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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村誠一]鴿子的眼睛

鴿子的眼睛  作者:森村誠一

  一
  「嘿!多麼有趣的鴿子!」
  看見本山武夫這次旅行帶回來的土產,津上富枝高興得瞇起了眼睛。她本來眼睛就不大,如今這麼一來,簡直就像閉上了眼睛。富枝搜集各地生產的木偶人和各種民間玩具,她的工藝美術品陳列架上擱滿了木偶玩具,這些小玩意兒都是公司裡的人去各地旅行時帶回來的。
  「這是信州野澤溫泉的玩具車鴿,是用野木瓜的草蔓精製而成的。特別要提一下的是,這車鴿系出自稱譽當地的『鴿子大王』之手,那老頭子一生精力都花在製作鴿子上,而且每天製作的數量只能在兩隻上下,可見是多麼珍貴了。」
  「哦,這麼貴重的東西到我手裡啦!」富枝聽了男子的說明後越發高興了,她從包裝好的紙盒裡取出車鴿,看她手的動作,就像在探取寶物。野木瓜草蔓製成的鴿子被宛如貴族牛車似的大輪子支撐著,樣子實在滑稽可愛。
  車鴿的的確具有悠久傳統的民間工藝品的味道。
  「我去善光寺時想起你是個木偶玩具迷,就把足跡延長到野澤,去訂了貨。從訂貨到取貨,需要三個月的時間。」
  「謝謝你,難為你這麼記得我的愛好。」
  比起獲得車鴿本身來說,更使富枝感到高興的恐怕還是男子竟這麼記得自己的愛好。
  「用這樣的東西,自己就能取悅於對方,真是便宜。因為今後還得要她好好地替我幹活呢。」本山內心這麼嘟噥著,但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地望著女子高興的樣子。富枝把盒子裡取出來的車鴿放在地板上滾動,車鴿在富枝手指的推動下,搖晃著腦袋一聲不響地在地板上滾動著。
  「啊!」富枝瞅著車鴿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
  「這只鴿子沒有眼睛哪。難道車鴿的鴿子是沒有眼睛的?」
  果然,在這只幽默地搖頭晃腦的鴿子頭上,竟沒有安上眼睛。
  「哪有這種道理?我一共收到兩隻,我那一隻是好端端地安上了眼睛的呀。」
  原來本山也被那可愛的民間玩具所吸引,所以除了給富枝做禮物之外,他給自己也買了一隻。本山要求分開包裝,收到貨物時,他原封不動地拿給了富枝,誰知道竟碰巧遇上了一隻「瞎眼鴿子」。
  「一定是老頭子忘了安上眼睛啦。行,改日我把自己的睜眼貨和你換吧。」
  本山反而覺得瞎眼鴿子有趣,一定是訂貨催得太緊,致使老頭子沒有能「畫鴿點睛」。可是比起完好的鴿子來,也許還是這種帶缺陷的更有價值。
  「最近這幾天裡我就把睜眼車鴿給你帶來,在我帶來之前,請你先拿著它。」本山說著就向富枝動手動腳,他沒那麼多閒工夫盡和她去扯什麼民間工藝。但本山也意識到,天長日久和富枝廝混在一起,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自己都有危險。



  大約在十天以後,有一天,由於居住者不小心,津上富枝住的公寓被燒了個精光。
  富枝有點發狂似的向本山求救。由於「全部財產」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富枝完全忘記了本山嚴禁的戒律——她絕對不能來與他聯繫。
  「喔,怎麼辦才好嘔?都燒光了。我的寶貝玩具,我的木偶,全完了。再要搜集的話,一定得花好幾年的時間。而且絕對不可能搜集到那種程度了。喔,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才好呢?」馬上就三十歲的老小姐富枝抱著電話機號啕大哭。本山怎麼勸慰也沒用。富枝失去了自己搜集的全部寶貝,她頭腦發熱了。
  此時此刻,早就盤踞在本山心中的意念清晰地凝結起來。本山半年之前就覺得:
  「把這個女人像現在這樣擱著太危險。」
  可是本山也想不出具體措施。直到今天,本山對她的興趣還是有增無減。只要他倆的關係不被人識破,那層關聯就彷彿一根麥管,本山可以為所欲為地用它吸取甘美的汁水。
  這就是說,由於色慾在起作用,本山儘管意識到危險性,卻還是藕斷絲連地和富枝保持著關係。由富枝那兒打來的電話鈴聲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的,這聲音就像警鐘在轟鳴,似乎要把本山的耳膜震破——再逾越雷池一步就危險萬分!
  現在正好了卻一大心事,本山正在考慮無論如何得離開那所公寓的時候,火災發生了,它處理掉了不必要的東西,大大地省卻了搬場的麻煩。然而頭腦發脹的富枝並不理解本山的算計。
  「玩具木偶之類的東西,可以到工藝品商店去買,要多少有多少。必需的東西,馬上替你買來就是。我們現在是要什麼就可以到手什麼的。」
  儘管本山百般勸慰,但富枝說:
  「這樣去購買民間工藝品又有什麼意思呢!正因為是在旅行途中一件件買回來的,所以才回味無窮。在百貨公司的民間工藝品售貨櫃台那種地方買來的東西,勾不起什麼回憶啊。」
  「別說那種孩子氣的話了。今後,隨你想旅行多少次都辦得到。以後到外國去,可以在外國十分悠然自得地過日子,搜集世界上的民間工藝品。」
  說到外國好像是發生了一定的作用,富枝的發狂神態開始有所收斂。
  火災引起的騷亂告一段落後,盤踞在本山胸次的意念愈來愈清晰起來:
  「這也許是絕好的機會……」
  本山原打算把自己和富枝的關係完全隱匿下去,但幾年過下來,不管怎麼說相互之間總積聚著一些生活形成的渣滓。
  在富枝的居處,也許這種生活渣滓正以某種形式留存著。無論本山打算如何妥善隱匿其事,而從生活渣滓來追溯出他倆直接相會,他倆的關係也就不可能露餡。
  「她那裡已經沒有蛛絲馬跡留下,這豈不是我斬絕禍根乾乾脆脆『處置』這件事的時機嗎?」
  本山心中的鬼胎確實在逐步形成殺意,這使本山全神貫注。
  


  
 三
  增岡半次郎住在神奈川縣相模原市的郊外,長女的婚事定下後,半次郎得提女兒準備五百萬日圓的出嫁費用。
  對方是琦玉縣大宮市的世家子弟,是個長子,這家人家出了一系列的所謂「偉人」。為了不使嫁到那種人家去的女兒被人瞧不起,半次郎覺得一定要將陪嫁搞得豪華一些。
  幸好五百萬日元這個數目對半次郎來說,等於是從左面移到右面那麼輕而易舉。增岡一家世代在相模原市的郊外務農,由於高速公路要在他的農地上通過,他就獲得了一筆莫大的賠償金。
  這筆錢的數目很可觀,與其說他早就認為自己一生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到手這麼多的錢,倒不如說他一開始就認為自己與這筆錢無緣。
  得到這一筆錢,半次郎心裡開了竅。
  「看來,比起整年和泥巴混在一起種蘿蔔種青菜,被人輕視為『阿鄉』來,倒不如依靠賣掉耕地後取得的利息錢過清閒日子要好。」
  半次郎毫不猶豫,把剩下的、只要是農地法允許出賣的耕地,全部賣給了正在物色工廠用地的企業。
  這麼一來,他就握有一億日元以上的現錢。賣耕地的並不只是半次郎一個人。對那些只懂得怎麼種地的農民來說,一躍成了億萬富翁後,竟不知道怎麼用這筆錢了。這些一旦嘗到了現款甜頭的「高速公路暴發戶」,就不再回到混有汗、肥料和泥土味的田地去去幹活了。
  這些人爭著蓋新房子,他們置備了汽車、立體聲唱機和家庭中心供熱站之後,便在滾球場、農村俱樂部和溫泉消磨時間,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日子打發在莊稼地裡。
  然而,要完全遊手好閒地消磨掉這些突然降臨的大批時間又是談何容易,他們設法像干莊稼活那樣把睡眠以外的所有時間都用掉。
  遊手好閒的結果,只有糟蹋時間,只會造成不愉快的回味、空虛的疲勞感、家庭的荒廢。
  總算有一些「富有的農民」從懶覺中醒來,他們便去尋找可以代替莊稼活的事兒,於是有的人開始經營起自己玩熟了的滾球場,開起了酒吧間。
  有的人開辦起汽車加油站,有的人建造了供汽車旅行者用的旅館。
  可是這一些人幾乎全失敗了,他們失掉了一切,不僅失去了金錢,還失去了祖上傳下來的土地。
  好不容易蓋起來的新房子很快的成為抵押品一一流入他人手中。
  這些人裡面,只有半次郎非常謹慎,他深知一個農民失去了土地後的困境。無論怎麼百般勸誘,半次郎決不染指這些事業,他深信:
  「一向與土地打交道過日子的莊稼人,不能輕易地去搞以相互哄騙為生的商業這一項。」
  半次郎想,即使要行商,那也得經過仔細研究,有把握之後再去做。
  半次郎不想冒險,他想,比起本利都會一文不名的冒險來,倒不如掌握著現鈔好,儘管貨幣多少會有所貶值。
  「要是把貶值失去的部分看作『安全的代價』,還是算便宜的吧。」半次郎笑了。
  有一個叫塚本的男人來接近這個半次郎。他們倆在參拜善光寺的時候互相認識了。這次參拜活動是農協和當地的相互銀行共同舉辦的。
  塚本好像是發起人之一——銀行方面派來的代表,反正他談起話來內容豐富多采,從善於應酬這方面來說,他也是首屈一指的。
  和塚本在一起,你就不會有片刻的寂寞感。可是他的衣著卻那麼缺乏風采……
  上衣皺褶,褲膝向前彈出,料子的質地也不太好。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領帶,由於長久使用的關係,領結都變細了。
  看上去,塚本大約在三十五歲以下,臉形和風度都不壞,所以他這種庸俗的穿著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在標榜衣冠整潔的銀行職員中間,塚本留給農協旅行團體的印象相當邋遢。
  與其說塚本這個人本身讓人感到放心,還不如說這是因為在他面前你會產生一種優越感造成的。在旅行接近尾聲的時候,塚本是最孚眾望的一個人。
  全體人員一致認為,由於塚本的參加,這次旅行帶來的樂趣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塚本對半次郎特別親切,總出現在半次郎身旁。半次郎對塚本也愈來愈懷有好感。
  通過這次旅行,塚本後來就經常到半次郎家串門。
  半次郎家裡除了老伴之外,還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目前長女的婚事正在進行當中,而長子和次女尚需依靠父母生活。
  出賣土地得來的錢財原封不動的留著,半次郎打算日後根據繼承慣例分給他們。他想,孩子們雖無一技之長,但分得了足夠的承繼財產之後就不至於挨餓了吧。可是半次郎的這種樂觀的想法卻在某一天被塚本破壞了。
  「啊?要花那麼多錢嗎?」半次郎不能相信塚本的話。
  「承繼財產是一種不勞而獲的行為。繼承者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就得以繼承父母的財產,過上寬裕的日子。這些錢財是父母賺來留下的,而國家為了不使其子孫成為遊手好閒的人,便大大地提高了承繼財產的稅率。」
  「即使如此,稅率要超過五成未免太……」
  「一億日元以上的,稅率是百分之六十五。一億五千萬日元以上的,不,說得確切些,一億五千零一日元以上的,稅率是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
  半次郎被如此巨大的稅率驚呆了,自己承繼土地時繳納了相當大的稅,當時把一部分土地賣去做抵押,因此他對今天這個數目也並不感到怎麼樣了。
  但半次郎現在發現,由於土地價格昂貴,如果把抵押的土地換成現金來看,按承繼稅是佔了一大半比例的。看來保存現金的做法,其結果仍免不了被盤剝掉。交納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那樣喪盡天理的稅金,這可比貨幣貶值嚴重得多了。
  看到半次郎垂頭喪氣之極,塚本便耳語道:
  「別那麼愁眉不展,我有好辦法。」
  「好辦法?真有那種事?」
  「去背地裡存款嘛。」
  「背地裡存款?」
  「就是說,用隱名戶頭的辦法把手頭的錢存入銀行。銀行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來確認這是完過稅的錢還是為了逃稅而送來的。只要吸進存款,用什麼名義銀行都可以不計。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是隱名戶頭,銀行就拒絕存款的先例。你再把存折和印章交給孩子,這樣一來稅務署就沒法知道真相了。」
  半次郎開始還有疑問——這樣做能行嗎?但隨著塚本的花言巧語,半次郎終於採納了這一辦法。
  「先從哪裡做起好呢?」最後,半次郎只好躍躍欲試,他認為替孩子們守護財產當是父母的義務。
  「是這樣,先將現在存在銀行裡的存款全部取出來,但不要現金而以得到銀行的保付支票為好。然後把保付支票拿到別的銀行,當作一般存款存入。」
  「為什麼現金不行呢?」
  「動用一億日元以上的現金太引人注目。首先是體積太大,路上發生事情就麻煩了。在這一點上,支票保險,萬一丟失也不會束手無策。」
  「存入哪一家銀行好呢?」
  「住井銀行X分行怎麼樣,那裡的好多人我都熟識,他們一定歡迎。」
  半次郎對塚本的話已經深信不疑,他按塚本所說,從一貫與之往來的當地銀行裡取出一億六千萬日元,這是他存款的絕大部分。接著,半次郎馬不停蹄地邁向住井銀行X分行。
  銀行做支票的時候,塚本勸半次郎不要銀行的轉帳支票,以免有跡可稽。半次郎毫不懷疑地聽從了塚本的意見。
  塚本陪著半次郎一起到達X分行,塚本說:
  「請去那邊三號帳台,由於是巨額隱名戶頭的存款,銀行表面上得採取迴避的態度,不能無所顧忌,那個三號很瞭解內中情況。」
  半次郎按照塚本的指點走向三號帳台,帳台裡的那位女出納員長得很肉感,三十歲上下,生就一雙小小的眼睛。半次郎遞上支票辦理一般存款的手續,立刻,一份寫有一億六千萬日元存款金額的存折到手了。
  「這麼一來,你可以完全放心了。你這寶貴的財富已經一文不少地全到了孩子們的手中,恭喜恭喜。」塚本對辦完手續的半次郎這麼說道,口氣簡直像是在念賀詞。
  「哦,多虧你幫忙。其實哪,我是不能忍受讓自己祖先留下來的一大半財富去為毫無用處的自衛隊造什麼飛機和坦克。」
  半次郎曾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應徵入伍,他擠在運輸船上向南方開發,途中,運輸船被潛水艇擊中,半次郎在海上漂流了十幾個小時後被漁船救起才揀得一條命,所以他最恨軍隊,只要什麼東西帶上一點點軍國主義色彩,半次郎就會作出拒絕的反應。
  「今晚我請客。」半次郎說。
  一億六千萬日元的百分之七十即一億一千多萬日元總算得了救,這使半次郎心裡十分舒暢。他們去銀座盡興遊玩了一陣之後,半次郎當場包了五十萬日元作為謝禮遞給塚本。
  看到塚本不肯接受,半次郎硬是塞了過去,那副樣子真像是怕塚本會責怪自己太吝嗇而生氣。
  辦理過這次存款之後,塚本突然消失不見了。
  「到底還是生氣了。」半次郎想。
  一億一千萬日元得救卻只送了五十萬日元的謝禮,實在是講不過去,至少應該送五十萬日元的十倍五百萬日元才對。
  「下次塚本來時,再補上點送過去。」半次郎這麼想。可是從那以後再也看不見塚本的足跡了。
  這是半次郎才發現自己即不知道塚本的住址也不知道塚本辦公的地方。在農協辦的那次旅行中,半次郎以為塚本是相互銀行方面的人,但現在看來又不像。向銀行一打聽,對方卻把塚本當作農協方面的人了。
  其實這次旅行本來就是銀行和農協聯合舉辦的,只要繳清費用,誰都可以自由加入。
  半次郎心想,不必為了付謝禮而特意去尋找塚本,他認為塚本日後自然會露面的。這期間,早就在進行中的女兒的婚事有了結果,半次郎需要拿出五百萬日元給女兒出嫁用,他帶了存折去住井銀行X分行。
  三號帳台的出納已經換了別人,不是接受存款的那一位了。半次郎一邊腦子裡轉著:「她也許調動工作地點了,也可能今天她休息」,一邊字取出金額下寫上五百萬日元,然後連同存折和印鑒一起遞進帳台。
  半次郎在過道的沙發上坐下等候,他覺得帳台裡面實在有些一樣,一種不安心理從半次郎胸中掠過。
  「是隱名戶頭的做法敗露了嗎?」半次郎雖然這麼想,但即使此事敗露,他曾聽說過銀行也沒有責備人的權利。
  「那末,也許事情與我無關吧。」
  可是,帳台裡收下他存折的那個女子卻叫來了一個上級模樣的男子,他倆一面不停地談論著什麼,一面確實把視線時不時射向自己。
  「究竟在搞什麼名堂?」半次郎正想表示抗議。
  他剛提起身要站起來,這時帳台上叫了:「相田先生。」「相田」是半次郎存款時使用的隱名戶頭。
  半次郎站起來走近帳台,那個頗像帳台負責人的男子說:
  「是相田先生嗎?」
  男子看到沒錯之後便接著說道:
  「說實話,你存入我們這裡的支票是拒付票據,所以我們很難支付……」
  這不吝是晴天霹靂。半次郎一下子不能相信對方的話,稍稍停頓了一下後便罵道:
  「簡直太混帳!」
  由於聲音很大,所有在場的人都轉過臉來望著半次郎。
  「請你靜一靜。」對方那位銀行職員顯然很尷尬,他要半次郎控制一下,周圍的人們這麼看著,就好像是銀行職員做出了什麼失於檢點的事似的,這使那位職員感到受不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得解釋清楚!」半次郎無暇顧及對方尷尬不尷尬,因為一億六千萬日元的支票竟成了拒付票據!
  這可不是普通的支票,是得到原來那家銀行保證的保付支票,它具有與現金相同的信用。這種支票變成拒付票據,那就說明發行支票的銀行已經倒閉,可是那家銀行不僅沒有倒閉,它大量吸收農協豐厚的資金,還在繼續正常經營。
  「唔,姑且請這邊坐。」對方覺得數目太大,在這裡太惹人注目頗不方便,就將半次郎引進過道盡頭處的一間小屋。
  好幾個男子走了進來,他們好像是銀行裡的幹部,臉上的神色都比較緊張。
  「我是分行行長中山。今天請多包涵了。」一個頭頭模樣的人打著招呼,口氣既不像對待顧客的,也不像是對待壞人的。
  「反正請你解釋一下,我存到你們銀行來的支票是XX相互銀行的保付支票,不該作為拒付票據。」
  「是這麼回事,我們收到你的那張支票並不是XX相互銀行的。」
  半次郎覺得對方說這種話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明明讓XX相互銀行把半次郎名下的大部分存款開成支票提出來的嘛。
  「不可能!我存入的支票明明是XX相互銀行的嘛!」
  「儘管你是那麼認為的,可我們收到的支票卻是其他地方開的……」
  「究竟是什麼地方開出來的支票呢?」
  「平戶商業不動產公司開出的,這公司在中野。」
  「詐騙!這是和你們銀行勾結在一起搞的鬼!」半次郎突然撲向中山,揪住他的前胸。
  在場的其他幾個人慌忙上來勸阻:
  「請你別胡鬧。」
  「請鎮靜些,別太激動。」
  幾個人一起用力硬拉死拖,把半次郎從中山身上拖開,半次郎一邊在銀行職員的手中掙扎一邊罵道:
  「連住井銀行也竟然幹出這樣卑劣的行徑!好,你們蓄意這麼幹,我也有對付的辦法!」
  分行長中山一面整整被半次郎揪歪了的領帶一面辯解:
  「就我們銀行來說,由於金額過分巨大,我們立刻給你發了拒付的通知,但地址不對被退了回來。」
  半次郎以為分行長中山責問隱名戶頭的事,心裡愈益冒火,因為隱名戶頭也好,真姓名也好,都不足以影響那張支票的實際效力,所以半次郎答道:
  「沒有必要非得講清楚自己的真實地址吧。我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考慮嘛。」
  「是的,就我們銀行來說,我只不過是說這事作為失去聯繫處理了。可是我們收到的那張支票確實是平戶商業公司開出來的。」
  「好,既然你的口氣是那麼自信,你就把收進支票的那個那個三號帳台的出納員叫來,不是現在這個女出納員,是我存入支票那天的女出納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老小姐。」
  「我想那一定是津上富枝,可她已經退職了。」
  「什麼!?」半次郎感覺到自己陷落進去的這個洞穴相當深,自己彷彿在無法逃脫的深處被緊緊纏住了,他又問道:
  「辭職了?辭退後去哪兒了?」
  「那……」中山臉上浮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那又怎麼啦!?」
  由於半次郎一個勁兒地追問,中山無可奈何似的答道:
  「一個月左右以前,津上富枝接連幾天無故缺勤,於是我們到她住的公寓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原來公寓發生了火災,自那以後就完全不清楚她去哪兒了。」
  半次郎發覺,三號帳台的出納員津上富枝消匿不見的日期和塚本唆使自己把錢移到住井銀行的日期幾乎是一致的。
  說起塚本,他不也是自那以後突然不露面了嗎?這麼看來,塚本和津上富枝也許是一夥的。
  這就是說,塚本不到自己這兒來並不是因為謝禮少而生氣的緣故,他是因為讓一個容易受騙的人吐出了全部錢財而躲起來了?
  塚本在分手時對半次郎說:
  「恭喜恭喜」。
  難道他是在嘲笑半次郎是個傻瓜?
  那五十萬日元的謝禮並不算少,而是正如俗話所說:「追著小偷送錢,虧了又虧。」
  即使是這麼回事,那末明明是XX銀行開出的一億六千萬日元的支票,為什麼存入三號帳台後竟會被偷梁換柱,變成了什麼莫名其妙的平戶商業公司的支票呢?
  這種偶然出現的想法啟發了半次郎,儘管他一點沒有受過什麼思考啦、判斷啦這一類提高人們智能的訓練,但為了追回自己失去了的財產,他得絞盡腦汁,於是產生了一個想法:
  「如此看來,難道是富枝把我存入的支票換了?」
  「那末暗中操縱她的當是塚本。」
  「是啊,所以塚本要我開成支票。如果移動現金是為了逃避承繼稅,按理說最好是直接用現金以免被人查出下落。可是塚本花言巧語讓我作成支票,這說明他早就有偷梁換柱的企圖了。至於不要轉帳支票也是為了便於兌換成現鈔。」
  半次郎自問自答著。這時他才領悟自己肯定陷入了這圈套,怎麼也逃脫不了了,不由喟然長歎。
  現在,用巧妙手段攫取了一億六千萬日元的塚本和富枝兩人,可能正手拉著手快樂地逍遙法外,也許是逃往國外了。一個月來,半次郎一直蒙在鼓裡,他還以為天下太平了呢。塚本和富枝有一個月的時間用於逃跑,這當然是非常足夠的了。一種絕望的想法從半次郎心底裡升起。
  「可是……」半次郎又轉念想到這個問題。
  如果是津上富枝換掉了支票,那銀行方面當然也有責任。半次郎來存錢時,富枝是堂堂住井銀行的工作人員,誰會懷疑穿著銀行制服、坐在銀行帳台上的出納人員?
  銀行是免不了承擔責任的。眼前放著的這張住井銀行發行的正式存折,上面還寫著一億六千萬日元的存款數呢。
  半次郎總算找到了一條活路,他看著分行長中山說:
  「反正你得把津上富枝叫來,不知去向是交不了賬的。」
  「我們是打算竭力尋找。」中山的口齒含混不清。
  由於半次郎的起訴,警察介入。據偵查,半次郎存進銀行的那張支票早就在發行支票的銀行兌現了。
  由於它不屬於轉帳支票,屬於逕自付給支票持有者的現金支票,所以銀行方面應予現票兌現。
  津上富枝預先準備好一張靠不住的支票,用它來換下半次郎交來的那張支票,賬上寫的是前一張支票的金額。這樣一來,在確定拒付之前,即使是空頭支票也已按票面金額記入現金帳冊了。
  到發現是拒付票據而去通知存款人時,由於是隱名戶頭,通知將遭到退回。所以在存款人來銀行提款之前,他不會發覺支票已被換掉。
  當有關人員產生騷動時,犯人早就把真支票兌現並遠走高飛了。犯人是胸有成竹的。
  有關部門向全國發出偵緝津上富枝和塚本的命令。根據半次郎的說法來判斷,塚本是主犯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查閱了曾以類似手法作過案的檔案資料,找不到可以和塚本相對應的材料。
  的確,這作案辦法是前所未見的。犯人抓住做父親的心理,給受害者灌輸逃脫繳納承繼稅的犯罪意識。他利用銀行辦事的程式化,偷梁換柱吞進了價值一億幾千萬日元的支票。
  作案手法細緻,作案規模不小,但只有被罪犯當作作案工具使用的津上富枝浮在表面,主犯的原形還模糊不清。
  追查塚本的線索只有一張很成問題的「剪輯照片」,這張「照片」根據半次郎以及當時一起去旅行的那些人們的回憶製成。至於銀行方面對半次郎的責任,屬於民事案件。
  


  
 三
  增岡半次郎住在神奈川縣相模原市的郊外,長女的婚事定下後,半次郎得提女兒準備五百萬日圓的出嫁費用。
  對方是琦玉縣大宮市的世家子弟,是個長子,這家人家出了一系列的所謂「偉人」。為了不使嫁到那種人家去的女兒被人瞧不起,半次郎覺得一定要將陪嫁搞得豪華一些。
  幸好五百萬日元這個數目對半次郎來說,等於是從左面移到右面那麼輕而易舉。增岡一家世代在相模原市的郊外務農,由於高速公路要在他的農地上通過,他就獲得了一筆莫大的賠償金。
  這筆錢的數目很可觀,與其說他早就認為自己一生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到手這麼多的錢,倒不如說他一開始就認為自己與這筆錢無緣。
  得到這一筆錢,半次郎心裡開了竅。
  「看來,比起整年和泥巴混在一起種蘿蔔種青菜,被人輕視為『阿鄉』來,倒不如依靠賣掉耕地後取得的利息錢過清閒日子要好。」
  半次郎毫不猶豫,把剩下的、只要是農地法允許出賣的耕地,全部賣給了正在物色工廠用地的企業。
  這麼一來,他就握有一億日元以上的現錢。賣耕地的並不只是半次郎一個人。對那些只懂得怎麼種地的農民來說,一躍成了億萬富翁後,竟不知道怎麼用這筆錢了。這些一旦嘗到了現款甜頭的「高速公路暴發戶」,就不再回到混有汗、肥料和泥土味的田地去去幹活了。
  這些人爭著蓋新房子,他們置備了汽車、立體聲唱機和家庭中心供熱站之後,便在滾球場、農村俱樂部和溫泉消磨時間,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日子打發在莊稼地裡。
  然而,要完全遊手好閒地消磨掉這些突然降臨的大批時間又是談何容易,他們設法像干莊稼活那樣把睡眠以外的所有時間都用掉。
  遊手好閒的結果,只有糟蹋時間,只會造成不愉快的回味、空虛的疲勞感、家庭的荒廢。
  總算有一些「富有的農民」從懶覺中醒來,他們便去尋找可以代替莊稼活的事兒,於是有的人開始經營起自己玩熟了的滾球場,開起了酒吧間。
  有的人開辦起汽車加油站,有的人建造了供汽車旅行者用的旅館。
  可是這一些人幾乎全失敗了,他們失掉了一切,不僅失去了金錢,還失去了祖上傳下來的土地。
  好不容易蓋起來的新房子很快的成為抵押品一一流入他人手中。
  這些人裡面,只有半次郎非常謹慎,他深知一個農民失去了土地後的困境。無論怎麼百般勸誘,半次郎決不染指這些事業,他深信:
  「一向與土地打交道過日子的莊稼人,不能輕易地去搞以相互哄騙為生的商業這一項。」
  半次郎想,即使要行商,那也得經過仔細研究,有把握之後再去做。
  半次郎不想冒險,他想,比起本利都會一文不名的冒險來,倒不如掌握著現鈔好,儘管貨幣多少會有所貶值。
  「要是把貶值失去的部分看作『安全的代價』,還是算便宜的吧。」半次郎笑了。
  有一個叫塚本的男人來接近這個半次郎。他們倆在參拜善光寺的時候互相認識了。這次參拜活動是農協和當地的相互銀行共同舉辦的。
  塚本好像是發起人之一——銀行方面派來的代表,反正他談起話來內容豐富多采,從善於應酬這方面來說,他也是首屈一指的。
  和塚本在一起,你就不會有片刻的寂寞感。可是他的衣著卻那麼缺乏風采……
  上衣皺褶,褲膝向前彈出,料子的質地也不太好。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領帶,由於長久使用的關係,領結都變細了。
  看上去,塚本大約在三十五歲以下,臉形和風度都不壞,所以他這種庸俗的穿著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在標榜衣冠整潔的銀行職員中間,塚本留給農協旅行團體的印象相當邋遢。
  與其說塚本這個人本身讓人感到放心,還不如說這是因為在他面前你會產生一種優越感造成的。在旅行接近尾聲的時候,塚本是最孚眾望的一個人。
  全體人員一致認為,由於塚本的參加,這次旅行帶來的樂趣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塚本對半次郎特別親切,總出現在半次郎身旁。半次郎對塚本也愈來愈懷有好感。
  通過這次旅行,塚本後來就經常到半次郎家串門。
  半次郎家裡除了老伴之外,還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目前長女的婚事正在進行當中,而長子和次女尚需依靠父母生活。
  出賣土地得來的錢財原封不動的留著,半次郎打算日後根據繼承慣例分給他們。他想,孩子們雖無一技之長,但分得了足夠的承繼財產之後就不至於挨餓了吧。可是半次郎的這種樂觀的想法卻在某一天被塚本破壞了。
  「啊?要花那麼多錢嗎?」半次郎不能相信塚本的話。
  「承繼財產是一種不勞而獲的行為。繼承者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就得以繼承父母的財產,過上寬裕的日子。這些錢財是父母賺來留下的,而國家為了不使其子孫成為遊手好閒的人,便大大地提高了承繼財產的稅率。」
  「即使如此,稅率要超過五成未免太……」
  「一億日元以上的,稅率是百分之六十五。一億五千萬日元以上的,不,說得確切些,一億五千零一日元以上的,稅率是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
  半次郎被如此巨大的稅率驚呆了,自己承繼土地時繳納了相當大的稅,當時把一部分土地賣去做抵押,因此他對今天這個數目也並不感到怎麼樣了。
  但半次郎現在發現,由於土地價格昂貴,如果把抵押的土地換成現金來看,按承繼稅是佔了一大半比例的。看來保存現金的做法,其結果仍免不了被盤剝掉。交納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那樣喪盡天理的稅金,這可比貨幣貶值嚴重得多了。
  看到半次郎垂頭喪氣之極,塚本便耳語道:
  「別那麼愁眉不展,我有好辦法。」
  「好辦法?真有那種事?」
  「去背地裡存款嘛。」
  「背地裡存款?」
  「就是說,用隱名戶頭的辦法把手頭的錢存入銀行。銀行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來確認這是完過稅的錢還是為了逃稅而送來的。只要吸進存款,用什麼名義銀行都可以不計。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是隱名戶頭,銀行就拒絕存款的先例。你再把存折和印章交給孩子,這樣一來稅務署就沒法知道真相了。」
  半次郎開始還有疑問——這樣做能行嗎?但隨著塚本的花言巧語,半次郎終於採納了這一辦法。
  「先從哪裡做起好呢?」最後,半次郎只好躍躍欲試,他認為替孩子們守護財產當是父母的義務。
  「是這樣,先將現在存在銀行裡的存款全部取出來,但不要現金而以得到銀行的保付支票為好。然後把保付支票拿到別的銀行,當作一般存款存入。」
  「為什麼現金不行呢?」
  「動用一億日元以上的現金太引人注目。首先是體積太大,路上發生事情就麻煩了。在這一點上,支票保險,萬一丟失也不會束手無策。」
  「存入哪一家銀行好呢?」
  「住井銀行X分行怎麼樣,那裡的好多人我都熟識,他們一定歡迎。」
  半次郎對塚本的話已經深信不疑,他按塚本所說,從一貫與之往來的當地銀行裡取出一億六千萬日元,這是他存款的絕大部分。接著,半次郎馬不停蹄地邁向住井銀行X分行。
  銀行做支票的時候,塚本勸半次郎不要銀行的轉帳支票,以免有跡可稽。半次郎毫不懷疑地聽從了塚本的意見。
  塚本陪著半次郎一起到達X分行,塚本說:
  「請去那邊三號帳台,由於是巨額隱名戶頭的存款,銀行表面上得採取迴避的態度,不能無所顧忌,那個三號很瞭解內中情況。」
  半次郎按照塚本的指點走向三號帳台,帳台裡的那位女出納員長得很肉感,三十歲上下,生就一雙小小的眼睛。半次郎遞上支票辦理一般存款的手續,立刻,一份寫有一億六千萬日元存款金額的存折到手了。
  「這麼一來,你可以完全放心了。你這寶貴的財富已經一文不少地全到了孩子們的手中,恭喜恭喜。」塚本對辦完手續的半次郎這麼說道,口氣簡直像是在念賀詞。
  「哦,多虧你幫忙。其實哪,我是不能忍受讓自己祖先留下來的一大半財富去為毫無用處的自衛隊造什麼飛機和坦克。」
  半次郎曾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應徵入伍,他擠在運輸船上向南方開發,途中,運輸船被潛水艇擊中,半次郎在海上漂流了十幾個小時後被漁船救起才揀得一條命,所以他最恨軍隊,只要什麼東西帶上一點點軍國主義色彩,半次郎就會作出拒絕的反應。
  「今晚我請客。」半次郎說。
  一億六千萬日元的百分之七十即一億一千多萬日元總算得了救,這使半次郎心裡十分舒暢。他們去銀座盡興遊玩了一陣之後,半次郎當場包了五十萬日元作為謝禮遞給塚本。
  看到塚本不肯接受,半次郎硬是塞了過去,那副樣子真像是怕塚本會責怪自己太吝嗇而生氣。
  辦理過這次存款之後,塚本突然消失不見了。
  「到底還是生氣了。」半次郎想。
  一億一千萬日元得救卻只送了五十萬日元的謝禮,實在是講不過去,至少應該送五十萬日元的十倍五百萬日元才對。
  「下次塚本來時,再補上點送過去。」半次郎這麼想。可是從那以後再也看不見塚本的足跡了。
  這是半次郎才發現自己即不知道塚本的住址也不知道塚本辦公的地方。在農協辦的那次旅行中,半次郎以為塚本是相互銀行方面的人,但現在看來又不像。向銀行一打聽,對方卻把塚本當作農協方面的人了。
  其實這次旅行本來就是銀行和農協聯合舉辦的,只要繳清費用,誰都可以自由加入。
  半次郎心想,不必為了付謝禮而特意去尋找塚本,他認為塚本日後自然會露面的。這期間,早就在進行中的女兒的婚事有了結果,半次郎需要拿出五百萬日元給女兒出嫁用,他帶了存折去住井銀行X分行。
  三號帳台的出納已經換了別人,不是接受存款的那一位了。半次郎一邊腦子裡轉著:「她也許調動工作地點了,也可能今天她休息」,一邊字取出金額下寫上五百萬日元,然後連同存折和印鑒一起遞進帳台。
  半次郎在過道的沙發上坐下等候,他覺得帳台裡面實在有些一樣,一種不安心理從半次郎胸中掠過。
  「是隱名戶頭的做法敗露了嗎?」半次郎雖然這麼想,但即使此事敗露,他曾聽說過銀行也沒有責備人的權利。
  「那末,也許事情與我無關吧。」
  可是,帳台裡收下他存折的那個女子卻叫來了一個上級模樣的男子,他倆一面不停地談論著什麼,一面確實把視線時不時射向自己。
  「究竟在搞什麼名堂?」半次郎正想表示抗議。
  他剛提起身要站起來,這時帳台上叫了:「相田先生。」「相田」是半次郎存款時使用的隱名戶頭。
  半次郎站起來走近帳台,那個頗像帳台負責人的男子說:
  「是相田先生嗎?」
  男子看到沒錯之後便接著說道:
  「說實話,你存入我們這裡的支票是拒付票據,所以我們很難支付……」
  這不吝是晴天霹靂。半次郎一下子不能相信對方的話,稍稍停頓了一下後便罵道:
  「簡直太混帳!」
  由於聲音很大,所有在場的人都轉過臉來望著半次郎。
  「請你靜一靜。」對方那位銀行職員顯然很尷尬,他要半次郎控制一下,周圍的人們這麼看著,就好像是銀行職員做出了什麼失於檢點的事似的,這使那位職員感到受不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得解釋清楚!」半次郎無暇顧及對方尷尬不尷尬,因為一億六千萬日元的支票竟成了拒付票據!
  這可不是普通的支票,是得到原來那家銀行保證的保付支票,它具有與現金相同的信用。這種支票變成拒付票據,那就說明發行支票的銀行已經倒閉,可是那家銀行不僅沒有倒閉,它大量吸收農協豐厚的資金,還在繼續正常經營。
  「唔,姑且請這邊坐。」對方覺得數目太大,在這裡太惹人注目頗不方便,就將半次郎引進過道盡頭處的一間小屋。
  好幾個男子走了進來,他們好像是銀行裡的幹部,臉上的神色都比較緊張。
  「我是分行行長中山。今天請多包涵了。」一個頭頭模樣的人打著招呼,口氣既不像對待顧客的,也不像是對待壞人的。
  「反正請你解釋一下,我存到你們銀行來的支票是XX相互銀行的保付支票,不該作為拒付票據。」
  「是這麼回事,我們收到你的那張支票並不是XX相互銀行的。」
  半次郎覺得對方說這種話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明明讓XX相互銀行把半次郎名下的大部分存款開成支票提出來的嘛。
  「不可能!我存入的支票明明是XX相互銀行的嘛!」
  「儘管你是那麼認為的,可我們收到的支票卻是其他地方開的……」
  「究竟是什麼地方開出來的支票呢?」
  「平戶商業不動產公司開出的,這公司在中野。」
  「詐騙!這是和你們銀行勾結在一起搞的鬼!」半次郎突然撲向中山,揪住他的前胸。
  在場的其他幾個人慌忙上來勸阻:
  「請你別胡鬧。」
  「請鎮靜些,別太激動。」
  幾個人一起用力硬拉死拖,把半次郎從中山身上拖開,半次郎一邊在銀行職員的手中掙扎一邊罵道:
  「連住井銀行也竟然幹出這樣卑劣的行徑!好,你們蓄意這麼幹,我也有對付的辦法!」
  分行長中山一面整整被半次郎揪歪了的領帶一面辯解:
  「就我們銀行來說,由於金額過分巨大,我們立刻給你發了拒付的通知,但地址不對被退了回來。」
  半次郎以為分行長中山責問隱名戶頭的事,心裡愈益冒火,因為隱名戶頭也好,真姓名也好,都不足以影響那張支票的實際效力,所以半次郎答道:
  「沒有必要非得講清楚自己的真實地址吧。我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考慮嘛。」
  「是的,就我們銀行來說,我只不過是說這事作為失去聯繫處理了。可是我們收到的那張支票確實是平戶商業公司開出來的。」
  「好,既然你的口氣是那麼自信,你就把收進支票的那個那個三號帳台的出納員叫來,不是現在這個女出納員,是我存入支票那天的女出納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老小姐。」
  「我想那一定是津上富枝,可她已經退職了。」
  「什麼!?」半次郎感覺到自己陷落進去的這個洞穴相當深,自己彷彿在無法逃脫的深處被緊緊纏住了,他又問道:
  「辭職了?辭退後去哪兒了?」
  「那……」中山臉上浮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那又怎麼啦!?」
  由於半次郎一個勁兒地追問,中山無可奈何似的答道:
  「一個月左右以前,津上富枝接連幾天無故缺勤,於是我們到她住的公寓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原來公寓發生了火災,自那以後就完全不清楚她去哪兒了。」
  半次郎發覺,三號帳台的出納員津上富枝消匿不見的日期和塚本唆使自己把錢移到住井銀行的日期幾乎是一致的。
  說起塚本,他不也是自那以後突然不露面了嗎?這麼看來,塚本和津上富枝也許是一夥的。
  這就是說,塚本不到自己這兒來並不是因為謝禮少而生氣的緣故,他是因為讓一個容易受騙的人吐出了全部錢財而躲起來了?
  塚本在分手時對半次郎說:
  「恭喜恭喜」。
  難道他是在嘲笑半次郎是個傻瓜?
  那五十萬日元的謝禮並不算少,而是正如俗話所說:「追著小偷送錢,虧了又虧。」
  即使是這麼回事,那末明明是XX銀行開出的一億六千萬日元的支票,為什麼存入三號帳台後竟會被偷梁換柱,變成了什麼莫名其妙的平戶商業公司的支票呢?
  這種偶然出現的想法啟發了半次郎,儘管他一點沒有受過什麼思考啦、判斷啦這一類提高人們智能的訓練,但為了追回自己失去了的財產,他得絞盡腦汁,於是產生了一個想法:
  「如此看來,難道是富枝把我存入的支票換了?」
  「那末暗中操縱她的當是塚本。」
  「是啊,所以塚本要我開成支票。如果移動現金是為了逃避承繼稅,按理說最好是直接用現金以免被人查出下落。可是塚本花言巧語讓我作成支票,這說明他早就有偷梁換柱的企圖了。至於不要轉帳支票也是為了便於兌換成現鈔。」
  半次郎自問自答著。這時他才領悟自己肯定陷入了這圈套,怎麼也逃脫不了了,不由喟然長歎。
  現在,用巧妙手段攫取了一億六千萬日元的塚本和富枝兩人,可能正手拉著手快樂地逍遙法外,也許是逃往國外了。一個月來,半次郎一直蒙在鼓裡,他還以為天下太平了呢。塚本和富枝有一個月的時間用於逃跑,這當然是非常足夠的了。一種絕望的想法從半次郎心底裡升起。
  「可是……」半次郎又轉念想到這個問題。
  如果是津上富枝換掉了支票,那銀行方面當然也有責任。半次郎來存錢時,富枝是堂堂住井銀行的工作人員,誰會懷疑穿著銀行制服、坐在銀行帳台上的出納人員?
  銀行是免不了承擔責任的。眼前放著的這張住井銀行發行的正式存折,上面還寫著一億六千萬日元的存款數呢。
  半次郎總算找到了一條活路,他看著分行長中山說:
  「反正你得把津上富枝叫來,不知去向是交不了賬的。」
  「我們是打算竭力尋找。」中山的口齒含混不清。
  由於半次郎的起訴,警察介入。據偵查,半次郎存進銀行的那張支票早就在發行支票的銀行兌現了。
  由於它不屬於轉帳支票,屬於逕自付給支票持有者的現金支票,所以銀行方面應予現票兌現。
  津上富枝預先準備好一張靠不住的支票,用它來換下半次郎交來的那張支票,賬上寫的是前一張支票的金額。這樣一來,在確定拒付之前,即使是空頭支票也已按票面金額記入現金帳冊了。
  到發現是拒付票據而去通知存款人時,由於是隱名戶頭,通知將遭到退回。所以在存款人來銀行提款之前,他不會發覺支票已被換掉。
  當有關人員產生騷動時,犯人早就把真支票兌現並遠走高飛了。犯人是胸有成竹的。
  有關部門向全國發出偵緝津上富枝和塚本的命令。根據半次郎的說法來判斷,塚本是主犯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查閱了曾以類似手法作過案的檔案資料,找不到可以和塚本相對應的材料。
  的確,這作案辦法是前所未見的。犯人抓住做父親的心理,給受害者灌輸逃脫繳納承繼稅的犯罪意識。他利用銀行辦事的程式化,偷梁換柱吞進了價值一億幾千萬日元的支票。
  作案手法細緻,作案規模不小,但只有被罪犯當作作案工具使用的津上富枝浮在表面,主犯的原形還模糊不清。
  追查塚本的線索只有一張很成問題的「剪輯照片」,這張「照片」根據半次郎以及當時一起去旅行的那些人們的回憶製成。至於銀行方面對半次郎的責任,屬於民事案件。
  


  

  高野平作發現出了重大的紕漏。他製作的車鴿在全國民間玩具中享有很高的聲譽,論起名次來,總是東部玩具業中首屈一指的代表。
  但是,光指望高野平作的手指無法應付不斷湧來的訂貨。
  平作老頭一生都花在製作車鴿上,他用浸在溫泉裡漂白過的野大瓜草蔓編織出車鴿,
  儘管他手指靈巧熟練,一天的產量也不過兩三隻。
  正因為如此,製品的工藝十分精巧。在民間工藝品幾乎都用機械大量生產的現時代,平作老頭的製品除了本身的價值外,還有物以稀為貴的價值。
  所以,即使接受了訂貨,也不能立即滿足顧主的需要,一般說來,從訂貨到拿到東西需要三個月至六個月的時間。
  由於不能立刻滿足訂貨人的需要,平作感到於心不安。然而這種事情實在沒法去象企業那樣用擴充設備來大量生產。
  眼下能使平作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近來也培養出了能幹的徒弟,後繼人的手藝日新月異。把這份力量也算計在內的話,生產量將一舉提高一倍。
  這樣,像現在這種訂貨人感到不便的事情就會日益減少了。訂貨確實來自全國各地,特別是近來流行起民間工藝品熱潮,車鴿的訂貨量在直線上升。
  有些人特意找上門來,要求將車鴿放到民間工藝品展覽會上去展出,對於這一些顧主,平作明知有困難也不能不答應下來。
  平作在家中的工作室裡設置了書架似的放製品的架子,架子上的製品分成四類:毛坯、半成品、近成品、成品。
  開始編起鴿子的身體時叫毛坯,只編好鴿子的身體而沒有安上車時叫半成品,還不曾替各自裝上眼睛時叫近成品。
  隨著製作工序的漸進,架上的鴿子便一格一格往上升。
  可是有一天早上平作發現近成品少了一隻。
  製品的數目並不專門記入帳冊,全憑平作的記憶,由於產量有限,迄今為止並沒有為此而引起不便。
  可是徒弟的製品也要放進來了,所以平作是在考慮有必要改變一下以往的做法。
  「奇怪!我總覺得近成品應該還有一隻才對,可是……」平作問徒弟。
  「是嗎?我可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徒弟回答。
  由於製品都是預訂的,所以交貨情況全都入了帳。為了慎重起見,平作去數了一下眼睛的數字。
  在放近成品的架子上擱著一些鴿子的眼睛,這些眼睛的數目是與鴿子的數目想對應的。
  「果然多出了兩隻眼睛。」平作著慌了。
  鴿子的眼睛數比非完成品的鴿子數多了兩隻的事實說明,有一隻近成品已被當作完成品包裝好後寄給訂貨人了。
  「這可糟糕。」平作把一隻「瞎眼鴿子」賣給了顧客,而平作的這些顧客全是民間工藝品迷,他們是慕名「鴿子大王製造的車鴿」特意來訂購的。
  竟把「瞎眼鴿子」賣給了這樣重要的顧客,客人一定要感到失望了。因為「車鴿」不像其它土產,它在土產商店是沒有出售的,所以發生了今天這樣的錯誤。
  「不過,是『瞎眼鴿子』的話,客人應該會來聯繫的,所以……」徒弟說。
  因為顧客是工藝品迷,看來絕不至於買到近成品不聲不響,但最近這一時期並沒有人送意見來。
  是因為東西還不曾送到顧客的手中?還是對方的意見尚未到達?或者是顧客反而感到近成品可貴而珍藏起來了?可以有多種設想。
  如果是前面兩種原因,顧客遲早會來換取完成品,這就沒有問題了。如果是後面一種原因,那「瞎眼鴿子」就將作為平作的製品永遠留在對方的手中。
  對平作來說,這可是無論如何沒法忍受的事。
  「我做的鴿子必須都得是完成品。把沒有眼睛的鴿子作為『制鴿大王』的車鴿,永遠被人當作笑柄,這可實在豈有此理哪。」平作覺得,不管怎麼樣必須得找出這只瞎眼鴿子來。
  他親自給最近寄去過車鴿的人分別發出了詢問信。
  除去一個人以外,其他的客人都來了回信,他們在信上都說自己收到的車鴿是完成品,鴿子的眼睛都好好的長著,謹請釋念。
  這麼看來,瞎眼鴿子很有可能是寄給那個沒有送回音來的人了。
  據平作的記憶和帳冊的記載,這位顧客是在參拜善光寺時聽得平作手制車鴿的名氣,便到平作的居處來買車鴿。
  由於完成品缺貨,遂接受預訂,三個月後(從現在算來當是十天之前)把東西寄去,帳冊上寫著:本山武夫,家住在東京都目黑區中町第二街二十X號。
  從製品不曾退回來這一點來看,車鴿確實送到對方手中了。當然對方也應該提出意見來。至今不見有意見送來,一定是發生了平作所害怕的事情——對方對瞎眼鴿子本身有興趣。
  這瞎眼鴿子,畢竟也是平作的作品。
  「這是制鴿大王做的車鴿。」
  「真是千里不挑一,不,萬里不挑一的瞎眼鴿子呀!」
  「噢,制鴿大王最近也老朽了,竟然忘了給鴿子安上眼睛!」
  「萬萬想不到還有這種殘廢鴿子。」
  平作耳際似乎可以聽到這種嘲笑聲。他確實感到這不吝是把自己見不得人的地方公諸於眾。
  反正可以肯定,車鴿和詢問的信都已送到了對方的手中。於是平作又寫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由於我們的差錯,把瞎眼鴿子寄給了你,實在抱歉。作為我本人來說,把未完成品公諸於眾,這種恥辱是沒法忍受的。如果寄回諸多不便,我們想把完成品送到府上,換取未完成品。」
  這次還不見回音的話,那就不管對方是否願意,平作打算單獨採取行動,不請而至了。
  這封信立刻引起了反應,可是——
  


  

  本山武夫收到高野平作的第二封信後不知所措了。平作再一次提到的車鴿已經不復存在。
  當時本山是在長野聽得車鴿的聲名,覺得這倒是討她喜歡的好禮物,便信步向平作的家中走去。
  本山原以為車鴿馬上會到手,就像去土產商店買東西一樣方便。可是到平作家一看,才知道車鴿是全國民間工藝品愛好者垂涎的東西,於是本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自己也想得到一隻。
  由於訂貨接連不斷,平作打算暫時停止接受新的預約,但鑒於本山有特意登門的熱誠,平作同意接受本山的兩隻訂貨。
  然而平作要等兩三個月以後才能將完成品寄出,本山也就不當回事地把自己的住址和名字留下了。當時本山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件事便在日後留下蛛絲馬跡。
  平作寄給本山的兩個車鴿中有一個是「瞎眼鴿子」,而本山沒有拆包便原封不動地將它送給了津上富枝。
  本山看到津上富枝從包裡拆出來的是只瞎眼鴿子,便表示日後用自己那一隻完好的車鴿來和她交換。可是就在這個時期裡,富枝的公寓失火,「瞎眼鴿子」也燒掉了。
  本山買到的「瞎眼鴿子」怎麼會在津上富枝的公寓裡燒了呢?人們當然會想到這是因為本山和富枝有一定的關聯。
  這就是說,本山把特意去拜訪製造者才得到的民間工藝品送給了津上富枝,人們要是由此而得出他倆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本山也無法可想吧。
  這可大告不妙。現在,和富枝之間哪怕存有一點點關聯都是不妙的。
  本山本以為自己遇上了非常好的時機——富枝住的公寓失火,自己和富枝有關聯的一切都被燒光了。不料正因為一切都被燒得精光卻有留下了蛛絲馬跡,真叫人啼笑皆非。
  「早知有今日,當初不該送她車鴿之類的土產。」本山悔恨也沒用了。但彼時彼刻,他絕對需要去討好富枝。
  失去車鴿的原因也可以有多種,要是不想與富枝所居的公寓失火的瓜葛,那末說是被爐火燒了也行,說是失竊了也行,哪怕說是不慎遺失了也毫無關係。
  還可以說自己討厭「瞎眼鴿子」,一氣之下把它搗毀了。
  不過,對那位具有名匠氣質、畢生精心制鴿的老人來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借口不會使他滿意的,老人大概會徹底追查瞎眼鴿子的下落,那可就麻煩了。本山不想再一次在老人面前露臉,因為這種做法也將孕育著極大的危險性。
  本山也考慮過在老人登門之前先逃之夭夭,然而本山對自己現在的住處是中意的,他為這所房子花費了不少錢。再說,突然搬家的話,就會引起附近人們的猜疑。本山想,只要自己和富枝的關係不露餡,自己是絕對安全的。
  由於喬裝的緣故,那張與富枝一起被通緝的「剪輯」照片上的人與本山似象非像。知道塚本就是本山的人,世上恐怕只有津上富枝一個人,而這個富枝……
  這是一樁無懈可擊的犯罪案子,它經過精心的策劃和嚴密的安排。
  然而就是這麼一隻沒做好的鴿子小玩具,它將從根本上來摧毀本山。
  「畜生——」本山嘴裡哼著。他一心在考慮:難道想不出社呢們辦法可以躲避高野平作嗎?
  從信上的口氣來看,平作也許明天就會來。即使自己馬上搬家也來不及了。
  自己得為了這麼一隻瞎眼鴿子而捨棄眼下舒適的住房嗎?本山總覺得不甘心。
  「該死的制鴿大王!一兩隻瞎眼鴿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卻要特意跑來換掉,實在叫人難堪。」
  本山口中嘟噥著「倒黴、可恨」,心裡忽然產生了靈感。
  「對!怎麼連這樣簡單的辦法都不曾想到呢?」
  「我真笨,我真是大傻瓜!」
  本山獨自放聲大笑起來。
  無論哪一個製作者,他不可能記得自己究竟是忘了給哪一隻鴿子裝眼睛的吧。
  從第一次來信的內容判斷,平作好像同時給好幾個訂貨人發出了詢問信。可能由於本山一個人沒有給回音,平作就認定本山是對象了。可見平作也在摸索:瞎眼鴿子究竟寄給了誰?
  這麼說來,本山只需把手頭這只完好的鴿子的鴿眼去掉寄還,平作就該感到滿意了吧。
  本山重新一遍又一遍地端詳自己手中的車鴿。
  塑料做的鴿眼背後有一根針,這根針插在野木瓜草蔓做的鴿體上,鴿眼就是則和麼和鴿體相連的。本山一邊注意不傷著個體一邊把鴿眼拽下,針也很方便地拔掉了。
  用放大鏡仔細觀察了鴿眼的遺跡,找不到針刺的痕跡,因為針尖是插在草蔓間隙裡的。
  對本山來說,這是一種偶然造成的幸運,如果針尖傷著野木瓜草蔓,按就會留下裝過鴿眼的痕跡。儘管平作不至於那麼仔細察看,但本山的做法照樣是冒著危險的。
  「現在這樣,絕對安全無疑了。」本山懷著自信,將「弄瞎了的」鴿子寄還給平作。
  


  

  「鴿子寄回了。」
  「還是這封信有效。」
  「不過寄貨人的姓名不對頭。」
  「誰寄來的?」
  「是一個叫津上富枝的人從東京寄來的。」
  「津上富枝?」
  最近的訂貨人當中沒有這樣一個人,會不會是從前的顧客寄來要求修理的?
  平作吩咐徒弟:
  「先打開來看看再說。」
  「真是沒有裝上眼睛呢。喔,還附有一封信。」
  「拿過來,拿過來。」
  平作從徒弟手中接過信,拆開。信箋很漂亮,印有淡淡的花紋,信箋上筆跡很秀氣,像是女人寫的:
  「開門見山直說,我是民間工藝品的搜集者,這次承好友得信州旅行之便給我帶來了當地的土產——您親手做的車鴿,了卻一大夙願。然而遺憾的是鴿子沒有裝眼睛,這大概是由於某種疏忽而把未完成作品當作成品包裝了。當然,這只車鴿自有它的秒處,我也覺得很珍貴,但作為一個車鴿愛好者,我想得到的是完成品,要是能麻煩給換一個則十分感謝,隨信附上郵資若干,諸多拜託。」
  信裡附著郵票,價值相當與寄回郵件所需的郵資。
  「這就是說,先前寄給訂貨人本山的那只鴿子,已有本山送給一位叫津上富枝的女子了。」平作信裡這麼想。
  「怪不得一直不見本山回音。」平作覺得一直盤踞在信裡的癥結總算解開了。
  為了報答顧客特意寄來這只未完成作品,平作考慮,一定得最優先照顧,把自己認為滿意的製成品寄去。
  精選出來的車鴿寄往富枝的住址之後,竟被郵局打上「收件人地址不明」退了回來。可是地址並沒有抄錯啊。
  恐怕是富枝寄來「瞎眼鴿子」後搬家了吧。
  「這樣的話,也應該把搬家後的地址告訴我們呀。」平作覺得對方辜負了自己的一片好意,心中又產生了一個疙瘩。
  可是兩天以後,發生了一件更奇妙的事——從東京又以速件寄來一隻「瞎眼鴿子」。
  「究竟是誰寄來的呢?」平作如墮五里雲中。
  「本——山——先生。」
  「本山?目黑的本山?」
  「不錯。」
  平作從徒弟手中接過郵件,一點不錯,上面寫著的姓名和地址正是自己第二次寄信去時寫的姓名和地址。可是封皮上光寫著幾個小字「目黑,本山」,省略了全名和住址。
  郵件中只放著一隻少了鴿眼的車鴿,附條也沒有。看樣子,寄件人對平作再次提出的要求感到很惱火,所以光寄了車鴿來。
  只可能有一隻「瞎眼鴿子」,現在卻變成了兩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平作心裡想。
  師徒兩人互相望望。
  平作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是不是從前曾寄出去過「瞎眼鴿子」,而顧主現在才退回來呢?然而本山和津上富枝寄來的兩隻瞎眼鴿子,從其用料、外形、顏色來看,毫無疑問都是最近做出來的。
  而最近誤寄給顧主的瞎眼鴿子只可能是一隻,這是絕對不會錯的。特別是發生這一誤寄事件後,每次包裝和寄發都慎重地進行過檢查,不可能再發生同樣的錯誤。
  但眼下卻寄來了兩隻沒有眼睛的鴿子。
  津上富枝的鴿子雖然先寄了來,但按理說本山寄來的鴿子是不會錯的,因為本山是上門來找平作訂貨的人。
  在接到富枝寄來的鴿子,並看到富枝在附信中所說「一位朋友給我帶來了信州的土產」時,平作最初認為信中的那個「朋友」當是本山。
  可是本山又寄來了一隻瞎眼鴿子,那末富枝所說的「朋友」到底是不是本山呢?這就有點吃不準了。要是本山是津上富枝的「朋友」,那末本山的那只瞎眼鴿子當是送給富枝了,因為本山不可能再有第二隻瞎眼鴿子寄來。
  這麼說來,津上富枝那只鴿子的來歷就有點怪了,可它也是平作做的,這也不會錯。
  平作覺得對第二隻瞎眼鴿子也不能置之不理,便重新寄了一隻成品給本山。
  


  
 七
  有一天早上,大約六點鐘光景,住在東京都東村山市的私人出租汽車司機仙波文吉在作早晨長跑鍛煉,他是最近聽從了朋友的忠告開始進行長跑鍛煉的。
  由於職業的關係,汽車司機實在是經常運動不足。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缺陷,仙波的朋友們便去打高爾夫球、去遊泳,他們想盡了各種辦法。
  高爾夫球雖說已經相當普及,但買打球的用具和去練習場卻是麻煩的事。遊泳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進行的。而從這一點上來說,只要有決心,長跑倒可以不受任何時間和地點的限制。
  開汽車這個行當,精神上的疲勞比體力上的疲勞更厲害。減少這種弊病的方法,最好是適當地參加體育運動。精神的疲勞被身體的疲勞代替後,清晨醒來就很舒服。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工作完了之後進行長跑是最理想的事,然而那就非得跑到深夜不可,但是往往在跑得最得勁的時候受到警官在職責範圍內的查問,仙波被攔住過好幾次,所以他就改在清晨進行長跑。
  由於是私人出租汽車司機,因此仙波並不特別受時間限制,他迎著曉霧從帶有武藏野風姿的東京都郊外跑過,心情很舒暢。這時夜雨已止,空氣濕潤而透著涼意。
  駕駛汽車時仙波不得不呼吸汽車排出的汽油味,如今為了多吸進一些新鮮空氣,他邊作著深呼吸邊慢慢跑著。
  這種早鍛煉對仙波來說還有一種好處——也許是因為有規律地活動全身的緣故吧,血液循環加快,大便也暢通了。
  對整天把著方向盤坐著的司機來說,便秘當是一種職業病了。然而一旦進行過長跑,大便就「輕鬆爽快」地排出體外。
  可是這天清晨也許是過分暢通了,仙波正跑得起勁時,忽然感到小肚子有大便的預兆產生。
  「這可不妙。」
  仙波一邊跑著一邊狼狽地向四下探視。雖說一清早還沒有什麼人來往,但總不能像貓和狗一樣隨地大小便吧。
  幸好,仙波跑近一座附近沒有人家的小山丘時,他發現離小山丘不遠的前方有一片雜木林。
  仙波按住小肚子跑進樹林中,由於樹枝和草上還留著雨珠,他全身上下馬上濡濕了,但仙波這時也顧不得這種事。
  他跑向樹林深處,總算找到一塊適當的地方,仙波正想蹲下來,只覺得視角上晃過一件不太協調的東西。
  無論生理上的排便要求怎麼激烈,既然是為了尋找不容他人在場的地點而跑近這裡來的,仙波當然不允許任何可疑的東西前來冒犯。
  儘管冒犯了其他事物的當是仙波自己,但他為了看清那件可疑的東西,便集中視線加以注視。
  仙波看到一件不應該在這種地方出現的東西,埋在土中的物體,不知是被雨水洗刷後而露出來的呢,還是被野狗聞到氣味而扒出來的,反正仙波看到,那確確實實是人體的一部分,它在陰暗的樹下泛著異樣的白光。
  仙波見此情景吃驚不小,肚裡排便的預兆也被嚇跑了。
  從都下東村山市的山林裡發現了一具女屍,從屍體的特徵來看,這正是指名通緝全國的津上富枝。據查,致死原因是頸部被帶子之類的東西所勒,窒息而死。死亡離發現當有三十天至五十天的間隔。
  這種狀況說明,兇手是在勒死津上富枝之後,把屍體運到樹林裡埋了起來。設在該地區的東村山警察署裡的偵查總部認為,津上富枝在騙取了增岡半次郎的一億六千萬日元的支票後,即兌現成現鈔潛逃,由於罪犯在分贓問題上發生爭議,津上富枝遭殺害。兇手嫌疑最大的,當然是與津上富枝同時被指名通緝的「塚本」。
  高野平作在自己訂閱的報紙上也看到這段新聞。
  「哦,津上富枝被殺了。」高野平作吃了一驚,對妻子說。
  他的妻子茫然不解地看著高野平作,她根本就不知道津上富枝是誰。
  「死後三十天至五十天被發現?那末,她是在給我們寄回車鴿之後不久被殺的羅?」
  平作盡力回憶收到瞎眼鴿子的日期——自己換了一隻完成品寄過去,幾天之後因收貨人居處不明而退了回來,這時津上富枝應已被殺。
  本山以速件寄來另外一隻瞎眼各自又發生在退回郵件的兩天以後。
  「慢著,容我想想。」平作茫然的眼光忽然閃閃發亮了。
  平作想,由於本山寄來的那只車鴿是第二隻瞎眼鴿子,富枝那只鴿子的來歷當然成了問題,但本山是不知道富枝寄鴿子來的事吧?
  由於平作寫信糾纏本山將瞎眼鴿子寄回,所以本山不得不偽造一隻「瞎眼鴿子」。
  ——為什麼一定要偽造呢?
  ——因為本山身邊已經沒有瞎眼鴿子了。
  ——為什麼沒有?
  ——這就是說已經送給津上富枝了。
  ——那樣的話,本山為什麼不向富枝要回來呢?或者,也可以向我說明呀?本山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也許這時富枝已經被殺害,本山在富枝按理找不到鴿子了。
  ——如果是這樣,不是也可以對我實說嗎?
  ——本山不能這麼做是因為……
  ——本山不能這麼做是因為……
  「是因為本山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和富枝有關聯。」
  ——為什麼不想被他人知曉呢?
  「是因為本山殺死了津上富枝嗎?」
  平作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喂,你到哪裡去呀?」平作的妻子看到丈夫急匆匆站起來的樣子,吃驚地望著他。
  「我到警察那裡去一下。」平作答道。
  隨著平作站起來的勢頭,從他膝上□轆□轆落下一件東西來,這是「鴿子的眼睛」,平作打算把它裝到一隻近成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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