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羽青是個九零后的上班族,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卻錯開了大學的門檻,在光怪陸離的都市中過早地染上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風霜。在她的面容上,你看不見稚嫩與驚恐,呈現的是三十歲女性的娴雅,四十歲女性的干練和五十歲后的淡漠。三年多的生計打拼,讓這個聰慧而強韌的女孩,掌握了都市生存的規則,開發了生之爲人的無限潛能,由一個設計小助理升遷爲公司最爲年輕的策劃總監。
今年春節,顧羽青接到一個外商投資的大項目,需要在過年之后展開具體操作,策劃案的擬定與完善不可馬虎,她留下策劃組三個精英,在辦公室里一邊工作一邊過節。助理裴嬌工作有工作的樣子,娛樂也有娛樂的瘋狂,她是個春晚迷,趁休息的功夫,調出了晚會節目。洛云生是主動請求留下的,是個青年才俊,然難過美人關,從顧羽青到公司的第一日,就再也移不開視線。這會,他將泡好的咖啡遞給顧羽青,擰出一大包年貨。顧羽青擡眼,春晚熟悉的主持人正在開場,手邊是熱咖啡余溫袅袅,她忽而感受到一絲年味,於是放下手里的文案,站起身微笑著說:
“大家辛苦了,今晚就在春晚的時間里好好放松下,讓大家此刻不能與家人團圓我很抱歉,這次我們幾個能聚在一起守歲,也算場緣分,辦公室里看春晚,也算種趣味,就都放開心吧。阿嬌,云生,梁平去哪了?”梁平也是此次臨時策劃組中的一人,不大言語,沈默做事,點子周到。正說到他,他就進來了,手里拿著一份報告,見大夥都盯著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說到:“之前有做過一個類似的市場調研,剛才去打印室打印了幾份,也許能夠作個參考對比。”
顧羽青瞧著梁平一副無措的樣子,禁不住笑出了聲:“大夥都等著你呢,今晚就別忙活了,雖說不在家,但我們幾個也要感受下過年的氣氛不是嗎?”梁平這才鬧明白,跟著放下報告,也坐了下來。
顧羽青心思並不全在春晚節目上,她輕勺著咖啡,卻感覺內心沈甸甸的。無意間看到個相聲在說后羿嫦娥的事,轉眼間換成了許仙白蛇,一個接一個,上演著輪回詛咒的戀而無果。裴嬌看得津津然,顧羽青卻沒來由的煩躁不悅。“幾許絕戀,給說成個不三不四,說是創新,我看就是個混編亂造。”
洛云生的心思也不在春晚,此番聽得伊人憤憤,忙安慰著:“現在的春晚確實不比過去,就圖個當下熱潮熱趣,哪禁得起品味懷念。不想看,我陪你說說話。”梁平依舊一副猜不透心思的樣子,默默的坐在一旁。
在顧羽青心里,關於白蛇傳的故事,是她最爲迷戀的一個,緣由未清。她仿佛深刻懂得白蛇青蛇的世界,每每聽聞,都怅然感傷,難以自拔。她倒不是爲白蛇許仙的戀情沈淪,只是深切同情塔底受罪的蛇,同情這千年道行一遭散,想象著那些背后的常人並不爲道的諸般苦厄。裴嬌仍歡呼著看見明星臉,稱道魔術的神奇。顧羽青此番在一向以爲莊嚴的央視春晚上看了一出出無理取鬧,荒誕滑稽,甚爲心痛煩悶。聽得洛云生的開解,只想著趕去愁霧,於是回到:
“這樣不看也罷。我想一醉解千愁,什麽工作,什麽心結,通通抛開,你也陪麽?”洛云生當下歡喜,感覺自己總算能爲她做些什麽了,哪怕微不足道。他忙的起身,問是要下去喝還是買酒上來。顧羽青雖是酒場老手,但仍抗拒和男子單獨宿醉,便說大夥一起喝。
都市有一個好處,不管什麽日子,不管什麽時辰,都總有燈火,總有不打烊的店。洛云生很快買了酒上來,顧羽青率先干了一杯。裴嬌喜歡熱鬧,梁平興許無聊,洛云生君子陪佳人,幾來幾往,都喝了不少。裴嬌最先受不了,由梁平扶著,去衛生間吐了。
此時偌大的辦公室只剩顧羽青和洛云生兩人,牆鍾已過了淩晨零點。顧羽青雙頰紅暈灼燙,眼神迷離,風姿撩人。洛云生借著酒勁,倏忽間變了個人,伸出手輕撫顧羽青的發絲,溫柔得如同不曾觸碰。他滴落一行淚,流到顧羽青手背上,嘴里聲聲喚著“青兒,青兒……”
顧羽青看著手背上的淚,又看看洛云生的眼,定定的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一座巨塔,而眼淚則彙成了一汪海洋。她越看越陷,越陷越深,猛然間如掉落萬丈深淵,繼而感到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身上像是被千萬重擔負壓,轉瞬不可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顧羽青慢慢有了些知覺,睜眼發現自己倒在荒草地上,四周空曠的有幾許寂寥詭異。她緊咬住牙,努力看清了前面站著的人,是個上了年紀的光頭和尚,身著一襲紅衣袈裟。老和尚見顧羽青醒了,吩咐身邊的年輕人道:
“給她下個定身界,讓她好好看清執迷不悔種下的苦果。我佛慈悲,念你種種過錯實乃情之可憫,今日,再許你最后個生還之路,若放不下,仍癡纏不休,擾亂衆界,金缽一轉,必定要你灰飛煙滅,神形無存。”老和尚氣沈丹田,聲洪如鍾,似有回音,登時讓恍然的顧羽青意識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年輕人手灑一圈如同白灰的粉末,將顧羽青圈定在圓內,他望著顧羽青的眼,溫潤而痛苦得像能滴出一汪淚海。顧羽青對上這眼眸的時候,好生覺得熟悉,卻一陣頭痛什麽也想不起。
待年輕人重站回老和尚身邊后,只見老和尚雙眼一閉,單手立胸,口念:“孽緣孽果,苦海難贖。癡癡爾爾,皆妄皆空。”便頃刻間出現了海面漲潮的影像,潮面洶湧,越發成排山倒海之勢,直叫顧羽青雙手遮目,睜不開眼。隨著海勢節節高升,赫然豎立起一根擎天水柱,水柱中央有個旋浪口,顧羽青眼瞧著浪口如風般朝向自己,極盡吞噬之勢,忽而本能地想要逃離,卻一經觸碰白界,就如電般彈開。浪口愈近,顧羽青閉上了眼,無力掙紮,有種命中注定了的妥協。而在她閉眼的一刻,海浪淹沒了她整個身體,帶她急速墜落,沈入海底。
“小青,小青……”顧羽青朦胧中聽到熟悉的呼喚聲,她慢慢睜開了眼,眼前所呈現的,竟是一副似曾相識的白色皮囊,包裹著瘀爛的蛇身,在一座巨塔底下支撐著微弱的氣息。塔被海水浸滿,水底有大塊的青石錯落,白蛇之尾夾在其中。顧羽青正癱軟在一塊青石上,她不由得伸手去撫了撫蛇尾,腦海里硬生生撕扯著千般前世今生,重組著令人心碎的畫面。顧羽青流下一串淚,滴在蛇尾上,瘀爛之處竟奇迹般複原,她望向蛇首,哽咽著叫出“姐姐,姐姐……”
“小青,你怎麽這麽傻,爲什麽還要再回來?你可知,這是萬劫不複,永不超生啊!”白蛇突然幻化成人形,已經虛弱不堪,跌坐在青石上,語中滿是憐惜不忍,哀傷無望。
顧羽青費力的挪到白蛇身邊,想要觸碰,卻是空透,她望著昔日絕美的容顔憔悴至此,可望而不可即,淚湧得更加肆無忌憚。“姐姐,我只知道你是小青永遠的姐姐,雖然好多我都想不起來了,但我記得我必須救你離開這雷峰塔,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它們都不懂,我雖爲蛇,卻格外珍惜姐姐,姐姐昔日對小青的教誨疼愛,不離不棄,是我修煉成人身以來,最爲銘記的。我不管什麽天條法規、人間秩序,也不管什麽萬劫不複、永不超生,我只知道沒有姐姐,小青也將不存在了。”
顧羽青倏忽成了青蛇的影子,一字一句,悲戚動人。白蛇亦淌下熱淚,卻搖頭歎息:“小青,我知道你純粹得義無反顧,可是爲了姐姐一個,犧牲那麽多無辜至情之靈,將天地輪轉,衆界萬物擾亂,實在罪孽深重,即使將我永鎮此塔,亦難償贖……而你自己,才最叫我揪心。”
“姐姐,你告訴我,我此前究竟做了什麽,爲何老和尚的說法和姐姐的一樣,小青,真的滿身罪惡麽?即使滿身罪惡也換不回姐姐的自由麽?”顧羽青拼命回想一些記憶中的缺失,急切想要明白所有。
“九百年了,這是你第三次回來。當年我被鎮壓在這雷峰塔下,許仙出家爲僧,守在塔外,小青你被收入淨瓶,得觀音大士度化。我本以爲,得此報果,一切都將結束。可當許仙百年之后,你不忍姐姐從此孤苦受難,祈求觀音大士將你釋放,即使重回蛇身,也願長伴姐姐。日日此願,終於感動菩薩,折你一半修爲,送來此塔。可你見不得姐姐每日受難,得知六界至誠炙熱的淚水可消減我的痛苦,滋養我的肉身,甯可以三百年爲期,收集淚水,生生世世都爲姐姐而活。你用盡一切收來淚水,注入雷峰塔,姐姐是能殘喘得多些,可你卻世世不得善終。你與神、魔、仙、妖、人、鬼六界癡纏,自願每世輪回之時化成青石向六界贖罪,寥相造福。只是每三百年一次,必重返雷峰塔,來看望姐姐。六百年前,你第二次回來,妖界被負者云集於塔外,交戰數日,累傷萬千,就連雷峰塔也轟然倒塌,姐姐這身淤爛,從那之后,連淚水也只能暫緩,痊愈已是不可能了。這都是報果。又一個三百年了,小青,輪回流轉,你始終都不肯放棄,真的值麽?你可知每一次看到你,姐姐都多麽心疼,比鎮壓之痛要甚千倍萬倍……小青,我們都放下好嗎?”白蛇一席話語,道盡輪回種種,直教聞者心如雨下,潮濕難甯。
顧羽青終是明了前世今生的因果緣孽,她撫著青石,頻頻落淚,如嬰兒般顫抖的問著:“姐姐,小青真的犯下大錯了麽?那些眼淚,都是我造的孽麽?我感覺心里涼涼的,空空的,好像很對不起誰,那老和尚身邊的年輕人的面容,爲何會一直出現呢?”
“那是云神,也是你的劫。昔日你爲了得到神界之淚,去找云神,他操云化雨,你認定他的眼淚一定尤爲豐富純澈。他確爲感性的神,傾心於你,爲你留下最多的淚,最后不顧神妖殊途,追隨你去,受輪回之苦。每一生,他的淚,都爲你而流;每一世,他的死,都爲你而贖。小青,許仙也受了感應,即使未知,卻生生世世在你的身邊,爲我送來相思之淚。洛云生和梁平,就是云神與許仙的轉世。我實乃罪孽深重,將你們都害苦了……”白蛇悲傷難忍,拭淚說不下去。
“云生,云生……”顧羽青呢喃著,一些記憶的碎片慢慢重組。此時,洪音入耳,瞬間一老一少出現在青白二蛇之間。顧羽青看得正是老和尚和洛云生。
“萬惡報果終須盡,老衲法空,祖師法海,今日,就讓我了卻這緣孽,再得清身淨靈。白蛇,你且與塔長存。青蛇,你自永遠離去。云生,允你留下重修神緣。”法空老和尚字字在耳,音節所到之處:白蛇點頭,青蛇落淚,云生則跪了下來。
“師傅,也讓我去吧,不管來生還能否爲青兒流淚,請賜給我和她萬分之一相遇的機會。我相信總有一世,我還能再守護到她。”洛云生說這話時眼看著顧羽青,登時盈了一眶淚,滴在手背上、青石上,是涼的、清脆的。他繼續說著:“青兒,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爲你流淚了,幫不了白蛇,你別生氣不看我。無論我在哪里,都會一直尋你,我不要你再變成青石,你不欠我,是我太甘願。若有來生,即使無法投生爲人,我化云化雨,亦將潤卿無聲,與卿同在。”
洛云生情深幾許,方癡執如斯?顧羽青深情望著洛云生,在眼中刻下了永恒。她終是願意放下了,再次伸手到白蛇臉邊,摸不著卻不舍松開。“姐姐,小青不能再陪你了,任性了太久,該聽姐姐話了。無論小青是否離去,姐姐都能感受到小青的對嗎?”
白蛇也將手放到小青額頭,含著淚說:“小青一直都在姐姐身邊……”
法空揚起了金缽,一道金光浮現,分折三道,打在白蛇,顧羽青和洛云生身上,而后,一片黑暗。
“青兒,你醒了。”顧羽青朦胧中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身上還披著洛云生的外套,她試著坐起身,卻感覺頭痛欲裂。
“昨晚喝多了,你睡了好久,都累成這樣了,卻不知道休息,你總讓人這麽心疼。”洛云生替顧羽青蓋好衣服,溫柔之至。
顧羽青捶了捶頭,皺起了眉頭,心里想著:是喝多了麽?難道一切只是個夢境?自己還真是迷戀這傳說成癡了呵,都能白蛇托夢了。她看著空蕩的辦公室,忽而想起了策劃案,問到:“他們都回去了麽?”
“現在都是下午六點了,他們去吃飯了。我們已經做好了詳細的策劃,就等著總監過目了。我買了粥,你許久沒進食了,吃點好麽?”洛云生微微笑著,讓顧羽青覺得很是溫暖。
年后,公司開始正常運營,策劃案很是成功,已付之實踐。顧羽青,洛云生,梁平稱爲策劃組“黃金三角”,威信與業績節節正比。自從那日夢后,顧羽青覺得自己輕松了不少,活得更有味道,夢中一切都漸次模糊遙遠了。梁平如兄長般守在顧羽青身邊,而洛云生,則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婚禮當日,洛云生牽著顧羽青走在青蔥草地上,被安排在白色圓圈之內向新娘許諾。“我洛云生,爲卿而生,與卿同在,生生不離。”洛云生真摯的承諾,得到了滿是祝福的掌聲。而此刻,顧羽青、洛云生和梁平都同時熱淚盈盈,淚水滴落的那一刻,忽而有種久違的心痛。
千年若等一回,一回足過百世。白蛇之夢,青蛇之思,在這都市一夜夢回,勝過了千世萬世。