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J網路實驗室
打印

[文章] 我們記得誰?

本主題被作者加入到個人文集中

我們記得誰?

一架飛機的殘骸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1998年,在美國內華達州長大的史帝夫·瑞銳去爬查爾斯騰高山。在接近四千公尺高的南峰處,他再度經過一堆飛機殘骸。這堆飛機殘骸,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裡了。小時候瘡痍滿目、遍佈山坡的焦鐵廢塊,經過幾十年登山客的淘取,已經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立碑,他就必須一一找出死難者的名字。下得山來,他帶領一群少年童軍開始四處打聽這些殘骸的來歷;足足打聽了一年,沒有人知道。1999年,從一本寫查爾斯騰山自然史的書中,他發現了一個記載:空難發生在1955年11月17日,機上14人,全部喪生。
  他讓少年童軍馬上開始搜尋舊報紙,從出事次日的報道得知那是一架C-54,從加州伯卞克城起飛。封鎖現場的是美國空軍,但是空軍對媒體的詢問諱莫如深。
  伯卞克是洛克希德製造舉世聞名的U2間諜偵察機的地方,難道這架飛機和中情局的秘密任務有關?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軍開始了一連串抽絲剝繭的電話探詢。洛克希德接電話的職員記得1955年正是該公司在緊密研發U2的時候,承諾一定協助找出真相。幾天之後,職員回電:那一架C-54正是從洛克希德機場起飛而出事的飛機,機上14名全是跟U2機密有關的人員。研發U2是中情局的業務,職員建議史帝夫和他的童軍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訴史帝夫,整個五零年代的U2檔案,剛好在1998年解密,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當年列為最高機密的資料。史帝夫終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為了不曝光地運送U2零件和人員到試飛實驗場,從1955年10月起開使啟用C-54,才一開始,這架飛機就撞山了,機上是U2的研發設計師和中情局的人員。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飛機的原始失事鑒定報告以及死者名單寄給了史帝夫。
  一名童軍的祖父剛好是當地的議員,聽說了整個過程,遂和其他議員發起一個提案,要求美國政府為所有在冷戰期間為國犧牲而沉默的勇士們成立一個冷戰紀念館。

  沒有聲音的人
  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國家在五零年代對於弗朗西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裏飛進莫斯科──孤獨一人,沒有任何武裝,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懼!”
  呼籲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包爾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說,“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但是對於冷戰,卻毫無表示。冷戰,長達50年,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花費掉上兆的金錢,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在1945到1977年間,美國有40多架秘密偵察機被擊落,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
  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弗朗西斯·包爾斯。小包爾斯五歲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1300英里,然後被薩姆彈擊中,弗朗西斯被俘。30歲的弗朗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懺悔、認罪”。被關了兩年後,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換俘。弗朗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國。
  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弗朗西斯責難有加:他為何不自殺?他為何不毀掉飛機?他為何承認有罪?他為何如此怯懦?弗朗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升機時墜機身亡。
  2000年5月1日,紀念弗朗西斯被蘇聯逮捕40週年,在新的U2基地,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弗朗西斯。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國家在五零年代對於弗朗西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裏飛進莫斯科——孤獨一人,沒有任何武裝,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懼!”
  很多人支援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冷戰是20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型態最特殊的一種戰爭。”普利策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杜魯門、丘吉爾等,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
  紀念典禮結束時,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表示致敬。小包爾斯安慰地說,父親的榮譽,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
  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
  冷戰中,兄弟鬩墻,成為全球戰略的棋子。同時,在黑貓黑蝙蝠偵察機下面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同樣沉默無聲應該被感念、被致敬的犧牲者呢?
  兩年前,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第一次聽到“寡婦村”的名稱。說的是,新竹是空軍基地,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裏一家傳出哭聲,整個村子都會哭。我沒太在意,只是稍覺奇怪:又沒打仗,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
  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那是戰鬥機,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裏。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
  是在新竹,我第一次聽到“黑蝙蝠”和“黑貓”的名字,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只要六分鐘。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搬遷,我才聽說,原來“北院”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關,“西方公司”就在東大路。這時,我還沒聽過U2這個詞。
  鳳凰衛視製作的“台灣天空的秘密”今年4月播放,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途說的蛛絲馬跡和“我”的關係:
  “民國四十四年”我3歲時,“黑蝙蝠”開始執行任務,到大陸低空飛行,攝取情報。到我15歲時,他們的任務才結束。弗朗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美國不便再進入蘇聯,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讓台灣最優秀的飛行員潛入大陸,以高科技探察對岸的軍事設施、核子試場、國防能力,任務一直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1974年。
  原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800多次,10架墜機,148人喪生,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隊員死亡,兩個人被俘虜。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而且他們的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
  我趕忙補做功課。原來,在全球冷戰的年代裏,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把情報交給美國,換取了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原來,是黑貓和黑蝙蝠所獲得的情資,使美國掌握了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原來,是這些人的犧牲,使基辛格證實了中蘇邊界在六零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地拓展美中建交。原來,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裏秘密穿梭,和弗朗西斯一樣,“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為的是換取台灣的生存空間。
  冷戰中,兄弟鬩墻,成為全球戰略的棋子。同時,在黑貓、黑蝙蝠偵察機下面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同樣沉默無聲應該被感念、被致敬的犧牲者呢?


  對冷戰一無所知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張立義這兩個名字。
  葉常棣,1960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于江西上饒被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醫院搶救中,醫生從他身上取出59塊導彈碎片,此後備嘗艱辛。18年的生死離別之後,于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台灣當局卻不接受他回鄉,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18年間,妻子改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
  張立義,1965年于內蒙古遭到飛彈襲擊,跳傘被俘。十幾年之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同樣不被台灣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國。家庭折裂,青春毀損,人生不可回轉。
  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但是黑蝙蝠的歷史,牽涉到空投諜報員,仍舊蓋在黑紗中。巫毒中隊的情況,社會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喑啞的委屈。
  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謝謝”?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亞細亞的孤兒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裏默默地看完了“台灣天空的秘密”。
  我問,“怎麼樣?”
  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因為,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對歷史茫然。
  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超感動。”
  如果這個政府不去感念他們最勇敢的子弟們,如果這個社會不懂得疼惜和尊敬自己最沉痛的歷史,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清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他們分工合作搜索數據,編輯手冊,設計海報,發放傳單,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一個一個打電話去耙梳線索,去發出邀請。被擊落的10架黑蝙蝠飛機中,只有3架被找了回來,死亡33年之後,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希望把他們請來“清華”。在打電話之前,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他們討論時極認真,極嚴肅。
  史帝夫的少年童軍,在尋找那14個死難者的名字時,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
  我打電話給羅大佑,問他,“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
  他說,“沒有。”
  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希望他6月5日晚上到新竹來,獻一首《亞細亞的孤兒》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大佑靜靜聽完,說,“我去。”
  我給詩人向陽寫信,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用閩南語,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
  數日之後,在一個寧靜的淩晨,他回信:“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軍人,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是的,我同意肯尼迪所說的: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TOP

ARTERY.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