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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隔天我又去看她,她的精神比昨天稍好,但仍然蒼白憔悴。一進病房我就直接說:「我找妳媽媽來,好不好?」

「不用了。」她一副很賭定的樣子。

「為什麼?」

「反正她也不理我。」

「為什麼媽媽不理你?」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我拉著她的手:「除非妳也想幫自己,否則連我也幫不了妳。現在,妳要讓我幫助妳,妳真的要讓我幫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妳現在不是一個人,妳是一個媽媽,妳有小孩,妳需要別人關心。」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我看著她,讓她自己說下去:「媽媽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千萬不能跟我姊姊一樣。」

結果沒想到她還是跟兩個姊姊一樣,可憐的孩子。我問:「媽媽還說什麼?」

「媽媽說,如果我帶小孩回去,一定不理我。」

我告訴她:「其實不管怎樣,媽媽還是愛小孩的。妳……」

她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媽才不會管我們姊妹,妳什麼都不懂。」

「那妳爸爸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爸是開砂石車的,不愛講話,心情不好只會罵我們,對我們很兇。」

我說:「其實爸媽很辛苦,不會不愛自己小孩,爸爸給人的感覺雖然比較木訥、不講話,可是他很努力賺錢養你們母女,開砂石車那麼危險、又那麼辛苦。可見他還是很愛你們姊妹。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對你們的愛,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了解我爸這個人。」

「我也許不了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媽媽很兇,所有兄弟姊妹沒有人敢跟媽媽講話。」她皺著眉頭。

我刻意把語氣放慢:「媽媽這個角色,從來沒有人教她怎麼做媽媽,所以她當然不知道怎麼做媽媽,她當然是用兇的,她絕對會兇;可是,她還是愛小孩的。不然為什麼這麼辛苦工作,賺錢給你們?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當然要說服妳,讓妳也相信這一點。」

她哭了。我輕輕撥了她的頭髮,:「不管怎樣,還是要讓妳媽媽知道。要不然妳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而且妳現在生了孩子,將來怎麼生活?妳去工作,誰來照顧孩子?我很擔心妳。」

她被我誠意打動了。我進一步問:「妳要不要跟我們說妳媽媽的電話?讓媽媽來看妳。」

她不肯。我一直勸,勸很久,她終於講出媽媽電話,於是我問:「我來打給妳媽媽?還是妳要自己打?」

她點點頭,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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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我用嚴厲的口氣說:「我必須先提醒妳,媽媽之前就警告過妳,可是妳還是犯這個錯。媽媽一定會非常非常生氣,不管怎樣,妳一定要忍耐。妳可以答應我嗎?」

她又點點頭,我把口氣緩和下來,「假如媽媽來了,不管她怎麼罵妳,妳都要忍。就算她要打妳,也要忍。這些妳都要忍耐下來。不管怎樣,一定要忍。然後再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妳現在一定要低頭,媽媽一定會原諒妳的。」她又哭了,我塞了兩張面紙在她手中,走到外面打電話。

結果:她媽媽不願意來。

媽媽不願意來,我打電話給她大姊,「妳妹妹在慈濟醫院。」

大姊急問:「她是怎樣了?為何住院?」

我們當志工的,也要有所保留,我只告訴大姊:「她還在住院,我不是醫生,沒辦法告訴妳她
的詳細病情。她很想看看妳們這兩個姊姊,如果妳們有空的話,可不可以來醫院看看她?」

她的大姊來了,但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是她仍然一直重複、一直相信男朋友是愛她的,還一直說:「他是愛我的,沒有看到這小孩,好可惜。」

過了兩天,姊姊幫她辦出院,孩子留在加護病房。因為這個新生兒有點怪怪的,反應慢,一直睡,不哭不鬧,也不會餓。

幾天後她來帶小孩出院,我鄭重提醒她:「小孩不是在醫院出生,我們無法開出生證明;但妳要知道,小孩一定要有出生證明,妳一定要幫小孩辦戶口。」

她把頭低下去,好久才說:「我媽媽叫我把戶口遷出去。」

這不是擺明了趕女兒出門嗎?我問:「妳有地方去嗎?妳有好朋友或安全的地方可以暫時住嗎?」

「我根本沒地方去。」

就這樣,她把小孩帶走之後,失去聯絡。後來據社工瞭解,她沒有坐月子,去朋友家睡。朋友家是開卡拉OK的,晚上很吵;弄得她精神狀態很差,身體狀況更差。

一個月後。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社工就來找我:「師姑,妳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未婚媽媽跟她生的那個小孩嗎?現在我們急診送來一個小孩,有人報案,疑似棄嬰。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小孩子,我們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們立刻去急診室,得知小孩被送到加護病房,又趕往加護病房。社工說:「師姑,妳看妳看,真的很像,很像我們一個多月以前認識的小孩。」

小女嬰是被警察送來,因為頸部紅腫,疑似棄嬰,警方懷疑曾經受虐,於是送來醫院檢查與治療。護士特別幫小女嬰沐浴,我送一條包巾,讓原本送來時又髒又臭的小女嬰煥然一新。

到了下午,護士通知我小女嬰情況已好轉,頸部紅腫是起疹子,並非受虐。但是有兩個人來了,要求立刻帶小女嬰出院。我馬上到三樓護理站,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她比之前更瘦,身上衣服也髒髒的,她一看到我,話都還沒說,兩行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在做什麼?妳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小孩。

她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我再問:「妳喜歡妳現在的樣子嗎?妳告訴我。」

她還是哭,沒有回答,陪她來的女性是一位社工,向我們說明:「她託朋友帶小孩,自己去買尿布,結果因為都沒吃東西,體力不支,昏倒在商店門口。商店主人很好,就讓她休息,等她睡醒起來,開始回去找朋友要小孩。她朋友說,妳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要孩子,所以幫妳送到警察局。」

她朋友送女嬰到警局,警察通知社會局,所以跟我說明她狀況的正是庇護中心的社工。

她哭了一會,忽然問我:「我知道妳們是真的對我好,妳們都是好人,為什麼我在外面遇到的都是壞人?」

我說:「遇到壞人妳就別理他啊。」

她又急得哭了:「我哪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想想她的遭遇,雖然是一時糊塗,但也是夠可憐的,忍不住嘆了口氣:「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妳還年輕,將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希望妳能記住我所說的話。」

「我怎麼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這麼糟?」

「這不是妳的錯。妳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她把孩子帶走,暫時住在庇護中心。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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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揹著竹籃的老人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帶一群慈濟大專青年志工(慈青)做居家關懷。

過年期間,很多慈青回來慈濟醫院當志工,我把志工分兩隊「走春」,我率領其中一隊走到加灣,挨家挨戶向民眾拜年,另有一部廂型車慢慢跟在後面,車內裝滿食物乾糧、糖果餅乾之類的過年應景食品。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一路唱著歌,我們一看到民眾,不管大人小孩,就給一些糖,除了敦親睦鄰,主要是訪查誰需要幫助。一路走過,發現有好幾戶需要幫助,我都一一記下,留待日後評估,進行相關輔助。

走了兩個小時,要折回來的時候,雖然大家已經滿累的,但我還是說:「現在我們要往回走了,眼睛要看得更多、更仔細。大街小巷都要走,小巷子也要進去。」

「好。」一群年輕孩子嘻嘻哈哈,倒也充實歡喜。

忽然一位慈青說:「師姑妳看!那一家怎麼在冒煙?」

我們一怔,以為火災,趕緊過去。原來這家人升起一堆火,旁邊散落零星木柴。一個阿公倒臥在門檻上,阿嬤蹲在一個大竹籃旁邊,一臉無助。我立刻問:「阿嬤,妳怎麼了?」

「阿公生病了。」

「生病,怎麼沒帶他去給醫生看?」

「今天是大年初一,怎麼有醫生?」

「有,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醫院今天有看病,我們可以帶阿公去。」

我立刻請開車的師兄載阿公到醫院。望著漸漸駛遠的車子,我問阿嬤:「阿嬤,妳家裡還有誰?」

「三個孫子。」

「妳有小孩嗎?」

「我的兒子被抓去關。」

「怎麼會被抓去關?」

「因為他捕殺野生動物,關一年。媳婦受不了這種打擊,精神錯亂,最後住院了。」

「那誰照顧這些小孩?」

「就是我們兩個老人家。」

「三個孫子呢?怎麼不在?」

阿嬤手指著不遠的地方:「在外面玩的那三個就是。」

我看著房內用樹幹做成的「天然樑柱」,上面掛著三個小學生的書包,髒髒舊舊的。

我們跟阿嬤聊天,慈青們唱歌,比手語,演短劇,但是阿嬤只是靜靜的看,沒有特別高興。又坐了一會,阿嬤高聲叫回孫子,三個小孩擠成一堆,圍著阿嬤,雖然衣服有點髒,但是孩子看起來很伶俐,稍稍令人安心。

我再問阿嬤:「過年了,你們吃什麼?」

阿嬤指著桌上的鍋子,「你自己看吧。」

我掀開鍋子:三碗白飯,一盤空心菜。

「過年耶,怎麼吃這樣?。」

「對啊,我們就這樣吃。」

慈青們看著我:「師姑,怎麼辦?」

我尚未回答,廂型車載著阿公回來,我告訴慈青,「趕快趕快,去車上,有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下來。」

送完東西,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回精舍,一路上我和慈青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這一間最慘,我們到底要怎麼幫助這家人?」

我們下午兩點出去,六點走回精舍。已經是用餐時間,慈青不去餐廳,卻往樓梯一直走。我看他們走路無精打采,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吃飯?」

「師姑,我們好累,我們要趕快休息。」

「要休息?那也要先吃飯再休息啊。我知道你們一定吃不下。走了四個小時,真難為了你們,好累你們怎麼都不講?」

「師姑都沒說累,我們也不敢講。」

「趕快吃飯,我們還要準備五個便當,送去剛剛那家。不管怎樣,至少要吃一點,我們等一下還要做事,快點。」慈青勉強吃,面有難色。我想他們應該走不動了,於是跟他們說,沒有要走路啦,等一下我們搭車去。

「好,那我們吃完馬上出發。」慈青一下子又有精神了。

用完餐,我馬上準備了年糕、年貨,五個便當,帶著慈青又到剛剛那人家。

客廳裡,三個小孩好高興,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很規矩,乖乖站成一排,沒有人有任何動作,阿嬤則是一直感謝,也叫小孫子們一直感謝。阿公在房內休息,我們就沒再進去了,我說了祝福的話,打算離開,看到慈青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奇怪,這一群慈青為什麼不趕快走?人家要吃飯。

看著慈青,我明白:雖然他們剛剛喊累,一跟小孩玩起來,就不走了,真是年輕人純真本性。
時間真的太晚,我對慈青說:「我們走吧,他們要休息了。」

慈青被我叫上車之後,當我們車子要開了,我告訴慈青:「你們轉過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吃?」   

「師姑,真的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

「對啊,我們這時候不應該在他們前面,我們趕快離開,讓他們好好吃一頓,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車子上路,一位慈青說:「師姑,我們想幫助他。」

「怎麼幫?」

「去雜貨店買些東西。」

我輕輕一笑,「你有心要幫他,這是滿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到,你現在一時幫助他,你只幫他
這一次,這一年他要怎麼辦?所以我們一定要給慈濟功德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狀況,要給他們生活補助。不如這樣吧,師姑看你這麼有心,也覺得滿好的,你把你的這一點點錢,參加會員捐款,讓大家少少的錢積攢起來更多的時候,才能長期、有效幫助他。」

他點點頭,我又問:「你要拿什麼錢幫助他?」

「我本來要搭飛機回去,我想改搭火車,把錢省下來。」

其他慈青也表示,放棄原先坐飛機的打算,改搭火車,省下錢來捐款。一位慈青還跟我說,這樣坐火車還可以一路上跟別的慈青互相分享志工心得。於是我說:「好,很好,大家都很懂事,這樣吧,我收下你們的捐款,幫你們繳回功德會,請功德會每個月幫助他。還要為他們申請提報低收入戶,請社工做這件事,安頓他們一家的生活。」

申請補助需要時間,這段期間我們還是持續關懷,幫助小孩的註冊費;中秋端午,月餅粽子,居家關懷,不曾中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去,後來我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阿嬤常常不在。
我問三個小孫子:「阿嬤去哪?」

「去山上。」

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小孩似乎在期待什麼?他們怎麼這麼期待阿嬤下山?

有一次,我故意留很久,等到阿嬤回來,看到她揹著一個大竹籃,笑問:「阿嬤,妳這竹籃裡裝什麼好東西啊?」

阿嬤很高興,擦了擦汗,把身體挨近我,有點神秘的說:「沒有啊,我去採野菜。」

「採野菜怎麼採這麼久,小孫子在等妳唷。」

「嘻!」阿嬤笑了出來,「我去挖地瓜。」

「挖地瓜?」

「妳不知道,那是我孫子的糖果。」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
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
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這樣喔,難怪小孫子這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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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家這麼容易滿足、這麼知足常樂,看了好心疼也好安慰。我看到牆上掛著孩子的獎狀,有作文比賽的、也有月考成績優良的,更覺欣慰。

就這樣,月復一月,持續關懷,我忽然發現老大在變:他變得有點娘娘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爸爸不在,媽媽不在,他是長子,必須扛責任,又不知怎麼扛,乾脆做女生比較輕鬆,比較不需要去承擔。我亂猜的,不知他的想法,只知道要趕快矯正他的情形。

回到社服室,我請社工查一下他們家附近的情形,得知有一間教堂和一所景美國小。於是我特地去拜訪教堂的牧師,首先跟他大略談一下這家人的情形,然後再跟他商量說:「孩子下課後,可不可以到教堂溫習功課?這個大兒子,可能心裡有壓力,沒有辦法紓解,請你多關心他,不要讓他變成娘娘腔。他家狀況已經很不好,不要再造成這樣的事。」

牧師完全同意協助,我們也跟國小溝通,請老師幫忙輔導村裡的小孩,鐘點費由我們付,由教會提供課桌椅,一起幫助他們。我們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只幫助這一家,這樣他會覺得很不自在;全部幫助,一起讀書,讀書起來很快樂。

就這樣開始了課後輔導,前幾個月我們補助教師鐘點費,校長知道以後,也願意承擔,為教育多付一份心力。透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把這個男孩子融入大眾,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跟大家不一樣。環境也慢慢影響、改變了他。

這天我又帶志工去,阿公身體不舒服。我問阿公:「怎麼了?」阿公愁眉苦臉,一直跟我說他很難過。於是我帶阿公來醫院,檢查結果,竟然是肺癌末期。

阿公說:「帶我回去,我想家;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醫院。」

「好,讓你回去,癌症末期不一定要住院。」

我們帶阿公回去,安頓好,還為他唱聖歌,以表祝福。阿嬤也唱了一首歌:

你為我們的家,
揹著十字架,
你是我們家的依靠,
把家裡扛起來,
你累了,
請你放下。

沒有關係,
我也會接過你手中的十字架,
繼續把家裡照顧好。
請你安心,
孩子會回來,
孫子會長大。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一段時間之後,阿公離開了世間。我帶著志工參加告別式,牧師、村民和我們志工輪流唱聖歌。然後牧師帶領我們唱「讚美主」,最後請我說話。我說:「各位鄉親,這一家人,這位阿公已經很累了,他得到安息了,他的兒子會很快回來,希望在這段期間,大家也來幫助他的孫子,他太太,讓他們平安度過這段期間。慈濟也會繼續把他們當作一家人,照顧他。請大家多多幫忙。」
村民紛紛回應:「對啊對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他人很好。」「小孩很乖。」「我們會彼此照顧。」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那位在監獄的孩子寫給我的:「顏師姊,我已經回來了,謝謝妳這一年來在我坐牢的時候照顧我的家人,我現在回來,我一定要很認真賺錢養家的。」

三天後我去他家看他,他當著我們一群志工的面,對著老媽媽說:「我一定會照顧家的。」不久後他又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帶孩子去醫院看妻子。幸運的是,一段時間後,他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了。
一個月後再度到他家訪視,他家本來就很破爛,一家人睡地上,我對他說,這像什麼家?你去好好找工作,我們幫你木板隔間。

於是我請慈誠隊師兄用木板隔四間房間,二個孫女、孫子、阿嬤、爸爸媽媽各一間,還有廁所。隔起來就像家了,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大家窩在地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不說一語,一臉堅毅的表情。

居家關懷時間又到了,這次去,看得出來這個家越恢復越有自信,又種樹,又種花,我對阿嬤說:「你家好像別墅,裡面簡簡單單,外面是靠大自然。」

「我兒子去工作了。」阿嬤聲音掩不住驕傲。

「去哪裡工作?做些什麼呢?」

「去秀林國中那邊,在雕刻。」

「雕刻!這麼厲害?在哪裡?帶我們去看。」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我拍拍這個兒子的肩說:「看到你有工作,我就安心了。」

「顏師姊,慈濟不用再幫助我,我一個月雖然做十天工,但是做十天工就可以讓我孩子讀書。」

「那你們吃飯怎麼辦?」

「我們吃得很簡單,摘一些野菜,配米飯。但是,孩子讀書一定不能少。我以孩子為重。至於我自己,有得睡,有得吃就好。我們一家現在很快樂。」

看到他這麼重視孩子的讀書,我們就更安心了。

雖說不用我們經濟援助,但居家關懷還是會去看他,他用心佈置他的家,越來越漂亮。

又到了過年,這次我們拿年糕去看他們一家人,敦親睦鄰,熱絡感情。一陣噓寒問暖之後,我們即將趕往探視下面一戶。他忽然說:「顏師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現在要唱一首歌給你們聽。」

他走進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吉他,那把吉他很舊,表面的漆都已經斑駁,上面還有幾塊污漬,末端六弦,收線之處長短不一,雜亂糾結。他沒有調音,看了阿嬤一眼,直接開始唱。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懷,志工師兄師姊跑馬燈般接力而為,他有了工作,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一切努力都已開花結果,正在欣慰感動之時,我看了阿嬤一眼,阿嬤一直流眼淚。

我微微一驚,問:「你在唱什麼歌?阿嬤怎麼哭了呢?」

他說:「我用你們的話再唱一次,歌名就叫:揹著竹籃的老人。」

有一位老婦人,
揹著破爛的竹籃,
她孤獨的往上爬。
她不怕苦,
想著家人的生活,
一步一步往上爬,
為了她的家。

她有堅強的意志力,
為了家庭的重擔,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管風吹雨打,
她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們要向她學習,
她是一位揹著竹籃的老人。

滄桑的歌聲模糊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我說:「你很懂得孝順。你媽媽這麼辛苦,你現在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回程的車上,餘音繚繞在志工師兄師姊耳畔,大家紛紛討論:「聽原住民唱歌真是一種享受。」「他的歌聲怎麼這麼好聽?」「簡單的伴奏,也能如此感動人,真的很難忘。」

我告訴志工們:「因為他用他的生命在唱,他一直在感謝他的媽媽。」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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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當我們一起努力



當邱韋翔被直昇機從台東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都來救一個高中男孩,他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

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不說一句話,嚇到全身一直發抖,我心中很捨不得,抱住她。後來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壞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做生意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煩躁,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內臟破裂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該覺得慶幸,頭部完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以一根約20公分的不鏽鋼貫穿腿,用夾器鉤住,再以滑輪和砂包固定)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沉,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邱媽媽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有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神情憔悴,頗為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白費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隔天我和媽媽、姊姊到病房時,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做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慢慢恢復,狀況越來越好,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輕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妳先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膩了醫院伙食,真的很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不用養別人,你要不要想想,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鬧脾氣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那麼努力,尋求各種資源,用盡各種方法,說盡各種好話,你還這樣傷媽媽的心,我也是媽媽,如果我兒子這樣耍性子無理取鬧,我可能會心痛而死。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看你一直自暴自棄,亂發脾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可是,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你,都沒有讓你心裡好過一點,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裡很急,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挫折。」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先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從病房出來,我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妳們在這裡等我一下。」

於是我又進入病房,拉著邱韋翔的手:「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受了苦,就認為是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也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隨便發洩在你身邊那些愛你的人身上,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知道什麼是同理心嗎?就是你站在醫生、站在親人的立場想一想。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師姊,妳進去講了那麼久,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信任我,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把情緒再帶到你身上。」

接連兩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我淡淡一笑,「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還親手做卡片給我。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大男孩。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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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畫筆添丁


「有一個病人都不理我,很酷。」一位師姊這麼說。

「我知道妳說誰,上次我要關心他,他還很兇的叫我別管他。」另一位師姊也認識。

「我更慘,有一次差點被他罵。」還有一位師姊有驚無險。

我仔細聽完,立刻問:「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病人?是不是妳們說錯話?還是服務過程
中有誤會?妳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或是妳們照顧不周?」

「有啊,我們有照顧啊。可是,這個病人真的很奇怪。」三位志工異口同聲。

這一梯次的志工這樣講,下一批志工來也這樣講,我想,我應該出動了,志工心靈也是會受傷的,不能讓我們志工受傷。

我拿了一顆人家送給我的大水蜜桃,還拿一本書《迷你袈裟下的故事》上病房。那是一間五人床病房,我一進去故意先不找他,先依序問候各床:

「老伯,今天覺得怎樣?」

「還好。」

「哇!張先生,好漂亮的花喔,誰送的?」

「哈哈,我姊送的。」

「林先生,今天很有精神喔!」

「你也是啊,等一下還要下去看門診。」

「鄭先生,中午胃口有好一點嗎?」

「唉呀!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有稍微好一點就是了。」

我到最後一床,床頭病人資料寫著他的名字:周瑞勝。我非常客氣地問:「先生,我剛剛有吵到你嗎?」

周瑞勝眼神飄來飄去,我也故意裝作沒看到他飄忽的眼神。

「沒有。」很不耐煩的語氣。

我更客氣了:「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醫院又不是我開的,妳坐你的,不用問。」不止是不耐煩,開始有點不友善。

「我真的是很有誠意要替你服務。」

「有什麼好服務,妳又不是沒看到,我都不會動了,還服務什麼?」

原來我們志工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我終於印證了她們的話。但我還是面露微笑:「我就是看到你的情形,憑著我一顆真誠的心,來跟你說說話;來跟你說,我是真的來服務你的。」

「哼,服務什麼?我沒有前途,還服務什麼?」

「沒前途?這話怎麼說?」

「我本來是開小吃館,車禍受傷,傷到頸椎,就變這樣,只有頭還能轉。」周瑞勝似乎越說越火大,停了一下,又繼續:「我被送到安養之家,一個月要付兩萬塊。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哥哥說,我只能再幫你付一年,再過一年,我要結婚,我也會生小孩,我沒辦法再幫你付安養費。」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周瑞勝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在安養之家曾經想自殺。妳看看我現在這樣,只有頭能轉,還像個人嗎?那個什麼安養之家,看過去都是老的,只有我一個年輕的。餵飯,一個一個餵;洗澡,一個一個洗,像什麼生活?這種生活是人過的嗎?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所以我要自殺,但是我想自殺也自殺不了,這是我最恨的地方。」

住在安養之家的周瑞勝已經夠生氣的了,又碰到哥哥跟他講沒能力再出錢,心裡鬱悶,再加上身上褥瘡越來越嚴重,所以送來醫院。住院期間,看到別人有訪客,自己孤單一人,更覺痛苦,於是把情緒發洩到志工身上。

我明白了這一點,堅定地說:「我們可以學一技之長。」

「學一技之長?妳說笑?還是故意諷刺我?學什麼一技之長?學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學一技之長?哪裡有一技之長讓我學?」

於是我講謝坤山老師的故事給他聽。謝坤山在十六歲那年,因為誤觸高壓電,導致雙手和單腳截肢……。

「妳隨便說說吧。」他隨便聽聽,打哈欠,看別的地方,各種不耐的表情都有。

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謝坤山老師的真人真事,並且告訴他:「這是真的,他現在也是我們醫院的志工,幫忙輔導病人。哪天我請他來,跟你來場男子漢的對話。」

「隨妳便,妳要找誰是妳家的事。」

既然他隨我便,我問:「你想畫畫嗎?」

「畫什麼?我又不會。」

「你小時候有畫過圖嗎?」

「廢話,當然有。」

「有就好啊,我們重新來嘛。」

他半信半疑,問我:「哪有這麼好的事?」

「志工不會說謊,志工說的都是真的。」他不再說話了。

我猜他有點口渴,趕緊說:「水蜜桃我捨不得吃,特地送來給你吃,這本書裡面說的都是志工服務病人的真實故事,給你看。」我請隔壁看護翻書給他看,然後我先離開了。

隔天我故意再去,「先生,你覺得怎樣?」

「喂,原來你們志工還真的是好心。」

他的確有看《迷你袈裟下的故事》,我笑著說:「對呀,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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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漸漸開始互動,情形還好。出院後周瑞勝回到安養之家,我通知謝坤山老師:「謝老師,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周瑞勝,他已經出院了,我們去安養之家教他畫畫。」

沒想到去安養之家的時候,他不在,安養之家工作人員說他肚子痛,我們趕快趕回來急診室。一進急診室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我說:「謝老師來了!」這一叫,他眼睛打開,看到一張燦爛的笑容,那不是我的,那是謝坤山老師的招牌笑容。

周瑞勝又驚又喜:「哇!你……真的來了。你沒有手……」

我說:「當然無法作假,我們不會騙你。」

謝坤山老師說:「是真的。我專程來看你。不如這樣吧,下一次,等你身體好了,我再來教你作
畫。」

他真的很感動。感動於我們是真心要幫助他。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想,謝坤山老師專程來,只教他,太可惜,於是找了五個人一起學。他們都是受傷而行動不便,或是沒有手。我不知道肢體不方便的人要怎麼學畫,謝坤山老師跟我說沒關係,請我準備兩張長桌,拿幾個箱子放桌上就好。

來學畫的每個人都咬不住畫筆,畫筆一直掉下來,口水一直滴,我看了很難過;可是,口咬畫筆是起步,沒有起步也不行,我沒有露出難過的眼神,拿起衛生紙,幫他們擦一擦,很自然鼓勵:「來來來,我們再學,謝老師也是這樣學的。再學,自然而然就咬得住。老師就在旁邊,會教你們。來,我們再學,我們重新再學。」他們一直學,也真有毅力和耐力,學到咬住畫筆了。

咬住筆,他們很得意,開始畫。開始畫「一」,可是簡單的一筆「一」,畫不出來,變成鋸齒狀。於是我帶領一群志工加入鼓勵行列,組成專屬啦啦隊為他們加油:「哇!你真棒。有一就有希望!」「加油,你又進步了。」「哇!你怎麼這麼棒?學得好快。」


他們被志工鼓勵得笑呵呵,他們的家人也在旁邊看,都覺得:「我們家的人有希望。」
周瑞勝回去之後,非常努力,我說:「你去跟你哥哥說,叫他再給你兩年時間學畫,說不定你就不用靠他了。」

不久,我帶著志工又去關心他。他一臉沮喪跟我說:「不畫了,畫不下去。」原來學了一段時間,比較會畫,但有瓶頸,無法突破,他很懊惱。

我說:「你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自暴自棄?謝老師這麼認真在教你,你說你畫不下去?畫不下去我請謝老師再來教你。」

他真的就勉強繼續畫,我也趕快請謝坤山老師來解開他的學習瓶頸。

我常常想:「要怎麼鼓勵他?」剛好一位美國師姊回來,我請她隨我去看這個個案,師姊覺得很感動,就當場義買一幅畫,周瑞勝還把這一萬元捐出來。

我笑著說:「你真厲害,你的畫有人欣賞,賣到一萬塊,這是做好事。」

他靦腆的笑了,「沒有啦,沒有啦。」

「怎麼會沒有?你的畫被掛在美國分會啦。」

此事之後,他更有信心、自覺使命更重大,也更努力的畫。暑假,我帶他到心蓮病房作畫,也讓他跟青年學子分享自己的奮鬥過程。這段期間,他畫得比較好,還申請到口足畫家協會的獎助。

一個月後,有一所國中請我去演講,主題是生命教育。我忽然想到:「我再怎麼講,效果也不如周瑞勝啊,如果讓他來講,一定更可以感動人。」於是我邀請周瑞勝跟我一起去演講。

「開玩笑,我哪有可能演講?」周瑞勝充滿懷疑。

「把你所做的、怎麼奮鬥的,講出來就好。這群國中生,正值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你如果可以啟發別人的生命,那是不得了的事。」

周瑞勝想了一下,「好,我怎麼去?」

「那簡單,我請慈誠隊師兄把你抬去。」

於是演講那天我們就開車把他載過去。演講一開始,我說:「各位同學,我今天請了一位特別的
老師來給各位上生命教育的課程。」於是四位慈誠隊師兄一口氣把周瑞勝抬到大禮堂的講台上。

本來台下聊天的聊天、背單字的背單字、打瞌睡的打瞌睡。一抬上去,四個師兄加一個周瑞勝不過五人,但抬上去的氣勢卻有如千軍萬馬,全場一瞬間全部安靜下來,大家都想:「竟有這樣的人!」

畫架、畫筆,早就準備好。周瑞勝以口咬筆,現場作畫。學生一直往前擠,竊竊私語:「真厲害,沒有手,用嘴咬畫筆還能畫。」「我前從來沒看過,好神奇喔。」「畫得很美啊,他是怎麼辦到的?」

畫完之後,周瑞勝對台下的國中生說:「各位同學:你們要注重身體健康,尤其是注意交通安全,最重要的是,不要飆車。我車禍損傷了,變成這樣。你們看看我,你們覺得我這樣好受嗎?好在啊,我有慈濟,有謝坤山老師幫助我,我才能走出這一條路。這條路,我走得很辛苦,你們要注意健康,好好讀書,孝順父母。」

雖然很簡短,但是很有力。

演講後,他更有自信,回去之後,畫得更好。

不久,我又帶著志工去看他。他在畫一棵大樹。我問:「奇怪,你在畫什麼?」

「我要娶太太了。」周瑞勝喜不自勝。

我很驚訝,但不能潑冷水,於是提醒:「娶妻很快,養家很難,這一點你要知道喔。」

「我知道,我會更認真畫。」

「那我祝福你,你要娶老婆了。」原來他透過仲介,到越南娶新娘。

但是沒多久,有一天我手機忽然響起,電話那頭傳來:「師姑,救命!救命!」

「你不是去越南娶老婆,喊什麼救命?」

「我被仲介放鴿子。在一個小旅社,沒辦法離開。」我嚇了一跳,心想這下糟了!是別人還好,周瑞勝行動不方便,這還得了!急問:「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再過四天,就無法居留了。因為三個月的簽證就要到了,師姑,救我!」

三個月簽證到期前四天,周瑞勝在越南向我喊救命。而他新婚的老婆去典當金項鍊、金戒指,設法救他。於是我說:「我感覺這是一個好太太。不然早就跑了,哪有可能陪你?還當首飾救你?」

「那我現在怎麼辦?」他著急得快哭了。

「就算你現在跟我說你在哪裡,我也聽不懂,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我請越南的師兄師姊趕快跟你聯絡。你現在立刻叫你太太跟師兄師姊說你在哪裡,怎麼去救你,然後把你們帶回台灣。」

有驚無險,周瑞勝夫婦真的回來了,歷劫歸來後,他帶老婆來我辦公室,笑嘻嘻的向我介紹:

「這是我太太。」

「你要顧好人家啦。」我還是充滿祝福與叮嚀。

周瑞勝收起笑容,恨恨說道:「我很不甘願,我一定要告仲介。」

「別告了,趕快去畫圖。你太太雖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可是她看我的表情,聽我說話的口氣,她會煩惱。你要養老婆,照顧老婆,不是去告仲介。你要寬宏大量,能回來就阿彌陀佛,趕快努力再畫。」

聊了一陣,最後他笑出來,太太看他笑了,自己也笑出來。

我又說:「你自己看看,聽不太懂的老婆都跟著我們笑了,你是要讓她哭還是讓她笑?你自己說。」

「好啦,聽妳的話,不告了。」周瑞勝狠狠的下定決心,「我現在開始要更認真畫。」

他真的很認真畫,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還說:「師姑,我要捐六千元。」我問:「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你結婚了,要養老婆,你哪來的錢?」

「我去台北剪綵。」

「剪綵?你剪什麼綵?」

「台北中正紀念堂國際口足畫家協會畫展,有六千元。」

「這麼棒,好,我幫你捐。」一週後我到台北為志工上課,特別抽空去看畫展。去之前先問周瑞勝展期有多長?因為我真的想去去看,我在畫展現場看到他的畫也被展出,我覺得很欣慰。志工團隊的努力、他自己的努力、謝坤山老師的努力,真的沒白費。

後來再去他家居家關懷,他畫母雞孵小雞,畫面生動,我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問:「你今天是特別有靈感?畫這麼可愛的圖。」

「我太太快生了。」

「真的?那我要幫忙坐月子。」

後來他太太在慈濟醫院生產,我們也幫她坐月子,教她如何抱孩子。

去年過年,我們去看他,順便包個紅包給小孩。周瑞勝對太太說:「快去拿紅包給顏師姑。」太太覺得很奇怪:「顏師姑怎麼可能收紅包?」他說:「不是給顏師姑,我是要捐錢幫助伊朗地震賑災的,五千元。」

我馬上說:「你有老婆,現在又有孩子,五千元不是小數目,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師姑,這是我的紅利。」

「什麼?口足畫家協會也有紅利?」

「有啊,我捐紅利。」

「好,我幫你捐。」

周瑞勝又說:「師姑,從今年起,我、我太太、我孩子、三個人當妳的會員,我們一個月捐三百元給慈濟基金會,一年三千六,這是三千六,給妳。」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成了我的會員。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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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家也有聖誕樹


候診區那麼多人,我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媽媽。

她臉上極為疲倦,好像隨時會往前趴下,兩眼無神,一直盯著紅色的燈號,皺著眉頭,左顧右盼,顯出極度不安的樣子。她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睡著了。她不時左右輕輕搖晃,那動作輕微極了,要不是我一直在遠方偷偷盯著她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我決定關懷她一下,但是她前後左右的椅子都坐著候診病人,好不容易輪到她右邊的病人離座看診,但旁邊一位站著等候的病人馬上坐下去,使我本來已經往前跨兩步,又停下來,走到別的地方。

又過了將近十分鐘,我終於坐到她身邊的位子,稍微聊了一下,大略了解她家狀況。她手裡抱著的女孩叫小君,今年八歲,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扶養這樣的重症小孩,媽媽的辛苦全寫在臉上。

「你們住在哪裡?」我問。

「加灣。」

「那一帶我常去,哪天我如果去居家關懷,我再去看看你們。」

三天後我就去了,一到她家,看到六個小孩;再看到她,我微微一驚,那天在醫院她坐著我還看不出來,現在看到她,她懷著身孕。我忍不住直接問:「奇怪,妳怎麼又懷孕?家裡已經有一個這樣的重症小孩,照顧得那麼辛苦,怎麼還要再生一個?」

她低著頭說:「我先生要我生男的。」

「這樣真是辛苦妳了。妳就自己要知道,孩子的教育很重要。」

「我知道,六個小孩就夠了。」

我看了客廳四周,先關心經濟來源:「平常妳怎麼生活?」

「先生去打零工。有時候有拿錢回來,有時候沒有。生活真的滿辛苦的。我也準備去打工。孩
子在長大,沒有學費、沒有零用錢,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聽了這樣的狀況,真是無奈,我向基金會提報本案,每個月幫助她生活費,安頓孩子,孩子的安頓很重要,這樣她才可以專心帶著小君就醫。

媽媽帶小君復健的時候,我偶爾會在醫院遇到。我很關心孩子教育,貧苦家庭如果小孩沒有好好接受教育,中途輟學,不僅貧困會持續,還有可能引起社會問題,要扶貧脫困,一定要小孩子接受教育。還好這個家庭的大女兒讀書成績滿不錯的,也很會管妹妹。

我固定帶著志工到這一家關懷,這次去時,看到大女兒寫的生活公約:晚上十點睡覺、每個人要當值日生、要做這個做那個,一一規定,有模有樣。

我覺得很安慰,跟媽媽說:「這個大女兒滿有管理者的樣子,真不錯。」她才小學五年級,就有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貧困真是最好的成熟催化劑。

媽媽也頗為高興:「有個大女兒管,也不錯。不管未來生活怎樣,現在我有在打零工,可以勉強維持溫飽。」

我們看到媽媽這樣上進,更加鼓勵媽媽。

這天媽媽又帶小君來看門診,她來找我,跟我說她先生很愛喝酒,每次都喝醉,每次喝醉都跟她吵架,使她覺得很痛苦。我告訴媽媽:「不要吵架,這樣對孩子教育很不好。」

媽媽又急又氣:「他有時有工作,有時沒有。」

「再努力一下,好好跟他溝通,假如還是這樣,妳就多忍耐。」

「忍耐什麼?我為這個家,為這些孩子,忍的還不夠嗎?我就是一直忍耐,才會留到現在。」

「不要一直爭吵,這樣一來,孩子長大很可能受到影響,千萬不要讓孩子的心有陰影。」我儘量安撫媽媽,「我看得出來妳很忍耐,為了孩子,為了家,妳也吃了很多苦,我還會帶志工去看妳,妳一定要撐下去。」

這樣的媽媽我們一定要很鼓勵,所以三不五時就去了,增加了居家關懷的頻率,不僅去鼓勵媽媽、也去逗小君玩。

暑假到了,我帶著教師志工隊去她家,幫小孩課業輔導,陪小孩玩。大女兒跟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想不到我會有私人家教。」

暑假也有高中志工隊,我帶著七個高中生,坐九人座箱型車去她家整地,準備教他們自己種菜。高中志工隊裡幾位最難調伏的孩子全被我帶去協助墾地、整地,那一片地石頭很多,很不好挖。其中一位高中生彎腰彎得太痠了,受不了,跟我說:「師姑,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爸常說我腦筋轉不過來,原來我就像石頭一樣,這麼硬,脾氣這麼倔強。」

我笑著說:「你現在知道爸爸的苦心,很好。」

另一個高中生蹲著整地,蹲到腳好痠,也忍不住站起來,告訴我:「師姑,我挖土才知道,挖不動就換個角度挖,平時我想不懂的事,我腦筋轉一個彎好了。我不想跟這家人一樣,這樣太辛苦了。我爸爸給我那麼好的生活環境,我還一直跟他鬥、跟他頂嘴,跟他嘔氣,原來我就是像這些石頭這麼硬的臭脾氣。」

我說:「今天帶你來,真是帶對了,真有效。明天早上志工早會,你要上台向師公報告心得。」

把三個榻榻米大的土地整理到可以種菜,我帶去的高中志工們個個滿頭大汗,但是人人都告訴我:這一趟流那麼多汗,才知道父母的辛苦,才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期待。

整地完畢,大家跟小孩玩,嘻笑聲充滿了整個屋子,大家玩成一堆,媽媽說:「這群孩子真好,我們家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我刻意帶高中志工隊跟案家的孩子互動,目的就是要讓這些案家的孩子感覺到:「有這麼多哥哥姊姊跟我們玩在一起,我們不是不一樣,我們也可以很快樂。」

於是我告訴這些案家的孩子:「你們一定要努力讀書。你們看這些哥哥姊姊,他們都高中了。你們也要像這些哥哥姊姊一樣,考上好學校,孝順父母,他們今天來幫你們整地,你們以後就有自己種的菜可以吃了。」

後來媽媽做兩份工作,早上洗碗,下午做清潔工作。因為孩子更大了,所需費用更多。媽媽說,這樣才夠用。每次去居家關懷,我總是會提醒她:妳很辛苦,妳自己也要多保重。

過年前的居家關懷,一位牙科醫師要求跟著我去,因為他從來沒去過居家關懷,一直希望參與居家關懷工作,我帶他去了。他看了有生以來最「空曠」的家,得知志工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動。回程車上,跟我們分享:「為什麼會有人活得這麼苦?」

這位牙醫沒有去找答案,跑去找家具行老闆:「你們有沒有賣不出去,或是囤積的一些貨?便宜賣給我?」老闆半買半送,這位牙醫送了一套沙發,兩個床墊給案家,並且興高采烈、很有成就感的告訴我:「師姑,我也做了一些事情。」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以後有這樣居家關懷機會,要找我。」

我也對他來個機會教育:「好,你有很多付出愛心的機會,因為窮困的人很多;但是,我們要訓練他們自立的能力,造就他們有自立的條件和機會,不是讓他一直依賴我們,這是我們的救濟原則,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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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復一年,這個家庭越來越有進步。大女兒考上南部一所技術學院的五專部。但是媽媽憂心忡忡來找我:「顏師姊,雖有我有低收入戶證明,但第一次註冊,我沒那麼多錢,妳可不可以先借我,學校會退低收入戶學費,到時我再還妳。」

「那沒問題,需要多少錢?」

「我存了一點錢,還是不夠。」

我看她吞吞吐吐,真是心疼到無法形容,窮人家也有尊嚴,她一定是非到不得已才開口借學
費,要不是女兒這麼爭氣,她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妳跟我說多少錢?請說。」

「我必須先給學校二萬塊,退的時候再還給妳。」

「孩子讀書很重要,沒關係,我先幫助妳,學校退了錢,妳再還給我。」我又加強叮嚀:「要
脫離貧困,孩子一定要受教育。妳要記住,孩子一定要讓她好好讀書。」

一個月後,媽媽打電話給我,說要還我錢。我們志工再度去居家關懷,我發現爸爸看起來比較爭氣,因為女兒在讀技術學院,所以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了。女兒給他尊嚴、給他驕傲、給他希望和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力量來源。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爸爸會開始做家事。我們所有志工都覺得,這個家開始有希望了,一定扶得起來。

我常常應邀授課,一個週末下午,我為「主管培訓班」上課,這個班不是培養主管,是把主管培養成慈濟委員,深入慈濟人文精神。我上的課程名稱就叫居家關懷,但居家關懷不是坐在室內的椅子上就可以關懷,是真正出發,人到現場,親自付出愛心的關懷。我帶的那一組都是主任級醫師,還有護理部主任,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們有一個小病人,她叫小君,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她家每次下雨都漏水,我想把屋頂整修好。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大家紛紛回應:「好,我們跟著妳去居家關懷。」「去的時候不只看病,可以看他們生活有什麼要幫助的。」「到現場比較瞭解狀況。」

第二天我還約了慈誠隊師兄,一群人就去了。到了之後仔細勘查,一位醫生說:「怎麼屋頂破成這樣?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另一位醫生說:「我們來幫他們家隔間。」還有一位醫師說:「順便油漆一下,看起來才會更像新家。」

我立刻笑著問:「你們說的,我聽到了。這筆錢誰付啊?」

又一位醫師回答:「當然是我們自己出。」

「好,既然你們這樣說,我請人來估價,看一共需要多少材料費,至於施工費,我們就省下了,就請各位來敲敲打打。」

「顏師姊妳放心,我們會。」

一星期後,原班人馬再度出動,寫病例的手、拿針筒的手、執手術刀的手,全部戴上工作手套,變成倒垃圾的手、刷油漆的手、拆屋頂的手。看到各種尺寸的蟑螂來去自如,又看到手掌大的蜘蛛如入無人之境,一位護理部女性高階主管對她旁邊的慈誠隊師兄說:「師兄,等一下如果我暈倒,你要扶我一把。」師兄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是,沒問題,」過了一會,馬上又說:「妳放心,這裡有很多醫生。」

他們家只剩一面完整的牆壁,我還不忘叮嚀手勁特大的慈誠隊師兄:「要特別小心,唯一牢固的是這片牆壁。」一位醫師設計在客廳鋪軟木墊,這樣一來可以讓孩子打地鋪,既可以當客廳,晚上可以睡,可以玩。

這樣一來,要追加預算,醫生又告訴我:「沒關係、沒關係,該做的就要做,要做就要把它做到最好,不能做一半。」

案家二女兒沒想到有人會來幫他們家整修房子,高興得不得了。馬上打電話給在南部的姊姊,姊姊驚訝的聲音連我站在旁邊都聽到,透過電話筒傳來姊姊的極度歡喜:「真的嗎?我們家會改變嗎?」

妹妹說:「真的,好多人來。爛木板都敲掉了,醫生有幫我們油漆,窗戶都改了,他們還幫我們家又新開了二扇窗。」

完工落成之後,約定聖誕節前夕「交屋」慶祝,當天發生了一件令我非常感動的事:一位醫生不只出錢,還帶著自己小孩一起來,帶玩具一起來,小孩送玩具給小孩,玩在一起,一起在玩。

十幾年來,我帶著志工師兄師姊居家關懷,最近幾年我開始帶著醫師護士居家關懷,師兄師姊的感動與成長那是不用說的,醫師護士的慈濟人文氣質大大提升了,醫療人文精神也相對散發出來,這些我平時看多了,當然默默予以嘉許和肯定。但是這位醫師把自己的小孩帶來,一起玩,玩在一起。看孩子們玩得那麼融洽,我當下直接對這位信仰基督教的醫師說:「雖然你不拜佛,但你很有佛心。」

「佛心?什麼佛心?」

「慈悲與智慧。跟我來居家關懷是慈悲,帶小孩來送玩具是智慧。」

醫師笑一笑,對我說:「雖然妳不信上帝,但妳做的是祂做的事。」

案家三女兒跑到我旁邊,「師姑師姑,我前天就有帶我同學來我家玩,他們都說,你家怎麼變
那麼漂亮?」

「對啊,要好好讀書,孝順父母,要感恩喔。」

醫生幫他們裝飾聖誕樹,幾個小孩在聖誕樹旁邊像彈簧一樣跳來跳去,二女兒好高興:「師姑,我家好漂亮。我作夢都想不到,我家會有聖誕樹。」

我說:「因為你們都很期待聖誕樹,醫生叔叔特別來替你們裝的。」

小君念啟智學校,白天搭學校專車,晚上再由媽媽帶回。其他小孩也懂得餵小君。以前老大在家,訂了生活公約,規定這規定那,十足大人模樣。現在老大去南部唸書,由老三煮飯。我問她:「妳怎麼煮?」

「這就是我煮的,很簡單。」我看著餐桌上一盤燙青菜,一盤炒五香豆乾,稱讚她:「妳煮得真好,也要告訴小妹:妳也要學習煮。」

一直在旁邊的小妹馬上說:「師姑,我也會煮。」

「好,這樣就可以減輕媽媽的辛苦。家裡好好照顧好,我們會再來看你們。」

這個家一直漸漸扶植起來。因為父母心中有希望,老大讀書回來,有專業技能,可以去上班。一家都在改變,看起來改變較多的是爸爸。變得比較有責任感,後來也去工作。

因為小君這個病人,我們把一個家振作起來。我們不止關心病人,關心整個家庭。把家振作起來是最重要的,因為小君在家裡才會得到照顧,最重要的是媽媽沒有放棄她。一開始我們就持續鼓勵媽媽,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家的關鍵在媽媽,養孩子也在媽媽,容忍丈夫也在媽媽。

有一天,爸爸來社服室告訴我:「慈濟不用幫助我家了,我現在工作很穩定。」

我們終於把這個家振作起來,慈濟關懷個案,扶貧脫困,都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個月二個月居家關懷就可以結案,常常是需要好幾年,更別說投入的人力、物力、精神和時間,但是,當案主一句「慈濟不用再幫助我們家」,所有付出的一切都值得了。

雖然沒有援助他們經濟,我們後續又改造他們的房屋,主要是去裝窗簾,讓陽光不直接刺眼。二女兒對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沒想到,我們家會有窗簾。」

這家的小孩說了三次「我作夢都沒想到」,小孩的世界是最單純美好的,小孩的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的;但是,連小孩都想不到的美麗畫面,要如何才能完成呢?我們常聽人說「美夢」、「連作夢也想不到」,可見,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所以人們才會「連作夢也想不到」。

我想,如果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那一定是因為愛吧。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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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在命運前面


一進病房,我還沒開口,阿娥就先問我:「李先生呢?」

「他很好,妳不用擔心。」

阿娥本來是陪李先生從台中來花蓮慈濟醫院開刀,結果李先生沒開刀,反而是阿娥開刀了。這就是醫院,什麼事都有可能,每件事都有啟示。

「我被李先生設計了,他騙我說他可能要開刀,結果根本沒有。」阿娥苦笑,「他很奸詐,知道我有乳癌、淋巴癌,故意要我陪他來醫院,然後就跟我說:妳常說身體不舒服,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檢查?」

我幫阿娥接下去:「結果醫生說:既然檢查了,也知道這麼嚴重了,何不順便開刀?所以妳就被推進手術室了。」阿娥躺在床上,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阿娥開的可不是普通的刀,她得了乳癌,切除一個很大的腫瘤。

李先生是阿娥的房東,兩人結識已久,李先生還滿照顧阿娥的,對她很好。阿娥獨自扶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孩子,老二已經往生。老大和老三因為肌萎症,四肢肌肉一直萎縮,只有容貌還是正常人的大小。

連續生了三個這樣的孩子,婆家那邊很不諒解,冷朝熱諷,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口,阿娥後來也跟先生離婚了。雖然離婚,苦難並沒有結束,阿娥娘家更不諒解:「丈夫那邊憑什麼說是自家女兒的錯?真是太侮辱人。」但是聽了太多繪聲繪影,娘家也沒給阿娥好臉色。

肌肉萎縮症是由雙親或雙親其中之一的異常基因所遺傳;然而,有三分之一的「杜顯性病童」,家族完全沒有肌萎症病史,因此目前醫學尚無法確定肌肉萎縮症一定是遺傳的。

婆家的壓力,娘家的壓力,扶養三個重症小孩的壓力,壓得阿娥喘不過氣來。十六年前,阿娥的第三個兒子七歲的時候,台中的慈濟人伸出援手,協助阿娥心靈上、生活上度過各種難關;然而,雖然有善心人士的援手,命運之神的魔爪卻再度伸向阿娥:阿娥得了乳癌、淋巴癌。一般人受到極度苦難,難免會抱怨命運不公平、太殘忍,但是阿娥彷彿已經被命運折磨到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

病房裡,開完刀的阿娥氣色看來不錯,她知道台中的師姊已經跟我談過她的背景,大概是習於慈濟人的關愛,她很直接問我:「我對父母很好,對公婆很好,照顧孩子也是盡心盡力。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很直接回答:「我沒有答案。」

她又說:「父母誤會我、公婆不諒解我,我也都認了,反正我好好照顧這三個小孩就是了,我還得癌症?」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我停了一下,又繼續:「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老天故意這樣整我,我已經認了。」

我用力搖頭,皺著眉:「妳當然不認,所以妳才可以活下去;而且,老天整妳,妳也可以不用讓祂得逞。」

阿娥陷入沉思,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忿忿不平或哀傷的表情,就是這種認命,讓我更心疼。我往前靠近了些,柔聲說道:「妳如果真的要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妳:有因就有緣,有緣就有果。」

「什麼因?」

「妳不承認妳太勞累嗎?你不承認妳自己的壓力很大嗎?妳不承認妳太自責、認為自己是罪人?」

她沒有答話,我說得更溫柔:「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她還是不說話,我問:「妳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嗎?妳告訴我。妳有好好善待自己一天嗎?妳告訴我。這就是因。人不是機器,人就是人。今天如果妳是一部車,整天二十四小時都開,都不休息,再怎麼好的車也會出問題。」

「應該做的,可以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也走過了我不能走和能走的路。」

「我知道妳有,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阿娥又陷入沉思,臉上籠罩一層迷惑。我告訴她:「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我沒有恨任何人。」阿娥小聲的說,我幾乎快聽不見。

「妳沒有恨任何人,妳只恨妳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生下這樣的孩子,妳一直認為生下這樣的小孩是妳的錯,一直自責,一直懲罰自己。所以得癌症也不去治,以為這樣糟蹋自己,業障就會減輕。妳有好好愛惜過你自己嗎?妳只是在糟蹋自己。」

「我沒有糟蹋自己。」阿娥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我心疼極了,越心疼我越要說:「妳生病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機構,讓他們受到專業照護。等妳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再把孩子接回身邊。孩子會更珍惜媽媽的愛。而且妳洗澡自己就發現,乳房有硬塊,這是警訊,妳也不理它,因為妳認為沒時間,擔心一開刀下去,孩子怎麼辦?妳竟然可以這樣一直拖著,讓乳癌跟著你十多年?」

阿娥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說什麼,又搖搖頭。

我說:「妳早就被診斷出有癌症,可是這十七、八年來為什麼都不想辦法解決?乳癌不開刀,一直拖著。妳說十七年前孩子還小,要照顧小孩,沒時間治療癌症,那還說得通;可是現在妳最小的孩子也已經二十三歲,最大二十八歲,妳沒有理由再說沒時間,妳一直拖,一拖再拖、一拖再拖,一件衣服破個小洞不補,當然變成大洞,最後只好丟掉。」

阿娥哭了。我順手拿起面紙為她拭去眼淚,「妳要放掉心中的痛苦,不要再想以前婆家娘家那些傷害妳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阿娥放聲大哭,我讓她一直哭,偶爾輕輕拍拍她的背。

阿娥哭了一會,對我說:「妳太殘忍了,把我心裡的話都講出來。」

「我哪有殘忍?我是希望妳把我當知己。」

「別人不敢講的話,妳敢講。」阿娥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只是分析,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妳一直陷在自己的情緒,就會覺得自己的解決方式最好。可是妳能活多久?世事都不會變嗎?妳沒有好好吃過、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好好休息過,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仇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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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跟李先生到病房看阿娥。經過昨天的一番談話,我不知道阿娥在想什麼。李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發白,經我詢問,他說昨晚沒有睡好。

我們來到阿娥床邊,護士小敏在隔壁床換藥,阿娥看了李先生一眼,跟我說:「我和兒子往生以後,遺體捐作病理研究。」

我點點頭:「妳現在可以填單。妳為什麼淋巴、乳房都有癌?經由病理解剖,我相信妳可以提供很好的研究。至於妳兒子,可以提供腦組織,讓醫生對肌肉萎縮症更有掌握。」

「我兒子也病理解剖?一刀一刀割,那不是很痛?」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我說:「人都死了,還會痛?」

李先生覺得非常奇怪:「妳們昨天談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就談到死了以後病理解剖?」
我說:「我們沒談什麼,談了一些真心話。」

阿娥笑了笑,「我是忽然想到的,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你們談,我去買果汁。」我走出病房,經過走廊,遇到剛剛在旁邊換藥的小敏。她說:「師姑,很誇張耶。人家母子明明活得好好的,妳們還可以談到病理解剖。」

我笑著說:「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病人這樣談,阿娥也不是輕易跟別人談這個。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我買了果汁,又回到社服室拿一包五穀粉,再度回到病房。阿娥在生病,我們志工不只關心她,還陪在她身邊,台中的慈濟人已經連續關懷十六年,我們這點付出,實在微不足道。

一回到病房又不見李先生影子,問阿娥,她「嗯」的一聲,完全不想回答。

「喝果汁?」我問。

「不,我想喝點熱的。」

「那好,我幫妳泡五穀粉。」我走到茶水間,竟然碰到李先生。還沒問他怎麼會在這,他說:「阿娥一想到被丈夫拋棄就會哭。」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看著李先生,問他:「那你怎麼勸阿娥?」

「我這個人不太會講話,我只說,阿娥,妳不要再被妳丈夫牽著鼻子走,不要再讓妳丈夫來決定妳的情緒。」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李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變得不太自在,連忙說自己有事要去樓下,急急忙忙走了,我追出來,看著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不禁嘆了口氣。

我只泡了半杯,回到病房,阿娥雙手接過,小心捧著杯子,慢慢靠近嘴巴,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稍微閉上雙眼,這個時候,似乎只是喝一口熱的五穀粉,就成了最大的幸福。

阿娥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十分傷感:「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

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扭絞了一下,阿娥接著說:「其實,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看開一點,我心中還是有怨跟恨。」以阿娥的遭遇,若是她心中完全無怨無恨,我可能會馬上向她膜拜。

我告訴阿娥:「我也曾經埋怨,心中有恨。」

阿娥很驚訝:「妳個性這麼好,在醫院當志工,做得那麼快樂的人,也會怨?也有恨嗎?」

「我在做慈濟委員,還跟人家收功德款,為何佛祖都沒有保佑我?甚至有一次我很挫折、很生氣,還把勸募本摔到床上,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做慈濟委員了。」我說完抓住阿娥的手:「妳別告訴上人。」

阿娥輕輕一笑,「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自殺。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什麼事?」我一聽到病人有結束生命的念頭,全身每一個細胞馬上立正。

「我家人說一些有的沒的,說我跟李先生怎樣,說得很難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證明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跟李先生有怎樣嗎?」

「就是沒怎樣啊。」

「沒怎樣就沒怎樣啊,為什麼怕人家說怎樣?」

「就算我想怎樣,我是個病人,我又能怎樣?」顯然很激動。

我拉著阿娥的手:「沒有關係,清者自清。他是妳房東,你們同住一棟房子,兩個人都單身,如果真心相愛,他也願意真心照顧妳跟小孩,那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可是成為一家人的其他因素還有很多,都是要細細考慮的。」

阿娥看著我,只是嘆氣。過了不久又問:「妳怎麼這麼會看透別人心底?」

我淡淡一笑:「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要不是因為慈濟,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個有用的人。」

阿娥出院前一天,她的姊姊和妹妹都來了,她們覺得親姊妹都沒有辦法解開阿娥的心結,但是我卻可以跟阿娥談得那麼好,我真正打開她心門了。

疾病可以改變一個人,徹底的改變。我也對她們說: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徹。

阿娥出院了,回到台中,由台中的師姊繼續關懷,她還是需要到大林慈濟醫院繼續化療、電療。她告訴我,一定會記住出院前我跟她說的話:「自己已經夠苦,不要再苦到別人,也不要再苦到下一代。」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於是,我更鼓勵阿娥到大林慈濟醫院當志工,如果她看到有人怨天尤人,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懷恨那個,就跟對方說:「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我想,如果有人還在她面前抱怨老天對待不公平,那簡直是無病呻吟。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慈濟醫院當常住志工?

我的回答是:用生命換慧命。

怎麼換?

生命有限,慧命無窮。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以病人為師,以病人家屬為良友,才能知道他們家為什麼這麼不和諧?病人要的是精神支柱。以阿娥來說,她必須認命,要接受這三個小孩。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在命運之路上怎樣搗蛋,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

慈濟人可以關懷一個個案十六年之久,台中的師姊一直在幫助阿娥,當她的精神支柱,幫她滅苦。所以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在醫院當志工越久,我就越覺得命運是跟在走在命運前面的人的後面。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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