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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新美露西娜

新美露西娜 歌德

  尊敬的先生們!我知道,你們不大喜歡開場白和序言,因此我開門見山,保證這次一定講得非常精彩。我講過一些大家都愛聽的真實故事,但是我敢說,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比以前的任何故事都動聽。這個故事是好幾年前聽到的,但是現在想起它,心情仍然難以平靜,便想讓它有一個結局。這樣的故事可不是那麼容易聽得到的。
  首先應該承認,我那時的生活動盪不定,很難做到近期甚至第二天的生活有保障。青年時代我不善於理財,常常窮困潦倒。有一天,我準備出門。本來,這次旅行可以給我帶來很大的收益,可惜我的排場鋪得大了點,一開始就乘高級郵車,後來錢不夠了,只好改坐普通郵車,最後所剩無幾,不得不徒步走到終點。
  那時的我,是一個小滑頭,每到一個旅館,就去糾纏女店主或女廚子,想方設法討她們喜歡,一般情況下都少付不少飯錢。
  一天傍晚,我來到一個小鎮的驛站,正想按老習慣行事,身後駛來一輛漂亮的雙座四駕馬車,停在門口。我轉過身,發現車上只有一個女子,沒有侍女或僕人陪同,便立刻跑過去,替她打開車門,問她有什麼差遣。我見她下車時身段優美,就細心看了幾眼,發現她可愛的臉蛋略帶愁容。我又問她,可不可以為她效勞。「可以!」她說,「勞駕把座位上的小箱子小心地搬下來,送上樓。千萬要平穩,一點也不能磕磕碰碰。」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箱子,她關好車門,我們一起上樓,她告訴店員,說她今晚住在這裡。
  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讓我把箱子放到牆邊的桌子上,我從她的幾個動作看出,她想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房間裡,就恭敬而熱烈地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告辭。
  「您去為我們兩人訂晚餐。」話是隨口說出的,可讓我產生一種聯想:這個差事是個美差。我不由得驕傲起來,什麼店老闆、女店主和用人都沒有放在眼裡。我迫不及待地盼望著與她重見的時刻馬上到來。飯菜上了桌,我們面對面坐下,我好久沒有用過這樣的美餐了,更不用說是跟一位理想中的美人一起;我甚至覺得她一分鐘比一分鐘美。
  她的談吐令人愉快,不過她總是避開任何談情說愛的話題。桌上的餐具都撤走了,我還在躊躇,絞盡腦汁想接近她,但都是白費心機:她以一種尊嚴的神情同我保持距離,這種尊嚴使我無法抗拒,我很不甘心地跟她告辭了。
  我一夜沒有睡好,老做噩夢,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去打聽她是否雇了驛車,聽說「沒有」,就往花園跑,只見她已經穿好衣服,正站在窗前,便立刻快步上樓去找她。她迎面向我走來,那模樣真美,比昨天還美,我不由得滋生出愛慕、情慾和衝動。我三步兩步跑到她跟前,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裡。
  「天仙般的、魅力無窮的造物啊!」我放聲喊起來,「很抱歉,不愛您是不可能的!」她使了個不可思議的巧勁兒,從我懷中掙脫出去,我連她的臉都沒有親到。「您要是不想毀掉幸福,就得克制這種唐突的放肆的舉動,幸福離您很近,但要經過幾次考驗您才能得到它。」
  「您想怎麼辦,就乾脆說出來吧,我的天使!」我高聲說,「千萬別讓我絕望。」她微微一笑答道:「您要為我效勞,就得依我幾個條件!我到這兒來是為了看望一個女友,我打算在她那兒住幾天,在這幾天裡,我希望我的馬車和這個小箱子繼續趕路。您願意幫這個忙嗎?只要小心地把小箱子搬出搬進馬車就行,別的事情不用操心。您上車後要坐在它旁邊,細心照料;到了旅店,把它放在桌子上,放在特定的小房間裡,您不能呆在那個房間裡,也不能在那裡睡覺。您每次都用這把鑰匙給房門上鎖。這是一把萬能鑰匙,什麼鎖都能開,而且能使鎖獲得一種特異功能,那就是用它鎖住的門誰也打不開。」
  我望著她,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我說,只要我有希望很快與她再見,只要她用一個吻來保證這個希望不落空,我答應一切照辦。她吻了我一下,從此我就變成了她的忠實奴僕。她要我去雇驛車。我們商量好了我要走的路線、停留和等待她的地點。最後,她把一個裝有金幣的錢包塞在我手裡,我吻了吻她的手。臨行,她好像很激動,我不知道我那時做了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雇了馬車回來,發現小房間的門已經上鎖。我立即試了試我的鑰匙,果然靈驗。門自動燈開,房間是空的,只有小箱子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放上去的。
  馬車來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箱子搬下樓,放在身邊。女店主問:「您的女士到哪兒去了?」一個孩子答道:「她進城去了。」我向人們致意,神氣十足地離開了這個小鎮;昨天晚上的我,還是用兩條泥腿走到這兒來的。想到這裡,我好不得意,反覆琢磨這件事,數著金幣,設想許多方案,不時朝小箱子看一看。對這些,您是不難想像的。我一直趕路,幾站都沒有下車,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她要我去的那個大城市。我謹慎地遵照她的吩咐,把小箱子放在特定的房間裡,箱子旁邊放上幾支蠟燭,照她的吩咐,不點燃,然後鎖好房門,安排好住宿,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飯。
  我很想念她,但過了一段時間,便覺得無聊起來。我這個人不習慣離群索居,在房間裡呆不住,便到飯店餐桌上和公共場所找了一些玩得投機的夥伴。我的錢這時終於派上了用場。一進入賭場,頭腦就發熱,越是輸越不肯罷手,一個晚上便把袋裡的錢輸得精精光,回到房間,還不能克制自己。我又成了窮光蛋,雖說能利用富人的聲望賒帳度日,但心慌意亂,不知何時能與我的美人兒重逢,那種狼狽勁就別說了。我急切地盼望她到來,沒有她,沒有她的錢,就沒法活下去。
  晚飯是孤孤單單吃的,毫無味道。飯後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自言自語,自己咒罵自己,然後倒在地上亂揪頭髮,像野人一樣。突然,我聽見隔壁鎖著的房間裡有動靜,接著聽見有人敲打那扇鎖好了的門。我一躍而起,抓起鑰匙就往外跑,但門已自動打開,我的美人兒披著燭光向我走過來。我跪倒在她的腳下,吻她的手和衣服,她把我扶起。我不但沒有勇氣擁抱她,而且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是坦率而羞愧地向她認錯。「這是可以原諒的,」她說,「只可惜你我的幸福得推遲到來。你還得到世界上走一程,我們才能重逢。這裡有金幣,比上次的多,」她說,「只要省著點用,是足夠的。上次是酗酒和賭博弄得你狼狽不堪,今後可得當心酒和女人。讓我盼到更愉快的重逢吧。」
  她轉身跨過門檻回房去了,兩扇門自動關閉,我一再懇求,毫無回音。第二天早上,我去付飯費,店員微笑著說:「我們終於知道您為什麼要用這麼巧妙、這麼不可思議的方法鎖門,不讓任何鑰匙打開您的房門了。我們原以為,您隨身帶著很多很多金銀財寶。剛才,看見您的寶貝兒下樓。她確實是值得好好保藏的。」
  我無言以對,付了款,就帶著小箱子上車繼續闖江湖,同時抱著一個堅定信念:注意聽從我的神秘女友的警告。我來到一個大城市,很快結識了一些迷人的女子,幾乎完全被她們迷住。看來,她們是要我付出很大代價,去博得她們的歡心。因為,她們既與我保持距離,又引誘我一次一次地破費。我只想討她們歡心,又不顧還有沒有錢,一個勁地揮霍,完全與上次一樣。幾周過去了,我發現錢包一點沒有變扁,完全與剛拿到手的時候一樣鼓鼓的,真是喜出望外。我想弄清這個錢包可愛的性能,便坐下來把裡面的錢數得清清楚楚,記清了總數,然後又像往常一樣與朋友們尋歡作樂。當然少不了水上遊樂、外出觀光、唱歌跳舞以及各種娛樂活動。這一回用不著多加注意,就發現錢包在縮小,看來是由於我有意數錢,違背了它的不可數的本性。我正在享樂的興頭上,欲罷不能,便把現金很快花光了。我詛咒自己的處境,抱怨我的女友誘我走邪路;我認為她是不懷好意,不想讓我與她重逢,一氣之下準備解除我對她的一切義務,把小箱子打開,或許從裡面可以找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箱子不重,錢是裝不下的,可能有珠寶。珠寶我當然也是很喜歡的。我真想馬上動手,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推遲到夜裡,以便從容地幹。想好以後,我就趕去參加剛答應下來的晚宴,又玩了個痛快。就在葡萄酒和鼓聲把人們弄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我遇到一件極不愉快的事,飯後吃點心時,我那可愛的美人的一個中年男友意外地走了進來。他是外出旅行路過這裡的,他一進來就坐到她身邊,馬上想行使他作為舊情人的權利。我當然不滿,免不了發生口角和鬥毆。我們拔出刀劍,惡鬥了一場,我負了好幾處傷,被擡回家時已半死不活。
  外科醫生給我包紮後走了。夜深人靜,看護我的人進入了夢鄉,隔壁房間的門無聲地打開,我那個神秘的女友走進我的房間,坐到我的床邊。她問我還痛不痛,我沒答理,因為我很虛弱,心裡煩悶。她說了許多關心的話,用膏藥擦了擦我的太陽穴,我頓時有了力氣,於是就大發脾氣,用激烈的言詞斥責她,把我的不幸統統歸罪到她的頭上,責怪她喚起了我的激情,責怪她時隱時現,責怪自己擺脫不了百無聊賴和如饑似渴的處境。我越說越激動,像在發高燒一樣。最後,我向她賭咒,要是她不願意做我的妻子,這一次仍然不願屬於我,不跟我結婚,我就不活了,我要她做出最後的答覆。我見她猶猶豫豫,說話吞吞吐吐,便完全失去理智,把纏了兩三道的繃帶從傷口上扯掉,決意讓傷口流血。奇怪得很,我的傷口全部癒合,未留半點痕跡,她已躺在我懷中。
  現在我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伴侶。我們彼此請求原諒,都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她答應跟我繼續旅行。不一會兒,我們就並排坐在車上了,小箱子放在我們對面第三個人的坐位上。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及這個東西,就是現在,我也沒有想談論它,雖然它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心照不宣地看管它,似乎這是環境的需要。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它搬進搬出,並且和以前一樣把門鎖上。
  只要錢包裡有錢,我就隨便花;錢用完了,就把錢包給她看。「這很容易解決,」她邊說邊指著放在車子邊上的幾個小口袋,這些我以前見過,但沒有用過。她把手伸進一隻口袋,掏出幾個金幣,又從另一隻口袋裡掏出幾個銀幣,讓我知道,可以支付我們的任何開銷了。我們繼續旅行,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不論是我們兩人在一起,還是與別人在一起,我們都很愉快,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再一次離開我,尤其是,近來已經知道她有了身孕。按理說,這只會增添我們的歡樂,加深我們的愛情。遺憾的是,一天早上,我發現她不見了。沒有她在,我總感到煩悶,便帶著小箱子繼續趕路,試了試那兩個口袋的魔力,都還沒有失靈。
  旅途一直很愉快。我不願意回顧我的冒險生活,期待著這次奇遇自然而然地發展,但還是發生了一些令我震驚、擔心甚至害怕的事。我為了趕路,已習慣於日夜兼程,常在黑暗中乘車,車裡的燈一旦熄滅,便是一團漆黑。一天夜裡,我突然醒來,見車棚上有燈光。我仔細觀察,發現光是從小箱子裡射出的。小箱子上面好像有一條縫。我猜想,產生裂縫的原因大概是入夏以來天氣炎熱乾燥。這時,我腦子裡關於珠寶的念頭又活躍起來了。我估計小箱子裡可能有一塊紅寶石。為了證實我的估計,我盡量坐直身體,讓眼睛貼著那條縫。只見裡面有一個燈火輝煌的房間,傢具十分豪華,鑲著寶石,通過拱形屋頂的開口,彷彿看見一個王宮的大殿。我驚訝不已,想看個究竟。雖然我只能看到大殿的一個部分,但別處的情形已能想像到了。壁爐看來燒得很旺,旁邊有一把靠椅。我屏住呼吸,繼續觀察,見從大殿另一側走來一個女子,手裡拿著一本書。雖然她的身體縮小了好幾倍,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是我的妻子。這個美人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讀書,用小巧的火鉗把火撥旺。我清楚地看到,這極其可愛的小人兒也懷了孕。大概是看的時間長了點,我覺得身子不大舒服,不得不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可是,我再往裡看,想證明是不是在做夢時,火光熄滅了,眼前是一片空蕩蕩的黑暗。
  可想而知,當時我是多麼詫異,甚至感到害怕。對這次發現,我縱然有千種猜測,也理不出個頭緒。想著想著,便睡著了。醒來時,我以為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但是我覺得我跟我的美人兒有了幾分疏遠。我更細心地搬運那隻小箱子。
  不知道是願意還是害怕她以真人大小重新出現。
  沒過多久,我的美人果然來了,穿的是白色衣服。那正是黃昏,室內較暗,她的身材看上去比平時高了些。我想起有人說過,所有女水妖和山精的身體在夜幕降臨時都明顯變大。她像往常那樣飛身投入我的懷抱,而我由於心情沈重,不能高興地緊緊擁抱她。
  「我最親愛的,」她說,「可惜我早就知道,我現在會受到你這樣的對待。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你看見過我;你已經知道我在某些時候的情況。你我的幸福就這樣夭折了,甚至可以說到了毀滅的地步。我不得不離開你,而且不知道能不能與你再見。」在那之前,她的面容曾夢幻般地浮現在我眼前,然而她現在的形象,她現在說話的優美姿勢,卻立刻消除了那夢幻般的記憶。我熱烈地擁抱她,向她證明我的愛,向她保證我無罪,告訴她我的發現只是出於偶然,總之,我作了許多表示,她不僅本人安定下來了,而且努力安慰我。
  「你好好考慮一下,」她說,「看看這個發現是不是損害了你的愛情,看看你能不能忘記我曾以大小不同的兩種形態待在你身邊,看看我身驅的縮小會不會削弱你對我的好感。」
  我凝視著她,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美,我暗自思量:「你擁有一個女子,她時不時地變成小人兒,由你裝在小箱子裡帶著東奔西走,難道這是極大的不幸?假如她變成巨人,要把她的丈夫塞在小箱子,是不是更糟?」想到這裡,我又快樂起來,「我無論如何不能讓她一個人浪跡天涯。」「心肝寶貝呀,」我回答說,「讓我們像過去那樣,永不分離,永遠在一起吧!我們倆會生活得更美滿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什麼都答應你,會更小心地照管小箱子。你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可愛的人,怎麼會給我留下壞印象呢?要是兩個相愛的人形體都這樣矮小,他們該有多麼幸福!那不過是一幅精巧的畫像罷了,是一種魔術。你是在考驗我,跟我開玩笑;你瞧著吧,我是不會變心的。」
  「事情比你想像的嚴重得多,」美人說,「你不把它放在心上,這我很滿意。對我們倆來說,結局可能是很好的。我願意相信你,我自己也要盡力而為。不過你要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滿腹牢騷地追憶這次發現。此外,我還有一個懇切的要求,你要更謹慎些,要少喝酒,少生氣。」
  我答應了她的要求,還想再三向她保證,然而她轉變了話題,一切又恢復正常。我們沒有理由變換逗留地點,城市很大,我們的社交面很廣,而且這個季節的郊遊和遊園活動很多。
  在所有這些娛樂活動中,大家都喜歡見到我的妻子,男男女女都熱切地要求與她見面。她那迷人的姿態與適度的威嚴結合得天衣無縫,使每個人都覺得她可親可敬。她會彈琴唱歌,精彩的表演使社交晚會燦然生輝。
  我承認,我不能從音樂中得到好處,甚至可以說,音樂使我產生反感。我的美人很快看出了這點,因此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她不用這種方式來引起我的樂趣。她好像是要在社交場合獲得補償,在那裡,她通常能遇到大批的崇拜者。
  沒有必要否認,我們最後這次談話未能使我忘記那件事,儘管我極力忘記它。它反而使我的感情起了奇特的變化,但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在一天晚上的盛大社交活動中,我忍耐已久的不滿情緒暴發了,這使我吃了極大的虧。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原來是我從那次不幸的發現以來,就不像以前那樣愛我的美人了。我對她變得極為嫉妒,以前,我可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晚餐時,我們斜對面坐著,離得很遠。我跟坐在旁邊的兩個女人意氣相投,談笑風生。我早就覺得她們很有魅力,和她們調情打趣時,誰也不吝嗇葡萄酒。這時,在另一側,有兩個愛好音樂的男人在糾纏我的妻子,他們慫恿大家唱歌,獨唱合唱都行。我很生氣,我討厭唱歌。那兩個音樂愛好者卻沒完沒了。當有人要我也來個獨唱時,我真的被激怒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甩。
  旁邊兩個女人嫵媚可愛,使我的情緒有所緩和,一切本來是可以使我輕鬆愉快的。但我正在氣頭上,偏偏這時要發生使人惱火的事情。怒火暗中不斷地燒灼我的心。有人拿來一把琴,為我的美人伴奏,全場一片稱讚聲,我的心碎了。不幸的是,他們要求全場安靜。要我也別再說話。這種要求氣得我咬牙切齒。極小的火花點燃了炸藥的雷管,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這時,女歌手唱完了一支歌,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她無比嫵媚地朝我瞥了一眼,可惜這目光不能打動我的心。她發現我痛飲了一杯酒以後,又斟滿了一杯。她用右手食指嫵媚地威脅著朝我指了指。「您要想想,那是酒!」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剛好讓我聽見。「水還是讓女水妖喝吧!」我大聲說。
  「各位女士,」她對我旁邊的女人說,「把你們的全部魅力施展出來吧,喝酒莫讓酒杯干!「您不要受人指使!」一個女人附著我的耳朵小聲說。「那個侏儒想幹什麼?」我嚷道,激動得把胳膊一揮,撞倒了酒杯。「這兒酒灑了很多呀!」絕代佳人喊道,撥弄了一下琴弦,想在騷亂中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她身上來。這一著果然有作用,她站起身來,好像要表演得更美一些,並且繼續演奏序曲。
  我看到紅葡萄酒在桌布上流淌,恍然大悟,知道又犯了一個大錯誤,心中十分懊悔。音樂第一次感動了我。她唱的第一段是友好地向全場觀眾告別,大家感到暫時還在一起。第二段唱的是全體解散,人人感到孤獨,與世無緣,沒有人覺得自己還在這裡。對最後一段,我怎麼說好呢?那是專唱給我聽的,述說愛情已受損傷,是粗暴與傲慢將它斷送。

我領著她回家,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料想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一進房門,她變得又快活又可愛,甚至開起玩笑來,又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自信而親熱地說:「在歡樂的晚會上,你經常應別人請求唱歌,比如昨天晚上,你唱了那支動聽的告別歌;現在,趁著良晨美景,你也給我唱一支快樂動聽的歡聚歌吧,讓我們覺得好像初次相識一樣。」
  「我的朋友,我不能唱了,」她聲調嚴肅,「昨天晚上我唱的是我們的別離,現在馬上要分手了。我只能對你說,違背許諾和誓言給我們倆種下了惡果,你破壞了你莫大的幸福,我也不得不放棄最美好的心願。」
  我懇求她詳細解釋,她答道:「我可以遺憾地解釋給你聽,因為這關係到我是否留在你身邊。告訴你吧,我本來是可以把這件事隱瞞到底的。你所看到的我在小箱子裡的形象,是我的本來面目。我生於埃克瓦爾德國王家裡,國王是小人族中最強大的君主,歷史上對他的事跡有很多記載。我們的民族仍然像遠古時代那樣工作和勞動,也就很容易管理。你可不要以為小人族的勞動方式落後。過去,我們製造擊出後能跟蹤追擊敵人的刀劍。看不見的神秘鏈、穿不透的盾牌以及類似的器具,是我們的傑作。現在,我們主要製造舒適的家庭用品和裝飾品,在這些方面遠遠勝過地球上的其他民族。如果你能到我們的作坊和倉庫走上一趟,你一定會大吃一驚。如果不是我們整個民族,特別是王室,發生了一些特殊事情,一切都會非常美好。」
  她剛停了一會兒,我就敦促她揭開這個神奇的秘密,她立刻順從了我。
  「大家知道,」她說,「上帝創造出世界後,陸地變干,山嶺巍峨聳立。我要說明的是,上帝首先創造的是小人族,目的是讓這些聰明的造物在地球內部通道和溝壑裡,欣賞和瞻仰他創造的奇跡。大家還知道,後來這個小人族走出了地下,妄想統治世界。為了把小人族趕回山裡,上帝創造了龍。但是龍習慣於盤踞在高山深壑之中,有很多龍噴火,使生靈塗炭。小人族不知所措,只得懇求主宰一切的上帝,祈禱把不潔的龍族消滅乾淨。賢明的上帝雖然不願下決心剷除他的造物,但很關心災難深重的、可憐的小人族,立刻創造了巨人,要巨人去跟龍搏鬥,雖然不把龍消滅,但一定要減少龍的數目。
  「巨人在大體上解決了龍患以後,也驕傲自大起來,有的甚至犯罪,特別是迫害善良的小人族。小人族在災難中又一次求助上帝,萬能的上帝立即創造騎士,要騎士去跟巨人和龍搏鬥,並與小人族和睦相處。於是,這些造物終於都安定下來,形成巨人和龍,騎士和小人族和平共處的局面。我的朋友,現在你可以看出,我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種,這固然使我們感到光榮,卻也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弱點。
  「世界上沒有一種東西是永恆的,原來偉大的,勢必變小和減少,我們就處在這樣一種變化狀態中。創世以來,我們的人數一直在減少和縮小,首當其衝的是王族,由於想保持純粹的血統,這個家族第一個遭到厄運。因此我們的哲人很久之前就設想了一條出路:每隔一段時間派出一個公主,與光榮的騎士成親,以振興小人族,避免全族覆滅。」
  我的美人誠心誠意地說出這麼多實話,我還是心懷疑慮地望著她,覺得她是在捉弄我。對於她的高貴出身,我已經不懷疑了;我不大相信是的,她不嫁給騎士而嫁給我。因為我太瞭解自己了。她好像是要我相信,我的祖先也是上帝直接創造的。
  我掩飾住驚訝和懷疑,親切地問她:「告訴我,我親愛的孩子,你是怎樣獲得這樣高大而端莊的形體的?在我所認識的女子中,沒有幾個能與你媲美。」「你要知道,」我的美人兒回答,「古時候,小人國王室會議就作出了一個決定,盡可能不採取那種非常步驟。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這次的起因是我的弟弟,他生得太小,保姆們從襁褓中就把他丟了,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不發生這件事,還是不會這麼快地派公主出山來的。小人國的年鑒還沒有記載過這樣的事。於是,國王把他的智囊團召集起來,經過短時間討論,一致決定派我出來找一個丈夫。」
  「決定!」我大聲說,「真是妙不可言。下決心,作決定,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把一個小人變成天仙,你們的智囊團有這種能耐?」
  「這一點,」她說,「我們的祖先早就預料到了。在國王的財寶中,有一隻大金戒指。我現在說說它是怎樣出現在我面前的:我還是孩提的時候,就有人讓我看過我現在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後來人們做了許多工作,把我將要遇到的一切都講給我聽,教育我該作什麼,不該作什麼。
  「按照我父母最喜歡的夏季行宮的式樣,建造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一座正殿,幾座偏殿,還有大家都喜愛的建築物。宮殿建造在一個大峽谷的入口處,裝飾得無比美麗。在規定的日子裡,我父母帶著我和全宮廷文武到那裡去。軍隊列隊行進,24名祭師用華蓋頗為吃力地擡著神奇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正殿門檻上,正好讓人們可以跨越。儀式過後,我與大家依依惜別,緊接著就開始工作。我走過去,把手放在戒指上,立刻開始長高,眨眼工夫,就長成現在這麼高大。然後我立即把戒指戴在手指上。這時,窗門、房門、大門全部關閉,偏殿也退進正殿,整個宮殿不見了,放在我身邊的是一隻小箱子。我立刻把它提起來帶在身上。我變得高大而強壯,非常愜意。面對樹木、山嶺、江河和平原,我仍是一個小人兒,但與青草相比,特別是與螞蟻相比,我已是巨人。我們小人族與螞蟻的關係並非一直友好,因此我們常常受它們欺侮。
  「關於我在遇到你以前的旅途生活,可以講上幾天幾夜,現在只能簡單地說一說。我考驗過一些人,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能使光榮的埃克瓦爾德家族興旺和永存。」
  她述說時,我並沒有想搖頭,但是頭還是不時地搖。我提出許多問題,沒有一個得到滿意答覆。更糟糕的是,我極為悲傷地得知,她有了這段經歷以後,就要回到父母身邊去,雖有心再回到我身邊,但現在非回去不可,不這樣做,她和我都要失去一切。錢包裡很快就會掏不出錢來,說不定錢花光以後還會出事。
  我聽說錢快花光了,就不再問還會出現什麼情況,我聳了聳肩膀,不吭聲,她好像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收拾好行裝,坐進馬車,把小箱子放在對面。我還是看不出它是座宮殿。我們的車經過了好幾個站,路上順當地從口袋裡掏出錢付車費和小費,並有剩餘。我們進山後才下車,我的美人兒走在前面,我遵照她的吩咐,提著小箱子緊隨於後。她把我引上一條通往有草坪的狹谷,走上陡峭的羊腸小道,只見清泉噴湧而出,時而飛流直下,時而蜿蜒曲折,靜靜流淌。她指給我看一塊地勢高的平地,讓我把小箱子放下,說:「再見吧!回去的路,你是容易找到的;別忘記我,我希望能與你再見。」
  此時此刻,我實在捨不得離開她。今天的地格外漂亮,此時的她極其美麗。跟這樣一個可愛的人兒單獨站在綠草地上,四周青草繁茂,鮮花盛開,重巒疊嶂,流水潺潺,誰不為之心動!我想抓住她的手,和她擁抱,但她把我推開,並一往深情地告誡我,要是不馬上離開,會很危險。
  「難道,」我大聲說,「我留在你身邊,你把我保護起來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嗎?」說這句話時,我的姿勢表現出痛苦,聲音中飽含著憂傷,她好像深受感動。思量片刻,她向我承認,我們繼續結合的可能性不是一點也沒有。
  有誰比我更幸福?我越來越強烈的渴望,終於感動得她又說了話。她向我洩露,如果我下決心變得與我見過的她一樣小,現在就可以留在她身邊,就可以跟她一起走進她的住宅、她的王國、她的家庭。對這個建議,我雖然不十分滿意,但是此時我巴不得不離開她。長期來,我習慣於獵奇,便馬上下決心走她指出的路,她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我立刻伸出右手小指,她用她的小指頂住,然後用左手輕輕把她自己的戒指取下,套在我的手指上。剛剛套上,我就感到手指劇痛,戒環在收縮,像施毒刑。我拚命喊叫,不自覺地朝她亂抓,她消失了。我找不出適當的話語來描述我當時的心情。這樣說吧:我很快變成了小人,在草莖構成的森林裡,站在她身邊。在短暫而奇特地分別後重逢,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說是未分離而重新結合,其歡樂是無法形容的。我倒在她的脖子上,她報之以親暱動作,一對小人兒的幸福感與一對大人兒的幸福感完全相同。
  現在我們頗為吃力地往山坡上爬;這片草地對我們來說,成了不可穿越的森林。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一塊空地,在那裡看到了一個巨大而方正的物體,我驚訝不已。不過我很快認出那是我放的小箱子,樣子一點沒變。
  「我的朋友,過去用戒指敲它一下,你將看到奇跡,」我的愛人說。我走過去,剛剛敲,就真的看到了最了不起的奇跡。兩個側翼向前移動,各個部分像鱗片和木板一樣紛紛倒地,只見門、窗、柱以及宮殿所需的一切構件突然夢幻般地出現。
  倫琴有一張奇特的寫字檯,只要按一下鈕,發條和機關就活動起來,書桌、文具、文件櫃和裝錢的抽鬥,就會一起或一個個地出現。看見過那個寫字檯的人,準能想像出,我的親密伴侶把我帶進的宮殿是怎樣構成的。在正殿,我一眼認出我從車棚上看到過的壁爐和她坐過的靠椅。頂部真的有一條縫,從前我在馬車上就是從這條縫往裡面張望的。別的我就不贅述了,一句話,一切都是寬敞的,富麗堂皇的。我驚魂未定,又聽見遠處傳來軍樂聲。我美麗的妻子歡呼雀躍,興奮地告訴我,父王來了。我們走到門口,看見一列威武雄壯的隊伍從寬闊的大山谷走出來。士兵、僕從、侍衛和群臣魚貫而入。最後,我們看到,在身著彩裝的人群簇擁下,國王本人來了。整個隊伍走出宮殿後,國王和他的近臣走過來。他的愛女趕緊拉著我一起迎上去。我們跪倒在國王膝下,國王非常客氣地把我扶起,我到他面前時,才發現我在這個小人國是最高大的。我們一起向宮殿走去,國王向群臣發表措辭文雅的演說,說他在這裡找到我們感到驚奇,對我們表示熱烈歡迎,承認我是他的女婿,並決定明天舉行婚禮。
  聽說要結婚,我大吃一驚。我那時怕結婚勝過怕音樂,認為除結婚外,音樂是人間最討厭之事。我常說,演奏者們自以為音樂是一致的,和諧的。他們花費很長時間定調,用難聽的聲音折磨人的耳朵,便武斷地認為,他們的事業純潔高尚,各種樂器渾然一體。樂隊指揮也沾沾自喜,一曲剛完又奏一曲,讓人們的耳朵長時間受罪。然而,在婚姻中,連這步都達不到。婚姻只不過是二重唱或二重奏。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兩個聲音,或者說兩種樂器,至少可以大體上配合默契。但事實上,這種情況極為少見。往往是丈夫起調,妻子立刻升高一度,丈夫又再升高一度。於是,輕音樂變成大合唱,調子越唱越高,最後連吹奏樂也達不到那種高度。因為和諧音樂向來與我無緣,所以不能怪我忍受不了不和諧的音。
  關於白天舉行的各種儀式,我不願意也不能講述,因為我很少注意。山珍野味,上乘美酒,我也沒品嚐出滋味。我反覆思索,究竟該怎麼辦。我並沒有想很多,就決定夜間悄悄逃走,找個地方隱藏起來,我幸運地找到了一道石縫,使勁爬進去,盡量隱蔽好。接著,我想把那個不幸的戒指從手指上取下來,但我怎麼也取不下,而且,只要我想往下拉,它就箍得越緊,我的手指就越痛,只要放棄這個念頭,疼痛就立刻緩解。
  一大早我就醒來了,我這個小人兒睡得很香,正要向四下張望,頭上下起雨來。砂石從青草、樹葉和鮮花之間紛紛撒落下來,一支看不見盡頭的螞蟻大軍從我頭上衝下來,一見到我,它們就從四面八方向我進攻,儘管我精神抖擻,勇猛自衛,最後還是寡不敵眾,被它們蓋住,夾住,折磨。我聽到它們喊話要我投降,我喜出望外,真的舉起手,投降了。立刻就有一個大個兒螞蟻客氣地,甚至尊敬地走近我,自稱是我的忠實奴僕。我得知,這些螞蟻已經成為我嶽父的同盟軍,現在它們是奉命來找我的。現在我這個小人兒落到了更小的動物手裡,也奈何不得。只好靜候婚禮。心想,只要嶽父不發怒,美人兒不氣惱,就感天謝地。
  名目繁多的儀式就不述說了。一句話,我們結婚了。雖然過得很快樂,但難免有孤獨的時刻。一到這種時刻,我就想入非非。我遇到我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是什麼事,情況怎樣,請仔細聽。
  我周圍的一切都跟我當時的身驅和我的需要相吻合,酒瓶和酒杯都與小飲酒者成比例。甚至可以說,尺寸比我們的還精確。柔軟的食物放進我小小的口裡,味道鮮美。妻子那張小嘴的吻也夠刺激。不可否認,新鮮感使我對所有這一切極為滿意,可惜,我怎麼也忘不了我過去的樣子,記得我以前的身材,這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幸。我第一次明白哲學家對理想的理解,人正是由於有理想才受苦的。我有自己的理想,常常夢見自己以巨人身材出現。總而言之,女人、戒指、小人身軀,以及許多其他的束縛,使我感到萬分不幸,從而使我開始認真考慮爭取解放的問題。
  我深信,全部魔力都隱藏在戒指裡面,便決計銼掉它。我從宮中珠寶匠那裡弄到幾把小銼。幸好我是左撇子,生來就沒有用右手做過事。我勇敢地幹活,活兒不輕,因為小金戒指看上去非常薄,實際上是變小的,相對於它縮小前的尺寸而言,是變厚了。我把所有空閒時間毫無例外地用來幹這個活。我相當聰明,快銼斷時,就往門外走。這一步是走對了,金戒指以很大的力量從我手指上彈起,我的身軀猛然長大,以為真的要碰到天頂,無論如何也會把我們夏宮的半圓形屋頂捅破,說不定整個宮殿都因我笨手笨腳而倒塌。
  這樣一來,我又是孤身一人了,當然變大了許多,也變愚蠢,變遲鈍了許多。我清醒過來時,看見那個小箱子還在身邊,就把它提起來,覺得它相當重。然後,我順著羊腸小道向山下的驛站走去,到了那裡,我立即要了一輛馬車繼續趕路。一上路,我就檢查兩邊的小口袋還靈不靈。錢似乎已經花光,在裝錢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把小鑰匙,就是開小箱子的那片鑰匙。在小箱子裡,我得到了相當多的補償。錢未花完時,我是自己駕車,後來把車賣掉,改乘郵車。最後,我才把小箱子處理掉,因為我一直盼望它再一次裝得滿滿的,但未能如願以償。儘管走了許多彎路,我還是回到了那個女廚子的竈前,你們就是在那兒認識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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