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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 吉本芭娜娜]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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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滿月

滿月
吉本芭娜娜 著  張哲俊 譯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個性情異常的人糾纏不休,殺死了她。那個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見傾心,尾隨其後,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轉換者開辦的。他寫了一封長信,說美麗絕倫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強烈刺激。由此開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軟纏硬泡,惠理子和酒吧裏的其他人越是對他冷淡,一天夜裏,他突然大叫一聲“你們當我是傻瓜”,舉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鮮血直流,她雙手揮起櫃檯上的裝飾性鐵棒,打死了犯人。
  “這是正當防衛,沒有罪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櫻井美影得悉這件事時,已經是入冬之後了。喪事都處理完後,過了很久,雄一才給我打電話。
  “那人英勇搏鬥,死啦。”
  雄一突如其來地說。這時已是半夜一點。黑暗之中電話鈴聲響起來,我躍身爬起,抓起聽筒,結果聽到這麼一句,完全摸不清頭腦。昏昏沈沈的腦袋裏,朦朦朧朧地浮現出戰爭影片的畫面。
  “雄一,什麼?你說什麼?”
  我連連問道。沈默片刻之後,雄一說:
  “母親……呃,應該叫父親吧,他給人殺死了。”
  我不懂。我無法懂。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願地講述,就一點點地開始說惠理子死去的經過。我越發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滯,瞬間覺得話筒離我很遠很遠。
  “那是……什麼時候?現在,剛才?”我這樣問。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聲音發自何處,說了什麼。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裏的人一起舉行的葬禮也完了……對不起,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
  我的心口一陣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塊肉。那麼她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哪里都不在了。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電話裏什麼也沒有傳遞過來。我的眼前不能浮現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還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緒,或是請他拋開我不管。
  “雄一,我馬上過去吧。過去行嗎?我,要看著你的臉說話。”
  我說。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應著,可是那種語氣還是不能完全傳達他的情感。
  “那就再見了。”
  我說著,放下電話。
  ——啊,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惠理子的?是笑著分別的嗎?我的思緒紛至遝來,猶如閃電。初秋時節,我乾脆退學,做了烹飪專家的助手,隨後立即搬出了田邊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裏,我是和雄一,還有實則是男人的母親惠理子,在田邊家一起生活過來的……搬家的時候,那是最後一次見面嗎?惠理子哭了一陣說,離得不遠,週末過來玩……不對,上個月底,我見到了她。對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場,是那個時候。
  我睡不著覺,就去買布丁。惠理子和店裏工作的實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場門口喝著紙杯咖啡,吃著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喲一聲笑著說,我從離開她家之後瘦了不少。她穿著藍色連衣裙。
  我買了布丁出來時,惠理子一手端著紙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對她開玩笑說,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綻開笑臉說,哪里,咱們的丫頭滿嘴胡說八道,恐怕是思春期開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經成人了嘛。店裏的女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惠理子笑著告別,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後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裝小牙刷和洗臉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幾乎精神崩潰了。抽屜開了關上,關了又開;打開洗手間門,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這樣在房間裏團團亂轉,最後發現兩手空空時,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告誡自己,要冷靜鎮定。總算把牙刷和洗臉巾裝進包裏,煤氣和錄音電話檢查了幾次之後,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公寓。
  當意識清醒一些時,我已經踏上了去往田邊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嘩啦嘩啦地擺弄著鑰匙走著,淚水止不住地湧出。這條路,腳下的地,悄無聲息的街道,看起來熱呼呼,歪扭扭。頓時我感到憋悶難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氣,可是感覺只能吸入一絲空氣。冷風吹拂,眼底深處似有一個尖利的東西,在漸漸變得冰冷。平日看來熟悉無奇的街燈、停住的汽車、黑黝黝的天空,變得模糊難認。一切仿佛都相隔一層騰騰熱氣,如同超現實的畫面一樣,奇妙地歪歪斜斜,閃閃爍爍,直朝眼前猛撲過來。我感到自己的熱量從全身迸發出來,不可抑制,帶著嘶嘶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雙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孩子。祖父死的時候,我正在戀愛。祖母去世的時候,剩我一人。比起那個時候,現在我更感孤獨。
  我從內心深處企盼前進,渴求生存。明天一定來臨,後天必定來到舊複一日,周而復始,在此期間下一周也當然會來。我從未想到時間竟然如此麻煩難挨。這定然是自己終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緒之故,我從心裏厭惡這種生活。心中暴風驟雨,夜路恬淡寧謐,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顯得悲涼沈鬱。
  我想,盡快與這一切了斷,只要見到雄一,聽雄一詳細講述便可了結。不過這又能如何,於事無補。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無希望可言,是一條小暗流匯入了更為冥冥無底的絕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邊家的門鈴。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沒乘電梯,沿著樓梯爬到了十層,累得呼呼喘著粗氣。
  我聽見雄一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是那麼熟悉親切。我住在這裏的時候,常常忘帶鑰匙出來,半夜裏不知按響過多少次門鈴。每一次總是雄一起身,響起解開門鏈的聲音。
  門開了,露出了雄一略為瘦削下來的臉,叫了一聲:
  “嗨。”
  “好久沒見。”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對此甚感高興。見到雄一,我的內心深處由衷欣悅。
  “可以進去吧?”
  我對木頭木腦的雄一說。雄一猛然清醒,慘淡無力地微笑。
  “嗯,那還用說……我以為你會很惱火,所以有點感到意外。對不起,請進吧。”
  “我呀,”我說,“不會因為這種事氣惱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聲,有些勉強地堆出平日常見的笑容。我也回了一個微笑,就脫了鞋走進來。
  不久之前住過這所房子,雖然開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過馬上就習慣了這裏的氣息,心中湧出特有的親切感。我深陷進沙發裏,正當思忖之時,雄一拿來了咖啡。
  “我,有一種好久沒來這裏的感覺呢。”
  我說。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麼樣?有趣嗎?”
  雄一慢條斯理地問。
  “嗯,現在什麼都有趣,連剝番薯皮都覺得好玩。正是滿有興趣的時候。”
  我面帶微笑地說。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談起正題。
  “今天晚上,腦袋才變得正常。我捉摸著必須告訴你了,現在立即。所以就打了電話。”
  我擺出傾聽的坐姿,身體向前探出,眼睛盯著雄一。雄一開始講起來。
  “葬禮期間,我搞不清東西南北,腦袋裏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漆黑。那個人是我唯一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是母親,是父親。從我懂事時起,一直是這樣,所以比我想像的還要驚慌。該幹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暈頭暈腦,躺著沒事。嗨,那個人的死,跟他人一樣死得不尋常,不管怎麼說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來來往往,酒吧裏的女孩子們也亂做一團;我不能像長子那樣出面處理,事情也就沒個完。不過美影你一直還是在我心裏,真的呀,從來沒忘記過。可是我怎麼也打不了電話。一告訴你,全都成了事實,我害怕。曾是父親的母親那樣死了之後,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盡管如此,那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親很親的人。可我沒有通知你,現在想來,一定是瘋了。”雄一凝望著手裏的杯子,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我看著他一蹶不振的樣子。
  “在我們的身邊,”我冒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沒完沒了的死亡。我的雙親、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假如我們恰好是偶然,也實在不同尋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我們兩個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邊,就可以做死亡買賣了。雖說這種買賣太消極了。”
  雄一那笑容淒涼而又明淨,猶如散逝的光。夜越來越深。他回頭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點點,閃閃爍爍。從高處俯視,大街被光點鑲嵌著光邊,長長的車流匯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變成孤兒了。”
  雄一說。
  “我已經第二次了,我這不是誇口。”
  我這麼一說,雄一的眼睛裏驀地掉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好想聽你開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說。“真是好想聽啊。”
  我伸出雙臂,緊緊抱著雄一的頭,說了一句“謝謝你的電話”。
  為了紀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紅毛衣。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讓我試過這件毛衣。她說這麼貴的毛衣,美影穿著合身,可氣,可惱。
  接著雄一把放在化妝台抽屜裏的她的遺書全部交給我,說了一聲“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我自己一個人讀了那封“遺書”。

  雄一:

  給自己孩子寫信,感覺好不別扭。可是最近我覺得身邊有危險,怕萬一發生不測,才寫信給你。這就算是開玩笑吧。以後我們兩人笑著讀吧。
  不過,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了。並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認真對待了。我們是沒有親戚的呀。我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就斷絕了和親戚的關系。在我變成女人的時候,就聽人說他們咒罵我。即使實在無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聯系,懂嗎?
  雄一,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啊,我也頗感費解。有人在黑暗的汙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討人嫌惡,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這種心理的。這種人無故怎樣竭力掙紮,都不值得同情。我是盡力樂觀地生活過來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無可奈何了,正如稅金一樣。因此我要是被殺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語來寫,盡了很大努力,可還是不得要領。我羞臊得難以下筆。我以為雖說這麼長時間當女人,但某些方面總會有男性的自己,原來的自己還在發揮作用。可是我的身心已經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實的母親啦。真好笑。
  我熱愛我的人生,曾經是男人的時候也好,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也好,你母親死後,變成女人的時候也好,把你養育長大也好,一起歡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總想見見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寶貝孩子。
  啊!我竟如此感傷。
  請向美影問候。跟美影說,不要在男孩子面前給腿毛褪色,那樣太難看了。你也會這麼認為吧?
  這封信裏裝的是我全部的財產。你不明白檔之類的事情吧。跟律師聯系一下。總而言之,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這是獨生子的好處。

                       惠理於XXX

  我讀過之後,把信原樣疊好。信中微微散發出惠理子的香水味,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開幾次這封信,這香水味就會消失。沒有比這更叫人難過的了。
  我在沙發上躺下來,在這房裏住時,曾把沙發當作床,現在那種親切感也叫我難過。
  同樣的夜降臨到同一房間,窗邊植物的剪影與夜中的街景交映。
  盡管一切相同,無論等待多久,她也不會再回來。
  黎明時分已近,哼著歌曲的聲音和高跟鞋聲,越來越近,她開門走進來。她下班從酒吧回來時,總是略帶醉意,弄出鬧人的聲響。因而我會迷迷糊糊地醒來。淋浴聲、拖鞋聲、燒水聲,使我又安然入睡。每天如此,叫人依戀,一種病態的懷戀。
  我的悲泣聲傳到在對面房間睡覺的雄一的耳中了嗎?或許他正陷入壓抑痛苦的夢裏?
  我的悲哀的夜裏,這小小的故事已經拉開了帷幕。
  翌日,兩個人終於爬起來時,已經是午後較晚的時候了。我休息沒有上班,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心不在焉地讀報紙。這時候雄一從房間裏走出來。他洗過臉之後,在我身邊坐下來,喝著牛奶說:“過一會兒我要到學校去一下。”
  “所以嘛,還是學生的生活自在呀。”
  我說著把自己的麵包掰一半給他。雄一接過來,道了一聲謝謝,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們這樣面對電視吃著。我們已經是一對真正的孤兒了,心中湧出奇妙的情感。
  “你怎麼辦?今晚回家嗎?”
  雄一站起來問。
  “嗯——”我略略一想,“吃完晚飯回去吧。”
  “哈!要吃上專家做的晚餐啦!”
  雄一歡呼。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認真起來。
  “好哇,好好做做。要露一手給你瞧瞧。”
  我興高采烈地思索著一個豐盛的菜譜,把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寫下來,交給雄一。
  “開車去吧。把這些東西全都買回來,淨是你喜歡的東西,要叫你吃個痛快,吃到撐死為止。快去快回。”
  “嘻,活像是新娘。”
  雄一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關門聲一響,又剩了我獨自一人,這時才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房間裏萬籟俱寂,靜得連時鐘秒針的聲音都聽得到。此時分泌出的寂然氣氛,叫我為只有自己一人還活著而感羞愧。
  死了人後的房子大凡如此。
  我呆呆地埋坐進沙發,望著寬大的窗口外邊,初冬的街景灰濛濛的一片。
  在這整個小街區的各個角落、公園、道路,被冬天沈滯的冷氣籠罩,就像霧氣,使人覺得難以承受。被壓得透不過氣。我想。
  偉大的人物只要活著就會放射光芒,照亮周圍他人的心裏。當光輝消失的時候,就必然會投下濃重的黑影。惠理子的偉大或許是不足稱道,不過她曾在這裏活過,然而現在已經不在了。我身體一歪躺下來,潔白的天花板勾起縷縷的回憶,徐徐湧上心頭,撫慰我的心靈。祖母去世之後,在雄一和惠理子不在家的午後,我大多是這般獨自呆望天花板。是啊,祖母逝世了,失去最後一位有血緣關系的人,我覺得萬分不幸,確信沒有比這更加不幸的事情了。可是這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為不幸的事情。對我而言,惠理子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不管命運是好或壞,只要依附於她,便是享受。這樣想並不是說減少了痛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幸的生活與正常的生活可以同時接受。雖然我在充滿不快之中長大成人,但生活的確變得不再那麼沈重了。
  正因為如此,此刻我的心裏異常沈悶。
  那微微暗灰的雲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紅,在西邊的天空中開始彌漫升騰。寒冷的夜即將緩緩降臨,填滿心靈的空洞。——困倦陣陣襲來。
  “現在睡覺,就會做惡夢。”
  我說出了這句話,又站起身來。
  先是到離別已久的田邊家廚房。剎那間惠理子的笑臉又浮現於眼前,胸口一陣刺痛,可我還是想幹點什麼。看來近日沒有人使用廚房。汙垢斑斑、我開始清掃廚房。用洗潔粉嚓嚓地刷著水槽,擦淨了煤氣竈台,洗了微波爐的盤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來漂淨,放進乾燥機裏。我看著乾燥機呼呼地轉動,察覺到心裏變得充實有力。為何我會如此厚愛與廚房有關的工作呢,不可思議。這種愛如同鐫刻在靈魂記憶中的遙遠憧憬。只要站在這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失而復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學習了烹飪理論。
  那種感覺,就是腦袋裏細胞繁殖增多的感覺,叫我難以忘懷。
  我買來了基礎、理論、應用等三冊書,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車和沙發床上讀理論篇,背誦了卡路里、溫度、原料。然後只要有時間,就在廚房實際烹飪操作。那三冊書已經搞得破破爛爛。現在還珍藏在手裏。那凹版印刷的彩頁,時時在腦海裏浮現出來,就像是小時候喜愛的畫冊一樣。雄一和惠理子說過好多次,美影簡直瘋了,嘿。我真像瘋子一樣,整個夏天做呀做,做個不停。我把打零工賺來的錢,全都花了進去。如果沒做好,重頭再來,直至成功。做的時候,時而急三火四,時而焦躁不寧,有時慰藉溫暖。
  如今想來,三個人因此經常一起吃飯,這是一個多麼愜意的夏天啊。
  晚風透過格子窗吹進來,天空餘熱未盡,一片淺藍漸漸印染開去。我們看著窗外景色,吃著燉豬肉、中國涼菜、西瓜沙拉。做什麼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聲不響,狼吞虎嚥。我就是為他們做的。
  放入很多餡的煎蛋捲、形色俱佳的燉品、油炸蝦等,學做這類東西頗耗時間。我的缺點是性格急躁,我沒想到這會給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帶來不利影響。或是沒有等到溫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氣沒有消盡就動手,這些細枝末節方面,會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來,使我不禁愕然。我燒出的菜作為家庭主婦的晚餐無傷大雅,但絕對不能成為登在畫報上的佳餚。
  無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細留神。碗碟擦得幹幹淨淨,調料用過之後蓋子擰緊,冷靜地捉摸操作順序,情緒開始焦躁時,停下來做深呼吸。起初煩躁不安,灰心喪氣。可是猛然間一切正常時,就又以為連性格都截然改變,其實這只是欺騙自己而已。
  這次當上烹飪老師的助手實在不易。老師是頗有名氣的女人,她不僅在教室上課,而且在電視、雜志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應試時,報考的人數多極了。這都是後來聽說的……我想自己是一個初學的生手,經過一個夏天的學習,能夠進入這種地方,實在太幸運了,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當我看到來學校學習的其他女人時,恍然大悟,她們與我心態完全不同。
  她們的生活幸福甜蜜。她們所受的教育無論怎麼學習,都不會越離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們從慈祥的父母那裏接受了這種教育。因而她們並不知道何為真正快樂,在好壞參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選擇。她們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這種幸福人生極力回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覺得那很不錯。嫣然一笑,如花一般;紮上圍裙,學做烹飪;帶著滿腹的煩惱,滿心的彷徨,去戀愛結婚。這的確是絕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溫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時候,臉上冒出粉刺的時候,寂寞的夜晚到處打電話找不到朋友的時候,我嫌惡自己的人生,出生,長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過了,還有那暖人心扉的廚房。
  我毫不害怕燒傷、割破,即使通宵達旦工作,也不覺得痛苦。每天都會迎來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戰,我高興,心發顫。操作程式已經滾瓜爛熟,在我做出的圓帽形蛋糕裏含有自己靈魂的碎屑。在自選商場找到的西紅柿鮮紅鮮紅,我喜歡得要死。
  我體味到了快樂,不再回首。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識,否則就沒有生存的感覺。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膽戰心驚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邊上,走到國有大道時,總算舒一口氣。這時懷著充滿恐懼的心情舉頭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體驗我沒齒難忘。
  清掃結束,準備就緒,已經入夜了。
  門鈴一響,雄一抱著一個大塑膠袋,費力地推開門,探進頭來。我幾步走到門口。
  “不可相信!”
  雄一說著,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麼不可信?”
  我問他。
  “你說的都買了,一個人沒辦法拿到這兒,太多了。”
  我點點頭,裝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動氣了,只得同他一起來到停車場。
  車裏面有兩個自選商場的大袋子,從停車場搬到大門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氣。
  “嗯,我也買了自己用的各種東西。”
  雄一抱起一個更重的袋子。
  “各種東西?”
  我掃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裏面有洗發精、筆記本,此外還有速食製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飲食生活。
  “……喏,你再走幾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來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揚,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錯。”
  我挪揄一句。進入大樓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瞥了一眼令人依戀的月亮,月近全滿,銀光如晝。在上升的電梯之中,雄一說:
  “到底還是有關系吧。”
  “什麼有關系?”
  “看到月亮很美,就會促動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面條’之類的間接關系。”
  噌地一聲,電梯停住了。那一瞬間,我的心變成一片真空。我邊走邊說:
  “是更為本質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質方面的。”
  “有關系,絕對有關系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這裏是“百人智力問答競賽”電視演播現場,“有關系有關系”的喊聲會響徹宇宙,震撼雲霄。
  “到底還是有關吧。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藝術家,便毫無根據地以為對你來說藝術便是烹飪。其實呢,你是真心喜歡廚房的工作,終歸說來,這樣也不錯。”
  雄一自己點了好幾次頭,表示理解。最後那句話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的。
  “簡直是個孩子。”
  我笑道。剛才的真空倏地變成詞句閃過腦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麼也不需要。”
  這只是眨眼之間的感覺,我頗感困惑。這是因為光線太強,耀眼奪目的緣故。我的內心之中已經充實。
  我用兩個小時做了晚餐。
  這時雄一看看電視,剝剝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對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遠。我沒有直面體驗。那只是透過暴風雨,逐漸接近的黑暗事實。雄一則被暴風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敗柳一般。因此我們兩人故意回避談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幾時。不曉現在何處,時空感覺越發模糊不清,但知道我們兩人此時此刻共在一處。沒有未來,也無其他,只舒適地感覺到一片空間,安逸恬靜。雖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覺得必須得為此付出代價。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預感。這強大的預感反而讓我們在黑暗孤獨之中,激化了兩個人的孤兒意識。夜色深沈透明的時分,我們開始吃做好的很多飯菜。沙拉、餡餅、燉品、炸丸,另有炸豆腐、涼拌青菜、涼拌粉絲、涼拌雞絲、俄國湯、醋豬肉、燒麥……各國風味雜列。可我們並不在意,吃了很長時間,喝著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爛醉如泥,我覺得奇怪,就喝這一點酒不致於喝醉。低頭看了一眼,一個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驚。像是還沒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爛醉。我驚愕地問:
  “雄一,這整整一瓶是剛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發上,咋呼咋味地嚼著西洋芹,應了一聲。
  “一點兒也不上臉吶。”
  我這麼一說,雄一神色一變,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說:
  “怎麼啦?”
  雄一面帶一副認真的表情說:
  “這一個月以來,大夥一直這麼說,這句話已經融進心裏了。”
  “大夥是指學校裏的人?”
  “嗯。”
  “這一個月,你淨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沒心思給我打電話。”
  我笑了。
  “我看著電話,光閃閃的。”雄一也笑著說。“晚上喝醉回來的路上,電話亭在前面明晃晃的。在黑漆漆的路上,離老遠一眼就看見了。我想,啊,這一口走到那裏非給你打電話不可,號碼是XXX—XXXX,摸出來電話磁卡,插進電話盒子裏。可是一想到我現在在哪里,然後講什麼,就馬上心煩意亂,就放下了電話。回家通地倒在床上一睡,就夢見你在電話那一頭,哭著發火。”
  “哭著發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實際上沒你想的那麼重。”
  “嗯,突然我覺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講什麼,他用極其困倦的聲音,一句一句接著講:
  “母親已經不在了,你來到這房子裏,就在我眼前。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大發雷霆,跟我一刀兩斷,那也是沒有辦法。三個人住在這裏時,太難為你了,所以不想再見到……有客人睡在沙發上,以前我向來喜歡。床單雪白雪白,雖然是在自己家裏,好像是在旅行一樣……這一段日子,我沒有怎麼好好吃過飯,有幾次自己想動手做飯。連食物也在閃光。一吃光了就會沒了吧?我就覺得這很麻煩,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說清楚,也許你會住在這裏,不回去。起碼聽我講講。我想像著那幸福時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雖然我盼著,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當即我會掉進無底的黑夜裏,自己一個人。我沒有信心,也沒有毅力能夠讓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種孩子。”
  我的語調雖然略帶慍怒,我的眼睛卻濕潤了。歲月已流過兩人中間,深刻的理解如同心靈感應,倏然而至。我的複雜感情與這個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說:
  “今天如果沒有盡頭,今夜如果永遠延緩,那該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這裏吧?”
  “住倒可以。”我想他這是酒後的胡言亂語,因而盡力溫和地說:“惠理子已經不在了。兩個人住在一起,是作為你的女人呢,還是作為朋友呢?”
  “賣掉沙發,買一張雙人床吧?”雄一笑著,接著極其坦誠老實地說:“我自己也弄不清。”
  這奇妙的誠實反倒打動了我的心。雄一繼續說。
  “現在什麼也想不了。你對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我自己今後會如何變化,與過去將有什麼不同,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雖說可以想想,可是現在這種精神狀態,沒法認真思考,也就什麼都決定不了。得盡快擺脫這種狀態,我想快點擺脫。現在不能把你拖進來。兩個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渦裏,你也不會快活……也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是這樣。”
  “你現在也不要想啊。順其自然吧。”
  我說著,幾乎哭了出來。
  “哎,明天醒來,一定全忘。近來總是這樣,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持續到第二天的。”雄一說完之後,咕嚕一下爬在沙發上,又自言自語:不好辦哪……夜中的房間裏靜無聲息,好像也在聽雄一的話。這房子惠理子死後,一切都給人死氣沈沈的感覺。夜已深了,暮色沈沈壓將過來,使人覺得世間萬物全都孤獨無助。
  ……我和雄一有時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沿著細窄的梯子攀登到高處,一起俯視巨鍋形狀的地獄。熱氣撲面而來,令人頭暈目眩,看見裏面火海沸騰,血紅的泡沫上下滾動。這時在身邊的人必定是至親無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們兩人卻牽不上手。無論多麼膽戰心驚,都想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起來。我望著他的側臉被烈火照得通紅,現出恐慌不安的神色,總覺得這才是真實的。或許,在日常生活的意義上,我們兩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卻是真正的男人與女人。然而無論如何,那個地方過於冷酷了,不是人與人建立和睦關系的地方。
  因為不是靈感占卜。
  我絞盡腦汁幻想到這裏,忽然意識到這只是空想一場,便不由啞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對男女望著大鍋形狀的地獄準備情死。如此說來兩人相戀也是地獄之行,此種事自古就有。想到這裏,笑聲難抑。
  雄一躺在沙發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張睡臉好像表現出先我而睡頗感幸運的神情。我給他蓋了被子,他一絲不動。我盡量不出水聲地洗著一大堆要洗的東西,淚水滾滾湧出。
  當然我不是因為一個人在洗東西而恨惱,而是在這寂然無聲、怵然發麻的夜裏,獨自一人被遺棄而顧影自憐。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鬧鐘對好了。鈴鈴聲音響了起來,我好不心煩伸手去抓,卻是電話在響,我拿起了話筒。
  “喂,喂。”
  我叫了一聲之後,想起這是別人家,與此同時又連忙加了一句:“我是田邊。”
  可是電話卡喳一聲掛斷了。噢,是一個女孩子打來的,懵懵懂懂之中閃過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還在呼呼大睡。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準備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間,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裏,整個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樓的整整一層,都是老師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學用的烹飪室,有攝影室。老師正在辦公室裏審閱一篇報道。老師還很年輕,但烹飪技藝精湛,是一個直覺敏銳、待人隨和的女性。今天看見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鏡,開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點開始有烹飪課,準備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幫助做好準備,直到結束。主要助手由別人擔當。那麼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結束……我的腦袋剛一溜號,者師的指令又繼續不失時機地下達下來。
  “櫻井,後天我要到伊豆去采訪,住三天。突然跟你說,不大好意思,不過你和我同行好嗎?”
  “伊豆?是雜志的事?”
  我吃了一驚。
  “嗯……別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計劃是介紹幾家酒店的拿手菜,簡單說明一下做法,不知怎麼樣。住在豪華的旅店、酒店裏,安排單間……希望你盡快給我一個答復。噢,今天晚上……”
  老師還沒有說完,我就答應下來:
  “我去。”
  我是一個立刻應承的傢夥。
  “這下可好了。”
  老師笑笑說。
  我往烹飪室走的時候,心情突然變得輕松起來。現在離開東京,離開雄一,短期遠行,我覺得不錯。
  推開門見典子和栗子正在裏面做準備工作。她們是比我早一年進來當助手的。
  “美影,老師問你去伊豆了嗎?”栗子一看見我問。
  “真不錯呀,聽說能吃到法國風味,還有好多海鮮呢。”
  典子喜滋滋地說。
  “可為什麼決定我去?”
  我問。
  “對不起。我們兩人都預約練習高爾夫球,不能去呀。喏,要是你有事,我們兩個有一個不去練球就是。哎,栗子,這樣可以吧?”
  “嗯,所以美影你可以實說。”
  兩個人都真心實意地說,我笑著搖搖頭說:
  “啊,我沒關系。”
  這兩個人是從同一所大學經人介紹來到這裏的。已經學了四年烹飪,當然是行家裏手。
  栗子爽快可愛,典子是一個漂亮小姐。她們兩人關系融洽。她們總是穿著高雅華美、引人注目的時裝,看著神清氣爽。舉止謙和親切,態度敦厚溫柔。在烹飪界為數不少的良家小姐型的女性之中,她們也顯得光彩耀眼。
  偶爾典子的母親打來電話,她和氣親呢得不免令人惶惶不安。典子一天的生活安排,一般來說她無所不曉,這也使我吃了一驚。世上所謂的母親便是如此吧。
  典子用手撩起飄飄欲動的長發,微微笑著,以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和母親打著電話。
  她們的人生與我的生活可謂天地之別,但我非常喜歡她們兩人。即使給遞一下雞蛋,她們兩個都要甜笑著道謝。我要是傷風感冒,她們馬上關切地問是不是要緊。燈光裏兩個人紮著潔白圍裙,哧哧笑的樣子,幸福得叫人流淚。和她們一起工作,對我是一樁心神寬慰的快事。
  按人數分好材料,盛入碗裏;燒開大量熱水;測試分量等等,3點之前還有不少細小的工作。
  從寬大的窗口驕陽傾瀉,房間的那大工作臺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電烤箱、微波爐、煤氣竈,這不由得使我聯想起家政課的教室。我們閒聊著,快活地幹著。
  過了2點,突然響起震耳的敲門聲。
  “是老師吧?”
  典子歪頭說著,接著又用細柔的聲音叫:“請進。”
  栗子急忙嚷叫:“啊呀,指甲油還沒洗,要挨訓了。”
  這時我蹲著在手袋裏找洗指甲油水。
  隨著門一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
  “櫻井在嗎?”
  突然喚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站了起來。門口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年紀看起來比我小。身材不高,圓圓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嫩黃的薄毛衣上面,披著一件茶色外套,腳上穿著駝色的淺口皮鞋,穩穩地站立。那雙腿雖然略粗,卻很性感,感覺不錯。全身體態豐滿。狹小的額頭向前突出得恰如其分,額頭的頭發修剪得恰到好處。在苗條豐盈的線條中,卻見嫣紅的嘴唇憤怒地撅出。
  這人並不是一個討厭的人,可是……我疑惑不解。我如此審視,卻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可見事情非同小可。
  典子和栗子在我身後,不知所措地打量著她。無奈我只得開口。
  “不好意思,您是哪一位?”
  “我叫奧野,有話跟你說。”她沙啞的嗓音尖聲叫著。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晚上打電話到我家裏好不好?”
  我話音剛落,她就生硬地逼問:
  “那是指田邊家嗎?”
  我好歹明白過來,一定是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我明確地說:
  “不是啊。”
  栗子插進來講:
  “美影,你走開也已經可以了。我們就跟老師好好說,你去買一些東西,準備突然旅行用。”
  “不,不必了。馬上就完。”
  她說。
  “你是田邊的朋友嗎?”
  我竭力平和地說。
  “是,是大學同學……今天來有一事相求,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要糾纏田邊。”
  她說。
  “好壞事要由田邊決定,”我說,“就算你們是戀人,我覺得也不是由你來決定的。”
  她頓時滿臉通紅,惱羞成怒,說: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你說你不是田邊的女朋友,卻滿不在乎地去他家,住在那裏,也太放肆了。這比同居還惡劣。”她幾乎眼淚都掉下來了,“你和田邊同住,我確實沒有你瞭解田邊,只是一般的同學。可我一直關心田邊,喜歡他。最近田邊失去了母親,心情糟透了。很早以前我對田邊吐露過感情。那時,田邊提到了你。我問他是不是戀人,他搖搖頭,否認了,說是要考慮一段時間。他家裏住著女人,這在學校裏都出了名了。所以我也死了心。”
  “我已經不住了呀。”
  她見我打岔,就打斷我的話,繼續說:
  “可是你完全逃避作為戀人的責任。光是美美地享受戀愛的樂趣,弄得田邊成了無所用心的人。因為你晃著纖細的手腳,長長的頭發,故作十足的女人樣,在田邊跟前轉來轉去,田邊才會變得油頭滑腦。總是那麼不明不白、不即不離,倒是輕松自在。可是戀愛難道不是要關照人,不是要非常用心的嗎?可你推卻重任,擺出一副淡漠的嘴臉,裝得無所不知的樣子……請你離開田邊吧。求你了。只要你在,田邊就哪兒都去不成。”
  她對人的觀察相當偏激而自私,可是她的那些有力的話,一針見血,刺中疼處,深深戮傷了我的心。她還要張口繼續說什麼。
  “住嘴!”
  我大吼一聲。她不禁一怔,無言以對。我說: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何人自己的感情都得要自己解決……你說的話裏,一點也沒有包含我的心情。你和我初次見面,我在想什麼,你知道嗎?”
  “你說話怎麼這麼冷酷無情?”她流著淚反問。“就你那個態度,說是一直喜歡田邊?我可不信。趁田邊母親去世,馬上溜進去住,也太卑鄙了。”
  我的心裏漲滿了令人厭惡的哀傷。
  雄一的母親原來是男性,我被他家領去時我的精神狀態如何,我和雄一處于何種複雜而脆弱的關系,這一切她都無心瞭解。她是專程來吵鬧的。
  這樣根本不能使她的愛情如心所願,在早晨打過電話之後,立即調查我,查清單位,記下地址,不知從何處,不辭路遙,乘電車來到這裏。這是何等悲憤絕望的行為啊。一想到她滿懷莫名的憤恨闖進烹飪室時的心理,她每天的情緒,我的內心深處湧出一股無限哀痛。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說,“失去朋友還沒有多久,我也是完全一樣。這裏是正在工作的地方,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本想說要她打電話到我家裏,可是我卻說:
  “我哭著用菜刀砍你,可以嗎?”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太殘忍太狠毒。
  她狠狠地瞪著我,冷冷地丟下一句:
  “想說的全說了,對不起。”
  說完她登登地向門口走去。她“光”地一聲,震耳欲聾,摔門而去。
  這一場利益完全對立沖突的會面,就此忿然而終。
  “美影,你絕對沒錯!”
  栗子來到我身邊,憂心忡忡地說。
  “是啊,那人很怪的。嫉妒得有點不正常。美影,你要打足精神。”
  典子審視著我親切地說。
  午後的烹飪室裏陽光普照。我佇立不動,真想放聲大笑。
  我出門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邊家裏,晚上又回到田邊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隨便做了咖喱飯吃了。
  在這裏做飯吃飯,對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我重新體味著這句自問自答的話時,雄一回家了。
  “回來了。”我打了招呼。他一無所知,也無過錯,可是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雄一,我後天工作有點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門時房間裏亂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後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還剩一些咖喱飯,你吃好了。”
  “噢,是嗎。那我用車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著說。
  ——車開動了,街市向後滑去。再過五分鐘,就到我的家了。
  “雄一。”
  我說。
  “嗯?”
  他握著方向盤問。
  “呃——我們喝茶,去喝茶吧。”
  “你要收拾東西準備出差,心裏不著急嗎?我倒是一點關系都沒有。”
  “嗯,我想喝個痛快。”
  “那,那就去吧,去哪里?”
  “呃,對了,美容店上邊的那家紅茶專門店,去那兒吧。”
  “快出市區了,太遠了。”
  “唔,那裏感覺好。”
  “好吧,就這麼定了。”
  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別溫順。我心緒不寧,要是提出來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會答應。
  二樓的那家小店十分寧靜敞亮。四周牆壁雪白幹淨,暖氣開著,溫暖宜人。我們兩個人在最裏邊的座位上對坐下來。店裏沒有其他客人,電影音樂輕輕飄來。
  “雄一,細細一想,兩個人一起進茶店還是第一次,你沒覺得嗎?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是嗎?”
  雄一瞪圓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國伯爵茶,我不喜歡那種茶的怪味。我想起來深夜裏田邊家時常飄溢著香皂似的味兒在靜寂無聲的半夜裏,我用最小音量看電視時,雄一從房間裏出來泡這種茶。
  在變動不安的時間與情緒之中,五種感官裏銘刻了歷史的各種印跡。在這冬天的茶店裏油然升起平常無奇、卻又無可替代的感覺。
  “我的印象裏,我跟你經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覺得不至於是第一次進茶店,可是叫你這麼一說,倒是真的。”
  “是吧?真是奇怪。”
  我笑著說。
  “不知怎麼對什麼東西都反應遲鈍。”雄一凝望著裝飾台燈的燈光,目光深邃沈滯。“一定是太疲勞了。”
  “不用說,那是當然。”
  我略微驚訝地說。
  “你祖母去世的時候,也是很疲乏的。這一會兒才清楚地想起來,看電視的時候,我問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擡頭看你一眼,見你在沙發上什麼都沒想……你的眼睛常常呆呆地發愣。現在我理解了。”
  “雄一,我,”我說,“我很高興,因為你能夠打起精神,情緒平靜,有條理地說話。甚至有點為你產生一種近於驕傲的感覺吶。”
  “你說話怎麼就像是把英語翻譯成日語一樣。”
  雄一的那張臉在燈光下浮出微笑。穿著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搖晃著。
  “是啊,我……”我本來想對他說,如果有我能夠做的事盡管說,但打住沒講。在這明亮而溫馨的地方,兩人對坐,飲著味道清香的熱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憶中閃閃發光,能夠撫慰他,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語言如果總是過於直露,那微妙而珍貴的光輝就會蕩然無存。
  到了外邊,湛藍清澈的夜暮已經降臨。陣陣寒意襲來,令人皮膚僵凍。
  上車的時候,雄一總是先打開司機座位對面的門,讓我坐上去之後,他才坐到司機位子上去。
  車開動了。我說:
  “現在的男人,先給女性開門的很少見哪。你可是頗具男士風度呀。”
  “是惠理子教育的。”雄一笑道。“我要是不這樣做,那人就氣得不肯上車,一直這樣。”
  “可他是男的呀。”
  我不禁笑了。
  “是啊是啊,雖說是男的。”
  呼——
  沈默恰如幕布一樣垂落下來。
  街市已經披上夜色。車停下來等信號,車前窗玻璃外邊人流來往不息,無論是公司職員,還是職業女性,男女老少,看起來全都神采奕奕,漂亮瀟灑。在沈靜而寒冷的夜暮中,人們全都裹在毛衣和風衣裏面,奔向溫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會給下午那個可怕的女人開車門,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全帶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難道這就是所謂嫉妒?就像幼兒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樣,我第一次體會到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後,兩個人漂浮在冥冥無底的宇宙中沿著光河一直往前,這是即將迎來的一個高潮。
  我明白。從空氣的顏色,從月亮的形狀,從現在奔馳著的車頂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樓群和汽車射出刺目的燈光。
  車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來,美影。”
  雄一說隨後他就要一個人回到那個房間,一定還會給那些花草澆水。
  “說不定給你買鱔魚餅回來。”
  我笑著說。街燈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側臉。
  “鱔魚餅?那種東西東京站的KIOSK(小亭子)裏就有的賣。”
  “要不……茶吧,還是。”
  “呃——鹹山菜怎麼樣?”
  “啊?那東西不好吃。你覺得那東西好吃?”
  “我只喜歡那玩意兒。”
  “那好,我就買那玩意兒。”我笑著打開車門。冰冷刺骨的風呼地刮進暖和和的車內。
  “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
  我緊緊摟住雄一的胳膊,埋進我臉。毛衣上溫暖舒適,散發著落葉的氣味。
  “伊豆那邊一定要熱一點。”
  雄一說著,幾乎條件反射地用另一隻胳膊抱住我的頭。
  “要去幾天?”
  雄一說著,沒有動彈,聲音好像從胸口傳來。
  “四天三夜。”
  我輕輕地離開他說。
  “那時候情緒也許會變得好一點,要是那樣,我們還到外邊喝茶吧?”
  雄一盯著我笑。我答應一聲,下車揮揮手。
  今天發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
  我目送著車,心裏湧出這一念頭。
  我和她誰好?我去問誰呢?不全面衡量的話,就沒人知道。而且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衡量標準,尤其在這寒冷的深夜裏,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麼也理不出頭緒。
  一縷關于惠理子的回憶。一個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邊上擺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買的是栽著菠蘿的花盆。
  這話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她說的。
  惠理子說:
  “那是一個數九嚴寒的冬天。
  “美影,那時候,我還是男的吶。
  “雖說儀表堂堂,可是單眼皮,鼻樑也有點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時候我的面孔,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說這話時是一個略帶涼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邊過夜沒有在家。惠理子從店裏把肉包子作為禮物帶了回來,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時我一邊看著白天錄在錄像帶裏的電視烹飪節目,一邊記筆記。黎明黛藍的天空,從東邊漸漸發白。我說既然特意帶回來,現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進微波爐裏,泡了一壺茉莉花茶。這時惠理子突然講了起來。
  我吃了一驚,心想酒吧裏一定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聽著。她的聲音就像是夢中傳來一樣。
  “以前,雄一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不是指我,是說生下雄一的那個人,當時我還是男人的時候,我的那個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來越惡化。不管怎麼說我們彼此相愛,就纏著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裏。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後,整日陪伴。星期天雖然帶著雄一去,可是他太小,還不懂事……那時候我確信她沒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絕望。世間每天都暗無天日。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感受到這種程度。但是的確昏暗一團。”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說著,仿佛在講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藍的空氣中,她美婉絕倫,令人為之心動。
  “有一天,妻子說:
  “要是病房裏有生命的東西就好了。’
  “她說,最好是植物,與太陽有關的植物。不必細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長的植物,買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種。平日裏,妻子很少提出什麼要求,這次她說出心裏要求,我別提多高興了。馬上跑到花店去。我畢竟是男的,貝加明延令草啦,聖保羅紫羅蘭啦,全都不知道。連仙人掌是什麼都不認得。我買了一棵菠蘿樹。結著小小的菠蘿,一看就知道。我抱著它到病房。她大喜過望,連連說了幾次謝謝。
  “病情晚期到底還是來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臨回家,她突然說,要我把菠蘿樹帶回家去。表面看著她好像沒有那麼嚴重,我也沒有對她講過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說話的語調完全像是述說遺言。我嚇了一跳,就跟她說,管它枯死與否,就放在這裏好了。可是妻子卻哭著求我說,她不能澆水,這個從南方來的植物長得還挺嬌嫩,要在它死之前帶回家裏才好。沒辦法,我就把菠蘿樹帶回來了。是抱著拿的。
  “雖說我是男的,卻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車。就那個時候第一次意識到當男的沒有意思。稍稍平靜下來,走到車站,在飲食店喝了一點東西,決定坐電車回家。那一會兒入夜了,月臺上沒有幾個人。寒風嗖嗖的,要把人凍死。菠蘿樹的尖尖葉子刺著我的臉頰,我緊緊抱著花瑟瑟發抖……我痛切地感覺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蘿樹相依為命。我閉著眼睛,任冷風吹襲,寒氣刺入,只有這兩個同樣孤獨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經遠離我和菠蘿樹,與死亡交遊相依了。
  “從那以後沒過幾天,妻子就去了。菠蘿樹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麼照料,澆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裏。我嘴裏講不清楚,但是心裏明白了一件事。說出來卻很簡單,世界並不是特別地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頭上的比例,決不會改變,也不取決於自己。因而我徹底斬斷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女的,直到現在。”
  “所謂的快活就是這樣。”記得我的腦子裏當時閃過這句話,雖然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切實體會。可是現在,我體驗到了叫人嘔吐的程度。為什麼人竟會如此別無選擇呢?即使活得像蠅蟲一樣窩囊透頂,還得做飯吃和睡覺。摯愛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鍋底,令人窒息。這是一個人們各自在萬物俱滅的沈睡中苦鬥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萬里。
  出差準備搞好之後,我正在洗衣服時,電話響了起來。
  11點半?這種時間電話竟然會響。
  我沈吟著接了電話。電話裏傳來尖而嘶啞的聲音:
  “喂!是美影嗎?好久沒見。”
  “是知花吧?”
  我說,沒有料到是知花。電話是在外邊打來的;汽車聲非常嘈雜,不過知花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個男人。過去常到田邊家住宿。惠理子死後,她接管了酒吧。
  雖然稱知花為“她”,但是與惠理子相比,無論怎麼看都存留著男性的印象。她的臉長得宜於化妝,身材細高,身上漂亮的時裝十分合體。她心地柔弱,舉止溫雅。有一次在地鐵裏,小學生惡作劇地掀起她的裙擺,結果哭個不住,可見她心胸狹小。雖然我也不願意承認,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我才是男性的感覺。
  “喂,我現在在車站哪。你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說呀。午飯吃了嗎?”
  “還沒有。”
  “那就馬上到更科蕎面店來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說完,就撂了電話。沒辦法,我只得放下正準備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門。
  天空晴朗無雲。冬日的正午,街頭沒有一片陰翳。我匆匆邁著腳步。知花指定的蕎面店位於站前商業街。我進了那家蕎面店,見知花正在吃著油渣蕎面條,在等著我。她全身上下穿著一套緊身運動衣,簡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裝。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聲。
  “啊呀!可真是好久沒有見哪!完全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聲嚷嚷。
  我來不及害羞,心中湧出一股親切的暖流。我在別的地方從沒有見過這種笑臉,她的笑容是如此無所顧忌,無論在何處都不會羞慚臉紅。知花滿面笑容地望著我。我不由微微紅著臉,大聲地要了一碗雞絲面。店裏的老婆婆忙手忙腳地跑過來,通地一聲放下了水。
  “有什麼事?”
  我吃著雞絲面,先開口問。
  以前她說有事的時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經事,我以為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講述非同尋常的事情一樣,壓低嗓音說了起來。
  “是這樣,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裏“咯登”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裏來了,說睡不著覺,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別誤會。那孩子這麼小的時候,我就瞭解他,我們之間沒有不正常的關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著說了一句。知花接著說:
  “我嚇了一跳。我這個人感覺遲鈍,總是不大理解別人的心情。不過……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淚是動不動就流,不過從不硬纏著人。可是這一次,他說個沒完,執拗得要命。他一點精神頭兒都沒有,好像連人都要消失似的。實際上我真應該陪陪他,可是現在店裏正在裝修,大家情緒還沒穩定,放不開手啊。我說了幾回不行。他就沒精打埰地說,要自己一個人到哪兒去。我給他介紹了一家認識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開玩笑說,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開玩笑。我這麼一說,他就當真地說:‘那傢夥,要到伊豆出差。再說我也不想讓她更多捲入我們家的事。現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樣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你說,那不就是愛嗎?是呀,絕對是愛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電話。嗯,美影,打電話吧,打吧。”
  “知花,”我說,“我明天出門,是公事呀。”
  我的心頭猛地一震。
  我已經明白了,徹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現在想到遠方去,那種心情比我強烈幾百倍。他只想到一個不必思索的地方,一個人。逃離一切,也包括我,也許在那裏呆一段時間。一定如此,我確信不疑。
  “工作算什麼,”知花前傾著身體說,“這種時候女人能幹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處女不成?或者你們早就幹過?”
  “知花。”
  我覺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裏一瞬間閃過這一念頭。因為在知花的眼裏,我和雄一比實際情況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我說。“我也是剛剛聽說惠理子的事情,心裏頭亂極了。雄一更是心亂如麻。現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臉色立即變得極其嚴肅,往旁邊揚了一下臉。
  “……是啊,我那天晚上沒到店裏來,沒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認識那個男的。那個傢夥來店裏的時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麼隨和的孩子看著新聞,臉色氣得嚇人,說‘殺人的傢夥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解決,可是卻適得其反。”
  知花的眼淚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勸解時,知花已經失聲痛哭起來,引得店裏的人往這裏看。知花抖動著肩膀,哭啼不止,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進面條湯裏。
  “美影,我好寂寞呀。為什麼事情這樣呢?難道沒有神嗎?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惠理子了,絕對不能見到她了。”
  我帶著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面店。她架著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車站。知花在檢票口前面用花邊手帕捂著眼睛,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圖和記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一起塞給我。
  ——不愧是做買賣的,雷厲風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捨地目送著她寬闊的背影,心中不禁歎服。
  她自以為是,戀愛鬧得滿城風雨,過去當營業員時工作不太順手,這一切我無不知曉……然而剛才的眼淚晶瑩純潔,使人難忘。這叫我覺得人的心底埋藏著寶石。
  在冬天澄明幾淨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無措。天空,好藍好藍。樹木枝枯葉落,剪影濃重醒目。冷風席捲而過。
  “難道沒有神嗎?”
  第二天,我如期出發前往伊豆。
  老師、幾名工作人員、攝影師,人數不多。看來這次旅行會快活和諧。日程安排也不特別緊湊。
  這次旅行還是不錯的,我想。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如同夢幻之旅,又如喜從天降。
  一種從這半年裏解放出來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半年……自從祖母去世之後,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顏開,可是心裏愁腸百結。或悲或喜,都過於強烈,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們兩人苦心孤詣地營造心神平和的氣氛。惠理子恰恰是在這一氣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陽。
  這一切都融化進我的心裏,改變了我。嬌慣而懶散的公主已經遠消雲外,現在只有在鏡子中才能看到。
  陽光傾瀉的景色從車窗外悄馳而過。我凝視著窗外,徘徊於自己內心之中產生的無奈空間。
  ……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離開雄一,輕鬆快樂一下。
  雖然這太使我愴然神傷,但確實如此。
  就在這天夜裏。
  我穿著睡衣來到了老師房間,說:
  “老師,我餓得要死,到外邊去吃點什麼可以嗎?”
  和老師在一起的一個年紀大的工作人員放聲大笑。
  “櫻井什麼都沒有吃呀。”
  她們正準備睡覺,已經穿著睡衣,坐在被子上。
  我確實饑腸轆轆。我對菜肴不大挑剔,可是這家旅館的所謂名菜裏放了所有我不喜歡的青菜,所以沒吃幾口。老師笑著允諾。
  時間已過了夜裏10點。我在長長的走廊裏碎步快走,一到我自己住的房間裏,就換上衣服出了旅館。我怕回來時被關在外邊,就悄悄地打開了後面緊急出口的門鎖。
  今天就是采訪這味道極差的名菜。明天乘麵包車還要走。我在月光下走著,心想如果一直這樣度過旅行生活該多好。假如有盼我回去的家人,倒是浪漫有趣。可我是孤身一人,灑脫不成,強烈的孤獨從心中湧出。不過我還是以為這種旅途生活最適宜於我。旅途之夜總是空氣新鮮,心情暢快。管它是何處何人,只願如此度過心緒輕松的生活。可是難辦的是我已經明白了雄一的心理……要是可以不回到那條街,那是多麼開心啊。
  我沿著旅館櫛比鱗次的路走了下去。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為濃重,巍然俯視著街市。有很多的觀光客浴衣外邊穿著棉袍,看著很冷。他們醉熏熏地來來往往,大聲談笑。
  我不知緣故地興致盎然。
  在星空下,我自己在這陌生的土地上。
  我在自己身影上面走過,隨著燈光身影時而拉長,時而變短。
  我厭惡喧鬧的酒館,避之而行,來到了車站附近。我掃視著禮品店黑暗的玻璃門,發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麵食店。店裏還亮著燈。從玻璃門往裏一瞧,裏面只有一排餐桌,客人也只有一位。我放心地開門走了進去。
  我想大吃一頓有大分量的東西。
  “要一盤牛排蓋澆飯。”
  我說。
  “得先炸牛排,要費些時間,行嗎?”
  店裏的老伯伯說。
  我點點頭。這是新開張的飯店,白術芳香溢滿房子,渾身舒坦安逸。在這種地方吃飯大概很可口。在等待的時候,我發現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個粉紅色電話。
  我伸手拿起話筒,掏出記著電話號碼的紙片給雄一住的旅館打了電話,此時我的感覺十分自然。
  旅館的一個女人切換電話,傳呼雄一的時候,我倏然產生這樣一種感覺。
  自從得知惠理子死去以來,在他身上我一直體味到一種心神不安的感覺,酷似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從那以後,雄一即使就在面前,也覺得像是在電話的那一邊的世界裏、那邊的世界比我生存的地方更為湛藍,宛如海底。
  “喂喂?”
  雄一接了電話。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氣。
  “是美影啊?你怎麼知道這裏?啊,對啦,是知花告訴的吧?”
  相隔稍遠的那平靜的聲音,穿過電纜,透過夜色,飛馳而來。我閉上眼睛,傾聽雄一親切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寂寞無聊的波濤聲。
  “那兒,有什麼東西?”
  我問他。
  “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個神社,就那個神社有名。山腳下淨是旅館,裏面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
  “是什麼菜?怪有趣的。”
  “哦,你對這個有興趣?那個菜統統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總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燴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湯裏不用說也有豆腐九。我想吃點硬的東西,最後是飯,結果等來的是茶粥。我都覺得成了老頭了。”
  “真是巧合,這一會兒我也餓著呢!”
  “怎麼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館裏嗎?”
  “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歡的。”
  “全是你不喜歡的?你不愛吃的東西是很少的呀,好慘。”
  “不要緊,明天有好吃的。”
  “你倒不錯。我明天早上的飯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湯。”
  “用固體燃料燒小沙鍋的那種,沒錯吧?”
  “啊,知花喜歡吃豆腐,就樂滋滋地給我介紹了這裏。這兒的確是不賴的旅館。視窗很大,可以看見瀑布。可是我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大量的卡路里,我想吃油性大的東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們兩人這會兒同時在餓著肚皮。”
  雄一笑了。
  我覺得十分滑稽,這時候我馬上就要吃蓋澆飯了,可是不知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說出口。總覺得這是一種無以複加的背叛行為,我想讓雄一的心裏產生一種和他一同挨餓的感覺。
  那一剎那,我的感覺突發銳光,仿佛洞穿一切,無所不曉。
  在被死亡圍困的黑暗之中,兩人心心相連,正在沿著一個緩緩的彎路繞行。可是越過這彎路,將會各奔前程。此刻錯過這裏,那麼我們兩人將會永遠成為朋友。
  必定如此。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應付,不過還覺得即便成為朋友也無妨。
  “什麼時候回去?”
  我問。
  雄一沈默半晌後說:
  “很快。”
  這傢夥,扯謊都不會,我想。只要錢夠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這次一拖再拖之後才告訴我惠理子的死訊一樣,他自以為是地帶著歉疚之情,不與我聯系。這是他的性格所致。
  “那好,再見。”
  我道別。
  “嗯,再見。”
  他一定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逃離。
  “可別割手腕血管啊!”
  我笑著說。
  “唏。”雄一也笑了,道別之後放下了電話。
  一股難以承受的虛脫感突如其來,我放下電話後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面店的玻璃門,呆呆地聽著外邊陣陣風聲,其間傳來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聲音。今天在世界的每個地方,夜色同樣降臨,同樣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獨之淵,此次我真的要淪為一人了。
  人不是屈服於環境與外界的力量,而是敗倒在來自內部的壓力。我的心底深處生出這種想法。我渾身被無力感裹住,現在,正是眼前不願喪失的東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慮,也不悲切。只是沈於昏昏暗暗之中。
  我願在陽光鮮花更為迷人嬌艷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時定然為時太晚。
  過了片刻,蓋澆飯來了。我振作精神,掰開筷子。我正腹內空空,外表看起來這蓋澆飯味道不錯。吃了幾口,那味道好極了,真是味佳絕倫。
  “老伯伯,這飯好吃極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雖說此刻饑餓難忍,但我畢竟是內行。這蓋澆飯做得手藝非同尋常,以致於令人感慨能吃上這蓋澆飯實在是幸運。牛排的質量,湯汁的味道,雞蛋和圓蕕的火候,米飯的軟硬程度,無懈可擊。
  我想起來白天老師提到過這裏,實際上要到這裏采訪。我的運氣不錯。唉,雄一在這裏多好啊,這一念頭瞬間掠過,我沖動地叫了起來。
  “老伯伯,這蓋澆飯可以帶回去嗎?再做一個好嗎?”
  出了飯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滿肚脹,手裏拎著禮品盒,裏面裝的蓋澆飯還熱著。我一個人立于路邊,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我是怎麼打算的呢?怎麼辦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輛出租車誤以為我在等車,滑到我跟前。當我看到空車的紅字時,下了決心。
  我上了出租車,問司機: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機回過頭來驚詫地問,“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遠,費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點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說,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傑諾•達爾克一樣。我想這樣可以得到信任。“到那裏之後,我先付你到那兒的費用。你在那裏等我20分鐘,等我辦完事,再回到這裏。”
  “愛情行動。”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車向I市飛馳而去,載著我和牛排蓋澆飯。
  因為白天我工作太勞累了,開始打起盹來。當車駛入幾乎沒有其他汽車的單行道時,我猛然醒了過來。
  手腳還帶著睡夢中的餘溫,只有意識清醒,好像處於“蘇醒”過來時一樣。在昏暗的車內我向車窗靠過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機說。
  我應了一聲,仰望天空。
  明月高懸,橫行夜空,華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滿如圓。時而隱於雲後,時而閃出圓月。車內悶熱,呼出的熱氣給車窗玻璃蒙上了一層霧氣。樹木、田野、山巒的剪影宛如剪紙畫一般在窗外飛過。偶爾卡車帶著刺耳的聲音超越過去。隨即四周又落入沈寂。柏油路泛著月光。
  一轉眼就進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頂之間,夾雜著幾個神社的牌坊。出租車加大馬力向窄小的坡路駛去。橫過山間的纜車繩索在黑暗中浮現出來,顯得頗為粗大。
  “過去和尚不可以吃肉,這一帶的旅館都把豆腐做成各種各樣的菜肴吃。怎麼說呢,現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歡的暢銷菜了。你下次白天來,就可嘗嘗。”
  司機說。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著等距離出現的路燈的光亮,細眯著眼睛看著地圖。
  “哦,下一個拐角處把車停下來,我很快就回來。”
  “好的。”
  他說著,急剎車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臉眨眼就凍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著裝進蓋澆飯盒的背囊,順著月光傾瀉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預感應驗了。
  雄一住的旅館是不容易進去的舊式房子結構。
  大門是自動開關的玻璃門,鎖得很密實。外邊樓梯的緊急出口的門也上了鎖。
  沒辦法,我只得退回路邊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現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館門前無計可施,這麼遠路跑來,究竟來幹什麼?
  可我沒有灰心,轉到了旅館的院子裏。勉強走過了緊急出口旁邊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這個旅館的所有窗戶都對著院子,可以望見瀑布,正因為從院子可以看見瀑布,這家旅館才備受顧客青睞。這一切現在已經都漆黑一團了。我歎了一口氣,呆望著院子。旅館的一道欄杆橫過岩石。細細的瀑布從高處跌落在生滿青苔的岩石上,發出嘩嘩的聲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著白色。亮得刺目的綠色燈光從各處照射著整個瀑布,顯現出院子裏的樹木,那顏色異常翠綠,綠得很不自然。這一景色使我聯想到迪士尼樂園裏的熱帶雨林風光。虛假的綠色!我想著,回頭望著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戶。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確信:
  那前面拐角處的房間就是雄一的房間,它在燈光的反射下閃著綠光。
  想到這裏,我覺得現在可以從視窗窺視,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幾步。
  一樓與二樓之間的裝飾性房檐看著近在眼前,我覺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著堆砌得奇形怪狀的假山岩石,試試是否結實安全,又登上了兩三塊石頭,這樣離得更近了。我試探著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隻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隻臂肘搭到了裝飾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塊。這幢建築的牆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經鍛煉的單薄的運動神經發出“嗖”的一聲,我感覺神經頓時萎縮了。我抓著裝飾性房檐的突出瓦塊,腳尖剛剛登住,進退兩難。手腕凍得發麻鑽心,尤其糟糕的是一邊肩頭的背囊帶子滑落下來。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難受得口吐白氣。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剛才腳下的那一片地方顯得十分遙遠,漆黑一片。瀑布的聲音格外響亮。沒辦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氣力,試著騰空躍起來。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於是就勢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響,一陣熱辣辣的疼痛劃過。我連滾帶爬,趴在裝飾性房檐的水泥臺上。腳下吧唧一聲,不知是踩在雨水還是髒水窪裏。
  啊——我躺著看了一眼右臂,剛才的擦傷處暗紅一片,疼得眼前發黑。這是我生來初次受傷。
  的確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著仰望旅館的房頂,凝望遠處明淨的月亮和雲朵,心裏思緒萬分。(在這種情況下大抵都會如此想,這可能就是自暴自棄,我願意被人稱為行動的哲學家。)
  路有多條,人皆自己選擇。人們在選擇的瞬間都滿懷憧憬,這句話似乎與此時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現在我已經徹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達。雖然不是宿命論意義上的表述,但是路總是固定不變。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還往復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變。並非所有的人都會如此。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著仰望夜空,在這寒冬,在這陌生的房頂的積水中,與我同在的是蓋澆飯。
  哦,月亮是多麼美麗!
  我站了起來,敲響了雄一房間的窗戶。
  我覺得等待了好久。寒風針尖一般刺痛我浸濕的雙腳時,房間的燈突然亮了,雄一滿臉驚訝地從房間裏面走出來。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從窗口看見我的半身時,雙眼圓睜,嘴在動著,問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戶,點點了頭。雄一慌忙把窗戶嘩啦打開了。雄一緊緊拉住了我伸出的冰涼的手。
  視野頓時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間裏頗為溫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覺得四分五裂的心靈與身體總算合二為一了。
  “我來送牛排蓋澆飯。”我說,“你知道嗎?這蓋澆飯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從背囊裏掏出蓋澆飯盒。
  熒光燈的照射下席墊帶著藍白的光。電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飄蕩。被褥還是雄一剛才出來時的樣子放著。
  “過去也有過這種事兒。”雄一說。“我是說在夢裏。現在也是在夢裏?”
  “唱支歌怎麼樣?我們兩個人一起。”
  我笑了。一見到雄一,現實感從我心裏飄然而去。過去我們的相識,在同一房間裏的生活,一切都如遙遠的夢。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雙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給我一杯茶嗎?我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夢也不要緊。”
  “嗯。”
  雄一應了一聲。他拿來了暖壺和小茶壺。他倒了一杯冒著蒸氣的熱茶。我雙手捧著茶碗,一飲而盡。我總算心神鬆弛,仿佛又活了過來。
  我再次感覺到房間空氣的沈重。或許這裏當真是雄一的惡夢。在這裏果得越久,我越是成為雄一惡夢的一部分,即將消失在黑暗之中。這便是朦朦朧朧的印象,辨認不清的命運——我說: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與過去不正常的生活決裂,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說謊,我知道的。”我雖然述說著滿心的絕望,但心境平靜,不可思議。“不過現在反正是要吃蓋澆飯,喂,快吃吧。”
  灰色的沈默席捲而來,令人窒息,催人淚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簾,接過蓋澆飯。在蛀蟲一般蠶食生命的空氣之中,那種出乎意料的某種心緒向後推著我們。
  “美影,那手怎麼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傷就間。
  “不要緊,趁著還有點熱,快吃吧!”
  我微笑著,用手指著飯盒說。
  雄一的情緒好像仍然沒有穩定下來就打開飯盒蓋子說:“哈,看著很好吃啊。”他開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裝的蓋澆飯。
  我一見他吃,心裏輕松下來。
  我做了值得幹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時光的閃亮晶體,從記憶深處酣眠之中突然蘇醒,推了我們一把。往日芳香撲鼻的空氣,從我的心裏攜著生氣複蘇,猶如一陣清新的空氣拂過。
  又一段關於家庭的回憶。
  夜晚,我們兩個在玩著遊戲機,等待惠理子歸來。接著我們三個人揉搓著滿帶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給我畫滑稽可笑的漫畫;看到漫畫幾乎笑出淚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燒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覺時輕輕給蓋毛毯的感覺;惠理子走路時的細腿,裙子下擺,在我驀然醒來時微睜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動。雄一用車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帶回來,他們兩個人往房間裏去的情景;……夏日趕廟會時,我請惠理子緊緊給我系上衣服的帶子,那帶子的顏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飛旋的紅蜻蜓。
  真正美妙的回憶永不泯滅,刻骨銘心。隨著時間的流逝,只會更加使人懷戀。
  無數的白晝與夜晚,我們共同進餐。
  不知何時,雄一曾說過:
  “為什麼和你一起吃東西,總是那麼香呢?”
  我笑了,說:
  “是不是因為食欲和性欲,同時得到滿足?”
  “不對,不對。”雄一大聲笑著說。“一定是因為是一家人。”
  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們之間又找回了那種明快的氣氛。雄一吃著飯,我飲著茶,黑暗中已經沒有蘊藏死亡了。這實在太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立起身來。
  “回去?”雄一驚異地問,“回哪里,你從哪里來的?”
  “是啊。”我皺皺鼻子,戲謔地說。“我說,這是現實的夜啊。”我這麼一開口,就止不住地講起來。“我從伊豆坐出租車跑來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們一直孤獨寂寞,但是要輕鬆快活地活著。死亡實在沈重,我們這麼年輕本來不應該品嘗到死亡,可是只能如此。從今往後,你和我在一起,也會看到痛苦、煩惱、齷齪,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們倆人一起去那更加嚴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復精力之後也行,你好好考慮一下。你不要這麼消失。”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著我。
  “這輩子可能再也吃不到這麼好的蓋澆飯了……真是太香了。”
  “嗯”
  我笑了。
  “全身一點兒精神頭兒都沒有。下次見面時,給顯示點男子漢的勁頭看看。”
  雄一也笑了。
  “在我面前撕碎電話簿?”
  “對對對,把自行車舉起來扔出去。”
  “把卡車撞到牆上去。”
  “那不就成了一個魯莽之徒。”
  雄一的笑臉燦然生輝。我已經把某種東西推近了幾公分,我知道。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車逃掉了。”
  “美影!”
  雄一叫住我。
  “嗯?”
  我回過頭來。
  “要小心。”
  雄一說。
  我笑著揮揮手,這回大搖大擺地打開門鎖,從正門走了出來,朝著出租車急步走去。
  回到旅館,我鑽進被窩。因為太冷,我開了暖氣之後沒有關上,就進入了酣睡之中。
  ……走廊裏吧碰吧啦的拖鞋聲,旅館人員說話的聲音,使我驀地睜眼醒來,外邊的天氣大變。寬大的窗戶外邊,灰雲密佈,天昏地暗,強風挾雪,疾馳而過。
  昨夜恍然如夢。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開了電燈。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飄舞紛紛灑落。樹木搖曳,尖聲呼叫。房間裏溫暖得近於悶熱,四周潔白亮麗。
  我又鑽進被窩裏,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凍僵。我的臉在發熱。
  惠理子已經不在了。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體味到不可能再見她了,無論我們如何生存,無論人生是多麼漫長而美好。
  冒著嚴寒、行走江邊的人們;在車頂開始落下薄薄一層的白雪;不斷左右搖晃、抖落枯葉的樹木;冷然銀光閃亮的鋁合金窗框。俄頃,門外響起了老師歡悅地叫我起床的聲音:
  “美影,起來了嗎?下雪啦,雪。”
  我應了一聲,爬起來換好了衣服。現實的一天又將開始了,循環往復、無窮無盡的開始。
  最後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飯店采訪法國菜。我們這些人以豐盛的晚餐,結束了這次的采訪。
  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都是慣於早睡的人,而我則是一個超級夜貓子,興頭未盡。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覺之後,我獨自一人去前面不遠的海濱散步。
  我穿著大衣,套了兩層長簡襪,可還是冷得直想喊叫。我買了罐裝的咖啡,塞進衣袋裏行走。那咖啡熱呼呼的。
  站在海堤望去,海灘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時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閃閃發光的白練。
  冷風勁吹,在我的頭邊尖聲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灘的階梯。白沙細軟,沙沙作響。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徑直走了下去。
  大海淹沒於黑暗之中,無邊無際;岩石身姿鱗峋,海浪拍擊,濤聲震耳。我凝望著,心裏奇妙地升起一股哀傷而甜蜜的情感。
  從此以後,生活中必然會有無數的歡樂,無數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
  我靜靜獨坐,遐思綿綿。
  燈塔旋轉,燈光向遙遠的地方射去。燈光時而轉向這邊,時而旋即又轉向遠處,在海浪上開出一條光亮通朗的路。
  我有所頓悟,流著鼻水回到了旅館的房間.
  房間裏裝著簡易熱水器,我燒了熱水,沖了淋浴,換好衣服坐到床上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前臺通知說:
  “有電話打進來,請你拿著聽筒等一下。”
  窗外可以俯視飯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門。大門的前面是剛才我去過的寒氣逼人的海濱。大海翻滾黑浪,濤聲陣陣傳來。
  “喂喂。”話筒裏飛入雄一的聲音。“總算找到你了,好辛苦啊。”
  “你從哪兒打來的?”
  我笑了。心裏緩緩鬆弛了下來.
  “東京。”雄一笑道。
  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覺得。
  “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回去。”
  我說。
  “吃了不少好吃的東西吧?”“嗯,生魚片、蝦、野豬肉,今天是法國菜。我有點胖了。啊,對了,我往我的住處寄了一箱子東西,裏面裝了滿滿的鹹山菜、鱔魚餅、茶葉。你給我拿一下好麼?”
  “怎麼沒裝蝦和生魚片?”
  雄一問。
  “沒辦法寄呀。”
  我笑。
  “好吧,明天我到車站接你,你買一些用手拎回來。什麼時間到?”
  雄一快活地說。
  房間溫暖適宜,熱水已開,蒸氣彌漫開來。我開始告訴雄一火車到達的時間和站臺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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