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仙道:「民間傳說,供養佛經,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財必是知道忘憂經的珍貴,所以向季書文買了。季書文不過是個教書法的,一來窮,二來也未必知道經書是至寶,所以糊里糊塗脫手。脫手之後可能知道忘憂經是絕世寶物,反悔了,想要回來,尤望財不願多惹麻煩,乾脆叫揚霸天殺人滅口。只是晚了一步,先被人殺了。」
李三石道:「這樣講也是有理,不無可能。不過,到底誰會想要殺一個文人?」白水仙道:「揚霸天說他見到季書文時,季書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仙道:「那季書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劍殺死?還是被掌力震死?還是被毒死?」李三石「啊」的一聲,道:「這點我從沒想過,也沒問過揚霸天。」
白水仙道:「這就是了,你說,揚霸天告訴你,他後來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季書文連屍體都不見了。如果季書文根本就是揚霸天殺的呢?」李三石道:「不可能。揚霸天這種人,我跟他鬥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會搶人,也會傷人,更會殺人,但他就是不騙人。他們這種人,不會說謊。比起江湖那些自稱門正派,看來人模人樣的,說謊卸責不遺餘力,我還比較相信揚霸天。他說看到季書文已死,就是死了。」頓了一頓,又道:「不過,經妳剛剛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幾個疑點,要問問揚霸天。」白水仙點頭道:「只怕此人是很難找。」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驚,但轉念一想,揚霸天連衙門大牢都來去自如,翠方塘這種地方,更是容易進出。
白水仙仔細看了揚霸天,淡淡一笑,為他斟酒,道:「揚大爺大駕光臨,真是本門之幸。請喝一杯如何?」揚霸天接過酒杯,一口乾了,心想:「白二媽名不虛傳,我這樣進來,她居然視若無睹,不為所動,還冷靜倒酒請我。看來她閱人多矣,手腕高深,能屈能伸,是個很厲害角色。」說道:「多謝李捕頭看得起在下。我見到季書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師父之命找季書文,見到我,以為我殺的,我現在要找他們,相信就可以弄清什麼秘密,還有真正殺人兇手。」李三石被革職,江湖皆知,但大家還是習慣稱他「李捕頭」。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箇中原委,道:「揚霸天,你本領高強,沒有人可以否認。但我相信,你動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財不過是個無賴,退避三舍是真有兩下子的,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況師父?他絕對比尤望財聰明。我都動不了尤望財,被革職,他又比尤望財難搞,你絕不可能動他。」頓了一頓,又道:「白水仙,妳找我來,究竟何事?」
揚霸天心想:「奇了,你不問我為何而來,反問白水仙為何找你來?」白水仙看了揚霸天一眼,慢條斯理道:「我們家秦款款不見了,想請你幫我找找。」李三石「啊」的一聲,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稱一品姑娘。但人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繪聲繪影,說她多美、身段多好、歌聲多柔、廚藝多精,一傳十,十傳百,但真正「消費」得起,除了商賈巨富,達官貴人,一般人再有錢,也無緣一親芳澤。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愛,怎麼會無故失蹤?白水仙想必非常著急。
李三石道:「妳何時發現秦款款不見?」白水仙道:「三天前。」揚霸天道:「會不會返鄉探親?」白水仙道:「第一,她無親可探,第二,她沒這個膽,敢不告而別。」李三石道:「這種失蹤人口案,原因眾多,但總的來說,衙門稱為『三不歸』。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禍,很多屬之。年輕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見別人家在外頭發了財,衣錦返鄉,他看著眼熱,也想如法炮製,離家去闖。及至盤纏花盡,舉目無親,又沒謀生的能力,一無所有,沒有臉回家。不敢回家,從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外地,身邊之人,恐受其累,隨意棄置,葬身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發財致富,娶妻生子,乾脆不回鄉,忘恩負義,不孝不義,其為三不歸。」
揚霸天默不作聲,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頭,你丟了官,沒有收入。你若幫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選,我包你風風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一大筆錢,讓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瘋了,娶你們家的姑娘。但妳的賞金,倒也可以領領。」笑道:「妳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誰,賞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這個自然,我白二媽說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揚霸天,你找秦款款,我來抓退避三舍。」
此語一出,揚霸天和白水仙大驚,幾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避三舍不是你能對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聽到,白二媽會送給你一位姑娘,當你妻子,還有一大筆錢,讓你從此不愁吃穿。」揚霸天沉吟良久,道:「好,白二媽,以妳的地位,說話可要算話。」白水仙眉開眼笑,道:「這個自然。六家妓院連號是開假的嗎?」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盤:「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憂經秘密,二可破了季書文的案子,如此一來,復職指日可待。」卻聽得揚霸天問道:「白二媽,妳發昏了嗎?一個妓女不見,不會再找一個?以妳的手段,要十個有十個,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還缺這一個嗎?」
白水仙嘆了口長氣,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眼睛望向好遠的遠方。
原來翠方塘階級嚴明,白水仙把門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談吐、獲利能力,吸引公子哥人數,來客身份,每月一小評,每三月一大評,積分加總,分成九品。二品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嫵吳人、步蓮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奉五官人、溫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宮無雙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有竊香人、金屋人、解鈴人、雲中人、成雙人、煙花人;六品姑娘有畫眉人、吹蕭人;七品姑娘有笑煢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飛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鬢人、光髮人、薛夜來、結綺人、臨春閣人、扶風女。白水仙自負「三朵芙蓉是我流,小河造得大河收。」這些九品姑娘,依職務分,有供差遣的大腳女人,也有陪酒調笑的風韻女;以外形區別,或體態輕盈、腰肢阿挪,或纖眉似柳、玉頰如畫,各有個的特色,應有盡有,任君選擇。但不管如何,總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客人來時,或淺酌低唱,當壚招呼;或撫琴醉舞、挑逗調笑,讓來客花愈多銀子,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應酬,眼光銳利,反應機靈,語笑四座,一看滿座客人,就知道誰是最捨得出錢,誰只是打腫臉充胖子;誰只是拿媽媽的錢,誰怕老婆,誰愛上妓院又膽小。選最會揮霍的,極盡魅惑之事,交情深厚,逗得男人心癢難搔,慾火焚身,等到榨乾之後,才心滿意足離開。捨棄之後,再找下一個目標,找到目標後,故計重施,如法炮製。她既擁有盛名,凡是來點她的牌,不是富商巨賈,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擇肥而噬,也可以選瘦以食,正餐或點心,隨意挑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不用擔心會斷貨。
秦款款又善於理財,運用美色與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則溫言談心,極盡媚惑;對老年人體貼入微,撒嬌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縱自己的情慾,使來客掏心掏肺掏銀子。要是阮囊羞澀的,她就騙情感,讓男子百依百順,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對於有權有勢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魚得魚,要水得水,呼風喚雨。把玩弄於股掌之間,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頓飯,就送她一間房子。
於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厲害,若有嫖客積欠費用,則說:「凡來翠芳塘獵豔冶遊的,必是有備而來。不是萬不得已,不會賴錢不付;再怎麼說,這些人也是有頭有臉,不會賴帳,這是體面所在,面子問題。更何況,人都有不方便的時候,但情慾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決。如果你沒錢吃飯,你就不吃了嗎?不可能嘛!如果你們遇到拖欠費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惡言相向,更不要給人難堪。留三分情面,將來大家好見面。」如果真的沒錢,秦款款會說:「這點錢我還不看在眼裡,翠芳塘不是好地方,你別再來了。」對方大為感動,慚愧而去。
李三石嘖嘖稱奇,揚霸天難以置信,道:「這麼聽來,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想留,如果跑了,妳白二媽就算請一百個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兩人隨即離開翠芳塘,分道揚鑣。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明案情,立功復職。打聽了三人最近曾在楂縣出沒,於是一路往西而來。
這天晚上,酷熱乍退,殘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棧,輾轉難眠,一方面,因自己被罷官,鬱鬱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麼追,也是難題。他已不是捕快首領,手下沒有人可以運用。轉念又想:「單槍匹馬,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解決了這個案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財死有餘辜,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賠上自己的官運,太不值得。」
將過半夜,只見窗外矮牆有個人翻過來,爬進院子,不一會兒,影子照在窗紙上,頭上光光的,顯然是個和尚,李三石覺得不像竊賊,就假裝睡著,等著看他究竟要做什麼。只見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開窗子,跳進屋裡,把手中的扇子放在茶几上,脫了上衣,走到床前,低聲說道:「好姊姊,小僧來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錯了,這裡只有哥哥,哪來姊姊?」和尚萬萬想不到這裡竟然會有男人,狼狽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書「應無所住」,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錢,逕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見說書的,趕集的,算卦的,修鞋的,變戲法的,還有賣野藥的,熙來攘往,熱鬧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見前面樹林之中,隱隱有一帶紅牆,至山門以外一瞧,山門之上有一塊匾,上寫泥金大字:大明寺。來到角門,只聽見裡面有人唸「南無阿彌陀佛」,李三石微一遲疑,逕自開門,只見一個小沙彌,年約十二歲,淡黃臉面,粗眉大眼;身穿藍布僧衣,足下白襪雲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彌問道:「施主有何見教?」李三石道:「我遠方來的,從此路過,走得口渴,意欲借寶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師父尊意如何?」說著便呈上名帖,表示晉謁之意。
小沙彌拿了名帖,轉身就走。不多時又走出來,道:「施主請。」李三石大搖大擺走入,見一和尚,認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於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佩服貴寺戒律精嚴,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潔。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來愚癡,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請益佛法,開通智慧,今日因緣殊勝,請念在我一片誠心,能否為我皈依?」說著,從懷裡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撿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嘆了口氣,收下扇子,低頭沉思,良久之後,方道:「李捕頭抓過無數惡人,懲奸除惡,實為我鄉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這和尚城府很深。說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嗎?你的高帽子,送錯人了。」臉上不動聲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是盡本分罷了。」又想:「你耍什麼心機?還不快點進入正題?要耗是吧?沒關係,我跟你耗。」他對付過無數奸邪之徒,自負耐心過人,罕有人及,各種奸詐狡猾面目,絕逃不過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語,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頭遠道而來,當真道心堅定。為師有一物相贈,請笑納。之後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收人禮物,自當回報。」頓了一頓,又道:「只不過,這其中有個難處,我這人的記憶力,時好時壞,有好有壞,可好可壞,那說不準的。」清正微微一笑,站起來走神龕,摸摸神龕兩旁的柱子,先向左邊一推,又向右邊一拉,登時一聲響亮,清正從中拿出一木盒,交給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開木盒,是刺繡佛經,似乎年代久遠,布料已十分柔軟,一不小心用力過大即會扯破,但上面字跡還算清晰可辨。清正道:「這是忘憂經。自天竺傳來中土,真本真跡,李捕頭見多識廣,當知老衲所言不虛。」李三石驚訝到極點,心道:「看這忘憂經,就是白二媽要找的那部,極為珍貴。當初是說好她出賣尤望財,我以尤望財持有的忘憂經為報。現在尤望財已死,這部忘憂經為何會在大明寺?實在難以明白,先收下再說。」於是收下忘憂經,藏於懷中,道:「師父放心,我已經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覺,對於他這麼敢勒索,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只得道:「那我就不送了,現在是我懺悔罪孽的時刻。人生最不幸處,是偶一失言而禍不及,偶一失謀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獲小利,後乃是為常故,而恬不為意,則莫大之患,由此生矣。」李三石雙手合十,道:「那就告辭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隨即將忘憂經藏於上衣內襯的小褡褳裡面,小心收好。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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