,你能讓那座山移過來,讓我們站在山頂嗎?」
他還是愛聽不聽的,我卻很愛說,就繼續說:「四十門徒抬起頭,全部的眼睛都盯著穆罕默德,連眨都沒眨一下。穆罕默德看了遠方的山一眼,對著他的門徒,滿懷信心地頭了點頭,對著山大喊:山,你過來!山,你過來!山谷裡響起了回聲,回聲繚繞,然後逐漸消失,山谷又歸於寧靜。」

「哈哈哈,三歲小孩都知道不可能,難道穆罕默德真的能行神蹟?」他覺得我說的寓言故事很可笑。

「四十門徒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座山,山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久,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們過去吧!他們開始爬山,從山腳到山坡,從山坡到山峰,經過一番努力,最後到了山頂。他們歡呼,他們高歌,他們相互擁抱,有的門徒還落淚了。信心,真的是因為有信心,他們才能站上山頂!」

他忽然激動起來:「你不要再告訴我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你自己多有信心。」他越說越激動,很大聲的說:「難道你敢說,不管遇到任何病人,你們當醫生的,真的永遠都這麼有信心嗎?」

「你知道嗎?」我溫柔的回答,「做我們這行,沒有信心問題,只有良心問題。」

他聽了我的話,從一種迷惘中陷入沈思,我卻想起其他醫生的沈思。

當年,他下半身截肢之後,既要讓他坐得安穩,又不會破壞傷口;因為好不容易完成植皮,如果傷口皮膚磨來磨去,還是會經常感染。主治醫師苦苦思索:「要讓他坐,又不讓細菌破壞皮膚傷口,唯有用空氣阻隔,但空氣是無形的啊!」於是主治醫師想出了一個妙法:「用氣球!」把氣球吹氣,再用塑膠袋包住,這樣氣球就不會跑來跑去。然後把塑膠袋放到輪椅下方的桶子,讓他坐在上面,就能減少傷處的摩擦與壓迫。用氣球當坐墊,可以幫助他坐穩,不然他坐的時候會歪一邊。為了不斷改良氣球坐墊的舒適度,醫師吹氣球吹了有上百顆之多,有次在家裡吹氣球時,正好醫師的父親從台北來訪,還笑他老大不小,怎麼還在玩小孩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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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多年來,他常進出醫院修補身體功能,以及治療因長期壓迫出現的褥瘡。這次住院長達半年,是為了做皮瓣修補。住半年醫院,再堅強的人也會意志消沉。

我不忍看他消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為什麼眼睛長在前面不是長在後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做腦筋急轉彎。」

「因為要你往前看。」

「你的話很有啟發性,但光是一些勵志的話就可以減輕我的痛苦嗎?」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你的痛苦。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大哭大鬧
沒有用,自暴自棄也沒用,拒絕別人關心更沒有用。」

「我很堅強,但我還是會有無力感。」

「我想,那種痛苦一定很難受。也許我無法還給你尊嚴,但至少讓我再試試,減輕你的痛苦。」
「你打算怎麼做?」他還是充滿期待的,燃起一線希望。

「傷口之所以一直出血和潰瘍,是因為你的左邊骨盆坐骨為骨突部位,很容易因接觸摩擦而弄壞傷口。這半年來,所有可以用的方法我都認真考慮過,除了幫你增加一點皮瓣覆蓋,也用最不傷身體的方式做過多次植皮、補皮手術,可是都沒有成功。接下來,我用組織擴張術幫你擴張臀部的皮膚,每週撐一次、每次注入六十西西食鹽水,慢慢撐到足以覆蓋臀部下方的大洞。」

「但覆蓋上去後我開始發燒,還曾經燒到三十九度,你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的語氣充滿信心與堅毅,「不僅你睡不好,我也難以安眠啊!我找出原因,發現是皮瓣繃得太緊,組織血流變差壞死,而後感染,導致發燒;後來緊急進行清創手術,把壞死的組織拿掉,再採用高壓氧治療協助傷口癒合,同時也把感染問題解決了。」

雖然他的問題獲得解決,但我聽說他偶爾會喝一點酒,藉著酒精來麻痺自己,還因此跌斷一隻手臂。於是我問:「你喝酒是為了忘掉一切?」

「不,是為了想起一切,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嚇了我一跳。

骨盆植皮,不易做得很牢固,也會讓他坐不住,更會使他因傷口而痛苦。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都想了一遍,最後決定用組織擴張球。這是治療燒燙傷病人都會用到的東西,跟懷孕一樣,把皮膚撐開、撐大,把疤痕組織切掉,再把皮瓣往前推移,整個移到下面覆蓋骨突部位,讓他坐起來。半年後成果展現,他原本必須傾斜而坐的身軀,如今已能坐得挺直,他還高興的對我說:「坐得正,得人疼!」

我也很高興對他說:「你的傷疤很快就會好。」

他想都不想,收起笑臉問我:「你是指內在的,還是外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但還是鼓勵他;「當你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連烏龜都會跳舞。」

「可是,烏龜不會跳舞啊!」

「你相信它會,它就會。你可以做到的,只是無法一個人做到,你真的要讓別人幫助你。」

回首來時路,十四歲的他因重傷,下半身截肢。十多年來,奮鬥不懈,曾和朋友合作成立電腦工作室;而在傷勢痊癒後,不懈奮鬥,也努力練習游泳,在各種比賽中屢獲佳績。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還分獲世界盃、亞洲盃健力比賽的金牌獎。想起這些亮麗成績,他忍不住感慨:「或許世間真的有神奇的力量,而我卻不知道。」

「或許你已經擁有了。」

「是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命運想讓我感到羞恥,但我沒有,也不會;現在的我沒有怨恨,我很滿意自己的人生。」

我用欣慰的微笑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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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組織擴張器(球)

是一種十分聰明的發明;其原理類似婦女懷孕時胎兒一天一天長大,將肚皮撐大、撐鬆。而組織擴張器就是將它植入在任何需要皮膚軟組織的區域附近部位的皮瓣下身體內,按時注入生理鹽水,平均大約每週注入一次。而注入的量,依病人的膨脹的感覺而決定。不要有太脹痛感,那表示注入量太多,會引起缺血性疼痛;易造成皮膚壞死,就必須抽回一些鹽水,不要太急,懷孕都要須時十個月,才將肚皮撐大、撐鬆。所以放久一點,所撐大、撐鬆的皮瓣以後回縮的機會減少,效果比較好。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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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4 章  誰敢擁抱蒼生
                     ──印尼亞齊義診

這一趟印尼亞齊義診行,大愛慈濟情,擴展了我生命的廣度,延伸我生命的深度。

平常看門診、開刀、查房,繁忙規律的生活,對生命似乎是一成不變的感受。但是一趟義診旅程下來,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回程,在亞齊飛往雅加達的飛機上,我有感而發,寫下感恩詩句。

其中一首〈發放〉詩句的情境,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發放的第一天,我協助居民們將發放物品帶回家。那一天,有一位媽媽剛開始本來是微笑著接受發放物品,走著走著,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紅紅的,眼眶開始泛著淚水,她的情緒慢慢失控,走到大愛屋後,她再也強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說,去年這天,她的大女兒一早出外工作,大海嘯發生,女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屍體至今也未尋獲,但她每天仍盼著女兒回家。

此情此景,我有感而發的寫下〈發放〉詩句:

微笑甜,淚水鹹,
家人有缺月難圓。
內心深處獲支援,
悲從中來盼奇緣。
思念親情滿週年,
大愛村大愛屋交屋;
也是大愛感恩一週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帳篷區發放大米時,看到二、三歲的小孩,幾乎都沒有鞋子可以穿。想想我們自己,在沙灘或游泳池走動時,打赤腳都會覺得扎腳,何況在攝氏三十二度那樣的高溫下;且地面泥濘又有石塊,還有些小金屬物。

我幫一位婦人扛米,媽媽怕我扛太久,所以快步前行,她手上抱著不滿一歲的小孩,後面跟著她二歲多的小女孩,邊走邊哭,因為媽媽走太快了,小女孩跟不上。

「沒關係,我們走慢一點。」我跟媽媽比手勢,我右肩扛著米,左手牽著原本落在後面小女孩的手,慢慢走著。

回想一九六○年代,當我如此小時,雖然貧窮,但至少還有鞋子可穿。小女孩似乎沒有感受到小石頭扎腳的刺痛,但當時我卻有些心痛。我在家一定會要求孩子穿拖鞋,避免無故刺傷的意外,但是這裡的小孩,連雙拖鞋都沒得穿。

俗語說:「找圖釘,往往被腳丫子找到。」果不出所料,有一個小孩的腳底,被釘子割傷,流了不少血。雖然發放現場有簡單的醫療站可以處理;但我想,這些小意外,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司空見慣。除非是傷口感染,破傷風,那是非常危險的事。但若是可以讓小朋友有拖鞋穿,至少可以避免危險。

我願意與這些小朋友結緣,提供他們每一個小孩一雙拖鞋;還盼望印尼師兄師姊幫我完成心願,同時請告訴我如何執行,錢如何匯入。

〈鞋子〉
亞齊大愛帳篷屋,
安心安身受災戶;
赤足光腳踩大地,
焉知有鞋可保護。
慈濟送米又送鞋,
安心安身又安全。

義診在當地一所軍醫院進行,其設備水平約只有二十年前台灣的醫院,當地醫療資源缺乏,由此可知。在簡單的開刀房,進行很多疝氣手術,我推測是當地很多勞工以苦力為生,用力過度。此外較多手術病例為小腫瘤、上皮囊腫、唇裂。一個十七歲女生,一直用手摀著口。透過翻譯告訴我們,她沒有朋友,因為她不敢交朋友,怕被人笑。唇裂患者心理創傷很大,唇裂手術不難,但患者沒錢,該醫院又沒有整形外科,我們去義診,經由手術幫助他們,外觀上可以改變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改變他們的一生。

總計兩天義診下來,醫療團隊總共進行白內障手術約一百人,疝氣七十人,小腫瘤四十人。

一百零六年前,在台灣傳教三十年,設立教會六十餘所,施洗信徒達三千人,跋山涉水於客、漳、泉、平埔、高山間,歷經千辛萬苦傳福音於苗栗以北,東達花蓮、台東,終其一生認同台灣的馬偕博士,曾經寫下他對這片美麗島的深情摯愛:

我衷心所愛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的生趣在於此;
我衷心難分難捨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望穿雲霧看見群山,
我從雲中的隙口俯視大地,
遠眺波濤大海,
遠眺彼方,
我好喜歡在此遠眺。
誠願在我奉獻生涯終了時,
在那大浪拍岸的聲響中,
在那竹林搖曳的蔭影下,
找到我的歸宿……

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多少多少外籍人士一如馬偕博士,對這片美麗島獻出歲月、獻出努力、獻出汗水與眼淚。他們把宗教信仰的虔誠,轉化為幫助別人的熱誠,當虔誠轉為熱誠,助人對象又怎麼可能有種族之分?國籍之別?他們化身上帝,做上帝做的事,他們真敢擁抱蒼生,集力量、智慧、毅力、愛心於一身,深入社會黑暗角落,上山下海,擁抱蒼生,他們真敢。他們不在這片土地出生,這片土地卻因他們而更好。在回台灣的飛機上,我不禁想起〈誰敢擁抱蒼生〉這首歌: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致敬:
您在陌生的國度裡,
為受災的人送溫情。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感恩:
若不是大慈大悲和大勇,
有誰敢擁抱蒼生,
誰敢擁抱蒼生!

真正受苦的人,其實是不容易幫助的,如果是天災造成一大群人受苦,那就更不容易幫助:開會,評估,先遣人員勘災,後勤人員調動物資,入境,與當地政府單位、民間單位協調,沒有一個過程是容易的。因此,我總覺得,「誰敢擁抱蒼生」不是疑問句,是比肯定句更肯定的絕對肯定句。「誰將擁抱蒼生」、「誰去擁抱蒼生」、「誰會擁抱蒼生」,都比不上「誰敢擁抱蒼生」來得有氣勢,那是一種使命、一種責任、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台灣也有能力可以展現愛心實力,慈濟是佛教團體,到信奉回教的印尼義診。大愛地球村,大愛無國界,讓世界看見台灣,原來就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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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小腫瘤

在這裡所謂的小腫瘤,大多是指脂肪瘤,上皮囊腫(皮脂腺囊腫),腱鞘囊腫,及一些良性的腫瘤;但這裡的小腫瘤幾乎養到滿大的,才來手術去除。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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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鄭立福醫師口述)


第 15 章  我的下一位病人
  
每個月我的太太都會有幾天特別痛苦,那就是她月經來的時候。女性的經痛很苦,但是為了延續下一代,每個月都得忍受一次不便和痛苦,這是女性最偉大的地方;然而,身為男性的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每個月受一次這種苦。

因為每次都痛到受不了,我太太決定把子宮拿掉。但她覺得這件事一定要經過我的同意,於是跟我討論,我不忍看她受苦,就答應了。

雖然子宮拿掉,但是留下一半卵巢。如果整個子宮拿掉,女性荷爾蒙就沒了,荷爾蒙會失衡。

子宮拿掉後就沒有月經,沒有月經她就變得很輕鬆,開始做很多運動,瘦了十五公斤。可是身體代償結果,卵巢腫得很大,常常有不明原因的心悸,但她還是繼續運動。

一般而言,女性月經完後5到7天自我乳房檢查,最容易查出異狀。她雖沒有月經,但身為資深護理人員,她的警覺性很高。有一天,她摸到乳房有硬塊,立刻做了很多檢查。醫師判定:良性的可能性滿大的。超音波下執行細胞抽吸,也沒抽到什麼東西;病理細胞檢查為非典型細胞;乳房攝影也不太像惡性腫瘤。每個醫師都說不像腫瘤,專家說不像,我當然也說觀察囉,我也不希望是。這時候全世界沒有人會反對專家的意見。

沒想到,硬塊越來越明顯,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幫她聯絡一般外科陳醫師做切片檢查。

都排好了時程,到了要檢查的時候,我太太卻臨陣脫逃。她跑去找中醫療法,因為那個中醫師說什麼「吃我的藥,可以把妳的腫瘤化掉。」

當時我實在很難理解我太太的想法,她是專業護理人員,怎麼會相信這個?我後來仔細想想,不但不生氣了,反而覺得很難過:人在無助的時候,一生累積的知識和信念,全都可能在一瞬間徹底瓦解,粉碎殆盡。

我還是忍不住告訴我太太:「妳相信的那個,是不可能。」

「你總要給我一點機會吧?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你怎麼知道沒有機會?」

「妳自己決定吧,我已經幫過妳。切片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不做切片,沒有辦法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組織。」

我後來才知道,她不是迷信民俗療法,而是害怕切片結果。判決,永遠是最令人恐懼的。等待判決的人,永遠會不知不覺往壞的一方面想,不知不覺。

就這樣,我太太每天熬草藥,整個房間都是草藥味。又拖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忽然痛起來,痛到哭了,邊哭邊問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看醫生,做切片。」我的心真的好痛。

第二天立刻住院,我太太特別叮嚀我:陳醫師切片後,傷口由我縫合,因為整形外科縫傷口縫得比較漂亮。

切片檢查結束之後,馬上送病理科檢驗。我一邊等病理科的回覆,一邊開始縫合傷口。才縫了兩針,電話就響了。當那一聲電話響起時,我全身震動了一下。話筒那頭傳來病理科醫師的聲音:「乳房腫瘤是惡性的。」我聽了之後,突然間手開始發抖。我是外科醫生,手很少會抖,因為根本不允許抖,可是我當時就是一直抖。

手術室裡的人看我的手抖個不停,每個人輪流問一次:「福哥,你可以縫嗎?」

「我……可……可……可以……」我連講話也在抖。

陳醫師問我:「要不要直接切除乳房?」

我想了一下,告訴陳醫師:「不行,我還是要先跟她講,我不希望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乳房已經被切除了,我一定要跟她講。」

我縫完以後,跑到廁所,隨便找一間,把門關上,我哭了,我好恨好氣!這是什麼世界?我到底做錯什麼事?老天要這樣對我?我看門診不認真嗎?開刀不認真嗎?老天要用這種方法回報我。我辛辛苦苦到美國學乳房重建,為了什麼?原來,學回來是為了為我太太重建乳房?這種戲碼太爛了,而我還要被迫一直演出,原來一切都安排好了,都注定好了嗎?一定有人騙了我,說什麼好心有好報、說什麼多做好事可以累積福報之類的話,如果有天理,那我算什麼?這樣努力照顧病人還被命運戲弄,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是我太太,一定有人騙了我,天理到底在哪裡?我真的好氣好恨!

我太太醒了之後,我很平靜的告訴她:「妳得了乳癌。」她一聽,立刻嚎啕大哭,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有癌細胞,惡性腫瘤,你會瘋掉,因為你的生命受到威脅。在人們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永遠是最脆弱的,至於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那都是後來的事,在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情緒瞬間崩潰了。我事後分享這段心路歷程,外表也許可以看起來輕鬆,因為不是自己得癌症的時候,講一些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都是很輕鬆。如果是自己身邊的人得到癌症,自己一定會立刻感受到對方那種面臨生命受到威脅的驚恐、懼怕,會嚇到無法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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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太太:「我明天早上有門診,所以下午我會把時間空出來,與一般外科陳醫師一起幫你開刀。先由外科執行切除乳房,我再做乳房重建。」

「多久?」

「最少也要十幾個小時。」

「那麼久?」

「對,先切除乳房,再重建乳房。」

「那麼辛苦。我不要做了。」

我滿懷疼惜,輕輕告訴她:「快別擔心了,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七。」

「那還有百分之三失敗率,我不要做。」

「我想,還是要做,因為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成功率。」

「我不要做。我不要給你太大壓力,我不要做了,把乳房切除就好了。」

「我……我覺得還是要做。」

她不再說話,我也沒有。第二天早上,她又告訴我:「我不要做乳房重建,把乳房切除就好。」

「沒什麼大問題,妳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該沒的就沒了,該有的也有了。」

看完門診開始上刀,從中午十二點一直開到凌晨兩點,總共十四小時。手術後她醒來,一直說腳好痛,因為約束帶綁太緊。我為她動了十四小時手術,她一點感謝都沒有,還一直抱怨、一直抱怨。如果是別的醫師開刀,她一定會滿口道謝,因為她是護理人員,當然知道開刀十四小時的辛苦。但人往往會用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宣洩最真實的情緒。我們對別人永遠比自己的家人還客氣,就是這個原因。在那個當下,我必須承受她所有的情緒,我不能煩,更不能說:「我開了十四小時的刀,那麼辛苦,妳還這樣抱怨。」因為情緒一下去,對彼此都會造成傷害。所以醫生常說:Be patient to your patient.(面對病人要有耐心。patient有「耐心」與「病人」二義

我岳父來了,每天照顧她,在爸爸心中,女兒永遠是爸爸第一次抱起來的女兒:柔軟、脆弱,那麼令人疼惜,那麼需要令人保護,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永遠是女兒最堅強的支柱。我有時去病房,我太太睡著了,我岳父坐在陪病床上,頭靠著牆壁,發出輕微的鼾聲,整個畫面是靜止的,但對我來說,那畫面又像是流動的,把回憶流向從前: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見岳父的時候、想起結婚的時候、想起他抱孫子的時候、想起為他祝賀七十大壽的時候,最後流動的記憶又靜止在眼前的畫面:窗簾是拉上的,但陽光輕輕悄悄映著病房內的父女,那是一幅最美的油畫。

我白天照常看門診,晚上照顧她,就睡在陪病床上。但這樣下去我沒辦法全心全意照顧她。我本來計畫到美國進修三個月,學習最新的燒燙傷處理技術,假也已經請好了。但是太太生病後,出國的計畫就取消了,我申請留職停薪兩個月,以便照顧她。

從四月她開刀我就一直照顧她,後來七、八月留職停薪,等於自己一起和孩子放暑假,我已經忘記上次放暑假是什麼時候了。小孩也在家,我會帶全家一起去玩,有時到外面吃飯,享受一下極微難得的天倫之樂。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全家能在一起吃飯,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那時候我每天親自下廚,偶爾帶我太太出去走走,帶她去鹽寮。那時有一家在山上的飯店剛好開張,我們到山上,遠眺花蓮市的風景,風景如畫,霧氣迷濛,頓覺人生如夢如煙,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想起最痛苦時:吃不下、睡不著、想不透、疲累不堪、沒有希望,分外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為了照顧她,留職停薪兩個月。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請看護?」

親人的照顧跟請看護照顧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多了親情。有些極為私密、不好啟齒的事,想請別人幫忙,也很難開口,所以我儘可能親自照顧她。她當時很無助,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我也被嚇到了,當她在化療期間,心理上更是脆弱,需要人陪伴,常常會叫我的名字,更需要我隨時在身邊,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碰觸到我,哪怕只是輕輕碰一下,那種肢體的接觸也會給她帶來極大的安全感。只是每當她叫我的時候,我心裡都會突然驚嚇一下,我開玩笑的告訴她:「我好怕聽到妳的聲音,不要隨便亂叫,叫一次要五塊錢;也不可以亂摸喔,摸一下要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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